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七十九节 咫尺天涯（1 / 1）
“将军，何以至此？”
司卉？我一愣，寻声望去。
薄雾之中一个宽袖薄衫的道人翩然而至，近了能瞧见那灰白的发丝散落在肩上，粗布简衫之中融合除了飘飘然散仙般的不真实感，然而此时我心底却升起被人窥探了的恼羞之情，下意识的想掩饰，仿若无事般笑着拍掌，揶揄道：“果然天地仙人，司卉是也。好！好！大忙人，怎的也能得闲，与我这闲人聚集在这等荒芜野林？”借着调侃语气，想转移彼此的注意力。
果然司卉愕然驻足，但也只是刹那，续而淡然的笑了。
我一阵失神。那个看似灰白色的笑容让天地瞬失颜色，风轻云淡间介弥流砂……
这个司卉果然担当的起天地仙人这四个字，我心下暗忖。正思量，司卉走近了，他端详着我，而后启唇一语道破心机。
“将军，可是有了迷茫之心。”
迷茫之心！
简简单单的陈述句让我脸上的颜色顿消，仿似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着让人看了个完全，如同向大人撒了谎的孩童，不由略带紧张的望向眼前粗布宽衫的道人。
他的眉峰依然紧锁，透着无边的倦怠，灰白的发丝苍乱的就如这乱世，唯有眉宇间流露出的情怀和气息，让人为之心动，没有威严但让人心生敬畏，羸弱而不羁的挺立着，矛盾之中一股不可轻视的浩然正气散发左右，让我不能怀疑，不可怀疑，也不敢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迷茫了么？
我自嘲。是的吧。
刹那，心中反而恢复了宁静，或许承认了背上的包袱，那么对于负重的怨言也就没有什么丢人的了，随展颜道：“陪我走走可否？若道长无事。”
司卉抬眼看着我的瞳，一瞬又别开，沉吟道：“说无事是假，但走走又何妨？”
我失声笑道：“咦？司卉同学也能巧舌了啊。”脑中不由浮现出三岁礼那天云卷云舒中清水般略带羞涩的少年。
“呵，这个称谓真是有日子未听到了。”司卉哑然失笑。
我却心中一紧，酸楚不期而至。
司卉不再看我，径自走去，苍凉的嗓音缓缓流出，“或许一朝选，他日则不同，可惜无路、无路。”
我停下脚步，望着慢慢前行的司卉，瘦弱的背影恍若已进暮年，能读出难以明述的苍凉感，是倦怠却又不能放任一己所至吧！司卉，你肩负的又是什么呢？
第一次我不再当他是知晓天地怜天悯人的道人，不是朱雀的国师，也不是所谓的东攻奇兵，而是一个同样需要关怀的普通人，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同道中人。那种不足外人道也的倦怠怎是几个字能了？
一路同行，话却不多。有时就是这样，天天在一起说无数话的人可能转瞬翻脸不再是朋友，只需几个眼神便能带来温暖的才是知己。
走了半晌，我才知道司卉并非和我一样在闲逛，而一开始他的沉吟也是有缘由的，他正在布阵——那个可以卷走瘴气的巨型大阵。
只见他忽而左忽而右，步调之间自有韵律，分毫不差的步伐让我叹为观止，没一会儿我的好奇心就被完全吸引出来。
巴掌大的罗盘在其手中，微算计，司卉从怀中取出根黝黑的立柱，半寸左右的粗细，左右不过一尺长。看的出司卉表情肃穆，精神高度集中，我不敢发出丁点杂音，怕扰了他的心神，便盘膝而坐，静观其变。
司卉右手立柱，左手罗盘，口中念念有词，在三丈方圆之中来回踱步，半柱香之后，司卉的动作突然迅速起来，我的眼力竟瞧不真切，好像拖了虚虚实实的人影在那里划线，就在我瞠目结舌之际，一声闷哼，司卉半蹲在地不动了。我仔细一瞧，原是已将立柱插在了地里，仅余半寸裸露在外。
我暗暗心惊，自忖要将这半寸左右的立柱插入地虽不是做不到，却怎也得费些功夫。
“好了，走吧。”
司卉不再停留，径自前行。我不得不先收起好奇，慢跑在其后。
一个时辰之中不断的重复，当第五根立柱入地后，司卉身形不稳险些摔倒，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更差了，灰白之中当真毫无血色，如同一个将死之人。看来，道行自有着外人不能体会的辛苦。
司卉摆摆手，自己挣扎着坐在地面，合目盘息，片刻后才睁眼带着愧疚对我说道：“此阵逆天，地煞凶，怪我心太急，想早日完工，没有做好顺导之势。”
“地煞？这个我不懂，但是可不可以找别人替代你呢？”我急切的问道。
司卉但笑不语，只见他右手一挥，一股玄火哗然而起，复手却又不见，恍惚之中，我感到热辣辣的风环绕而过，凉冰冰又顺着脊梁而下。不由愕然，原来这看似平淡的气力活蕴含着无数玄机！替代之说也就成了笑谈。
“……”我一时无语，呆立在哪儿，想想又觉得不妥，便出语急道：“既是这样，不若明日再续吧。”
司卉轻轻摇头，道：“时辰快到了，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当夜幕降临，司卉怀中的立柱已全部插在了地里，环绕在军营驻地西南方向。回营的路上，我强硬的约定明日让矽尤跟随他做功，这样耗费心力的活儿，怎么也让人放心不了。司卉拗不过我，终还是答应了。
远远的还没走到营地，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直奔过来。
“将军！将军！您可回来了！”左令一路飞奔，口中的话也说得飞快：“朝廷之中有人来了！”
“何人？”我有些意外。难道是东方明玥的前哨？
“一位将军，和几个官员。”能听出左令的语气有些僵硬，这小子又在恼我的神秘失踪吧。
将军？看来果然是前哨。
入了帐，我却彻底的愣在了那里。
三个身着官服的地方官员簇拥在一个个头不算高大却挺拔坚韧的身姿周围，见我进来，其中一个立刻笑容满面的上前，道：“韩大将军！下官康永郡郡主，哦，这位想来您……”
“无需多言！”一个声音冷言道：“各位大人先歇息片刻。我有些话需要对韩将军亲谈。”
官员顿觉无趣，却又不敢多言，彼此使了个眼色讪讪离去。
军帐之中再无他人。
“……意，你怎么来了？”三尺开外，我的声音有些颤。
韩冷意没有说话，却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把将我拉至眼前，闷声喝道：“别动！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笑儿……”
我任由他拉着来到桌前。近在咫尺的韩冷意，在烛火下透着股子强壮、坚毅、冷峻、理性，同时又充满了沧桑感，我能嗅出那是老军人特有的气质，但是那鼻、那眉、那眼，还是我熟悉的摸样，眸子黝黑，深深的探不到底，薄唇微抿，透着倔强和不服输。
“你，瘦了。”韩冷意轻蹙眉头，柔柔的说道。宽大的手掌慢慢的在我脸庞划过，一如从前，粗糙且冰凉。
“你也瘦了。”我轻轻的重复着，尽管近在咫尺，还是觉得仿若幻境，“二哥，真的是你么？”
“呵，觉得不像吗？”韩冷意忽的笑了出来，用力的拥我入怀。
感受到了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让人安心，顿时我感到莫名的委屈，眼睛被什么模糊了视线，哽咽着同时享受着，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幼时，会撒娇嚷着大冷天骑大马吃糖葫芦。
“笑儿，这下相信了吗？”意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用力的点点头，温存的在他的胸前蹭动。这时，鼻腔里有松香气涌了进来，我突然意识到不一样了，还是不一样了。以前的他，身上没有任何味道，有的只是干净……我有些目眩，因为一些片段不期而至，堵在了心头。用力，挣脱了怀抱。
“笑儿，怎么了？”韩冷意问的小心。
听出话语里的紧张，我别开了眼，轻声道：“没什么。”
“笑……”韩冷意捧回我的脸。
深吸口气，我对视着咫尺的黑眸，话还是说出了口，“还是唤我铱金吧，这里那个名字不适合。”
韩冷意的面色瞬间苍白，转而潮红，呆了呆，语气僵硬的问道：“是、吗？”
“是的。”我回答的很快，同时也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损失的也很快。
“……”意表情复杂的望着我，半晌无语，末了淡下眼神，轻声道：“姨娘让我带了信来。”
我心没由来一跳，问道：“娘还好吗？”
“还行，只是想你的紧。”韩冷意的表情突然一顿，道：“除了想你，就是想、想他。哝，这是信。”
想他？我心中一怒。他？你连那两个字都不言了么？抽过信，坐下打开，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信笺上面，极力掩饰着怒意。
信上字迹隽秀，几处地方有水滴落过的痕迹，我知道，那是泪珠洒在了上面。吾儿，开颜。娘念你甚忧，春去冬来几番秋夏，盼我儿归！娘无他，只是心中焦虑，不知几时才能见到娘的笑儿……
缓缓合上信笺，我轻声问道：“二哥，我娘的身子到底如何？”
“还行。”
“什么叫还行？二哥，难道连这个也不能如实相告了吗？”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冰冷，回荡在耳中，听起来自己都觉得刺耳。
韩冷意身子一颤，表情变得难过，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出什么。
我大力握着拳，仿似不这样就控制不住它们。不必再追问，答案心中已经明了……
“笑！”这时，韩冷意急切的上前拉住我的手，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姨娘只是太过想你！你知道的，她的身子弱，那里经得起这样的煎熬？但是也没有坏到哪儿去！只是咳总也停不了……笑儿，你相信我！笑，无论这天下如何，我都不会负你！我不会、不会……”
“呵……心生生被挖去了一块，如何能好？”我别开了眼，终掉下了眼泪，父亲离去，娘也就倒下了。
“笑，你这是在怪我？”韩冷意身形一滞，倒退一步，颤声问道。
我反而一愣。定定的望着眼前原本无比熟悉无比信任的人，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个念想，奇怪的是，涌出的眼泪却慢慢的收回，最后，竟一滴也没有了。
“连你也不念我一分？”韩冷意嘶哑的喊道：“我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怪你。二哥，你想多了。”收回了视线，我露出一抹笑，心中却知道这原血浓于水的兄妹之情，越离越远了。但同时，心中的怒火无边的燃起，另一方面也感到了无限悲哀，为父亲、为意、为娘亲，也为了我自己。天下原就是这般可笑么？！
映着烛火的脸庞多了暖意，但是韩冷意的线条还是过于刚毅，有棱有角如同雕塑，我忽然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苦恼着手足到底该放到哪里。
“二哥，一路劳顿了，先歇歇脚，晚饭时我再过来唤你。”这句话说的很快，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我后退着看到了受伤的意，但是终没有等他的回复便逃似的出了军帐。
一步、三步、五步，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看见门帘一晃……
口中苦苦的布满涩意，这样的局面，怎会发生这样的局面？我一遍遍机械的寻问自己，但得不到答复，只是脚步不停，余光中无数魅影闪过，看不清。
意，你在看么？
但是，咫尺天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