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红菱（1 / 1）
直到和宇文泰并肩走出草庐，段长卿才惊讶地发现，外面竟然黑压压地跪着一地的人，细数起来恐怕有上千人之多。然而这数千人在刚才他和宇文泰谈话时，却连一声咳嗽都未曾发出过，这是何等可怕的纪律！何等整肃的军容！
宇文泰当着这上千人的面，用力地拍了拍段长卿的肩膀说道：“这是从伪齐远道而来，与我们并肩作战的斛律族勇士！他和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一样，家园被齐人焚烧，土地被齐人践踏，牛羊被齐人夺走，亲人被齐人斩杀！我们应该怎么做？”
门外的数千人立刻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复仇！复仇！复仇！……”
段长卿被这震天动地的吼声振奋得几乎流下热泪来。多年前那烽火遍地血流成河的一幕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令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宇文泰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雪山雄鹰般优美矫健的男子，静静地等待着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段长卿再度睁开眼睛时，目光果然又变得和高原上的雪水一般清澈透亮。他用一种歌唱般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我斛律一族多年前毁于战火，辗转流落他乡，今日才终于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之所。从今以后，只要陛下和太师一句话，我斛律氏当倾举族之力，誓死相随！若有违誓言，当如此柱！”说罢伸手往旁边支撑草庐的圆木上一拍，碗口粗的木头竟被他一掌拍断，轰然倒地。在场的数千西魏军人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来。
宇文泰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明白自己没有看错人。短短十年间以白手起家，迅速聚集了天底下最大财富的段郎，果然值得他以国士之礼相待！
可儿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所漂亮的大宅子。独孤善在她身旁微笑着说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我不住！”可儿一扭头，小小的脸上一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壮士神情。独孤善被她的样子逗得失笑出声，故意弯腰在她耳旁说道：“你师父就住在这里，你也不住？”
“真的？”可儿惊喜地回过头来，左右找寻了一下并不见段长卿的踪迹之后，不禁恼怒道，“你又骗我！”独孤善无辜地摊了摊手说道：“我可没骗人。你师父现在在太师那里，以后说不定还要在这里居官呢。”
可儿好奇地问道：“居官是什么东西？”独孤善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居官即是做官。看眼下这架势，你师父很得太师赏识，多半会得个一官半职，你也要跟着变成官家千金啦！”他本以为可儿会露出欢呼雀跃的表情，没想到可儿却一撇嘴道：“我师父才不会做官呢！”
独孤善奇道：“为什么？”可儿望了他一眼，语气笃定地说道：“我师父说了，如今这天底下做官的，没几个好东西！”
“你！”身居西魏将军之职独孤善不好意思说可儿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眼珠子一转便揪了揪她临时梳起来的小辫子威胁道，“少罗嗦！快点进去安置！”可儿毫不犹豫地拉下他的手，张嘴就咬了下去。
独孤善一脸无奈地看着手上的牙印，叹气道：“以后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再像个野丫头似的，会给你师父丢脸的。”
“我不介意她像现在这样。”段长卿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把独孤善着实吓了一跳。可儿却立刻欢呼一声，像飞鸟投林一样扑进了段长卿的怀抱中。段长卿拉着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损伤之后，才向独孤善拱了拱手说道：“多谢独孤将军护送小徒。”
独孤善挥了挥有牙印的那只手，故作洒脱地说道：“好说好说。”没想到可儿却从段长卿的背后探出头来，又得意地朝他笑了笑，显而易见的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小恶人嘴脸。独孤善看了看像老母鸡护雏一样把可儿护在身后的段长卿，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嘴里嘀咕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一脸郁郁地离开了。
段长卿这才弯腰敲了一下可儿的脑袋，温言道：“独孤将军出身名门，居官显赫，以后万不可对他如此失礼了。”可儿见着他，心中全是欢喜，不管段长卿说什么都用力地点头。
段长卿见她头点得太快太顺畅，便故意使了个坏说道：“可儿，明日把你送给太师，可好？”
可儿干脆地点了一下头之后，方才明白段长卿在说什么，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说道：“不好不好。师父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
段长卿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师说他很喜欢你，想要你过去服侍。”可儿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还可以回来跟师父一起住吗？”段长卿摇摇头道：“自然是不行了。太师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人，你跟了他，自然要随时随地听他调遣。”
可儿的眼圈立刻红了。她没有回答段长卿的话，只是放开他的手，垂头丧气地往屋子里走。段长卿见她当真了，心里倒是涌起一阵货真价实的内疚来，正想追过去哄她两句，没想到可儿却回过身来，竟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说道：“师父也骗我。太师都没见过我，怎么会喜欢我？撒谎的人会被大野狼吃掉的，这可是师父说的！”
段长卿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自己被可儿反过来摆了一道。他看着可儿挤眉弄眼的俏皮模样，在好笑之余，心里又不禁划过一丝异样的柔情，同时又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安。倘若有一天，她的娇憨，她的妩媚，她的聪明可爱，终有一天，将不再属于他一人，他将如何面对？
可儿见段长卿的脸色瞬间沉郁了下来，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便老老实实地走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说道：“师父，我跟你闹着玩呢。你不要当真。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一定不会被大野狼吃掉的。”
段长卿微凉的指尖划过可儿的面孔，最后停在了她的肩膀上。可儿察觉到段长卿半天没有动作，不禁疑惑地仰起头。段长卿却转开脸，拍了拍可儿的肩膀说道：“进去吧。”说完自己先进了院子。可儿松了一口气，连忙抱着包袱走进了她和段长卿的新家。
宇文泰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他赐给段长卿的这处宅院，原是东魏的一位皇族的别苑。原来的主人是个很懂享受的人，建的这所宅子在长安城里闹中取静，内里的结构精巧，仿的一色的江南胜景，无论冬夏皆清幽雅致，别有趣味，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地方。
可儿搬进去以后，立刻高兴得在所有的空屋子里都跑了一圈，最后却选定了靠近荷花池的一间，推开窗户望见的便是一池碧水，满池的轻红浅绿在水面上随风荡漾，教可儿的心情一下就变得很好。虽说段长卿警告她水边蚊虫多，但是可儿却死活要定了这一间。段长卿也拿她没办法，只摇头说她如今大了，自己的主意也多了。
这日可儿正蹲在荷花池边捞菱角，肩膀却被人猛拍了一记，吓得差点一头栽进荷花池里。她听见身后那个放肆的笑声，想也不想回头就一篮子扣住了那人的脑袋。她那篮子里有小半篮的菱角，扎得那人痛呼一声，只能连连告饶。
可儿这才觉得消了气，小心翼翼地摘下篮子以后，见宇文邕一脸的泥水滴答，上面还有被菱角划伤的痕迹，忍不住笑弯了腰。
宇文邕咬牙切齿道：“不许笑！”可儿哼了一声，也不理睬他，自己又转身去池子里捞红菱，还高兴地哼着小曲。宇文邕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可儿诚惶诚恐地赔罪，便粗鲁地踢了可儿一脚说道：“你唱的什么曲儿？”
可儿揉着被踢疼的小腿，狠狠地瞪了宇文邕一眼，又一言不发地拎起篮子朝别处走去。宇文邕忍了几忍，终究还是厚着脸皮跟了上去说道：“你怎么不理我？”可儿一把推开他的脸，硬邦邦地说道：“我没空！”
宇文邕气得浑身一阵哆嗦，骂道：“你真是不识好歹！多少人想巴结我都巴结不上。你倒好，紧着把我往外赶！”
可儿横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篮子说道：“我今天要给师父做一道菱角羹。方才被你打翻了篮子，大半都掉进了水里，只好到池子中间采去。”
宇文邕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这么说是我的错？”可儿仰头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道：“就算不是吧。”宇文邕立刻气歪了鼻子。
可儿见宇文邕气得脸色发白，又拗紧了嘴唇不说话，便哄他道：“我还想做一道桂花糖藕。你帮我下去摸几条莲藕上来，咱俩的事就算一笔勾销。”
宇文邕哼了一声说道：“你让我摸我就摸？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紧跟着却脱下鞋袜，又卷起裤腿趟进了水里。可儿也赤足趟进水里，摸菱角的时候却一不小心碰到了宇文邕的手。两个人立时都愣了一下，对望一眼之后又不自觉地别开了视线。
没过多久，两个人只顾闷头在水里找东西，冷不防“咚”地迎头相撞了一下，立刻齐齐大叫了一声。可儿揉着被撞疼的额角，嗔怪道：“你怎地跟没长眼睛一样？”
宇文邕本来还想怪她没长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可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和微微翘起来的嘴角，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拉可儿的手，可不知为何又有些害怕被她打开。
就在宇文邕犹豫不决之际，段长卿温雅的声音却在岸边响了起来，“可儿，你在水里做什么？这样子成何体统？快些上来！”
可儿朝宇文邕做了个鬼脸，急急忙忙地转身向段长卿走去。宇文邕怔怔地看着她衣裙上层层叠叠的纤髾飘荡在水面上，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轻轻地飘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