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露营(1 / 1)
雪地露营
爷爷在正月十六去世以后,不久我就接到了通知,让我作为海河大军的先遣部队,提前十天出发前去搭工棚。
由于我前几期在海河工地的卓越表现,公社海河指挥部指名要我先去海河工地搭工棚。只有工棚搭好后大部队才能过来干活儿,一般需要提前出发十来天。
我草草准备了一下,装上草帘、被子及铁锹,推上小车就出发。
通过这几年的农村生活,我除了口音没有改变,还是北京口音以外,其它方面地地道道不折不扣是个当地的庄稼汉了。
由于生活艰难,家中的旧衣服早己经是补丁叠补丁,破的不成样子,妈妈把两件旧衣服做成了一件棉袄。
我们这儿的农村人,由于都很穷,冬天穿棉袄的时候,里面和外面都不套任何衣服,只光着身子穿一件空心棉袄,外边找根麻绳在腰间一扎就可以了。
棉裤也是这样,只穿一件棉裤,里面和外面也都不套任何裤子。
我没有钱买袜子,只能光着脚。
我穿的鞋一般都是挖河时在工地买的旧鞋。海河工地上,民工干活儿时要不停地走路,脚上穿的鞋有时十几天就坏了。一般情况下,是拿到修鞋的摊上,用热补的方法,把磨穿的洞外面粘上一层胶,这样花上几毛钱就能补一双鞋。
有些人很会做买卖,在别的地方收来好多双旧鞋,一般都是稍微有一些小洞,卖给我们一两块钱一双,最贵不过两三块钱。这样不用跑很远的路,就可以有鞋穿了。
所有的鞋都是胶底鞋,我无论冬天多冷,都是光脚穿鞋。
这次要挖的河在北塘。由天津市向东,过了军粮城再向东,方圆数百里没有人烟。
天津北边有四条河:有北运河、青龙湾河,潮白河与蓟运河。这北塘距离大海很近,而我们的工地距离大海也就是半里地左右。
每人一辆小车,大家推着就上路了。刚过了永清,天空中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而且越下越大。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就这样,一直走了两天,终于走到了天津,在解放桥北面找了个地方住下。
雪还在不停地下。我想这么大的雪,会不会歇两天等雪停了再走。但是早晨起床后,连长发令:继续前进。
西北风刮得很大,风夹杂着雪花,飘落进人的脖子里,凉丝丝的。
我把腰间的麻绳又紧了紧,抓一把雪往脸上擦了擦,赶走倦意,提提神,第一个跟在连长后面走了出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过了军粮城,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大家累得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有人提议是不是先吃点儿东西再走。老夏同意了大家的要求,歇会儿,吃点儿东西。
我蹲在地上,用茶缸舀了半缸雪,掏出妈妈给我做的白薯干面饼子,咬了两口,吞下一口雪,又咬两口,再吞下一口雪;就这样,我就着雪吃了两个饼子。
一声招唤,大家站起身来继续走。听不见一个人说话,只听得见脚下积雪的吱吱声。夜是那么静,我们呼出的哈气在睫毛上结成了一层冰花,有些化成水慢慢地流下来,流过嘴边,我用舌头舔了舔,味道有点儿咸。
又走了不知有多远,连长老夏把自行车一扔,大声喊:“不走了!今天咱们住这儿!”
住这儿?这个鬼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一户人家,况且天还在下着鹅毛大雪,地上是一层厚厚的积雪。我们没有一点儿遮挡,连一块塑料布也没有,怎么睡?
常言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人如果困到一定程度时,无论怎么样都能睡着。
我还正在琢磨怎么睡的时候,有的人已经坐在小车把上打起了鼾声。
我的腿己经不听使唤了,像两根木头桩子一样发硬。我是绝不能坐在车把上凑合的,那就躺下睡吧,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把小车上的绳子解下来,把草帘打开平铺在雪地上,再打开行李把被窝铺好。我把鞋脱掉,怎么搞的,两条腿和两只脚用手掐都不知道疼。
我想可能是因为长途跋涉,我又光脚穿胶鞋,脚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我用手把两条发硬的腿从膝盖处用力扳弯,好疼啊!用手再在膝盖下边拍两下,下边什么感觉也没有,根本就不知道疼。
我想:如果再不让这两条腿暖和过来,非得冻坏了不可。
我的棉袄外面是一层雪,里面是身上出的汗,一脱下来直冒热气。
我光着脚站在被子上把裤子脱下来,太费劲了,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我只得坐下,用手一点一点地从脚腕处往下拽。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脱下裤子,这时被子上面已经落了一层雪。我光着身子站着提起被子用力一抖,顺势盖住身子躺下。把裤子和棉袄压在被子上,这样可以更暖和些。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真冷啊!尤其是膝盖处又冷又疼,怎么也睡不着。
飞雪落在脸上,化成水流下来,凉丝丝的怪痒痒的,更睡不着了。
我想了个办法,趴在被窝里面,脸朝下,用棉袄盖住头,这样就不会有飞雪落在头上。把头盖好就不会太冷,呼出的热气还可以暖暖身子。我发现如果趴着睡,膝盖处就不会觉得太冷,膝盖如果先暖和过来,那我的脚可能就不会冻坏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我太累了,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我睡的正香,忽听有人在喊:“该起了!天亮了!”有人用脚在踢我的腿。
我趴在那儿睡,胳膊被压的发麻,我费了半天劲儿才翻过身来,听见有人在催我快穿衣服。
刚才叫我起床的人,就是昨晚坐在车把上睡觉的人。他当时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被冻醒了,看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他转来转去,怎么也不敢脱衣服去睡,并且觉得我能在这雪地里睡的那么香,很觉得稀罕。
天刚蒙蒙亮,四周围安静极了。鹅毛大雪仍在不停地下着,整个大地白皑皑的一片,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谁能想象这厚厚的白雪下面还隐藏着一个个生命呢!
我的被子上盖了一层雪,重重的压在身上,好像一个大雪堆。我翻过身来,躲在被窝里,想拿起盖在头上的棉袄。用手向上一推,咦?怎么回事?头上盖的棉袄由于外边下了许多的雪,都化在我的棉袄上,北风一吹,又都冻在上面。我在棉袄里面又出了许多哈气,这样一来,棉袄像口大锅一样扣在我的头上。我用手一推,这口大锅硬邦邦的骨碌一下便滚到了一边。
我想快点儿蹬上裤子,但是棉裤冻的冰凉棒硬,上面还有一层雪,我把裤子上的雪抖去,用力搓róu了几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裤子穿上。
我的胶鞋里面除了雪就是冰,我两手各拿一只鞋使劲地对敲了几下,把里面的冰敲碎,这才穿上了鞋,真凉啊!
我的棉袄像口锅一样,这可让我怎么穿呀!雪片落在我赤裸的后背上,冻得我直发抖。
我把棉袄扣过来,凸面向上,用力拿脚踹了几下,总算给踹软了,可是里面已经沾了不少雪。我顾不了许多,吸着凉气咬着牙,把棉袄穿在身上,颤栗着拦腰扎上一根麻绳。
被子上面一层雪,雪下面是一层冰。我拿起铁锹拍了几下,总算拍的比较软了,没有办法,只得凑合着卷起来。
我想卷上草帘,一卷才发现,帘子己经几乎全部冻在冰水里,再也卷不起来了。
既然己经冻在地上,没办法只得扔在这儿了。我把被子扔在小车上,把铁锹插在车把下的空档里,迎着飞舞的雪花,向着我们的工地北塘走去。
海河生涯
我们终于来到了北塘的海河工地。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除了厚厚的积雪,地面上什么都没有。我们是来的最早的先头部队。
狂风卷走了乌云,初晴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非常好着。太阳光照射在皑皑的白雪上,反射出强烈的刺眼的光芒。
我们把拉来的东西全部卸在雪地上。大家又饿又累,已经是中午了,连长老夏让伙房先做饭,大家吃完饭好干活儿。
吃什么饭呢?好吃不过饺子。有人提议吃饺子,大家齐声响应。
没有猪肉只有白菜,看来只能吃素馅饺子了。
大铁桶里有刚拉来的整桶的猪油。西庄的孙师傅拿来一个脸盆,舀了一盆猪油,往切好的白菜馅里一倒,用铲子搅拌了一下,居然连一点儿汤儿都没有。
我记得以前在家吃的白菜馅饺子,剁好白菜后一攥就能出半盆汤;现在吃白菜馅饺子,由于放的猪油多,拌好的菜馅不出一点儿汤。看来我真得好好学学,干什么都有窍门。
我们搭工棚的先头部队共有12个人,孙师傅和了20斤面,然后大家一起动手,不一会儿饺子就包完了。
我一看包的饺子就乐了,这饺子虽然皮一般大,但是包的七扭八歪,什么样儿的都有,不管那么多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12个人每六个人一锅,每锅十斤面。捞出的饺子放在伙房蒸窝头的大笼屉上,十斤饺子堆在那里像座小山。
我和小杨先务的老李等人先吃第一锅。饺子刚一捞出来,我们六个人便像饿狼一样扑上去,风扫残云一样,一扫而光。大家望着空空的笼屉直发楞,怎么六个人吃十斤面,似乎还没有吃饱。
旁边有一个小伙子问老李:“咱们吃得饺子什么馅?”老李说:“我也没细看。难道你吃了半天都不知道?”说完大家全乐了。
饺子吃完了,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怎么嘴里火辣辣的,似乎还多出点什么。我用手一抻,从嘴里揪出来一块块白色的东西。
我一看别人,他们也躲在一边正低着头看着什么。我举到眼前仔细一看,原来是口腔内的肉皮,上腭和两腮以及舌头表皮全部脱落下来了。
我己经很长时间没吃白面饺子了,这次来工地的路上,大家又冷又饿。这些饺子里全是猪油,每个饺子就是一个油疙瘩。
从锅里刚捞出来的饺子里全是猪油,温度很高。大家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当时也不管烫不烫。等到这会儿,原来烫得发木的嘴逐渐恢复了知觉,变成了火辣辣的疼,大家才知道嘴里的肉皮全被烫掉了,以至于在后来吃饭的时候非常别扭,一碰就疼,一咸一酸一热都有感觉,大家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随便吃任何东西了。
北塘附近的土地是一片盐碱地,地面寸草不生,只有一层发白的小毛毛,不知是什么东西。往地下挖二指深的地方会发现有一种黑色的小球球,有小钮扣那么大。剥开表面的皮,里面有白色的物质,很像市场上卖的荸荠,但是个儿太小,人们管它叫地梨。
这里的土质很软并有粘性,我们搭工棚的时候,想了个好办法:把木桩一头削尖,用大锤打入立地下,避免了以前挖坑的麻烦,速度明显加快,只用了七八天,六座工棚就搭好了。又盖了伙房和连部,任务就完成了,只等着大部队进场了。
北公由村的老修是个乐天派,每天一边干活儿一边嘴里哼着小调儿。活儿一闲下来,连长老夏便让他讲几个笑话;他一时兴起唱起了山乡野调:“前面走的是马文元,后面跟着的是李凤莲,李凤莲今年一十九岁,马文元今年二十三;过一洼来又一洼,洼洼都是好庄稼,红的高粱白的棉花,不高不矬是芝蔴;过一岗来又一岗,一个妹妹在放羊,公羊来把母羊赶哪,谁与妹妹配姻缘;妹妹好似一个梨,个大水多甜如蜜,哥要上前吮上两口哇,就怕妹妹不乐意。”声音优美流畅,内容野味十足,对于这些常年在外的一群光棍汉们来说,就像是一付调节剂,增添了不少乐趣。
大部队进场了,工程立刻紧张起来,伙食却一落千丈,变成了高粱面窝窝头,高粱米稀粥。连白菜最后都没有了,只有少量的咸菜。
由于缺少蔬菜,我的口腔里面全烂了,渐渐地,到了傍晚便视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患了夜盲症,这是缺少维生素A造成的。
我到卫生室去要鱼肝油丸,但是医生说没有这类药物,只有红药水,紫药水,碘酒等治外伤的药物,还有一些消炎药,像这类营养药是从来不予备的。
我只得用手摸着回到了工棚。
绝处逢生
蔬菜越来越少,派出去采购蔬菜的人,过了四五天才赶回来,只带回来一车莴笋叶。
绿色的蒿笋叶已经变成了暗黑色,有些已经开始腐烂。就这样的蔬菜还是从很远的地方一分钱一斤买回来的呢!
可能这些东西喂猪都不会吃,可是我们这些民工实在没有菜吃的时候,这些莴笋叶就成了我们主要的蔬菜。
伙房的大师傅们把莴笋叶放入锅内煮煮,撒上点盐,这菜就做成了。
值班的民工用桶把菜打到工棚来,每班两桶,每人一勺菜汤。
有的人看到粘乎乎的汤中,漂着一层黑色的沫子,觉得非常恶心,没有吃就倒掉了。我由于口腔溃烂,又患了夜盲症,非常需要新鲜蔬菜,就闭着眼睛用力吞下去。虽然那些变了味儿的蔬菜已经没有营养价值了,但我己经顾不了那么多,一口高粱面窝头,一口菜汤往下送,分给我的那份菜汤居然一点儿都没剩下。
半夜时分,我觉得肚子一阵绞疼,爬起来跑到外面厕所,刚刚蹲下就听见咕噜噜一阵响声,我拉肚子了,围着肚脐眼附近扭着劲儿疼。
我用手使劲按住肚子,好疼啊。我觉得似乎拉完了,刚要站起身,又忍不住蹲下去。就这样,半夜光景拉了四次,折腾的我几乎一夜未睡。
天亮后,我发现稀水一样的大便中有红色的血丝,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闹肚子,这是拉痢疾。
痢疾是有传染性的。早晨收工后,我立刻来到卫生室找到医生,跟他说明情况,希望他能对这事引起重视。
医生听完我的叙述后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像你这种情况很普遍,己经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人拉肚子,而且还有继续增多的趋势。但是我们没有药,我也没有办法。”
医生拿出一个褐色的小瓶,倒出几片药来放到我的手里,让我先喝下去。然后又拿出几片药来让我带回去吃。我看了看药的名称是‘磺胺噻唑’。
海河战场是不准有病号的。有了病,也要坚持上工地,每人一份土方任务是必须完成的。
我第一天拉肚子,半天拉了十一次。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怎么医生给的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呢?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卫生室门口,扶着门框问里面的大夫,能不能给我点儿好药。
医生不耐烦地打开一个药瓶,又倒了一些药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看了看药瓶,上面写着‘呋喃西林’。我回到了工棚,用水把药送下去,心想:这下可能就会好了。快点儿好了吧,我明天好有力气干活呀。
中午吃饭时,主食是高粱面窝头,菜还是那漂着黑泡沫的烂莴笋叶。我看了直想吐,只吃了半个窝头,咬着牙去干活儿,我想我不吃饭,只喝水,看你还拉什么!
第一天我跑了二十多次厕所,病情没有一点儿好转,但是我的那份活儿却咬着牙完成了。
一连三天,我每天只喝点水或者喝点粥,坚持着上工,推着那车土简直迈不开步。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一点儿劲也使不上。临收工时,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实在不行了,先喘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四外观看。
初夏,烈日焰焰。海河工地上,远看一望无际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热气之中。地面被烈日烤得烫脚,工地上的人们推着小车你来我往,场面非常壮观。
用愚公移山的精神,采用人海战术,我们在广阔的土地上挖出了一条条雄伟的大河;笔直的大堤,斜度一比三的河坡,看上去是那么气势宏伟,在将来的防洪抗涝中一定会发挥出不可估量的作用。
人民创造了历史,我们这些小人物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在这改山造河的运动中也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将来有一天,我可能站在这雄伟的河岸上,对自己的子孙说,挖这条大河也有我一份。那份自豪感是无法比喻的。
一想到这儿,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坚持着走回去,我一定要挺住!决不做孬种!
我又一次来到卫生室,医生说现在是工程后期己经没有什么药了,只有碳片。就是枣木烧成的灰,管事不管事不知道,只能吃了试试。
我回到了工棚,迫不急待地把这黑乎乎的药片吞下去。对这种药,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第四天,第五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以前我每天只喝水,晚上有时只喝点粥,这两天我连粥也喝不下去,有时喝水还往外吐。但是拉痢疾的次数有增无减。我知道这样下去将来会是什么结果。
海河工地上的厕所,实际上就是在远处挖的一道沟,用挖出的土堆成一个大约二尺高的屏障,人们大便时没有纸,只得用旁边的那些带有盐碱的土块。那些土块上面挂着一层白霜,用它擦屁股时盐淹的好疼。
由于我每天几十次大便,肛门已经又红又肿,疼痛难忍。一开始拉的是水,最后只有一点稀稀的红色的粘沫。
走路时那个地方磨的好疼,可是推土又不能不走路,海河工地无处洗澡,人们累了一天,有时连脚也懒得洗,有的人甚至几个月都不洗脸,一期工程下来,一个个黑不溜湫的像个黑鬼,身上又脏又臭,简直没有一点儿人样了。
尽管我拉肚子浑身无力,但是我仍然坚持着每天洗脸刷牙,饭前洗手睡前洗脚;每天坚持着完成土方任务,只是我付出的时间己经比别人多许多了。每天我干完活儿己近晚上十点,也就是说别人可能快睡觉了,我才收工回来。
第六天,我感觉我走路就像驾云一样,脚下像踩着棉花,我摇摇晃晃地来到工地,坚持推了几车土,肚子一疼,又往厕所跑。
海河工地上有许多各地来拾粪的人。他们都是从很远处来的。海河民工吃得多,积攒的粪便也多,他们把大粪晾成干,用马车拉回家去。他们都是各个生产队派来的人,一般是两三个人一拨。
我蹲在厕所的土坑旁边,肚子拧着劲儿的疼,疼得我直冒虚汗。我摸了摸自己的头,烫得吓人。我知道自己己经烧了好几天了,嘴唇烧的起了泡,但是工期接近尾声了,谁也不许请病假。
我蹲在那里一用力,眼前直冒金星,六天了,我的病越来越重,我己经是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拉出来的不是大便,只是一点儿红色的血沫。我提起裤子想站起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股声音从远处飘来,是有人在我身边大喊:“快来人啊,这个人不行了!”
听到喊声,许多人围了上来。
那个拾粪的人对大家说:“我路过这里,看见这个人躺在这个坑边,手还提着裤子,叫他也不答应,口吐白沫,可把我吓坏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一边,有的人往我的嘴里倒了点儿水。我觉得似乎好些了,系好裤子,挣扎着想坐起来。
大家看我太虚弱,按住我不让我起来。早己有人把这件事通知了连队负责人老魏,他听到消息,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
老魏是南方人,小个子,戴着一付眼镜。他每次给大家讲话,态度非常严厉。每天早晨吹哨子时,他说是四点钟,实际上有时半夜两点就吹哨子了。晚上收工后,有时吃完晚饭又让大家去上工,他说这叫唱‘红灯记’,他一说要唱‘红灯记’大家就害怕,因为一加班至少得夜间12点回来,搞得大家人困马乏的,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魏走过来,一看是我躺在地上,他认得我,也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就对大家高喊:“大家赶快干活儿去!这个地主狗崽子躺在这里装洋蒜,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一定要狠抓阶级斗争,决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
围观的人们都散去了。老魏歪着脑袋走到我的面前,用脚碰了碰我,拉长了声音说:“唉唉,还赖在这儿干吗?还不快干活去!”
我咬咬牙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工地,装好一车土,驾起来刚要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人带车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在工棚里躺着,四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身边只有两个又干又硬的高粱面窝头,一碗白开水。
第二天下午,第一期工程通过了验收。晚上吃完了饭,大家收拾好行李,趁着夜色赶回家去。
我和瑞民,西村的老王、骆子等人一起往家走。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坚持住,死也要死到家去!
回家的强烈愿望激励着我,我咬紧牙关鼓起勇气决心和大家一起走,不掉队。
我和瑞民把两辆车并排绑在一起,把两根长竿斜着绑在车下当作车把,并在两轴之间横着绑上一根木棍,一辆很不错的双轮车就这样做成了。
我和瑞民两人轮流拉车,两个人轮流在车上坐着休息,这样歇人不歇马,速度就会明显加快。
第三天傍晚,我们来到了堂二里的一个小学校,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住下。西村的两个人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们把被子搬下来,撂在教室内的地上,褥子下面铺上草帘,放好被子,大家洗了洗手,拿出又干又硬的高粱面窝窝头,凑合着啃了几口,然后躺下休息。
西村的骆子比我大两岁,这次是第一次出远门,上海河也是第一次,显然各方面都有些吃力。
我们穿的胶鞋都是破破烂烂,几个地方都露着脚趾;骆子的脚己经全肿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看着心里直难受。这次回来,我们走的并不算快,主要原因就是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半夜时分,大家睡的正香,突然被一阵哭声惊醒,赶快起来察看。
西村的骆子趴在门外,正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我活不了了!我回不了家了!”
我赶快过去安慰他,问他为什么这么伤心。
骆子夜间上厕所时,几次想站起来,但由于腿不听使唤,几次跌倒;不得己,只得爬着去上厕所。他的腿原来己经肿得发亮,在地上一爬,被地面坚硬的石块划破,鲜血顺着他爬过的地方流了一道。他发现自己流了这么多血,心中非常害怕,以为自己回不去了,于是失声痛哭起来。
骆子新婚14天就被派住海河工地去挖河。在工地三个月,我每次见到他都是眼泪汪汪的。海河工地生活那么苦,他非常想家,曾想中途跑回家去。
我凭着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离家400多里路,那么远,如果你千辛万苦跑到家,连队发现后,一定会把你抓回来;也许你还没有到家,连队派来的人早己经在家等着你呢!所以你千万别做这傻事。有时他的任务完不成,我的活儿干完了,就过去帮他推几车,他对我很是感激。
我把骆子扶起来,搀到屋内坐下,好言宽慰。我由于连续几天闹痢疾,身子早己弱不禁风,这次扶着骆子进屋,又费了我不少力气。我喘着粗气对他说:“你看我瘦得这个样子,病至今还未好,我都不灰心。我觉得咱们一定能顺利到家,绝不会死在外面。”
希望能够活着回家去,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要求,对于我们这些垂死的人来说,似乎成了奢望。
我们拼着最后的一点儿力气,终于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一进门就累得像一滩泥一样,趴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
妈妈心痛地用毛巾擦去我脸上的泥,含着眼泪,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强撑着爬起来,喝了一碗稀粥,吃了两片黄连素。
奇迹发生了!我只吃了两片黄连素,竟然再也没有拉稀,痢疾出乎意料的全好了。我至今也闹不明白,究竟是那两片药起了作用,还是我一路上长途跋涉上了点儿火,把病顶回去了。
自从我打海河回到家后,病就完完全全地好了,这么多年了,无论我吃什么别人不敢吃的东西,都从来没有再拉过一次肚子。你说怪不怪?
深水遇险
七月的夏天,酷热难挡。有时下过雨,又闷又潮。
我们家的小土房很矮,又是土堆成的墙,一下雨就非常潮。许多衣物有一种发霉的气味,连家中放的白薯干也长了绿毛。
妈妈舍不得把发毛的白薯干扔掉,就用刷子把上面的绿毛刷净,放进锅里蒸一下;蒸过的白薯干应该是甜的,但是发过毛的白薯干却是苦的。
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懂得发毛的东西吃了会生病。现在才知道黄曲霉素吃了会使人得不治之症,会致癌。为了填饱肚子,那时我们根本顾不了许多,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吃了不挨饿就行。
下过几场雨后,玉米生长的很快,几乎是一天一变样儿,没有几天光景,己经长有一人高了。有些玉米开始吐穗扬花,怀抱着粉红色的一团细毛,像是一个个洋娃娃。
妈妈顶着烈日去玉米地里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几个白色的东西回来了。
我看见妈妈手里拿的是一种特殊的玉米,我们习惯上管它叫‘黑袋’,是一种玉米生长的怪胎,远看像是一个老玉米,可是近看去却没有粉红色的玉米毛,把它掰下来一看,中间是一团黑色的粉末。当它成熟后这黑色的粉末随风飘散,黑色的孢子落在别的玉米上,使别的玉米来年也得这种只怀胎不结子的怪病。
妈妈把掰来的‘黑袋’洗净、切碎,再放到锅里去炒,竟是一道味道不错的菜。
每年雨季来临的时候,村中的青年人都组织起来,要到村西的大清河堤上抢险护堤,防汛抗洪,人人有责。男女基干民兵都要去。
这天,公社组织全体人员到清河大堤上进行一次拉练演习。民兵连长李辉带着我们十几个人来到了孟庄附近的大堤上。
这天气候闷热,天空万里无云,蓝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遮挡,太阳像个大火炉一样烤在人们身上。光线非常耀眼,晒得人们头皮发烫,汗流狭背,上衣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紧紧地箍在身上。
公社干部让大家集合,开始给大家训话。
首先有人带领大家高呼了一阵口号,之后又讲了防汛抗洪的重要性,然后各村代表发言表决心,大家都讲完之后,宣布散会。
一听见宣布散会,这几百个年轻人一哄而散。大家跑到河边,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痛痛快快地游上几个来回,解一下暑热
我的村的民兵连长李辉走过来,对我们一块儿来的十几个人说:“走,咱们也下河凉快凉快去。”
说完他带领大家来到河边,脱光了衣服,扑通一声跳下河去。
在河边长大的人,都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叫做‘有礼是街道,无礼是河道’。也就是说无论什么人,只要到了河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也谈不上什么无礼了。你如果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岸边走过的女孩儿看见了也只是淡淡地一笑,扭过脸继续还走自己的路,只当作没有看见一样。
这里的农村人一般不穿内裤,脱了裤子就光着屁股,全身上下没有一根布丝。
孟庄这儿的河道最窄。大清河水从西边流过来,到这里之后扭头向南,形成一个几乎九十度的急转弯,一百多米的河道到这里不足三十米,水流湍急,打着旋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河水冲刷着东侧的堤岸,向内凹进去一大块,是一段非常危险的大堤,几乎每年夏季发大水时这里都频频告急。
孟庄这里虽然河道最窄,可是水却要比别处深的多,再加上水流湍急,每年这里都要出事,都有人在这里被水冲走。
村里同来的人在民兵连长的带领下,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水去。
我等到最后面,打算先看看哪里可以落脚,不然一下子跳下水去,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怎么能行呢?
我仔细地看了一下,河水从西边流到脚下的这个地方就向南拐弯了,脚下的水流最急。可是向南拐不远,就在距离岸边两丈远的地方,有的人站在那儿歇脚。
我向南走了几步,决定就先奔那个浅的地方游去。
我脱光了衣服,里面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我不习惯当着那么多男男女女的人光着身子,还保留着城市人仅有的一点儿拘谨。
我来到河边,一闭眼,向着远处一跳。扑通一声,随着一声响,我觉得浑身猛的一凉,整个身体都沉入水中,我憋住一口气,让身体慢慢地浮上来。只听见耳边水响,突然眼前一亮,我的头已经露出了水面。
我轻轻地划动双臂,用力摇了摇头,把钻入耳朵里的水珠甩出来,睁开眼睛去寻找我在岸上发现的那块浅滩。
很快,在前面不远处,我找到了那块浅滩,想站在那里歇歇脚。但是水流很急,尤其深处的水流得更快。我的身体倾斜着,脚尖踩在柔软的沙滩上,被冲得向前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脚步,根本无法站住。
眼前的河水急速地流过,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水面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水泡。
忽然,我听到有急促的粗粗的喘气声。抬头一看,不远处,民兵连长李辉正在我对面,又青又绿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球向外凸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臂不停地上下车轮状挥动,身体在水中时隐时现。
啊,原来他不会游泳。一看他那奇怪的打水姿势,我就知道他是个旱鸭子。既然不会游泳,怎么还第一个跳下水去呢?
我一看大事不好,一边高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向他游过去。一米,两米,我终于拉住了他的手;没想到刚拉住他的左手,他的右手飞快地攥住我的胳膊。
我穿的短裤是松紧带做的,一下水后,松紧带就不管用了,所以我是一手划水,另一只手去拉住就要脱落的短裤。
李辉的两只手都拉住我的右手,我想划水却一动不能动。因为他拉我胳膊的动作很突然,我没有一点戒备,慌乱之中我喝了一口水,一下子被他拉下水去。
这段河水深流急,我与李辉同时被卷入漩涡,一直卷到约五米深的河底,我的脚触到了沙子。我几次想挣脱李辉的手,但是他这时的力气不知为何那么大,紧紧地攥住我的一只胳膊。我没法划水,心中非常明白,再不用力挣脱,二人将会同归于尽!
就在我的脚又一次触到河底的时候,我用双脚猛蹬河底,用力将身体弹出水面,这一猛烈的动作终于挣脱了李辉紧攥着我的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四外的人用力大声喊:“快救命啊!有人被淹了!快救命啊!有人被淹了!”
大家听到我的喊声,都围拢过来,以为是我被水淹着了。我赶快用手指着远处的方向对他们高喊:“在那儿呢!快去下游截住!”
岸上有几个人向远处跑去,四五个人跳下水去组成了一道人墙。这时我看见前方大约30米远的地方有人伸出来一只手就不见了,我朝着那个方向用手一指:“快!他在那儿!”
我一边高喊一边用脚踩水,一只手向前划水,另一只手仍去拽着那即将掉下来的短裤,样子简直狼狈极了。
李辉终于被下游的人墙挡住了,我看见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脸向上露出水面。另一个人抓住他的胳膊,一边划水一边向岸边靠拢。
我吃力地向岸边游,在激流中想靠岸是很困难的,有几次我抓住了岸边长满青苔滑溜溜的石头,想爬上岸来,但是身体根本不听我的指挥,被水冲的向下游漂去。
因为水很深,身体是凌空状态,脚下没有任何可以攀登脚踩的地方,我的处境这时也很危险。
就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有人递过来一根弯曲的树枝,我竭尽全力地向上一窜,终于抓住了树枝一端。我抬眼望去,是一个穿红衣的姑娘,她正努力把一根长长的树枝递给我,我用双手握住树枝,在姑娘的帮助下,终于爬上了岸。
爬上岸来,我才发现我的短裤已经掉到了膝盖下边,慌忙用手去拉短裤,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烧,样子窘迫极了。
那个姑娘一抬头也看见了我的傻样,咯咯笑着用双手捂住眼睛,扭过头来撒腿向大堤上跑去,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在身后不停地摆动。
我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出来,恩人就跑掉了,我甚至没有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儿,只觉得她的眼睛很大很美。直至今天,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我拿了衣服走到大堤上。这时李辉已被众人救上来了,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趴在大堤上,四外围了足有几十号人,男男女女说什么的都有。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后背,李辉吐出来一些绿色的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试了试呼吸正常,也就是说抢救很及时,再晚点儿肯定就没命了。
公社防汛抗洪办公室的负责人来了,向我问道:“你们村带队的民兵连长呢?马上给我找来。”
我对他说:“在地上趴着的就是,你要找他有什么事,就直接跟他说吧!”
公社负责人一看,在地上趴着的人就是民兵连长,一句话没说,一甩袖子走了。
大家“轰”的一声笑了起来,有的女孩“咯咯”的笑出了声。
趴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李辉睁开了眼睛,一看自己没穿衣服趴在众人面前,立刻叫我把衣服递给他,许多女孩儿知趣地走开了。
李辉穿上衣服,抬起头来对这四外围观的人大喊:“看什么看什么!不就是喝了几口河水吗?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一挥手,带着我们向后转,回家了。
回村后,我把情况简单地向他的父亲老昆爷叙述了一遍,老人亲自去打听了一下,救李辉的两个人是郑各庄村的戴军和戴杰,这哥俩见义勇为救了自己的儿子。老人买了两大篮子白杏,亲自挑着送到三里地外的郑各庄村,酬谢两位救命恩人。
我回到家中以后,总觉得浑身发冷,半夜竟然发起烧来,一边烧一边说胡话。妈妈急的不知所措,让爸爸请来了村中的老中医。他号了一下脉,用针给我扎了几针,对妈妈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在救人的时候吓着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我一下子烧了三天,高热才慢慢退去。妈妈说我在昏迷中不断地高喊让快快救人之类的话,有时还说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
我这才知道,人在受惊吓的时候会发烧,而且烧的很厉害。这件事情己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是我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就跟在昨天一样。
我至今还想寻找那位救过我的姑娘,而且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有她那迷人的微笑。
妈妈对我说:“知恩不报非君子,见利忘义是小人。作人应该永远不忘别人对自己给予的帮助。
雨遇长蛇
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有些低洼的大田里积了足有半尺深的水。有些老玉米已经被泡得东倒西歪,再不把水放出来,这些老玉米就全完了。
队长让我去放水。我拿了一把铁锨赤着脚跟在别人后面。当走近我家祖坟的时候,我看见有一条粗粗的蛇,半截身子露在外边,前半截身子己经探进坟头上的一个洞里去了。
我觉得有些好奇,很想看看它正在洞里做什么。便上前去揪住它的尾巴,把它从洞里拽出来。
这条蛇好大哟,足足有两米长,它转过头来不安地看着我,我见它腹部有一个大包。
我高举着蛇跟在大家的后面,这条蛇看我不放它走,便转过身来向上盘,想来上边咬我的手。
我看它快接近我的手了,便轻轻地抖了几下。没想到这条蛇痛苦地垂下身子,从口中吐出一个黄色的东西。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黄毛大老鼠,是蛇从坟洞里将它吞下肚的。
我想人吐了一定很难受,这条蛇也不会例外,就一松手,把它放到地面,去追赶大家去了。蛇也是一条小生命,我不会轻易伤害它的。
事后我对别人讲了这件事,有人告诉我那只老鼠可做中药,但是我至今不知它会治什么病。
有一天我去割草,沿着北边的小沟向东,一直到东边的引水渠,沿途青草又鲜又嫩,我没有多久就割了半筐。
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红头在玉米地里转来转去,神情鬼鬼祟祟的很不正常。
他看见我割草回来,就凑到跟前,一边用手翻动我的草,一边说:“你割的还不少哇!”“还可以吧。”我随声附合着,继续向前走。
红头在后面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快到村头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村中看青的人,也就是看护庄稼的人,每年庄稼即将成熟的时候,为了防止庄稼丢失,都会加紧巡逻。
看青的人看我背着草筐经过,盯了两眼没说什么。
到家后我才发现筐里的草下面多了一个老玉米,这是哪来的呢?我想起了红头的神态和翻动我的草的动作,我全明白了:他把老玉米藏进我的草下,如果被看青的人把我抓住了,在与我纠缠的时候,他好趁机逃脱。也就是说他筐里是偷的老玉米!他怕被人发现而用我作挡箭牌。
此人可真够阴险的。从此以后,我再割草的时候就多加小心了。
村贼难防
这天我正在村南浇地,忽然看见二娄从西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百米开外有一个人在后边紧追不舍。过了一会儿,二娄被这人揪着衣服领子连推带搡地往西去了。
事后得知,二娄偷西村的西瓜被人逮着了,挨了一顿打。后来二娄嘻皮笑脸地对我说:“偷瓜摸茄子不算贼,逮着挨顿王八槌”。
根红苗正的二娄当兵去了,复员回来后的一天,我发现他正带着红头、泥锹和耗子等人,在我家房后练着什么;我观察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在练徒手爬房。用一只手扣住墙角,用脚蹬住只有一指宽的墙边,再用另一只手扒住房檐,顺势弓身跃上屋顶,难度很大,身手不敏捷是上不去的。
像我家的小土房他们从侧面一跑就能坐到房顶上。可是我不明白,他们练这个有什么用呢?
不久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生产队的库房孤零零地座落在村东大场北侧,与村子相隔一条大路。库房是几间高大的红砖房。房顶上存放着几千斤花生种子,库房里囤放着几万斤粮食。
不久后,房顶上的花生种子竟然无翼而飞。
生产队的粮库房顶开了一个孔,每当粮食入库时,从房顶的孔里往下倒粮食非常方便。那天仓库保管员打开库员大门,门上的锁完好无损,可是里面的粮食却丢了不少,是被人从房顶的孔口偷走的。
偷粮食的人从孔口下去,把粮食装进口袋用绳子拉上来,之后再顺着绳子爬上来,丢了那么多粮食,这绝不是一人所为,而且如果没有人帮助,一个人是不可能飞上房顶的。况且这房顶的孔口非常隐蔽,只有内部的人才能知道底细。
春天来了,粮食奇贵。学校的李老师星期天休息回家了,可是星期一回到学校,房间内的400多斤粮食却无影无踪,而外面房门的锁完好无损。粮食是从门上的窗户运出去的。而小偷也是从门上的窗户出入的。
那天恰好是大集,他们利用这天没有月亮,连夜把粮食运到远处的集市上卖掉。村中有两辆自行车的只有一个人,而出事的前一天他儿媳还向我们借走了盛粮食的口袋。这个人就是老牛蛋。
县公安局的老黄来到村中破案,许多天过去了,他什么案子也没破一个,两手空空地走了。
妈妈春天买的两只小灰兔己经长的很大了。在榆垡镇有一个收购站,七斤以上的兔子可以卖到2元钱一斤,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通过观察我发现,这小兔有一定的生活规律,它的繁殖能力很强,每个月可生一窝小兔子,最多可生12只,生下18天就可以断奶。而且它一天24小时只喂一次奶。如果在正月十五给小兔交配,它生的小兔能够吃青草的时候,正好就是清明节,这时候地里青草都长出来了,这时候如果去卖小兔,准能卖个好价钱。
这天早晨起来,弟弟建民发现兔窝门大开着,里面一只兔子也没有了。难道是被别人偷走了?
全家人四处找了半天,毫无踪影。
隔壁的二蛋过来说,天刚蒙蒙亮,发现庄儿的弟弟从我家房后经过,怀里抱着个大兔子,准是奔榆垡收购站去了。
弟弟建民骑车去追,很久才回来,哪里追的到,两只大兔子就这样被人偷走了。这次我们损失了三十多元钱,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小数,相当于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秋天的田野里一片金黄,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大家都忙着收秋种麦。
妈妈去年春天买的一群小鸡,有丢的,有死的,也有被黄鼠狼拉走的,最后只剩下一只黄色的母鸡,秋天来时,它便开始下蛋,我记得下第一个蛋时,蛋壳上甚至留有殷红的血迹。打那以后,三天一个,非常有规律。妈妈把鸡蛋攒起来,留着去换咸盐。这里农村大部分人都是用鸡蛋换盐,没有钱买。
这只黄色的母鸡长的很漂亮,金黄色的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妈妈经常喂它一些粮食,今年以来,它变的异常勤快,逐渐变成了一天下一个蛋。妈妈非常高兴,直夸这只鸡没有白养,懂得知恩图报。
这天晚上,该鸡上窝的时候了,这只黄鸡却没有回来。妈妈觉得很奇怪,每天都很准时,天色刚一黑准知道回家,今天是怎么回事?
妈妈围着房子附近不停地找,一边找一边咕咕地叫。每天妈妈这么一叫,那只鸡准跑回来,妈妈照例喂它一些老玉米,它吃完后就自己上窝去休息,非常有规律。
妈妈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垂头丧气地回来对我说:“这么叫都没有影儿,准是丢了。”
我觉得这只黄鸡是认识家的,怎么说丢就丢了呢?我让妈妈歇会儿,我去找。
我沿着房子附近找了没有踪迹,就扩大范围到处找。
我家的房子后面不远就是老牛蛋家,我知道他们的为人,便趴在墙头向院子里观看。不看犹可,一看怒火中烧。在他们家的猪圈里,有一堆刚刚扔掉的黄色的鸡毛。不用说,这只鸡是被他们偷去杀了吃掉了!
我马上赶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爸爸,老实八交的爸爸知道后向我摆摆手,说:“算了!别去招惹他们了,不就是一只鸡吗!”
老牛蛋有四个儿子,老大红头的父亲被八路军镇压后,当时身为民兵连长的老牛蛋便钻进了比他大十岁的红头母亲的被窝,连着生下了泥鳅、傻干儿和小平三个儿子。身为贫下中农,自认为根红苗正,办什么事无人敢管;他经常买酒请村干部喝,请他们吃饭,拉拢完他们,自己则可以为所欲为。
那天在东边牲口棚,他一上班就骂,说西边老坟地里有一堆砖,他觉得正好盖猪圈用,没想到今天一看没有了,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给搬走了。他觉得是自己最大的失误,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偷,让别人抢了先。
第二天,老牛蛋哼着小曲儿进了牲口棚,一进门就大笑,说真是将门出将子。昨天他一回家,发现最小的儿子小平把那堆砖都运回来了。小平只有五岁,他搬不动砖,就用绳子拴住往家拉。就这样,运了半天,把那堆砖都运回来了。
老牛蛋见出了这样的儿子非常得意,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忘了还有别人想着干,真是好儿子。
我在院子周围种了一圈向日葵,我每天给每棵浇一捅水,棵棵向日葵的籽盘都长的又大又饱满,没有一个空籽,每个都有鼓鼓的仁儿。
那天我一下班,发现院墙边的向日葵一连几棵都没有了头,只剩下一棵棵光秃秃的杆儿,样子非常难看。
我看见黄色的葵花撒了一地,就顺着方向找去,顺着满地的黄花一直追到老牛蛋的院子里。原来是小平用镰刀把向日葵的头砍下来,抱着跑回了他们家。
如果你为这事找到他们家,不但不承认还会挨上一顿骂,谁敢惹这些恶霸呀!
老牛蛋家地处村子的最北端,再向北就是村外的杏树林,杏树林北边是郑各庄村的玉米地。
这天半夜,我听见外面有狗叫的声音。我家这小黑狗的耳朵是很灵的。
我爬起身来轻轻地走出去向四处观看,发现北边有许多黑乎乎的人影在不停地走动。我认真仔细地一看,原来是老牛蛋全家出动,把郑各庄村地里的玉米秸全都背回来了,一夜工夫码起了一个柴禾垛。每人背了好几趟,竟然把那片地里的玉米秸给背光了,真是胆大妄为呀!
这些事别人也知道,但是都装作不知道。因为谁都知道这是村中一霸,没人敢惹。
毛主席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村中马上行动起来。每天收工后,让一些‘黑五类’分子去挖地洞。
洞址选在村子的西北角。爸爸每天晚上吃完了饭,拿着煤油灯和铁锹去挖洞,整整挖了一个冬天都没有休息,每天挖洞不止。
我想去帮助爸爸挖,但是爸爸不让。那天我跟在爸爸身后去观看,发现刚两个月,爸爸等人挖的洞己经很大了。
洞口是圆形的,向下大约有四米深,然后沿着洞底向两边延伸,横洞大约有三米高,二尺半宽,一直向前有几丈远。
但是我发现这里的土质疏松,全是沙土,如果稍有不测,坍塌下来,这几个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我把我的担心向爸爸说了,爸爸却说,你才知道呀,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天与治保主任说了,他却置之不理,可是让你挖又不敢不挖。
就这样,爸爸每天挖到半夜才回来,第二天白天还要继续出工干活儿去。几个月来把爸爸折腾的又黑又瘦。我们虽然心疼爸爸,却帮不了爸爸一点儿忙。
爸爸他们几个人找来几根结实的檀条并排横在洞口上,上面盖上一层苇席,席上再压上一层土,防止有人误踏洞口掉入洞中摔伤。
但是几天后,那几根檀条却无翼而飞了。我发现不久后老牛蛋盖房时,那几根擅条出现在他家的新房上。
我家祖坟四周是一圈挺拔的柏树。笔直的树干,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几十年过去了,这些柏树都己经长成了栋梁之材。爷爷的坟上有一棵歪脖榆树,也长得很粗了。
那天早晨我去村头拾粪,发现祖坟四周的柏树和榆树全都没有了,树根上留着清晰的锯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白色的锯末,大树变成了一个个树桩。
每当天擦黑,人们正吃晚饭的时候,老牛蛋就会背着一个筐悄悄地溜回家来,有时是背回一筐谷穗,有时背回一些水果。他利用自己看护果园看护庄稼的特殊身份,像仓鼠一样往家中运回来大量的粮食和水果。只要是他看中的东西,不管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不久就都会成为他的。
村东大场上新做好的桑木杈子,一夜之间丢了几十把,是被人从村东用大车拉走的,大车辙印清晰可见。有人顺着印一直追到了红头的丈人家。
北塘之行
北塘第二期的海河工程是我和瑞民、小毛一起去的。海河生活是单调乏味的,但是除了苦和累以外,却总有一些难忘的事。
每当海河工程进入到最高潮的时候,大家由于过份劳累,思念亲人,情绪会异常激动。为了安慰大家,有时上级会组织一些剧团到下边巡回演出。
一般情况下,以县团为单位,一个工期有时会演一次。演得全是革命样板戏,时间安排在晚饭以后。
北塘的这期工程进入到一半的时候,上级组织了一次慰问演出,我记得演的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
这些挖河的民工离家数月,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在这方圆几百里荒无人烟的地方,根本见不到一个女人,而且大部分民工还是没有成家的光棍汉。见到戏中打扮漂亮的铁梅不禁大呼小叫,高兴的连蹦带跳,最后看着不解气,有些在后边的人便朝前拥,前边的人收不住脚,便被挤到台子上,演出几次中断,最后演出的戏台被挤倒,戏不得不停演。
大家觉得非常不过瘾,回去的路上就乱哼乱唱戏中的片断,南腔北调的什么样的怪味儿都有。
第二天剧团到静海县团演出的时候,听说在演出过程中,不仅台子被挤倒,电路还发生了故障,黑洞洞一片,一群人趁乱摸到台上,把演铁梅的演员抢跑了,直到天快亮时这个女孩子才跑了回来。
我们县团的女广播员叫王清芳,是我们公社人,是个不错的女孩儿。
每次当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都会看见她到我们连队来吃饭。见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她会主动地与我打招呼。我觉得这本是一件很普通很平常的事。
可是时间一长,就有人问我,这个女孩儿为什么只跟你打招呼而不跟别人打招呼呢?我自己并没有在意她与何人打招呼。经别人一说,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儿确实并不是与任何人都打招呼。这是个人自由嘛,别人无权干涉。
清芳见了我,有时还说几句俏皮话,开个玩笑,我们相处很融洽。我一直都很尊重她,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伙房的冯师傅是宫村人,高高的个子,待人和蔼可亲。一次见了我,悄悄地对我说,如果吃不饱或者有什么事,可以来伙房找他,并说多年来,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北京来的大个,人缘不错,肯干,爱帮助人,挺仗义的。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自己的一份任务完成了,看到别人的活儿还没有干完,就过去帮助推几车,大家一块完活可以共同去吃饭。我并不在乎这些小事。时间长了,有些人对我的印象特别好,有些事情对我也有些照顾。
那天不知是谁在河口处翻了一车土,位置会妨碍别人推车,我就走过去把那堆土朝旁边挪挪。这时北庄大个老薛走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对着我破口大骂。
我刚要跟他解释这土不是我倒的时候,他竟然抢起铁锹朝我劈来,眼睛瞪得通红,大有一下欲置我于死地的架势。我当时正坐在河坡上休息,他站着我坐着,居高临下,形势非常危险。
眼看我的脑袋就要开花,说时迟那时快,我顾不得多想,头一偏躲过铁锹,用右脚勾住他的脚后跟,用左脚朝他的腿踹了一下。只听见扑通一声,老薛被我踹到了河坡下边,挣扎了半天才起来。虽然没敢再上来,但是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着。
晚上吃完饭,北庄负责人老魏带着老薛来了,一见面就连声道歉。老魏说:“我听说他跟你动手了,我骂了他一顿,简直太不象话了!”老薛连声道歉:“对不起,大个。我真不知道是你呀!”我看两人态度很诚恳,忙说:“没事,没事,是点小误会,别在意。”
工地上的扩音器里经常播放一些非常好听的歌曲,像‘见到你们格外亲’‘歌唱好书记焦裕禄’等等,久而久之,这些歌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么多年了,我仍可以一字不差的唱出这些歌来。
这期海河工程终于结束了。回家的时候,我们三人把三辆小车绑在一起,下面两辆,上面倒扣着一辆。这样的双轮车虽然绑的很结实,但是要坐在上面两个人,一个人拉,显然有些吃力。
遇见不好走的路我们都下来连推带拉。记得刚从工地出来不远,就遇到了上期我们挖的河道挡住了去路。
经过一个夏季,河道里积了不少雨水,我们的车子较重,连泥带水向前拖着走,有时一陷就有半尺深。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呼呼喘着粗气。遇到最陷的地方,干脆三个人抬着车子走。
想想看,三个人的行李和三辆小车,还有草帘和铁锹,是多么大的重量。最后我们来到了大堤河坡脚下,大家己经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和汗水,整个成了个泥人。
河深七米,按一比三的坡度计算就有几十米,他们两人在前边拉,我在后面推。那哪叫推车呀,由于河坡陡,我在后面用肩扛头顶,一步一步使劲玩命地向坡顶送,太沉了,我咬着牙坚持着。最后我们终于爬上坡顶时,三个人全累得要死,激动的心情和极度的劳累,使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动情的都哭了!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有谁能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