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冷香蘅芜院(1 / 1)
且说紫鹃回到红香圃以后见着鸳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然外面不曾表露。鸳鸯酒早就醒了,正和几个大丫鬟在那里掐花作笑。
突然几个年轻媳妇上来了,大家一看原来是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郑好时家的、吴新登家的、张材家的等几个有执事的媳妇们。大家都愣住了,还是平儿上去笑道:“姐姐们怎么来了,我们没怎么喝酒。”
周瑞家的笑道:“平姑娘不怕,众位姑娘姐姐们也不用慌,我们是来和鸳鸯姑娘贺寿的。”
鸳鸯听说连忙下来,一连说着不敢受。平儿和袭人又招呼她们去坐席,又命重新摆了酒菜来。
鸳鸯笑道:“我不过是一个极微不足道的人,哪里敢劳动各位姐姐大娘们为我一个小丫头做寿,真是折死鸳鸯了。”
大家又推让了一番,她们不过略喝了几杯酒就下去了。这里也渐渐散了席,大家都到榆荫堂里玩,最后还是平儿说:“这里和四姑娘屋子挨得近,我们去看看四姑娘。”
珍珠却说:“四姑娘向来喜欢清静,她又不大和我们说话,扰了她到不好,我看我们干到我薛姑娘那里。薛姑娘那里又大,又宽敞。”
众人都说好。
大家便相约着去蘅芜院。紫鹃因为有心事,低着头,在最后慢慢的走着。鸳鸯见紫鹃慢腾腾的,丝毫不像往日。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忙越过了众人来到紫鹃跟前。拉着紫鹃笑道:“紫鹃妹妹心里有事么?”
紫鹃抬头见是鸳鸯吓了一跳,又慌忙说:“我哪里有什么事,鸳鸯姐姐多虑了。”
鸳鸯笑道:“我还怕让你受了什么委屈,心里若有什么话,尽管可以和我说说,有了烦恼的话我也可以略替你解解。”
紫鹃望着鸳鸯真诚的脸即便是有话也全部咽进肚里去了,于是勉强笑道:“姐姐别瞎猜了,我哪里有什么心事,也没烦恼。刚才不过喝了一点酒,觉得头晕。”
鸳鸯笑道:“可是胡说了,我也没见你喝过多少的酒,难不成先我醉了不成。”
紫鹃笑道:“我不骗姐姐。”
一路说着已经来到蘅芜院了,只见苍翠冷滴,冷香袅袅。宝钗早就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忙迎出来了,见是一群丫鬟,忙笑道:“今天是怎么呢,来蘅芜院做客的一拨接着一拨,前一拨还没走,你们倒来了。”
只见屋里出来一群人,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李纨、宝玉和曹慕鸿。
宝玉先越了上来对着鸳鸯作了一揖笑道:“知道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姐姐大喜了。”
慌得鸳鸯忙还礼道:“快别这样,你做爷的给我们丫头行礼,我哪里受得起。”
宝玉却说:“佛说众生平等,怎么到了我们人这里却分出一个上下贵贱来了。真正可笑。”
黛玉过来拉他:“这会儿用不着你参禅说佛理呢。”
宝玉微微一笑。
探春笑道:“你们的席怎么就散了,我们还说去闹一闹,可不给我们机会。老太太常在我们前面夸奖鸳鸯姐姐,说鸳鸯姐姐比我们都受用。鸳鸯姐姐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们尽到了孝心。我们该向鸳鸯姐姐敬一杯酒才是。”
鸳鸯听说忙摆手道:“姑娘们饶了我吧,再喝真要醉了。”
宝钗又请各位喝茶,大家都自便,有的随处几人一起说笑。有的早就跟在主子身边拘束了起来。湘云是个话袋子,见着了这么多人哪里还闲得住,早就和平儿、香菱几个在花阴底下站着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紫鹃因为心里有事也不和大家说笑,只跟在林黛玉身边。莺儿和文杏两个前后招呼着,屋里的人正在谈论纳兰的词。头是宝玉起的,“上次鸿哥说起纳兰公子的词来,真正写得好,只可惜晚生了些年,恨不能相见。”
慕鸿又说:“他的词总是以小令见长,多沉郁伤感。实在是本朝难得的人才。”
探春笑道:“闲来没事的时候我也读他的呢。真正可惜了。”
宝钗笑道:“我看来自宋以后诗词上的功夫却渐渐不好了,毕竟属于诗词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前朝出过几个诗人,用指头数都能数过来,且风格也都僵化了,更多的是在写诗论倒很少见真正的好诗了。”
黛玉却道:“宝姐姐这话有些过了,在我看来唐寅有几首诗就不错。像《一剪梅》里有‘雨打梨花’和‘赏心乐事’几句,读来虽然直白质朴却也不失神韵。可知用典过多了也未必就是好诗,好诗的前提下是要让人读懂,虽没李杜二人的风采却也很见一番造诣的。”
宝玉很赞同她的话:“这个唐寅诗好,画也很好。他笔下的美人就很不错,你们问问四妹妹,她准是知道的。”
惜春略笑了笑:“又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们会不懂么。我虽然也画几笔,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是闲来无事添几笔写意而已。”
慕鸿突然看了紫鹃两眼,笑问着:“不知我们紫鹃姑娘有何高见呀?”
紫鹃却说:“我做丫头的能有什么见识。”
探春笑说:“谁拿你当丫头来着,我也时常听人夸你。有什么道理说来我们听听。”
紫鹃微笑道:“说起纳兰的词我只记得那么几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将一种情意描绘得丝丝入扣,可知世上有多少的事儿是还原了最初的美丽呢。事实在变化中,人也在变化中,同样心也是在变化中,等烟消云散的时候,能留得下一句叹息么。”
屋里的人鸦雀无声,静了好一会儿。黛玉更是怔在那里,眼中似乎有泪痕,紫鹃才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了,急忙想解释的时候,曹慕鸿却先打破了沉静:“真难得,没想到紫卿却有这样一番见识。世事变幻虽然过速,我想只要能够坚守住自己的信念,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决心。”
宝玉叹道:“最可贵的是‘决心’二字难得。”
探春的脸上也陷入了沉思,指头插到了头发里,托着腮帮子,瞪着一湾秋水。大家正在沉思的时候小丫鬟进来报着:“老太太和太太们来了。”
屋里的人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贾母左右扶了湘云和鸳鸯,后面跟着邢王两位夫人,并一些丫鬟媳妇一大群人过来了。
贾母忙笑道:“你们都站在那儿吧,今天天气好。我嚷着她们进园子来逛逛,你们倒是好的,聚在一处取乐。”宝钗等忙着掺茶倒水,亲自捧了茶给贾母,又捧给了两位太太。贾母笑问:“怎么几天不见姨太太进来逛逛,我想个人说说话也不能够。”
宝钗笑道:“妈妈身上不自在,说硬朗的时候必进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又看看屋里的陈设点头叹道:“这孩子心太实了,屋子这么朴素也不忌讳。凤丫头也偷懒起来,让个妹妹在我们这里受委屈,我回去说说她。”
宝钗忙道:“回老太太,凤姐姐倒事事都想着我,只是我想着陈设太多了收拾起来也麻烦,所以能省的就省了。东西能将就着用就好,何必再去麻烦。”
贾母叹道:“哪里说什么麻烦,你在这里是亲戚,倘或别人看见说我们贾家小气,好东西只留着自己用。”贾母口里这样说眼睛却看着曹慕鸿。
曹慕鸿忙笑道:“老太太多心了,曹颉从不会这样想。”
贾母笑道:“我知道曹哥儿是好的,我拿你当我们宝玉一样的疼了。千万不要觉得什么有委屈的地方,需要什么就打发人和我说去,说来也算是一家人。你们在客中也不要太见外了才好。倘或丫鬟下人一时想不到的地方,我也替你们想着了。你们年轻姑娘太素净了也忌讳,我那里还有几样好东西,改天让鸳鸯拿过来给薛姑娘装饰屋子。”
宝玉笑道:“可见老太太最会喜新厌旧的,来了宝姐姐和鸿哥就知疼他们去了。”
贾母笑指着宝玉头扭向王夫人说:“看这个宝玉倒轻狂起来,打量他老子不在家。他就这样放肆起来了,在他老子面前哪里还敢出大气。偏都是我惯的他,他越发和凤哥儿一样也泼皮起来。”
湘云笑道:“老太太,我也是新来的,老太太怎么不疼疼我。”
贾母笑道:“你们两兄妹倒成一气了。”
王夫人拉着宝玉笑说:“都是宝玉带的头,看来上次你老子还没把你捶够,又欠打了。”
贾母见鸳鸯在身边当差忙道:“你和丫鬟们乐去吧,今天用不着你到跟前。”
鸳鸯笑道:“想来老太太今天心里也高兴,我怎么好自个儿乐去。倘或老太太要什么东西,要传什么话,别人也未必样样都知道。”
贾母笑道:“我怕你在这里受拘束。难为你了。”
屋里正说笑着,凤姐带着小红风风火火进来了,“怪不得四处都找不着老祖宗原来在薛妹妹的屋里。厨房预备下野鸡崽子,老祖宗快跟了我去尝尝吧。”
一群人便跟了贾母去了。黛玉和香菱两人同路走着,两人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紫鹃此时也用不着跟上去。只在后面慢慢的走着,曹慕鸿跟了上来,看着紫鹃说:“你明明有一番自己的见识,为什么总是藏着掖着?”
紫鹃一惊,看了他几眼,突然又低下头去缓缓说道:“我怎能造次呢。”
“你的那些想法常常与众不同,让人暗生佩服。”慕鸿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紫鹃却不领会,竟自个儿寻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