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这个世界已没有多少新鲜的故事,就像她。
她高中毕业名落孙山,早早踏入社会,先在一个商场里当收银员,后来当上会计,然后进入公关部,最后是公关部经理兼老板的秘书。
于是,她便成了这一类烂俗故事的主角。
老板是个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是个高干子弟,原本在一个很有名很大的研究所工作,前途无量,却突然排除万阻下海经商,算是白手起家。他头脑精明,家里还有一个美丽非凡的妻子。他们结婚三年尚无子嗣,于是外界猜测,他或他的太太患有不育。后来不知何故,他提出过离婚,但在他母亲的威压之下没有成功。只是他很少再回家。
刚开始,他们只是工作上的往来,她话不多,但能力颇强,且忠心耿耿。他很喜欢她。他常说:“你真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姑娘,商场有了你何其幸运。”
在那个年终酒会结束后,他送她回家。事情开始得如此简单,如此顺理成章。或许是酒意使然,抑或是命中早已注定。
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出太远,永无勒马收缰的机会了。当她惊慌失措的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问他怎么办时,他几乎不假思索的说:“生下他。”
她看着他,说:“好,我生。”
“我想当父亲。”
“你会的。”她回答。
他抚摸着这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她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他忽然悲从中来,两张泪脸紧贴在一起。
“对不起,你容我想办法。”他说。
但他没有办法,她知道。他们有一个太强大的敌对阵营。她说:“古往今来,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我才碰到,我认命。”
他真庆幸她是一个不找麻烦的女人。
他偷偷买下一套公寓,开始金屋藏娇。当他第一次陪她去医院产检的时候,老天爷让他们与他的妻子狭路相逢。
他的妻子瞪着她手中的化验单足足五分钟,脸色灰白。而她自己手中也拿着同样一张化验单。他的妻子也怀孕了。
接下来是无休无止的狂风骤雨。他的父母、岳父母、小姨子小舅子尽数出笼,对他们进行连番轰炸。他再度提出离婚,且不再回家。于是,轰炸骤然停止,一切风平浪静,硝烟散尽。
她感动得无与伦比,对他更是死心塌地。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在他的皮夹中发现一张女孩子的照片,那女孩儿长着一双月亮般光华熠熠的眼睛,夺人心魂。她醋意大发,追问女孩儿的来历。
他搪塞不过,承认她是他十八岁的初恋。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他忽然背过身去整理井井有条的书架,一声不吭。
“是她抛弃了你,还是你抛弃了她?”她执拗的追问。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已经没有意义。”
“过去了么?过去了你还留着她的照片?还放在皮夹里?”
“你连我的妻子都不在乎,又何必在乎她?”他烦躁的爬着头发。
她顿时面色惨白。
她到底是他的第几个女人?
他回过头,他们相望,无遮无拦长驱直入的相望。但他望得还不够深,他害怕最最深处的东西。
她的眼睛真大,悬浮在时光之中,像极了多年前的那双眼睛,曾那样柔和的照耀着寒冷的冬季和他的心。那是此生照耀过他的第一双眼睛。但他弃它而去。他把它丢弃在荒寒之地丢弃在他的视野之外。他丢弃了只为他一个人开放的风景。他永远只顾自己上路,把一片一片的风景丢在身后,丢在建功立业的路上。它们星星点点的美丽仿佛闪光的琉璃装点了他原本黑暗的来路。
他一下子抱住了她,泪流满面。
拥有她们和失去她们都是宿命。
春节他没有回家,他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新年。”
她说:“你母亲会伤心。”
可他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春节。”
他们买来春联,剁饺子馅儿,做年糕。当除夕的焰火漫天绽放的时候,他拉她到屋外去看焰火。天空在燃烧,四面八方响彻着鞭炮的欢叫,黑夜变得辉煌绚烂。在这样的背景之上,他们拥有了一种地久天长的人生错觉。
初五,他接到家里的电话,简短的几个字:“母亲病危,你该回家了。”
但他怀疑。
第二个电话接踵而至:“你再不回来会后悔终生。”
他的脸白了。他回头看她,说:“我母亲不行了。我真该死,我忘了她有心脏病。”
她默默的替他收拾行李。“去吧,别误事。”
她送他出门,仿佛在送一去不复返的荆轲。
回到空荡荡的屋里,她的心沉下去,沉到海底,那里又冷又黑。
她比他看得清楚,但她不说破。她想你真傻啊,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一个诡计?他们要从我这里夺走你。不,你本就不曾属于我。
再次见到他已是两个多月后,她从医院出来,在出入境管理处碰到他和他的母亲以及妻子,他的妻子拿着一本护照正翻看着。
他瘦了许多,苍白如雪,好像刚刚重病的是他而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则面色红润,看不出衰弱的迹象。他的妻子已是大腹便便。
他沉默着,阴暗的眼睛冷寂又寥落。
她掉头离去。
傍晚,他来了。他说:“明天一早我就走,去美国。”
她说:“祝你一路顺风。”
他微微一笑:“你一直比我聪明,你看得比我远。”
她说:“是啊,你会鹏程万里。”
他的声音开始起伏:“我挣扎过了。”
她知道这是实话,他身上每一处都留下了挣扎的痕迹。他挣扎了两个多月然后弃她而去。他用两个多月的挣扎和折磨换取了他一生的前程和良心的平静。他挣扎了两个多月最后将她打入地狱。他来告别,从此天涯远隔,永世不相见。
她笑了,柔声说:“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挣扎。你快走吧,你的母亲和妻子在等你。”
他放下一张支票默默离去。
太阳落下去了,血红的一团,没入毫无绿意的苍凉的山峦。
她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流。她那样清纯美丽的身体里生长着他的孩子,一个他曾经渴望的孩子,但现在孩子还没出生就成了一个无父的孤儿。她不值得为一个这样的男人流泪。就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并带大他,她要把他养育成人去面对一个残酷的父亲和世界。
但是两个月后她早产了,提前了半个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曾在她手下做过事的助手小兰。
孩子躺在保温箱里,她无法接近。
七天后,她终于将孩子抱在怀里,看他吸吮她的乳汁,她小心翼翼。生育使她的嘴唇重新拥有了鲜艳的红色,鲜艳回到了她的生命之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种怒放啊,鲜红欲滴。
但是随后医生告诉了她那个消息——
“太太,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孩子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是一个畸形儿。”
她惊呆了,她说:“怎么可能?”
“非常遗憾,太太,”医生说:“这个孩子是右心位,他的心脏在右边,他活不长。”
“你胡说!你们医生总喜欢耸人听闻!我要回家去了!”
她抱着孩子,催促小兰去叫车。她说:“我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
但是她在颤抖。
医生说:“好吧太太,你可以走,但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我不需要准备!”
她骄傲且坚定的抱着儿子走出医院。他们回到家,她说:“儿子,这就是我们的家,你要在这里长大成人,将来娶妻生子。”
孩子在襁褓中睁大了眼睛。
她彻夜不眠,抱着她的孩子,一分钟也不放下。她告诉他许多事情,仿佛匆匆忙忙赶路一般把世上的事情讲给她的儿子听。
她滔滔不绝,从不曾这样兴奋激昂。她双颊鲜艳如花,那是一种大雪红梅般的鲜艳。她一生中从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她无休无止的对他倾诉,庄严而又温柔。
她讲外公外婆,也讲他的父亲和祖母。她说:“我现在有了你,我的宝贝,我还怕什么?再刁钻古怪的人我也不怕了!”
她抱着她的婴儿,说得口干舌燥。她听着他的心跳,如听天籁,如听仙乐。她说:“宝贝,你的心跳多好听,你是一个多健壮的孩子啊!”
婴儿在母亲的诉说中合上眼睛入睡了,永不再醒来。他匆匆忙忙而来,匆匆忙忙而去,毫无留恋。
但她仍旧抱着他。他的身体开始变凉,她仍旧诉说。她讲着人间的故事人间的风光,但他早已走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那是一个她不了解的世界。
她开始发烧,喋喋不休,鲜艳如花。她说:“孩子,你的心跳多好听啊!”
小兰来夺死婴,被她如野猫般咬了手。她瞪着眼睛说:“你干什么?你看他听得多入迷?不要打扰我们,你回去吧。”
小兰叫来邻居们帮忙,邻居们请来了医生,大家七手八脚的按住她,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她终于沉沉的睡了。
她睡了很久,醒来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她翻身下床走出卧房,她到处找不到她的孩子。她跪下来,终于开始哭泣,她知道这是不能挽救的事情,她的儿子去了。她无力回天。
儿子的骨灰盒送来了,小小的,她抚摸它,如同抚摸黑漆漆的命运之眼。
它寒冷如冰,永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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