第19章（1 / 1）

女孩从四岁开始画画。或者是三岁。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早在她能够书写之前，她已经自发的学会了用画笔表达自己的一切愿望。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涂鸦：童话里的城堡、月夜下的马戏团、戴着面具的狂欢节人偶和长着人脸的三条腿的猫。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她是那个世界的公主和女王。

后来她长大了。墙上的画纸贴了一层又一层，被潮湿的天气与雨水浸透，最后大片大片的剥落了。女孩被送到很远的地方读书。然后是到再远的学院深造。再然后是作为优等生被交换到更远的学校。女孩不停的画画。各种比赛和展览一个接着一个，她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呼吸。人们说女孩是百年难见的奇才，她完美的绘画技巧无懈可击。特别是她画笔间随处跳动的空气感和画纸中浸蕴的情绪，哪怕是世间最优秀的画师也无法效仿。有人说她能够画出对方的灵魂。

女孩为画而生。放下画笔她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帆布和颜料是她唯一的生命。最终她也成为了画师，她为人画像。她被求画者簇拥。她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荣誉的掌心里、艳羡的目光中，但是她没有一个朋友。从小到大陪伴她的只有周围冰冷的画像。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整日价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角度瞪视她保持深沉的缄默。女孩很孤独。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求画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的登门拜访，女孩机械的描摹着他们面目模糊的轮廓。她能画出每个人的内心，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进入她被雨水浸染得洇湿褪色的城堡。那里有兔子的翅膀和月亮的脸，天空是玫瑰色而黑夜是透明的。在某一个可以看到星星的夜晚，月光叮叮咚咚的掉在花园里的玫瑰花上，女孩透过窗子看到了陌生的来访者。

男孩有着一张蛊惑人心的年轻的脸，和希腊雕塑一样精致的线条。他皮肤的洁白像夏日山巅的终年不化的积雪，像最巧手的工匠窑炉里的细腻的白瓷，像反射着珍珠光泽的珍贵的象牙，像画室里那些滑腻的石膏；他头发的漆黑像划过天际的乌鸦的羽毛，像湛蓝色的深海下潮湿的海藻，像躲在森林深处的芬芳的乌檀，像穿梭在时间里的寂寞的午夜；他嘴唇的红润像大海上空初升的金色的日光，像花园里清晨带着露水的玫瑰的花瓣，像恋人心脏里涌动的炽热的鲜血，像挂在春日枝头的半熟的樱桃。

男孩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他在无意义的时间流逝中迷茫。最终男孩成为了模特，因为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月光赋予不了他任何影象，即便站在镜子面前，他的身体也是透明的。每个人都惊讶于男孩难以置信的美丽，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脸。他看过了山巅的积雪，窑炉的白瓷，珍贵的象牙和画室的石膏，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是如何的洁白；他看过了乌鸦的羽毛，深海的水草，乌檀的闪亮和黑夜的寂寞，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是如何的漆黑；他看过了初升的太阳，玫瑰的花瓣，恋人的鲜血和春日的樱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唇是如何的红润。困惑的男孩走遍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和村落寻找自己的影子，但是他一无所获。他对着镜子里的虚空描眉，他望着沼泽中的水仙吟唱，后来天上的星星听到了他的祈祷，指引他来到了烟水氤氲的城堡。

长着翅膀的兔子对男孩说，让她为你作画吧，画像将实现你的一切渴望；有着人脸的猫用三条腿蹦跳着来到了女孩的画室，在男孩走进城堡之前，把崭新的帆布钉在了画框上。

当女孩在作画时静静的注视着男孩，她看到了他的困惑，像蜘蛛纤细的长腿莫名其妙的被蛛丝缠住，像小黑猫把刚绕好的毛线乱七八糟的扯作一团，像一盘棋局在极其关键的时刻突然换了对弈者，像道连•格雷第一次看到了画像中自己的衰老。男孩的困惑是迷失在时间里的永恒。

当男孩作为模特静静的注视着女孩，他看到了她的孤独，像圣诞夜的钟声里灰黯冰冷的壁炉，像隐藏在海平面以下秘密幽深的岩洞，像冰封三尺的坚硬的湖面上冻僵的鱼，像深冬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枯叶。女孩的孤独是隔离在感情外的死亡。

画像一天接一天的临近完成，男孩一点一点的在女孩的笔下重生。女孩画出了男孩皮肤的洁白，头发的漆黑和嘴唇的红润，就像蜘蛛巧妙的抽回了纤细的腿，像散乱一地的毛线团被重新绕过，像临近死路的棋局突然有了生机，道连•格雷最终从画像里收回了自己的灵魂。圣诞夜的钟声响起，壁炉里散发着余热的灰烬里踩上了圣诞老人的脚印，海水褪出了岩洞……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女孩终于完成了男孩的画像。

美术馆的人突然出现，他们说这张画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杰作，不由分说从女孩手中夺走画像送去了美术馆。展览在三天后开幕。所有的报纸都大肆宣传了画像，人们迫不及待等着要看女孩的最新作品。画中美丽的神秘男孩也成为了大众茶余饭后最流行的谈资。在开幕的那一天，人群挤爆了美术馆，但是女孩第一次没有出席自己的展览。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后来钟声敲响了，主办方在热烈的掌声中拉下厚厚的帷幕，人们目不转睛的盯着帘幕后面的画布。一寸，两寸……帘幕终于被完全的拉开了。

画布上一片空白。

观众愤怒了。人们取消了女孩的画师资格，从此再没有人找她画像。在时间的流逝里，女孩逐渐被人们遗忘了。但是后来有人听到孩子们偶尔兴奋的说起，在某个地方有一座神秘的烟水氤氲的城堡，那里有着长翅膀的兔子和三条腿的猫，他们看到消失已久的女孩就在花园里静静的喝着下午茶，旁边是一个极其美丽的男孩子。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高高的打在城堡的围墙上，在茂盛的藤蔓植物间留下了美丽的剪影。

女孩为男孩画出了他的灵魂。后来他们一直住在城堡里，直到死去。

Maidstone

27/09/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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