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洗冤录(1 / 1)
”民妇拜见皇后陛下,太子殿下,圣安。”纯娘站在绣毡上深深施礼。
御花园清秋阁里,晶灯悬画梁,未语含笑站起,“夫人不必多礼,请起,请坐。”
纯娘后退一步,欠身坐于锦绣瓷凳,揽着的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瞅着对面锦榻上的未语和太子景琛,黑水丸的眼珠一溜,牢牢地粘在一盆盆犹滴水珠的瓜果上了。
未语笑起来:“好可爱的小妹妹,琛儿,你看,和妹妹打声招呼,今天你是小主人,带小妹妹去玩玩。”
三岁的景琛已启蒙,明年预备入南书房了,颇有些风仪,早就瞄了囡囡好几眼,心里雀跃,只是端着几分忸怩,轻轻哼了一声:“馋虫。”未语疼爱地亲亲儿子:“乖琛儿,今天呀,不想你父皇的功课了,上次姬爷爷不是送来一对小鹿,带妹妹看看。”
纯娘动容地看着这一对亲昵的母子,她原以为会看到雍容和矜持的皇家体面,传闻皇后亲和,果真不凡,气度泱泱,如沐春风。未语也在打量纯娘,看她一身湖色绣袄湘裙,素髻低挽,螓首半垂,落落优雅,少了当年的娇怯。
囡囡含着手指,跃跃地看向黑亮的葡萄,景琛走过去,老气横秋地:“小孩子,不要含手指,脏。”囡囡小手指着葡萄,“吃吃,哥哥,吃吃。”景琛趁机握住她的小肉手,真舒服,“母后,我带妹妹去哦。”
看囡囡不舍回头,景琛很有威仪地:“尚食女官。”
“是,殿下。”尚食女官带着宫女捧了食盒簇拥着小主子出了阁。
“小心喔,澄衣,你跟去照料一下。”未语见囡囡尚步履蹒跚,对她的近侍女官说道,澄衣欠身退出。
未语回头,见纯娘站起,笑道:“夫人不用担心,琛儿很乖觉的。”
纯娘微笑:“谢娘娘恩典。”说着蹲下身去,未语一愣,旋即笑道:“我又忘了,真是不习惯。”这算是皇后陛下的一项恩赐了,“请起请起,紫衣上茶。”迎着纯娘惑然的目光,“夫人是朝廷肱股大臣的眷属,以后不用大礼了。”
纯娘饶是心里有所备,却还是神色凄然,跪了下去,未语叹息一声,“真是柳夫人。紫衣,扶柳夫人坐下。”
虽已是两年之前,此时想来,纯娘心中犹是刀扎,忆起彼时身陷妓馆五内俱焚,想求死又难舍腹中娇儿,绝望之际咬破指留血书欲赴黄泉,泪水已流了满面。
一室清风瓢过,阁中咿咿细语,未语不由动了怒气,这世上真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这柳大人也真糊涂,当日并不见你的尸首,便也信了?虽则他至今未娶,安知那日来个母命难违?那楚氏和楚漪英真是歹毒之极,令人发指。”紫衣捧过香茗:“主子息怒,当心身子,侯门似海,里头不知多少龌龊事,有些贵妇看似风光无限,内中一把辛酸有谁知呢?”
又劝纯娘,“夫人不必伤心,主子既管了这事,肯定会水落石出,还夫人一个明白。”
纯娘盈盈拜谢:“纯娘失礼了,柳闯事母至孝,纯娘不愿再追究,随先生二年,心中放下了许多,只要平安抚养幼女,足愿了。”
未语嗟叹,“夫人,愚孝不可取,这是犯罪,没有正常的人伦,养虎为患,终究还要害人。你放心,此事出来,我会有个分寸,只是柳闯,夫人还想重续前缘吗?”
纯娘怔忡地:“纯娘既入柳家,生死都是柳家之人,可是未必君心似妾心。”
未语总算领悟什么叫妇德,“倘若柳大人已改心志,夫人如何自处?”
纯娘的脸有些煞白:“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纯娘不做他求,只要囡囡平安成人。”
未语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挑开他人的伤疤,她歉意地:“夫人不必难过,我只是假设,柳大人为人十分严正,他虽然是个孝子,可我知道他一再违背母命,不肯娶楚漪英,昨日楚氏借陪侍之际,带楚漪英来是请我赐婚,我还未作答,你就进来了,可见你离开二年,楚漪英始终是竹篮打水。”
纯娘低低地:“这二年我跟随先生,读了一些书,女子未必都要依靠男人,若柳闯心不在我处,我也不强求,也不想乞求柳府给我容身之地,我只要他们承认囡囡,让她堂堂正正地姓柳。”
未语看着这位坚强的女人,不由生了敬意,:“说得好,夫人。柳大人真是幸运,夫人这样回家,实在是便宜他了,夫人若不心疼,待我为难他一番,顺便试他一试,如何?”
纯娘欠身“娘娘言重了,纯娘全凭娘娘主张。”
“好,过几日公主大婚,柳大人不日进京,到时我来接你入宫。”
“纯娘谢过娘娘的圣恩。”
“不用谢我,倒是今日又勾起夫人的伤心事,才是我的不是,请夫人到花园里赏花权作赔罪,”未语见纯娘略有惶恐,一笑岔开:“顺便去看看琛儿和囡囡,他们在哪里了?”
“回禀娘娘,殿下和小姐在御池。”
未语走下清秋阁:“另有一事,我好生奇怪,那谢先生居然可以坐怀不乱,真是位君子。”
纯娘思忖了一下,“娘娘慧眼,谢先生珠玑锦绣才华,德馨无双,能碰见先生,实是纯娘之幸也。”
“哦,夫人如此推崇,想是一位奇士了。”
“是,先生之才,可让须眉汗颜。”
说话间已到曲水回环处,未语方思纯娘话中之意,听得紫衣哎呦一声,抬头看去,不禁莞尔,笑斥道:“琛儿,怎么往妹妹脸上抹泥,你是哥哥,不可欺负妹妹。”
景琛小手细细抹平囡囡脸上的泥巴,囡囡十分合作地仰着小脸。景琛回头疑惑地:“母后,你不是说泥巴能美容吗?”
未语笑得扶住紫衣的肩头:“不错不错,可母后说的是海底泥呀。”
纯娘抿唇,也忍俊不禁了。
晚膳时,未语突然呀了一声,在场的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小妹妹要出来吗?”父子俩都紧张地站起来,各自问关心的问题。
未语摇摇首,可怜兮兮地伸出汤碗,嬴天池失笑:“阿语,汤不宜多喝,会伤脾胃。”
“是啊,母后,你已经喝了两碗了。”景琛小大人似的说。
未语捏捏儿子粉妆玉雕的小脸,“琛儿,你都不帮娘。”
景琛非常爱母后,晶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那...那琛儿的给母后吧。”他端起喝剩大半碗的汤送到未语面前,未语亲亲儿子香嫩的脸蛋,“乖儿子,还是你疼娘,可是你父皇说得对,娘不得不听。”她哀怨地吸吸鼻子,景琛半信半疑看看父皇,嬴天池啼笑皆非,今次怀孕后,未语情感收放自如,常常东边晴西头雨,越发的孩子气,他虽乐得哄她,心里却不放心,暗中请教姬卿姑姑,她说是阿语自幼失恃,心中一直渴望长辈的疼爱之故才会在怀孕后有这样的情绪化。
他揉揉她的乌发,温柔地:“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栗子,晚上我炒给你吃,但也不能多吃。刚才你心里有事吗?”景琛也竖起了耳朵。
未语笑眯眯地打马虎眼“吃饭吃饭,儒家有云:君子食不语。”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莫可奈何。
德馨无双、不让须眉,慕容纯话中有话,不会只是为了特意告诉她谢书榕是女儿身这么单纯,似乎这谢书榕身上还有什么纠葛,而且是和她有关,九华帐里未语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外界眼里和她有关联的应是元宁宋氏、京城姬氏,再就是皇家了。
嬴天池探究地看着她,看她皱着眉头,“你有心事?”
“没有。”未语想着事情敷衍,翻过身去。
他扶转她的身子,“你有。”
未语恼他打断思路,“没有就没有,反正在你面前,我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隐秘可言,你叫锦衣卫去查呀。”
他默然,未语惊觉,头枕进他的臂弯,“是那个谢先生啦,我听慕容氏的口气有很大的古怪,等我想通再告诉你。”含糊间她已有了睡意,嬴天池凝视着她,许久。
五更时分,嬴天池突然惊醒,“未语。”他低咆一声,霍的坐起,竟睡了一身汗,“怎么了?”未语睡眼惺忪。
他重新躺下揽住这香软的身子,“不要紧,只是做了个梦。”他安抚地轻拍,未语偎近他,心中歉意,“天池,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宫廷,是阴暗和吊诡,天池却尽可能地把它涤荡干净,谁说帝王无情,她何其有幸,能让这样优秀的男人深深牵挂,她双目濡湿,喃喃地:“我很幸福,真的,有你,有琛儿,还有未来的小宝宝。”
嬴天池抬起她的脸,温柔地:“小哭包。”轻轻吻去她的泪珠。
她伸出白臂无暇,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静静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一朵美丽的笑颜在她的嘴角绽开,听得她呼吸均匀了,留恋的目光在她细瓷的脸上停留,蹑手轻足地起来,走到右次房,高青带着内侍们已经在恭候帝皇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鸦雀无声地进行,高青服侍嬴天池整装。
“今天柳闯第几个叫起?”
“回大家,是第三个。”高青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差不多时辰看娘娘醒了没有,娘娘若到了坤宁宫,前来通禀一声。”
“是。”
出了东暖阁,内侍、龙旗尉簇拥着到了养心殿,自从未语有孕,怕吵了她,嬴天池挪到养心殿听政奏对,只有晚膳后才在东暖阁看折子,极少数地召见家人,例如他的弟弟睿亲王嬴天放。
嬴天池若有所思:“高青,令裴振东派人去查查谢书榕,悄悄儿的,不得惊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
“是。”高青恭应,心中暗暗奇怪。
柳闯述职毕,嬴天池点头,令侍卫捧上一卷书简,“柳卿出宫再看吧。”
这时高青进来,躬身道:“娘娘到坤宁宫了。”
“哦,柳卿,皇后要见卿,去吧。”
柳闯一愣,袖了书简跪安退出,心中略有疑惑,皇后突兀的召见,有什么事吗?皇后向来不单独见外臣的。
坤宁宫长秋殿,珠帘缦地,帘后影影绰绰,帘外宫女内侍罗列。
柳闯恭谨地行礼,帘后有柔糯的声音传出:“柳大人,请起,赐座。”
“今日本宫请柳大人来,是有心作阀。”
柳闯躬身,一抹痛楚掠过,“陛下圣恩,臣无意再娶。”
“大人不要急着推辞,是本宫的一位表妹,豆蔻年华,尚小姑居处,姿容才德俱是十分出色,柳大人忠勇又有情义,堪称是郎才女貌。”
柳闯离开座位,深深施礼:“恳请陛下恕罪,非臣不识抬举,实是臣妻亡故之时臣就立下誓言,终此生不再娶,恐贻误了陛下爱妹的终身。”
“本宫相求也不行?”未语故意怫然,“听说柳大人是孝子,令先正也无所出,柳大人不娶,何以继嗣?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柳闯跪了下去:“继嗣尚有柳家族中子弟,柳闯有亏孝道,愿领罪。”
“若本宫请陛下赐婚,柳大人敢不遵旨?不孝之外还要不忠吗?”未语咄咄逼人。
柳闯沉默,“臣请抗旨,陛下圣德之名,恐为臣所累。”
宫女侍臣都睁大了眼睛,未语放软了语气:“柳大人何须为一女子触怒皇家,为堂堂帝皇贵戚,不好吗?”
柳闯叩头:“恕臣无状冒犯陛下,两位陛下都是圣贤明君,臣祈陛下谅臣可肝脑涂地,却无心再成家室,辜负陛下隆恩,是臣之罪也。”
未语笑了,帘后有压抑的呜咽声传出,柳闯怔在当场,“纯...纯...纯...娘?!”他直起身,几乎欲去掀帘。
“慕容夫人,”未语的话字字打入他的心房,“你好福气。不过,柳大人,慕容夫人现是罗敷有夫,你该如何呢?”
珠帘掀时,泪盈盈娉娉婷婷站在帘下的可不是梦魂神牵的人儿,皇后说了什么柳闯听而不闻,长秋殿里人何时走得干干净净,柳闯也没看见,他眼中只有纯娘,只看着纯娘,神魂出壳,他伸手又缩回:“纯娘,是你吗?我会不会吓着你,你会不会不见呢?”
纯娘哽咽难语:“是我,柳郎,是活生生的我。”
柳闯一把抱紧,紧紧地抱住,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纯娘,纯娘,我傻了吗?还是在做梦?”
纯娘回到书院,书榕见她眼若核桃,笑道:“该开心才是,怎么反而哭了?”
小囡囡爬到母亲身上“乖乖乖”口齿不清地安慰。
纯娘羞涩地搂住囡囡:“柳闯他也来了,他坚持要来谢你。宫中见面时耳目众多,一路来他只抱着我,又有随侍之人,我都找不住空和他说什么,他如今就在院中。”
书榕沉吟一下,她本和纯娘说过,只要纯娘和柳闯能夫妻团聚,纯娘可以暗中说明情况,无需柳闯感谢,守住秘密就是,他们夫妻不声张,他人即使心里奇怪,当事者不言,是不会有人出来追问的,再说鹅湖之会一结束,她就离开不会再踏进这片土地,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他既来了,不见说不过去,也不合乎常理,善良的纯娘对自己的遭遇肯定避重就轻,既然要回柳府,有些事情还须和柳闯说清楚,特别是那日楚氏犹如此诟骂纯娘。
“好吧,请他进来。”
正说着,院子听见春榕的声音:“您是谁?”
书榕心一跳,她漏算了一着,柳闯是东北郡节度使,是许郡的邻省,当年嬴天放尚兼任东北郡节度使,也许在东北郡内大肆搜索过,万一...
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匆匆地:“纯娘,先前我和你的约定就此作罢,切记你不用和他再说什么了,切记!”春榕若是引起怀疑,纯娘再对柳闯说她是女儿之身,等于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了。
纯娘陪柳闯进门,看到囡囡,柳闯欣喜若狂,心情激荡,他单腿跪地:“柳某多谢先生大恩,救纯娘母女于危难之中。”
书榕暗中赞了声好魁梧的汉子,英武逼人,她伸手虚搀:“柳大人言重了,礼重了,吾辈读书之人,皆应弘扬正气,遇上不平之事,自然不能旁观,令正夫人的遭遇尤其令人可怜可叹。我和纯娘完全是兄妹之情,请大人不要委屈了纯娘。”
柳闯正色:“先生君子,纯娘贞洁,我若有它念,则和那些蛇蝎妇人无异了。”眼前黑脸书生儒雅翩翩,“纯娘幸甚遇上先生,于柳某更是再生重恩,如何谢先生都不过分。”
囡囡呀呀地要扑向柳闯,她很好奇,觉得被这个很高大的人抱一抱肯定很舒服,柳闯接过冰雪玉团似的小人儿,一股奶香扑鼻,一腔热气充溢在他的眼眶,他喜欢得几乎傻了。
书榕轻咳,“纯娘,请你先和囡囡回房,收拾收拾,我和柳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对对,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家,母亲看到囡囡,不知该有多少开心?”
纯娘一悸,柳闯也不是鲁男子,他扶住爱妻,敏锐地察觉他方才的话,纯娘有些恐惧,“怎么了?”
“没什么。”纯娘勉强一笑,顺手抱回囡囡“我们先出去。”匆匆走了出去。
“你知道纯娘怕什么?就让它来告诉你。”,书榕拿出一个油布包,抖开,是一条白色的绢布,边角凌乱,应是从裙裾上撕扯而下,触目惊心的是红色淋漓的字迹,虽已褪成淡红,但从一点点晕开的血渍上还能想见当时写者的悲愤和绝望。
柳闯心一紧,接过看时已脸色大变。
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越来越狰狞,“妾以有孕哀求,婆母冷笑以对,谓柳家不需贱妇孽种”...“妾陷娼门,口不能言,求生无门,不愿受辱,惟有一死”...“怜腹中娇儿,随母夭折,悲愤难忍,留下此书,好心人得知,告知於夫柳闯,妾全节而死,不足为念,惟有娇儿,遭此毒手,妾难瞑目,上天有眼,为吾儿张目。”最后一行已是字迹模糊,勉强可辨是“柳门慕容氏绝笔”,大概是力弱气竭了。
柳闯浑身颤抖,咬碎了牙齿,突然想起什么,忙忙拿出袖内书简,是锦衣卫的奏章,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他心惊肉跳,看到最后朱笔批着:“楚女交有司,汝母卿处之,慕容氏由其自主。”
他血脉贲张,颓然倒地,愤怒地一掌击向胸膛,顿时喷出两口鲜血,“柳某枉为丈夫,枉为男儿,竟一叶障目,糊涂至此。”
书榕惊呼一声,纯娘已推开书房门,抱着囡囡扑到柳闯面前,哭道:“柳郎,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要我和囡囡难过吗?”
柳闯顺了顺气“不碍事,比起你受的磨难,我百死不能赎其一。”
囡囡看看两人,哇哇大哭,纯娘涕泗横流,“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柳闯搂过母女二人,虎目中已含了英雄泪,“都是我的错,当时我以为她已接受了,不曾想...,对不起。”
书榕悄悄退出,关上门,抬首见春榕,笑道:“我的心愿已了。”泪水已簌簌流下。
春榕伸手想安慰,却又不敢,书榕已转过身,“方才柳大人见你,有无异样?”
“没有。”
“你避一下,免得节外生枝。”
“是。”春榕进了房间。
书榕漫步走到院子当中,日当正午,已是初冬了,心里有欢喜,有清冷,有难舍,又是一次别离。
鹅湖之会,石鼓书院,突然在她心中遥远了,许郡的幽谷她不敢回去,裘叔裘姨似乎此生难见,塞外已然归顺,外祖父一家皆迁入京师了,她不敢去认亲,春榕也会有一天离开她,她也许是自由自在的,可是亲情都离她远去,寂寞空庭,她孤独赏花。
她苦笑,当年出走,她能斩断一缕情丝,义无反顾。救纯娘,授课教徒,能继承父亲的遗愿,应是她心中所愿,可是自从来到京师,她的淡泊,她的心止如水,似乎都走了味道,是纯娘和囡囡给了她太多的亲情和快乐吗?她不舍了吗?还是那日见到了他?春榕交游归来告诉她那人至今只有一夫人,就是楚国夫人高氏。
剪不断,理还乱,一直以来她弄不清对嬴天放是恨是怨,是情是伤,她自认没有恋念不舍,否则她何必出走?可为何心中的烙印如此深刻?
这两年中她生活中有纯娘作伴,有囡囡的童声稚语,春榕的小心保护,她似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明知要分离,明知难舍,不该呀,可是她又怎可能冷清以对,爹娘、裘叔、裘姨哪一个都爱她如明珠,温暖亲情中长大的她本就不是冷漠的人。
纯娘即将离去,她还能独自回石鼓书院吗?她还能承受独自生活,没有关爱,没有人聆听?其实她是一直渴望的,可是那又是难以追求的,她总面临着分离的亲情,感情,又让她支离破碎,那一份真,真的是可望不可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