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三十八（1 / 1）
凉风舒爽，翠色的稻田一望如浪。远山上隐隐望见几幢茅草小屋，平淡恬静。
天地安详阔大。
乡间的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赶车的是位玄衣男子，清瘦淡漠，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神光流转。车内的女子抱膝而坐，静静瞅着车窗外的稻田老农，神色安然。
“阿淼，这种日子可好？”男子扭头轻声问道。
“好。”女子点头应答。
“一直这样过下去可好？”
“嗯，好。”女子嘴角微翘，秀美如三春枝上绽放的花朵。
男子嘴角亦弯出小小的弧度，只是在不经意望向东方时，眉头会不自觉的蹙起。而后，不动痕迹的将马车赶向其它方向。
“轩辕，你……在避开什么东西么？”撩开车帘，唐淼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疑惑的问道。
眉头微微皱了皱，他有些不习惯，但并不讨厌。这次归来后，她对他亲近许多，常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用那种撒娇的语气跟他讲话。好像一个离家许久的小女孩，乍一见到家人，整个人都是欢欣雀跃的。
“避开什么？”轩辕漫不经心地反问。她柔顺的发垂在他颈边，酥酥麻麻。
摸了摸下巴，唐淼侧头盯着他，“果真没有么？”
轩辕微笑着看她，“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不讲清楚，我如何知道？”
唐淼挑眉，乖乖坐回车内，轻笑道：“没什么。也许是错觉吧，我最近老是嗅到血的味道……好奇怪……”那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在她越来越深的笑涡中。
轩辕刹那间失神，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渐渐用力，薄削的唇抿得愈发紧。
阿淼，阿淼……封印了魔，果真变成了普通的女子……连自己身上弥漫的血煞，都感觉不到了……
不想她难过，不想再见到她的泪。
她说要救杨惜，他照做了。她心甘情愿付出自己二十年的寿命，用来抵挡杨惜未来二十年的磨难。用二十年的寿命，了结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情缘，他不知道值不值得。
但阿淼，显然是认为值得的。她做了决定，于是他遵从。
施完那个破解魔与杨惜盟约的法术后，尽管筋疲力尽，但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他立刻又开始另一项法术。
用他数百年的道行为代价，将魔重新封印起来。
只是，失去了二十年的寿命，她脸色日益苍白。看得出来，和他重新在一起，她很开心，精神也很好。
可是，淼，淼……身上的血煞越来越重了……
而且，东方风中夹杂的不详气息越来越浓。杨惜……
“轩辕，轩辕……”
醒过神来，那女子一张含笑的脸近在咫尺，眸子清澈分明，瞳孔乌黑。笑盈盈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她下巴往前点了点，“喏，那个人是不是找你的？叫了你半天只是没有反应，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轩辕脸色不由得变了。前面的人，一身素衣，浩气冲天，面貌很是熟悉。
拍了拍她的手，他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绞着耳边的发，唐淼微笑着点头答应。
“师兄。”见他走来，那人含笑行了一礼。
一声师兄，刹那间思绪万千。昆仑的种种突然间自记忆中浮现，那些画面，恍如前生般，模糊而陌生。轩辕忆起，眼前这人，正是师父最宠爱的弟子之一。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下山来到这里。
彷佛看到了他的疑惑，那人微微一笑，“我这次，正是为了请师兄回昆仑而来。”
“回昆仑？”眉头挑了挑，他不动声色。
“师父说，师兄此次下山，使命已经完成。还请师兄早日回昆仑向师父复命。”尽管他态度冷淡，对面男子的笑容却依然温和。
轩辕颔首，“你回去告诉师父，我会尽快回去的。”
男子眸中闪烁着疑惑，“师兄不准备亲自回去向师父复命么？”
轩辕视线落在远处的马车上，淡淡道：“师父说使命已经完成，我并不觉得。魔神一日未除，天下苍生就一日不得安宁。我会尽快找到九黎壶，将魔神彻底清化。”
对面男子嘴角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静静看着他道：“师兄定要如此？”
轩辕沉默不语，片刻后，拂袖离开。
身后，那人长长叹息，“如此，还请师兄多多保重。”
九黎壶，已经现世。九黎壶，乃上古异宝之一，拥有及其巨大的力量，能造就万物，也能毁灭万物。要想让魔彻底消失，必须借助九黎壶的力量。
之前一直以为九黎壶在昆仑，于是在敦煌，他抛下阿淼，只身前往昆仑寻找。奈何，师父说，数百年前在昆仑的一场劫难中，那壶已经落在凡世了。
凡世如此之大，怎么能轻易寻到？
他寻了许久，至今未果。
“哎，他怎么走了？”女子自马车中探出身来，蹙眉道。
微微一笑，轩辕淡淡道：“一个故人，在这里遇到也是缘分，于是说了两句。”
“哦。”低低应了声，她没在问什么。靠在马车里，垂下眼帘，似乎有些疲惫。近些日子，她常常疲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直往西走，一直往西走，在几日后一个满天血红色云的黄昏，还是来到了那座战云密布的城池。看到它的一瞬间，玄衣男子清冷的眸子掠过一丝绝望。
是宿命么？逃离不开的宿命……
车内的女子皱了皱鼻子，蹙眉道：“轩辕，好重的血腥味，你闻到了么？”
轩辕默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轻声道：“我们避开这里吧？”
掩袖挡着鼻子，唐淼用力点了点头。这血腥的味道，让她想要呕吐……
哪知道，马车调转过头来，行了不过两三里，前面居然是密密麻麻的军营帐篷。
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这些东西。原路退回，却看到了……
轩辕眸中冷冽的光芒越来越盛，紧紧抿着唇，重新把马车调转车头，朝宣城的方向驶去。
抚着额，唐淼有些喘过气来，低声问：“轩辕，为什么又回去了？”
那男子脸色放缓许多，“这边两军交战，很不安全。还是先到城里避一避吧。”
唐淼慢慢抬头，看着掩映在重重树荫后的那座森冷城池。城池顶上就是血一般殷红的云，整个城，恍如罩在血色中……挣脱不开……
她缓缓阖上眼睛。
一灯如豆，灯下有人执盏，斜躺榻上，酒醉半酣，眼神迷离。
“杨大人，宣城中的百姓……”对面阴影中的男子轻声问道。
索性把手中的酒杯掷在地上，榻上的人一把提起酒壶，咕嘟嘟的往喉咙里灌酒。许久之后，抬起衣袖胡乱擦了擦满是酒渍的嘴角，视线轻飘飘移了过去，“你说什么？”
“琳想要询问大人，宣称中的百姓该如何处置。”阴影中男子语声平静如昔。
榻上男子倏然间一笑，目光锋利如冰雪，淡淡道：“自然全杀掉。怎么，你要存妇人之心么？”
王琳垂下头，“琳不敢。”
榻上男子疲惫地挥了挥手，“我倦了，你下去吧。”
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重新睁开眼睛。望着榻上摇曳欲熄的灯烛，静静出神。
阿淼，阿淼，离开许久了，是否快乐……
翌日午后，整个宣城一片惊天动地的哭泣之声。
宣城西北角某间阴暗的房间中，唐淼在梦境中微微蹙眉，坐在她床边的男子立刻不动声色的将笼罩着她的结界力量再次加强。
宣城面临绝城之劫，若是阿淼看到了，定然会郁郁不乐。
她的血劫，以他的修为，居然依旧看不透，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只能时时守在她旁边，尽力替她挡去一切魔障。
睡梦中的女子轻轻吁了口气，额上渗出细密汗珠，看得出，睡得极不安稳。
正想着给她念诵一道清心咒，下一瞬间，她居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从迷蒙刹那间转为清晰，她用力握起他的手，蹙眉道：“轩辕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吵得我好难过……”
玄衣男子沉默无语。这样的结界守护之下，她居然听的到……那不是听，是感触……
她本就是个灵力很强的女子。
“轩辕，轩辕，外面怎么了？”握着他的手，她抬头看他，不依不饶地问道。
“没什么。”
唐淼眉头皱的更深，坐起身来，喃喃道：“我去看看。”
轩辕蹙眉，安抚似地拍着她的手背道：“还是不要去了。”
清澈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他，她轻声道：“为何？”
“外面血腥煞气太重，你会受不了的。”
怔了怔，她缓缓低下头，轻声道：“是呢。”无论哪里，战争，总是免不了血腥暴力。许久，她展颜一笑，“无论如何，出去看看吧。”
狭长的凤眸紧了紧，玄衣男子不再讲话，只是将她的手深深握在手心中。
城内血流飘橹，这场屠杀，尚未完成，血气和恐惧已经弥漫了整座城池。
静静坐在城墙上看着，素衣女子身体不易察觉的轻轻抖动。
“将那些房子全部烧掉——”城中，有人厉声下令。
火光刹那间冲天而起，映着满城殷红的血流，妖冶诡异。城墙上，女子瞳孔渐渐紧缩。火……火……好大的火……
“姐姐，仙子姐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明明设了结界，但不知怎么看到了城墙上的她，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嘴巴一开一合，急切地呼唤她。
唐淼有片刻的失神。仙子姐姐……把对于曾经被称为魔的她唤作仙子……
“姐姐，穿白衣服的姐姐，仙子姐姐，救救我们，救救……”
孩子未出口的话，伴随着锋利的寒光绽放成喉间的一道红色绚丽花朵。他小小的头颅，咕噜噜的滚得老远。一双圆圆睁着的眼睛，哀求凄婉的注视着她。
火……火……
娘亲，爹爹，小弟……都消失在火中了……
多么讨厌的火，多么讨厌……
“淼，我们回去。”玄衣男子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固执的摇了摇头，她视线冷冷凝视着下面，强迫自己一眨不眨地看着。
“淼——”
“我们不能救他们，是么？”
小小的声音，孤独无助。轩辕微微一怔，轻轻摇头，“不能。”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一定有的……”女子喃喃重复着，泪水潸然而下。
“怎么那么慢？杨大人说，明日太阳落山之前，要全部处理完的。”随着清脆的皮鞭声，城中有人厉声训斥着。
唐淼呆了呆。杨……杨大人……该不会是……心中某个角落，突然酸涩难耐。
察觉到她表情不对，旁边的男子只来得及说了句，“淼，你……”
那素衣女子，像一瓣花瓣，在他面前决绝地张开双臂朝城下坠去！
眸子蓦然收缩，什么都没有说，轩辕玄色的身影一闪，已然追上她下坠的速度，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听到背后的风声，正厉声训话的人霍然转身，“什么人？？”说完，整个人怔了怔。
眼前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玄衣男子怀中紧紧拥着脸色苍白的似乎快要昏厥的女子，那女子，一双清水样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眸中，依稀闪烁着某种绝望的光彩。
“我问你，杨大人是谁？”唇瓣微张，女子声音柔软单薄。
“杨大人，自然是……”回答到一半，训话的官兵顿时醒悟到了什么，狠狠瞪了她一眼，“关你什么事！来人，把这两个碍事的东西给我抓起来——”
命令下了许久，眼前的男女依然安安稳稳地站着。他有些心虚，转头咆哮着吼道：“我说的话没听到？”
后面一排的兵士，俱是满脸通红，眉宇间满是痛苦之色，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禁锢住了，无法动弹。
官兵缓缓转过身，脸色渐渐惨白。
“杨大人，是不是叫杨惜？”那失魂落魄的女子紧紧盯着他，再次问道。
貌似悠闲地玄衣男子身上散发出巨大的威压，他讲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女子闻言，垂下眸子，许久，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来，“真是……冤家……”说着，安然的转身朝后走去。
“淼……”
纤细的身影在轩辕话语出口的刹那朝地上倾去——
月升中天，血色的月，就像血色的城。
她醒来的时候，轩辕不在身边。窗前案上的那碗粥还散发着热气，想来，他离去不久。穿好衣服，她推门出去。
迎面而来的血腥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涌。抬起脚，一步步往前走，近乎失控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冥冥中有种力量在操纵着这一切，她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拒绝。
气喘吁吁，脚步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这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
穿过街上兵士密布森严的防卫，她像个透明人一样直直闯进一座威严豪华的府邸。没有任何人看到她，没有人。
灯下托腮的男子惊愕地看着推开门的她，面上狂喜渐渐弥漫开来，扑过去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急切问道：“阿淼，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一路的疲惫在看到杨惜的刹那，消失的无踪无迹。她僵硬地站在原地。
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却不晓得那重逢居然来的这么早。她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就被再次推到了他的面前。
“淼，你……你不会在离开了吧？我是不是在做梦……”喃喃的孩子一般重复着，面容清减了许多的杨惜抓起她的手在脸颊边依恋地蹭了蹭，“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轻轻摇头，她回答他。
怔了怔，杨惜欣喜若狂，“你真的回来了？”
侧头静静打量他，她终于问出口，“惜，我在你心中……处在什么位子？”
那男子眉头微微蹙了蹙，“阿淼。”
微笑着注视他，她继续问：“你喜欢我么？或者，你爱我么？惜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嘴巴张了张，那男子居然也无语了，只是眸底光芒复杂莫辩。
点了点头，唐淼笑容苦涩，低声道：“我，是真的很喜欢惜。很喜欢……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从小就是这样。”
“淼在我心中，也是重要的人。”杨惜亦低声回答。
“阿惜不喜欢我么？”凝视着他的眼睛，唐淼反问。怯怯的表情，好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姑娘。
“喜欢。”
“有多喜欢？”
“你若回到我身边，你就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闻言，唐淼缓缓摇头，一字一句落寞道：“不，我累了。我从来，都在找寻自己一直无法拥有的东西。小时候是幸福，现在……是你……你喜欢我，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也知道。可是，我对你的眷恋远远大于你对我的，我越来越恐惧，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害怕失去你。我累了……”
眸子渐渐黯淡下来，杨惜垂眸望着眼前的女子，“是么？”
退后一步，唐淼嘴角重新挂上笑容，“不说这些了，说得我心底好难过。阿惜，我问你，你为何要屠城？”
怔了怔，杨惜表情渐渐冷肃起来，语气却依然柔软，“男人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可是，那些被杀掉的人，很无辜。”
杨惜冷笑，“战争中死伤的本就是无辜的人，这道理，你我都懂。”
“可是阿惜，你曾经也正是那无辜的人，为何你现在还要这么做？”
杨惜抿唇，淡淡瞅了她一眼，“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唐淼低头沉默。
杨惜表情悲怆，“否则，你就算知道我在这里，也断然不会过来找我，是么？”
唐淼依旧沉默。
杨惜仰天大笑起来，待到笑得唐淼泪水纷纷垂落时，方才止住。痴痴看着她道：“淼，他对你可好？”
唐淼蓦然抬头，“什么？”
“那个男人，他对你可好？”颓然地坐下，杨惜表情疲惫。
唐淼咬了咬嘴唇，“很好。”
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杨惜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唐淼蹙眉，心底渐渐的一丝丝漫过痛楚，越来越剧烈。痛得她脸色苍白。
“乖乖回去吧，太久了，他会担心。”缓缓阖上眼睛，杨惜道。
“屠城的事情……”
眼神蓦地冰雪般锋利，他抬眸冷冷看着她，“我说过了，男人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如果我一定要呢？”唐淼静静反问。
再次悲怆的大笑起来，杨惜抬手用力拍着身侧的矮凳，“好，好，淼，你这般逼我！”
见他这样，唐淼脸色越发苍白，神情也更加凄楚，“我……”
“宣城已经大旱三个月，如果在明日午时之前能够降下一场暴雨，我就会下令撤免之前的命令。”
定定望着她，他冷然吐出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