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1)
我终于还是画不成你和我的婚纱照片啊,你从不穿西装,让我怎么画得出你一身雪白燕尾服的样子?
换了大一号的花枝俏,墨色中加一点赭石,笔尖上的纤纤长毫微微细动。只要把她裙摆的衣纹线再提一遍,这幅画就完成了。提笔,那白裙的线条只用略略几根长线勾勒,绵长而柔韧的行云流水描,笔笔如丝,劲细饱满,思念般悠长。此时,应是什么都左右不了她手中的笔,因为这是谢小轩魂思梦萦中的水墨,注定她要于今日今时收笔成画。
电话又响,她没停笔,此时需要一气呵成、连绵不断的笔力。继续凝神,笔锋在宣纸上带出一条含蓄优雅的长线。
“小轩,是我,丽娜。拓宇下周末走,我已经通知了海天,我要到今晚或明早才能回去,到时候大家好好欢送拓宇。对了,让战东也来吧。”
她的笔突然一颤,裙角上的一根折线提前顿住,战东——
望着纸上那条措笔而成的长线,胸口泛上阵阵隐痛。如果不是一时手抖,如果不是这一败笔,这幅画当属完美。但,偏偏在此时此境,偏偏在画近终结,偏偏听到那个名字,偏偏握笔的手会颤栗。是天意吧?天下众家的画作也并无几人可称完美无缺。遗憾只因,再怎么也无法弥合横亘断裂的缺口,它伤在心脏,无药可医。身下突然一热,是血水未净,带起自腰至腹的疼痛。
没有叹息,不想驻笔,她悠悠吐出长长兰息,全神贯注将余下的几笔画完。换笔、浓墨,轻移玉镇纸;提款、压章,风唏红泥干。平展于画案,画幅上的两人一如相片中,只是抽离了背景,余下大片的留白。水渲墨染,画面变成二维的净灵时空,三维世界的烟尘红嚣与他们再无瓜葛。墨色石色水色,画就鬓发纷纷若飞;折芦描铁线描游丝描,描出流荡承转线痕。江峻的石青衣映衬小轩的月白裙,他双臂环住怀中少女,缱绻真爱在薄如蝉翼的片纸上化作水墨、化作光影、化作永殇的诗章。
左下,簪花小楷题着“癸未年冬月小轩画”八字,一枚朱红圆章是画幅中唯一的鲜妍,“峻之轩”。左上,行楷题着此画的名字——缱绻无已时。
天色已近黯淡,小轩立在窗前,傍晚的余辉笼罩一身天青。深深呼吸,墨香和着水气摇荡一室。这个世界,一切都看似自由无羁,可是心灵却被深锁重重,追念沉重却唯美,无形巨瞧一样压在心头永远也无法卸除。
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生命流尽的那一天,当年华散逝、牵挂了结、缘孽断除,便是我与你的永世不离。只是,只是这样的一个我,还是你深爱的那个醇彻如水的小轩吗?
涩涩隐隐的疼痛在胸口后心蔓延,哪里来的霜露细风吹透轻减单薄的身躯。心脏的绞痛遍布全身,一瞬间已经分不出哪里是痛,哪里不痛,痛或不痛,再难区分。她对着窗口的夕光展开手心,左手是江峻的绿翡翠,右手是战东的九星钻。这个世界,你捐弃了我,我辜负了他,无意伤害,却屡屡被伤。容颜零落无妨,身体销损也罢,只是心灵残破最是致命。她合上双手扣在前胸,辐射纵裂的痛在身体里滋长,象水墨在生宣上伸展浸化。
泪光晶莹默默屏息,脸上的伤痕红得娇艳。眼前忽而又是南海白浪,天籁潮音席卷扑面,水中江峻对他伸出手:宝贝,我怎么会离开你一个人飞走,宝贝,来,跟我来——
怎知镜影突换,绿蘙洋洒的花荫,有人将她紧扣胸膛,温热的体息将她暖透:我不是他,但我对你的好不会比他少,小轩,给我个机会——
又或花雪千层,彩烛满天,他带着她在九十九盏雪色月光中天旋地转:你不用问了,我第三个愿望也是,娶小轩——
叮咚两声,曾经是爱情铮铮不负的遗物,究竟从什么人的一双素腕纤指间掉落驿失?
翡翠光隐,九钻光散,小轩明月,一地飞白。地上一纸丹青,五字题款墨色未干,缱绻无已时。
战东调转方向重新上高速公路,心里无端地涌上纠结的痛楚,几乎压得他无法呼吸。眼前全是她凄恻笑意,写着全然的绝望。绝望后的美丽是死神的眼眸,奇异而平静的舒展双翼飞向万丈深渊。
天快亮了,只是破晓前的黑暗比夜更加冷寂而狰狞。他的车速早超过了限速,疯狂般飞蹿在空阔的高速公路。车灯反射的车距确认牌一面面在眼前呼啸掠过,每一块都如巨大的冰板狠狠砸在他心头。他不再拨她的电话和手机,六个小时了,他似能预期到它永远都不会接通。他恨那冰冷的预感,因为它每次都准确应验,他宁愿从此失去一切感官以换她一线生机。小轩,不要,千万不要,我求你。
战东把车开进藤花大门,远远看见小轩的单元门外搭起天青色的灵帐,地上一层薄雪如毯,已经有几个插满白菊的花圈疏疏落落摆放在两旁。不,不会是她,这个单元里住着很多人,他走时她还好好的,怎会是她?一辆小型货车正停在青色帐边,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在凌晨的寒气中卸下花篮。货车前座有个男子捧着一篮白玫瑰下车,那身影似曾相识,是晋海天。战东呆住,他不相信,他不敢相信。
宝马轿车从他车边驶过,停在青帐前。驾车人打开车门下来,高而清瘦,戴着金框眼镜。慢慢踱到另一侧车门边,扶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下车。是丽娜,怀里抱着一件方方正正的东西,象是放大的黑边相框,上面蒙着黑纱。那层黑纱象是刚刚裁剪下来,有点僵硬地覆盖在玻璃上。一阵寒风吹得黑纱扎成的花朵瑟瑟发抖,薄脆的纱巾一起一伏,露出下边的照片里那美丽的容颜。
心被剖开,五雷轰顶,一再咬牙,眼中的泪却令天地一片混沌水光。小轩,小轩,我知道从头到尾全是我错,强取豪夺迫你就范是我,误解猜忌囚禁伤你是我,为何承受惨痛结局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他不知怎样下的车,不知怎样一步步走到灵帐面前,只看到所有人都停下来望着他,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看不清表情。丽娜离开肖志走到战东面前,凌晨惨白的天光正映着丽娜没有血色的面容,双手裹在深蓝色的袖管里微微发抖,神情和语调却似一潭困乏殆尽的死水,陈述着的事仿佛自己都不能确信:“我来时……她就倒在窗边,象睡着了。医生来时……已经晚了,大面积心梗,那幅画掉在地上,她画了好几年,终于画完了……她脸上还有伤。”丽娜抬头凄切地询问,询问也似了无生气:“是你打的吗?她真可怜,真可怜,真可怜……”
肖志从后边走过来,温柔的手臂将丽娜按在怀里,拍抚着她颤动的肩胛。海天放下花篮大步走来,却被身后的拓宇扯住衣袖:“没有意义,她,已经不在了。”海天猛吸一口气,返身瞪视一脸泪光的石拓宇,半晌才颓丧的调开视线,注视泛白天边那一弯残月,任风吹乱了黑发,蜿蜒的热泪淌下脸颊。
战东反反复复回想丽娜的话,终于听懂,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坐回驾驶座,茫茫然看着车窗外的人沉默着摆放花圈、焚香点灯;看着墨绿色的叶片衬托白惨惨的菊瓣,在冬季的寒风中无声啜泣;看着照片中的笑容在白烛光华后隐隐约约,烟缕升散中似远似近;雪色的绸带偶尔飘摇,用浓墨写出的字迹不甚真切,只看得到“轩”字的最后一笔,悬露如她生前的泪珠……
天空开始下雪,悲悼婉约在漫飞白朵中。曾经另一个雪夜,某人的笑靥是这个世界最完美的风景,爱情净如琉璃。
小轩,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怕看到你摇头终于没敢问出口,如今你也再不可能回答我,如果我长得并不象你深爱的江峻,如果我们只是在命运的交界处不期而遇,你会不会爱我多一些?你说你没爱上我,而我早就知道你已经爱我至深,只是你心底不愿对自己承认,爱他或爱我,你一样真意全心。还有,你说过知道我爱你多深,其实,你并不知道。
打开车载密码箱,20020907,他们相遇的日子是他宿命的密码,那一天起他决定与她生生世世。从容取出自己的配枪,“咔”的一声打开保险。车镜中的眼看不出感伤,镇定自若近乎残忍。缓缓举枪齐眉,冰凉的枪口正对右太阳穴,毫厘不差。
小轩——
(全文完)
本书下载于4020电子书,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www.4020.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