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没有你(1 / 1)
阮家巷在N市几乎是被遗忘的角落,N市本就位于一个不甚发达的省份,这个市也没有什么特色,所以被遗忘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陈金秀从很小的时候便理解这个道理,倘若自己不够努力,又不够有特色,迟早会被淘汰,人们的同情和接济是有限的,那只是有资本的人茶余饭后的一个散发剩余精力的游戏而已。
阮家巷位于N市的麒麟镇,据说是在很早很早之前,这个镇子上曾经天降神兽。至于是不是天降神兽,已经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镇子已经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但凡年轻力壮的,或者是考上大学出去的,就再也没回来过。很不幸的是,陈金秀就属于前者,被归类于老弱病残,年前,守寡多年的母亲嫁给了镇上的赵瘸子,赵瘸子大名叫做赵金宝,原本是经营麒麟镇上的打铁铺子的,年轻的时候腿是完好的,因为家里兄弟朵,就将最小的赵金宝入赘到阮家巷的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没料到没几年,一家人都染上恶疾相继去世,留下一间打铁铺子,赵金宝靠这个勉强营生,一次打铁的时候不小心将烧红的烙铁烙在脚上,原本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麒麟镇实在是太小了,连个像样的诊所也没有,就让乡下的赤脚医生医了一段时间,结果就落下了恶疾,等到要去县城找大夫的时候,一条右腿已经烂到生蛆,最终不得已截肢了。为了支付这一大笔的医疗开销,赵金宝卖掉了打铁铺子和家里值钱的一些东西,才勉强凑齐了医药费。
母亲年轻守寡,生下陈金秀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父亲去世的事情,母亲说的很含糊。陈金秀也不去过问,她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大人有难言之隐,也不愿去烦到要养家糊口的母亲。家里常年没个男人干活,贴贴手脚,母亲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年迈的奶奶要常年吃药,因为没多余的钱买西药,陈金秀很小就懂得跟着村里的老人们分辨草药,抓了几次中药之后,就懂得自己上山采草药了。于是阮家巷的深处每天都会飘出浓浓的中药味。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阮家巷的人们撺掇着媒婆找上门来,要陈金秀的母亲阮慧珍嫁给镇上的鳏夫赵金宝。
母亲只考虑了两天就答应了,赵金宝卖了原本住的宅子,像模像样的置办了彩礼,然后就住进了阮家巷。其实阮慧珍也并没有拿这笔彩礼,她寻思着,赵金宝原先是开打铁铺的,虽不能发财,但是最起码能糊口,于是用这笔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又重新给赵金宝开起了打铁铺,就这样,两家原本不相干的人就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第二年,陈金秀的弟弟出生了,赵金宝三十几岁才当上爹,自然是欣喜若狂,捧着那个小小的肉团亲了又亲,那瘸了的脚看上去竟然也利索了许多,真是人逢喜事。逢人便说起自己的儿子。陈金秀看得出,因为弟弟的到来,不论是年迈的奶奶、许久不曾笑过的母亲,甚至是那个继父,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原本农村的习俗便是如此,谁家没个男孩儿,就好像没有继承香火的人,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而弟弟的到来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滋润了一家人的心窝子。
陈金秀那时候已经快九岁了,原本一直拖着的事情因为弟弟的出生得到了顺利的解决,她到底是阮慧珍的亲闺女,在自己的坚持下,阮慧珍几次三番为难地同赵金宝商量,赵金宝同意陈金秀去离麒麟镇三十多里地的另外一个镇子上去读书。
于是这样一个拼凑的家庭,要支付陈金秀的学费,奶奶的医药费和养家糊口的开支,这个重担一下子就落在了赵金宝的身上和那唯一寄予希望的小小的打铁铺子。阮慧珍除了要种自家的七八亩地,闲暇还去打铁铺子拉拉风箱,还要腾出精力照顾家里的一老一小。日子虽说过的疲惫,倒也平静。
终于有一天,年迈有病的奶奶没看住长富,让这个没满周岁的孩子掉到了水缸里。呼天抢地才来了几个人把孩子捞了上来,赵金宝和阮慧珍得知以后飞快的丢了手里的活赶回家,小长富奄奄一息,浑身青紫,原本以为没救了,阮慧珍的脸都吓得煞白,即使有人搀着,也像一团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了。赵金宝更是捧着这个尚未确定死亡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半碗茶的功夫,那孩子咳嗽了几声,呛出水来,接着便哇哇大哭。这下子可乐坏了赵金宝,眼泪还没抹干呢。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带着孩子去里屋换那身湿了的衣裳。
这天晚上陈金秀到家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可屋子里却灯火通明,以往晚上做作业,赵金宝都嫌灯费油,不让陈金秀点煤油灯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刚跨进家门,就听见赵金宝往长凳上磕烟袋的声音:“我看还是让秀儿在家吧,别去读那劳什子书了,女娃娃念那么多书干啥?长大了还一样嫁人。”
阮慧珍不做声,接着屋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阮慧珍“哦哦”地哄了几声之后才开口:“咱不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么?前几年阮二家还没咱家好呢,儿子考上大学出息了,给家里寄了几千块钱,这屋子都翻新了。咱秀儿要是多念点书,没准儿能嫁给好人家。”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还指望秀儿给咱家什么好处不成?再说,那你说长富咋办?留给你那个瞎眼的老不死带?迟早得整死。”赵金宝将烟袋抽的吧嗒吧嗒响,“今天就差点儿出事儿,那以后呢?家里没个人看着,不放心。”半晌才又恶狠狠地说:“今天没教训教训那个老不死的,说不定是故意的,反正长富不是她的亲孙子。”
阮慧珍的影子在窗棂子上放大,她吹熄了灯说:“嘘,小声点儿,要不是我拦着你,你还打算弄出人命啊?秀儿还没回来呢,再说,家里我以后多照看点儿就是了,我在哪儿长富就在哪儿。这也是我儿子。”
陈金秀在门外蹲得腿都麻了,勉强站起来,看见奶奶住的草房子在银色的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脚步一点一点挪了过去,奶奶的柴门一推就开了,屋子里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吱吱叫着,眼瞎的奶奶耳朵却很灵,颤巍巍地问道:“是谁啊?”
陈金秀放下书包脱了鞋袜就钻上了老人的床,将脑门儿靠在奶奶的身边。
奶奶摸着陈金秀的头发轻轻喊着:“秀儿啊……”言语间尽是慈爱。
陈金秀放心地嗅着奶奶枕头上的味道,喃喃地说:“奶奶,就只有我们了……”她知道,子继父眼里,只有弟弟,自己和奶奶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何况父亲去世那么多年,母亲养了奶奶这么多年,赵金宝没理由不厌恶这个身体有病的老人,自从他和母亲结婚之后,奶奶就被迫从大屋子里搬到这个原本的杂物间住了。陈秀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奶奶……我会赚很多很多钱,让您过好日子,住大房子。”声音太轻了,轻到奶奶都没有听见,老人用枯瘦的手摸了摸陈金秀的脸,说:“人过日子要本分,要知足。”
陈金秀点点头:“我知道,奶奶。”她能感到奶奶的用心良苦,她也相信奶奶什么都知道。只是,奶奶老了,现在她也需要依靠。可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现在似乎也不是那么值得信任。陈金秀的小小的心里树下了一道围墙。
她将头深埋在被子里,几行清泪一下子就被吸进了厚实的棉被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陈金秀老远就看见自己家门口围满了人,还挂着白色的粗布。这是家里有人过世的意思。
陈金秀的脑子里哄的一声,拔腿就往家跑。
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堂屋里支起了门板,门板上搁着奶奶骨瘦如柴的身体。母亲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赵金宝跪在一边穿着白色的孝衣。
陈金秀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赵金宝的帽子揪掉:“你说!是不是你打死奶奶的?你这个人面禽兽!”
赵金宝腿脚不灵便,被瘦小的陈金秀一推,居然坐在了地上,顿时觉得失了面子,挣扎了几下站起来,抓起身边的拐杖就朝陈金秀扔去,陈金秀没防备,结结实实被砸中了,额角瞬间鼓起一个包,她揉了揉额角,拼着全身的蛮力撞过去,大有鱼死网破的意思,赵金宝失去了拐杖的额支撑,一下子被陈金秀撞翻在地,陈金秀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猴子,坐在赵金宝身上又打又咬:“是你害死了奶奶!你没有好下场的赵金宝!我等着你下十八层地狱!我等着你下油锅被小鬼煎!”
村里的人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上前拉住了陈金秀:“秀儿,别闹了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奶奶见了你这样,必定不能安心走。”
赵金宝吃了一嘴的土,讪讪地爬起来,大家又劝说他不要和一个孩子计较,碍于面子,只好又跪在草蒲团上。
陈金秀眼若干火,对着老人的尸体直挺挺地跪下去,两个膝盖和地面碰撞的声音几乎敲打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奶奶,秀儿会给你交代的!”说着用额头砰砰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