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十四五章 自己爬起来(1 / 1)
[自己爬起来!]
小时候,一只脚半拖着跳跳跳,一不小心,摔一跤,磨破一层薄薄的皮。
是痛还是不痛呢?
如果换做现在,陈仪肯定会笑:痛个屁。
可小时候,她是会觉得痛的。眼泪自动上涌,理所当然的抬头,希望妈妈爸爸抱自己起来。
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凌苒一定会铁着脸说:“不准娇气,自己爬起来!”
疼爱,但不娇宠。这是父母达成一致的教育观点。哪怕到了后来,这孩子残着条腿,下雪天,依然要自己撑着小伞,自己走。如果摔倒了,心疼归心疼,依然会严厉地叫她不许娇气,自己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
因为明白撒娇或哭泣并不会让自己得到帮助,后来便不再求助于人。而对疼痛的耐力,似乎来自于习惯。一旦习惯了疼痛,就便得坚强和不怕痛。
并不是因为不怕疼,也不是不屑求助于人,只是从小就认为:自己的事情就该自己承担。于是逐渐学会了鄙视那些怕疼的、爱哭泣、爱示弱的傻瓜。
四大洲赛的自由滑,摔倒时的疼痛,直到现在,一回想,就忍不住缩肩膀、闭眼睛。
第一跳摔倒时,左脚膝盖弯曲、脚踝扭着,呈一种奇怪的状态跌下。那模样想必是丑陋不堪。她一直隐瞒着一个秘密,左腿不能弯曲超过60度的小秘密、包括那么做后钻心的疼痛。而那种疼痛……如果四周没有人,没有那么多人看着,她大约根本就爬不起来。
人是很神奇的动物,陈仪没想到自己能在摔成那样之后迅速站起来继续比赛。身体出于惯性在做那些动作,也曾侥幸地想,万一后面的动作都完成得很好呢?
而在那之后,一跤又一跤似乎早也在预料之中。当时她只觉得身体和神志都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无所谓。
即便这样,她很清楚,赛场上、电视前,人们依然在看着,别人的思维不会因为她的神智不清而停止。所以,当身体一次次撞上冰面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无所谓,会熬过,都会过去的。
那是她滑冰以来,最丢脸的比赛。六个跳跃,无一成功,甚至有的根本就没有跳起来就摔下去。
都会过去的。
她隐约记得自己狼狈地回到场边,看到教练的脸……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休息室的。接着,队医上来问她伤到哪了,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因为她知道,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都会过去的。
赛场上的喧哗、自己惊人的失败、肿得老高的膝关节跟脚踝、去医院照片、检查的结果……
或许她欠很多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她不需要做任何的解释,一切都会过去。
等她回过神来,可以开始考虑她要解释些什么的时候。飞机已经在首都机场着落了。因为受伤,她发着四十度高烧,打着点滴。接着,她在接机人群中,看到了父母焦急的面孔。
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
一直告诉她,跌倒要自己爬起来的妈妈,冲过来抱住她。似乎一早就从陈教练口中得到了什么消息。凌苒没有像平时那样“教育”陈仪“一次失败不算什么”、“稳扎稳打,等伤好了好好练”。这次,凌冉很生气,铁着脸。只说:“回家!马上跟我回家!”
难道是她做错了?
站在冠军领奖台上的浅野艾莉莎笑得很灿烂。脖子上挂着奖牌,手上捧着鲜花。
比赛前,廖沙发过短信给陈仪,让她好好干。但言语之中,似乎也并不将这次小比赛当一回事,丝毫不担心,他很明白,对于一向冷静的小丫头,这只是众多比赛中谈不上重要的一场。
这一切,均让陈仪感觉到委屈。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但看着所有人的脸,沉默埋着头的萧何、沉默抿着嘴的教练、蹙眉苦笑让她先休息的爸爸、半个冰字也不提的妈妈、呢喃着以宠溺口吻责怪她不只轻重的外婆。
他们都只知道,陈仪这个孩子不知轻重,脚根本就没好,竟然隐瞒着不说。她年纪小,她不知道任性胡来的后果,这是大人才明白的后果。
“啧啧,憨包姑娘,算了算了……你呀你,存心要你爸妈,要你奶奶吓死是不是?医生说啊……总之,这次就算啦,听你妈的话,以后好好读书……”
虽然不说,但她都痛恨着,平时,我不需要鼓气时,你们告诉我,要坚持。但在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你要坚持。
医生说,继续滑冰,下半辈子打算瘫痪在床?
医生说,你们这些当教练当队医、当家长的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个姑娘的左腿主运动神筋是切断后重新改道接上的,根本不能负荷剧烈运动。更何况左腿腿部机能根本不完善。幸亏以前练习中她的左腿没受过大伤害,但一些小伤累积,已经引发了软组织发炎、骨质增生等问题……如果多受几次这样的创伤,这条腿废掉不说,另一条腿长期负荷过重,也已经出了不少问题。
警告。医生总是会给病人警告。而对于运动员来说,这样的“透支”其实并不稀见。而运动员也好、教练也好,总是抱着挨过一次算一次的态度,到了实在“危机”的时刻,年纪大约也二十五六,退役就退役吧。
可陈仪才15岁。冰上旅程似乎刚刚开始。难道说,只是因为这是以前的后遗症,而非滑冰后带来的问题,于是,所有人就都告诉她“算了,算了”?还是说,才15岁就如此,她已经让人看不到“前途”?
至少,陈教练他们的目光,是如此告诉陈仪的。
老爷子打电话给老张说:“也是因为这样……陈仪确实是在客观上无法完成后内接环和后外点冰,并不是主观上的原因。可惜了,确实是可惜了。”
她已经没有发展前途。无论她如何挣扎,有些事情似乎无法被改变。人要学着面对现实,而现实告诉她,理智一点,与其胡乱挣扎搞坏身体有什么也得不到,不如改走其他的道路。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为她感到惋惜,却无人挽留她。
脚伤好之前,她可以天天在家里玩游戏,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用说。但这只是短暂的一个阶段。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在一百天之后,她要提出正式的离队申请。
一切都会过去,换掉手机号码,回到家乡,以后的生活又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早晚的事,其实,这才是回归了本来的生活。即便多么不甘心,即便她还可以继续坚持滑下去,即便队伍没有主动开除她,但伤愈之后,她还能回到原先的水平?即便可以,又能有新的进展?她还能做到什么?与其回去做一根鸡骨头,不如快到斩乱麻,她很快能找到新的东西……
一点点适应和接受这些。可在心底,她期待着一个人的来到。
这是一个赌局。
如果那个人还记得她,如果他能回找到这里。如果他告诉她,你可以继续下去,她会那么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雨夜,俄罗斯人被外婆带着,进了小史的店铺。一瞬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也同是那一瞬,她失望而又惊讶。
来的,不是亚利克斯•舒宾赫,而是她此刻最没有理由看见的人,同时也是她最最不想见到的人。然雅•古斯塔夫。
这份意外的“礼物”,会不会太过“贵重”?让人受宠弱惊之余,也承受不起。老天爷在折腾人的时候,是否多少也该顾及一下被折腾者的面子?
无论如何,此猪已死,倒也不怕滚水烫。
淅淅沥沥的雨在清晨停歇,空气里满是雨后的湿凉。一夜没有睡好的陈仪,或许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外婆。因为有外婆在,昨晚11点多,然雅出现在小史店里之后,他们没有更多的机会谈话,陈仪的外婆就吩咐小史把陈仪背回家睡觉,让然雅换下湿衣在小史的店子里休息。
老太太无疑是热情的,次日大清早就跑出去买菜,上午9点,陈仪迷迷糊糊睁眼,鸡啊鱼啊都下了锅了。见陈仪迟迟不起,老太太一直叨念着:“你这孩子不怎么不懂事,还不快点起床洗了刷了,一会儿好招待人家然雅。难得人家有心,大老远的特意赶来看你,要好好招待人家。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问问然雅有没有什么想去逛的地儿,外婆让小史领他去玩几天。”
几天?
陈仪揉着脸,闷闷不乐,两三下穿好了衣裳。
世界锦标赛在即,萧何他们都在红塔封闭集训。这时候,刚接受膝盖手术不久的然雅哪还有“几天”的工夫用来玩乐?他能跑到昆明来一趟,已经让陈仪郁闷到了极限。
脚上的伤还没好,左腿上着甲板,包着药。陈仪从床头拉出一条宽大的黑色厚运动裤穿在表面,又披上陈俊买给她的墨绿色羊毛大衣,单脚跳着,到了水池边洗刷。
“哎哟……”老太太一见孙女这模样,立刻明白,她想出门去。连忙拉了拉陈仪道:“你怎么就起来了呢,水外婆会给你端过去。你这腿还没好,你想到哪去?我都跟小史说好了,一会儿他就把人家请上来,咱一起吃饭,你看我这……一大桌子不正在做吗?”
老太太其实是明白的,陈仪打算出门,去小史店里找俄罗斯来的朋友。并且,她也知道,孙女无意请人家上来吃饭。
滑冰这么久,陈仪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在陈仪受伤回家之后,队里的人到红塔集训前,全来看望过她。陈教练,还有平时就很照顾陈仪的小萧,以及这次顶替陈仪的小张。人家都来探望过她。当然,老太太也知道,俄罗斯老拿第一的然雅,这个世界冠军,是自己孙女很喜欢的选手,平日里,陈仪就经常看然雅的视频。但她倒也是第一次知道,孙女跟这位世界冠军有如此好的交情,使人家千里迢迢来看看她,这或许是一份荣耀、幸运,却也是一份担心。
“外婆,你不要弄这些了,然雅在这呆不了多久。”陈仪匆匆洗了脸,也不顾锅里的鱼,案板上的鸡。两婆孙推推攘攘,陈仪蹙着眉头,全无半点高兴的模样,倒像是什么极其重要的问题等待着她去解决。
老太太急了,人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按着陈仪肩膀,一手扯着她的胳膊,声调略高道:“人家大老远来了,饭总要招一顿的,吃完饭,你们要出去玩,我让小史背着你去,要聊天也好,家里瓜子糖果样样有。外面地上还湿着,你脚又是这样,我问你要跑出去做什么?你这姑娘,到底倔些个什么?是不是怕外婆碍了你,啊?”
老太太倔脾气上来了,而陈仪不事为何,却也要坚持着出门。两人僵持着,就这么站在厨房门口。陈仪在推,却也不敢太用力,而老太太靠着门框,死死抓着孙女不放。
在这无言的僵持之中,其实双方也都明白对方的担心。虽倔着不说话,但不消片刻,陈仪的眼泪花已经在眼框里大转了。可越是如此,老太太就更坚持着不肯放手。
经常看孙女比赛,关注花样滑冰赛事。老太太早已暗自记下了不少外国名字。加拿大的亚雷斯,那个腼腆的小伙而跟陈仪搭档过;布瑞佛,是陈仪的朋友萧何的朋友;柯特,是陈仪最喜欢的女单选手,小陈仪经常提起。老太太年纪大了,记外国名字,通常记不全,而唯一的例外,便是俄罗斯老拿第一名的然雅·古斯塔夫。
陈仪看他的比赛看得最多,老太太深知,孙女对这个冠军,喜欢得紧。可每每和孙女一起看比赛,老太太称然雅厉害,陈仪却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接着便是一堆让老太太摸不着头脑的术语,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可某次老太太说,哎呀,萧何这个四周跳不输古斯塔夫时,陈仪又不高兴,说什么你老不懂,萧何那水平,还差得远。接着又是一堆专业术语,证明然雅的跳跃如何好,却又摆出客观公正模样,再说他的种种不好。对陈仪那点小心思,老太太还能不了解?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陈仪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看着她出生,周身通红,皮肤皱巴巴,小眼睛却又大又亮,发出咯咯地笑声;看她慢慢长大,穿着花裙子蹦着跳着,活泼招人爱;看她脚出了毛病,小小年纪吃了许多苦头,脾气变暴躁,闷闷不乐……就是因为看着她长大,老太太比陈仪在外工作的父母更加了解这孩子的想法。如今的小陈仪,已经不是两三岁时,只要穿着新衣服,荷包里有糖果吃就欢天喜地的孩子了。她有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于是,喜怒哀乐也与之紧连在一起。
老太太不懂滑冰,任凭她如何仔细的去看滑冰节目,那些技术啊、艺术啊,她都不懂。但她是陈仪最大的粉丝,也是喜欢得最最盲目的粉丝,看到孙女蹦蹦跳跳她就开心,也能忽视滑冰带给陈仪的小伤小痛。
只要她没事,不论做什么,外婆都会是她最盲目的支持者。相对的,一旦这项事物对她不利,外婆亦是最大、最盲目的反对者。这些,陈仪又怎会不知道?
原本或许还维持着某种平衡,却因然雅的到来被打破。老外婆嘴上不说,可心中,却无法不想法子对付这潜在的危机。
“外婆,我已经够烦的啦,你就让我出去,我说几句话就回来。反正我们说话,你又不懂!”陈仪苦着一张脸,那表情确实像是厌烦外婆碍了她的事。
而外婆回应得也快:“既然我不懂,那你又有什么心虚的事情不能当着我面讲?”
此时,陈仪发现,外婆似乎已经在心中肯定着,她心里有鬼。既而更加愤怒。
“你根本不懂的!”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翻搅着,陈仪脸色憋得发紫,却又无从发泄。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够难受了,只想安静一下,却被人紧逼着不放。
“你们都叫我不滑冰、不滑冰。但是你们根本就不懂,不知道我怎么训练,也不知道我遇到什么,连我为什么滑冰你们都不知道……爸妈是这样,外婆也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却站出来,轻轻松松一句“不准滑”就是“不准滑”。你们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人生?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死是活不用别人管!好吧……现在我不滑,我都答应不滑了,谁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还要怎么样?
其他人有选择的权利,可我没有,不但没有,你们还要这样逼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错了?求求你们别逼我,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行不行?”
陈仪在外似乎很乖巧,但在家一直是个任性的孩子。只是平日里,她只敢在小事上撒撒娇、耍耍嘴皮子,在长辈面前这么顶嘴,这倒是第一次。
老太太似乎被震住了,一时竟难以开腔。她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外婆,仿佛多年的疼爱、关心、牵挂、担忧、心疼,全被这句“什么都不懂”抹杀。
“好啊……我……我……”老太太气极,说话都打起结来。嘴皮哆嗦着,半晌才接上气来:“是、是、你是天生地养长这么大的,外婆管不了你,你爸妈也管不了你,我们就不该为你操心了……好、好!现在你的朋友来了是吗,来鼓励你回到赛场去。外婆、你爹妈都是混蛋,不让你好过。那好,你去呀,等哪日摔断了腿扭动不得的时候,我看看你的朋友回不回接你回家养着,去,你尽管去,去了就别回来!”
话一说完,老太太松了手。陈仪顿了一下,她没有预料到一直最疼她宠她的外婆也会有对着她大发脾气说不管她的时候。
此时此刻,陈仪只觉得外婆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朝着她猛刺。微顿之后,陈仪点了点头,单脚跳着,冲向客厅,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那时候,陈仪心里确实有一种被放弃的感觉。一直觉得可以依赖的净土,在她最最需要的时候,却只给了她狂风暴雨。
看着陈仪单脚跳着冲出去,老太太又气也又恨。恨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把小孩子的气话当真,跟她一般见识?
她紧跟在陈仪后头,小跑着追到楼道里,听陈仪单脚跳的声响从楼下传来。小丫头倒是跳得快,这会儿工夫已经跳到了二楼。外面雨还没干,陈仪脚还疼着,她赌气一只脚跳着出去,万一在楼梯上摔了怎么办?万一在下坡路上摔了,又怎么办?
眼眶红红的,老太太连忙走到电话机旁拨下小史店里的号码。
话说陈仪单脚跳,一口气下了楼。见外婆没有追上来,放下心的同时,心里又隐约有些失落。
一直以为,最可以信任的永远是血亲。然而不论是爹妈还是外婆,在这时候为什么就都不肯给她留一丝余地,为什么就不能信任一下她?他们为什么就不能问问她的心情、给她点时间呢?
她喘着粗气,站在楼下休息了片刻。
方才跟外婆的争执,让她将这段时间心头的憋闷发泄了出来。可发泄之后,却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SD》里红头发小子樱木花道那句“我的荣耀时刻,就是现在,赢了这场比赛。”不停在她脑子里回响。同时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四大洲赛前她那种不要命的拼劲。
生活到底不是动画片,一句话说来简单,可要负起的责任却比想象中沉重得多。在没有遇到的时候,她还以为可以很简单的应付过去,在真遇到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拿得气放得下的人。
昨夜,陈仪呆呆看着家里客厅墙壁上挂的一副书法到很晚才睡觉。那是陈俊当年买来送给陈仪外公的,写的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绝句》。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自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小时候,陈仪要外公给她解释,写的是什么意思。外公说,项羽哪,厉害呢,是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他兵败后,不肯苟且头生,自刎乌江。
起初陈仪也认为项羽是大英雄,英雄就是不苟且偷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好汉子。可人长大了,肚子里有点墨水了,陈仪有了自己的见解。项羽不是英雄,而是不肯面对自己失败的人。倘若他渡江而去,即便如同丧家犬,却也有机会东山在起,那怕是一线机会,不该那么早服输,不是吗?
陈仪说她不相信命运。因为老天是公平的,努力得多得到的就多,努力得少得到的就少,如果她没有成功,只能说明她还没有尽力。
然而,在她一跟头接一跟头的栽倒时,她开始怀疑了。那是她训练不够?是她蛮干而不讲求效率、不懂脑子?还是说她心怀顾虑不敢下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尽了最大努力,下了最大决心,得到的是这种结果。
看到浅野艾莉莎笑眯眯站在领奖台上,她第一次在心里痛恨起老天不公平。
以前她总是嘲笑那些自己技不如人却抱怨时不利、驺不誓的笨蛋。可她自己,竟然也开始感到不公了。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她嫉妒,嫉妒得发疯。她嫉妒浅野为什么笑得那么可爱、嫉妒浅野为什么那么好运气、嫉妒浅野为什么生来就好胳膊好腿没有后顾之忧……明明是她比较努力,不是嘛?
当自己对一切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她隐约预感到了,或许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会继续下去,即便自己努力挣扎,那种感觉还是会继续。如果要追寻个原因的话,她不得不认为,这就是命运。放弃得太早是妥协、是懦弱。可当你用尽全力还是得不到好结果,或许你就该清醒点选择放弃,像项羽那样,否则,就叫做死不认命。
陈仪跳,跳跳跳。一路跳向小史的店。她估摸着,此时那头金毛羊大约在跟瑞士人谈论着她弃权的原由。而她也相信,小史在外婆的号召下,会很严肃的将她形容成绝症患者。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是的,他们会这么说。
总之,一切都显得很悲情,或许俄罗斯金毛羊听后会拍着她的脑袋说:“OH,姑娘,安心养病吧,你要知道,这世界很大的,摆在我们面前的不只是花样滑冰。”随后便飘然而去,继续去争他的世界锦标赛冠军。
类似的话,然雅以前也说过。陈仪现在都还记得,芬兰杯赛后表演前,他们为这样的事争执过,那时候,然雅装出一副成熟事故的模样,企图对她进行再教育。
陈仪埋着头,边跳着下坡,边想。想着,不禁勾了勾嘴角,觉得很好笑。不论俄罗斯人为了什么大老远跑来,而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一番没有必要的安慰和开导。萧何、张纯燕,已经这么做过了。他们那种“好可惜”的无奈眼神、以及小心翼翼的态度,使他们看起来比她更加难过。陈仪觉得,这很像一种先发制人,倒让她想哭都哭不出。
“喂,你要去哪里!”
就在自家楼下通往小史店铺的斜坡上。陈仪看见俄罗斯人远远朝她跑了过来。很快,他跑到了她面前,停下脚步轻喘着。他双手插腰,眯着眼睛看她。
“去是来找你的。”陈仪回答。
她一条腿承力站着,另一条撑得裤子涨鼓鼓的腿着被她用双手托着、半放不放地垂着。她穿着外出的衣裳,脚下踏着的是一双咖啡色毛绒拖鞋。
俄罗斯人看着她,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但很快又摇着头蹙眉道:“你不该让老人担心,是你祖母打了电话告诉我们你赌气跑出来了。”
他说着眼角余光扫过陈仪那条腿,眉头蹙得更紧,然而除了这番“说教”,似乎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仪见状笑了一下,笑容僵硬,带着嘲讽意味。
“回去吧。如果想鼓励安慰一个绝望的病人,我感谢你的好意。”她埋头看着自己的鞋,左脚蹭了蹭了蹭右脚。
“现在是训练最紧张的时候,而且……我看网上的新闻,说你的膝盖手术后发炎。如果你想保住你的冠军头衔,那你不该在这里耗时间……”
语毕,陈仪抬头看了俄罗斯人一眼。他依然眉头紧促,脑袋略倾着眯眼听她这番肺腑之言。听完,他也笑了一下,抱手道:“看起来你对我来这里,倒是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姑娘,要知道,原则上说,我们的关系并没有要好到让我大老远跑来慰问的地步。”
俄罗斯人一如继往的坦白。他那语调听起来似乎认为如果陈仪不感到吃惊,那必然是对于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冰王子早就心存妄念,太把自己当根草了。
但此时的陈仪无心跟他斗嘴皮子。她大笑着点点头:“当然当然,如果是廖沙来看我,我大概会比较感动,也觉得这更正常,因为我们够交情。不过然雅,说句实在话,你这人说话虽然不讨喜,但心肠远远没有你的脸冰,是个重情谊的人……尽管我也不理解你哪根筋不对大老远跑到昆明来,却还不至于为此惊讶。”
陈仪话音未落,便见金毛羊原本就很白的脸,此时简直就白得发青了。这让她很诧异,可回想自己所说的话,却找不到丝毫让对方不满的理由。
“是吗……”他咬牙点点头,或许他该感谢对方的夸奖。陈仪到底给了个中肯的评价,说他肠子不如脸冰,是个有情有意的好人。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他从SPT跑到北京,再从北京跑到昆明接受了这一褒奖。
妙,真妙。
虽然事实上,他确实是因为“好心”而来——为了帮那位安德烈医生转达歉意,顺便看看这家伙死透了没有。
“如果舒宾赫前来探望会让你好过些,我不介意帮你拜托他,要知道就在前天,我们还通过电话,当时他在芝加哥的某个小酒吧悠闲地喝着小酒。虽然世锦赛在即,不过有哥顿在,他离开几天应该没有问题……”
然雅说着,竟然真的摸出了手机,若无其事的按下一串号码,随后正了正身子等待应答。
如果陈仪不抬手阻止他,她敢保证,这只金毛羊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儿。
“够了!”陈仪恶狠狠瞪着他道:“我不想被谁同情,还是说这样会让你觉得有意思?小史已经告诉你了吧,你我的主运动神经压根就不能负担剧烈运动,不但如此,左脚踝的问题也注定了我无法完成好后内接环跳。没错,虽然这一切来得似乎有些突然,却是事实。他们说如果我不选择放弃就做好下半辈子至少要拄根拐杖过日子的准备,更糟的情况是瘫痪在床……而即便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我依然无法完成某些动作,不论是蹲转还是跳跃。”
陈仪歇斯底里地乱吼一通,俄罗斯人不说话了。他抿了抿嘴,移开目光。可陈仪并不罢休。
“我承认我心里很不好过。我从来都不敢妄想这条路会走得很顺畅,因为伤病结束运动生涯的例子太多了。我甚至老早就做过心理准备,比如这时候我该怎么做。但我没有向导它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并且发生得这么早。以前的打算全成了狗屁,我不甘心,可一想到只能靠拐杖走路或只能躺在床上的滋味,我怕得要死!我很清楚,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没人能帮得了我,没有人……”
她说着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发红。
半晌,她埋下头,语调突然低下来,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开始明白廖沙的心情了。”
“所以……你回去吧,膝盖发炎可以让医生解决,这个赛季状态不好,也还有下个赛季,别站在这里招人妒忌。”
原本,他有很多可以说的。比如说“我比你更先知道你的腿有什么问题”,又比如“比赛?在我来到这里之前米歇尔还对我大吼大叫说如果我打算退役没人能阻止我”,还比如“感谢我吧,就因为跑到这里来,我跟女朋友闹翻了,这是多大的牺牲!”
但此刻,伟大的冰王子发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站在这里,束手无策。
是的,他能做些什么?他似乎终于发现一切是如此的好笑,因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不该来,压根就不该白跑一趟,可他却已经来了。
“我下午就回去,已经订好了机票。”半晌,俄罗斯人终于开了口。
“看来……我有些自作聪明了。”他颔首笑着,呢喃般说道。
“对于自己的身体,最了解的人,原本就是自己。没人能代替你做决定。”
陈仪微怔,抬头看着他。不可一世的俄罗斯金毛羊此时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蹙眉淡笑。那模样很像个做错事在老师面前做检讨的孩子。
“你说得没错。今年的世锦赛或许已经泡汤了,德国医生总是过分的自信,关节发炎简直要了我的命。不论是冰迷、教练还是滑联,如果我参加了比赛却没有拿到冠军,比赛就是失败的。但我不是机器,不可能总赢。我考虑过弃权这次世锦赛,为了我的膝盖。但他们说,除非你想退役,你不能这么干。
对啊,我为什么不选择退役?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Ranya,现在退役你一点也不亏’,在你们眼里,我获得了一切该得的荣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似乎没有理由带伤参加比赛,还是说我期望看到些什么?或者,像冰迷或裁判说的那样,高处胜寒,孤独求败,我不熬到谁打败我就无法安心退役?
真可笑……
你也认为,放弃了这个赛季,我还有下个赛季。是的,我还很年轻,我想过我要滑到30岁,赚够了钱和名声然后改行。但……就像你说的那样,谁也无法预料事情的发展究竟会怎么样,或许下午的飞机会失事,而我下一个赛季裁判就成了上帝。于是所有人会说,然雅·古斯塔夫的中国之行是他一生中最令人遗憾的决定。而你,甚至……甚至不在乎我的来意。”
他摇着头说完这些,微微笑了笑,欠了个身。半晌,才轻叹着又接道:
“好吧,姑娘,让冷面热心肠的俄罗斯人再次发扬他的好心,背我们的病人回去。”
早上10点,太阳暖暖照大地。昆明的冬天一近中午就热起来了,清晨的寒冻不见踪影。
阳光下,俄罗斯小伙背着中国小妹上楼去,等待他们的是香喷喷的腊肉、炖鸡和清蒸鲈鱼。围桌团坐,言笑夹菜,合乐融融。
俄罗斯人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开,腿脚不便的陈仪站在窗口目送。她看见俄罗斯人站在楼下,在乘上小史拦下的出租车之前,回眸朝窗口淡笑着挥挥手。转身、关门,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过,在出陈仪家大门时,俄罗斯人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句很简单、很客套的话。
“好好休息姑娘,如果有可能,赛场上见。”
站在窗口,望着楼下已经空荡荡路面。陈仪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就好象,相同的事情,曾经也发生过。在七、八年前的柏林。只是,位置交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