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江茫茫卿欲去(1 / 1)
夏日炎炎,在听涛阁吹着凉风,喝喝冰镇的果露,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紫衣剖开西瓜,把一块块瓤红籽黑的瓜放在玉碟上,底下再铺上一层厚厚的冰,散发出丝丝凉气,缙云看得垂涎三尺,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未语。
未语有些失笑,十三岁的缙云平时已经象个小淑女,但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在耿太妃的抚育和嬴天放的影响下生性十分开朗,象足了耿太妃。
“你已经喝了好几杯冷饮,还吃得下吗?”未语故意说,缙云扭着脸夸张地说,“不会吧,娘娘。”未语噗哧一笑,“吃吧。”
缙云雀跃一声,立时抓了一块风卷残云。
冰镇瓜果在这个时空算是珍品,瓜果易得,冰却是难求,只有王公贵族之家有制冰的能力。夏宫每天都有冰镇饮品和瓜果,没有污染特别鲜甜,后宫的份例未语居多,多半裹了这个小丫头的口腹。
缙云丝丝哈着冷气,“好冷好冷”却又抓起一块,未语不敢多吃,拿起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等到温热才吞下,今天的西瓜特别大个儿,食榻上还有一大盘,看缙云的吃像,她有些担心,缙云上几天已经闹过不舒服,“紫衣,你们帮大公主吃点,大公主一人吃得太多,会吃坏肚子的。”她又看了看阁下的宫女侍卫和太监们,“他们也很辛苦,切一盘下去。”紫衣和澄衣称喏。
紫衣回来,就见缙云靠在左边的凉榻上,揉着肚子舒舒服服的,“娘娘,父皇对您真好,以后不如我来做您的丫头,岂不是天天有口福。”
澄衣嗤笑:“得了吧,天天贪吃贪睡,指望你伺候人,难喔。”
周太后不来,太妃们也就不能跟来了,缙云是跟着未语来的,她不能住延庆宫,未语就把澄衣临时派给她,澄衣比缙云大三岁,都是活泼好动的,几日下来已处得很融洽了,缙云看澄衣一身武功,飞花摘叶,崇拜得五体投地,直嚷着要拜澄衣为师,这公主还不如当个丫头有趣得紧。
澄衣又瞄一眼缙云明显长肉的腰肢,“再这么吃下去,当心找不到驸马爷。”
“好啊,敢笑我,我抓烂你的嘴。”缙云别别乱跳,笑着追打澄衣,未语坐在另一旁的凉榻上,听着海水涌动,涨潮了,凉意更浓,看着澄衣和缙云如蝴蝶般的飞来逐去,不禁浮出笑意。
这就是了,她又何必执着呢?未来的事就交由未来来决定吧,天池的眷恋,这个孩子是被深深期许的,一个帝皇的爱情,她够幸运了,在这里她也可以完成自己的理想,追逐父母的故事,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一生有这一段足够回味了,就是明天吧,睿亲王将赴夏宫觐见,天池的政事也告了一个段落,明日起夏宫将有盛宴和犒赏,就让她来锦上添花。
紫衣见她如此开心颜,本欲阻止澄衣,话就咽了回去,在旁笑着,由得她们闹了。
远远的,笑声惊动了一群人,林玉真和邱玲珑带着宫女也往着听涛阁走过来,中间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身穿粉红薄罩衫,束一条绣有牡丹花样的朱色长罗裙,前胸和圆润的玉臂呼之欲出,她好奇地问:“那是谁呀?”说话间玉簪步摇随着酥胸起伏轻轻摇晃,体态十分妖冶。
林玉真一撇嘴,酸溜溜地说:“还能是谁,除了贵妃娘娘手下的宫女,还有谁敢在宫里头这么放肆。”
“是吗,小妹早就仰慕贵妃娘娘的贤德之名,今天赶巧了,二位姐姐方便为小妹引见吗?”红衣女子是许国亡君的女儿许屏柳,去冬曾随父来朝,见过宣德帝一面,一见倾心,自以为美貌无比,谁知竟遭拒。前几日随宗族由柳闯押送至此地,嬴天池封其父为顺应伯,这时都在夏宫。许屏柳曾与林玉真、邱玲珑有钱帛相贿,心中念念不忘宣德帝,今日借故探望邱林二人,央了两人在阁中赏景,暗盼能和帝皇来个邂逅,听说帝皇十分宠爱贵妃,贵妃在此,说不定凑巧还能碰上,这不是又多了一个机会,她深信只要帝皇见到她的花容月貌,不怕分不来恩宠。
她一脸春色路人皆知,邱玲珑心中厌憎,陪她游园不过看在那些首饰的份上,这种货色居然痴心妄想,听说在许郡破城时已向睿亲王自荐过枕席,真是不知廉耻。
就听林玉真道:“好啊,我本来就想到听涛阁去,正好贵妃娘娘在,我们过去请个安。”
邱玲珑皱眉,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地又低人一等,转念一想,那林玉真一直愤愤,给她找个机会也好,许屏柳有野心,那宋氏不就又多个敌人,即使有什么事也不至于连累到我身上,正好让这二人当冤大头,于是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一行人迤逦而来,阁下诸人正在啖瓜,见她们过来,为首内侍官忙躬身行礼,恭谨地阻拦:“二位婕妤娘娘请留步。”
林玉真看到石桌上的西瓜,犹在冒冷气,心中的妒火腾的就窜了起来,连奴才都有得吃,她们那边有客人在也不过一小盘,塞塞牙缝都不够,咬碎银牙,勉强笑道:“我和邱婕妤陪顺应伯得千金路过听涛阁,见贵妃娘娘在此,特来拜见请安。”
“容奴才回禀,请二位婕妤娘娘稍候。”
未语听了,沉吟一下,“紫衣,你去请她们上来。”她不能奢望嬴天池为她解散后宫,这是一千多年的陈诟。毕竟这些人也很无辜,作为帝皇的女人,在宫中虽有锦衣玉食,却已经是红颜未老恩先断,这不是她可左右,但也决非是她们的错,她能做到的释出些善意,不让她们难堪。
三人上来,缙云站了起来,没等行礼,未语说道:“在夏宫就不必行大礼了。”邱林二人于是行了蹲礼,许屏柳娇滴滴地跪下“妾身许氏叩见贵妃娘娘,娘娘玉安。”
“请起,许小姐是客人,都请坐吧。”未语微笑。
紫衣和澄衣已经收拾了食榻上的瓜果壳皮,玉杯重新换洗过,拿了冰壶倒满果露。
许屏柳微欠身接过,一口呷下,果然沁人心脾,微抬眼打量未语,只见她穿了湖色的软烟罗衫子,同色同质地的长裙曳地,披了月白色的薄花帔,两支翡翠簪子左右挽住乌发,那簪子的一头是用白金碎钻点缀,她曾是公主,自然知道这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暗忖:“这位贵妃容貌顶多秀丽而已,怎及得上我倾国姿色傲人身材,这簪子、这软烟罗穿在我身上才相配。”
林玉真一上来就看见食榻上的金盏玉碟,心中越发勃然,再看看缙云那丫头,以前看见她们溜得比兔子还快,现在攀上高枝儿,大模大样地站在未语身后,一时也扮不出笑容来。邱玲珑见有些冷场,忙恭敬地说:“娘娘的身子可大安了?好久没给您请安,玲珑心里总挂记着。”她冷眼扫过,却是不动声色。
“多谢邱婕妤,我好多了。”未语不知该和她们聊些什么,只得客气地让茶。
这时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岩石上,如碎琼乱玉般溅开,缙云虽见过几次,仍惊奇地啊了一声,几人同时回头看去,心驰神摇,一时都做声不得。但见那一望无垠的大海,方才还是风平浪静,温柔似明镜,现在却是惊湍直下,远处浪头起伏,犹如叠嶂西驰,又恰似万马回旋,今日正是大潮,这壮观和澎湃,“造物钟神秀”未语心想钱江潮水可以一比了,那年叔叔去杭州带了她同行,也是临近中秋,叔叔带她去萧山观潮,仿佛就在昨天,她不由伤神,虽说她已有所决定,但与叔叔却是天人永隔。
一阵疾风吹过,众人都有些摇晃,头发飞舞,玉杯翻到了,右边的紫衣扶住未语:“娘娘,您退后些。”原来不知觉中已到了阁边,未语突觉胃里翻腾,一阵恶心涌上,用手去捂已来不及,呕的一声全吐在她左侧的林玉真右臂袖上,阁上诸人都一愣,林玉真又臭又气,紫衣忙招呼澄衣拿布,许屏柳一念已转过,不禁脱口而出:“您有了吗?”
这一声似石破天惊,炸得众人晕头转向,紫衣和澄衣、缙云惊喜地看向未语,林玉真身后的邱玲珑恨得咬牙,她故意一踩林玉真,林玉真心火直窜,用力推开未语递过的手巾,未语一个趔趄向前,众人惊呼,在这电石火光间,林玉真恶向胆边生,竟起了歹毒,伸出双手死命一推“去死吧.”
这些都只一瞬间的功夫,陡生事变,紫衣万万没有料到,澄衣还在食榻边拿另一块手巾,未语更不曾想到,阁边只有低低的栏杆,身子一轻,翻了出去,紫衣饶是反应快,疾步去抓,嘶的一声花帔破裂,人却是直直坠下,噗的没入海中,紫衣跟着跃下,一阵浪头打来,紫衣顾不得疼痛,伸手乱抓,一阵翻卷,却无未语踪影,她水性一般,不会潜水,这时那里顾得上,闭上眼睛潜入海中摸索,又听咚地一声,她忙探头,喘了一口粗气,是澄衣,紫衣急得泪水飞迸,“快,快找找。”澄衣潜下水去,好久才上来,紫衣已觉等了万年之久,看她摇头,想都不想欲再次潜入,澄衣拉住她,“姐姐,你的手臂流血了,撑不住的,还是我去,”紫衣才发现自己血染了衣衫,哭道,“姑娘怎么承受得住,万一她有了...”寸心大乱的紫衣骇得话都说不下去,牙齿打颤,澄衣再次入水,向前游去,只是风浪太大,前进困难,好几此险些被风浪卷走,澄衣心想“完了,姑娘准是已被卷走,凶多吉少了。”
这时夏宫中响起尖锐的呜呜声,两人抬头望上看去,扑通几声,几十名水师营的好手从岸堤、阁上分别跳下,其中有人喊道:“两位姑娘,快上去,陛下有话要问。”两人答应一声,往岸边游去,临上岸堤业已精疲力竭。
就在紫衣和澄衣跳下海中救人的同时,阁内乱做一团,邱玲珑也没想到林玉真会吃了豹子胆,吓得大声尖叫,许屏柳一惊又一喜,故作晕厥靠在目瞪口呆的缙云身上,缙云回过神来,厌恶地推开,阁下的侍卫听得动静不对,跑了上来,缙云到底是公主,惊魂稍定,三言两语令侍卫赶紧到勤政殿报信,喝令余下的侍卫捆了林玉真,看住邱玲珑和许屏柳,两人没口地喊冤,缙云走到栏边,低头遥遥只能见底下紫衣和澄衣人头攒动,脚一软跌坐在地,急得哭出了声。
俄而几道身影跃上,嬴天池脸色都青了,冲到栏边,见下面波涛翻滚,“未语。”他大吼就要跳下,后面的高青和恒冲早有准备一左一右抱住了他,“官家,不可呀。”“陛下,已经派了水师营随驾的好手下去,您冷静啊。”“西门和郑松已去调动船队打捞。”他一脚踢去,“滚开,我要自己下去救她。”恒冲吃痛,却不敢放手,“陛下,此时波浪很大,您下去于事无补啊,岂不增添救援的负担。”嬴天池颓然松懈下来。
缙云在旁跪下哭了一声:“父皇”眼泪如泉涌。
嬴天池摆摆手,在凉榻上坐下,榻上尚余幽香,想必前一刻佳人犹在此观景,他不禁痛楚难当,这几日他忙于政事,也没有好好陪她吃上一顿饭,惟一的一次,因为她提到灾区瘟疫防备,他半途离席匆匆又到勤政殿去了。
“说吧。”他低沉的声音象一条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经过许多事的高青和恒冲都禁不住打个冷颤。邱玲珑和许屏柳这时跪在一旁,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剩下瑟瑟发抖。
缙云抽抽答答地把事说了,嬴天池听了,半天没有说话,高青和恒冲暗暗叫苦,这次的祸事大了,贵妃还有可能怀了龙种,却生死未卜,不可能再象上次那样,只抄了薛家了事,真的要血溅宫闱了。
这时有人带上紫衣和澄衣。紫衣扯下绢布粗粗扎了伤口,和澄衣披了一件外袍,跪下身子“奴婢死罪。”说着泣不成声。
“你下去后海中就有血渍吗?”嬴天池理智得令人战栗。
“没有,是奴婢慌不择路撞的,当时浪很大,一眨眼,就没了娘娘的身影。”
“她--她有了身孕吗?”他接着问,很冷静。
“奴婢不敢肯定,娘娘还没有明确回答就...”紫衣说不出坠海二字。
阁内一片静穆,良久,“缙云是吗?”嬴天池还是第一次正视女儿,叫女儿的名字,可惜缙云除了悲伤就是流泪,“你们两个”他指紫衣和澄衣,“你们两个扶大公主下去休息。”
待三人退下,嬴天池转向委顿在地的林玉真,低低地:“为什么?”
林玉真状若癫狂,她凄厉地笑:“为什么?官家,哈哈,您问得好啊,哈哈哈...,”泪水爬了满面,“您不知道一个女人夜夜孤灯,听着更鼓,数着寒星,真是凄苦难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杀了她,我不怕死,六宫的人都要感谢我,是我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生路?”嬴天池慢慢地,“你说得真不错。”众人心惊胆战,他的声音冰寒慑人,“好一条生路!”
林玉真脸色煞白,似乎这时才明白过来,眼前是冷酷的皇帝,嘴唇发青,哆嗦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冲着我来。”犹自嘴硬。
嬴天池对着高青,“传旨,把嫔妃们送回上京,除了有子女者,其余人等一律送至慈恩观度为女道士,按制供奉,待朕回京后有所处分。”
阁内众人一片抽气,陛下竟然欲解散后宫,帝国制度,民间已婚女子可自请休离,王公贵族世家可自请度为女道士,以后还可还俗,寻求再次良缘,宫廷里是犯错或避祸的嫔妃,留个体面,自请住在慈恩观,但出家后是不可还俗的。
邱玲珑心寒胆裂,又不甘心,爬了几步,哀怜道:“官家,呜呜...臣妾没有犯错呀,臣妾不要做女道士,呜呜...”
“住嘴,”嬴天池冷笑,“你是不用做女道士。”邱玲珑止住哭声,“你有谋害之心,不过有人替你做了。邱氏废为庶人,送入宫人斜,严加管束,拖下去。”两名彪悍的龙骑尉挟住邱玲珑软瘫的身子,她哭喊着被架了出去。
林玉真恐惧万分,浑身颤抖。
“传旨,邱氏一门抄没家产,流放辽西为役,非大赦不得赎罪。林氏一门迁移三千里,抄没家产,连同坟茔地,只许以乞讨为生,终身为贱民,令地方官监守,如有逃漏。朕惟他是问。”
“不,不,不,不要,您不能下旨,求求您,不要啊!”林玉真挣动着被缚的双臂,眼泪鼻涕,声嘶力竭。
终身为贱民,就是不能和普通平民通婚,士绅官宦若有娶为妻妾的,则同罪,贱民男女有秀美者往往沦为娼妓或嬖童,处境十分凄惨,和灭门的惩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生不如死啊!林玉真怎不五内俱焚,声泪俱下。
“林氏,”嬴天池一字一顿地,脸色狰狞,“戕害贵妃,伤及嫡子,废为庶人,处以彘刑。”
众人大吃一惊,林玉真哭喊声被生生劈断,欲咬舌自尽,嬴天池一弹手指,她下颚一僵,已是不得动弹。彘刑之残忍,连高青和恒冲都毛骨悚然,可追溯至一千多年前后宫的一种酷刑,砍去四肢,残耳、剜眼、割舌,后来的帝皇觉得太过残忍,有违圣德,下令禁止了。“官家(陛下)真的是疯狂了。”二人都在心中惊呼。
“你放心,朕会让你好好活着,不用听更鼓,不用数寒星,什么都不用做,你会活得很长很长。”嬴天池阴狠地,林玉真昏厥过去,龙骑尉拎小鸡似的带了下去,阁中只剩下三人和真的晕厥了的许屏柳。
恒冲欲言又止,高青拉住他摇头,官家的狂怒不是谁能说得进的,现在只能祈求上天,在林玉真被押回京师行刑前,贵妃娘娘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说不得还有一丝希望,不然,官家解散后宫,贵妃遇难,高青打个寒颤,官家将不会再有嫡子,断了帝嗣,就凭这款罪,是谁也救不了林玉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两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风高浪急,底下又是岩石如刀,贵妃娘娘平安归来?真是太渺茫了。
“你们也退下,高青去传旨。”
两人犹豫,还是顿首退出,高青顺手把软泥一堆的许屏柳提出,“立刻派人押许氏家族进京交由京畿卫严加看管。”好不容易醒来的许屏柳再次软成一团。
二人刚退至绿茵,就听见砰的一声沉闷,凉榻成了残骸飞出,散落在草坪上。
嬴天池站在栏边,闭上眼,他的未语,也许还有他的儿子,是他的错,他种下的因,是他纳了那些愚蠢的女人,给了她们伤害未语的机会;是他自以为是,以为周薛两家的教训足使她们收起恶毒的念头;他枉为天子,却不能周全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的眼中有泪,潮水气势汹汹,撞击在山崖上,卷起惊天的波涛,风呼喇喇地割裂着他的心,那样娇弱的未语,怎抵挡得住这狂风巨浪。
“陛下。”是恒冲的声音,他一震,不由紧紧握住双拳。
“郑松传来消息,在七里外的海面上发现娘娘的半块花帔,水师营潜下海,近五里方圆海区内没有发现娘娘的踪迹,风浪很急,水手恐力有不逮,郑松推断娘娘应已被风浪卷走,不会在附近了。”
他松了一口气,汗涔涔地流下,这才发现他有多么恐惧,怕听到遗骸或尸首的字样。他疾步走下,“叫郑松他们继续搜索,水师营休息待命,调京师水师营,令他们沿江而下仔细搜索,沿江船工都要问询。”
“是。”恒冲领命而去。
“高青,立即发诏书,令锦衣卫执行,林氏送天牢执刑,记住要留她一条命。“
高青叹气,出动缇骑,那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林家算是完了,邱家也只是苟延残喘,林玉真的愚勇蠢动,给两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官家,能不能暂缓林氏的彘刑,为贵妃娘娘祈福。”高青小心翼翼地。
嬴天池何尝不知彘刑的残忍,只是怒火熊熊,他压了压,“好吧,明日令水师营在近海搜索,若是...,朕一刻也饶她不得。”
明日风平,若是真的在海里寻到贵妃,那贵妃必是...,高青都不敢想象,心里一阵悲恸,您一定要保佑啊,老天爷!
嬴天池回头望着兀立的听涛阁,想起今早未语撑着眼皮说,今日要观渤海潮,慵懒爱娇的样子,惹得他迟迟不肯离开,如今却是空余楼阁,杳无人影了,他抑止着心中的剧痛:“封了听涛阁。”
高青陪侍着嬴天池,官家伟岸的身姿还是笔直,只是唇角紧抿,煞气在他的眼中凝聚,官家好不容易才赢得娘娘的芳心,好不容易琴瑟和美,他们才有几日的晴空万里,而如今...,娘娘的温柔,娘娘的体贴下意,从无拿他当个奴才看待,十分的尊重,不像有的主子嘴里脸上笑着,心中却极度鄙夷,这宫里头宫女太监侍卫有谁不敬着她,爱戴她,她的例银多半帮了下人的难关,锦衣美食多有赏赐。娘娘对那些嫔妃们都和和气气,有时比对官家的态度还要好上一些,从没有恃宠而骄,严词厉色,官家赏赐的珍品翡翠笔筒,价值连城,一次和充容带二皇子来请安,二皇子眼有羡慕,娘娘马上令紫衣装了送给二皇子,这么善良的人,竟有人下此毒手。
“你哭什么?”
高青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泪水竟流了下来,他拭着眼角,“娘娘那样的人,仁慈可亲,奴才想海神爷会保佑她的。”
主仆相对,一时黯然。
☆☆☆☆☆☆☆☆☆
也许是海神爷真的庇佑未语,往下坠落时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用手护住腹部,没入海中,侥幸底下是一片松软的海泥,她蛙动双腿,刚欲浮出,一波巨浪迎头打来,波浪翻卷,她屏住呼吸,使身体顺着波浪的方向送了出去,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由衷地感谢学校,游泳是达标项目,不合格者就没有高考的资格,所以她学会了游泳这个奢侈的运动项目,她的天赋还让教练惊艳,直呼可惜了。
可是她的体力在渐渐失去,又一阵波浪袭来,她勉力抱住腹部,放弃了划水,有人吗?她的唇翕动着,一口咸咸的海水灌入,真的和这个孩子无缘吗?这是她最后的意识。
船轻轻地晃动,未语的眼睫轻轻颤抖。
“她醒了。”耳边传来婉转的女声,略带惊喜,“那当然,看看是谁呀,我是神医耶!”另一个女声,活泼而骄傲。
未语困难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床的不远处一位秀雅的素衣少妇坐在绣墩上,身后站着一英俊不羁的高大男子,一个翠衣少妇则坐在床尾,见她醒了,咦了一声“你们长得有些象诶。”说着执起她的右手搭脉,未语下意识手往回缩,却挣脱不开。
那素衣少妇站了起来,安抚地笑:“您不用紧张,她是我的弟媳,人顽皮些,医术十分了得,是神医弟子呢。”未语慌乱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事吧?”她反手抓住那翠衣女子的手乞求地问。
那翠衣女子笑了起来,右颊有一酒窝旋起,十分俏丽,她扶未语坐起,让她靠在软垫上,“放心,放心,有我在,保你无事,小宝宝安然无恙还在你的肚皮里。”
未语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谢谢,谢谢您们。”
这时舱门一开,两名丫鬟走了进来,一个捧着一叠衣物放在圆桌上,另一个捧着玉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翠衣女子接过,吹了吹热气,“你在海里浸了海水,亏你之前身子有所调理,又有我这个神医在,才保住娃娃,这下就要好好养身子,这粥我让他们加了安胎的药,你先喝了,小娃娃可经不得饿喔。”把碗递到未语的手中。
未语直觉他们不是什么丑恶之辈,果然有些饿了,拿起银勺一口一口地吃了。
室内一时无语,三人都含笑看她吃粥。
未语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空碗,丫鬟接过退出。未语这才开口:“真是失礼了,小女子宋未语多谢三位救命之恩,救我及腹中孩儿两条性命,未语不知该如何报答三位恩人?”那男子一直在,未语就不便下床,只能坐起身子福了一福。
“歇,别恩人恩人的,你和我嫂嫂果然有些像,连说话都一个调调。”那翠衣女子指了指素衣少妇,那男子软瞪了她一眼,拱手道:“宋夫人,在下商清浪,内人罗遇锦,这位是家弟媳玉秋水,她是医生,夫人只管安心就是,我们现在避风塘内商家的主船上。”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商家,西北水灾正是他们首先发起民间救灾的,未语敬佩地:“久仰大名了,商家为国家做了许多有益的事,老百姓正在传颂呢。”
商清浪一挑眉,言简意赅地说了情形,他并没有追问未语坠海的原因,只说半个时辰前他的手下发现了她,这才救她上船,请了自己的夫人和弟媳看顾,他指着圆桌上的衣物:“这些都是夫人之物,夫人有何需要,尽可对内人说一声。”
其实当时是他的船队刚进入避风塘,主船的守望哨发现海上似有人漂浮,他立即令人救起,却是一位年轻少妇,双手紧扣护着腹部,人却已深度昏迷,看装束应是显贵人家的家眷,联想到离此十五里海途正是留山岛,此刻宣德帝和王公贵族朝廷重臣正在夏宫,这少妇很可能是从那里漂流而来,想必又是一个惨绝人寰的内争,被人谋害至此,本来他不愿商家因此涉入其中,想把她送上岸了事,但他看到那少妇眉目之间竟和爱妻有些相像,诊脉似乎有了身孕,想起妻子以前为他煎熬,为他所受的苦楚,他心念一转,当下严令手下密守口风,不得外泄。又叫来秋水帮忙,果不出所料,此女怀有二月身孕,这女子在生死之间,竟不自救,却死死护住腹部,秋水花了一些功夫才掰开。
未语欠身:“打扰贤伉俪了,能暂时收容,未语已经感激不尽,只恐有所连累。”
罗遇锦柔柔一笑,“宋夫人不必客气,我和秋水正愁路上闷呢?”清秀雅丽之间和未语如出一辙,秋水看了看她们,好奇地:“嫂嫂,你有没有失散的姊妹呀?”
商清浪夫妇都笑,“又在胡说了。”这时,舱外有丫鬟扣门,“大爷,前舱禀报,有巡塘使大人请见大爷。”
商清浪回了一声知道了,“请大人奉茶。”转向未语:“商某有些事情处理,失陪了,夫人有话可对内子和秋水述说。”他意有所指。
未语坐直,唤了一声“商大先生。”
三人俱是一怔,觉得这称呼有些突兀。
“我可能很冒昧,只是能不能求您,若有人打听我,请您暂时隐瞒一下,行吗?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
商清浪思忖了一下,“我可以答应夫人。”他怜爱地看着妻子,“别太累了,当心身子。”
“嗯。”罗遇锦含笑目送丈夫出去。
待商清浪一走,遇锦和秋水怕未语不自在,又见她娟雅气质,心中都有亲切,遂主动打开话题,秋水更是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孕妇要注意的事项,未语从她的话中知道了他们原本在西北救灾,不想罗遇锦有了身孕,她身子弱,反应很厉害,商氏兄弟一商量,由商清涛善后,商清浪带妻子先行回家,因怕路上有意外,央了秋水同行照顾遇锦,今天刚刚驶入此海域,碰上了大潮,“本来船队足可前行,清浪怕我难受,就避入塘中来了。”罗遇锦满是幸福。
“喂,喂喂,很碍眼喔,遇锦姐姐。”秋水佯装噘起嘴,遇锦搂住她的肩头:“啊哟,秋水妹妹想二弟了。”玉秋水微羞,身子一扭,嘟哝道:“我不睬你了,你跟商大哥都学坏了。”
未语见她们妯娌情侬,思及己身,脸上虽笑着,心里却是伤感,遇锦见她眼中隐隐有忧伤,忙笑道:“叫您见笑了。”
“不,未语见二位亲似手足,好生羡慕。”未语真挚地说,好象自怀孕以后,自己的感情丰沛了许多,动辄伤春悲秋的。
遇锦心细如发,见她脸有疲色,坠海必是难言之隐,心中之痛,这一天的惊吓真的是够了,于是拉了秋水起身,扶未语躺下,掖好被角,“夫人好好歇息,待晚饭时我们再来邀夫人,门口有丫头,夫人有什么差遣吩咐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回头道:“夫人只管放心,我们商家的手下都很忠诚,决不会泄漏半点的。”
遇锦和秋水关上了舱门,沉寂慢慢笼罩在室内,未语收敛了笑意,一手轻抚腹部,一手握住玉貔貅,泪水流了下来,感谢上苍,他们还都在她的身边。
她应该马上回去的,天池不知会怎样心慌意乱,未语的心揪了起来,隐隐作痛,只要她表明身份,马上就会被送回天池身边,就在几个时辰前她已经决定要告诉天池,她怀了身孕。
她刚欲启齿,却又停住了,另一个念头在跳跃着,她已经离开了宫廷,而她的孩子还在,最初她曾有过带孩子离开的念头,虽只是一瞬,可现在却清晰起来,她飞离了鸟笼,渴望已久的自由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她踌躇了,犹豫了,迟疑了,也许外面已是天翻地覆,也许天池在找寻她不果后,会以为她没有生路就会放弃,天池对她情深意钟,可他还是帝皇,时间久了也许会慢慢淡忘,宫廷从来都不缺新宠。
“未语,你很自私,那只不过为自己找借口离开。”她喃喃地,她看过帝国的史书,有谁得过她那样的恩宠,她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天池这样宠着她,不是爱情那又是什么呢?至少目前是的,天池是爱着她的。若她生活在现代,这样的感情也是微乎其微的,结婚可以离婚,感情出轨比比皆是,像父母亲的真情又有几个?她离开,自私地带走她的孩子,辜负他的一片深情,她真是何其残忍,“天池,对不起,对不起,让我好好想想,行吗?”她泪流了满面,心如刀割,那么多日子以来,她的情根也已深埋,她又怎能割舍他呢。
她左右煎熬着,又想着她不能连累商家,尤其是二位少夫人,素昧平生却是热忱以待,如让天池寻到蛛丝马迹,以他的手段必对商家不利,商家再强悍还是他的臣民,和帝皇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
她真的倦极了,辗转却难以入眠,泪湿了枕巾,舷窗外渐渐暮色,她才睡了,遇锦和秋水悄悄进来,看她睡得深沉,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回到花厅,嘱咐厨房温着饭菜,随时备用。
夜晚,遇锦问过侍女,宋小姐,他们这样称呼未语,已经用了晚餐,喝了汤药,这才放心,她坐在妆台前,一头长可拖地的乌发松泄下来,商清浪进来,令侍女退下,接过玉蓖梳理妻子的油亮,遇锦温柔一笑,镜中的丽人明眸皓齿,她刚想说什么,商清浪手指在她唇边一划,“锦儿,我们救了一个麻烦,一个不知是祸是福的大麻烦。但也许是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
遇锦虽不解,可她毫不怀疑丈夫的本领,她敬仰地看着镜中的他,往后一倚,躺进宽阔的胸膛。
商清浪搂了佳人在怀,暗哑地:“你怕吗?”
“你在,我不怕。”
灯火闪烁,芙蓉帐里娇音怯怯,商清浪抑止住情火,轻轻抚着怀中佳人,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