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龙卷风(1 / 1)
遇龙卷风
每年除了春秋两次挖海河以外,还要在冬夏去挖清淤之类的工程,这都是县里面组织的,规模比较小。
麦秋过后,县里来了通知,让村里组织人力去曲沟清淤。
曲沟距离我们村大约三十多里地,也就是半天的路程。
村里一共去了十几个人,由耗子—自称为革委会第七把手带队。
村中一共两辆大车,一辆车装东西,一辆车拉人,我们几个则推着小车跟在后面。
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了曲沟,找了地方住下。吃过晚饭以后,大家都围在大炕上听慕曾大叔谈古论今。
慕曾大叔正值中年,知识渊博且健谈。一般情况下总是大叔找我聊天,他说我记忆力与众不同,聊起来有意思。
在聊天中谈到了古代帝王将相的生活,谈到了唐代极盛时代的唐玄宗李隆基,我对大叔说:“唐玄宗多才多艺,挺有人情味,公元734年12月18日,他下令京城不许行乞,而设病房周济乞丐。世人都知道唐明皇宠杨贵妃,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也很爱梅妃江采萍,可惜这个江南才女在‘安史之乱’死于乱兵刀下。”
大叔问我:“你知道当时有宫女多少人吗?”我说:“大约四万人吧,是历代选民女入宫最多的。”大叔说:“当时被选入宫是非常光宗耀祖的事呢!”
我和慕曾大叔正在津津有味地谈着,突然,耗子冷不丁插上一句话:“皇帝选妃子为什么不选他妈妈呀?我要是当皇帝就选我妈当妃子。”
一片寂静,大家愕然,相视无语。李竹扭过脸小声地说:“整个一个二混蛋!”
大家不再聊天,都散开睡觉去了,明天早晨还要上堤干活呢。
听说后来在他爸爸老拐死后,耗子对他母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们要挖的河在曲沟村南五里地,主要任务是清淤。
这天下午我们正在干活,将河底的淤泥装满车,装满土篮,往河岸上运。大家干得汗流浃背,谁也顾不上说话,只是低头干活。
酷夏,真是能把人热死了!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直接烤在头顶上,没有一丝风。晒得我头昏脑胀,光着的上身除了汗还有又黑又臭的泥浆,肩膀和后背被晒得火辣辣的疼。
我看见爸爸挑着两个土篮,用手吃力地拽着篮上的绳索,向前弓着腰,一步一步拼命地向堤上爬,那跌跌撞撞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爸爸每迈一步都要停顿一下,咬咬牙再迈下一步,头上的青筋向外凸着,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遇到堤坡非常陡的时候,爸爸就用手去揪坡上残留的树根。
我在这边推土,一点儿也帮不上爸爸的忙。
大家正在热火朝天的干着活儿,突然,有人高声大喊:“快看呐!那边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见西北方向的天空黄澄澄亮闪闪的,云层压得很低,远远地看见许多人在地上拼命地跑,那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不好!快跑!来大风了!”我赶快向大家高喊。我想起了老人常说的‘天黄有风’这句话,判断是来大风了。
话音刚落,大风呜呜地怒吼着已经到了!雨点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横着向人群扫过来。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像有人在用鞭子使劲地抽你,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
我推着小车用力向前走,但是不仅没有前进一步,反而连人带车被风吹倒在地。
我终于明白了刚才看见的一幕,远方的人群为什么拼命地跑。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大风,而是陆地上非常罕见的飓风!
我扔下小车和铁锹,回过身去找爸爸,只见爸爸手中紧握着扁担,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而扁担上拴着的两个土篮早已无影无踪,让大风刮得不知上哪儿去了,身上披的毛巾和衣服也早飞走了。
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声早已被怒吼的风声所淹没,没有人能听见谁在喊什么,满耳都是呜呜的风声。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没有人能站得稳,都匍伏在地上向前爬,谁都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我爬到爸爸身边,紧紧地搂住爸爸。这时二弟建民也赶过来,护住爸爸。我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我从地面上拉起来,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使人不由自主地脱离地面。
“不好!要坏事!”我心中一惊,知道遇上龙卷风了。我拼命地用手指抠进堤坡凸出的硬土里面,把身体与大地连成一体,心想:无论如何也要顶住,顶住!
雨点无情地抽下来,我闭上眼睛,使劲用手抠紧堤面,我趴在地面上,只觉得两条腿被风吹得在不停地抖动。
正在这时,似乎听到附近有人高喊了一声什么,我睁眼一看,大事不好!三叔挑着两个土篮在像陀螺一样旋转,两个篮子与扁担已经形成一条直线,就像杂技动作中的水流星一模一样,几圈之后,人的身体开始倾斜,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与扁担和两个土篮在一个平面上,一同旋转起来了,而且越转越快,离地面已经一米多高了。
我顾不得多想,让爸爸抠紧地面,我嗖地爬起来,扑上去拽住三叔的一只脚。这时三叔已经像神仙一样飘得好高,我只能够拽住他的一支脚。
我紧紧地拽住脚脖子不松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向一边倾斜,竟然也跟着转起来。
要坏事!我拼命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双脚拖着在地面上划着圆圈,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事,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就要升天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脚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我低下头一看,是一根暴露在外面的枯树根,虽然根部深深地扎在了土里面,可地面上有一段粗粗的弯曲的树干。
当我再次旋转到那段弯树干时,我拼命用力使双脚钩住那弯曲的树干,只觉得脚面一阵钻心的疼痛,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只是使劲用双脚钩住树干不放。
奇迹出现了,我和三叔都没有继续上升,而是摇晃了几下轻轻地飘到了地面。为什么说飘呢?因为我们落地时一点都不疼,身上没有伤,是风托着我们,从几米的高处轻轻地把我们放到地面。
我看见漩涡中心不停地向东南方向移动,所经过之处惨不忍睹,铁锹、小车、土篮,甚至还有张开双手呼喊嚎哭的人们,都慢慢地旋转着升上高空。
雨,还在疾风中不停地向人们的脸上、身上猛扫过来。风,还是那么大,吹得人站立不住。
我的脚面碰破了一块皮,但是命保住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张开嘴,喝了一口雨水。啊,里面全是砂子,牙碜得很,我用手向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扶着爸爸和三叔,吃力地向村中爬。
五里地啊,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村里,一看村中全变样了。操场上的两棵一围多粗的大柳树整个被连根拔了出来,被拖至离树坑一丈多远的地方。
道路两旁的树齐刷刷地倒了,电线杆子也全倒了,房屋被大风掀走了屋顶,只剩下一个个空壳壳。我们来到了住的地方,屋子里有半尺多深的水。大家惊魂未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一句话。我想:总算是活着回来了。一抬头,发现五叔没在屋里,我吩咐弟弟照顾好爸爸,又奔出屋去寻找五叔。
半路上,在路边的一道水沟里,脸朝下趴着一个人。我过去一看,是五叔,他一看是我来找他,抱住我嚎啕大哭,我也哭了,竟哭得像小孩子一样。
狂风吹得人根本无法站起来,我与五叔摽在一起,拼着命一步一步往前爬,路边的庄稼一片狼藉,东倒西歪,玉米在地里齐刷刷地被斩了头,上半身及叶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杆立在那里。
狂风夹着大雨下得更猛了,我分不清哪里是路,手脚并用沿着路边的水沟向前爬,爬了不知多远,实在爬不动了,我坐在泥水里搂着五叔呼呼的喘气。就这样,爬一阵歇一阵,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回到了住处。
事后,五叔对我说,如果没有我,那天可能他就回不来了。
几天以后,听说天津附近的一个村庄,遭到龙卷风的袭击,一个村子被卷走了四分之一,房屋全变成一片废墟,生命财产受到了很大损失。
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一场最大最危险的龙卷风。人们常说:“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说得真对呀!
曲沟的清淤工程历时一个月,最后终于完工了。回来的路上,经过县城的餐厅,大家决定在这里吃顿饭再走。
这个餐厅面积很大,大约有三十来张桌子。我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定等候,由治保主任前去买菜。
他们买了五元钱的杂碎,五元钱的熟肉,每包二斤。牛二皮每一只手上托着一个纸包刚转过身来,还没走上几步,这边已经等不及了。只见耗子一个箭步窜上去,抢了其中的一包肉,抱着肉围着餐厅猛跑,一边跑一边把肉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牛二皮见状也索性把纸包打开,也一边跑一边把肉往嘴里塞。
其他人见状大惊,先是一怔,随后便行动起来,十几个人围着餐厅的桌子边跑边抢,许多肉在混乱之中掉到地上。餐厅中就餐的人很多,大家嘡目结舌,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会导致这种混乱情况发生。
弟弟建民看了看我和爸爸,爸爸一声不响地摇了摇头。我愤愤地说了一句:“饭我们宁可不吃,也丢不起这份人!”
我们起身离开了这家餐厅。
栽赃陷害
公元一九六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这天,刮了一夜的大风。
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一骨碌爬起来,穿上破旧的上衣,蹬上那双已经露着脚趾的解放鞋,随手拿起一个不大的背筐,急匆匆的向门外走去。
在我们这里,平常要想拾点儿柴禾可真不容易,只有在刮大风的日子里,地里坑坑洼洼的地方才会藏点儿大风刮来的树叶,如果你起的晚了,被别人抢了先,连这点柴禾也拾不着了。所以我才起的这么早,这个时候,很多人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呢。
晚秋的风,冰凉刺骨。
我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筒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村北的杏树行里,一点儿树叶也看不见。路边一些发黄的小草,头上顶着一层白霜,把我的鞋都打湿了。因为我没有袜子,只得光着脚穿鞋,那露出的脚趾碰上草上凝结的白霜,冻得我直吸凉气,再加上北风一吹,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我沿着村北的一条路继续向东走,走到生产队的牲口棚北边的一块白薯地里,发现在刨过白薯的坑坑洼洼的地方,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白薯叶,每堆刚刚够一小把。
我像发现了宝贝似的赶紧蹲下身去,一小把一小把地用手抓起这星星点点的白薯叶,抓一把就放进身边的背筐里,一边抓一边想,春天家里断了顿儿,我们连白薯秧都吃完了,最后只得吃花生皮,可真难吃呀!这筐白薯叶,够全家吃两天呢。
每个小土坑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土坷垃,真正有白薯叶的并不多,而且这些白薯叶上都覆盖着一层白霜。我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小背筐里抓,手指冻得通红,疼的像有无数钢针在往手指上扎。
我一边抓,一边把手放在嘴边用热气哈,想借口中的一点点热量来暖手,一边哈气,一边使劲的跺脚,因为脚已经冻木了。
风,还在无情的刮着,鼻涕却不怕风,勇敢的钻出鼻孔,我没有纸,更没有手绢,只得用脏乎乎的手,帮助把它清除出去。不多一会儿,便成了唱戏的花脸,上面全是黑泥,样子狼狈极了。
从白薯地的南端转到北端,渐渐地,我的背筐也快装满了,心中不由的暗暗高兴,今天早晨总算没白挨冻。
白薯地的北头路边有一小堆白薯秧,这是装车时丢下的。我把这小堆白薯秧搬开,发现底下藏着一小堆白薯叶,我立刻蹲下身子,用手抓到背筐里,唯恐它又被风吹走。
这时,我发现一个黑影从身后鬼鬼祟祟的溜过去。
背筐已经满了,我用手使劲往下压了压,然后挎在肩上,嘴里哼着小曲儿,不慌不忙的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
刚走到村北的杏树行里,突然,不知从哪儿钻出两个人,气势汹汹的拦住了去路。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大队会计,我刚要问他们有什么事,大队会计用手插着腰,两眼一瞪,大声喝道:“站住!你干什么去了?”
“我刚去东边地里拾了点儿白薯叶。”我连忙回答。
“说的好听!你这个臭地主崽子!还敢不老实!”不由分说,走上前来,他轮圆了两只胳膊,“啪!啪!”左右开弓,一连抽了我五个大嘴巴,我来不及躲闪,被打的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有一股咸咸的液体顺着嘴角留下来。
大概是他打累了,呼呼的直喘粗气。这还不算完,他用力踹了我一脚,大喝道:“走!跟我到村里去!”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竟遭此毒手!
党支部书记牛铁杆眨着狼一样的眼睛,射出道道凶光,他往烟袋锅子里装了一袋烟,点着火,用烟袋指了指村里的方向。
我理直气壮的向村里走去,心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到村里去又怎么样!
来到村中的井沿旁边,大队会计汪坝走上前去,用力敲那破旧的水车轮子,一阵“当当当”的声音响过,村中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我被带到井台上,那筐白薯叶作为罪证放在旁边,汪坝走上前来用力向下按我的头,但我倔强的高昂起头,挺起胸膛,我向四周围望去,许多双眼睛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大队党支部书记牛铁杆站在井台旁,把烟袋锅里的余灰在鞋底上磕了磕,对着渐渐围拢来的人群干咳了一声,发表了他的演说:“贫下中农同志们,红卫兵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在今天早上,臭地主狗崽子小大春,胆大包天,偷地里的白薯叶被我们发现了!大家一定要把他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我是共产党员,就能代表党,如果你们敢不听我的话,胆敢反对我,就是反对党,就是现行反革命!我说的话就是党的话!你们要跟党走,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停顿了一下,他喘了一口气,又声嘶力竭的叫嚷:“今天晚上开批斗大会,斗争地主狗崽子小大春,都要来,都要发言,听钟声在小学校集合。”
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话讲完了,下边又有大队会计及积极分子发言,具体讲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听见耳朵里面像有许多架飞机的轰鸣声在嗡嗡作响,有时声音很尖锐,有时声音很低沉,只觉得耳朵里面胀疼胀疼的。左边的牙齿已经松动,但没有掉下来,满嘴是血沫,嘴唇肿得老高。
等到散会时,由于我的两只耳朵被打的两耳失聪,只看得见别人的嘴唇动,已经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讲的是什么了。
批斗会按时在小学校举行了,我被几个人揪到台上,头被按得低低的。在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我被强迫去粪场倒粪,顶着刺骨的西北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衫干了整整一个通宵。
几十年过去了,直至今日,我的耳朵仍然耳鸣得很厉害,别人小声说话我根本听不见,我对别人讲话却要用很大的声音。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刻,我含着眼泪,遭受着非人的羞辱,在一阵阵的口号声中,许多人的脚踢在我的头上,许多小学生的唾沫啐到我的脸上。我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烧,头感到天旋地转,险些跌倒。
天啊!这世界还有公理吗?
大队会计汪坝,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利,私吞北京单位给我们的安家费,私取姐姐给我们的汇款,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拿这些钱去盖房。而我只不过是在地里拣了一点儿白薯叶,反而被他说成是偷,遭到非人的毒打、折磨,蒙受不白之冤,还要被批斗,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是从北京被遣送回来的,就要受此侮辱吗?
批斗会开完了,我跌跌撞撞的走出学校。来到东边的粪场倒粪的时候,刺骨的西北风,从北边兴隆庄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吹过来一条让世人震惊的消息:中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被永远开除出党!
我仿佛听到了原子弹爆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是真的吗?
怎么那么巧!正好在我被批斗的时候,在同一天里,堂堂的国家主席,竟然成了最大的叛徒,最大的内奸?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此荒唐!人人尊敬的国家领导人,竟然成了中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永远开除出党,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清晨我回到家里,妈妈一直守在家等候,看见我一进屋,立刻走过来。我看见老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头,一句话却也说不出来。
我扑到妈妈怀里,对妈妈说:“妈妈,我没事儿,您看这不是挺好的吗!您听大喇叭广播了吗?刘少奇那么大的官儿,尚且不能保护自己,我这样一个小小老百姓,这点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听了我的话,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特殊的表情。我理解,妈妈是在为我们敬爱的刘少奇主席的命运担忧呢!
我想起了宋朝的民族英雄岳飞,他英勇抗金却被奸臣所害,以“莫须有”的罪名惨遭杀害。千古罪人秦桧夫妇至今还双双跪在岳飞的墓前,被世人所唾弃。黄土有幸埋忠骨,黑铁无辜铸佞臣。
岳飞的那首“满江红”悲壮雄伟,气魄非凡。我也乘兴写了几句来表达我内心的悲愤和宁为玉碎,不可瓦全的气节!
满江红
是人就应昂起头!是虎就应吼山丘!
是龙就应撼大海!是鹰就应越九州!
心有鸿鸿志未酬!位卑未敢忘国忧!
奴颜媚骨偷生易!作人何须怕断头!
面对逆境,我绝不屈服!
我决心勇敢地迎接命运的挑战!
事在人为
这天,我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直接询问关于北京来人的事情。他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最后我直接了当的告诉他,北京方面已经做了答复,只要在农村安家落户,都会给相应数量的安家费,专款专用,谁要是扣留或者挪用都是违反政策的。
支部书记看实在赖不掉了,只得说,你们买好了房料到这里来报账,只能买房料而且必须超过三百元才可以报。
总算有点眉目了,我和爸爸开始四处张罗买房料。
北京来人给这300元钱的时候,是根据当时的木料价格计算的,这钱在当时可以盖一间砖房。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木料价格飞涨,这点儿钱简直是杯水车薪,什么也买不了了。
爸爸跟我商量,既然如此,索性就不盖砖房了,盖几间棚子吧,爸爸到村中四处打听,谁家有盖房时用剩下的尾料,粗树梢。
很快,木料便凑齐了。西头杨家卖给爸爸一架槐木小柁,只要12元钱。木料是一棵弯曲的小树,天然形成的弯儿构成了屋脊,虽然细了些,但是中间支根柱子也能凑合用。还有一些不太粗的树干每棵只要3元钱。
晚上吃过饭以后,忠曾大叔悄悄的来到我们家,与爸爸商量怎样才能省钱,省料,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三百元钱怎样节省都不够用。
忠曾大叔说:“你们抽空把土预备好,我找几个人帮你们用土堆几间小房,只要矮一点儿是不会有危险的。”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于是,我和几个弟弟开始抓紧时间推土,将房前空地上的土装到车上,堆在一起,几天下来,土便堆了有一人高。
这天傍晚,我和弟弟正在推土,在挖到距离地面三尺左右深的时候,只听见哗啦一声响,铁锹下面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我蹲下用手一摸,圆圆的,中间有孔,原来是许多铜钱。
我回家拿来一个背筐,同时通知了爸爸。这里的铜钱还真不少,装了差不多一背筐,约有五六十斤的样子。
爸爸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个地方原来是祖上的后花园,几代了都没有人知道,看来至少有一二百年了。这是地下挖出来的,属于文物,必须上缴。”
弟弟马上跑去通知了治保主任牛二皮,他来到后,又让我们仔细地在埋藏地点查找一遍,看看实在没有才作罢。
治保主任把装铜钱的筐子背在身上,回过头来问我们自己留了多少?
我和弟弟同时摇了摇头,他哼了一声:“谅你们也不敢!”说完扬长而去。
通过十来天紧张的准备工作,堆墙的土准备得差不多了。
但是铺房顶用的苇子却没有着落。爸爸来到东韦坨的舅舅家,与舅舅商议,决定用荻子来代替苇子。
荻子这种植物猛一看跟苇子差不多,但是却与苇子截然不同。苇子中间是空的,重量比较轻,而荻子中间是实心的,比苇子矮,也比较重。
我和爸爸找了一辆双轮车,到东韦坨舅家去拉荻子。
我家到东韦坨舅家大约15里地,舅舅帮助买了三百斤荻子,每百斤8元。
大舅与二舅在东韦坨村中是有名的庄稼把式,大舅还会木匠活儿。而大表兄更是村中的能人,既会烧窑打砖坯,还能赶大车,而且村中任何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真是一把好手,大家都非常尊重他。
我第一次来到舅家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溜高大的灰砖房,房子虽然不算新但室内收拾的窗明几净,井井有条。黑漆有些剥落的大门上,依稀可见两行大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见主人昔日的繁华,依然是书香门弟。今日虽然有些家道中落,但仍然是村中首屈一指的富裕人家。
大舅二舅两位老人态度和蔼可亲,说起话来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滔滔不绝,不免使人肃然起敬。
大表兄表嫂更是待人热情诚恳,一见我们到来,立刻拿出农村中最好的土产,大枣花生让我们吃,并给我们做农村最好的饭菜,烙白面饼摊鸡蛋,逢年过节还有猪肉墩粉条和自己做的灌肠。
我们初到农村,生活非常艰苦,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爸爸每当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会拿上条口袋到舅家求助。
大舅是一个非常心地善良的老人,有时宁肯自己挨饿,也绝不会让爸爸空着手回来。而爸爸每次从舅舅家借粮回来,都要对我们说,记住: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是谁拉了咱一把,永远不要忘记,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这才是为人之道,决不可忘恩负义,要牢牢记住雪中送炭的人。
这次大舅又帮我们买好了荻子,大表兄等人又帮助我们装好了车。
装好双轮车,太阳已经下山了,留下了一抹红霞。
晚秋初冬,寒风刺骨,我们回来的路是一片刚浇过的麦地,上面刚刚结了一层薄冰,而且一眼望不到边。
我在前面拉,爸爸在后面推,这刚浇过的麦地都是胶泥地,车子一进麦地车轮就陷进去了,任凭你怎么拉,就是纹丝不动。
我和爸爸不是拉车的和推车的,都变成了抬车的,抬一步蹭一步。脚下是四五寸深的泥和水,一抬脚鞋子便被粘掉了,从泥里往外抠鞋很吃力。车轮上粘了一圈厚厚的泥,车轮一点都不会转。
就这样,我和爸爸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四周围黑洞洞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和爸爸两人已经累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了。但是看看前面,已经浇过的麦地还是一眼望不到边,中间交错着大大小小的垄沟。垄沟就是水渠,乡下人叫惯了都是这么说的。
脚下带着冰喳的水刺骨的凉,我和爸爸两人双脚一直泡在冰水里,已经冻得全都失去了知觉,腿已僵硬的像两个木棍。
爸爸喘着粗气说:“小春,前面还有多远?我怎么觉得路不对呢?”
我说:“爸您别着急,先靠在车边歇歇,我到前边瞧瞧去。”
我拖着沉甸甸的两条泥腿向前跑,过了一段路,咦?怎么前边出现了两个深深的沟?分明是我们刚刚经过的痕迹。
糟了!我们迷路了!漆黑的冬夜,脚下是半尺深的冰水,一车满满的荻子,身上是汗水浸透的衣服,头上的汗水变成细小的水珠挂在头发上,远看像长了一头白毛。
为了躲避宽大的垄沟,我们不得不在有些地方绕行,这样一来便迷失了方向,在这麦地里转开了圈儿。
我把情况告诉了爸爸,并说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走,就会走出这片沼泽地。
爸爸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说:“咱们这是在朝北走,再走一会儿,就又回到东韦坨去了,必须往回走,这样才能到家。”
我们掉转方向,一直朝前走,终于走出了这一大片麦地。带着满身的泥浆,穿过宫村,在东方微红的时候,我们才赶到了家。
妈妈非常担心,这一夜一直坐在炕边等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看见我们都平安归来,不禁喜出望外。
我们简单的向妈妈说明了情况,洗了洗,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忠曾大叔晚上来到家,安慰爸爸说,等到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就帮助爸爸把小房堆好,尽管放心。
我们终于备齐了盖小房的全部用料。
车下遇险
六八年这年秋天,没有让我上海河,而是让我留下熬硝。
黄家三爷是个驼背,人称黄罗锅,他是个硝把式。
用水泥抹在一个三米长一米多宽一米高的砖池子表面,池子内架上小棍,再垫上两层苇席,把扫来的硝土装入池内,上面倒上水,一直泡到池底下流出混浊的水为止,继续向池子里面倒水,直到下面两个能盛24桶水的大缸灌满为止。
将其中一个大缸的12桶水倒进一个大锅里面,架起火来烧,直至熬成饱和溶液,这个过程叫熬硝。
整个过程是辛苦而漫长的,有时要连续烧十几个小时,把这饱和溶液放进盆中晾晾,里面的晶体便是火硝了,是做爆竹必备的原料。
每天早晨起早要起硝池子,也就是把这池子里的土清除干净,换上新土,继续向池内加水,周而复始,一天就要做这些工作。
我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起硝池子,然后放入新的硝土,这项工作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我再把这12桶水挑到硝房,倒入锅内,把烟煤点燃,然后我不停的拉那个又大又沉的风箱,直至把这12桶水熬的只剩下一点点儿,有时真累得我腰酸腿疼,可是让你干就得干,别人嫌又脏又累根本没人干。
黄三爷人不大爱讲话,平常只是不停的抽烟,蹲在锅台旁边,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锅内那点混浊的水,有时拿起水舀子舀上一点水看看里面杂质多少,需要不需要出碱,如果碱太多硝就没有了,必须先把碱除净。
黄三爷不知听谁说我会下象棋,那天他拿来一副象棋,兴致勃勃的非要跟我杀三盘。
我把水放入锅内,点着火,利用这空余时间与三爷对垒起来。三爷的棋怪怪的,就像他的人一样,不可捉摸。
中午时分,三盘棋结束,三爷被我杀得人仰马翻,我正在洋洋得意,抬头看见三爷的脸上多云转阴。
该吃饭去了,我看见黄三爷一甩手,那盒象棋就不见了踪影,然后扭转身吃饭去了。我正在疑惑象棋的去向时,突然发现灶门内冒出一股黑烟,我低头一看,原来三爷一甩手,把象棋扔进了火中,赌气走了。
真没想到,这个人火气那么大。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跟黄三爷玩象棋了。
硝这东西很特别,每天清晨有风的时候,土路边那发黄的地方就有硝,用铲子把表面那层土轻轻刮下来,积少成多,每天大约需要一方土左右。如果不懂这规律,见了黄色的土就要,可能你刮回来的是碱而不是硝。
每天早晨,妈妈就拿着一个簸箕跟着大伙到处去扫硝土,走街串巷,每天中午再随车回来吃饭。
有一天,我正在硝房烧火,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跑出来一看,认得是隔壁的老婶,只见她气急败坏地说:“大春,你快去吧!你妈被车砸坏了!”
我顾不得许多,撒腿就往外跑。只看见北边的土路中央,围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事情。
我扒开人群挤进去,看见我可怜的妈妈倦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嘴边有一滩血。
“妈妈!妈妈!”我拼命高喊,热泪夺眶而出。我俯下身来,握住妈妈的手,不知妈妈伤着了那里,不敢贸然乱动。
我转过身来询问旁边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告诉我,今天扫完硝土回来时,老牛蛋赶着马车,不知怎么搞的,马受了惊吓,在路上狂奔起来。奔跑中,先把妈妈摔下来了,紧跟着马车上的小车也掉了下来,重重的砸在妈妈身上。
我紧紧握住妈妈的手,似乎觉得手在微微颤动。我蹲下身子,又用力叫了几声妈妈。我那多灾多难可怜的妈妈,为什么不幸总是降临到咱们头上啊!
妈妈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又闭上了,传来阵阵呻吟声。
啊,妈妈醒了!我俯下身子轻声地问妈妈感觉怎么样?
小车重重的砸在妈妈后背上,伤得很重。但是我们一点钱也没有,没有能力带妈妈去医院看病。虽然是在上工时出的意外受的伤,但生产队从来都不管你的死活,更何况是专政对象了。
我轻轻把妈妈扶起来,背回家去。爸爸闻讯早已坐立不安了,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和弟弟让妈妈轻轻的躺在炕上,擦去脸上的泥和嘴角的鲜血。解开妈妈的衣服一看,后背有一大片淤血,是脊椎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爸爸不知从那儿找来一点白酒,帮助我们给妈妈涂在伤口上。
妈妈的意志非常坚强,受了那么重的伤又被白酒一浸,剧疼难忍,但是妈妈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时间一晃过去了许多天,妈妈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但是她的腰向前弯着,驼着背,再也直不起来了。
这次受伤以后,妈妈的身体状况大不一样了,再不能像过去一样轻快的走路,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
许多年以后,妈妈一直是腰疼不止,从来没有痊愈过。
68年,虽然我们全家四个劳动力拼命干,到年终决算时,仍然欠生产队26.26元。
雪花飘飘
文化大革命搞的轰轰烈烈,到处是口号和标语,祖国山河一片红。治保主任命令爸爸、伯父和三叔三人去写大标语,写革命口号。
爸爸、伯父和三叔拿着扫帚,提着油漆,把全村的主要街道两侧的墙上刷成红色,并在上面写上一人高的大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将革命进行到底”等等革命口号。他们认认真真的写着,字型写得非常优美流畅。
附近的村的干部路过此地,看见了他们写的字很漂亮,就与村干部要求,写完本村的标语后再到他们村去写。
我看他们非常虔诚非常认真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除他们内心的沉重。
学习毛主席著作老三篇,仍然还在老八路林涌家进行,他的房子较大。
大家三一群俩儿一伙的坐着,不断的有人在高声朗读,我坐在一旁聚精会神的听着。
突然觉得有人故意碰了我胳膊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苗苗,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儿,以前,她和二妞儿没少在干活时帮助我,还经常给我带一些好吃的。今天她凑到我跟前,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不由得使人感到莫名其妙。
几个月来,她多次向我借书,我都没有借给她。因为我看的书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回乡时所有的课本,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些书。
几天前,治保主任到我家,搜查非法印刷品,拿走了我的《东方红》、《毛泽东的故事和传说》和《红楼梦》等书,甚至把我一直珍藏的宝贝《古丽雅的道路》也给拿走了,这是一本反映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一名苏联女英雄的书,是姐姐临别时给我的纪念品,是我从小最喜爱的书。为了这本书我可没少掉眼泪。现在她再向我借书,我更没有书给她了。
苗苗凑到我跟前,小声地问我:“大春,你说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人吗?”
我听了觉得这问题非常可笑,这怎么可能呢?就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看见我摇头,又天真的对我说:“有,你就是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
这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这个小女孩儿挺有意思,就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禁笑的出了声。一个天真无邪的只有14岁的小女孩儿,她幼小的心灵在想什么呢?
苗苗是极认真的,她见我不以为然,用嗔怪的眼光瞪了我一眼,小脸突然间涨得绯红,猛地在我的大腿上狠狠的拧了一下,跑了。
天阴得很沉,我走出屋去,发现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悄无声息。
我站在雪地里,用手去接,落在手上凉丝丝的。下雪的冬夜是那么寂静,静的让人思绪绵绵。
如果我这会儿要是在北京有多好啊!也许我正与小朋友们玩打雪仗,也许在堆雪人,也许在结了霜的玻璃窗上用手画花儿。
总之,世界太不公平了!
妈妈总是劝我们,做人一生要多帮助别人,多做好事,好有好报。可是她自己却躺在炕上不能动,连看病的钱也没有。我们回农村已经三年了,却年年欠生产队的钱,无论我们怎样拼命的劳动也无济于事,还是要挨饿。我那么爱读书却没有学上,把我们说成是地主狗崽子,不许参军就业,不许升学找工作,不许入团入党,甚至不许领救济粮!我们被剥夺了做人的一切权力!
我站在雪地里遐想,身上落满了雪花,我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雪花,用舌头一舔,凉甜可口,啊,雪花,我爱你!我诗兴大发,提起笔来,写了下面这几句小诗:
雪
我爱白雪,爱她的晶莹,
谁也比不上她,纯洁的象征,
悄悄地降临,一片寂静,
似轻声细语,一片柔情,
偶尔发怒,发生雪崩,
那也难以掩盖,人间的不平!
赵王新渠
1969年的春节刚过,挖海河的任务又落到了我的头上。这次是瑞民、小毛我们三人同去。
小毛比我个子稍微矮一点儿,双眼皮,大眼睛,是个挺漂亮的小伙子,为人正直,比较仗义,有时我们很说的来,这次挖海河我们三人一块去,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山南海北的聊得很痛快。
小毛给我出了一个谜语,他说是他爷爷教给他的:
待月西厢寺里空,张生取救去求兵,
崔氏失了佳人意,埋怨红娘不用工。
这四句话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字,只要仔细琢磨,拼起来并不难。
我也给他出了一个谜语,也是打一个字:
口木不是呆,困字你别猜,
你若猜成杏,不是好秀才。
这是一个更简单的字,我们两个人都各自猜出了对方的谜语。
就这样,一路上说说笑笑,其乐融融,也并不觉得太累。
这次我们挖的河叫“赵王新渠”,位于霸县东南方向。虽然并不太远,但工期较长,原计划三个月。
我们三人星夜兼程,赶往工地。
路上还算顺利,天色将晚,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只见墙上写着三个大字“栲栳圈”。
我走上前去向路边的一个老人问路。他向两边看了一眼,又对我摆了摆手说:“快走!快走啊!”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傻乎乎的楞在那里没动。
老人又让我快走,我只得跟在老人后面,老人一边走一边告诉我,这个村子凶得很,路人晚间是绝对不敢过的。并说这个村解放前是土匪窝,杀人绑票什么都干。现在又乱起来了,昨天还死了不少人哪!
我将信将疑,回去把这些事告诉了瑞民和小毛二人,目前正是文攻武卫的运动高峰,还是小心为妙。
我们三人悄悄地从旁边绕了过去,路过村边,看见有一户人家院内灯火通明,里面搭着一个大棚,挂着许多白色的帐子,有一群吹鼓手正在演奏。
我不知怎么回事,就问瑞民大哥,他告诉我这就是在办丧事。院子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这么大张旗鼓的办丧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
到了工地,指导员老李召开了动员大会,第二天便出工了。
我们的任务是清淤筑堤。
大家推着小车来到了工地,河里的水已经抽的几乎没有了,河坡上有许多冻死又晒干了的癞蛤蟆,有一个老乡正在不停的把拣到的蛤蟆扔进一个麻袋里。
河底部有浅浅的一洼水。我忽然看见有两个圆圆的东西在水里游。我叫瑞民快看,那是两个小锅盖大的甲鱼在浅水中嬉戏,那么大的个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在不远处又看见了两只。
这些小动物那里知道,它们的末日就要到了,我们将从这里开始,向下挖两米深,再扩宽二百米,将这些土都推到大堤上去。
宫村镇的老孟是我们班的班长,这次工程刚一开始,我便感觉到异常紧张。
每两个人结成一对,叫做一帮一,一对红。占用一处地方装车,一人来了另一个人走,装车必须得装的非常迅速,慢了就会挤到一起,就会受到批评。
由于采用了科学的方法,进度明显加快。
每天分一次活儿,每两个人分两米宽的一条土,深度50公分,一字排开,每前进一米是一方土,大家比着干,谁都怕被落在后面。
挖开两米宽的一条后,将道板铺在下面,将坡上的道板也铺好,于是上下两条路都可以走车,这种方法叫做“斜坡滚沟、分阶开挖”。
这种科学的方法不窝工,使人力资源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开发,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些人逐渐感到体力不支。
音乐的力量是伟大的,不知是谁发明的高招,在海河工地上安装上大喇叭,专门播放美妙的音乐,动听的歌曲,当歌声响起的时候,人们便忘记了疲劳,高喊着口号往大堤上冲,
可是当没有音乐的时候,人们便垂头丧气的打不起精神来。
指导员老李发现人们装车的时候,有许多土落到车厢外面,浪费了许多无用功,于是他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加高车盘子。
每个人都要加,无一例外,老李在旁边亲自指挥。我的车子比一般的车要宽且长,但是老李亲自指挥木工把我的车盘子加高到一尺四寸。我装满一车土相当于别人的一车半。
我试了一下,以前我是推一方土装八车,现在只需六车就足够了,可是我问了问别人,他们现在每方土要10—12车才能推走。
为了提高速度,大堤上每天两层土变成了每天四层土,两台履带式拖拉机跑来跑去不停的来回压,千年大计,质量第一。
为了增加土壤密度,提高大堤质量,对土壤的湿度要求非常严格。以什么为标准呢?就是在大堤上抓一把土张开手掌看必须能够成团,把它仍在地上又必须是散的。
标准就这样严格,施工员站在大堤上来回转,如果哪儿的土一踏陷脚,就是太湿了,必须立即返工。那儿的土经拖拉机一压不能成块,就是太干了,也必须返工。
我们这批民工来海河时要求18至45岁,但特殊情况除外,也就是像我们这群“黑五类”,年龄有大点儿的,也有小点儿的,但是每人分的活儿是一样的,不管是谁,都必须完成。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使有些个别人已经顶不住了。这天早晨吃饭的时候,吹哨集合,全体民工开大会。
连长老夏走上前来,后面跟着指导员老李。老夏来到大家面前,向大家回了挥手,又鼓了几下掌,大家才安静下来。
连长说:“今天,大家开个会,这是一个特别的会。毛主席号召我们“一定要根治海河”大家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海河工地上努力工作,争取把毛主席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的又快又好。但是,有的人不听毛主席的话,胆敢不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略部署,成为海河战场上可耻的逃兵。今天,我们把这几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抓了回来,让大家看看他们的丑恶嘴脸,大家要踊跃发言,要把他们彻底的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连长老夏发言完了,又振臂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将革命进行到底!”
指导员老李喝令:“把这几个反革命押上台来!”
东庄的四个逃跑的民工,被人按着脖子出现在主席台上,于是有几个积极分子跳上台去发言表态,这几个民工又做了悔过认罪痛改前非的演说,那痛哭流涕的样子使人感到一阵阵心灵上的触动。
会议结束时,指导员老李又做了总结,无非是让大家不要效仿他们,让人们牢记阶级斗争新动向,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会后大家来到工地上,低着头抓紧干活,谁也不说一句话。东庄逃跑的四个人则重新归队,不管阶级斗争新动向如何,他们和我们一样,还要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