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林黛玉病沉潇湘馆(2)(1 / 1)
湘云与袭人说了一会儿话,见宝玉并无要醒的意思,也只得出来。到了贾母跟前,李纨和探春已回园子去了,王夫人又被老爷叫了去。湘云依在贾母身边,问道:“老祖宗,二哥哥的病就好不了了吗?”贾母回道:“你二哥哥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治。”湘云默然,她想,自己何尝没有心病,只是从小所听,所看,所接触到的,女儿的命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婿,哪怕是守寡了,也得从儿孙。虽然从小自己也喜欢宝玉哥哥,但却从来没有在人前表露过。想当初,刚听说叔婶要将自己嫁给卫若兰时,曾经也不甘心,也闹过脾气,但最终自己还是穿上了新嫁衣,戴上红盖头由着那些婆子媳妇将自己送到了现在的新家。
最初看见二哥哥对林姐姐那么好,自己还忌妒得不行。虽说那时还不太明白情愫为何物,但每每看见二哥哥情深意切地盯着林姐姐,自己就想跳到他们中间。不为别的,只想让二哥哥的视线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哪怕一会儿。直到听说二哥哥因紫鹃的一席话便满嘴胡话之时,自己才真正醒悟,二哥哥心上的人绝不是自己。二哥哥的脾气,本来就是好恶写在脸上,他爱每个姐妹们,不论身份贵贱。但是,他的爱又是那样的不一样,他对迎春、探春和惜春的爱完全是兄妹之情。他对宝姐姐,除了姐弟之情,还有尊师益友之情。他对自己,更多的还是玩伴,是另样的兄弟之情。只有对林姐姐,他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上,她是他心中的圣地,不容任何人亵渎。
现在自己与若兰成了夫妻,幸好若兰也值得自己付出。这次回来,也是想劝劝二哥哥,宝姐姐何尝不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儿,我们都看见了他对林姐姐的情意。可是,宝姐姐和自己一样,或许也曾心动,也曾有过心痛,但更多的却只能是,许多的无奈,许多的身不由己。现在皇恩已颁,亲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真不想看着二哥哥那样一个神采飞扬、谈吐有致的翩翩公子,就因眼前的婚姻不能自主,而变成如今的模样。
湘云在这儿独自嗟叹不已,贾母看了看出神的湘云,心知她只是动了小儿女的痴念,便也只随意小憩,并不理会。过了半晌鸳鸯进来焚香,见贾母躺在榻上已睡了,而湘云倚在贾母身边在发呆,便悄悄地走近她,只用手在她脖颈处摩挲。湘云一惊,正想起身来打鸳鸯,却见她笑着往边上一闪,另用手往自己身后指。湘云回头一看,才发现贾母早已睡着了。便也不再理会鸳鸯,笑着往门外一指,示意鸳鸯跟自己出去说话。
二人出得门来,湘云瞅了一眼周围,笑道:“我就愣这一会儿神,偏还被你这小蹄子取笑了,快些告诉我,我的翠缕和妈妈们都上哪儿去了?”鸳鸯忙故意赔不是笑道:“姑娘现如今已是卫府正儿八经的奶奶,奶奶身边的人,奴婢自是奉为上宾,早已安排在客房安歇了。翠缕归置好了你的东西,自会四处找你的。”湘云瞪了鸳鸯一眼,笑道:“越说越来劲了,不跟你玩了,我上园子里看看林姐姐去,老祖宗醒了你回一声。”鸳鸯揖了一礼笑道:“遵命,奶奶。”湘云也不理会,转身出了宝玉住的院子,往大观园的方向去了。
因是从宝玉的新居过园子来,所以并未走往常熟悉的路径。湘云想正好无人跟着,索性顽心顿生,另寻了一条偏僻小路走来。还未走近潇湘馆,史湘云只觉园中的景致已大不如从前,除了看门的婆子,这一路走来,竟未见到一个熟人甚或丫头。遍地堆积的陈雪和零落的枯叶,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声。抬头一望,竟已来到紫菱洲上。见其轩窗寂寞,屏帐萧然,佳人归去楼已空。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残破落败,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时可比。湘云情不自禁,也顿感世事无常,再难重续往日的娇憨女儿心。
湘云因眼前的寥落凄惨之景,正依在栏前感伤停留。却听背后有人笑道:“姑娘来了,怎不去看看我家姑娘,反倒在这儿发呆?”湘云忙回头一看,却是黛玉身边的丫头雪雁。湘云收起方才的那份心思,转身笑道:“好丫头,我不看你家姑娘,才不进这园子呢!你说说看,现在园里除了你家姑娘和三姑娘,还有谁值当我没事儿跑进来的?”雪雁宛尔笑道:“云姑娘来得正好,我家姑娘这几日连药也懒怠吃了,紫鹃姐姐正差我去找大奶奶。云姑娘去劝劝我家姑娘吧。”湘云忙说道:“那你来得正好,快带我去吧!”
走到潇湘馆外,湘云没来由地感觉身上更冷了。她忙裹了裹外面罩着的灰鼠领大毛雪氅,心中也顿感一沉,只觉不是什么好的兆头。未进门,雪雁就高兴地喊道:“姑娘,紫鹃姐姐,看我带谁来了?”紫鹃掀开帘子,压低声音骂道:“小倡妇,让你出去找大奶奶,你又跑去玩耍了。姑娘刚刚好不容易睡着,你再把她吵醒了,我揭了你的皮去!”雪雁正委曲地想辩解,紫鹃已经凝神看见了雪雁身后的湘云。
紫鹃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拉住湘云的手笑道:“云姑娘,你可回来了。听说你嫁人了,原以为这一辈子是见不着了,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着你。”湘云也小声笑道:“看你说得什么话,好好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要让老祖宗听了,又该落不自在了。”紫鹃眼泪不争气地又滚了下来,她忙掩饰性地用袖子拭了,顺手挽着湘云就往屋里走去。进了屋,雪雁帮着湘云去了外面的雪氅,然后又倒了一盅热茶递到她手上,紫鹃才领着湘云往黛玉睡觉的房间过去。
进了屋子,里面比外面又添了些暖气,黛玉沉沉地睡在床上,大红色的素缎羽纱锦被齐齐地盖在脖颈前。黛玉脸如白玉,竟无一丝血气似的。平日里俏生生的脸颊此刻就像是画上的人儿,毫无生气,让人看着心痛。紫鹃替黛玉将遮掩在额前的一缕秀发捋到耳后,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姑娘除了我早上强喂了一些稀粥,什么饭菜她都不吃。前两日好些还能将那汤药喂进去,这两日连药也喂不进去了,喂一口下去,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湘云怔忡地看着黛玉的病容,想说些什么却也无从说起了。呆了一会儿,湘云对紫鹃说道:“把姑娘的药热了端上来,再让妈妈们弄些清淡的粥和小菜备着。”紫鹃忙应声下去吩咐,屋里只剩下湘云和黛玉两人。
黛玉恍惚间觉得口渴了,并不睁眼只轻声唤道:“水……水……。”正好雪雁端了药汤进来,湘云从她手上接过青瓷小碗,来到床前。湘云说道:“帮我把姐姐的身子扶起来些。”雪雁忙取了一个厚实的青缎染花引枕来稍稍垫高了些头颈。然后湘云斜坐在床边,用小匙舀了一些就着黛玉的嘴唇撬开些,慢慢倾了进去。如此喂了几口,黛玉缓缓睁开了双目,她看了看眼前的湘云,想起身却只是动了一动。湘云又与黛玉说了些什么,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