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遭逢(2)(1 / 1)
“你和我母亲,怎么能比呢?不过是四分相像,就可以代替她了?”
“我要的不是你做母亲……来,不管人家怎么的眼光,你爱我就跟着我来,来,来……”
葡萄架下,年轻男子深深吻下来。
昭月蓦然清醒。深夜寂静,连虫鸣都没有,惜禾就躺在身边,沉沉睡着。昏暗之中不睁眼,悄悄伸手抚一下眼角,一抹潮湿沾于指间。
葡萄架,慕之。这个梦境太熟悉,第一次梦到他,也是这样的梦境。梦里男子依稀问:“喜欢我吗?”羞不能答。盛夏的葡萄架有累累的紫绿葡萄,颗颗饱满如珠玉,浓密叶藤将天光遮掩得只漏下稀疏光影。那样真实的梦境,脸上的灼灼羞赧使人恍惚,以为他真的在身边,睁眼却是池门城。那是池门城第一次到她房里,无声无息。那时在她心里,慕之那样远,遥不可及。
晚间在客栈院子里,慕之直直相问:“又要开始一个久别不常聚的年头,呵,第几年了?”
这是她不能答的。他的每一个问题她都答不了,开口作答便是耻辱。她和从前一样沉默,他却再不像从前那般无所上心,神色瞬忽严厉,以至于长眉之下满眼不耐,抢步绕过桌子到她跟前,下一步好像就要将她从以上粗鲁掼起,然而没有。他只是一手扶着桌,俯下身去,逼视她。这样近的距离,连彼此呼吸的气味都要闻到,虽然光线弱,站在二楼走廊上的林翌南也看得出昭月的身形刹那的震颤。林翌南急急缩回房间,怕二人之间外人不宜。
不必问惜禾林翌南也猜到昭月与那池慕之之间关系不一般。这让林翌南想到了方杜衡,五年之后突然找来的男人。当下这人可不似方杜衡的忍耐静默,这人的嚣戾若是对惜禾去的,林翌南不知道自己当如何。多想无益,只拉过惜禾的手问:“昭月和那个人是过去的恋人吗?”
惜禾见林翌南出门又缩回来并且神色有异,往院子方向无用地瞥一眼,“不是恋人,但他是昭月喜欢的人。”
慕之的姿势使昭月站不能得,坐又不安,对峙之时,隐隐听到心跳砰然。
“我们现在的身份,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换做从前他会怀了游戏的心与她慢慢言语缠斗。她说过无数次,“注意自己的言行”,他也回了无数次,“你倒说,我违反了哪条规矩?”但如今他面对她故作冷峻的眼神,眼里是更深的恼恨,咬牙切齿的一句:“谁许你这样的身份?”
从前他至少有一丝柔软,言语不伤人,只是放浪逗弄,无所用心的样子。从前他说“你和我母亲,怎么能比呢?不过是四分相像,就可以代替她了”,她也不觉得伤。在儿子眼里,自然是没人比得过母亲的。而今他的眼神凌厉,言语冷硬,句句锥心。
他不知道,避他恰是因为喜欢他,至今留恋他。而他的心,她何曾摸得着,放荡成性的人,当年对她再狎昵她知道都当不得真,他的眼里除了无所用心,更多只是轻蔑,她没看到更多情感。恐怕到现在为止,她在他眼里都是不堪的,一个处境凄凉的女学生一朝飞上枝头,从此荣华富贵。他至今,不顾彼此身份,不肯放过她,以折磨为快。
不想在他面前过分软弱,昭月用双手扶住额,将心神稳住,问:“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慕之已坐回自己的椅上去,斜靠在桌上,斜睨她,“你先说,你这是什么计策?欲擒故纵吗?久别胜厮守,在你身上还真有效。那三天,他待你好得很吧?”
欲擒故纵。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欲擒故纵,于是呵呵笑起,“在你眼里我有这么精于此道吗?连他都懂得我会喜欢什么时候的海,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你却不懂。我们二十年里一直陌生,不要自以为很了解我。”
二十岁的女孩子,喜欢的是年轻少年,但池门城是恩人。他不会懂得她二十年间受的是怎样的待遇,池门城对她那样好,为什么拒绝他?他却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伤人,从认识的那一刻起就在伤人。所有这些,昭月懒怠说,从来不善于对人解释自己。
倾心喜欢只换来无情刁难,这便是莫大的伤痛,想到这个,止不住簌簌泪下,但挥手有那么丝漫不经心地用掌心蒙住自己的眼,狠狠擦拭,又说道:“嫁入你们家最大的好就是,他给了我最大的自由和资本。你所谓的欲擒故纵计,他许我多少年,我便会用多少年。你看不过,可以对他说。”
才这么几句话,已经是这些年里对他说的最多的一次了,越说心里越平静。一生里最初爱上的一个人,从未得到过他真正的温柔,连勇敢地对他说很多话都成奢望。在池家,时时刻刻都小心避着他,怕人眼目;在这个院落,有外人来去,却到底自由。既然相遇,那么就敞开自己,哪怕一点点也好,算是成全自己。这一回,说了这么些真的话,心满意足了,眼泪止不住,但真心笑开,笑给心里的自己看。
慕之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静,没有任何动作。昭月只当是与他从此不必再有纠缠,亦喜亦悲,抬头来,只见他目光一直在自己这里。这么多年来,她不知道他也会有那样认真的表情。
“我是,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呢。你有让我了解过你吗?你们有对我说过你的过去吗?”
他再度走过来,昭月只觉巨大阴影将自己全身覆没。
“他能许你的,难道我不能吗?你给过我机会吗?你躲我,躲了多少年?”
他双手扶住椅背,将她圈住,低头就要吻下来。昭月不知道是自己抵挡拦住了他还是惜禾那一声惊慌轻呼,反正眼见压下来的人是定住了。
慕之转头瞥一眼惜禾,仍看向昭月,沉沉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吗?”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话。
惜禾说:“以为只是你有心,原来他也有吗?”她无论如何是他父亲的妻子,喜欢只能是心里的事,他却那样做。惜禾觉得那个人可怕。而昭月只知,那个人傻。他不知道,她与他绝不可能。
三年之后竟又梦回从前的梦境,梦里再亲昵又能怎样。这对父子之间,一辈子只能得一个,只能一个。没有岔路,没有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