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地狱花（1 / 1）

二表哥曾经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但是后来，我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对他说，我想一个人去找。

我说，我想，那个地方一定在我心里，我一定能找得到。

二表哥拗不过我，只得答应。

我俩在百花涧告别，彼时，百花开得正艳，像极了那个草长莺飞的春日，我和某个谁，在这里相见。

只是我依旧不记得他的名字，我只记得那一袭青衫，还有他曾经说过的那句。

“凤凰，当应择梧桐而栖之。”

临别之时，我把那只锦囊塞给了二表哥，我看到了他眼底流露出的惊讶和震撼。

他看向我，不敢相信：“璐璐，你从哪来的？”

我低了低眉：“我也不记得……从我有意识以来，我就带着它。我也很想知道它从何而来……我只是有种感觉，应该把它给你，因为它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我傻傻一笑：“很奇怪吧，我也捉摸不清楚，我怎么就那么确定是给你，如果不给你，心里就空了那么一块……”

我还没说完，就发现面前的男人，已经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听到他低声的啜泣，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哭，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谢谢，谢谢你……”他一直不停地重复这句话，重复到他泣不成声。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他，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已经有了千年寿命的男人，居然也会泪流满面。

他哭得那么伤心，他的神情那么寂寥，他还在不断地喃喃：“谢谢，谢谢你，璐璐……”

最后，他很快，很轻声地说了一个名字：“谢谢……灵越。”

不知为何，平静的心，又有了一丝地波动。

灵越。

这个女孩的名字，为何如此熟悉？

就像镌刻在灵魂之中一样，如影随形。

我是天地间的游魂，我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不知道我要去往哪里，我只知道，我的心里有膨胀的呐喊，它在呼唤我去寻找……

这寻找仿佛已经在心底酝酿了那么多年，心底的内疚感仿佛在一遍遍地提醒我，我已经迟了好多，好多年。

我走过了人间桃花满天的山谷，走过了天界落英缤纷的奇境，走过了地狱暗无天日的小径。

我很安静地走着，宛若一阵云，却从来都不驻足。

后来我到了一个地方，这里的空气那么沉闷，这里的天灰白阴暗，这里有一股亡灵的气息。我在这里看到一条河，看不到尽头，平静流淌的河。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透明的幽灵，他们告诉我这里是黄泉路，他们说，他们在这里等待往生。

“彼岸是新的一次轮回。”有鬼魂指了指对岸，水汽氤氲，只看到整齐划一的鬼差，和盲目地向前蠕动的魂灵。

我面前的这一只鬼魂看上去很年轻，我还能依稀闻到他身上残留的生气。不同于其他鬼的沉默，他一直不停地和我交谈，似乎已经觉察到我和他属于同类——至少相对于其他死气沉沉的魂魄而言。

“黄泉路就是六界生灵死亡之后的归处，所有魂魄在此汇集，然后等候转世投胎……当然听说仙界的转生台也可以轮回……”他有点兴奋地指指点点，滔滔不绝，“你看，那头……你看到没，开得那么艳丽的花。那是黄泉路最夺目最耀眼的风景，那些都是曼珠沙华，也就是彼岸花……”

“都说摘一朵彼岸花，放入忘川水之中，就能看到你前生后世的姻缘啊……诶，姑娘，你去哪？！”

他在身后不停地呼唤我，而我置若罔闻。

彼岸花开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么？

我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我怀揣着一种虔诚的，近乎朝圣的心，慢慢地走向那片花海。

绵延不断的红，喑哑低沉的暗，还有炫目华丽的红。

不止是曼珠沙华，不止是那妖娆而决绝的花朵，还有大片大片的，仿佛焰火滚落地面，铺开出明亮而热切的笑颜。

凤凰花。

凤凰花。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追了过去，沿着起伏的河岸线，一直往前跑。

我听到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我闻到了空气里熟悉的味道。我一直跑，一直追，路漫漫没有尽头，可我停不下我的脚步。

这是多么壮丽的景观，这一大片灿烂到极致的殷红，就像是九天火海，坠落凡尘。

我终于迷失了我的方向。我已经撞入了看不到边际的火红之中。我开始左右张望，我很惊讶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我似乎早已料到，我一定会不虚此行。

花团锦簇，遮住了那清绝的背影，只留了一截衣角，闯入我的视野。我轻手轻脚地寻了过去，在他的背后立定。那个人的背影是那么瘦，瘦到几乎只剩了骨头，而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心里早已认定，我此行就是为了找到他。

找到这个我唤不出名字来的男人。

我站了很久很久，而他似乎只专注看他身旁的花。我看到他伸出的手——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的手，枯槁而粗糙，细弱得只剩了皮包骨。

我感觉到心里狠狠抽痛，我顾不上多想什么，就直接蹲下身来，伸出手，握住他单薄而瘦弱的手。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出现，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把手收回去。而我握得更紧。

他转过了脸来，苍老而憔悴，肤色蜡黄，面上暗疮点点，只有那双眼，看上去是清明的，里头有倔强在苦苦支撑。瞅见了我，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而后却是害怕。

他猛地转过头去，不说话。

他的举动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测，我询问他：“是你说过，要给我种这凤凰花，对么？”

他仍旧不言不语。

我使劲抓住他的手，而他挣扎着想缩回，我不依不饶，只说：“你害怕见到我，为什么？”

“见到这些花就够了……你不一直想看花的么……你看我做什么？”他终于肯说话了，嗓音嘶哑，几不成声。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模糊的记忆里，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把头扭过去，不愿正脸面对我。

“璐璐。”有人在唤我的名，那么轻。

我站了起来，四处眺望，只有无边无际的红，别无其他。

而有人的手轻轻推了推我的胳膊，我转过头，正瞧见那白玉似的手臂，和那妃色的低胸长袍。

“你是……？”我迷茫地看她。

她咯咯笑了两声：“将晓。”她说，“我叫将晓。”

“你不记得了。”她宛若念咒一般说起，“摘一朵彼岸花来看看你的前尘往事，如何？”

霏微的雾气里，是一张脸，眉目清晰。

那么温和的表情，那么冲淡的气质，那么清俊的轮廓。

他手持一枝梧桐，轻声吟道：“凤凰，当择梧桐而栖之。”

“终于清晰了呢，”将晓笑，“也许你觉得忘了，但你的心却明白了。”

“为什么要帮助我？”我琢磨不出她的动机，一脸警戒地望着她。

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了一只草编的曼珠沙华，她用小指头轻轻地摆弄它，眼神里有落寞的光：“回报你的人情。”

“他叫扶疏。”她看向了那个青衫的男子，一字一顿，说出了这个名字。

仿佛雨后春笋一般，这个名字在我的心中逐渐抽芽生长，瞬间占据整个心房。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这里等他。”她的眼神清亮，声音悠长，就像在念一首优美的诗，“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你就喝下了忘川水，决绝地离开。”

我喝下了忘川水，决绝地离开。

我是想去寻找他，可是我误打误撞，却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毫无征兆地，我爱上了那个人，虽然，我最先遇见的人是他。

就像这一世，毫无征兆地，他的影子已经镌刻在了心底，虽然，我先遇见的，是前世的爱人——

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呢。

我在黄泉路停留了好些天，扶疏仍旧不肯跟我说话。只要我一出现，他必定会躲得远远的……到后来，他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他就索性别过脸，闭上眼。

我知道他在逃避，我知道他不想面对我。但我愿意等。

曾经我违背了我们的誓言，我没有等到他，就先行离去……所以，所以我愿意继续等。

等着命运给我们机会，让我们重新来过。

某一个天气昏暗的清晨，我再一次醒来，走到忘川梨树下的时候，将晓忽然出现在我跟前。

“你打算怎么办？”

我装傻：“什么怎么办？”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的毒已经侵入骨髓了么？”将晓看着我，像盯着一个妖怪，“好，你不清楚他的病情，我告诉你……他仍旧是凡人之躯，所以他经不起折腾。”

“他本来就中了毒，又在这黄泉路的尸腐之息中呆了这么久……你也看得见的，他的整个身子都被摧毁了，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撑不了几日了。”

我低了低眉。

“我知道。”

我说得很轻，仿佛只是对自己说。

“但他还没有完成他的心愿。”

他像一个喁喁独行的老僧，步履蹒跚地，每日在凤凰花丛间来来回回。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但是他的眼神里有殷切的光芒，他还在等着，他还在坚持着，他不会放弃。

而我却不知道，他等的是怎样的未来。

终于有一天，我穿过清晨微凉的薄雾，看到了他佝偻的背影，和他身后那火红绚烂的凤凰花。明亮热切的红，倾吐着柔软温和的黄色花蕊，在忘川死气沉沉的河岸旁，开出绵延不绝的生机，宛若弯弯的眉眼，无情却动人，又像是热情的红唇，嘴角上扬，成了诱惑的弧度。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了，我只感觉到手背干燥的皮肤上，有温热的液体淌过。

最美的凤凰花。

这是此生我见到的，最美的凤凰花。

他趔趄地向我走了过来，眉目舒展，尽量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璐璐，你看。”

我已经是泣不成声，只瞅着他，刚止住的泪又开始不停掉。

“我最满意的，一是梵香青木，二是黄泉路的凤凰花。”他的笑里满是骄傲，看着我，削瘦的脸庞上，光辉殆尽，只余了他桀骜不屈的风骨。

我握住他的手，拼命摇头：“不要说了，我带你走。”

“去哪里……”

“去救你，去除掉你体内的毒，让你好起来……”

“不……我的身子，我清楚。”他凝视着我，“这是我和你最后相处的时光了吧……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见到你……因为我就要和你告别了……让我再看你一眼。”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去打断。

“璐璐……开心点。不要想那么多……生活里有很多的不好，却也有很多好的……就像这凤凰花……她永远都会是给你的美丽的礼物。”

“记得幸福啊。”

“不——”我终于喊出声来，“不，我要的是你，没有你，我怎么能算得上幸福……我会永远永远缺失这一块，永远再找不回来！”

“我总觉得自己缺少心，缺少刻骨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我还没有遇见……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因为，我早已经遇见了。”

“你在我心里面，我早已把你当做这里的一部分，”我指着自己的左胸，“我不能失去你。”

他的意识似乎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连眼神都有点迷离。

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唔？”唇角弯了弯，好像想给一个笑容，却缓缓地耷拉了下去，凝成了一个还没绽放的笑容。

他要死了是么，他要死了是么。

不……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抱着他瘦弱的身体，只剩下躯壳的肉身，我忽然觉得很无助，我忽然觉得有什么要轰然倒塌。

我不能让你去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死。

我抬起头来，远方云萦雾绕，隐隐约约有一口大井，在发出无声的召唤。

于是我开始使劲拽他的胳膊，我对他说，跟我一起走，我们去往往生之地。

反正，我不是神，不是凤凰族的仙灵，你也不是。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轮回井，让我们一起离开这个表面光鲜内里肮脏的地方，让我们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用尽了力气，把他拉到了忘川河边，河水汨汨，没有舟，没有桥。

我瘫软了下来。

连最后的奢望，都做不到了么。

回过头，看到了妃色长袍的衣角，女孩的眼中有些微的不忍：“灵越也许会帮你的。”

她闭上了眼，凄凉地笑：“没想到，会是这般结局。”

然后，她离开了，好像，再也不会回来。

我望着天，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出路。

我在心底念：“灵越……请帮帮我。我为你达成了你最后的愿望，请你这一次，帮助我，达成我唯一的心愿。”

我听到风呼啸而过，我看到忘川梨的枝桠在疯狂地抖动，我看到无数叶片飞了起来，朝我扑了过来，在我的面前，铺展而开，形成了一条绿色的通道，一直驾到了对岸。

灵越……谢谢你。

我最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忘川梨，低下了头，抱起扶疏，前往，这个世界的尽头。

轮回井。

有寂寥的风。是来自彼岸的召唤。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我掏出了袖中的七叶莲，把它的花瓣一片一片剥开，看到了花蕊中央，有两颗晶莹剔透的莲子。我把其中一枚塞入口中，把另外一枚放在扶疏的唇间。

我缓缓地把他扶上轮回井的壁，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吻，对他说。

来生，再见吧。

让我们，来生，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