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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慧坐在草地上,像从前一样,等待韩穆的到来。
当太阳露出它淡金色的光芒时,韩穆像如约而至般准时。
看见她,他刚硬的脸上忽现喜悦。
“我昨天回宫的。”文慧望着淡青的天色。
“愉快吗?”
“算是吧。”
韩穆默然,她好象永远乐于表达真实的想法,而从不做任何敷衍,这样直接的人,竟然这么柔弱清丽的外表。
“坐吧,我准备了很多话。”
韩穆一笑,依然坐在了离她较远的花台边,不知为何,他并不急于拉进他们的距离,也许,他觉得她会不喜欢,也许,这样的距离才是充满诱惑的。
文慧淡淡地:“我们总共见了多少次?”
“加上这次,六次了。”韩穆见她的神情渐渐沮丧,像一副水墨画浸在水里,淡去了颜色,不禁道:“你不快乐。”
“周围人不了解我。”文慧恶意地勾勾嘴角:“没什么,顾影自怜。”
“我知道你不快乐,这可以看出来,你似乎并不掩饰这些,尽管它伤害到周围爱你的人。”韩穆凝视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吗?”
他看着她,眼中充满询问的神色。
“我不快乐,并不是因为我憎恨什么,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恨谁。”
韩穆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白光,他那这一刹那有种顿悟的畅快,是啊,为什么多年来心中抑郁无法释怀?因为我找不到该恨的人,那些人,都是我的亲人,我身上,留着他们的血,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憎恨他们,尽管他们造成了我的不幸,可是,那样的恨,即使真的成为事实,也是无力的,它只会加重我的悲哀,让我更加像个可怜虫。
他知道,公主美丽,却不多情。有些人是看似冷硬,内心柔软,有些人则外柔内刚,而公主里外皆刚,除了长相,基本不像女人。
除了她自己,也许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像深秋无人摘取的核桃,已经无坚不摧,无孔能入。
韩穆苦笑,我喜欢她什么?
文慧沉默片刻:“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去丽山,你知道什么原因。”
“我们做了件愚蠢的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
“文慧,你希望我们的将来是什么样子?”韩穆鼓起勇气问道。
文慧有些惊诧:“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韩穆平静地:“我已决定。”
“你是争求我的意见?”
“无论无何,我该尊重你,不是吗?”
文慧沉思一会儿,突然冷硬地,像觉悟到了什么,又像有意躲避什么:“不,那是你的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所以我们从前在一起,并且很快乐,但是这不表示我会干涉你的人生,你是自己的,我也是自己的,我们是两个人,即使在一起,也始终是两个生命,你说的尊重,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把一个人的生命强加到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我愿意为你牺牲一些东西呢?”
“我很感谢,也会阻止,我在乎你,自然不希望你受委屈,如果劝阻不了你,我会接受,因为我只能接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用别的东西弥补。”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
“在哪?”
“你把爱情与世间万物分得太开了,这世间,什么是清楚,什么是明白?有绝对的公平吗?那么,什么是亏欠,什么是补偿?所亏欠的,你的补偿就一定能还清吗?一物与另一物的价值,是可以完全对等的吗?何况,你所说的是感情,感情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也是感情的魅力所在,既然投入了感情,又何必计较多少,付出一定要回报,那付出就没有任何意思了,把什么都算清,看清,固然活得明白,可是快乐又从何而来。”
“你也说过,一个人看重什么,外人是无法改变的,也许我要的就是那种清醒的状态,那就是我的快乐。”
“你相信真理吗?”
“不,那是狗屁。”
“文慧,你很矛盾。”
“我只相信自己。”
“你的世界,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
“以前一无所有,现在认识了你。”文慧刹那间,有一点儿出神,呵,虽然又要恢复前状了。
“我记得赵太妃说过,这世界本是一片混沌。”
“你认识赵太妃?”
“她是我父王的姨母。”
文慧想,我是来做了断的,并不是被你说服的,皱眉:“我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
“那么你为我牺牲,希望我回报你吗?”
“我没想过要你的回报,当然,你回报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法干预。”
“你会接受吗?”
“我说不清,因为没有经历过。”
“我想,你不会接受,并且觉得,那是对你已付出感情的侮辱。”
“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韩穆,我只是不喜欢欠人的情。”
“既然算不清,那我们今后都不要算了,好吗?”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被人改造的感觉。”虽然我刚才,很想说好。
韩穆敏感地觉察到:“你不是真心来商量的。”
“韩穆,你看这块地。”文慧轻轻踏了踏:“我只知道,这是块地,它能长出很多东西,只要耕耘,就有收获。可是,我并不懂耕耘,我连菜蔬都认不全,只知道它们味道很好,我很爱吃。”苦笑:“我什么都不会,出了这座皇宫,能干什么?在宫里,我可以过着奢华的生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是到了外边,再做一个废物,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文慧,你到底要什么?”
“如果我知道,早就离开了吧。”文慧迷茫地:“我要什么?我像是什么都有,又像一无所有。”
“如果抛开这些……”
“现实是不可以抛开任何东西的,现实是,我们可以在一起,那很容易,可是今后的岁月呢?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得到什么样的生活?”
韩穆沉默下来。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你。”文慧缓缓道:“如果是难舍难分的爱,一定什么都不管了,管它以后怎样,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我这种自私的人,不配有那样的爱吧?”
“真的毫无转圜了吗?”
文慧的心收紧,又松开:“那段从军的日子,很辛苦吧,或者那不是辛苦,是和死亡搏斗?”
“那不是我喜欢的生活,得到这个将军,也并非我的初衷。”韩穆苦笑:“当时,我只想活下来。”
“无论如何,得到总是不易。”文慧起身:“韩将军,再见。”
韩穆刹那间像被点化成了石像,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这女子,难道是铁石做的?
“没有未来,我这样自私的人,是不可能飞蛾扑火的。”文慧逼迫自己说出了结束语。
我怕什么呢,孤独?文慧几乎是小跑地离开御花园,从此以后,再无快乐可言了吧?嫁给谁,都是一样的,过美满安宁的生活,生儿育女,为琐事烦心,被时光雕琢成一个普通的妇人,然后,儿女成家立业,再操心他们的生活,儿女有了孩子,快快乐乐地做祖母,子孙满堂,家业兴旺。
一生,就这么过去。
也是一生无法化解的,明明四周围满了人,却只觉得置身于荒野的孤独。
文慧想,其实,我并不真正地害怕孤单,而是怕多年以后,当岁月让一切改变,世上依然是我一人,苍白孤单,绝望地存活。
永无改变的,已成现实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