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喜伴忧降(1 / 1)
“当初装修我没设计客房,你先睡我的房间,我睡工作室。”黎珞疏柔声交待,“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珞疏,还是我到书房去吧,我怕你不习惯。”
“傻丫头,”童妍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喜欢黎珞疏这样称呼,好像被覆进掌心的雏鸟,舒服地想打个哈欠,“这是我的家呀,而且工作室比卧室还大。你别有心理负担,早点休息。”
门把外头的光挤成条状,“啪嗒”一下断了。童妍躺在黎珞疏的床上,他的味道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浅淡的气味,熏得她两颊蒸红。
房如其人,这里简洁稳雅,细节处可见艺术家高超的品位和格调。可能是腿伤的关系,床并不松软,却坚实温馨。
裸足踩在羊毛地毯,那些毛终日吹空调,变得水草一样。脚底的沁酥中和了烧热,反正无法成眠,童妍踱着,想着。
黎珞疏为什么带自己回家,自己又为什么答应跟黎珞疏回家?答案逐渐清晰——寂寞,他看到了童妍身后空房子的寂寞,所以不忍心留她一人对抗漫漫长夜。安朵说得对,最不甘寂寞的童妍,偏偏选择了最寂寞的生活方式。她把内心的激情一层一层用冰铸炼,猛然,注定般,黎珞疏从天而降,轻轻一锤,那外壳便齐齐裂落了。
近来的泪水多得不像话,常常舌尖酸咸也浑然不觉。敞开心扉后的童妍,很难再重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曾经。她走出房去,隔壁的门虚掩着,过了这么久,黎珞疏还背向童妍坐在画凳上。月光给他的身形镶上一道模糊的金边,愈发衬托出秀拔超群的轮廓和清冷孤绝的气质。此刻,他在想什么?对于安朵,他也会觉得愧疚吗?两颗寂寞的心,可以负负得正吗?
罗渐才是能带给女人幸福的男人,仅仅因为自己的执著,童妍放弃了更好的机会,放弃了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而我,除了留条门缝为她守侯,连一句肯定的誓言都无力付予。我的决定到底对还是错?若说有愧,也是对童妍的愧,若说有疚,也是对自己的疚。
“珞疏。”童妍怯怯唤一声,惊截了黎珞疏的思绪。回过头,她穿着拖至脚面的棉纺睡裙,赤足站在门口,眼神哀伤又疑惧,像极了童话故事里迷走森林的小公主。
“珞疏...”素手扯住他的衣领,前臂贴在他的胸襟,肩膀上下抖动。
“妍妍?”
“告诉我,我们会幸福的,对不对?”眼珠溜溜周转,努力捕捉他面部的微妙变化,似乎忧虑的未来就藏在其中。
现在的童妍,和当初认识的她相去甚远。不谄媚,不依附,什么都可以揽在肩上的清高女子,钻进他的怀抱,惶惶乞求他的安慰。奇怪地,童妍薄薄的身体容进双臂,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我们会幸福的,我们会幸福地让人妒忌,一定。”他低下头,在童妍光滑的额漾上水印,波纹荡开,漫及眼窝,鼻梁,还有花瓣的唇。童妍过电般一阵颤怵,手不自觉揪紧他的衫衣,本能推拒。黎珞疏温和地试探、引导、缠绕,渐渐,一向视亲密为洁癖大忌的童妍飘飘乎世外仙境,云朵游弋、霞光朗照、芳草甘甜,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自制的声音在呐喊:“童妍,停下!再这样要出事的。”但她整个身体瘫了一般,情不自禁迎合他,任由他带领去陌生又奇妙的地方。
深入的关键时刻,黎珞疏果断中止,改亲吻为拥抱,童妍意犹未尽伏在他肩头,左胸感受自己的心跳,右胸感受他的心跳。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黎珞疏的珍惜令她动容,顺从地抬起脸,“你也别傻坐着,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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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酣眠,无梦无扰,晨起鸟叫欢畅,童妍惬意地伸个懒腰,心里郁闷一扫而光,愉悦娇美似新婚伊始。
下到厨房,餐桌整整齐齐摆着两份早点,黎珞疏正往玻璃杯里倒鲜奶,看到童妍,他展颜一笑:“早上好。”
“早上好,”童妍拿五指梳理蓬蓬的头发,“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要去医院,这儿远,别迟到了。”他的脸色较先前好了许多,童妍深情的眼神跟随他一举一动,忽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得一佳婿若此,三生无憾。
“平时,我都在路上随便买点豆浆之类的。”她走过去,挽着黎珞疏的胳膊,心疼地责备道,“你该再睡会儿的。”
他笑笑,没多解释:“坐吧。”
碟子里的东西色香味俱全,搭配也非常合理,原来他对自己疏於照顾,是偷懒呐。风一样的男子,谜一样的男子,谁能想到外表邪魅不羁的大画家竟藏着这么居家的一面?绘画、经营、烹饪,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上帝真偏心,挥就了一个缺憾重重的世界,却缔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艺术品。童妍不时偷眼瞟黎珞疏,边瞟边乐,广州话说“有情饮水饱”,她算切实体验了。
“妍妍。”
“嗯?”
“你要不要搬过来?我会尽快整理一间客房出来的。”
“呃...”刀叉速度明显慢了,童妍嚼着蛋,权衡进退。黎珞疏倒也不给她压力,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没停下来期期艾艾等她答复。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住公寓吧。你不用担心,我会慢慢习惯的。” 平日里童妍最看不起恋人之间如胶似膝,随时可以为对方去死,焰火绽放的热情。她崇尚的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细水长流的爱情。她和黎珞疏已过了轻狂冲动的年纪,应该为将来做长远的计划。何况,短短时间登堂入室,根深蒂固的自尊和廉耻也无法容许。
“是吗?那好。”黎珞疏简短表态后就不作声了。他没打算挽留或者问问原因吗?童妍有些失望,唉,恋爱中的女人总这样矛盾,于是也沉默下来。
一顿气愤融洽的早餐临近结束稍稍变了味。
“疏,你起来啦?”司徒夹着文件风风火火闯入客厅,对于黎珞疏正在进餐感到很奇怪。黎珞疏身体本就劳累不得,加上睡眠质量堪忧,早上通常要睡到9点以后。至于早点,旁人磨破嘴皮他照样能懒则懒。
不过让司徒大跌眼镜的还在后头,黎珞疏站起身,刚被他挡住的童妍进了司徒视线。
把文件往身后一藏:“她,她...你”司徒指指这个,指指那个,瞠目结舌。
童妍臊得想找地洞钻进去,黎珞疏神色依旧平静,司徒配有别墅钥匙,像今天这样措手不及突然袭击,黎珞疏早司空见惯了:
“你别胡思乱想。”
“好,我不胡思乱想,那请你解释一下吧。”
“发生了点事,妍妍在这儿暂住一晚。司徒,我和妍妍在一起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是朋友,就别再妄图说服我。”
“你的意思是,你铁了心,八头马都拉不回了对吧。”
“司徒先生,”童妍斟酌着开了口,司徒严厉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无畏迎接,到了这份上,还惧怕什么呢?“我知道自己存在很多缺点,在你看来我不够资格得到珞疏的爱。没关系,我愿意接受你的监督和指正,我愿意付诸十二分的努力来回报。”她牢牢握住黎珞疏的左手,“因为坚持失去朋友,即便拥有对方也很难快乐吧,我不希望珞疏承受这些,我希望给他一份完整的爱情。你是他重要的朋友,我记得他手机里唯一的号码就是你的,如果你和他闹得不愉快,我将难辞其咎。”黎珞疏震惊地盯着她,她微微扬起安心的靥,转而正视司徒:“他不会说服软的话,那就由我来说:求你谅解他,求你成全我们。”
“唉~~”良久,司徒认命地投降,是错觉吧,那刻两人背部分明生出了维纳斯和阿当斯的羽翼,莫非劫数也是天的旨意?“我怕了你们,爱怎样怎样吧!”
童妍和黎珞疏相视一笑,心又贴近了几分。
“疏,我有事跟你商量。”司徒朝童妍使了个眼色,童妍知趣地欠身。
黎珞疏抓住她:“你直说吧,妍妍没必要回避。”
“是公事,”末了强调一句,“思飏的事。”
童妍看出黎珞疏的犹豫,不想他为难:“今天开研究例会,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拜拜。”
移步沙发,黎珞疏惯性地抚着太阳穴:“什么事?”
“这是公司的资产评估,请您过目。”谈起公事来,司徒恪守本分,不敢仗着私交逾越职位半寸,“我咨询过法律和财务顾问,他们的分析结果是,到时机执行我们的计划了。”
黎珞疏悚然一惊,倦怠地向后寻找支撑物,好不容易积攒的血色尽数消褪:“真快啊。”
司徒苦苦笑着:“过去,你可一直嫌这天姗姗来迟呢。”
哪里灌进冬风,大夏天里阵阵泛冷,规律跳动的心脏猝不及防被狠狠攥扭,毫无预兆的激痛撕碎□□:“唔...”身体蜷弓起来,冷汗瞬间爬据清秀高额。
“疏!”司徒吓得六神出窍,奔过去扶住他,迭促急问:“你怎么了?!”
黎珞疏缩在他肩头,捂着胸大口大口喘气,瘦弱的身子抖得像台风肆虐下的树枝,若失去司徒有力的扶持,早就滑落在地。
司徒心中大痛,伸手抱住他,红了眼眶:“你这又是何苦呢?”一动不动借他依靠,等磨人的痛苦消停,“疏,无论如何,你还有我,我会帮你的,绝对!”
黎珞疏在他碎碎念的保证中,乏力阖着双眼,再没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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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月医德学习的主题,大家有什么看法?”张院长环顾在坐的各科室代表。如今社会普遍提倡加强医生的职业道德,锡林医院理所当然示范先行,“那由老朽抛砖引玉,‘关怀’是个挺好的角度,我们可以往这方面探讨探讨。”
“院长,我提议‘临终关怀’。最后的日子病人选择医院或家里,身为主治医生都应掌一盏明灯,让病人克服恐惧心理,轻松安祥地离开。”
“比起‘临终关怀’,‘重症关怀’可能更为迫切。出于稳定病人情绪的考虑,我们通常不会将病况和盘相告,但病人恰恰掌握了医生惯有的伎俩,老瞎猜自己得了重病,影响我们的治疗互动。”
…………
谁都想在一月一次的重要集会上一鸣惊人,得到院长的赏识和青睐,所以纷纷踊跃发言,讨论得热火朝天。童妍玩着手中的原子笔,一耳听,一耳神游,从头到尾没抬起头。才分开两个小时,她就开始思念黎珞疏,想他和司徒谈得怎样,有没遇上棘手的案子,想他在干什么,想他是否也在想她。大家针对严肃话题各抒己见,童妍时不时掩嘴偷乐。
“大家的意见都有道理,具体定哪一个,我要再考虑考虑。”院长翻阅会议记录,临终关怀和重症关怀不错,但略显老套缺乏新意,选这两个有些牵强。他不死心地又追问一遍,“还有谁要发言?”
“我的看法是做‘人流关怀’。”众人收拾东西准备散会,静默的童妍突然出声,诧异地聚焦她。怪事,每次开会童医生总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有问才答,从不主动发表意见,更别提出风头了,这是怎么了?
“‘人流关怀’?”院长兴奋地坐直,炯炯有神,“怎么说?”
“现在各医院都存在类似现象,无论大型公立医院还是小型私立医院,负责堕胎的医生往往用有色眼镜看待病人,鄙夷胜过同情,这是很值得我们反省和改进的:首先,单纯手术本身来说,刮宫的痛苦不亚于开膛破肚;其次,有些医生认为他们的态度可以促使病人牢记教训,学会自重自爱,可大多数女孩儿走进医院大门,甚至知道她们怀孕的时候已经后悔不已了,冷面冷心非但起不到警戒效果,反而增添了心理创伤;再次,人流的对象是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相较于医务工作者救死扶伤的天职,人流是消灭生命的特殊手术。综上所述,我们应该把关注点放到‘人流关怀’。”
童妍握手叠放桌上,语速平缓行文流利,好像事前打好了腹稿。演说这几分钟,会场鸦雀无声,童妍俨然“喧宾夺主”,把会议变成她的个人秀,连位居正席的院长都沦为陪衬,耀眼光芒几乎冲破大门。前辈们个个半张着嘴,她面前除了一张会议流程表明明什么都没有,是偶尔失常还是无意暴露出隐藏的锋芒?如果是后者,那真是太可怕了!
“啪啪啪啪啪”,院长率先鼓掌,会场掌声一片,稍待片刻,院长呷口茶,慢条斯理地总结:“所谓治疗,是医生和病人灵魂间的交流对接,而不仅仅是身体的关系。”大家都认真聆听,院长的话似乎有种春风化雨的魔力,令人由衷信服,“如果带着情绪或者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就有违医生的道义。这个题目很榜,本月医德学习就定它吧。小童,你按这个构架扩展一下,2万字左右,两周时间,可以吗?”
“我尽力而为。”
“好!散会。”
“童医生,”小周捧着笔记本小跑追上,“我在后门都听到了,学姐你这么厉害,叫我们这些后辈怎么活啊~~”她垂头丧气。
“可不,我们做前辈的也危险哪。”几个住院医师笑着附和,“真出人意料,‘人流关怀’,亏你想得出来。”
童妍但笑不语,翘起的颧骨如欲放的花苞,她还在回味刚才院长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说,不觉泄露了脸上的幸福。
“小童,你该不会是,恋爱了吧!”观察一阵,某位医生试探地开口。
“对对对,就觉得你最近春风得意的。你们大伙儿听听,听没听到冰山‘咔咔’融化的声音?”众人打趣道,“哪家的公子?快从实招来!是不是罗渐?”
“当然不是我啦~~骑士另有其人。童妍,院长请你去办公室。”罗渐及时帮她解了围,她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快去吧,加油!”
“小童来啦?坐。”张院长乐呵呵地招呼,“我非常满意你刚才的表现。”
“谢谢。”
“我跟你交个底,今年心外有个提任住院医师的名额,我打算举荐你。”
住院医师?童妍没远大的目标,高也好低也罢,穿上白大褂不都是医生吗?
“你的业务水平有目共睹,加上这次的医德论文,足以服众了。从申报到审批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期间你要格外留神别出差错。”
一味推辞未免不识抬举,童妍“嗯”了“嗯”,顺其自然吧。
“小童,你是不是谈朋友了?”
“啊?!”童妍捂遮两片红霞,“您,您看出来啦?”
“我可是过来人,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都说爱情是事业的催化剂,你的催化剂来自何处啊?”
“您见过的,”童妍抿嘴,不好意思道,“上回人质事件一起拍过照片。”
“噢?”院长回忆一番,“是那个救美英雄?”
童妍重重点头,院长朗声大笑:“不愧是我的爱徒,好眼光!有机会带他过来给我瞧瞧。”
“有机会我一定带他来拜访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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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遮得密密实实的卧房弥散橘暗的暮气,黎珞疏压着额际,哑声问守在床边的司徒:“几点了?”
“五点半了。”司徒小心翼翼扶起他,“要喝水吗?”
黎珞疏疲惫地摇摇头:“我好多了,你赶紧回去吧,六点半妍妍就下班了。”
司徒气得想撒手:“你都这样了还装模作样欺瞒她吗?”
“司徒...我没力气和你争辩,照我的说的做,好吗?”
“疏,我就是担心会弄成今天的局面才死活劝阻你的,那个计划一旦实施就没路可退了!”
“我知道,我和东舟十幅画的合约快到期了,接下来我会回思飏当我该当的总裁。”黎珞疏挣扎着下床,没等他立稳,熟悉的眩晕便迫了过来,他只得靠在边上的椅子,勉力调整呼吸,“...司徒,你知道吗?其实四年前我已经没路可退了。”
他的样子让司徒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恨老天爷为什么反复反复折磨珞疏,这些年来他受的伤害还不够多吗?他再也经不起一点点疼痛了呀!
“童妍呢?还要继续吗?”
听到童妍两个字,他勉强聚集星火精神,睁开眼:“是的,继续,在剩余的2个月时间里,用40年的力气,去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