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十一、(1 / 1)
众人把我从玉麒麟身边拉开的时候,他犹自在嬉笑着:嘻着嘴,口水从嘴角挂出来,在阳光下成为银色的线。他漂亮的脸散发出儿童一般天真的笑,只当我是一个和他玩耍的玩伴。我忽然失了力气,也没有了继续责难和气恨他的怒气。
我这是做什么呢?和一个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傻子战斗吗?他死了,晚词就没事情,就能完全恢复,甚至和以前一样吗?
我甩开了那些扯住我的家丁丫鬟,顾不得收拾一下被扯乱的头发和衣襟,像一缕游魂一样在后花园的竹林里面游荡。我需要一个安静的,清凉的地方让我冷静一下。因为我猛然觉得,我似乎是带给晚词厄运的魔星,他只要一和我在一起就一定会遭到不幸。第一次,他失去了健全的身体,第二次,连命都去了半条,这一次,更是险险送了命去。我不敢想象下一次将会如何,或许就真的把唐晚词从到了地府,一如唐早歌所言。
竹林的一侧是燕无他的屋子。她喜好素净,这里修竹千杆,清风一起,顿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恍惚中,似乎听到飘渺的乐声。
眼泪唰地一下出来了。
我抱着一块太湖石,哭得肝肠寸断。就好象这块石头成了我最亲爱的人,最能倾听我倾诉的朋友。我并不忌惮自己的哭声让人听见,我知道这里偏僻,就算是我哭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自从记事以来,我从未如此恣意痛哭过,我总认为我谢瑞瑶是无所不有,无所不能的英雄。家人视是如珠如宝,他们都说我是带旺家族的幸运儿,而井底之蛙的我,居然相信了。出家以后,在修真观我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有人敢稍拂我意。可是,此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但是,到底是为了具体哪件事情,细究起来却不能分明。
唐晚词啊,唐晚词,莫非你我居然有十世纠缠,比三生石上刻的缘分还纠缠些?
一抬头,发现自己早出了竹林,唐晚词借居的院子赫然就在眼前。
忽然听得有呼喝之声,仔细看去,却发现秦大先生和飞鸽还有豹斗在一处。我下意识地向近处的树阴里一躲,只听得秦大先生道:“你让我进去,见你家公子去!”
“恕飞鸽不能通传,公子尚缠绵病榻,不便打扰。秦大先生若有要事,可让在下代为转达,或着请到公子康复后来相见。”
“我家主人和你家公子之事,岂是你一个下人可以说不见的?”
“那你家的下人就可以管主人的事情了?”这是豹的声音。
“不可无礼!飞鸽在这里向秦大先生赔罪,豹不会说话,请先生莫怪。”飞鸽把豹挡在身后,秦大先生一双肉掌已经拍到了飞鸽面前。飞鸽将身子一晃避了过去,接着说“只是,先生此刻求见我家公子也实在不近情理,还是请先生改日。”
秦大先生的白胡子已经气得飞起:“小子!”他戬指急道:“我家主人是请清白白的姑娘家,这身子给你家公子看了个通透,你们居然想不认帐!”
豹也急了,从飞鸽身后跃出,拔出腰间长剑指向秦大先生眉心:“我家公子舍身救你家主人,我们还没要求你们报恩,你们反要我们认帐,难道这天下的法律是你们天下会定的?告诉你家主人,要再无理取闹,我们三二一堂必然要找个究竟!”
飞鸽急得挡了这个,又要拉那个,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只说:“主人自有他们的心思,用不着我们操心。”
秦大先生老泪纵横:“我家无他小姐向来温柔善良,若不你家公子在江湖上有仇家,怎么会连累到她受侮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现在人都知道你家公子和玉麒麟看了她的全相,这让她怎么做人?”忽然他脸色一变,喝道:“谁在哪里?!”
我见被识破,只得从树荫里头出来,见了他们也不打招呼,只慢慢向院子里头走着,飞鸽和豹也不拦我。我听得背后秦大先生恨恨地喘气声,然后是一声“咳!”便再没有他的声音,想必是已经离开。
走到唐晚词卧室,当地熏笼里浓浓熏着袁源给他制的药剂,满是药味。他侧着身子,面朝里躺在那里。我走过去,跪在地上,把脸偎在他清瘦的背上,用手揽着他的肩,心里才觉得塌实,那一刻便是天荒地老了。
不知道多久,一声叹息在我身边响起。
“你来了。”声音风清云淡,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想落下来。“不许哭,”他说,“我还没死呢!”他挣扎着把身体翻过来,可是,上身对着我,双腿还是诡异地扭铰在一起。他拉着裤子,想把腿扯过来,我不忍见他如此艰难,伸手过去,把他的腿放好。他的眼睛望着我,里面好象有笑的样子。
我不说话,也是如此看着他。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你……不会死了吧!”
他笑意更深:“现在死不了——”
我忽然心头一阵无明业火,扬起手,一个巴掌就向他的脸上扇过去“好你个唐暗月,为了别的女人差点把自己的命都送了,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活不下去?我告诉你,你要就好好活着;要不就给我干脆死了,别在这里让人心里惦念得难受……”嘴里虽然是这样骂,手到了他的脸上,却轻轻落下。按照唐晚词的武功,即便是他重伤之下,他也必然能够轻巧避过。没料到,他竟然实实受落了这一掌。嘴角有一丝血红弥漫,红色掌印在他白皙的脸上显得如此突兀,我慌了神,连忙抚上去,果然热辣辣一片:“你为什么不躲开?!”
未料到他的脸色也惶然一片:“我适才提气,丹田中居然一阵虚空,我这是怎么了?”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一迭声叫道:“袁源!袁源!你在哪里?”
小韩拉着袁源飞奔而来,后面跟着飞鸽和豹。袁源推开我,去探晚词的脉息,又取出银针向着晚词的玉枕,百会穴刺进去。我的心几乎要滴出血来,我究竟做了什么?是天在罚我吗?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的痛,难道只是因为那年他对一个小女孩动了同情之心。我在旁边,颤抖得不能站稳。晚词努力寻找着可以看见我的角度,想在袁源和小韩身躯的缝隙中找到我。可是,我根本不敢让他看到我。他不能克制的痛哼在我的耳朵里面就仿佛焦雷一般,他急促的喘息就像让我难受得几乎想立刻去死的催命符。我目光散乱,手脚冰冷,飞鸽把我从内堂拉出来,豹用他的胳膊挟着我,不让我软下去。到了门外,我靠着廊下的柱子,直溜下去,一直坐到石阶上。豹站在我后头,我可以感觉到他冷冷的,厌恶的目光,而飞鸽坐到我身边来了——不是坐,而是单膝跪地,就那样跪着,面朝着我。
嘎吱一声,门开了,我立刻走到近前,小韩走出来,对飞鸽和豹说:“暗月公子请二位进去。”
我想对小韩说些什么,但是我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唐晚词,不对,应该是唐暗月,他不需要我。
我坐回到台阶上,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臂揽到了我的肩上,袁源慢吞吞的声音在我耳朵边上响起来。
“你的小晚不会死的。”
“哦。”
“不过,因为妄动真气,他的武功已经全然废了。不过,要是能找到人心果的话,再辅以上乘内功打通淤塞的经脉,恢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哦。”
“他之前受过那么重的伤,又被抛在荒野之中,受了夜露的浸染,一向都有风痹之症,只是之前他所习的是玄门正宗心法,压制了风痹的发作。如今,他武功尽失,这风痹之症便一发不可收拾,发作起来如万蚁噬心,酷烈难当……”
“哦。”
“他今后的行动恐怕要艰难许多。暗月公子平素行动都依靠武功中借力打力之法,及关节处金丝护套,他残废已久,全靠那一口真气片刻之间的吐纳方能行动自如。功力全失的话,他日常起居想必是不能自理的了。”
“哦。”
我的想象出乎袁源想象的平静,许是这平静吓到了袁源,他轻扣我的后背道:“你若是想哭,哭出来也好。只是,莫让他看见……”
我仍是怔怔的,把头靠在袁源肩上,良久,幽幽道:“我是不是不该在他身边?或者,我走了,他就不会再受苦了?”
袁源揽紧我道:“你走了,他会死。”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小韩无声地从里面出来,递给我一条帕子:“暗月公子想见你。”
我如得了天命般急急进了屋子,却在门口的地方踌躇起来,我分明哭过的眼睛,会让晚词不喜的吧。
晚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瑞儿,我很可怕吗?为什么不进来看看我?我现在可起不了身过来看你。”
我犹豫着走到他床边,看着他略微凌乱的衣衫,他的面容比起一个时辰之前明显要憔悴许多,眼睛下面也有了青色的阴影。我伸手过去,摸摸他的脸。
“我记得,我睡着的时候,你给我刮脸。”他的手指盖上我的手,“你摸,这里,好干净。那时候,我好喜欢,就想醒来一定要告诉你,我好喜欢。”
“可,可是,这一次,你又差一点死掉。”我的下颌颤抖得差一点要掉下来,“若不是当年你为了救我受了伤,你怎么会受不了玉麒麟的一掌?若不是当年你为了我受了伤,你怎么会受了那金针度噩的罪?若不是当年……”
晚词把另一只手按到我的唇上“若不是当年遇到了你,我如何知道关注一个人是如此愉快的事情。看她慢慢长大,从一个孩童成为一个少女,成为一个仪态万千的淑女。没有一件事情能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需要更加重要。”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纤长无力,却奇异地柔软。他笑了一下,“咱们能不能躺下好好地说话?你站着累,我这么看着你也累。”
我这才发现,他靠在榻上,要半抬着身子才能和我的视线相平,他的腰想必已经受不住了。我从外面拿了一个枕头过来,闭目躺在他身边。他悄悄抽了下我的枕头,见我不理他,便埋怨:“我怎么觉得你那枕头比我这个软?比我这个舒服?”我也不说话,只把他的上身抱起,把自己的枕头换给他,自己用他那个,还是躺着不说话。
他又道:“可好象还是原来的那个香一些,这个怎么闻着都有股子头油味,不是外头那个烧火婆子的吧!”
我无法,只得认命地开口道:“你可真是我命中的魔星,这样,靠我手臂上吧!这可不是什么腌糌烧火婆子的,不过将来是不是会变成了腌糌婆子,我可不知道。”说着,再也撑不住笑了。
“可真不容易,终于笑了。”他长吁一口气,重重躺回去,眼睛望着天,“瑞儿,你可知道,你不高兴,我也不会高兴;你若天天笑得这么高兴,我便再痛一些,也立时好了。”
“我会天天都高兴,可是你要答应我,你一定不能死。”
“你看,人活着,仿佛一天一天就是朝着死走过去。终究会死,不管你多么害怕,或者多么欢喜。”他见我不答,又道,“不过,我答应你,绝不在你之前死。”我还是不答,他便说,“我在睡着的时候,下了一个决心。”
“什么?”
“我决心要做个坏人。”他邪邪笑着,揽过我的脸,我的脸忽然好烫,胸腹间仿佛一团火烧起来了。
“你这个坏人……”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愿意做个坏人,老不会死,这样陪你活着,可好?”他的手臂揽紧我,我的呼吸越来越快。
手都开始不听指挥起来,我的手指摸到他身上的汗水,他的喘息就在我耳边……
忽然,袁源和小韩又联袂而来……
我只吃吃地笑,晚词则是一脸悻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