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岁月苍茫(2)(1 / 1)
第44章 岁月苍茫(2)
次日黄昏,皇上径自去了千秋鉴。那个时刻,成君身着戏装,手中攥着一根枯枝,斜倚在门廊上,望着天空的月亮。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就是这样的望着月亮。其实,天知道,她是在望着门廊之外的宫道,她在借着月光,等待着,会有一个人从那条宫道上走来,然后,那个人看见了她,携着她的手,两个人步入千秋鉴。可是,月亮圆了,又缺了,那个人依旧还是没有来。偶尔会有几个太监过来,会慨叹,院中的柳树抽芽了,或是凋零了。今天,她一如既往的眺望着,看着那轮月,变得昏黄。宫道也变得很长,很远,很深,她感到有些凉意,却依旧不肯回头,不肯披上宫女送来的棉衣。她常常的会有幻听,听到脚步声。她还会产生幻像,一个穿着黄袍的人走过来。就像今天,也是这样。每到这个时候,她总不希望,幻象会消失。她会驻足欣赏,等着,看着,看着那个人的表演,看着那个人,走到她的身边,再倏然不见。那个时候,她会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皇上又来过了一次。可是,今天,那个人,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傻傻的冲着她笑,却不离开。她想伸出手去触碰,又生怕,他会因此真的消失了。
“范娘子,不认得朕了?”
成君想回答,“是的,真的不认得了。”她扔掉手中的枯枝,揉揉眼睛,又狠狠的掐一把自己的胳膊,很疼的。“皇上回来了?皇上来看我了?”她仰天呼喊一声,便扑到皇上怀中,两只消瘦的手不停的捶打着皇上的胸脯。皇上抱起她,带她回到内殿,放在床上。皇上便坐在床边打量她。
“皇上也不认得臣妾了吗?”成君娇嗔的倚在皇上肩头。
“恩。”皇上点点头,“确实有些生疏了。你每日都是站在那儿等着朕的?”
成君十分委屈的说,“是啊。臣妾掐算着日子,皇上也快三百天没有来过这儿了。”
三百天?那不就快一年了?一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倏然而逝了。朕的元子,已经走了一年了?皇上忽然又想起了伤心事,顿时,失去了热情,只搂着成君呆坐着。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成君道,“皇上还没有吃东西吧?臣妾给您弄些吃的去。”便将皇上独自留在那儿,自己去了后面。少时,端来一碗汤,闻之十分诱人。皇上正巧也感觉肚子有些空,便被成君喂着吃了几口。却突然,感觉浑身燥热难忍,仿佛瞬时如临仙境,眼前人变得十分妩媚,仙子一般。成君将碗扔在一旁,便把火热的唇压在皇上的额头。皇上一把捧住她的脸,深深的吻下去。
天启四年五月,大明后宫终传喜讯:纯妃范氏怀育龙种。帝后得知消息,俱是欢喜。奉圣夫人心下大惊,忙问太医,“可是没有误诊?”太医答道,“千真万确,微臣可拿性命担保。”皇上、皇后都赶来千秋鉴探视。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垂泪。良妃、慧妃虽说心已成铁,但也免不了叹息一番,乖乖的备下厚礼来千秋鉴祝贺。唯有容珠,却是一时间难以想通。明明皇后娘娘下了特赦之令,让皇上临幸偏妃,可是,皇上却偏偏只去千秋鉴,从来没有来过成逸殿,这让容珠想不通。她不禁忖度,难不成是张嫣有意如此引导皇上不成?难道,她依旧对往事耿耿于怀?不肯相信自己的清白?她越想越是确定了这个论断,竟然十分后悔,当初何必对小红那般的责罚?倘若她依旧在身边,倒可以帮助自己想想对策。如今,越发感到孤单了。容珠贵为六宫妃嫔之首,纯妃有孕的大事,她当然不好不到场。但是,因为心情着实过于压抑,故而称病,便没有赶去。她的举动,帝后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嘱咐梨儿回去好生照顾容贵妃罢了。在成君心中,却很是不悦。
成君有孕后,帝后对她十分关注。尤其张嫣,一改从前对她的成见,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一定要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成君再三感谢了皇后娘娘的关照,内心,却真的有了很大的恐慌。她最害怕的,是某一天,有一个人跑过来,质问她一些话,而她,真的不好回答。但是,这一天,无法避免的还是来了。
客氏带来了几名太医,说是给成君诊平安脉。成君敷衍着,脸色阴沉。其实,客氏的脸色更是难看。几位太医分别诊脉完毕,齐齐的回说,“不错,娘娘确实有孕在身。”客氏挥挥手,这些人都下去了,室内就只剩下了她和成君两个人。
客氏的话仿佛冰冷的像一把刀,“你究竟有没有按时吃药?”
成君辩白道,“当然吃了。”
客氏道,“不可能!如果你把我送来的药悉数吃下了,你就不可能有孕!你是不是早就停了药?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吃!”
成君不敢看她,把头转向一边,“成君根本就没有病,干嘛非要每天吃那种苦药嘛?再说,这一年以来,您也没有派人往过送,您让我吃什么嘛!”
客氏道,“戏子,你不用跟本夫人面前再演戏了!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吃过我给你送来的药啊?啊?”
成君低头不语。很久,才昂起头,直视着客氏,“是,我是没有吃。我倒是还想问问夫人呢,那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让你光艳动人,永葆青春。”
“夫人还忘了说,久食会致不孕吧?”
两个人的话都是冰冷的。
客氏却忽然高声吼道,“不错!我从来就没有要瞒你,也没想瞒你!你那么聪明,自己是什么位置应该清楚!本夫人不允许你做的事,你就不可以做!背叛本夫人的下场,你应该知道!”
成君暗道,终于还是撕破了脸面,罢了,事已至此,必须一搏了,她也硬气了起来,“你凭什么不许我怀孕!凭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儿!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客氏冷笑道,“还轮不到你的孩子当太子。本宫早已经有了太子的合适人选。那便是魏公公的侄孙儿。为了他顺利的登基,我就必须把所有的障碍为他扫清。你不过就是一个戏子,你有什么资格怀育龙种?”
成君点头,道,“是,我没有资格,可是,我毕竟也怀育了龙种。夫人难道也要赐给我一杯毒酒吗?”
客氏哈哈大笑,“怎么着?要跟我对着干了?你也没掂量掂量你身上有几斤几两的贱肉?本夫人念在你我素日里的情分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自己个儿偷偷的把孩子给我打掉。否则,我们走着瞧!”说完,便狠狠一摔手,转身离去。
成君抚摸自己的小腹,咬紧牙关,暗道,“孩子,娘可是拼了命的把你带到这个世上,你也要给娘争气,帮着娘,把这仗打赢啊!”与客氏终于还是走到了决裂的一天,虽然,这一天,在成君的脑海中已经预演了多少次,但是,她还是没有想到,老天终于还能赐给她一个孩子。从她得知有孕的一刻,她已经能够预料到,客氏不会饶恕她。所以,她大张旗鼓的将这个消息最先通知了皇后,而不是皇上。因为,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她与皇后是站在一个战线上的。她也明白,皇后力保她的孩子,有她自己的打算。但是,无论皇后出于怎样的目的,只要对孩子有利,就是在帮她。但是,曾经,那一个个胎死腹中或是无辜夭折的冤魂提醒着她,未来的路,会是多么艰辛。
次日,成君将最初至今客氏送给她的美颜丹药整理好,亲自送往坤宁宫,并坦诚了以往所有的过错。包括,以魅术邀上淫宠,按照客氏的交代,暗中左右皇上的思想,提出一些自己对朝政的看法等等。当然,她最大的过错就是曾经,在皇上最宠爱张凌的时候,把皇上拉到自己的身边。最终,酿成了张凌惨死的悲剧。张嫣对往事早已不想再追究,只说,“如今,你孕有皇上的龙种,就是我大明的功臣。我会尽全力保护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成君叩拜称谢。张嫣又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迁入我坤宁宫养胎。若是不肯,也罢。以后凡事小心谨慎。”成君不愿意迁宫,故而未置可否。又说了一些话,便告辞退出了。
不久,纯妃范氏因孕育龙子,晋封贵妃。也就在此时,宫里又兴起了一波流言:纯妃为人十分不检点,常常留宿戏班子里的一名小生。故而,她腹中之胎儿,未必纯正,恐怕有混淆皇室血统之嫌疑。皇上也有所耳闻,不过,并未全信。
这日,成君来坤宁宫给张嫣请安,路上,正巧遇上容珠。容珠便故作不见,意欲绕道。成君却拦在容珠跟前,笑道,“哎呦,这不是蓉儿姐姐吗?可巧了,您也是去给皇后请安的?往日里,我是个妃子,见了您,必须行拜礼。如今,一来我有孕在身,多有不便,二来,我也已经晋封贵妃,所以,好像不需要给您见礼了,是吗?”
容珠淡淡一笑,“是啊。妹妹有了身孕,就要好生保养,千万别有什么闪失。否则,无论是你,还是皇后,都不好受。不过,我有一句话告诉妹妹,‘狡兔死,走狗烹’。妹妹还是好自为之。”说完,便优雅的转身,径自原路返回。成君恨恨的冲容珠的背影吐一口,道,“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我连你一块也收拾了。”便也无心再去坤宁宫,转身回了千秋鉴。
当晚,皇上正准备去坤宁宫,客氏却做好了一碗粥端上来,道,“好久没有尝奴婢的手艺了。今天手痒,又给万岁做了一碗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莲子粥,万岁趁热喝了吧。”皇上双手接下,细细品味,不住的点头,“很好吃。乳娘,你也吃一些。”客氏摇头,“我不吃。我看着万岁吃。万岁爷一晃儿也长大了。也是要当爹的人了。”
皇上嘿嘿的傻笑。
客氏叹息了一句,笑道,“这个成君呀,当初也是不愿意进宫的。我听说,她好像和戏班子里的一个小生本来就是一对儿,班头给定了婚约的。就生怕进了宫,被万岁看中。哪知,天生丽质难自弃,果真就被万岁看中了。还封了妃,如今又晋封了贵妃,也不枉我当年的引荐。只可惜,亏了那个小白脸了。日日的在千秋鉴外面巴望着。哎……”皇上当时将碗放下,愣了一会儿。客氏打自己的嘴巴,“哎呦,瞧我这张滥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便拍拍屁股,将碗撤了,一摇一摆的下去了。
皇上静默了一会儿,左右的掂量半天,还是决定去千秋鉴走一遭。
对于后妃的德行,皇上心中十分信任。尤其是成君,皇上当初为其赐的封号“纯”字,就是寓意着她心地单纯,出淤泥而不染。皇上从来没有计较过她的出身,甚至觉得,伶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和他一样,至情至性。所以,对于宫里头最近的传言,皇上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所谓后宫从来难平静,一人的门前红火了,是非也必定就跟着来了。皇上对自己的龙种,还是认得的。可是,今天,客氏夫人所言,却让他从内心往外有了疑惑。倘若,成君真的有过那么一段历史,那么,就算她身体是纯净的,很可能,心里还想着那个小生。难不成,每日里,她苦苦等待的人,不是自己,却是那个伶人吗?他实在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在成君身上!她何其幸运,获得了圣宠,不知珍惜,不知自爱,竟然还这样?果真如此,朕饶不了她!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皇上越想越气,越生气,步子越快,她一定要问个明白。可是,当他走到千秋鉴外面,却不由得停了脚步。他听见了不该听到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清晰洪亮,以致于,可以冲破寂寞的宫墙,如同一把利刃直插皇上的胸膛。他听见了一个男声一个女声在对唱着一出戏,听起来好像正是那出《千秋劫》。岂有此理!皇上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向宫内奔去。
一切如他所料想,成君与一名小生在对戏。看见了盛怒的皇上,两个人却十分自然的双双跪地,“臣妾(奴婢)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上的手指抖动着,“你,你们!你们做的好事!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朕在这儿!你们还敢这样!一点都不知羞吗?”
成君一怒而起,理直气壮,“皇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自从臣妾怀孕以后,千秋鉴你也少来了,臣妾邀旧时的好友来玩儿,有什么不对?难不成要把臣妾憋死吗?”
皇上的脸已经变得铁青,险些气得背过气,“你?你?太让朕失望!你们做了苟且之事!朕饶不了你们!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成君倒退了两步,突然,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她一把将捆扎着头发的带子扯下来,扔在地上,一边恸哭,一边躺在地上打滚儿,“我不活了!皇上你听那些没影儿的话!你要杀了你的亲身骨肉!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你嫌弃我出身低微!我不活了!”
皇上也有些诧异成君的表现,他故作冷静的说,“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要狡辩什么?你已经是个贵妃了,还私会这个小生?你脱不掉干系的!”
这时候,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小生忽然放声大笑,同成君一样,将头上的发带扯下来,顺带着,一把将前襟撕扯开。皇上当下愣住了。“你?你?你是女儿身?”
那伶人道,“奴婢可是如假包换的姑娘家!皇上这么侮辱奴婢,让奴婢以后的日子也没法儿过了。罢了,奴婢同贵妃姐姐一块儿死了算了!”
皇上后悔的没了法,看见地上的成君狼狈的可怜相儿,着实心疼。忙凑过去,一顿赔罪,“朕错了!朕误会爱妃了!朕该打!朕自己打自己还不成吗?难道,你要朕给你跪下?你总要替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一下?啊?快起来,朕求你了。”任他这样央求着,成君就是不起来。皇上果真跪下来,可怜兮兮的望着她,伸出手去拉她。成君才停止了哭泣,搂住皇上的脖子。皇上给她拭去泪水,亲亲她的脸蛋,“朕真的错了。以后,朕绝对一百个信任爱妃。”说着,便抱起了成君去内殿。那个伶人笑了笑,摇摇头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