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青楼（1 / 1）
江明韵一出门就直奔相府马车停靠的地方。
“喂！醒醒！醒醒！方彦去哪了？”
那车夫睡得迷迷糊糊，只含糊道：“呃……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
“别啰嗦了！我问你方彦去哪了？”
“呃……方彦……那小子好像……进去了吧，是……是进去了……”车夫稍微清醒了一点。
江明韵丢开车夫，快步抢进了方园。
在前院晃了一圈不见他人影，江明韵跑进了热闹翻天的中院。
戏台上，花旦咿咿呀呀，武生铿铿锵锵，人们叫着好，喧嚷叫嚣；再前一点，是个大赌场，赌徒们围着圈大喊大叫；远一点还有杂耍的台子，锣鼓轰鸣……江明韵更加心烦意乱。
难不成去了后院？
问了路，江明韵终于找到了后院的门。那只是一道拱形的垂花门，花枝密密的缠着门框，透出里面一丝暧昧的暖光，引人遐想。江明韵来不及多想，急忙穿过垂花门走了进去。
仿佛和喧闹的中院分成了两个世界，这里花林清幽，月色静好，隐约可见些男女身影，但朦朦胧胧的并不真切。雕梁画栋的几栋小楼，灯光霏靡，隐隐有缠绵的小调在细细吟唱。
“这位姑娘，你来这是……？”一个精明利落的女子出来招呼。
“找人！一会儿就走！”
“哎……”那女子还欲阻拦，但江明韵已经一溜烟进去了。
这个院子虽然大，但建筑的布局却很紧凑，江明韵伏地了身子转了两圈，忽然顿住脚步，停在最后面的那栋小楼前。
不是因为那楼里传出的美妙吟哦，而是因为那小楼背阴处立一个悲伤的阴影。他站在一丛花枝后，低着头，只是那挺直的背脊让江明韵一眼就认了出来。
“方彦？”
方彦“霍”地抬起头，看见是江明韵，眸色先是一喜，随即又迅速暗了下去，转为冷淡。他仰头靠上身后的墙，身体松懈，眼睛半合着，颈子弯成优美的弧形，慵懒又漠然。
“怎么？和好朋友的聚会结束了？跑来看我这个落魄样子干嘛？”讥诮的声音。
“什么结束了！我是担心你这个家伙，才提前跑了出来！”
方彦的后背一下弹离了墙壁，他攸然靠近江明韵：“你是特地，找我来的？担心我？”
江明韵点头，方彦笑了，忧伤的神色一点点散去，他轻握住她的手掌，淡笑不语。
“你不要胡思乱想，也别做傻事，我知道你的母亲她……”江明韵急着安慰他。
方彦的手掌突然用力一攥，瞳孔闪过一缕寒光，冷哼一声甩开江明韵的手：“原来他们告诉你了！好，你现在也都知道了！和他们一样，也嘲笑我，可怜我啊！”
江明韵愣了，方彦继续道：“担心我受不住吗……哼，三年都熬过来了，我还怕什么……”他别过头去，侧脸映着清冷的月光。
江明韵站在他身边，但却突然觉得她无法靠近这个孤独又破碎的灵魂。
“你若是心有鸿鹄，谁也没资格可怜你。而且，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可怜鬼，我是，你也是，我们原本就不该互相怜惜。”她的鼻子突然有点酸，“我回去了，你不要待得太晚。”
江明韵不再停留，转身默默走开。
她身后的方彦眼眶有些潮红，固执的扬起头看着江明韵的背影，道：“你就这样走！留下这样的话……算什么！”
幽香浮动，江明韵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你回来！”方彦的声音突然低缓了下去，“陪陪我……也是不该的吗？”
江明韵回头，笑如一缕香，直沁入两人心脾。
……
他们躲在那栋小楼的后面，方彦拉她跃上二楼后窗的平台，悄声道：“放心，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
平台宽敞安静，倒是躲人的好地方。江明韵奇道：“你怎么会清楚？”
方彦苦笑一声：“这曾是我的家，你忘了？这个小楼以前是母亲的住处，我常常躲在这里偷看，因为母亲每次找不到我，就会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
江明韵凝视着方彦脸上那抹苦涩的温暖，不禁道：“方彦，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他们并肩坐在平台上，对着安宁的月光，方彦第一次用这样平静的口气讲起自己的过去。
“……”
“父亲就我这一个儿子，他一心想栽培我做他的接班人。从小我就受到严格的教导，诗词歌赋，经济文章自然不用说，骑马射箭，行军布阵父亲也手把手的教我。”
“父亲说方家世代忠良，注定是大利王朝的守护者，这是他的使命，也是我的使命。可笑的是，方家灭门的罪名竟是谋逆，那帮人真会开玩笑。”
“……”
“母亲是熙贵妃的亲妹妹，气质高雅，名满京都。嫁给父亲后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她与父亲一直相敬如宾，对我疼爱有加，她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三年前，朝廷削减军费开支，军队根本就吃不消，怨气冲天。父亲一再申诉，户部和刑部那帮混蛋为了填补内廷那个无底洞，无端对方家军打压。有些将领确实生出了反意，但父亲一直在辛苦斡旋，可终于还是被那帮家伙找到了借口”
“几乎是一夜之间，方家就判了诛九族的大刑。我们所有人都绑赴刑场……熙贵妃苦苦哀求，几乎磕破了头，皇上才肯改判，军队解散，十六岁以上男子斩首，其余充为官奴，女子全部充为官娼。”
“方家也是京城的大户了，枝繁叶茂，三百余口人一转眼间都没了，哭声震天，血洗半城，然后我就从刑场扔进了相国府，母亲却被留在这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开始的时候，我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服气不甘心，整天闹气寻事。当我终于尝尽了相府惩治下人的刑罚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烧抽搐，看着桌上的汤药慢慢冷掉，只想就这样死了。可晚上的时候，方家军的暗卫偷偷找到了我，他说方家军势力还在。我终于有了希望，端起冰冷的药碗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有的时候，成长也不过只是一夜之间。”
江明韵一直握着方彦的手掌，泪珠溅落下来，打湿了手掌紧紧贴合的地方。她不是不会哭，只是没有遇上让她心疼的对象。
“呵呵，你伤心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方彦抬起袖子，想擦擦江明韵脸上的泪水，但又犹豫着停在半空。
江明韵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狠狠擦了几下，睁着微红的眼睛道：“我就是要哭！我就是为你哭了、为你笑了、为你伤心了，你喜不喜欢，都管不着！”
方彦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颤声道：“我喜欢，喜欢……”
这个拥抱比起桃花林中那个拥抱的心动和莫名，更有了它明晰的含义。
温柔的情歌小调咿咿响起，他们身后这座小楼突然热闹了起来。
方彦松开江明韵，脸色有点僵：“这是母亲的声音。”
他们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屋子里张望，看见屋里装饰的华美奢靡，一群男人围坐着饮酒，旁边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弹琴，一个调筝，中间站着的一个女子气质华贵，神色凄凉，正轻启朱唇，婉转吟唱。
方彦的指甲刺进肉里，江明韵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让他转过脸来。
方彦颓然道：“我早该料到……只是今日亲眼所见，还是心痛。”顿一顿又说：“你知道吗，母亲最讨厌取悦他人。有年中秋，父亲兴致高，让母亲唱了一曲，结果母亲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江明韵黯然不语，两人听着那悠扬悦耳的小调，却只觉得刺耳又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