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他一定会生气的。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料到对于我回乡的决定,柳珊琢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把请辞置于长几上,来回走了两趟,“您这样就是不通情理。”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我走下地台,“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自己去上呈。那就劳你送一封请觐书去。”
“娘娘,您现在还不明白?圣上是当真的。”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我才要避开。那种‘当真’很危险,对我对他都是大麻烦。除了我离开,没有其他的办法。”我想起了哲臻,一手停留在颈后。
“您以为您这么容易‘离开’吗?娘娘,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皇上会安排好一切的。”
“安排?难道让我进朝阳宫?”我放下手臂,“我是他亲封的太子妃!如果他要我满足他偷情的快乐,我宁愿请死。”
珊琢忙上来握住了我的胳膊,“不要激动娘娘,事情没到那种地步,就算到了那种地步,您也不能死。”她放开我,“圣上并不想把事情引向那个方向,否则您担心的,”她看了我一眼,“一定早就发生了。从夏良娣、安平郡主到现在太子在朝中的得意,都不出升上的安排。您不需要做任何打算,只要等着以最堂皇的形式进入朝阳宫。”
“不可能。我也不愿成为丑闻的主角遭世人耻笑唾骂,还有哲臻,他怎么办?我们的婚姻曾经上达于众神,下昭于举国之黎民,怎能视同儿戏?”
“现实点吧娘娘。”柳珊琢看着我,停了停,语气缓和了一点,“圣上就是在避免所谓的丑闻。朝阳宫的宫墙是世上最严密的屏障,发生于其中的任何事情该以何种形式传播出去都在皇上的控制之下。对他而言,您是他最想得到又最难得到的女人,但他已经在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娘娘不想想其背后的深意吗?”
我走回去,坐下。
“常言说‘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太子的损失在所难免,而只有您的顺从才可能把他的损失保持在最轻微的程度上。”
“你,不是,圣上让你来威胁我?”
“没有人威胁您,而是当前的事实给您的选择只能如此。您可以有自己的打算,然后自己承担后果。只不过,我是为娘娘考虑,宫廷生活实际而残酷,青春美貌除了接受迅速的黯淡没有其它的命运。您就算为自己考虑也必须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我是天生的女官,因为我从来不相信爱情。男女之间谈感情除了亲情、友情还有什么?爱情不过是二者之间的变异。两个人从挚友变成亲人,这就是婚姻。您不必把爱情看得太重,甚至在宫中您也不必把感情看得太重。当您拥有权力和地位,自然就会具有感情的引力,到时候您会发现感情的快感是多么微乎其微。”
我望着她潮红的脸庞,“珊琢,你在说什么?”
她看到我一脸的惊讶。
渐渐,她的表情缓和,“您不要理我……”她一声叹息,回身重新拾起了我的请辞,走到我面前,“记得中秋节那晚吗?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你们都是命运的宠儿?您渴望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我望着她和刚刚判若两人的迷茫表情,再次涌动了内心深处的伤感。我探身握着她的手,“珊琢,你知道心中坚守的道德标准顷刻被毁的感觉吗?好象一时间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善恶对错,我付出了几乎全部心血的婚姻、我深爱的孩子,居然就在我的生活中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我还要和它们做着长长的诀别。难道我二十多年来的处世原则在他面前就那样没有价值?”
柳珊琢第一次笑得凄凉,上前抱住了我。我的眼泪落下。
“……我不可能毫无触动,但我毕竟不能沉溺。我必须清醒。可是真的,我很害怕。永州的日子那么单纯快乐,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还能给我从前的那份心境吗?”
“您不会再有十年前的心境了。无论如何,您心中的永州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我抽身,抬头看着她的脸。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您见我的第一眼就笑了。那笑容居然让我想要哭。可这,恐怕再也没有了。”
我看着她明亮的眸子,良久,别过脸去。笑容犹如阳光般明媚的柳珊琢也有她隐忍于心的伤感。仇恨与报复总是先在当事人的心中烙下落寞的痕迹。无论如何,选择仇恨、决心报复后的任何结果都不足以补偿过程中失落的心情。如今我不得不无奈地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一直在警惕着悲剧的伤害,却在逃避与反抗的过程中使自己成为悲剧的主角。
在我犹豫于是否请辞的时候,皇帝派出了两位将军出征边境,又一次战事开始。朝阳门上,他洪亮的声音和坚定的语气鼓舞激发着将士们的家国情怀,最后他宣布他也将亲征。这激起了满场震天动地的呐喊,我感到脚下的石板都在颤动。
“看来父皇真的要亲征了。”哲臻的激动溢于言表。
“你这么希望父皇去那个鬼地方?”我放下了竹箸。
“怎么说?”
“我啊,”我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希望常将军和卫将军速速得胜归朝,父皇就不必去了。”
“瑽瑢……”
一个侍从进来禀报道:“宫里来车接王妃入宫。”
哲臻站起来,“那一位?”
“看车驾……好象是锦斓阁的昭嫔娘娘。”
“昭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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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幌子。昭嫔的冬衣似乎穿得太早了,但处于反常气候中的京都好象刚刚结束炎夏就毫无过渡地进入肃杀的深秋。她的脸色雪白,樱桃红的点唇是她脸上孤独的颜色。
“皇上要见你。”她拢着衣袖走在我前面。
我感到局促,“您不用亲自送我去。”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
在清风园的入口,她终于回头道:“你去吧。”
我屈膝行了一礼,“谢谢娘娘。”从她身边走过,告诉自己不能想象背后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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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到这里来,不喜欢这个地方,当然更不喜欢那个地方……”我开始习惯以发自肺腑或口是心非的否定话语释放自己的情绪。
“不要对朕说那么多‘不’字。”
“我只是说实话。”
“‘实话’并不是冒犯的理由。”他说完,看到我变化的脸色,于是他也窘了。
我淡淡一笑,拒绝他的安慰,问他:“陛下真的要去亲征吗?”
“是。你觉得……”
“我觉得您还可以考虑考虑。纥垆据险要而守关,西疆黄沙漫天,天气变化莫测……”
他笑了,“朕已经考虑清楚了,不过你的话还是让我欣慰。”
“欣慰?”我看到清风园中初现的萧瑟,“您还没有说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这个,”他走了两步,“这里清净。”
“但我总是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他笑了笑,走近我看着我的头发,“这是什么?”他突然从我发中抽出了一样首饰送到我眼前问。
“步摇。”
“步摇?哦,早就看见你戴这个,很别致。”
“这是我们永州的首饰。”我望着他。
“你很喜欢吧,看你常戴。不过,好象早些年你戴的那个更好看,黄金镶翠,非常典雅。”
“那个……是我父母送给我的。”
“为什么现在不戴了?”
“我想珍藏它……安平也喜欢,将来,我还可以送给她。”
“可是你不戴,它就没了随着你的步子摇曳而来的那份灵气。‘步摇’,躺在盒子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珍藏的是父亲母亲对我的感情,那个步摇就是他们对我爱的承载。它本身就是深沉内敛的,不必张扬。”
他笑了笑,“你总有一套古怪的理论。这倒提醒了我,记得我那年说日赐一礼给你,你坚决拒绝,我也觉得不大妥当,后来就食言了。其实当时我想到的就是送你首饰,既不张扬,又能看到你戴上它们的样子。”
“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戴的。不过,我的确受过您的一件饰物。”
“是吗?什么时候?”
“是我十岁的时候,您在例年给家父的赏赐中加赏了一只玉镯。”
“哦——十岁的时候。对,对于值整寿的官员家眷会有加赏,这是惯例。”
“这么说我还是空欢喜一场。”我笑了笑,“那个镯子我一天也没有戴过。”
“怎么?”
“父亲把它和历年其它的赏赐统统放进祖宗堂供奉起来,所以我从小就觉得皇帝的赏赐除了每年让我们多磕几个头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他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会这样吗?朕还嘱咐给官员的嘉赏要实用一些,没想到还是事与愿违。”
“皇帝赐一个笊篱他们也不敢就把它放到厨房里去,很可能还要定制一个精美的盒子珍藏起来。”
“看来朕的赏赐真的只是给别人带去麻烦了。”
“这不是陛下的初衷,但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像接受朋友礼物一样的接受皇帝的赏赐。陛下的礼物关键不在于礼物本身,而是陛下。我们必须像尊重陛下一样尊重陛下的礼物。陛下强调它们的实用,可和事实的结果是南辕北辙的。”
“我,”他挑了挑眉毛,“觉得你话里有话。”
我垂下眼帘,停了一会儿,我说:“陛下,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你说。”
我抬眼看他,他的微笑依然。
“让我回家。”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是在和朕赌气。”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似乎是赌着一口气,趁势在他面前跪下,继续道:“儿妃也曾受过的家父教诲,懂得……廉耻。”我的声音低沉而清楚。他伸出手来却停在半空。我别过脸去,他的目光仍然让我感觉脸发热。
“很好——”他说,“朕要擢升你的父亲,让他进京,亲眼看着自己女儿给家族带来无上荣光。”他似乎气急败坏地来回走了两趟,又停在我面前,“他居然教给你这些!”
“他没有错。他也不会接受出格的圣旨。”
“他会抗旨?”
直视着面前的他的脸,我说:“他也会选择清白尊严的死亡。陛下,请允许我离开,否则您也没有任何所得。”
僵持中令人窒息的死寂。
“朕有欠你的……”他喟然,“我把你置于痛苦……我也很痛苦,当我决定成全哲臻的心愿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心痛。哲臻真的令我失望。我现在就是要挽救自己的错误。”
我方才死死坚持在眼中的泪瞬时涌了出来。
对于爱情一再挫败的我不可能对他几乎狂热的感情毫无触动,而他给了我接受的充分时间。虽然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对爱情却依然缺乏把握。七年来我的感情付出没有一点结果,我在全盘失败中几乎又退回到当年面对徐贲时后知后觉的心态。我的痛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内心深处恐慌,眼前浮现的竟是当母亲听到我要进宫的时候那一脸的伤心痛楚。
他用一条明黄的手绢擦着我脸上的泪水,温柔地像一个挚爱我的亲人,“怎么回事?哭起来像个孩子,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感到一阵心痛。
他把手绢塞在我的手里,“回去吧。我不会为难你。”他轻轻拍拍我的后背。
多年以后他说,是我在那一刻凝于眼角的泪珠使他下定了决心。我否认那天我的迷惘与悲伤,而他准确地洞悉了我哭的缘由。我试图为自己做决定,但是决定的准绳并不在我的掌握中。我只是选择了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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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哲臻的婚姻结束于一个落叶纷飞的秋日。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跪着,听着同样来自宫廷的决定。这场婚姻并没有受到任何神明的保佑,十年前我们在婚礼上的祭祀所寄托的愿望已全然落空。
那时的想念,我还能记起多少?又能磨灭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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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妃的被废黜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影响,京都的舆论还在为与纥垆的战事控制。国都百姓有着似乎天然的对于国家社稷的维护意识。太子不是个一向活跃特出的角色,太子妃的更替也不适宜在战争时期大肆渲染。一个五品京官的女儿很快被确定为太子新妃的人选,而我原来还以为会是夏荷露。但对这样结果我也没有一点在意的心情,东宫在我的生命中将迅速成为过去,我带着这种情绪收拾着回乡的行装。
夜晚,我坐在寝室,云娘端了一杯茶进来。我接过来,抚摩着茶盏的边沿。
“明天就走了。”
“都准备好了吧?”
“是。”
“云娘。”我放下茶盏向她伸出手去。
云娘走到我的面前,“你是不是舍不得了?”
“我?”我看着别处,“回家,我只有高兴。”
我的笑容显然太做作了,云娘上前搂着我,“不要硬撑着了。我都明白,回去是对的。明天一出了朱雀门就都好了。”
“云娘……”
她放开了双手,看着我的脸,“你今年二十八岁,和当年起程进京的小姑娘大不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离开永州的时候,那个舍不得啊,现在还记得。没想到明天要离开京都了,还是舍不得。大概是岁数大了,在一处地方就不想挪动。”
“云娘,您以后不用再为我奔波了。以后我们就留在永州,哪儿都不去。”
云娘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老了,在家乡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就是最大的心愿。可你还年轻。”
我看着她的眼睛,“云娘,我只是希望我的故事到此为止。”
门打开了。
“殿下。”云娘向哲臻见了一礼,退出了寝室。
哲臻蓄起了胡子,声音老成地开口,“总觉得……我想来送送你。”
我像抹眼泪一样的摸了摸脸颊,但实际上并没有泪水。我站起来,说:“谢谢。”
“回到永州,向你的父母问好。其实我应该向他们谢罪,我并没有照顾好你。”
这句话提醒了我,自己的实际就是一个被谴出的妇人。
“瑽瑢,”他上前两步又停下,“你好好保重,我会去接你,总有一天。我不会忘了你,在想象中美丽的永州……”
“算了。”我的鼻子发酸,摆摆手,“你不该来……”
“是我不该,”他的声音激动了,“是我的错。”
“对,是你选错了,结果害了我们俩。”
我抬眼看着他的头缓缓低下去。这是他在我面前惯常的表情。
“你走吧。”我转过身去,“殿下,我想在明天临行前看一眼安平和恪桓……其实我最想带走的就是安平。”
他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的开合声。
万籁俱寂,我跪倒在地台上,咬紧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