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嫁衣(1 / 1)
江明韵回到家中,当真做起了嫁衣。让明心去府里的库房中取来了上好的大红锦缎,她捻起绣花针,有模有样的缝起来。
她根本就不会做衣服,一根绣花针在锦缎上胡乱走着,把一块红光耀眼的锦缎绣得七折八绕,百孔千疮。
“明心,这边是不是这样缝?”
“明心你看,我要不要把这边多出来的布料剪掉?”
明心红着眼睛,用手背捂住呜咽的唇:“小……小姐,别做了……”
“哪能不做?就三天时间呢。”
“韵儿,不用做了。”江相爷站在门前,脸色灰败,后面是泫然欲泣的江夫人。
江明韵手一颤,一粒鲜红血珠冒出指尖,她擦在锦缎上,污渍了那闪亮的光芒。
“爹爹,大利的女儿家不都要亲手做嫁衣?”她不回头,又一针扎在布料上。
“是爹爹对不住你,你要是委屈,就说出来吧。”江相爷喟然轻叹。
“我不委屈。”江明韵轻声说,她丢了针线,走到父母身边,攥住母亲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委屈。”
谁能不委屈?爹不委屈?娘不委屈?方彦不委屈?方夫人不委屈?权力倾轧套住那么多委屈的人,她不过其中一员,矫情什么呢?
认命还是不认命,她都不要哭。
江夫人却哭了,她泪珠滚落,搂住女儿的手臂:“为什么要让你受这些罪……”
江明韵紧了紧喉咙,对江相爷说:“爹,三天后我嫁过去,等京城一乱起来,你就带着母亲去山谷隐居。我先在王府住上几年,等时局平稳后,我就找个借口让韩翼休了我,然后我再去找你们,我们就住在山谷里,再也不问外事,怎么样?”
江相爷道:“嫁了又休,要遭人戳脊梁骨的,女儿家终身幸福,从何谈起?你和方彦的事又怎么办?韵儿,你让爹再想想主意。”
江明韵摇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随别人说去吧……时间太紧,爹爹别再冒险了。我嫁过去,一可以让奉亲王转移视线,二也为咱们家争取时间,第三我自己也可以稳定些日子。就这么定吧。”
江夫人哭道:“女子不能改嫁,你这么做,是终生与方彦无缘了!”
江明韵一笑:“若他这样想,那就无缘吧。”
京城里的局势一瞬间就变了,奉亲王府大操大办起小王爷的婚礼,全城红红火火,热闹喧天,隆重程度不亚于皇宫大婚。而皇宫里却白幡飘动,哀哭震天,方夫人停灵正殿,宫女太监浑身缟素,只敢哭,不能言。
而城外的方家军突然变得躁动起来,沉不住气一般,一队喧腾的战马绕城奔跑,马上的人脸色青白,他的马鞭把马匹抽出道道血痕,那马终于吃不住折腾仰天长嘶,马上的人怒极嘶吼:“姓韩的,你欠我的,你抢我的,都得还回来!”
他身后一个青衣书生也停下马来:“主子节哀!如今局势难料,更不能轻举妄动。”
前头一人猛然回头,脸色阴霾,双目赤红:“段华,你说!我娘的事是怎么泄露的?”
“段某不清楚。齐娘安葬的事儿是灰辰暗中盯着的,而据我所知,韩佑跟踪的信鸽是从相府飞出去的。”
“灰辰?相府?”他大吼,“不可能!你凭什么怀疑灰影和江明韵?他们不会那样做!”
“主子,我从前说过,现在仍旧要说,信人只可以相信他的现在,而他的过去、将来都不可信。我不敢揣测灰影和江明韵的心思,但事实不会说谎。”他盯着方彦的眼睛,“灰辰当初被三皇子擒走,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就放回来?江明韵的婚事是她自己在王府亲口答应的,影卫说她现在正在府里做嫁衣呢。主子,您就是心太善。”
方彦的脸色明暗不定,手里的马鞭越握越紧,掌心的肌肤一片雪白,黑曜石眼眸中燃着的火一丝一丝熄灭,到最后,只剩下冰冷一片。
“段先生,你能从南江调来多少兵马?”
“四万。但……”
“不用多说,三万北上,一万守着南江,三日后齐聚京郊,起兵攻城!”
“主子,这太冒险了,您还是三思……”
“还有!”方彦提高声音,压下段华的话,“命灰辰自裁吧。”他马鞭扬起,咚咚的马蹄声声叩响,载着他缓缓远去。
段华对着背影高喊:“主子可有什么话带给灰辰?”
马上的背影一颤,随即又挺直了:“方家军不要当过俘虏的影卫。”
烈日给僵冷的盔甲染上一层刺目的金边,段华眯眼看着远去的寂寥背影,自语道:“这么一折腾,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江明韵执意要自己做嫁衣,她拆了做,做了拆,忙忙碌碌,不厌其烦,手指被针尖扎了无数小洞,她疼得直哭,却怎么也不撒手。
“小姐,这一点我来缝吧!”
江明韵缝到袖口,那一圈一圈的花边繁复无比,她已经缝了一个时辰,拆了三次,手指上戳了两个还流血的小洞。明心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抢过小姐手里的活计。
“不用你缝!”江明韵死拽着衣服不撒手,“又不是你嫁人!”她又一针狠命扎下去,不巧正中左手中指,那里本来就有个旧伤口,这下血珠渗的格外殷勤了。
她咧了咧嘴,眼眶里聚了泪:“嘶……好疼……”看着那缝了一半的袖子,“嗤”地撕开,“重新缝!”
明心带着哭腔道:“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你别这样了……”
江明韵还闪着泪花,楞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就那么没用?你是笑话我还是可怜我?松手松手,我拆了重新做……”
“小姐!”明心哀求的看着她,不放开手里的布料。
江明韵露出一个温情又心酸的笑容:“别闹了,我这样好过很多,让我做吧……”她拍了拍明心的手背,笑道,“我饿了,去厨房给我找点吃的好不好?”
明心去了,江明韵把缝好的袖子全部拆掉,再一点一点开始缝,她垂着头,紧盯针尖,一下一下,认真又执拗。
每天晚上,窗外都会有人吹起笛子,从水调歌头,到千里之外,甚至连那首饶舌的印第安老斑鸠都吹了一遍又一遍。笛声婉转悲哀,清幽凄断,上穷碧落,下至幽冥,声声可闻却又渺渺无踪。
江明韵依然坐在灯下缝她的嫁衣,烛光映衬着大红的锦缎,窗帘上喜意无限,窗里人却木然不应,偶尔扎到手,她咧起嘴,像是想哭,又像是无声的笑影。
最后一夜,那笛子又吹了一遍水调歌头,东方渐白,江明韵扯断最后一根线,用青紫红肿的手指抚摸着缎面,轻声道:“好了。”
窗外吹笛人静立了一阵,忽而隔窗轻声说道:“你放心。”
江明韵手指一顿,随即摇摇头,“噗嗤”吹熄了烛泪斑驳的烛台,屋里只剩下晨曦朦胧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