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我的记忆中始终空缺着当年以新的身份进入朝阳宫时的感受。我准备多时的所谓“稳重”的第一步却走得极其飘忽,准确说我根本就不是走着进去的。
唯一的印象只是连绵于耳边的鼓乐声,庄重而浑沉,没有头绪,似乎也没有完结。
我病了,在那次野地的疯狂之举后,沿路又没有办法好好休息,于是队伍缩短了行程匆匆忙忙的把迷迷糊糊的我送进了朝阳宫。
我在一室馨香之中醒过来,失去多时的清醒总算丝丝缕缕地回到我的脑中。
“云娘——”我的嗓音沙哑,咳了咳,继续唤道:“云娘——”
进来七八个同一妆扮的侍女。最右边一个眉目很清秀的侍女近前道:“我们是沁春园的宫女,今后伺候娘娘。我叫荷露、这是小棠、这是小蝶……”
“等等,我的云娘呢?”我支撑着坐起来。
“云娘?”
“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中年妇人。”
“我不知道。”
我感到头疼,倒回枕头上,那个叫荷露的侍女连忙过来问道:“娘娘,您怎么啦?”
我想让她们找云娘来,却遭遇一袭裂骨般的疼痛,眼前刚刚恢复的清晰瞬间又化为漆黑一片。
我在又一次睁开眼时看到云娘静静地坐在我床前的灯下,感到莫大的安慰。我喝着云娘送到嘴边的一勺汤药,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咽下药,我说:“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害怕见不到你。”
云娘搅着汤药,带着刚才的笑容点点头,又舀起一勺送过来,看到我的脸,手停在了半途,“看看,又哭了。”她拿过手绢来给我擦了擦,“不过看你这样,我倒是放心了。你还是我的那个小瑽瑢。知道你那晚真让我吓了一大跳。我想那还是我的小姐吗?好象一下子就成了戏里的巾帼英雄似的,真够吓人的!”
她的表情引得我破泣为笑了,说:“你不想我成了巾帼英雄?”
“我只想小姐还是以前那个快乐顽皮的小姑娘,天天跟我捣乱,又天天黏着我叫我不得安生。”
我的情绪低落下去,“要是还在永州,还在家里,我就还是那个小姑娘。”
云娘放下了药碗,在膝上折着四方的手绢,“小姐也是明白的。过不了多少日子,小姐就要正式嫁到东宫去了。你刚刚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这句话的份量云娘懂得。不过千万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这是犯忌讳的。现在虽然婚礼还没有举行,但你已经是皇上册封的太子妃,也就是娘娘了,你的亲人应该是太子,是皇上,是皇后,还有许多皇家的亲戚。有些话不能随随便便说,那边都有人记着呢。”云娘压低了声音,手指了指珠帘外边。
我被她最后神秘兮兮的神态和动作逗得一笑,“我知道了。”我欠过身去搂着她的肩膀,“不过,我永远知道最疼我的还是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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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春园是个独特的小园子,在西苑,还隔着个夹城,但有宫禁通道连接大内。每天都有大内的使者前来探视,传达皇上皇后的一两句体恤话。我在安慰之余唯一感到不太舒服就是必须跪在凉凉的石板地上接受这些关心。布雷偶尔也会来,带来一些什物赏赐,而这会让我跪的时间更长。我很想见柳珊琢,可听说她已经去了东都。
永州的雨,京都的雪,只要一天的功夫整个视野就一片银妆素裹。我穿着平生第一次尝试的厚重衣服在沁春园铺满白雪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原本我只是和往常一样借散步打发午后无聊的时光,却对踩雪产生了兴趣。洁白无暇的雪看上去松松软软的,又平整而厚实,在台阶花坛等等突出的地方还会形成完美而可爱的弧度。我一脚踏上去,哑哑地“吱”一声,脚面就被雪盖了大半。我小心地一步一步走,又不急于走遍整个小小的院子,像是儿时在树林中的探险。这种无聊中的情趣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很快,当我想写信回家报平安的要求被一个宫女就否决了之后,我意识到此前两位女官的措辞比实际情况要委婉得多。我立刻要求面见两位女官。宋执笔一人前来。
她对我肯定地说,我不能再与皇城外有任何私人交往,包括我的父母至亲。这是震旦的神圣国法对皇室后妃首要的规定,为了防止曾经一场几成浩劫的外戚之乱重演。而依常例,我的父亲和哥哥乃至整个家族的男子将再无入仕、从戎或升迁的可能!
我躺在毫无温暖的床上,感觉全身血肉都化作了冰冷刺骨的水。
我并不知道周围的一片洁白中有一双黑亮的眸子,就是它们独断地为我的命运规定了走向。后来当我知道所有关于这一天的隐情,我终于认定了自己就是一颗棋子。彻悟后的是凄凉落寞的心情,而鲜少抑郁。我没有选择顺从。我肯定要把握既得,最需要的是理智的头脑和无畏的勇气。但后来,我还是发现了,纠缠我一生的哀愁竟然都是来自对抗!我对从前认为的那些优秀秉性产生了怀疑,于是,我失去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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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庭式的融合气氛中见到素未谋面的新的亲人。这本身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至少得有一个庄重的仪式之类的,但那只是我由戏台上的观赏经验而来的想象。我当时就有点这样的想法,宫廷或许并不那么刻板,秩序不一定处处存在,规矩也不一定能束缚所有的人。毕竟我人生最初的十八年是在民间安逸地度过的。
我穿着从大内赏赐下来的粉色衣裙随着两位女官迤逦穿行于宫苑的道道回廊,明明近在咫尺的地方却必须为了因循回环的走廊而多走很多的路。我的镇定就在安静的行走中渐渐消逝在夕阳下的晚风中。我努力想使自己想点什么,哪怕只是导致紧张也好,但是我的心绪总是很轻易的就滑过了朝阳宫巍峨雕琢的飞檐,迷失在模糊视觉的青灰色的古老宫墙中。当我们终于停下几乎机械的脚步,我在刹那间感到一丝绝望,好象小时候在先生的眼皮底下睡着又突然被一记戒尺惊醒时的茫然与惊惶。
在晚宴进行中,我找回了镇定,但只是一部分表面上的。内心中的翻江倒海总是唤起我用几乎严酷的平静表情来掩饰。于是那种平静实际上就是一种异常紧张的僵持状态,只要稍有颠簸就可能土崩瓦解。
对于那天席中的对话,依稀记得的只是来自皇帝皇后的一些家常的问话,比如爱吃什么,爱做什么消遣之类的。乐声嘈杂,我的席位和他们的又隔着三层台阶,好几次我几乎听不清他们的问话,或者不知道是谁问的。
我的对面就坐着太子,我应该最容易很自然地看到他,但实际看却变得很困难。舞姬一上来就断断续续地阻隔着我的视线。我只看见他有一张没有特征的白皙明净的脸庞,穿着墨绿镶金的袍子。我有一点点失望。
回来云娘问我太子的样子,我居然已经把他忘了。我说下次再见到时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云娘别有意味地笑笑,又问:“那太子对你怎么样?”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咳,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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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许久,我却越来越没有睡意。耳里总是宴乐中的一小段单调的调子,闭上眼睛是舞姬翩翩舞动的裙裾。我侧过身去,看到云娘的后背,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云娘——”我轻轻地唤她,其实也并不想叫醒她。
我翻转过身去,看着窗上映出的摇曳的树枝,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一个陌生人,就站在我面前。峨冠博带,俊朗英武,他微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最爱粉色?”
“不,我最喜欢大红色。”我毫不掩饰地直视他,拼命要记住他的样子好讲给云娘听。
“我觉得粉色让你最好看,沉静高洁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睡莲。”
我低下头,笑,感到不好意思,又捉不住这从未有过的赞美。
他矫健地一纵身,跃上了身边忽然出现的一匹白马。他向我点点头,带着朝日般的笑容,然后策马而去。
我想追上他,却跑不起来。“你是谁?”我喊道。他没有停下来,却也没有在我的视野中消失,徒留一个模糊的跳动的背影。
“告诉我你是谁——”
云娘把我拍醒,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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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朝霞漫天的春日迎来了一个少女最后的辉煌日子。婚礼,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无论是否成熟到可以承载婚姻,她都必须在这一天把自己交付给另一种生活与情绪。我真的忘记了太子的模样。整个婚礼中我都不时在努力地回忆起一丁点的哪怕是他眉毛的形状,觉得那至少也能让我躲避再一次面对陌生时可能出现的慌张。可思绪却总会不自觉地飘离于体外,随着广场上放飞的鸽子悠游至云霄。而我只能在凤冠的重压下吃力地端正着脖颈,透过大红的纱巾看着光洁的玉石地面上自己模糊的身影。
浓丽的热闹,随之而来幽深的寂静。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偏偏小姐赶上这个天,果然下雨了。”
夜幕中的东宫。云娘陪伴着我,我穿着一天中的第三套礼服坐在榻边,只有那块红色的头巾整天罩在我的面前。
“外面沙沙的是下雨吗?”
“可不是?春雨贵如油,是个好兆头。”云娘的口气里有点安慰我的意思,因为我已经坐了不少时候了。
“还有宾客吗?”
“都散了吧,外面没什么人声。”
我眼前的红头巾慢慢地滑落,柔软地落在我的手上。
“哎哟,头巾怎么又掉下来了。算了,先不遮着了,太子来了再遮也不迟。把首饰也拿下一些吧,看着都觉得怪重的。”云娘过来帮我取下头上的累赘,可我并不觉得轻松多少。“小姐就是不打扮也是漂亮的……”
“云娘,你嫁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抬起头看着烛影中的她。
“啊,那老早以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路哭哭啼啼的从娘家到夫家。我骑着毛驴,一身红袄裤,也顶着个红头巾。我哥哥牵着毛驴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见到我那个男人,我们扑哧一声都笑了。”
“为什么笑?”
“我们以前啊都认得,同一个村的,可成亲那天偏偏要装得像第一次见面,一见钟情似的高兴。所以我们都憋了半天了,笑对方在客人面前装佯。”云娘掩着嘴笑,脸上泛起的红晕。
我的笑逐渐显得尴尬,“可他是个什么样子……”
雨声越发清晰,而我的洞房依然只有我和云娘两个人。云娘已经讲完了所有关于成亲的笑话。外边的侍从默默地站着。
我倏地站起来。
“小姐不要着急……”云娘立即过来拉着我的一只手。
“现在是几时了?”我稍嫌颤抖的声音让我自己都意外,并且令我的情绪不再容得收敛。
“近……丑时了吧。”云娘的眼中露出的同情让我更加感到难堪。
我转过身朝坐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向云娘,“我今天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吗?是不是哪一次礼貌没有周全,还是礼服穿错了一套?宋夫人一直在你旁边的,她没有说我哪里出错了吗?”
“没有,”她走近了我,“她说你做得很好。”云娘像我儿时一样把我搂在怀里,抚摩着我脑后的头发。
“那么……”我慢慢抬起手拔下了鬓边的一支珠钗。
……
“这雨会下一夜吗?”
……
被愚弄和抛弃的感觉是我的新婚之夜在我心底埋下的永久情结。我在京都的生活从此为当夜成就的忧患心情搅扰,永不适意。
“可能……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他只是这么说,他能这么说我就要感到安慰了。他的确一直在弥补自己的错误可是始终没有成功。而我不愿再谈原谅,有些时候遗忘和忽略是必须的,只是我了解得还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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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臻带着酒气跌跌撞撞进入寝室。我除了惊讶做不出其它表情。云娘的离开让我自觉如同丢在野外的孤儿。我紧紧盯着他一步步走近我,像对着一个仇人。我努力使自己不躲避他的目光,但慢慢聚起的勇气被他陡然间流露的痛苦眼神荡净。
他伸出一只手,顺着我的鬓角滑过。
“是我先看上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是我让你到这儿来。”他的声音低沉,目光随着他的手游走。“我看到了你,在牡丹花丛中……粉红的衣裳……你的眼神那么凝静、纯粹,闪烁着激动的光彩,就像……无意中第一次看到牡丹绽放的小女孩儿。我在那一刻就决定……”他含糊的话语为更加混沌的笑声取代……
“骗局!什么是完美?纯粹?……可笑,梦?还有,情结?”他大步来回于寝室的中央,“你懂不懂‘情结’?不知道?太有意思了,真是个天经地义的理由啊!”
他大笑抑或是大哭。
“你是天下最,最好的……好到独一无二。可能吗?太匪夷所思了……太荒谬了……”
我在他模糊的笑与哭中感到了明显的耻笑与嘲讽。
他踉踉跄跄离开寝室。我怆然坐下,手捂着自己加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