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归家(1 / 1)
弥雅后来一直有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印象,皇祖父的背影孤单落寞,而在不远处,有个女子在徘徊。
烈武五十七年,一向严谨沉静的皇长孙弥雅在接受了父亲殡天的打击后,又不得不面对祖父的一病不起。大梁王朝风雨飘摇,他的三叔势力庞大,他的亲信羽翼未丰,这个时代已经陷入一个动荡的前兆里,他还未能做好以卵击石的准备。前途叵测,命途多舛。
一个春风悠扬的夜里,年轻的皇长孙无法成眠,信步走到庭院中,正在大发诗兴感叹为谁风露立中霄,猛一抬头,瞥见墙头上一抹单薄的身影。
女子一袭暗沉的青衣,长发飞扬,面容神圣皎洁如同露珠。她静静地仰头望天。一抹月牙的幽光笼罩在她身上。
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弥雅忽然很不愿意去惊动这个美如清风化雨的女子。他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她转过头来。明眸反映着月光。
她笑了,仿佛早知道他在那:“今晚月色不错。”
弥雅大为尴尬,咳一声:“是啊,月色不错。”
她又抬头去看天,伸手指道:“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弥雅顺着望过去,墨蓝如醇酒的天幕上,有一颗大星,时隐时现,他问:“那是什么?”
女子静了一会儿,神情肃穆:“是帝星。”她轻轻一跃,端然立在墙头,转头看他:“看见了么,帝星要陨落了。”
弥雅大吃一惊,天边的星星闪了一下,光线越发微弱。
他怒道:“你胡说什么!”
她盯紧他:“你看出来了,对不对?”
弥雅怒目而视:“你到底是谁,敢在本王面前口出妄言!”
她清清冷冷地笑了:“命运,谁能逃过命运。”她仰头对着虚空,喃喃道:“是不是,迦凉?”
弥雅怔住。
从记事起,他从没有听谁喊过祖父的名讳。那些尘封的往事,早被丢进了历史发黄的卷轴里,他每次问,都会遭到祖父的大声呵斥。
“我该走了,”女子淡淡笑道,“弥雅,你会是个好皇帝。”
弥雅回过神来,鼻尖残留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墙头已经空无一人。
天边,帝星幽微。
他喊人:“备车,本王要进宫!”
紫苑关上门,把一干朝臣和妃嫔挡在了外面。
老人躺在床上,见她走近,眼底一片清明。
“皇后,朕时间不多了。”
紫苑慢慢说:“皇上洪福齐天。”手心一片冷。
迦凉嘲讽地笑了:“别骗朕,这种时候,没必要。”
紫苑扣紧双手,静下来。
迦凉也静一会儿,忽然问:“你身上有桃花香?”
紫苑略微诧异:“皇上闻错了,臣妾从不用香。”
“是么。”迦凉微微眯上眼,像沉入了一段往事。
每当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紫苑就忍。
忽然他说:“这么多年,谢谢你。”
紫苑一愣,垂下头:“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迦凉看她:“遗诏在御书房的横梁上,你去拿吧。”
紫苑猛地抬头,这个男人眼里闪过洞察的光,她想什么,他早就一览无遗。
这样也好,她早就明白,再热烈的爱情,在权势下也只能成为炮灰。她要保全她的儿子,她的孙子,感情对于皇权永远是多余的东西。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什么可说的了。
紫苑站起,低低地福下去:“臣妾告退。”
她走开,隐约听见皇帝低声喊了句什么,她心里一片茫茫,没有回头。
打开门,突然一个黑影落了下来,她大惊,刚想喊,却看清楚:“馥香?”
馥香衣袂翩跹,站在夜风里。
紫苑本能地张开双臂,护雏一般挡在门口:“你来做什么!”
馥香上前一步:“我来带他走。”
紫苑惊,心跳加快:“去哪?”
馥香感觉到敌意,停住脚步:“回方丈,”她惨淡地笑,“回到我们最初开始的地方。”
紫苑喊:“不可以!”这个女人要抢走他!“不可以,他是一国之君,要葬,也只能葬在皇陵里!”
馥香说:“可是,他并没有建皇陵啊。”
她忽然急促道:“他在等我,他在叫我啊!难道你听不到!”
紫苑竖耳听,摇头,她什么也没听到。
馥香哀哀地:“求你让我进去,他在等我。”
紫苑固执地拦在门口,她知道此时这是唯一能拦住馥香的方法:“既然你当初舍弃了他,就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样纠缠不清藕断丝连算什么!”
馥香摇头:“你不明白啊。我离开他,因为他是姬迦凉,我是落馥香,我们不可能也不能够在一起。紫苑,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胜过我自己,胜过这世上所有一切,可我连和他同生共死都做不到,你永远都不能了解这种感受。求你,让我带他走,我只是想要一点活下去的勇气,求你。”
馥香点漆双瞳哀伤地看住她,慢慢地,跪下:“求你。”
紫苑骇得瞪大双眼。
是的,印象中,馥香从未向任何人屈膝下跪,低下她高傲的头颅。
但是,不只这些。此刻正是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然而紫苑的眼里却突然流动起汩汩的光亮,漫天星月光辉仿佛都被吸收湮灭,只有那人身上一脉温柔光芒,如同虚空里伸展开的巨大羽翼,轻轻地,旁若无人,爱若珍宝地,将身前的女子拥入怀里。
馥香浑然未觉,哀哀地抬头:“求你。”
紫苑不由自主地放下双臂,愣在原地。
他们两人之间的牵引,有谁能阻止吗?
“你去吧,他到最后,都还在喊你的名字。”
馥香笑了,起身奔向她的爱人。
紫苑仰望暗沉沉的天空,天边一颗大星拖着璀璨摇曳的尾巴,急速落了下去。
她禁不住自言自语:“原来,真的是有灵魂的。”
那两个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强大,一样爱得飞蛾扑火痛苦一生。她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这么多年,只为了看他们两个的故事。
她笑起来,有点狡诈,有点嘲讽,有点落寞。他们,终究是没有见上最后一面。那一声永别,多年之前就已道过。
远处一个白衣玉带的身影急奔上来,弥雅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问:“皇爷爷怎样了?”
紫苑问:“你怎么来了?”皇帝垂危的消息并没有放出宫去啊。她怜爱地捋了捋孙儿汗湿的额发,整理了一下裙摆,扶正了头戴的凤冕,牵起他的手:“来。”
一切的麻烦,都由她来扫尾,一切的后果,都由她来承担。她要让梁朝的这颗新星,从她手里顺利地升起。
他们从高高的玉阶上走下去,俯视底下芸芸众生。任皇后缓缓地,低沉地说:“皇上,殡天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号中,她耳中那远远传来的惨烈的哭泣,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这个时代的传奇已经结束,而平静的日子终将要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