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当为花中之萱草(二)(1 / 1)
三爷见天气晴好,把宴设在了花园里的暖阁里,本以为会见到夫人,却因为四爷、十三爷临时来了,夫人便没有过去,只让人传话给我:等先生检查完弘晟的功课,就带回来。
和先生一道走着,临到暖阁,却忽然来人说三爷叫先生在这里等一等,让我和弘晟先进去。掀帘进门,一股伴着酒菜香的温暖便扑面而来,只见桌上菜已上好,鸡鸭鱼肉,虽只八菜一汤,却也十分丰盛。清汤滚滚地冒着热气,熏红了坐在边上正用筷子轻敲酒盅哼唱小曲的十三爷的脸,十三爷自娱自乐正开心,却更显出他左边的四爷心情有些不好,四爷闷不吭声地端坐着,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变的阴沉,更让人觉得可怕。
“十三叔!”弘晟一进门就亲热叫道,十三爷哈哈大笑着起身过来把他抱了起来,在弘晟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道:“你师傅今儿个回来,要检查的功课你有没有背好啊,待会儿用不用十三叔给你打个边儿鼓,求个小情儿?”弘晟嘻嘻一笑,道:“十三叔放心,我早就背熟啦。” “真是个好孩子。”十三爷边笑边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放下他来,视线转到我这里,我一福,对他也对四爷请安。
十三爷倒是如常给我一个微笑,可四爷看我的那一眼里却像充满了愠怒。我心里一毛,莫非四爷的气,与我上次给安大人传递的消息有关?背后发凉,脸上却要故作镇定,我简直觉得自己有点儿僵了起来。
三爷这时进门来,先生跟在他身后,屋里的两个爷见了先生,都起身同先生打着招呼。十三爷更走过来,朗声说道:“先生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憋坏我了,和四哥这个半吊子下棋,我是越下越回去了!待会儿罢了饭,咱们可得大杀三百盘!”
先生对两个爷打了个欠,对十三爷点头笑道:“奴才听十三爷的。”
依次坐好了位,十三爷见弘晟站在一边儿,便一招手道:“来,坐十三叔腿上。”弘晟本想去,可一双眼睛只看着他阿玛,脚底下硬是一步没挪。十三爷眼睛在他父子二人之间来回一扫,笑道:“三哥,今儿先生回来,大家高兴,让孩子也来热闹热闹罢。”三爷这才点了点头,道:“那就也给他搬个座儿吧。”
一顿饭说笑间吃罢,撤了剩菜,沏上热茶,众人酒足饭饱,开始闲聊,不知哪句提到弘晟,便要先生开始考他功课,先生问了他不少问题,弘晟却都对答如流,交代下他背的诗词也背得滚瓜烂熟,半句都没有错,连四爷都不禁称赞弘晟,说将来弘昀能有弘晟的一半他就知足了。
听夫人说,在弘昀之前,四爷还有过两个儿子,只不过也早夭了,可同样的遭遇,却换来了不同的态度——四爷虽对弘昀管教严格,却也肯定孩子的每一个进步,而三爷却几乎算是不闻不问了。仅在这一点上比较,三爷倒是比那冷面冷心的四爷还要无情。
三爷见先生考完了弘晟,便道:“巧巧你先带弘晟回去吧。”我答应着,给弘晟戴上帽子,等退出门时,却见四爷冷眼扫了我一眼,而十三爷注意到四爷的表情,对我安慰地一笑。我心里有些着慌,脚底几乎绊了一下,忙地带上门。
四爷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么,我该怎么办!
忐忑不安地从午时等到申时,才终于听人说四爷、十三爷回去了。四爷走了没有叫我,这让我一直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一点,却还没好好地喘口气,就听人说,松鹤先生让我过去。我正做着针线,手上突地一疼,低头见右手食指上冒出一点子血来,忙用嘴吸了吸,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先生那里赶去。
先生在书房里等我,见我来了,对我一笑,道:“别紧张,我找你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是在花房赏花的时候,见其余的杜鹃花都还没有开,忽然想起这杜鹃不是还没到时候开呢么?怎么我房里竟已经有一盆盛放着了?我有点儿好奇,才让人把你叫来问问。”
我听了他的解释,在心里暗暗松口气,回道:“先生说的没错,杜鹃花的确应该再过些日子才要开的,只是这一盆,可能因为花房盖了棉衣,温度升高,所以提早开了些时候。”
先生点点头,目光平静,语气温和地说道:“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时间,却只开得这一盆,巧巧姑娘,你说这是这盆花幸是不幸?”
我一怔,没想他会问我这个问题,低头想了想,犹疑说道:“大抵是幸运的,不是有言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么?这朵杜鹃也许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说到这里,我不禁害羞一笑,低声道:“巧巧把这花儿说得好像人似的,让先生笑话了。”
先生却轻一摆手微笑说道:“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花朵也是生命,既是生命就该有其所思所想,正如庄子所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不过,你说花幸,我却不这样看,反而是觉得它十分的不幸,”先生看着杜鹃花,平和说道:“花开早晚,因为种子自身条件各不相同,也因为所处的外界环境多少有异,此花早熟,说明这本是一粒良种,如若让它得以按照本性生长,在适合的时候绽放,一定会比现在的模样还要娇艳动人。
但可惜巧巧姑娘你看,这盆杜鹃却因为花房升温催熟,而显得有些早衰了。因了那层棉衣,使得原本该与众芳齐艳的花儿孤零零一个在这里独自开谢,在我看来,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夭折,我更不能不为它感到惋惜。
惠子对庄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庄子这话,我今日却要改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花之悲也?’花朵自己无力阻止旁人强加给它的棉衣,被迫地绽放了,它心中苦楚,无法与人说出,旁人见了却只笑道它是‘一枝独秀,性本招摇’,可谁人知道它心里的无奈与委屈呢?
因而我道,此花不幸。”
听着先生旁征博引说这一番话,我只觉他意有所指,正是将花比作我,可他口口声声怜花惜花,谁又知道他不是哄我相信他是个好人,骗取我的信任,然后从我这里套出他想知道的事情呢?就一如我正在做的事情一般!
想到这里,微笑对他说道:“先生如此怜花惜花,真真性情中人,巧巧只知花有生灵,却见识粗浅不知花之不幸,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定定看我几眼,一笑,说道:“‘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这话说得的确不错,鸟也好,花也罢,哀凄的杜鹃,都更让人感觉到一份世态炎凉。可现在看来,比之无忧无虑的萱草,这如履薄冰般地杜鹃,却也不能不让人对对它多抱持几分同情和怜惜呐。”
先生轻叹一声,说道:“杜鹃还放在这里,你照料花草自有一套方法,常来看顾着点儿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