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春雨如恩诏(二)(1 / 1)
雨声渐稀,濛濛下着,如烟似雾。
去后院打水的时候遇到了三爷,他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面,望着远处朦胧的群山峻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我不想打扰正欲返身回去,可他却出声叫住了我。
“你陪我待会儿。”三爷没有回头的说道。
我怔了两秒,放下手里的铜盆走了过去。绵密的雨丝被风送到脸上,湿湿凉凉却让人多一分清醒。
周围很安静,除了雨声、呼吸声,好像就再没有别的声音。我低垂着视线站在三爷的身边,心思越来越凌乱。他只是静静站着不发一言,他身上的冷似乎已经融入了这扑面而来的雨丝中。我抬起头来悄悄地看着他——依旧是这张俊美的脸,薄薄的嘴唇看似无情,可总带着一丝笑意的唇角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温柔。挺直的鼻子,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轻哼一声,看起来很凶,可是谁都知道他从不会无理由的责罚别人。眼睛,还有他如月光般温柔的眼睛,是这么的美,好像看一眼再看一眼,就会让人深陷进去……我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巧巧,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你忘了这个男人是你仇人的孩子了么?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现在还能对他做的只剩下伤害伤害伤害!除此以外再不能有任何别的感情!
“三爷,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奴才回去了,世子还在楼上等我。”我淡淡说道,想将心底的挣扎、矛盾通通转移到紧握着的右手,可尽管指甲刺痛了掌心,麻疼,却依然不能让自己起伏的心情平静下去。我只想转身就走,逃离这种难以明说的气氛。
“巧巧,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如泉水般的声音在我身边说道。
“三爷请说。”我说道。
三爷轻轻一笑,道:“我一直在想,当初你答应我陪卿颜嫁到八爷府,是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的就答应了下来。选择离开一个你熟悉的对你来说也相对安逸的环境,去到另一个你未知的陌生的世界里去,真的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么?”
我心中“咯噔”一声——三爷他觉察了什么么?是我对他曾有过的喜欢,还是我为八爷做密探的事情!
心突突地蹦着,知道自己已不能掩住眼里的惶恐,我不敢抬头去看他,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爷却笑了起来,道:“你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对不对?”
他轻叹一声,伸出手接住檐上滴落的雨滴,感叹说道:“人的心真正矛盾难懂,有时竟连自己为何去做这样一件事情也想不透。你是这样……谁不是这样呢……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去做不能去做,自己心里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想去做,可偏还是做了,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他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困惑,我看着却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他只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仅此而已。
他不再理会我,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我学着他的样子去接雨滴,清新凉透的雨水便滴滴点在心头般地,让人只觉心灵在这一瞬间也澄净了许多。
端了水回去烧开,以备十三爷和弘晟他们起床后洗漱,小花儿在一边帮着我给炉灶里添柴。因为赫尔力他们押送那几个人去县衙还没回来,我们便在这里多留宿了一夜。小花儿昨晚跟我一起睡。躺在床上和她聊了半宿的天,我大概知道了些她家里的情况——
小花儿名叫李梦梅,但自小大家都叫她小花儿,今年十五岁,家住李庄,爹爹李玖是个多年的童生,多次应试都以失败告终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办了个小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这一向日子倒也过得还算不错,家人和美与邻和睦,一家几口只图个平平安安。
可自从前年河间闹过一次虫灾,农民辛苦耕作了一年的粮食被糟蹋了一大半,官老爷却竟不顾他们的生死还要收与往年一样的各项税收以后,殷实的人家日子一落千丈,普通的人家只能混个温饱,而原本就过得贫苦的人被逼得只能当了乞丐。
小花儿家不靠种田为生,只凭着爹爹李玖教书挣钱养家,受了虫灾间接的影响,收入减了多半,却偏又“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初淮河水涨闹了水灾,离淮水最近的张庄田地多数被冲毁,死里逃生的百姓无奈变成流民,或去相邻的庄子投奔亲友,或一路乞讨往京城里去找营生。
她家所在的李庄离淮水最远,受灾影响最小,可也经不住越来越多流民的到来,这些流民受了太多的苦,早就没了多少廉耻,他们之中有些人走不动或不想再走,便留下来住进庄子荒废的房子里,把那里当作据点,白天出来乞食晚上回去睡觉,而有时候讨不到食物,他们就一哄而上的明抢,从前的县太爷只管巴结庄里首富李异才,从来对这些人的恶劣行径睁只眼闭只眼,而新上任的县太爷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就一个人跑到京城里去了。
李玖好心,面对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常会给些吃用,可不久前小花儿的娘添了头痛眼痛的毛病,看了大夫说只是头痛症,开了很贵的药吃病却不见好,李玖不忍心见结发夫妻受苦,到处求医问药,拖得家里一贫如洗。
眼看家里揭不开锅,刚出生的小妹才见了十多天的太阳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弟弟因为吃不到营养的东西也发了高烧,李玖只得忍痛把心爱的大女儿卖了给李异才家做丫头,谁能想李异才竟比流民还要可怕无赖,把人领回去却一个铜板都没给。
小花儿趁着天黑李异才家唱堂会跑了出来,一路连跑带搭好心人的车,担惊受怕地,直到遇到了我们……
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我知道她心里很为她家里人担心着急,想说些让她宽心的话,却又怕更惹她添一分伤心,便就只捡些不相关的话题说说。
“巧儿姐,两位大哥怎么还没有回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小花儿颦着一双柳眉,杏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心,终于还是问道。
我心里也觉得奇怪,小花儿说这里离县衙不过五十里地,再如何耽搁,一晚上也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情?
我心里嘀咕,但怕小花儿见了心里更担心,脸上便装作没事的样子,只道可能是因为雨天路不好走,所以有些耽搁了。
正说着,却听前院马蹄声嗒嗒作响,心里绷紧的弦一松,对小花儿说道:“瞧,这不是回来了吗?”
迎了过去,却只见赫尔力一人跳下马疾步往这里走,进了门对着在座的三爷十三爷匆匆打了个千儿,禀道:“县太爷把赫尔孔扣下了,说要请爷们过去做人证。咱们不敢表明了身份,赫尔孔说让我回来问问爷们怎么应付。”
十三爷又笑又气,转脸儿对三爷道:“三哥您说,这人是故意刁难咱们呢,还是真想断案子呢?”
三爷细问了问赫尔力那边儿的情况,若有所思地对十三爷说道:“这新上任的县太爷听起来倒像是个好官,就是脾气太拗了些,反正横竖也要经过他那里,索性一起过去看看罢。”
十三爷笑道:“得嘞,走着,咱去断断这究竟是不是个清官儿!”
一行人上了路,直往县衙奔去,马儿们吃饱歇足,把车拉得飞快,跑了四五个时辰就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只见两棵大槐树中间一扇朱红色大门,门上悬着牌匾,上写“公生明”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十三爷见了朗声笑道:“《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三哥走前,咱们兄弟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个明察事理的主儿。”
三爷点点头,掸掸下车时不小心蹭在湖蓝长袍上的泥土,抬脚往前走去。十三爷牵着弘晟,对我们一扬下巴示意快跟上,十三爷兴致上来,本就玉树临风似的人更显精神,直让小花儿看得有点儿羞脸,我用手肘轻轻搡她一下她才蓦地回过神来,头一低追了上去,我不禁失笑,只猜十三爷这个粗心性子怕是伤了多少女孩儿的芳心也不自知吧。
衙役通报过后大家跨进院门,只见一座四方的院落,中间是头堂,东边一间没窗户的房子阴阴森森似是牢房,西边一棵一人抱的老榕树后面有间狗舍,两只大狼狗见了我们立马儿站起来嘴里却半声不吭,只用两双狗眼牢牢地盯着我们,会咬人的狗通常不叫,看得出来这狗训练有素,到了需要的时候真能派上用场。
三爷他们本想直奔头堂,却被一个小厮请进了后面接待贵宾的侧花厅,三爷十三爷一听后相互交换了下视线,没说什么的跟过去。
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小厮说老爷正在厅里等二位爷,十三爷笑道:“怎么就二位爷,这儿明明就仨,加上被你家老爷扣下的那个,四个!”小厮打千儿陪笑道:“老爷吩咐了,就请两位爷,让奴才就这么说——”
三爷对十三爷递了个眼色,说道:“咱们听县老爷的。”说罢对正气鼓鼓要和那小厮掰饬的赫尔力道:“你和巧巧她们就先在这儿等等吧。”
小厮便又堆笑说道:“老爷早让奴才给您们预备了茶点,请您们随奴才这边来。”
“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县老爷,巧儿姐,不是他们在打什么坏主意吧?”小花儿附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我对她一笑,道:“放心,他不敢。”心里只道怕不是这个刚从京城里回来的老爷,已经知道三爷十三爷的行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