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 围猎(1 / 1)
赫连羽和云萧回到营地,秋狩大典的准备工作早已就绪,弓上弦,马上鞍,人们穿盔披甲,刀
剑出鞘,摩拳擦掌,杀气腾腾。只待王上一声令下,就要直奔围猎场,大显身手。
围猎场距营地五里,东山西水间,有一片很大的林子,林前是开阔的草地。早有人马分守四方
,使猎物逃散不得,又有人在林外燃起火堆,摇旗呐喊,林中野兽受了惊吓,每每跑到林外,
反而成了猎物。
赫连羽一身黑色戎装,坐下黑色疾风,黑发飞扬,一马当先冲进围猎场。身后是白明夷等十几
位重臣和各自的侍从,其他人按兵不动,远远地呐喊助威。
九月鹰飞,正是打猎的好时节。金秋里有的是食物,橡实野果把熊、野猪喂的膘肥体壮,野禽
、黄羊之类更是多的数不清,猎人都抓紧这大好时光,赶在初冬大雪前多猎获些野物,贮藏着
好过冬。
天高云淡,大雁南飞,旌旗舒卷,剑甲分明。赫连羽用的是特制的银镞箭,不断拉响弓弦,箭
不虚发。猎物濒死的哀鸣和飞溅的鲜血激起人心底最原始的嗜血本性,也渐渐舒缓了他心中莫
可名状的郁气和怒火。当第三筒箭所剩无几时,他出箭的速度缓了下来。
一阵风刮过,空气凝重下来,疾风稍稍有些躁动,再不肯向前。云从龙,风从虎,赫连羽知道
附近必有老虎。四下扫视,果然在前面林中发现一双闪闪发光的眼。那眼睛不知已注视了他多
久,突然动了起来。赫连羽摸摸箭囊,还有三支箭,一并拿了出来,先搭上一支。
老虎整个身子都暴露出来了,向着这边跑来,越跑越快,赫连羽安坐不动,弓拉个满圆,箭如
流星射了出去,正中老虎前额。老虎冲势不减,更增狂性,要将伤它的人扑于爪下。赫连羽眼
也不眨射出第二箭,正好将第一箭的箭杆劈开射中老虎,箭头深了几分。老虎大吼一声,高高
跃起,凌空扑下,有雷霆万钧之威,风雨不测之势。赫连羽也大吼一声,射出第三支箭。老虎
扑至,他躲也不躲,人们惊呼起来,却见老虎猝然落地,距疾风正好一步之遥。
白明夷赶过来,心有余悸而略带薄怒喝道:“羽,你在玩命吗?”赫连羽笑笑不答,拍拍他肩
膀,拨转马头径自走了。白明夷看那老虎,已然气绝,浑身只有额上一个伤口,箭至没羽,暗
暗佩服,箭法之准,他也可以做到,但劲道之强,他自问及不上。
大王大发神威,箭毙猛虎,众人看的目眩神移,欢呼声又起,庆贺老天降下一位天神般的英雄
带领他们。秋狩大典的开场在欢呼声中结束,赫连羽、白明夷等人回到观礼席。下面出场的是
各部族子弟,然后是京城中贵族子弟,再次是各地挑选的精擅武艺的平民和奴隶。压轴的则是
王宫禁军做阵形操演。
云萧有些心不在焉,火热紧张的围猎激起她太多的回忆。她参加过赵家的围猎,也参加过晋君
的春搜秋狩,初始是一个人,后来带着毋恤。
毋恤小时候身子单薄,习了吐纳之法,练了家传武功才有好转。他的箭法,是她手把手教的,
他想练好搏她欢喜,白天练习不算,夜间也偷偷起来练,手掌磨破,胳臂肿的不能动。真是个
傻孩子,只要他健康快乐,她比什么都欢喜。
第一次狩猎,毋恤一出手射到一只兔子,欢天喜地拿来送给她,那天晚上吃的兔子肉真是前所
未有的甘美,味道已模糊了,当时的心情却记忆犹新。
晋君的秋狩大典上,毋恤技惊四座,只因名不经传,很快被人忘怀。这样也好,木秀于林,风
必摧之,锋芒毕现,不见得长久,隐晦藏拙,方能在宫廷中保得平安。只是毋恤期望什么呢,
是一鸣惊人,还是潜伏终老?那样聪明的孩子,倒是她困住了他的手脚。离开她,没有了守护
却也少了束缚,毋恤会走上怎样的路?
一时间涌上强烈的思念,白衫的少年,无邪的眼眸,纯真的笑容,毋恤,毋恤,你过的可好?
忽然耳边一片噪杂,毋恤孤单的身影隐去,代之以一张娇艳如花盛气凌人的面孔。云萧回过神
来,眼前的女子十六七岁,红色猎装,小蛮腰,黑皮靴,背上一张虎皮弓,腰上挎着雕翎箭,
面色呈麦芽色,是风吹日晒后的健康的肤色,眉是眉,眼是眼,充满勃勃的生命力,此刻却一
脸不屑,挑衅地望着她。
云萧识得她是白族族长的爱女,白明夷的妹妹白明珠,却不明她为何一脸敌意,也不知她方才
说了什么,心下暗恼她惊散了毋恤的形象,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淡雅镇定。
白明夷出面干预,微带不悦地说:“小妹,不要胡闹。”
白明珠稍有迟疑,这个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却让人捉摸不透的哥哥向来把她吃的死死的,他
的话不能也不敢不听,但她跺跺脚,傲然向着云萧说;“你不和我比试,又有什么资格做我们
代国的王妃?”竟是对哥哥的话置之不理。
云萧恍然,是来挑场子的。眼见众人议论纷纷,神色各异,白明夷有种关切的神情,罪魁祸首
的赫连羽却稳坐不言,靠在椅背上喝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中冷冷一笑,未婚
妻面子受辱,于他有何好处?
“做王妃的资格不是某几人可认定的,说到比试,郡主盛情,云萧虽技劣体弱,焉敢推托。不
知郡主要比什么,请划下道来。”
未料她答应的如此爽快,又一副老神在在,胜券在握的样子,白明珠倒犯了踌躇,思来想去,
决定比自己最有把握的箭法。羽大哥箭毙猛虎,她也来个箭法出众,看这女人手指白的和玉一
样,能握出水来,哪里会射箭,这样赢她虽有些不够光明磊落,但谁要她横□□来,抢走羽大
哥呢?汉家的狐狸精,颜面尽失也是活该。
白明夷正要开口,赫连羽截了过去,笑道:“白家小妹箭法之精是人所共知的,今日当大开眼
界,不知云小姐意下如何。”
云萧当仁不让地笑道:“理当奉陪。虽是玩耍,也要有些彩物才有意思。”解下腰间一个玉佩
,色泽纯白,状若凝脂,是上好的羊脂玉所制。“这小玩意不值钱,却是父亲所赐,跟随我多
年,郡主赢了,不妨拿去做嫁妆。”有人过来用盘盛了,侍立在旁。
白明珠眼见那玉佩名贵异常,自己身上饰品无一及得上,却不甘心未比先输一阵,咬咬牙
,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虽然老旧,但织工精细。“这是我娘遗物,是我最珍贵的东西。”眼
圈红了,却骄傲地不肯落泪。“和你赌。”
云萧叹口气,柔声道:“郡主的彩物果然珍贵,我可占你便宜啦。”
赫连羽哈哈大笑,说道:“如此赌局,怎能没我的份,不如大家一起来赌,我赌白家小妹
胜。”一挥手,从人端出五百两黄金。
狄人性豪爽,喜欢打赌斗胜,眼见郡主王妃比赛,王上开赌局下注,自然乐得凑热闹助兴,一
时间纷乱又起,人们纷纷开盘口,下赌注,比赛的事反而无人注意。白明夷看看漠然的赫连羽
,悠然的云萧,决然的小妹和兴奋混乱的人群,无奈摇头。事已至此,阻拦已不可能,只好顺
其自然,静观其变。
下注情况整理出来,赌白明珠胜的有二百一十二人,理由很明确,白明珠的箭法的确是代国名
门女子中顶尖的,甚至在男子中也毫不逊色,而云小姐弱不禁风的样子,弓弦都不知能否拉开
,以王上与她的关系,都投白明珠一票,旁人还有何话可说?赌云萧胜的有一百人,倒不是真
的相信她会赢,多是被女神风采迷倒的年轻人,宁愿输几个钱来支持势孤力单的女神。董玉和
纪瑕自然支持云萧,白明夷也下了注,赌云萧赢。
云萧看了一眼名单,眼中波光一闪,转瞬即逝。寻着白明夷身影,颔首答谢,白明夷轻举酒杯
以示收到。云萧没有看赫连羽,想也知道某人正望着他,感激泣零,含情默默。心头没来由一
阵烦躁,更不可能发现赫连羽半闭的眼眸中那抹深沉锐利的光。
董玉眉飞色舞,仿佛笃定云萧会赢,而她则白白赚进大把金钱,纪瑕忍不住问道:“你凭什么
确定云小姐会赢?还把所有钱和首饰压上?”他压了一半的薪水,虽别无选择,说不心疼是假
的,只有这个小傻瓜,仍是无忧无虑逍遥快乐。董玉一脸愕然,觉得他这个聪明人问了一个不
值得回答的问题,反问道:“凭什么?云姊什么时候输过?”“就这样?”“这样就足够了。
云姊做事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手到擒来,相信她总没错。”
纪瑕想说不要盲目崇拜,百胜终有一败,想说箭法不光靠技巧,更要靠熟练,拳不离手,曲不
离口,三天不练箭,手就生了。既使受过明师指点,既使聪明绝顶,没有不停歇的苦练,仍是
不行。他可从未见过云萧练箭,连弓弦都没摸过。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
周围静了下来,几千人的围猎场悄无人声,连咳嗽都不闻一声,只余马匹偶尔打个响鼻,风吹
锦旗猎猎作响。两个各有千秋的绝色女子并肩而立,一着红装,红的娇艳,一着紫衣,紫的尊
贵。衣袂翻飞,黑发如云,手中大弓长箭,更增英气,更添丽色。众人只觉即便没有比试,这
样赏心悦目的场景也值得一观。
“标的在二百步外,以十箭中中红心多者胜。”白明珠提出规则。自觉胜券在握,倒不焦躁。
“箭靶是死的,敌人却是活的,不会呆立不动让你射。”云萧含笑道。
白明珠听她语中颇有讪笑意味,大怒,恨恨道:“你说怎么比。”不管比什么,总脱不了射箭
,量她也使不出什么花招诡计。
云萧悠然望天,骄阳当空,但草原上凉风习习,并不感炎热。天特别蓝,也显得很高,天际浮
着一两朵小碎云。一群大雁向这边飞来,排着整齐的队列,时而呈“人”,时而呈“一”。她
眼睛一亮,轻轻吐出两字:“大雁。”
围观众人都有些泄气,草原上三岁孩子就会射雁,在座的人多有一手好箭法,一箭双雕并不少
见,能同时射中三箭四箭甚至五箭的也大有人在,比射雁能比出什么新意来?
云萧让白明珠先射,白明珠也不客气,更不搭话,看着雁群进入射程,弯弓搭弦,弓满月,怀
满抱,箭似流星疾射而出。雁落,箭正好穿过脖颈中央,分毫不差。接着她一次搭上两只箭,
射出,雁落,两只雁各自脖颈中箭。最后一箭,她低叱一声,松手放箭,这次却是一箭双雕,
上下两只雁被正中脖颈的箭贯穿,连在一起。这几箭虽非惊世骇俗,但在一个妙龄女子手中射
出,也称得上精彩。叫好之余,人们格外关注云萧的动静,看她有何妙计胜出。
云萧并无举动,只负手旁立,白明珠四箭射下五雁,她拍手笑道:“好箭法,果然是家门渊源
,名不虚传。”白明珠见她赞的真诚,倒不便再盛气凌人,退后一步,冷冷道:“该你了。”
云萧取下背上大弓,却不便射,只翻来覆去检查弓弦松紧,弓背的强韧。诸般做作间,雁群渐
渐飞远,人们暗暗替她着急,雁群飞出射程,箭法再高明,又如何射的下大雁。
云小姐大概是不会射箭,所以拖延时间,藏拙不射,这想法虽然不敬,却感染了许多人。纪瑕
也猜不出她的用意,好在一开始就未抱很大希望,现在也不至于太失望,只是觉得一番做作大
可不必,时间拖久面子就回来了?斜眼看去,董玉仍是充满信心盯着场中,不由暗自称奇,如
此死心塌地,执迷不悟,当真少见。
云萧终于检查完猎弓,抬起头来,人们看看她镇定自若的神情,又看看已飞出射程的雁群,希
望重燃,莫非她能射下射程外的猎物?这也算了不起。只见云萧背对雁群,望着天边一只姗姗
来迟的孤雁。场边几声叹息,更多人暗叹在心,罢了,原本就该意识到决不会有精彩表现,等
她射下孤雁,好歹给些掌声,以免她太难堪。
云萧扫视全场,白明珠幸灾乐祸,大多人无精打采,纪瑕意兴阑珊,董玉沉着脸,白明夷一脸
关切,赫连羽则看不出喜怒,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云萧举弓对准渐飞渐近的
孤雁,拉响弓弦。
一声凄厉的哀鸣惊醒快要睡着的人们,孤雁直直落了下来。场上鸦雀无声,人们目瞪口呆,不
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变局。射雁不出奇,但若弦上无箭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有谁会相信空弦
射雁这等无稽的事,但众目睽睽之下,怪事偏偏发生了。云小姐手上只有一张弓,箭囊纹丝未
动,如果用袖箭之类暗器也逃不开众高手的眼,毫无疑问,她有弓无箭射下一只大雁。这不是
箭法,而是仙术。人们太过震惊,竟忘了喝彩。
白明珠也看呆了,忽然发现云萧正笑吟吟望着她,不甘、屈辱、沮丧、佩服一起涌上心头,脸
色煞白,眼睛却似要喷出火来。然狄家女子言出必行,决不推诿耍赖,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口吻
:“你赢了。”说完转身跑出场外。云萧望着她的背影,笑容依旧,眼神却很奇特,并非得胜
后的欣喜,而是混合着嘲讽与赞赏的落寞。
一波三折,出人意料的比赛结束了,到处谈论的是云小姐神奇的不像箭法的箭法,赌局输赢倒
无人在意。有人联系云小姐救活黑族少主,有起死回生之能的传闻,得出一个结论,云小姐是
天女下凡,来到草原佑护众生,使牛羊肥美,人民安乐,国家强盛。当天的围猎还未结束,这
说法已传到每个人耳中,有人一笑了之,大多数人却深信不疑,只差没有明目张胆顶礼膜拜了。
赫连羽虽拜神祭神,却不信鬼神之说,若真有上苍,真有神灵,怎会坐视世间不平与血腥,怎
会对一幕幕惨剧无动于衷?如果世上有神,那么这神是值得唾弃的神。在他的领地,他就是神
,神就是他。不相信什么天女下凡,所谓起死回生不过医术高明,但空弦射雁之迷却想不明白。
“我输了,这些金子是你的了。”很拙劣的开场白。云萧美目流转,泛起迷人光华,笑道:“
折杀云萧了。陛下还在生我的气,要借题报复?”“怎么会?”赫连羽自嘲笑道,“即使我有
心报复,能奈你何?”
云萧笑得慧黠,像只小狐狸:“想知道空弦射雁之迷,不妨直说。”赫连羽闷哼一声:“说不
说随你。”“我凝气成形射下大雁,你信吗?”“也许真有这样的武功这样的高手,却不会是
你。你若真有这样的功力,只会潜藏,不会炫耀。”“你倒了解我。其实我是效养由基之故智
。”“养由基?”
“养由基是一百多年前楚国的将军,箭法通神,百步穿杨,有人说他的箭技传自上古的后羿。
一次随楚王出猎,他指着天上一只孤雁,说能不用箭将它射下,楚王自然不信。他拉响弓弦,
孤雁一声哀鸣,应声而落。”云萧歇口气,见赫连羽听的专注,继续道来,“养由基向楚王解
释,那雁不久前曾被人射伤,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所以叫的哀,飞的慢,落在鸟群后面。弓弦
一响,它以为又有箭来,拼命望上飞,一用力,伤口迸裂,就坠地殒命。是为惊弓之鸟。我在
一册文人笔记上看过这个故事,这回试演出来,事先声明是玩耍,就被人点破,也不过搏人一
笑,倒没想到会成天女下凡。”
“惊弓之鸟。”赫连羽细细咀嚼这几个字,若有所思。忽然笑道:“现在你可有把柄落在我手
中了,冒牌的真命天女。”云萧眨眨眼,摇头笑道:“在你未把秘密说出之前,我就是人们口
中的正牌天女,把柄不算把柄。你要说出去,还拿什么要挟我?”两人相视而笑,分享秘密似
乎让他们的心贴近许多。
夜色将暮,勇士们抬着猎物凯旋归营,一路欢歌。一部分猎物要熏制晾干,以备即将到来的漫
长冬季,一部分则现行烤制,当作晚餐。篝火生起,烤架上叉满兔子黄羊野鸡大雁,甚至有野
猪老虎。火光映着兴高采烈的人们,空气中飘着肉香酒香。一轮明月耐不住寂寞,拨开云彩探
出头,好奇地望着忙碌而快乐的人们。
云萧坐在赫连羽身旁,坦然接受各种好奇的探询的仰慕的目光,观看美艳绝伦的舞娘和热情奔
放的胡舞。她只开场喝过三碗酒,因为赫连羽替她喝下后来人敬的每一碗酒。真是海量,云萧
斜眼瞧他,三十几碗酒喝下,竟丝毫不显醉态,只不过脸色愈白,眼神愈亮,亮到不能逼视。
没来由一阵心动,浑身躁热,忙抬头望天以掩饰无人见的脸红。忽然一怔,天上玉盘明亮如初
,却似变成了红色,仿佛血的颜色。一眨眼,红色没有了,月还是那月,皎洁柔静。是她一时
眼花,还是有所警视?
回过神来,领舞的红衣舞娘手举一坛酒,边舞边向这边走来。销魂夺魄的笑容,柔弱无骨的身
子,艳丽热烈的服饰,在火光映衬下,迷离妩媚,不可方物。云萧也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一个
尤物。
舞娘娉娉婷婷走到席前,行礼,给赫连羽和云萧斟酒。酒色冷洌,酒香扑鼻,显见的是好酒。
云萧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发现她还很年轻,也许还不到十六岁,给赫连羽斟酒时,白玉般的纤
手有几不可见的颤动,但并未把酒液泼洒,灯光下,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在额头闪闪发光,不
由生出些怜惜,跳了这么久的舞,一定很累。
酒液欢快地跳动,跃入酒杯。舞娘偷眼上抬,虽然按规定平民、奴隶不能直视贵族,但近距离
瞧瞧传说中的真命天女,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毕竟是个不小的诱惑。云萧当然不打算怪罪,
只含笑望她,忽然愕然。
那一双眼睛,非但没有脸上那种令人心醉的笑意,更流露出一种深深隐藏的恨意。为什么?心
头跳上疑问。舞娘见到云萧陡然一亮的眼神,大吃一惊,手一颤,酒泼到桌案,冒起一股青烟
。
变故骤起,歌舞仍在继续,正席附近的人却惊呆了。那舞娘见阴谋败露,伸手向酒坛捞出一把
寒光闪闪的匕首向云萧刺去,云萧正要闪避,一只手过来,擒住舞娘的手腕,一抖一振,匕首
插入几中,舞娘凌空飞了出去。甫一落地,就被侍卫制住全身要害,动弹不得。这时才有人惊
叫出声,舞娘们四处逃散,被侍卫挡了回去。
赫连羽眼神一扫,如鹰隼般犀利冷峻,全场静了下来,他望定场中强忍疼痛的舞娘,嘴角泛起
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带下去。”竟似不屑理会。
舞娘在他的逼视下打了个寒颤,但又鼓起勇气,放声大骂:“弑父弑母的恶魔,杀人无数的凶
手,积起所有的羊皮也写不尽你的罪孽,倾尽宁河之水也洗不清你的血腥,我死去的家人会诅
咒你,万能的神会降罪于你,真命天女下凡也救不了你。烈焰焚身,油浸水淹,永世沉沦,不
得超生......”
众人大惊失色,不料她为一年前那段公案而来,听她谈吐,想必是被牵连灭门的贵族之女。侍
卫的拳脚已落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向外拉。她被带下去了,她的声音却似还回荡在场中。
云萧望着赫连羽,他面色并无改变,但眼珠上一层血腥的颜色,额上青筋暴起,双手隐在几下,
竟在微微发抖。从未见过如此面目狰狞的赫连羽,也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知道他在强自克制,
不由得暗暗担心。
赫连羽终于没有爆发,冷冷道:“彻查她的同党,杀,玩忽职守者,杀。”说完拂袖而去,宴
会不欢而散,人们各自惴惴,不知是否会查到自己头上。
云萧拥着锦衾,斜倚塌上,大帐角落的沙漏无声,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帐外刁斗声传进来,加
重深秋的寒意。
“那段时间老王身体一直不好,王妃摄政,有一天王宫传出消息,说王的病大有好转,夜里就
出事了。街道戒严,月亮却很好,就像今晚一样。我在王宫附近的朋友家里,看见数不清的士
兵进了王宫。第二天,老王暴毙,王妃和小王子失踪,大王子即位。”
这是第一次接触关于赫连羽和代国宫廷的直接资料。在黑族的贵宾帐篷里,田辅曾证实了那一
夜的真实存在。不管赫连羽是否真的弑父弑母,那一夜他领兵进宫,并连夜铲除了三家忠于老
王的贵族,他的王位是血海漂起来的。但哪一位宫廷中人手上没有血腥?王室中父杀子,子弑
父,兄弟相残,本是司空见惯,晋国最有为的君主晋文公未即位前,几度被父兄追杀,流亡国
外十九年,归国为君正是在杀了两个侄子的基础上,还娶了侄妻。既夺人国,复夺□□,却是
人人称颂的贤君霸主。
当时听后将残暴和丧心病狂轻轻放过,继续谈下去,发现了他知人善任谋略出众的一面。重用
公孙伯儒,起用白明夷,一主外交,一主内政,取得邻国认可,发展国内经济,安定人心,他
自己则靠着呼雅台一干将军紧握军权,肃清明目张胆反抗者,安抚忠于自己和三心二意者,短
时间内稳定了政局,至少是明面上。
他在朝礼晋君时求亲,让她远嫁异乡,但平心而论,她是有些佩服他的。虽不解为何指名要娶
她,但求亲一举无疑很高明,晋是紧邻代的大国,且是□□上国,一向受诸胡狄之国的景仰敬
畏,与晋交好,可以安定人心,更可震慑邻国,一举数得。
由此开始对赫连羽有了探索的兴趣,设法与不同的人交谈,了解他的不同形象。最让她震惊的
是原辰里说的一件事。
“那一夜无月,星星也寥寥,王带着五百人的小队去夜袭。盗贼团约三百余人,是草原上有名
的悍匪,盗贼巢穴在一个河杈边的树林里,很难找到,如果不是有内应有向导,一千人也剿不
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战斗,出发前手冷的发冰......”
赫连羽让他跟在身后,一行人静悄悄摸到盗贼营地,不料对方正以逸待劳等着他们。战斗异常
激烈,赫连羽的人虽多,却有很多是原辰里这样的新兵,盗贼经验丰富,心狠手辣,又打他们
个出其不意,一开始便占了上风。赫连羽大显神威,三丈之内无人闯得进,原辰里紧跟着他,
并无多大损伤,其他人可没这样幸运,不一刻便死伤遍地。所幸赫连羽出发后,分出一部分人
迂回包抄,到达营地后方,放起火来,又寻得盗贼首领,两相对阵,斩于马下,盗贼军心涣散
,一哄而散,这一仗才算打赢。五百人死二百四十九,伤二百五十一,连赫连羽也被盗贼首领
划出一道刀痕,所幸不重。
“我虽然受了伤,又见死伤遍地,有同袍,有盗贼,心里还是很兴奋,能和天神般的王并肩作
战,还活了下来,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忽然王转过身来,一把将我推下马。”原辰里说到这儿
,泪花点点。
“有人放暗箭,王推我下马,他也滚落马下,左肩中箭,血那样红,不停地流,止都止不住。”
“王救了我,我的命就是王的。”
赫连羽养了一个月伤,才恢复过来,继续领兵,而射冷箭的人始终没找到,据说是盗贼,不知
逃哪里去了,赫连羽也不甚追究,此事不了了之。
她当时听了不寒而栗,借刀杀人,暗箭伤人,法子并非绝妙,用意却够狠毒,怕一计不成,还
设下连环套。真不知赫连羽是如何安然活过政变前的三年征战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