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墨劫灰（1 / 1）
他懒懒散散地靠在藤椅，四肢自然舒展，神色平静安详，脸上还带着他特有的宛若阳光的微笑。他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那般。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摇动他的身体，几乎是大喝：“慕霖，醒醒啊！你的东西我帮你送到了，将晓很好，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他没有动静，脸上挂着的微笑丝毫未变，那么简单，却那么美好。
我控制不住的泪水又开始滴答滴答往下掉，而旁边一个人影一闪，我蓦地回过身，正拦在上前的悠琴面前。
“是你把他害死了，你还想怎样？”我不让他再靠近他，歇斯底里，“他和你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也能下得了毒手！”
“四皇子，不，东天帝，你真是狠心！”
他一把抓住我扬起的手臂，把我往一旁狠狠地拽，语气毫不慌乱：“不是我。”
“哈哈哈……”我大笑，“除了你，还会有谁？他根本威胁不了任何人！”
“凰璐，我说过不是我。”他的眉眼冷冷，“我不再说第二遍。”
我冷笑，不置可否。
他身后的楹初走了过来，绕着慕霖的尸体走了几圈，查探了一下四周的状况，最后目光落在了他面前木桌上的青瓷冰裂纹杯中。
她捧起它，凑到鼻端嗅了嗅，皱了皱眉，把它递给了悠琴。悠琴将它放在鼻尖，只是一闻，神色就是一变：“墨劫灰。”
墨劫灰这个东西，我依稀记得听七七讲过，这是一种剧毒的晶体，能够瞬间结束生物的性命，就算是神仙也难以抵抗。这晶体很容易就溶于水酒，起初无色无味，令人无法觉察，但在过上几个时辰之后，就会散发出一种清甜的香味，如果对此毫无了解，怕也是会当做甜水一饮而尽。
可是这种剧毒之物本是罕见，慕霖被囚禁于此，怎么可能会得到？
我怀疑地看着悠琴，他的神情尽是遗憾，仿佛这件事与己无关——可是悠琴，你这么工于心计的男人，这件事除了你，还会有谁？
我不相信他眉目之间的，任何温暖，或是和善。
“是谁伺候的五皇子！”他发怒了，对着门外站了一地的奴仆喝道。
我瞅见了在人群之中低声抽泣，瑟瑟发抖的雪儿，以及她旁边装作自定却面色发白的姐姐。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一点的丫头就已经走上前来，跪在了悠琴跟前：“回东天帝，是奴婢。”
悠琴的眼眯了眯，嘴角抽了抽，正想说什么，而她已经深深把头磕在了地上：“请东天帝明察，霜儿绝对不敢加害五皇子，霜儿为五皇子的食物严格把关，绝对没有放过任何不对的东西……请东天帝为奴婢做主！”
她的声音清脆，笃定，但也微带颤抖。悠琴神色冷冷，也没有看她，只是沉默。
而楹初又在慕霖身上找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个金丝挑成的锦囊，她把它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悠琴，悠琴接了过来，正仔细端详，眼尖的雪儿已经尖叫起来：“那是大皇子、大皇子送给五皇子的！”
霜儿乍然抬起身子，惊魂不定地看向她，而她也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扑腾地下跪：“奴婢失言，请天帝责罚。”
悠琴的嘴角动了动，只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奴仆都怯怯地退了下去，只留了我，怔怔地，像是失了魂一样。
他只瞄了我一眼，就吩咐楹初说，“把这锦囊带去，看看那墨劫灰是不是从这里来的。”
楹初应了一声，接过金丝锦囊，垂着头，缓缓退下。
然后也没看我，冷冷说：“你总不信我。”
言罢，也不管我，径自抬步离开。
无端的情绪在胸口扰动，我终于遏制不了，所有的哀怨在这一刻爆发：“你要我怎么信你！”
我大步走到他跟前，扬起头，盯着他：“你利用你的大哥，你利用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于是你满意了，你可想过我在想什么？”
“慕霖一直把你当做冷面热心的哥哥，可是你给了他什么？全是欺骗，全都是欺骗！将晓为了你，在你的琴心阁前守了那么久，却换不来你一丝怜惜，你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肯见！还有……”
还有你的未婚妻，那么轰轰烈烈地死去，却等不到你，对她的理解和支持。
“哼。”他面无表情，“我对他们心慈手软，他们就会对我心慈手软？你也见着楠宇了，你也知道他的手段了，如果我不这样，死的人就是我！还有将晓，你口口声声都帮她说话，你可知道，她只是在利用你，她只是在利用五弟，她这么做就只是想要报复我！”他指着自己，有一点激动，“她和楠宇联合起来，他们参不透梵香青木的秘密，就想以你为引子，引诱我说出这个秘密！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我往后退了一步，摇头，涩涩地笑：“我知道，我知道将晓是在利用我……我已经知道。可是我不恨她，因为——我更恨你。”
“你对她那般无情，你凭什么去怨她？你只把她当做一个玩物，随时可以抛弃……我只是缠着你不放，我和她，并没有两样，你也随时可以牺牲我，去成就你的大业，去完成你这个计划！”
那般地设计，把我们都玩弄其中。
我冷冷地看他——既然他这么清楚将晓的计划，又能够这么恰好地防备，那么丝丝入扣地布局，却从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只因为我就是一个棋子，毫不自知地被他利用，安插在每一个恰当的位置，等待别人和他来回拨弄。
他一个人冷眼观全局，而只有我一个人，被全盘蒙在鼓里。
“璐璐，你……”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而我哈哈大笑，“被我说中了吧？没话说了吧？你和你大哥说的每一句话，我可都听在耳中，那才是你的心里话吧？东天帝，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我真是傻，一直都执迷不悟……我真是傻……”
我软软地坐到了地上，他上前一步想要扶我，我却一把推开：“我不再相信你伪善的面孔……东天帝，请回吧。”
等了许久，他的脚步还未曾挪移，我有些倦了，又一次出声：“你还想做什么？”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无力地跳动，我已经不再期望他会说出怎样的话，可是内心还是有那么一小点的期冀。
谁知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是谁带你去青箩殿的？”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摇了摇头，却又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随口回了他一句：“我没见到那个人，是碧落把我带出来的，有什么你去问碧落好了。”
他果然没有再问，也不再停留，立马转身走人。
我的世界终于清净了下来，我茫然地坐在屋子里，只有一缕阳光，倾然而落。
没过多久，又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我的视野里，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又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有些不耐烦，而对面的人已经蹲了下来，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如和风煦日，令人心暖：“是我。”
我已经好久没有烹过茶了，可是这一次，我固执地想要亲自动手。
煮水，暖壶，清杯，注茶。清香四溢，盈满一室。
可是那种心情却回不来了。
“我总觉得，天界的茶不如人界，因为少了活的气息。”我捧着茶杯，像是自言自语，“一方水土养一方茶，人界的山水各异，才有了不同的茶味，可是天界，太单调，太无趣。”
“七公主……”
“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吧，”我抬起头，淡淡地笑，“像以前那样叫我，这样会让我开心一些。”
“公主……璐璐。”他终于屈服，“这些日子，你过得不好？”
“也无所谓好，或者不好。”茶杯在手指之间旋转，我用指甲敲了敲，发出清脆的鸣声，“你说，天界，怎么也会有这么多烦心的事呢……我以为，天界就该是太平和乐的……”
“天界的确是太平和乐的，”他的话音刚落，我已经死死地盯住他，他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有些时候，会有些风风雨雨，但很快就会过去的。很快，天界又会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样子，安静和睦，没有杀戮，也没有悲伤。”
“叶久扬，你骗我。”
“我不会骗你，我这一生都不会骗你。”
“一生？你已经是仙人了，你的一生长得很，哪能这么早下定论？”
他没有言语，而我兀自地笑。
这个时候，却有人通报，叶久扬对我颔首道：“我出去一下。”
不一会他就回来了，用不经意的语气跟我说：“锦囊浸水之后，果然有墨劫灰的味道，天帝已经去天牢找楠宇了。”
“哦。”
“当时抓你的人已经找到了，是枫茗。”
“是她。”我想了很久，最后终于记起了这个名字。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凡事都看我不顺眼，只是……她当时为什么要抓我？
“她是楠宇的人，奉了楠宇的命，带你去青箩殿。”
“嗯。”我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怕他早已料到悠琴会有这样的反应和回答，所以邀请我去看这一出好戏。他原本的意图是想让我恨悠琴……他也已经达到了目的。
不管他当时出于怎样的用心，我的的确确明白了悠琴的态度，我也的的确确知道了，他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
“你好像都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扶疏将冷下去的茶水倒入茶海，又重新煮了一壶新水，“你也不好奇我这段日子经历了什么……你走之后，村里的人还学了茶道，你来指点一下，看我对不对。”
“叶久扬。”我轻声呢喃他的名，“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要告诉我。我只要知道你还在就够了，我知道知道，你还是以前的叶久扬，我就够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声音哽咽，在喉咙发堵：“叶久扬，我不想连你也陌生起来。你知道吗，在你身边，我才能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我知道。”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还和以前一样……我一定会和以前一样。”
因为这一次的政变，我的神识变得有些恍惚，东天帝派人向我的父皇禀明此事，把我留在东天国好生安养。
自慕霖的事件之后，悠琴和我就越发生疏，他不来看我，但吃喝用度，一切如旧。反倒是扶疏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俩在一起品茗聊天，似乎还和在人界一样，可是，我没那个时候那么容易笑了，而扶疏，似乎也拘谨了不少。
但只有他和楹初，是我对外界的唯一感知。他会告诉我东天国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关心地或者我不关心的，比如说，楠宇已经畏罪自杀，再比如说，悠琴已经处死了枫茗。
不过一切，在我的心里头，已经留不下什么了。我不知道我自己还在乎什么，我甚至觉得，我应该马上离开，可是，我最终却还是被莫名的情愫牵制着，下不了离开的念头。
我到底还在等什么？
一日，叶久扬又来看我，我和前几日一样，为他烹茶。
今日的水是我让楹初特地从百花涧带来的晨露之水，跑出来的茶，都带了晨间的甘甜。我想当满意自己的作品，在第二泡斟上之后，欢喜地捧着茶水，一口饮尽。
对面的叶久扬对着我无可奈何地摇头，茶杯递到了唇边，而我却忽然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茶水倒了一地。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已经捂住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毒……有毒……”
泉水烧煮的蒸汽氤氲，在茶室之中缭绕不散。叶久扬迅速觉察到了不对，喊了一声：“墨劫灰……”
可是他还没走到门口，也已经扶着门，倒了下来。
五脏六腑像是在被烈火焚烧，每一处都疼得犹若剜心。我的四肢已经开始失去知觉，我的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地响，我的意识里只剩了疼。那疼似乎要侵占我的一切，把我撕成千片万片，碾做灰烬。
迷蒙的感知里，有人靠了过来。有尖锐的物体从脸上轻轻划过，来人轻叹：“你这个样子，也不起眼，没想到，却还有这么多人，这么在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