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朝天子 忆簇水(1 / 1)
一时的思绪激荡,让她浑身都有些轻轻颤抖起来,而此时她早已经被万俟潇君抱到上座坐了下来,只听耳边那个先前一直回荡的低沉浑厚的男声轻缓而略带着些许笑意问道:“怎么了?怎么抖成这个样子?”
万俟紫凤一颤,将眼睑垂得更低,生怕一个不小心眼睛就会将她的所有情绪全部泄露出去,这个怀抱很刚硬,还带着淡淡独特的男性味道,混杂着龙涎的香气,陌生的气息和嗓音让她的身子瞬间僵硬起来,感觉那闪电般的目光在自己脸上细细巡视,那是比之圣红药丝毫也不逊色的压迫感!
若说圣红药是阴冷邪佞教人领会对死亡的恐惧与害怕,而这人便是威严迫人间让人敬畏景仰,那是绝对的力量与高度;两人虽然身处的位置不同,但是全是这世上说来呼风唤雨毫无忌惮的人物,均教人莫可测量。
她翻涌的心绪忽然狂肆地喧嚣起来:有这样至高之位,才会衬得人越发深不可测,才智内里有时候与地位,是相辅相成的。可是又是谁的幻梦与一切被你打碎,才给了你这般权势地位!
她拼命压制自己快要沸腾起来的血液和加速的心跳,将头垂得更低,看来娇弱而惹人怜惜,含混着轻声道:“皇………皇上恕罪,民女受此荣宠,诚惶诚恐。”
只听耳畔男子低声轻笑,然后将双臂微微收拢,那人混着龙涎的独特气息排山倒海般地包围了她,然后好生安慰了她一下,让她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含着剧毒的十指颤抖着,似乎在叫嚣着让自己划向这人的脖子,让他七窍流血毙于当场。
万俟紫凤在皇帝的怀中微微扭头看着殿下的众人,下面的臣子都若有若无的瞟向自己,却不敢与皇帝对视,那眼中的神情,有歆羡、有膜拜、有惊叹、更有鄙夷,鄙夷什么?鄙夷自己是红颜祸水么?
她微微眯起眼睛,便看到了坐在左手第一个的万俟怀瑾,深紫的瞳孔中光芒毕现,含笑优雅莫名的端起桌上的金樽继续啜饮美酒,却没有丝毫尴尬慌乱,万俟紫凤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果真不愧是万俟家的人物,他应该算是万俟潇君最出色的一个皇子了罢!为何万俟潇君迟迟不立他为皇储?是想着自己正值壮年不急于把权利过早交出么?
她瞬间远远对上他的眼,略微有些挑衅地轻笑:若自己将沾满十种剧毒的指甲划破怀抱着自己的人的喉咙,不知道那淡定自若的深紫的瞳孔会不会为之变色,那张清泠华美的脸会不会惊慌失措呢?
那一瞬间,一闪即逝,虽然刻意流露出杀意让他看到,可是那双眼中的淡定清泠依旧未变,反而非常之笃定的看着自己:他为何如此安然自得?是笃定自己不会杀了这个抱着她的昏君么?
为什么不可以?!她从未在乎过自己这几年所受的屈辱与苦痛,更从未在乎什么家国天下,然而她无法忽视那个人的伤痛与刻意的淡漠。
那个———如同神灵一般清湛高华的人。她的仇恨,全为了他而起,一直以来,那是她最深的伤口,以为时间已然过去,那人也不在了,自己也慢慢长大,却不想它一直在心底默默地溃烂,一碰便疼得揪心。
那是父皇,那是幼时席卷她所有爱恨的人。
如果将这些了结,她便会走出了吧,她不再是他身后仰望的眼睛,他也不再是自己心中一直溃烂下去的伤口。
所以————她有什么理由不杀了万俟潇君!?
她轻抬起纤细的右手,甚至连用哪种毒物都想好了,就用右手无名指的‘蚀心’。
真想用这味毒物试试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想看他捂住心脏在地上打滚纠结,最后从心脏那里溃烂开来,然后全身溃烂而死!
她为自己心中这一念头感到隐隐有些害怕,但是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一些隐约而模糊的嗜血残忍念头在她心中强烈的叫嚣,仿佛………有个人曾经怀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邪魅地呢喃,仿佛蛊惑一般,带着她体验最令人迷醉的甜美欲望,带她一同感受死亡的美丽和杀虐的快感。
如此强烈的感觉,却只犹如一个模糊的影子,找不到任何清晰的记忆。
万俟紫凤凝了凝神,诧异自己为何会在如此紧要关头想起这些莫名的事情,旋而将注意力又放在眼前的事情上面:万俟怀瑾能够控制‘玉融丸’的药性显而易见,那么为何会让自己在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万俟潇君的时候放松了药性?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即便失去了内力可是仍旧还有杀死任何人的能力么?他应该不至于如此小看璇玑宫的人,那么———他是看准了自己杀不了皇帝,还是想任由自己杀了皇帝而坐享其成?
从他那天警告自己的话来看,想来是不愿自己杀了万俟潇君的,可是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杀不了?
她静下心神细细感触,这才发觉抱着自己的男子,从呼吸看来是有些深厚,像是有高深武艺之人,而且强健的体魄仿佛带着无穷的力量与气势,像是火山底下蓄势待发奔腾怒吼的岩浆。
但是就凭这些?再强的人也会有属于防范的时候,更何况………自己就这么被他抱在怀中,那随着浑厚嗓音的发出而起落的喉结,只要自己轻轻抬起手臂一划,温热的血液就会喷洒而出,溅上这待霄殿。
然而就在自己将要抬起右手的一瞬间,忽然发觉五脏六腑如同被焚烧一般,冰寒的内力顿时急速飞散,那虚软让自己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这万俟怀瑾,原来还是不让自己杀了这皇帝么?哼!既然她已经被献给了这皇帝,少不了有单独相处的时机,到时候看你如何把握时机催动药性!即便你将她的内力全部废了,她也有这十指的毒物。
而就在此刻,抱着自己的人轻轻笑了一下,万俟紫凤听的出来,那声音含着淡淡的嘲讽与自得,仿佛在笑自己不自量力一般,让她浑身一窒。
头上那浑厚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众大臣皇子滔滔不绝的奉承赞赏,扬声道:“多谢瑾儿这份大礼!朕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了!”他转身对一旁的太监吩咐道:“传令下去,今天晚上不去芙妃那儿了,就让她侍寝罢!你先带她下去!”
此言一出,殿下虽然仍旧是一片觥筹交错、谈笑宴宴,可是某种无形的注意在诡异地凝聚,二、五皇子尽皆略带幸灾乐祸般地看着万俟怀瑾,而那只顾低头啜饮的人,顿时将手中的金樽握得更紧了些,修长圆润的指尖都有些发白。
从头至尾,万俟紫凤都未曾抬起头来看那心心念念要杀的人一眼,只听耳旁那太监非男非女的声音客气的对自己道:“这位姑娘,这边请。”
她微有些摇晃地从那个怀抱中站起来,然后浑浑噩噩地跟着那太监向殿后的小通道走去,她恨不得紧紧握住双手让那些毒物全都浸润到自己掌心中去,让自己就这般万毒蚀心而死去,可是终究无力地、轻缓地跟着那太监而行。
就像她连看那人一眼也不敢一般,她没有胆子在此刻如此惩罚自己。或许那万俟怀瑾的笃定并非没有道理,更或许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虚软不是因为万俟怀瑾催动了药性。
而是———自己被那人的魄力所威慑到了,莫非自己………真的杀不了他?
皇帝锐利的眼神扫过一旁的万俟怀瑾,笑道:“瑾儿你从未叫父皇失望过!相信接下来关于璇玑宫的事情你也能够办得圆满漂亮!来!这一杯酒就当作是父皇赏赐你的!嘉奖朕的好儿子为国之栋梁、挑起北陵武的大担!”
皇帝的一席话顿时让整个宴席重而又热络起来,一时灯火辉煌、宫女来回穿梭斟酒,接着而来的舞姬轻歌曼舞,一排繁华景象。
万俟怀瑾与那锐利的眼睛对视,然后浅笑着拿起金樽道:“承蒙父皇抬爱,怀瑾定当尽力不辱使命!”
今夜,月见阁月光如水,情景无限。
耳畔还隐约听得到从待霄殿传来的杯盘撞击和谈笑之声,以及悠扬华美的宫乐、歌妓的柔美嗓音。
然后是月见阁窗外皎洁的上玄月,还有楼阁下轻飏徐波的湖水,随风微抚的柳条,静谧的与方才的待霄殿比起来,就如同一瞬间到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仇恨杀戮,纸醉金迷的宁谧世界。
然而万俟紫凤明白,这样的宁谧,只是一时的,今晚等待她的,会是更加紧张而残酷的杀戮争斗。
因为月见阁,是父皇生平最喜爱的地方。
待霄月见,待霄殿是全宫之中最为华美绚烂的地方,而月见阁是整个皇宫最高最清丽的地方,一面环水、一面靠山、还有一面是楼阁花园,夜晚伸手,几乎可以摘星揽月,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宁谧以及羽化登仙的飘然。
就是在这里,年仅九岁的自己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来月见阁找父皇,却意外看到了摆在父皇案几上的一幅卷轴。
看得出那是父皇的手笔,上面甚至墨迹未干,还散发着墨汁淡淡的清香,画卷上是一个约莫十几岁的俊逸飞扬的少年,挺拔如白杨一般的身躯,穿着华贵的月白色袍服,脸上的笑容带着莫名的轻软,星般璀璨的紫眸颜色深得恍若纯黑,颜色深深融融,一如子夜。
那细腻的笔触,可以想象执笔的人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是怎样地低眉浅笑、怎样的无尽幽思、怎样地回顾原来与这名少年的诸般种种,然后一笔一划。
原来是这样,那名一度让自己以为是紫鸾弟弟的少年其实并非紫鸾,这是她在最后罹乱时候方才知道。
直到现在,她更加不敢知道那名少年是谁,虽然她心中有了一个隐约的让她害怕疯狂的答案。
如今月见阁内,这幅画早已不见,而画这画的人,也早已不在世上。
可是这画中人,今晚也许要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