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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3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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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坚硬的核桃

江州。

她在临街处买了一个小楼,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平林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小楼原本是个茶馆,生意不冷不热。老板是个有野心的商人,相中了街西头的一家饭铺,急着出手,价钱给得还算公道。

她临走时带走了所有的积蓄。到这里落脚时一问物价,方知自己积蓄颇丰,简直算是个富翁。

开业三天,医馆生意渐渐渐多了起来,她方知在云梦谷做大夫时那种万事俱备的好处,就是在谷外的竹间馆坐堂也极为方便。四周药铺比比皆是,丸散膏丹一应俱全。她只要开方子,到哪里都抓得到药。江州虽也是个不小的城镇,不知为何,却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一张方子开出去,过不了一会儿病人就来回告说方子配不齐,不是缺鹿茸就是少杜仲,人参的成色也大打折扣。无奈,她只好自办药房。第二日便着人置了一张巨大的板桌,用来和药。至于石磨、铁研、乳钵、椿臼、粽扫、净布、铜镬、火扇、盘称、药柜、药刀、葫芦、瓶罐、大小筛子之类药堂必备之物,寻了五六日方得齐全。又四处托人将急缺的药材买回,以杜不虞。当真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好在手头宽绰,开张前一日从街对面的药铺里雇了两个伙计,帮她打下手兼管帐。

那个从街头捡来的女孩已然六岁,出落得一脸水灵。成天跟在她裙子后面“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因两人长相各异,旁人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相似,她只好给她取名“唐爽”。怕孩子受委曲,宁肯自己担着嫌疑,也不肯轻易说出她的出生来历。那孩子亦格外懂事,知道母亲有洁癖,成天拿着块手帕儿,见着灰尘便擦桌擦椅,要么便是到药房里帮着伙计们捣药,捏药丸;得了空儿便钻到客厅,替病妇们哄孩子。惹得大家直笑,说这孩子恁地勤快,莫不是个丫头转世?

整整忙了半个月,过了元宵,诸事方有些头绪。正月二十那一日夤夜,她刚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打算锁门歇息,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开门一瞧,飞雪中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敲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灰衣人,披着一件粘满雪花的斗蓬。她抬起灯笼仔细一看,见是谢停云,顿时目瞪口呆,僵立在了门口。

谢停云笑道:“吴大夫,原来你在这里,真叫我们一顿好找。”

她咬着牙,轻轻道:“谢总管请回,时辰已晚,请恕吴悠不能见客。”

谢停云道:“谷主来了,你也不见?”

她垂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不见。”

谢停云怔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态平静、面色憔悴的女人。她一反往日的温顺,变得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吴悠口里说出来的话!

他开始打动她:告诉她谷主从不在冬季外出,这一趟颠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在半途染上了肺炎,咳嗽不止,路上一直半昏半醒……

“他只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如此而已。——谷主的诚意,想必你能体谅。”

她看了一眼漆黑的马车,知道他就坐在车上,离她只有五步之遥。

刹那间,一缕细微的柔情从眉睫中一闪而过,她想起了神女峰上的那个传说。

——变成了石像的东西不可能再变回来。

所以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谢停云说了声“抱歉”,在风雪中关上了大门。

那一瞬,大门重逾千斤,她知道自己关掉的门,不仅仅是这一扇。

清晨时分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一打开门,又看见了谢停云。

“谷主请我来转告姑娘一句话。”

她静静地等待下文。

“他说他错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谅。”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这么说来,谷主仍有一线希望见姑娘一面?”谢停云试探了一句。

“不。”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馆”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这样想:破碎的就让它破碎吧。

那个斯文柔顺的女学生已离他远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见过唐潜、见过她的孩子、见过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却至死也未再见过吴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个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车拉着,送到云梦谷木匠老刘的作坊。

他当然认得这个上了七八个铁锁的箱子。

拉车的人传告了慕容无风的吩咐:“谷主说,您老上次的话很有道理,铁箱子的确比木箱子要好。他还说,您一定要想法子把盖子封死,让谁也打不开。”

这其实是铁匠的事情,老刘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就在铁箱子运回来的那一日,慕容无风看见了唐潜。

他本当在吴悠出走后不久见到唐潜,结果只收到了唐浔的一个短函,说唐潜因事去了西北,估计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体渐渐恢复。坐在湖心亭里,他替唐潜斟了一杯碧螺春,缓缓地道:“我一直想谢谢你,多谢你送给我那包醉鱼草。——我知道那是唐门的禁药,到手非常不易。没有它,那个冬季我只怕挺不过去。”

唐潜这才明白为什么慕容无风深恶唐门,对他却并不坏。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友谊。在木玄虚一案里他竭力相助,只怕也是出于这份感激。

于是他问:“是谁告诉你这包醉鱼草是我弄来的?”

“吴大夫。”

“她只告诉了你这些?”

“难道还有别的?”

他告诉慕容无风那一天发生的事。

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吴悠独自游到湖心岛,偷走了醉鱼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卫,她差一点杀了一个人。后来,她被逮住,就关在曾经关押过慕容无风的地牢里,为此大病一场。

慕容无风悚然,长叹一声,觉得难以置信:“她会游泳?”

唐潜接着道:“自从你夫人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早晚会给她一个机会。”

他摇头苦笑:“我已害死了一个女人,不想再害另一个。何况,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云梦谷。”

唐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为什么?”

“是我赶走了她。——我本当是这谷里最后一个能为她说话的人,到了要紧关头却没有发话。这说明我是个糟糕的男人,既不配作她的老师,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话音充满自责,十分沮丧。

“不必为此内疚。——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我们只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潜宽容地笑了。

停顿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能帮她盗药,且宁愿面壁一载。唐潜与吴悠的交情,绝非一般。

“我为什么要看她?她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子?”

唐潜摇头:“我曾在大街上捡到过一个女孩,到竹间馆遇到吴悠,她说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问我可愿意将孩子交给他收养,我同意了。”

他释然:“大约她后来发现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间又了怀孕,便没有开这个口。只好改为自己收养。”

“你看,她这人行事虽有些任性,心眼却一点儿也不坏。”唐潜赞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迟疑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道。

“什么事?”

“去看看她。”

……

对他来说,这世界没有光线,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达江州之后,他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见她最好?早上,还是晚上?

紧接着这个问题发展成了在什么地方见比较好?是直接去平林馆?还是约她到江边的茶楼?到时该说些什么话?——连慕容无风都吃了闭门羹,吴悠可有耐心听他寒暄?

他甚至问唐芃穿什么样的衣裳才能让一个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烦?

他提出了无数个荒唐幼稚的问题,将对此事的毫无信心彻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开始唐芃还一本正经跟他探讨,见他事无巨细皆一丝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难道你还要焚香沐浴、斋戒三天不成?”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真地跑到街西头的宝通寺连吃了三顿素食,当夜沐浴一新,焚香静坐,对神祷告。

“明早我去见她。”临睡前他对唐芃道。

“为什么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难守、多愁善感的时候,”唐芃装出老练的样子,“一到了早晨,给阳光一照,女人立刻变得意志坚强,难以打动。”

“我看上去像是一个乘虚而入的人么?”唐潜道,“早上,就是早上。”

“对你来说,我的意见向来只有一只用途——”唐芃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什么用途?”

“仅供反对。”

清晨,他踩着露水独自来到平林馆。

薄雾迷蒙,江风清冷,黎明时分,街道十分安静。

时刻太早,他拐到街对面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早饭,要了一壶茶,漫不经心地听着桌旁的茶客们闲聊。直到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道:“小丁子,都太阳当头了,你小子还猫在这里听书,不去看摊!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门去。

竹竿一点,大门半掩。他正要敲门,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一个稚嫩的女声轻道:“叔叔,你是来找我妈妈的么?”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吴大夫。”

“我妈妈就是吴大夫。”

“那我就是来找你妈妈的。”

女孩踢着地上的石块,一脸地担心:“我妈妈昨夜出诊去了,她说今早就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

“所以你起了个大早,在门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和声道。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边!”她刚刚开始识字,对名字的写法十分计较。

他心头微微一怔,还想细问,又觉不妥,忙道:“快进屋去吧,别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着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进屋坐着,我妈妈这就回来了。里面已等着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当作了病人,见他举着竹杆,便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客厅内,找了一张宽椅坐下。

“喝茶不喝?”她细声细气地问,“我去给你泡!”

“不不不!你年纪太小,仔细烫手。”他连连摇头。

“我一点也不小,都六岁啦!我天天都给人泡茶,从来也没烫过手!”女孩子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认得叔叔,叔叔可认得你。叔叔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吹牛!骗人!叔叔才不会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女孩子争辩道。

“为什么呀?”

“我妈妈说,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时候骑在一只白鹤上四处玩耍。有一天,我看见了妈妈,发现妈妈很孤单,我就下来陪着妈妈了。”她振振有辞地道,“难道那个时候,你也在天上?”

蓦地,他的眼睛有些发酸:“我不在天上,不过我曾看见你穿着好看的衣裳,骑着白鹤,飞来飞去。”

仿佛受到夸奖,女孩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然后唐爽叫道:“妈妈!”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浑身紧张了起来。

多年不见,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且添了一层亲切:

“是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刚到。”

“路过?”

“不是,专程拜访。”

“这里人多,到偏厅去小坐,行么?”

“行。”

她给他斟了一杯茶,两人谈了一阵子江州的物产、蜀中的气候、彼此的近况,渐渐有些无话可说。唐潜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离开云梦谷,她也没有问唐潜是何来意。

“她是那个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给崔大夫的,不料还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诉我他夫人已经怀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这孩子可乖了,人见人爱,我十分喜欢。”

“我也很喜欢。”

“我让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终归是你把她捡回来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荣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来之前我见过慕容先生,他托我来看你,问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气挺不错。”她答非所问。

“是啊,坐船的时候一直阴雨绵绵,难得一个大好的晴天。”

“别忘了我还欠着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几天再走。今晚我下厨,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说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他的声音开始紧张,指节发白,几乎要将手上的竹竿拧断。

“说吧,我一定尽力。”

“你能嫁给我么?”

她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虚无,却满含热度,耳根通红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个好女人,干过不名誉的事情,为此我离开了云梦谷。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会坦言相告。”

她以为听了这话他会惊讶,会恼怒,可他脸上的虔诚丝毫不变:“我也干过同样的事,你可想知道?”

“不想。”

“我也不想,更不在乎。——现在你可以答应嫁给我了吧?”他认真的道。

“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何苦一定要吞下我这颗坚硬的核桃?”她苦笑。

“我不信你有这么难消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会逃走,“我已消化了核桃的仁,消化它的壳是迟早的事。”

“不,不,”她颤声道,“你会后悔。”

“我永不后悔!”他掌心是热的,坚定地握紧了她,“嫁给我!”

月光中江水激荡,渔光点点。

虽然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已说服了她。

船舷上寂无人声,她凭栏斜倚,望着黑色的江水,默默出神。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一天,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靠在舷边,他面对着她道。

“狼外婆的故事?”她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一直奇怪当时唐潜为什么没有听得变过脸去。

“你发现了没有?因为我是唐门的人,你一直以为我是条大灰狼,”他的额头有些发白,在夜光中显得明亮。他的心情很愉快,一路上都在跟她开玩笑,“其实我不过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是啊,你一直以为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我才是条大灰狼。”

“不要这么想,”唐潜抚着她的脸,微笑,“小姑娘与大灰狼其实是同一个人。而且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啊,美好的。

在听来的故事里,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有自己编的故事,才会有自己想要的结局。

她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江风徐徐,吹散了她的长发。

他又闻到了鹳草与紫丁的气味。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三声鼓响,在甜腻的脂粉之下,他闻到了熟悉的发香。

他还记得当时的惊讶,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却忘了他是个瞎子。

被他抚摸过的身体,手指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二十二章无尽长阶

乙亥年三月十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种伤罢?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声。

手下人愕然,对于他这种毫不妥协的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飞鹰寨愿出五十倍的诊费。神医先生以后若还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话,俺们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诊费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无趣,陪着笑走到抱厦等候。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这样分类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还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种类似狼牙棒的钝器击碎,其余各处的小伤,数不胜数。抬进诊室时,肌肤好象一团零乱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和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外伤大至清理干净,内伤的调养却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断骨无法接合,病人将终生残废。

做手术的时候,窗外一只黄鹂叫得正欢。而床上的病人则因疼痛不断地冲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个砍伤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时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挣扎的身体。他无法动弹,便污语连连,涕唾横飞,其势若临阵骂敌,十分豪迈。

有几粒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忙碌中,竟也顾不上擦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宁愿病人是个女的。

女人此时嘤嘤而泣或大声呻吟,绝不伤大雅。大侠则要关心自己的颜面,断不能哭。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个临产的少妇,生了三天,孩子还没有下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薰炙、针灸、推拿、灌药……全不管用。

送入诊室的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的两例,一例由慕容无风掌刀,另一例则是吴悠。

吴悠已去,杳如黄鹤。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盥洗的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在太师椅上愁坐。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转动轮椅回到内室,田钟樾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女人气息奄奄,且行将剖腹,救活她只怕颇费周章。里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异,胎息稍弱,活下来倒极有可能。”

他将脸一沉,冷冷地道:“别听那男人胡扯。等会儿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婴儿。——我瞧了她的脉,那胎儿不止是胎息弱,只怕还有胎瘤,就算是生出来,也活不过三岁。”

田钟樾垂首敛目,道:“是,弟子谨记。”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于每一个步骤都事关性命,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一言不发。大家在心中暗自惊叹眼前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天才的手,手指修长,骨结纤细,既沉着稳定,又灵活敏捷。他一面替妇人手术,一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田钟樾抢救婴儿。

果然是个男孩,个头甚大,只可惜两肋之下生满了红丝状血瘤。妇人虽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却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他检查完婴儿,替他剪了脐带,将软绵绵的孩子包在一块绵布之中,一面交给田钟樾,一面道:“男人无子,便责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肾中伏火,精多红丝。以气相传,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药,遗热在胎。此症跟妇人无关。给他开些滋肾的药,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怀孕,受胎五月,记得以黄芩白术作散服下,当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钟樾忙道:“学生记下了。”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和那个人说罢,我懒得再见他了。”

收拾完毕,他复又淋浴更衣。赵谦和赶过来强行将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干了。”

临行之前,他听见那男子握着妇人的手,柔声细语:“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门,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再往南转了几道弯,赵谦和将他送到离竹梧院不远处的一个竹亭内。

亭外遍种芭蕉,绿荫匝地,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几株樱桃早已红透,他仰头一看,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临近地面的一层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个喜欢爬树的小丫头,还会是谁?

“过几天去把子悦接回来罢。”他道。

“前天老谢到舅爷家去了一趟,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乐乎,死拉活劝也不肯回来。”赵谦和一面说着,一面将亭上月白亮纱的卷帘放下来。暮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来扰人,不可不挡。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上石桌,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悄然退下。

一阵轻风从林隙间吹来,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松木的芬芳。还是初春天气,风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篱,山墙上古藤葱绿,薜荔覆满窗牖,盖住了上面雕刻的流云仙鹤。

远处一道小溪传来欢快的水声,一只鸭子安闲地游过,身后跟着七只毛绒绒的小鸭。岸边的碧草衬出幼雏金黄的毛色,它们在水中嬉戏,自由自在。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像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显得肃穆悲伤。

几团烟气迅速飞过,留下一片苍茫的水雾。

在山际间移动的几个白点,是江鸥。黑点,大约是山鹰罢?

草丛中“倏”地一声响动,一只野兔飞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云朵舒卷的形状,掠过山尖,在重峦叠障中消磨。

思绪如洇开的墨迹在图卷中缓缓散开。

远处峭壁上一个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阴翳的古木裹着一团冷光翠色高插天际。——山亭属于那群缘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时去过一次,隐约记得亭下临着一个深谷,是云梦谷的药园所在。

虽是正午,那里并没有什么游人。

只有一个蓝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亭子中走来走去。

那是个女人。有着浓密的头发,脑后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以至于他差一点把发髻当成了一顶帽子。

她个头与荷衣一样瘦小窈窕。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满活力,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的样子。

他不禁笑了。

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让孩子扒在腰侧,一支手臂稳稳地兜住他的腰,从远处看,好像是挎着一个篮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悦时的样子。她总说这种抱法最省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目光不知不觉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那女人背对着他坐了下来,理了理头发,将有些松散的发髻拆开,又重新别起。她这样做时,先把簪子含在口里,手则沿着脑缘划过来,将长发绕成一卷,再用簪子稳稳插住。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也许他见过的女人太少。也许,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盘发。也许……

低头沉思片刻,他复又将目光移回。刹那间,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来,衣裳开始变紫……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幻影又出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栏,缓缓转过身来,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头,拒绝再看,却奋力地驱动起轮椅。他一溜烟地驶过长廊,越过八角门,穿过一道木桥,转了三四折,才发觉那亭子其实离自己方才的所在极远。目光是笔直的,走到那里却要费尽周折。

这一处新园他极少光顾,脚下的路几乎是陌生的。他发疯似地往前赶,怕她会消失不见。好不易驶到亭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前面的游廊上却有四级台阶,越过台阶,还要再走几步才能到达亭脚。从亭脚往上,山势陡峻,石阶云梯般竖起,又窄又高。

那石阶究竟有多少,他没有数。

亭名“观峰”,原不在草图上,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此处遥对碧峰,下临绣谷,风景如画,正是筑亭佳处。考虑到慕容无风行动不便,方天宁只好将之放弃。

赵谦和曾反复叮嘱他,谷内所有建筑的基本原则,是“必须让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当慕容无风问起何以不在此处筑亭时,方天宁解释道:“从廊下拾阶而上,需在第四十级台阶之处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级就四十级。我去不了,别人总可以去。”他大笔一挥,添上了一个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头,发觉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几块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见那女人的身影。

那会是她么?她还在不在?

没有多想,他将轮椅抛在一边,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四级台阶,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伤之后,他极度消瘦。双臂嬴弱,腰肢无力,离开了轮椅几乎寸步难行。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只要力所能及,从不让荷衣相助,总想证明自己的身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思绪总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来,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两粒药丸,等待呼吸平静。

目光沿着长廊搜索,他期望此时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鸟声和漏窗洒下的迟迟日影。

他只好柱着拐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远处猿声呜咽。

风在山谷间回旋。

山坡上长满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纯白的花瓣纷纷飘落,洒了一地。

有几片飘进了廊内。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泻水逐饮,行气通脉。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风,通窍。阴虚火旺者忌服……

脑中不知不觉地闪过了药书上的几行字。他嘲笑自己是个书呆子,不论看见什么花草,第一个反应总是《本草经》上的条目。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气,令他阵阵作呕。

凭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终于来到了亭脚。

离开了游廊,坐栏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让他凭借的,只有石阶两旁的扶栏。

扶栏的那一边,是深谷。

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跌下去。

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到半空。

他却感到一阵轻松,深吸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胸口已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正要伸手抓住扶栏,转身之时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手掌在粗糙的石阶上重重地擦了一下,掌心满是血痕。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而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幻影,在记忆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坠落。

一个人在悲伤之中岂非更加真实?

如果时空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将带走自己与荷衣的所有图卷。

将它们在那个魂梦可以复活的地方一一展开。

空谷中回荡着呜咽的风声。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的身体已因激动而疲惫不堪。

他知道自己无法见到亭上的女子。

但这并不防碍今天成为一个美好的日子。

他静静地靠在栏杆上聆听。

那深沉的回声似乎来自亘古,让他忧伤,又让他解脱。

脑中闪过与荷衣相处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如蛛网般透彻清晰。

那一瞬间,时间滚滚向前,涌向童年。

第二十三章荷风清梦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

“你没事罢?”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随着那声音一道传过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着花椒、茴香、马芹、莳萝、麦黄和红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听了这话,浑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口音却又完全不同。心疾发作时他无法挺胸,为着这道疑惑,勉强地抬头看她。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像突然被钉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从尾骶至颈间——一寸挨着一寸地僵硬了起来。

那小个子女人的一只手正拿着一块烧饼,嘴里还嚼着什么,看样子,正在吃午饭。

见他一言不发,只顾着喘气,她叹了一声,将他扶着坐稳,跑到楼下拿回了轮椅上的毯子,将他的半身裹了起来,一阵忙碌之后,方将口中食物咽下,道:“这里风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对他的注视毫无反应,好像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虽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揽住了他的腰,预备将他扶起来了。

他一阵窘迫,推开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没事。”

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在脸上漾开,她双手叉着腰,看着他,道:“没事?你晓不晓得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多么可怕?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无语。

“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对不对?”

他摇头。

“别看我个子小,其实力气大。别客气。”她皱着眉看着这个固执的人。

仍旧摇头。

他打量着她额际之处的一块疤痕,那里似乎受过重创,以至于头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块。她故意在额上梳了一圈长长的刘海以作掩饰。

他心中一阵刺痛,颤声道:“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她盯着他,咬了一口烧饼。

“我以为你认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脑中一阵晕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从没见过我?”

“从没有。”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好像一面镜子。而脸上却显示出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

蓦地,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她反问:“你曾经见过我?”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淡淡一笑:“没有。……我想,我认错了人。”

——她已不记得他了,成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她已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心绞痛起来。伸手入怀,掏出药瓶,吞下一粒药丸。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脑中一片混乱。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这石阶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难受。”

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

她缓步上阶,将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块草地上,让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

阳光下的草是浅碧的,柔软而干燥。槐花累累,洒了一地。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花布铺在地上,然后解开背兜,将里面一个熟睡着的男孩子抱了出来,放在他的腿边。

那孩子模样清秀,皮肤甚为白皙,竟与她长得不大相像。男孩紧紧地挨着他的身子睡着了。

“他怕冷,你们俩挤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怜爱地从包袱里找出一个小花被替孩子盖上。然后盘起腿,坐在他的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

“余大夫的院子离这里不远,你要不要找他瞧瞧脉?你的脸色……不大好。”

看来,她对这里很熟悉。他有些诧异地想到。

“不用,我歇会儿就好了。”

“那我给你洗洗手罢。”她解下腰间的葫芦,用清水洗净了他掌上的伤口,掏出手绢替他包扎了起来。

包好了一只手,她又去清洗另一只。拔下簪子,轻轻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没有了多余的手绢,便从他的口袋翻出一条柔软的素绢,撕成三段,结成一长条,将伤口紧紧扎住。

那一瞬间,她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地从肩头滑下,久违的发香幽幽缕缕地荡过来。

他本已平静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亭子里来?”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我是来看这座山的。”

——难道,自己还是在幻觉之中吗?难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吗?

她咬着簪子,迅速地将长发盘了回去,用簪子别好,道:“是那座山么?那山叫什么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来这里,可我觉得我见过那座山。”

“也许你见过山上的日出……”荷衣极爱神女峰,山顶上有一个石亭,他们曾多次坐在峰顶的巨石上,同看日出。

她看上去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没有。我爬过很多座山,也许它的形状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许你曾在梦里去过……”

她想了想,点点头:“嗯,我是梦见过它。我记得我躺在一个横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风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云在我身旁飘来飘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条白练,远得听不见涛声。”

“一朵白云?”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女人抢着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确看见了日出……除了日出,还有……还有一个古怪的炉子。”

他怔了怔,道:“炉子?”

“金黄的炉子……上面缕着奇异的花纹……好像是蝌蚪……”

“这种炉子一般都是在马车上吧?”他道。从天山到小江南,要经过一个盗匪四伏的地段,他记得当时他们正好与一个波斯商队同行。商队的每一辆马车里都放着一个缕着奇异纹路的铜炉。

她盯着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不错……是有一辆马车……下着大雪……我的脑子糊涂了……”

“那是另一个梦吧?”

“可不是?刚才的梦是日出,日出的时候怎会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马车里有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纯白的毛毯。我觉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只好道:“继续说……”

“我不说了。大白天里和人家说自己的梦不吉利。”

“你的梦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么?”

“有……不过……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东张西望,好像身边有鬼。

起伏的山峦掠过一片云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变得有趣了起来。

“说来听听……”他和颜悦色地道。

“我和一个人坐在坟地上。我们……聊天来着,很高兴。后来,我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发现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细一瞧,其实是具干净的骷髅,样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惨惨的,好生可怕。然后……然后地上忽然涌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冲过来,水上还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转身一瞧,那骷髅被水冲不见了……我吓得四处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我找啊找啊……正惊慌之中,那骷髅一把抓住了我,对我说:‘嘿,别怕……我在这儿’。——就是这样。这个梦,我老做,都快被它烦死啦。”

他哭笑不得:“你确信他说的是‘嘿’,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只听见了‘嘿’字。”

“至少,那骷髅不是坏人罢?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让他被水冲走好了。”

她愁眉苦脸地答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这样么?白日,她失去了记忆。夜晚,又被恶梦纠缠。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当初两人低眉共语,何等绸缪。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难认。际遇之荒谬,莫过于此。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只是些无稽的恶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忘了它们罢,”他笑了笑,“猜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费脑子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猜呢?刚才你是怎么猜到日出和马车的呢?”

“我这人一向聪明。”

她宛尔一笑:“我的脑子曾经受过伤,过去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这处伤么?”他忽然抬起手,掠过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痕。

指尖掠过,引起肌肤一阵轻微的战慄。她的脸通红了。

“还痛么?”他柔声问。

“不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的伤么?”

“不记得了。”

“别担心,这伤口愈合多年,已不碍事了。”

她扑哧一笑,道:“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是个大夫。”

他微笑不语。

“其实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只要记得每天吃饭就行。”她又加了一句。说罢,笑嘻嘻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烧饼和两只竹罐,将竹罐的盖子打开,对他道:“你饿不饿?这是我做的糟鱼,那一罐是燻鱼。要不要尝一尝?”说罢,咬了一口烧饼,伴着一块咸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从竹罐中逸出,他这才记起方才她身上传过来的,正是这种味道。

他放了一块在嘴中细细品尝,一丝苦涩流入心头。

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么?

“光吃这个太咸,要和烧饼放在一起儿吃才好。”她将手中的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他学着她将鱼块夹在饼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样?”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嚼了几口,忽然垂下了头,眼泪滴了出来。

“喂……不会罢?这不过是一块咸鱼……”她坐到他身边,想再多安慰几句,一时只觉口笨舌拙,不得要领。只好结结巴巴道:“你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这云梦谷里有得是好大夫,实在不行还有神医,什么……什么病都能治得好。”

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她听了,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面饼。

“喝口水。”她递给了他盛水的葫芦,“我方才并不在这里。若不是我儿子的一只袜子掉了,我也不会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无限深邃:“是那只袜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浅浅一笑,将袜子从孩子的足踝上褪下来,塞进他的荷包,“送你留个纪念。”

“你儿子几岁了?”

“这个月正好三岁半。”

“你说什么?”他失声道,竟吓得将身子挪开了半寸,“他……他父亲……”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他……”他冷汗顿出,手指发颤,“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会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求医?”她坦然一笑:“他只是个生病的孩子,又不会咬人,你连小孩子也怕?”说罢,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额上的汗水:“可怜的孩子,今天给大夫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针,痛得他够戗。”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见手臂要穴之处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大约针灸的次数过多,有几处已僵硬了起来,剩余之处,一遍青紫。他长叹一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缓缓地道:“你不能离开这里,这孩子的病,治起来很是麻烦。”

“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五岁,”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突然大声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儿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来虽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过来。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个像他那样的孩子会有九十九个活不过五岁,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她恳切地看着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见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后隐藏的绝望,心中一阵酸痛,用力地点点头,道:“我信。”

她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他垂下头来,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苍白瘦小,四肢纤弱无力,却有一个很大的脑袋,与子悦十分相像。

她也把头凑了过来,盯着儿子的脸瞧个没够,一时间,两个人同时俯下身去,“砰”地一声,脑袋撞在一处。

四目相视,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发现了没有?他的样子看上去特别聪明。”

“他会说话了么?”

“不会。”她摇了摇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可能是……可能是快会了。”

“别担心,有些孩子说话很晚。”他赶紧道。

“他……腿……”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诅咒终于应验了。

想了想,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一共缝合了六针,对么?”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缝的。”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已吃完了饭,正要带着儿子出谷。我会路过田大夫的诊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话,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你若不愿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么?”

她一翻白眼:“我正在烦着哪,你别找事儿啦。”

他用力掰过她的肩,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糟。不过,我认得你,一直认得你!”

“可是你刚才说,你看错了人。”

“我以为……你又嫁给了别人……”

她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惊道:“你……你刚才……其实是来找我的?”

“我老远就看见了你,所以一路追了过来。”

“你……你就是从轮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来的?”

“幸好你没看见我走路的样子……不过,”他温和地道,“你瞧,虽然我走路有些麻烦,照样能来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怀里孩子的脸。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长相,也该知道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给了一个被老天爷诅咒的人。”

“这么说来,我真的曾到过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记得它?”

“因为你快乐。”他笑了。

“我们……当时在一起?”

“当然。”

“在一起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看日出。”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坐在你身边啦!”

“再近一点,”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悦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对面,感觉自己的额头几乎快到碰到他的额头了。

她正要问“什么法子……”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拧着他的胳臂,企图要挣脱,后脑勺却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涂,她的心砰砰乱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一个人,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恼,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男人一掌推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他,反而傻头傻脑地听他摆布。她张牙舞爪,像只豹子,十指尖尖,一边吻他,一边抓着他的颈子和胸膛,将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却只是温柔的搂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过了许久,才放开了她的唇,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想起来了么?”

“没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么?”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嫁给我的原因:别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却不可以。”

“你真的……认得我?”

“你还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来一次……你这法子咱们要多试试才好……”

又是深深的互吻。

他问:“现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一下?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么也没有变。而他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叫慕容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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