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1 / 1)
经过这次风波,他们的关系变地融洽了许多,他总是在自己有所需要的时候给她打电话,也不管她是不是正忙地已经火烧上了房。其实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气地她的脑袋生烟,还是要忍气吞声地去给他办妥。怎么说也是半个老板,怎么说也是看在他刚刚失恋的份上。她是个善良的人,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不良恶事来。
他也许就是抓准了她一点,总是在最应该的时候,来“骚扰”她,还一番委屈,因为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去了,他的助理郭海龙光案子都忙地晕头转向,哪有空管他?反正平时也怕他怕地要死,能不接触就尽量少接触…
说实在的,他可真不是厚道人,工作起来雷厉风行严苛暴戾。她有幸见识了几次,才知道他对她,真的算是网开一面,格外开恩了。郭海龙私下对她言道:“我们林大律只有对女性朋友才会和颜悦色,但那不过是绅士的礼貌…只有你应当算是个例外…我还没见过林大律那么自然地和谁开着玩笑呢…我们的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连楚嘉,任重而道远,你可要再接再厉呀…”好象是玩笑话,她半信半疑地,他只是在生活上有些麻烦,好象有些生活不能自理。不过,他真的有如此低能吗?他不会是失恋了没事可做,耍着她寻开心吧?
结果,她还是成了不花钱的长工,不用白不用。
连孙娅都察觉了,禁不住取笑她:“你究竟是谁的秘书?我看你还是到律师所去上班吧!”
他似乎也正有此意,在使唤完她以后,总是对她的工作能力高度地评价一番。她很清楚,那不过是为了下一次做好准备。这样折腾着,时间过地好快,快地她都几乎忘记了那“重大任务”,直到李进强提醒她,仿佛还有些责备的意思,因为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记工作日志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记的,就象上一次对简明晖的回复,靳启华干脆又利索:“干你应当干的事情,不要没事瞎琢磨…”她感觉很受伤,不知道什么才是他们需要的情报,索性以“罢工”来表示了抗议。
那个李进强,和靳启华有异曲同工之妙,既粗枝大叶,又不善解人意,凡事都言简意赅,她根本搞不懂那字里行间的真正意图,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有一次只是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们队长…最近是不是很忙呀?好长时间都没有他的动静了…”的确如此。偶然联络,也不过是为了工作,他好象越来越忙了,他早已经忘记了有她这么个人的存在,他是不是在故意避开她呢?然而,她倒是时时会想起他来的,因为他才是让她留在这个城市里的最最重要的的牵绊。
李进强仿佛有意无意地应着:“我们头儿…打从□□的案子破了之后,好象在忙订婚的事吧…”
订婚?!
她活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世界里,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按着她的想法停留在原地,却不知道外面已经翻天覆地了。其实,她早该想到,一切不过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而已。
然而,她却无法接受这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有一种模糊的恐怖渐渐地笼罩上来,心底却是一片茫然,茫然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从这困境里解救出来。
麦当劳里的人很多,她捡了一个角落坐着,空气里是飘浮着那种特有的香气,甜香腻人,热哄哄地扑在脸上,不由得更是烦躁。林韦辰这个家伙,竟然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她已经吃了一个汉堡四只鸡翅膀两个草莓派和一大杯热巧克力,却没有一点饱的感觉,仿佛一切感觉器官都退化了。是她变地麻木了吗?还是她得知那“可怕”的消息之后,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那一点上,其他的…反而不重要了…
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正嗲声嗲气地道:“妈妈,我今天少吃一个巧克力派,可不可以换成巧克力冰淇淋呢?”坐在对面的年轻妇人手脚忙乱地擦着那小女孩嘴上的碎屑,急火火地道:“不行…你不要得寸进尺了…要不是感冒了,妈妈也不会带你来吃麦当劳…快吃,吃完了妈妈送你回姥姥家,妈妈今天还要加班呢…”小女孩怯怯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哝道:“我想去奶奶家,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爸爸了…”那妇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猛然一下子碰倒了可乐杯子,咖啡色的液体倾倒了一路,滴到了那雪白的裤子上,又是一番急燥地叫唤,无奈还是很客气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匆匆地去了吸收间。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女孩,渐渐有些黯然失色的表情,淡淡地笑道:“也许妈妈真的很忙…”那小孩子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我妈妈…不喜欢我见爸爸…他们…分开了…”
似乎是在尽量避免着“离婚”两字,长叹了一声,又开始专心致志地低头吃自己的汉堡。那母亲很快就回来,笑着跟她道了谢,却风风火火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叫道:“快…快…我们要走了,妈妈单位打来电话…我们必须得走了,这些你带着去姥姥家里吃吧…”一会儿的功夫,就拽起很不情愿地小女孩子离开了座位。她为着那忽然回过头来无意中望向她的有些幽怨的大眼睛,心下一酸,温柔地摆了摆手,没有得到任何表示,就那么急速地消失了,却将那与适龄不甚相符的幽怨,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突然,有人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才清醒过来,林韦辰笑意融融地在对面坐了下来,道:“你就是喜欢吃这种垃圾食品,早跟你说过不用替我省钱的…还想吃点什么,我请…”这要是搁在以前,她肯定得连珠炮似的质问他一番,他也许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词胸有成竹地等在那里,可是她的神情淡淡地,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伸手向她眼前晃了一晃,叫道:“连楚嘉…”
她惘惘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刚刚有个小女孩在这里…她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她的母亲不允许她再见父亲,却又不肯细心地照顾她…我看着真是难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童年里能够得到父母的关爱…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明明曾经是那么亲近的人…却非要走到…”
童年里沉默落寞的影子,延长到现在,已经变成了落日余辉下的灰烬,总也清除不掉。
他方才发现她的黯然,一时之间也有些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人心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如果在投资在感情上,我想他大概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我虽然不是商人,却深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
她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望了过来,半晌才道:“所以…你才把自己包裹地紧紧的,将自己彻底地隔离开这个世界,不管是你的下属还是你的朋友…这样地胆小,不过是怕自己受到伤害…有时候,我想想也真是奇怪,你这么地酷,你的家人和女朋友可怎么能忍受地了你?”
他倒是笑了起来,道:“连楚嘉,我可不象你那么善良,对着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女孩,也会难过上半天…连楚嘉,慈悲用错了地方,并不是悲天悯人,只会成为愚蠢的踏脚石…”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起包来就往外走去。他跟在后面,笑道:“连楚嘉,去买几件衣服吧…年纪轻轻地,却穿地象个大婶…走吧…全都记在我的帐上,就算是最近我折磨你的报答…我可是难得如此大方的…”
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嚣张,在她面前越来越放肆,真的想象不出,他怎么能垮下脸和自己的下属鬼吼鬼叫地?她猛地停下来,无可奈何地道:“人家都说,这人一旦亲近了,就容易产生轻慢之心…林韦辰,我发现你最近的态度很成问题…你是不是应该对我保持一下…尊重和礼貌呢…”
他俯下身来,突然向前一凑,定睛瞧着她,一本正经地道:“连楚嘉,你也觉出来…我们最近很亲近了吗?”
近在咫尺,他的笑容充满了阳光般的温暖,照耀在她愁思恍惚的心上,一刹那的轻松与明朗,不由得推开了他,笑道:“你别闹…”然而他竟然出人意料地揽上了她的肩,旋即另一只手也抚了上来,变成了从后面推着她的姿势,笑道:“走吧…你可真啰唆…”她却只是躲闪着,笑道:“林韦辰,你不要闹…”他哪能放过她,借势揽在怀里,笑道:“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百货公司每一层的围栏上都坠挂满了绿色的植物,长长枝叶丝丝缕缕四散垂放下去,接天连日地纠缠蔓延在一起,有阳光从顶层的玻璃天花板上直射进来,将那一重重的绿意又镀上一层金光,闪闪烁烁,披披洒洒地,充斥着晕头转向的混乱。
一刹那,会发生许多事情。在这一刹那,任谁看见,谁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正在恋爱中的情侣。在这一刹那,有人看了过来,因为是那样登对,青春四溢的活力与气息,迎面扑来,仿佛一同感染了那通天彻地的绿,郁郁翠茵,令人窒息。
她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另一端的扶梯那里的一对青年男女,真是狭路相逢! 尽管这个世界很小,尽管这个城市很小,但是已经有近大半年的光景了,她还是第一次在大庭光众之下遇见熟人,而且还当着林韦辰的面。
靳启华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迅速地调整了过来,微微蹙着眉头,既不激动也没有恼怒,仿佛只有些漠然。倒是方璇在错愣之下立刻转换了笑容,遥遥地摆了摆手,叫道:“林律师…好久不见了…”
心中似有战鼓急擂,手里湿津津的,还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就让林韦辰拖起手腕一起走了上去,只见他也笑道:“哟,想不到这么巧…方大主播,靳队可是日理万机的人,竟然抽出宝贵的时间来陪你逛百货公司,可见你的魅力,真是非比寻常…”
靳启华的眼睛望了过来,仿佛抖着一点寒光,连带他身后的那一脉脉的绿色,仿佛也被连累了,潮湿的石阶下生出了苔藓,渐渐地失去了生命力。
她仿佛是吓着了,轻轻地脱离开林韦辰的束缚,傻傻地站在那里。
林韦辰倒是临“危”不惧,又恢复了不耐烦式地潇洒,懒洋洋地道:“靳队,工作以外的时候,我想…你大可不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吧?噢,对了,前不久那个□□诈骗的案子,因为证据不足,已经由检察院退回侦查了,这次可是第二次退卷了…下个星期我要替我的当事人办理取保手续,李局已经批了…”
靳启华“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好人,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林律师应当比我更清楚,法律的本意,不仅是用来保护好人的,还是用来制裁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恶人…”
针尖对麦茫,也许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还是方璇,这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急忙道:“哎哟,难道有个假日,还是满口案子,真让人不耐烦…你们要是谈公事,星期一到办公室去谈…林律师,这位是…”说着,眼睛滴溜溜从她身上扫了过去,又转向了林韦辰,意味深长。
林韦辰又重新托住了她的手腕,笑道:“是我的…客户…连楚嘉…这是电视台《今晚新闻》的主播方璇小姐,那一位是本市鼎鼎大名的刑警队的靳队长…”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然而根本是看不出任何动作的,因为周身的肌肉已经僵硬了,只感到自身仿佛是多余的,放也没处放,只那么尴尬地瑟缩着,好想压成相片,直接放进隔壁的橱窗里。
靳启华仍旧是“哼”了一声,方璇却笑道:“是吗?”拖着长长的语调,自然是不肯相信这个答复的意思。
她望着对面那脂粉未施的美女,清雅素净的一张秀脸上流露出浅浅的微笑,伴在那长身玉立的青年身边,倒比镜头里的艳光照人更加动人心弦。
林韦辰沉吟了半晌,笑道:“咦,方大主播,上个星期我去法制部录节目,听老潘说起来,你的喜事近了,是不是真的?到时候可得给我下贴子呀…”
她笑吟吟地傻傻地站着,却有一些口干舌燥,有多少绮愁罗怨在咽喉哽咽着,却还是要笑吟吟地,不能失了方寸。这宁静的瞬间,在一点点地被拉长,有一种窃窃的酸楚沿着那嫉妒的墙壁一路攀延上来,充斥在胸腔里,鼓地满满地,却是有苦说不出,只得紧紧地…紧紧地…拽着身边触手可及的依靠…等待着当事人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靳启华突然推了推方璇的胳膊,道:“走吧…我还有事呢…”似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厌烦,又仿佛是莫名其妙地胆怯…其实不过是一句话,迟早是要说破的。
方璇笑道:“快了,如果启华下半不年不忙的话,我们想在国庆节的时候结婚。今天就是抽空出来买东西的…到时候,绝对忘不了你,你就等着准备一份厚礼吧…连小姐,也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准新郎新娘已经离开了,可她好象还是有些傻呵呵地,下意识地向前走着。脚下的米色大理石里映着头顶上那长长的玻璃窗,好象走在万丈深渊的崖上,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隔膜,崖边的树木倒悬着,反而使那水汪汪虚晃晃的景象里有一种隐隐的凶险,心惊胆战地一步步前行着,不敢用一点力,因为就害怕那隔膜不堪一击,一旦破了裂了,掉下去,可是万丈深渊。
林韦辰在身后轻声道:“连楚嘉,你怎么了?”
她停下来,茫然地望着他,他抚上她的肩膀,仔细地看了看,才道:“连楚嘉,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靳启华早就认识了…但是,自从上次的事情…我已经许久都没有接刑事案子了…确实是有些麻烦…这次□□诈骗案,他们抓了银行里的一个人…熟人相托…我是不好意思拒绝才…”她却恍恍惚惚地道:“那位女主播…比在电视里还美丽…她和那位…靳队长…真的是…好般配呀…”
生命里有太多的负荷,并不仅仅是失去家庭温暖那么简单,还有别的…也许她真的是注定与感情无缘,或者说是与她期盼的感情无缘。她急于想抓牢的一点感情,总是抓不住,因为并不属于她。
回到租住的小屋,房东夫妇正在隔壁吵架,经常都在吵,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吵久了,她也渐渐地麻木了,其实那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贫贱夫妻百事哀,尽管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这一次又在为了儿子的婚事在“高谈阔论”,吵来吵去,还是因为经济拮据的缘故,无法按着儿子的要求,准备一套象样的婚房。
在那一片混乱之中,她接到了方璇的电话,还是有些意外的。她们约在街角的一件咖啡店,名字起的很有标志性,叫七里香,装潢却很简陋,唯其这简陋,反而有些反璞归真的自然。咖啡都是现磨的,不见得多么矜贵,却是店家的一番心意,每位客人都附送一份小小的西点,细润香甜。
方璇四下看了看,笑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地方…咦…这书架上的书,是对外卖的吗?”
她摇了摇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年轻的女主人在吧台里听见了,笑道:“并不是卖的,是供客人们在这里阅读的…”说话的时候,又很注意地看了看,仿佛认出了日日出现在电视里最熟悉的脸,可是良好的修养使那一点好奇心一带而过,舒适自在的环境,却是别的高级场所,比不了的。
方璇仿佛有些迟疑,轻轻地搅动着咖啡,突然一笑,道:“本来结婚的事情应当先通知你的…可是启华说起你有‘工作’在身,所以才没有…楚嘉,也许…我不该这么冒冒失失地把你叫出来…其实,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请你来做我的伴娘…”
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听见“伴娘”二字,仍不由得震了一震,傻兮兮地抬眼望着,只见方璇收敛了笑容,仿佛等待她的答复,也许又是在观察她的反应,于是本能地别过眼去。
夕阳渐渐坠下去,火辣辣的橘红色披在对面的灰白墙壁还有青黑瓦房上,一种轰动的震撼,街上的路灯点亮了,几乎在同一瞬间,橘红色的霞光一下子跌落到瓦房后面,只剩下那青幽幽的灯影打在灰白的墙壁上,森森的白。
方璇仿佛是微微地“哼”了一声,道:“楚嘉…我是个急性爽快的人,不愿意兜兜转转地来回绕圈子…你是我的小妹妹…是我和启华的小妹妹…这关系永远都不会改变…启华…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很粗心的人,他的一些行动举止…他不过是在表达他的善意…也许是分寸把握地不够恰当…很容易使人产生误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楚嘉,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无意伤害你…如果…那么请你原谅…”
几天以后,她一直在考虑方璇对她说过的话,虽然没有挑明,但是已经说地很明白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方璇会这样说,她自认为自己掩藏地很好,不会给人知道她暗恋着靳启华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还是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应当知道而实际还被蒙在鼓里的事情?
也许,他急于和方璇结婚,不过是另有隐情?
其实,这都是她的胡思乱想,但是一旦想到最后一个可能,就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连房东大婶来跟她提涨房租的事,也是置若罔闻的,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后来,房东大婶仍喋喋不休的述说着生活的艰难,丈夫的无能,儿子的无用,满腔的辛酸,止都止不住…她被那鸹燥地有些不耐烦,渐渐地清醒过来,想想自己简直是发神经,怎么能允许这样荒谬不道德的想法占据了脑海,然而,她毕竟是一个自私的人…被那去了又来的想法深深地折磨着,仿佛成了在火上待煎的鱼,还不如一下子油炸了来地痛快。
她知道未经请示不得召唤,是不能随便回来的,可她再也忍不住了。在一个傍晚悄悄地回到了临江路12号,老赵同志和靳启华都不在家,吴奶奶显然有些吃惊,但还是欢天喜地地表达了思念之情,一个劲地念叨着,她又瘦了。
和吴奶奶闲谈了一会儿,她只说回来取一点东西,便上了楼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房,扭亮了台灯,借着那微茫的光,屋里的一切还和去年秋末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胖胖的鱼缸依旧放在临近窗台的书桌上,小靳和嘉嘉似乎已经睡着了,水面无痕,静谧无声。空气里浮动着玉兰花香,随风扑在脸上,仿佛还留存着过去的温柔甜美,不由得让人飘飘荡荡,神思恍惚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地转过身来,巨大的阴影投映在门边的墙壁上,气势汹汹的,吓了她一跳,拍了拍胸口,方笑道:“你怎么悄无声息的,我还以为…”
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房门也慢慢地阖上了,墙壁上的影子也渐渐地逼近了,她强迫着自己撑住了桌角,静静地道:“有人也送了我一对金鱼,所以…我是想回来看看一号和二号…你那么忙,忙着结婚的事情,恐怕也是顾不上它们了…”
这会儿要是有一瓶柠檬雪碧喝就好了,免地给他听见她心里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汽泡,声音好大,她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了。
他“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谁送给你的?是不是林韦辰?连楚嘉,让你到鸿远集团去,是让你去工作的,并不是让你和那小子去谈情说爱的…连楚嘉,你不会连这点分寸都分不清吧?”满脸的不屑与愤慨,仿佛她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有月光移了进来,淡淡地晒在地板上,伫立在月影中的有些不可思议的美丽,渐渐地逼退了他那蓬勃的气势。沉默了良久,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于一向坚强的他而言,不能不说是个意外。
她垂下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鱼缸,终于惊动了沉睡中的小鱼,劈波斩浪地翻腾起来。她挑起了风波,却无法收拾那乱摊子,重又抬起头来,只战战兢兢地道:“靳启华,你能不能…不…不和方璇…结婚呢?”
他显然有些诧异,躲在暗处的眼眸突然射出奇异的光彩,咄咄逼视着她,终将她的抑制力渐渐地瓦解…死就死吧…她突然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勇气,颤动着声音,道:“我…我…你…你…靳启华…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应当是有些石破天惊的震动吧?她平生里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一个男人的爱慕之情,羞惭地几乎有些恨着了自己,这样地没有尊严,抛弃了矜持,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来请求她所爱的男人,爱她…
她却不敢看他,又渐渐地垂下头去…
好一会儿,才听地他道:“连楚嘉,我也很喜欢你…”
心中砰砰乱跳,被疯狂的地喜悦迅速地占领…然而不过是一刹那的光景,他又接着道:“可喜欢…与爱…是两回事,我是拿你当妹妹一样地喜欢着…”
终叫她在那一点可怜的地喜悦里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就那么爱她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也许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孩子说过“爱”字,也许觉得爱本是一桩顶隆重的事情,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又或许他还顾及着她的一点自尊心,不忍就那么当着她的面让她难堪…反正有太多太多的也许,才会使他的表情那么地复杂,复杂地使她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卑微的心头涌动着难言的嫉妒,有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滔滔地流逝着,几乎到了绝望的边缘,喃喃地道:“算了,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是我自己太傻了…”
他伸出了手,已经来到了她的面颊…渐渐地…直到目光之中蕴涵的怜惜、心疼与无奈渐渐地消失不见…果断地垂下手去,却不肯再与她直面,走到阳台边上去,推开了那里的纱门。晚间的空气里有些湿润,起雾了,一望无际,虚虚渺渺,让人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似乎衰弱了下去,不知道应当靠什么才能支持下去。
爱情并不是突然来袭,而是在不经意间缓缓地渗入到生活的每个点滴,不敢相信,却又无能为力。思之再三,惟有逃避,骗了自己,也骗着别人?
好一会儿,他仍旧背对着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和方璇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尽管工作都很忙,聚少离多,但是我们的交往是以结婚为前提的,是很严肃很认真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辜负于她…”
她没有经验,却在那似是而非的回答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其实也不过是灵光一现,未见得有用,可是她不愿意就此放过,即使给他耻笑轻视…于是便强打精神,道:“方璇…她是电视台最当红的新闻女主播,年纪也不过才二十六七岁…何必在事业颠峰期…突然作出结婚的决定呢?”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质疑那三年的爱情突然要修成正果,是仓促之间作出的选择…
他回过身来,仿佛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乱,闪烁其辞地道:“现在…不过…是到了我们认为应当结婚的时机而已…”停顿了片刻,又加重了语气,道:“连楚嘉,我想你没有立场来干涉我的感情问题吧?我也没有必要解释给你听…”也许已经察觉到那恼羞成怒的可笑反应,急忙调整了一下,语重心长地道:“嘉嘉,你的年纪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况且你又是这样的优秀,将来肯定会找到值得你爱也深爱你的…好男人,我…这个人…既无趣又自大既粗暴又不浪漫…我…并不适合你…但是,林韦辰,更不行…”
她一下子抹干了眼泪,怔怔地望着他,有些狼狈地道:“你胡说什么!和林韦辰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不过是谈地来的…朋友而已…况且,不是你…你们…让我去接近他,靠着他的关系进的鸿远集团吗?如今目的达到了,又开始质疑起人家来…老实说,他可比你坦白多了,敢爱敢恨,不象有的人遮遮掩掩,分明是个胆小鬼…”
他真的恼羞成怒起来,凶巴巴地道:“连楚嘉,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到鸿远集团去,是为了工作,并不是让你和鸿远集团的二公子去谈恋爱的…他能有什么好,不过是又一个纨绔子弟,仗着一点学问,就会为那些坏蛋做无罪辩护…”
又是老生旧谈,又加上了人身攻击,不由得她本能地一阵反感,反诘道:“靳启华,拜托你厚道一些好不好?亏地你还是犯罪学系毕业的高材生,难道工作了几年,却连法律的基本原则撂下了吗?让辩护人以疑罪从无的原则辩护成功,只能说明你们刑警的侦查工作,做地太粗了,而你没有好好地检讨自己,却赖到了别人身上…靳启华,你真的让我有些失望…”
他眯起了眼睛,开始上下打量起她来,半年的光景已经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潜移默化间,有些不同了。她渐渐地成长,思想里融入了新鲜,面貌上更添风致,她似乎已经与那个在去年秋天里结识的小女孩,有所不同了。
这是让人恐怖的变化,因为控制不了,所以更加恐怖…
也许是为了掩饰对于那恐怖的胆怯,他冷冷地道:“连楚嘉,你要清楚,你去鸿远集团,所为何去…林韦辰虽然与于胜军的姓氏不同,可毕竟小时候曾经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说到底也算地上异姓兄弟。倘若有一天查实了于胜军的犯罪行为,你以为林韦辰能逃地了干系?你和一个罪犯的弟弟…不…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罪犯…你和一个罪犯谈恋爱,你有没有想过这后果?”
她今晚前来,只是鼓足了勇气想要为自己的感情,讨一个“说法”,没想到演变成了对“某人”的品格争论大会。在感情失败的催化作用下,她执着地认为,他不爱她,他对她怀有轻视,连带着对她周遭的人一概划入了那怪圈。她在被拒绝之后引起的自卫式的愤怒与反抗,渐渐地将理智驱赶不见,只为那被拒绝之后的愈发膨胀的自尊心,升华了对林韦辰的袒护。况且,直觉也告诉她,决不可能。
于是,她扬起头来,气鼓鼓地反驳道:“靳启华,你是分明戴着有色眼睛看人,你是预先对他存了偏见…可是我不这样认为,经过这些时候的接触,我自认为比你更有发言权,他虽然有些任性有些自以为是,但那不过是我们每一个人通常都会有的缺点,却不是错误。他有体面的职业,有稳定的收入,甚至有高傲高贵的性格,这一切都使他不可能也不屑于去做你认为的那些事情…”
他突然缓缓地近身逼了过来,脸上布满了凶狠的神情,眼睛里似有浩浩的风吹过,吹乱了她的理直气壮,怔怔地打起颤来。好一会儿,他才道:“所以…你这半年里…没有丝毫进展,原来是被那家的二公子迷失了心窍…”
她被刺激地慌不择路,只顾当时的痛快,急牢牢地道:“又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还不是为了你和…叔叔…不是你…你们…叫我去的吗?人家本来没有什么可查的,你非要诬陷人家有事不成…还…什么半年没有进展?我又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间谍,哪有那么高深的本事?你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好了,巴巴地把我送到那家的二公子身边…去做什么?”
有冷咧的气息在头顶咻咻地盘旋着,她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怎么竟如此地口不择言起来?他冷冷地道:“那你就别做好了!别那么忍辱负重地牺牲了自己,倒好象是我把你卖了似的!”
这话太具有侮辱性了,她本来有的一丝后悔,也被清涤地荡然无存了,愤愤地道:“你好…你有种…这可是你说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干了,我明天就回省城去…以后看我是和林韦辰好还是和李韦辰张韦辰好,都与你无关…”说完,便疾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还点着那盏幽幽的灯,有冷寂的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映进来,爬在她的脚背上,仿佛是暗夜里的陡然出现的幽灵在吞噬着活的有生命的肌肉,她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却听地屋里“哗啦啦”一翻忙乱,有玻璃粉碎的声音。
回转身去,只见他仿佛是将窗台上鱼缸横扫过书桌,一地的狼籍,乌油油的地板上汩汩地流成了河,小靳和嘉嘉在河中央惊慌失措地踢踏蹦跳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在幽暗的风光与月光交织中,只显现出一个侧影,青灰色的侧影,是冷酷是失望是无奈是疲倦,根本分不清。
她只是呆住了,呆呆地望住了…
吴奶奶蹒跚地爬上楼来,“哎哟”了一声,叫道:“我的天,兄妹俩…这是怎么了…启华…”
有第三个人在这里了,将那沉滞僵硬里渐渐地添了些新鲜的氧气,呼吸缓缓地恢复了过来,她刚刚迈出一步,他却大踏步地走了出来,面不改色地擦着她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房门重重地带上了,连吴奶奶也吓了一跳,嘟哝道:“这个启华,脾气大地…”说着挪动着肥胖的身体,缓慢地收拾起来。
她已经心力交瘁了,吴奶奶将小靳和嘉嘉暂时盛放到一个大肚子的凉水瓶里,使她想起家里的那一只高脚杯,有一种渺茫的恍惚…
吴奶奶一转身看到她的一个凄清的微笑,安慰道:“嘉嘉,你别怪启华,好象最近的案子进展不顺利,又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他也够操心地了…你别怪他…等过了气头,让他给你陪不是…”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还是走了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