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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杯影·有迹(已发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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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迹

1、

关于有迹,要从有涯说起。

“吾生也有涯 ……” ——— 这是庄子的话语。

有涯之身,在这尘世里飘泊,一路行去,便是有迹。

有迹是世人的所求。

当然也有厌迹的。

愿随萍水去,不留身后痕。

2、

江生住在江边,江生23岁了。

23岁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开始有一点点风度,一点点成熟,还有一点点寂寥吧?如果他还没有心爱的女人。

江生每天辛劳回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江边眺望。眺望天水深处的晚霞,慢慢黯淡下去。

在江生屋前的堤上,有一棵古树,冠华如盖,浓荫方圆数十米。这树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乌鸦,一到薄暮时分,这些乌鸦纷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飞回来,在树梢上飞舞,聒噪。

江生从小看着这些乌鸦长大,对这些世人厌恶的精灵,他却倍觉亲切。

他每天坐在这夕阳斜晖里,伴着一把竹椅,一棵古树、一群乌鸦、一条大江,有时还有一本书,一杯茶……

倒也悠然。

发生故事的日子是在五月。

五月是个很“江湖”的季节,梅雨初歇,有浅浅的风尘在阳光下滋生。

那天江生回家,象往常一样搬了竹椅坐到古树下。

江风轻暖,他忽然有点渴睡,朦朦胧胧里,似乎鸦声也体贴人心地安静了。

这一觉,江生直睡到明月初升,江波皎洁。

然后他被枝叶间的夜露滴醒。

醒来的江生微眯着睡眼,他看见一青衣女子,正坐在自己身畔,翻看自己带来的《聊斋》,一本旧书。

江生微诧,这女子是哪来的?他借着月光悄悄打量,发现这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读书的模样娴静而又专注。

江生轻咳一声。

听到咳声的女子倏然抬头,神情慌张地站了起来。

江生微笑,他说:“没事,没事。”

女子神色转归平静,低头浅浅一笑,把手中的书,不舍地放下:“对不起,见您睡着了,不敢惊扰,才悄悄取了来读。”

“难得有人喜欢这些老古董,我很高兴呢。”江生把书又递到女子手中。

“月色太暗,看书伤眼睛,我借你拿回家去读吧。”

“真的可以借我拿回家?”女子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江生。

“当然。”江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本书又值多少钱呢?就算索性送给这女子也没什么,只是初次见面,觉得这样有点唐突而已。

“那真是谢谢您了,我一定会尽快归还。”女子有礼貌地向江生致谢,然后转身向堤下走去。

消失在月色之外。

第二天,江生已然忘了这件事情,生计辛劳,要记住的实在太多,被忘记的也实在太多。

何况只是一本书,一个女人而已。

直到第四天黄昏,他搬了竹椅,又坐到堤上看水。

不知不觉,又被暖风吹得睡去。

醒来时月圆中天,江生揉揉眼睛,看见三天前的那个青衣女子,正坐在对面,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江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近来十分贪睡。”

“因为求生劳累。”女子理解地说道。

江生有点好奇地打量眼前女子,现代社会的都市女孩,都是娇生惯养的笼中鸟,很少能说得出这样知道浮生艰辛的话。

女子被江生瞧得有点窘迫,她侧过头去,看着堤下的流水:“书已经看完了,正放在您的身边。”

江生取过自己的书,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随手翻阅,漫不经心地问道:“觉得如何?”

“觉得这些鬼狐精怪,多半遇人不淑,甚是可怜。”女子垂着头,淡淡哀婉地回答。

“其实不是遇人不淑。”江生放下书卷,说道。

“哦?”

“人都是如此,贪婪狡诈,以自我为中心。因为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江生叹了口气,继续又说:“不象那些鬼狐精怪,有漫长的生命,他们当然可以无欲无求,专心去爱。”

“所以无所谓遇人不淑,爱‘人’本身就是错误。用无涯的生命去爱有涯的生命,怪得了谁呢?”

女子静静听着江生的话,似乎有点痴了。

良久,江生突然问道:“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叫我有迹吧。”

“有迹,有迹,呵,很奇怪的名字啊。”江生笑着,看眼前女子的脸上,飞起一片嫣红。

“有迹,假若你是这些鬼狐精怪,你会去爱人吗?”

“会的。”

“会的?”

“是的,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就算是无涯的生命,也想留下痕迹啊。纵使知道是悲哀的结果,也要心甘情愿地去伤心一回。然后……”

“然后?”

“然后抚摩着这深深的刻痕,陪伴无涯的一生。”

3、

江生就这样和有迹认识了。

此后每天的黄昏到午夜,除了一把竹椅,一棵古树、一群乌鸦、一条大江,一本书、一杯茶之外,还多了一个女子,陪伴着江生。

这个女子叫有迹。

有迹总是在江生不经意的时候出现,然后安静地坐在江生傍边,陪他一起看水。

象尘世里所有的女儿家,有迹温柔而又娴静,不张扬的智慧,喜欢静静地聆听。而江生在有迹的面前,刚开始是一个智者的模样。他喜欢在这个小姑娘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喜欢她有点钦佩地望着自己。

柔弱的有迹让江生觉得温暖。这种温暖,就象突然有了一个妹妹,有了一个需要自己呵护的亲人一样。

江生喜欢这种温暖,并且贪恋。他那时还不知道,这种贪恋,会潜移默化地诱发出自己内心深处压抑的脆弱。

直到某一天,江生喝醉了。

喝醉了的江生踉踉跄跄地坐在竹椅上,先是胡言乱语,然后就彻底抛弃了以往成熟男人的面目,彻底暴露了自己,暴露了自己孩子气孤单软弱的一面。

他呜呜地痛哭,哭得天昏地暗。

有迹坐在他的旁边,手足无措,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醉酒的模样。原来是这样的孤单。平常的成熟冷静,原来都是假相么?

她忽然有点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她悄悄伸手,把他搂在了怀里 ……

4、

第二天,江生醒来,昨晚的一幕幕历历在眼。有迹怀中的温暖,似乎还沾染在自己的衣襟和肌肤上。

他想起昨晚的情景,脸色一点点的红,神色一点点的痴 ……

他早早地坐到树下,等有迹出现。

黄昏时分,有迹来了,坐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静静地坐了良久,江生忽然偏过头,望着有迹,说:“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笑了,她指着夕阳:“你看,江生,那多么美丽。”

江生站起来,捉住有迹指向夕阳的手,再次坚定地说:“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挣扎了一下,但江生握得好紧。她垂下头:“江生,放开我。”

但江生握得更紧了,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有迹的头,直视着有迹的眼睛:“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的心里莫名地慌张,又有一丝甜蜜。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江生,我知道了。”

“那你喜欢我吗?”江生不依不饶地追问。

“喜欢 ……”

说出这句话后,有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好多好多年前的一个梦境,似乎也是这般。

这深深的痕迹啊。会不会痛澈心肺……

5、

堤上的人影,在一次次的日落月升中,越偎越近。

第二年的五月,有迹终于搬进了江生的小屋,开始和江生一起居住。

住进江生小屋那天,有迹慎重对江生说:“不要打听我的一切情况,当你负我的时候,我想干净地离开。”

江生笑,他拥着有迹,回答:“好的好的,我一切都答应你。我也不打听你的情况,就当你是下凡的仙女。”

江生心中坚定温柔地想:我一定不会负你,有迹。

两个人的生活就这样舒展开来。

此后江生回家,迎接他的是热饭热菜,还有有迹的笑脸。黄昏时,堤上古树下也不再是一张竹椅,而是两张。

不过另外的一张,总是空着,因为江生喜欢有迹,坐在自己怀里。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看夕阳落下,看新月升起,看江波荡起的柔辉,装点着岁月。

6、

这段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续着。

直到一年后的又一个五月,有迹怀上了江生的孩子。

有孕的有迹不能再陪江生到堤上看水了。怕江风吹坏了胎气。

于是每天的黄昏,江生又只能一个人坐在堤上。这时候的江生越发成熟,大男人的魅力完全释放出来了,他悠悠然然地坐在堤上,象一幅风景。

那天江生象往常一样吻了有迹,带着一本书上堤纳凉。他刚坐下一会,忽然听见身边有甜腻的女声说话:“总是见你一个人坐在这看书。”

江生顺着声音望去,看见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孩正笑看着自己。这女孩美得眩目,江生被她瞧得心中一荡,他卷起手中书,轻弹一下,潇洒回答:“其实是拿着书做样子。”

“哦?那你是在干什么呢?”女孩欠身坐在江生傍边的石头上,好奇地问道。

“看水啊。”江生低着头回答。

“水有什么好看,难道有我好看么?”女孩冲江生嫣然一笑,大胆询问。

“这个,江水浩荡,烟波萦绕,怎么不好看呢?当然,和你一比,就黯然失色了。”江生微窘,面对这个泼辣胆大的女子。但他转瞬自然。

“你可真会说话。”女孩笑得越发妩媚,悄悄靠近了江生一点。

夜晚归家的时候,江生脑海里满是那女孩的影子。这是谁家的女子呢?竟然如此的美艳。

“江生,你有什么心事吗?”身畔有迹幽幽地问他。

“没有,乖,好好睡啦。”江生连忙转过身抱着有迹,回答。

第二天江生回家,早早地又上了堤,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

薄暮十分,那女孩姗姗地又来了。这次女孩抹了点淡妆,容颜更加出色,江生痴痴地望着她走近。直到女孩扑哧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摇晃,他方惊觉自己已经失态。

7、

此后,每天江生上堤的时间越来越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江生和女孩的界限,终于在八月的一个深夜被冲破。当江生褪去女孩衣裳的瞬间,眼前闪过有迹的哀颜,但他摇摇头,并没有停下手,而是继续和女孩亲热。

那天夜晚回家,江生打开灯,看着有迹熟睡的脸。有迹哭了,江生发现,泪水濡湿了枕头。江生深深叹了口气,脱衣上床。

依旧紧紧抱着有迹。

江生清晰地知道自己喜欢着有迹,但他也知道自己无法抵抗女孩的诱惑。

他在这两者之间徘徊,身体开始消瘦。到了最后,他自己也模糊了:究竟爱的是谁?

最终他的徘徊也归于短暂。

八月底,女孩在一次亲热后对江生下了最后通牒:“你不准备娶我,就不要再来找我!”

那一刻江生拥着女孩,看着眼前这妙人儿梨花带雨的委屈面孔,心中盘恒良久,终于狠了狠心,说道:“好,我娶你。”

这一句话说出口,江生心中一疼,他明白自己和有迹的一切恩情,就这样随流水去了……

他意兴阑珊地穿衣起床,离开女孩怀抱,开门走出。

一直走到堤上。

堤上古树冠华如盖,又到群鸦夜归的时分。江生遥遥地望见,树下摆了一张竹椅,椅子上正坐着一个青衣的女子。

“有迹 ……”江生蹲到青衣女子面前,把头埋在她的腿上,呜呜地痛哭。

青衣女子抱住江生的头,象母亲一样抚摩着他的头发,喃喃说到:“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二、藏迹

1、

有迹别了江生,不知归去何处。

江生在有迹的膝上痛哭一场,抹干眼泪,转头还是娶了那个女孩,搬进市中心去住了。

一场恩爱,最后终究只余下这一堤、一树、一江、一水而已。

2、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十年后 ……

江生空着的小屋又搬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在五月的一个黄昏,推开小屋尘封的木门。他走进屋中,四处打量一番,然后拂去案上的灰尘,扯去屋角蛛网,放下行囊,铺好被褥。落宿了下来。

年轻人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里求学,名叫水悠然。

每天回到小屋,他会靠着窗口,泡一杯热茶,读一些闲书。

一天黄昏,他读倦了手中的书,便抬眼从窗内向窗外看去。他看见堤上的古树,一片葱郁,有群鸦归来,纷纷盘旋在夕阳里、树梢上……

这情景是他以前从所未见,不觉感染。当下起身,推门而出,向堤上走去。流水浩瀚,烟波萦绕。此刻一轮红日,正缓缓西沉。

水悠然上得堤,看见在古树下,鸦翼纷飞的乱影里,悄然坐着一个青衣女子。

这女子秀眉微颦,神情落寞而又安详。手中握着一卷书,书页折着,瞧不清书名,但颜色淡黄,显然年代久远。那女子似乎没瞧见水悠然,一阵风过,她在风中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抬眸远眺,轻轻吟哦:“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烟水如画,人如画。

蓦然看见这一幕的水悠然,不觉有点痴了 ……

良久,他击掌,脱口赞道:“好!”

青衣女子听到人声,抬头向他望来:“见笑了。”

“人好诗好风物好,是该笑。”水悠然说道。

“君是解人。”青衣女子微微一笑,转过头,不再言语。

暮色渐浓,归鸦越来越多。

水悠然安静地站在这青衣女子的旁边,只觉心情越来越沉浸,越来越舒缓。他顺着这女子的目光远眺,看见江波上一对归鸦正在盘旋飞舞。

“它们很快乐,对吗?”女子突然问水悠然。

“是的,它们很快乐。不过世间的快乐,可不仅仅是这一种。”

“哦,那还有什么?”女子奇怪。

“做乌鸦的话,有飞翔的快乐。做人的话,有得失的快乐。做神仙的话,有经历的快乐。”水悠然笑着回答。

“做神仙的话,还有经历的快乐吗?”女子喃喃低语。

“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

“我叫水悠然。流水的水,悠然的悠然。”水悠然微倾身躯。

“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他反问女子

“我叫有迹。”

“呵,有迹。问君可有迹?”水悠然笑道,嘴角弯了起来。

“一片懒心情。”女子也展颜回应他。

“有迹有迹,有迹可曾有迹?”水悠然突然问道。

“有,深深的。”女子一楞,回答。

“可是痛入骨髓?”

“是的。”

“如今还疼吗?”

“还疼 ……”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水悠然抬手捉住一片落叶,笑语:“有惊当然会疼,什么时候梦醒不惊了,才不疼吧?”

女子从远处收回视线,似乎没听到水悠然的话,又似乎在惘然。

水悠然也不再言语。

良久,女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对水悠然说道:“这竹椅,是你屋中旧物,请妥善保管。”

说完,转身下堤而去。

水悠然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之外不见,方低头看她留下的竹椅,竹木光滑,显然年深久远。

“这是小屋中的旧物?”水悠然疑惑着把竹椅搬回家。

果然,在门后的杂物堆里,他又发现了另一把,和这把一模一样。

只是那把积满了灰尘。

水悠然把积满灰尘的竹椅洗干净,和青衣女子留下的并排放在一起。昏黄的灯光下,他坐在床上打量这两把竹椅,越看,越觉得其中藏了一个故事。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第二天下午,水悠然从学校出来,没有回家,他径直拐进路边的一家网吧。

登陆、上线、打开□□,他给一个叫小月儿的女子留言:“小月儿,我已经住进了那间小屋,小屋环境安静,很好。但昨天我遇见了一个女子,似乎和小屋很有渊源。你认识她吗?”

信息发出一会儿,水悠然就收到小月儿的回复:“悠然,这间小屋是我叔叔的,他很多年前就不住在那了。关于那个女子,我也不清楚。”

3、

夜晚,月色明亮地照了进来。

水悠然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在堤上的那棵树下,一男子正伏在那青衣女子的膝上,呜呜地痛哭。青衣女子抱着男子,象慈母一样轻柔地抚摩他的头发,说道:“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惊醒的水悠然睁开眼睛,男子低郁的哭声仿佛依然在耳。

他转头四顾,忽然发觉窗边的案前有一女子的身影,月光下,这身影依稀熟悉。

“您醒了?打扰您睡眠,真是抱歉。”身影在伏案写着什么,背对着水悠然。

“是有迹吗?”水悠然从床上抬起身躯。

“是。悠然,您说,‘字里行间寻旧迹,笺中烟水已依稀’的后面,该填什么好呢?”

“如果是我来写,大约会说:‘闲吟旧句当新句,笑把无期做有期’吧。”水悠然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呵,笑把无期做有期。谢谢悠然的安慰。不过既然明知无期,何必还生有期之念呢?”那女子背影挥毫又写了两句,并轻轻吟哦:“两袖风霜听蛰意,一帘灯影笼寒衣。”

“太苍凉了,不好。”水悠然从床上坐起,支颐道:“等我想想,续一个温暖的尾。”

“有迹,你看这两句如何?‘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

“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好,就用这个做尾。无涯的长生,本来就不该介意有涯的执著啊。谢谢悠然君的提醒。”女子的背影站了起来,推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把案头的纸笺拂起,送入窗外的江涛声里。

三、寻迹

1、

转眼水悠然,在小屋住了两年。

这两年里,青衣女子再未出现。天天早出晚归求学的水悠然,渐渐把她给忘却了。这世上,我们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少,要忘却的事情却是太多。

直到有一天……

2、

这天,水悠然伴着晚霞而归。

走到门前,他突然发觉小屋的房门敞开,屋内一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两把竹椅,只剩下一把。

水悠然楞了一下,转身出门,向堤上跑去。

暮色中,他望见群鸦盘旋的古树下,果然坐着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有迹,而是一个儒雅的、30多岁男子。这男子坐在树下,坐在暮色里,眺望江波上一对归鸦,眼光茫茫出神。

水悠然悄悄站在远处,他思索:这又是谁呢?

时光向水一样从人心中滴去,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黯淡。

男子忽然站起,他转身,发现了一旁的水悠然,温和一笑:“你是悠然吧?小月儿对我说起过你。”

听见这句话,水悠然知道这男子是谁了,他应该就是小月儿的叔叔江生。

他微笑,有礼貌地回答:“我是悠然,江叔叔好。”

江生连连摆手:“叫我江大哥就可以了,不用象月儿那个小丫头一样把人都叫老了。”

“是。”水悠然微微欠身:“江大哥稍坐,等我。”

说完,他转身下了堤。

水悠然回了小屋,从床头翻出一壶米酒,这是他过年从家里带来的。又取了桌上熟食,拎着余下的那把竹椅,重新上堤。

他坐到江生的对面,在堤石上摆好杯筷,各自倒满。然后举起自己面前的这杯,说道:“江大哥不知道能喝多少?”

江生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和水悠然轻轻一碰,微笑回答:“可以陪你一醉。” 然后一饮而尽。

群鸦在树顶上越聚越多,漫天的黑翼扇去了夕阳,扇来了月光。

两个男人坐在树下,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

3、

酒至半酣,水悠然放下手中空杯,抬头询问:“江大哥喝酒的姿态,有深深的心事啊,是在想念一个人吗?”

江生朦胧着醉眼,也抬头眺望远处初升的一轮眉月,他回答:“是怀念。”

“想念和怀念有什么区别?”水悠然给自己和江生倒满杯中酒,他笑着问。

“当然有。”江生说道:“想念还有再见的意思,而怀念,多半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斯人已逝?”水悠然疑惑。

“不。”江生一抬腕,饮尽杯中酒:“是再也无颜相见。”

“是一个女人吗?”水悠然突然想起那个叫有迹的青衣女子。

江生这次没有回答,他定定地望着那轮眉月出神。“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他突然低低吟哦。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水悠然抚着堤石,接口。

“你怎么知道下句?”江生倏地转头,盯着水悠然。

“因为我遇见了她。”

“她还好吗?”

“还好,她叮嘱我,这竹椅是屋中旧物,要我妥善保管。”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没有忘记她的话,这竹椅保管得很好。”

“这竹椅有故事吧?”

“是的,以前只有一把,为她又买了一把。”

“后来呢?”

“后来人去椅在。”

“是你负了她?”

“我负了自己。”

“哦。”水悠然不再问了,他‘哦’了一声,抬手也饮尽自己杯中的酒。

“江大哥现在有妻室了吧。”

“都有一个5岁的小女儿了。”

“可爱吗?”

“很可爱。”江生微笑。

“那又何必再来寻迹。”水悠然也笑着,给自己和江生重新倒满酒。

“道理是这样,但谁又能做到那样忘情?”江生也笑,苦笑。

“忘情未必是无情,多情未必是有情。”水悠然掉了一句酸文。

两个人对视,然后一起笑了,大笑。

笑声震飞了树上的栖鸦,水悠然在笑声里抬头,看见枝叶间有一只乌鸦特别安静。温柔的鸦眼深邃黝黑,正悄悄看着江生……

“你不象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江生的话惊醒了水悠然对乌鸦的凝视。

他收回视线,开玩笑地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神仙,被贬的。”

“李白?”

“那是诗仙、酒仙,我是糊涂仙。”

“做神仙有什么好处?”江生端着杯子,问道。

“你说呢?”水悠然有点不胜酒力,他靠在椅背上反问。

“我觉得神仙寂寞,活那么长。”江生回答。

“这些庸人的看法,江大哥怎么也会有?”水悠然微笑着说道:“长生怎么会寂寞呢?有那么莫测的人群可以深入,有浩瀚的自然和宇宙可以深入,还有连绵不绝的故事可以深入。就连一局棋,都有上亿种变化呢。”

“所以寂寞和长生无关,只和欲望有关。”水悠然总结。

“和欲望有关?”江生疑惑。

“是,人心无涯,欲望无涯,而生命却有涯。以有涯的生命去承载无涯的人心和欲望,必然要时时痛苦地抉择。而有抉择就有离弃和别离。这些离弃和别离,在心中积累得多了,就是寂寞。”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世人负神仙,是负得理所当然啊。”水悠然曲指弹杯,抬眉说道:“因为我们无法怪一个濒死之人,去尝试自己没吃过的美食,虽然吃了新食物,必然会吃不下旧食物。”

“对么?不能去怪他。”他又低语了一句。不过这句话,好象不是对眼前的江生说的,倒象是对头顶的那只乌鸦而语。

乌鸦展翅,飞了起来,在月华下一个盘旋,消失到烟波深处。

4、

目送鸦影远去,水悠然收回视线,却发觉江生已经醉了。

他趴在堤石上沉沉睡去,嘴里喃喃梦语:“有迹,我知道你从不怪我,你说,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去求,转瞬就逝了。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我离开了你,我还是想你啊,深深深深的想,疼入骨髓的想。”

水悠然叹了口气。

做人,在短暂生命的抉择和得失之间,是这样寂寞啊。

江波浩瀚,新月皎洁。他负手而立,在这堤上树下,用残酒题诗一首。

落拓浮生惆怅迹,翩翩一枕老尘栖。

挑灯莫语身前事,落子应知手后棋。

大梦醒来何者笑,流光逝去又谁医?

掸襟烟水卧江畔,漫把闲情晒旧衣。

四、无迹

1、

江生余下的生涯里,再也没有遇见有迹。虽然每年的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去堤上树下坐坐。水悠然在第四年也毕业了,和小月儿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

空寞的小屋,便再也没人居住。

有涯的生命转瞬凋朽,数十年的时光摊开来漫长,回首处,却不过是一弹指的瞬间。

早晨黑发,晚上白头,江生也终于衰老。

衰老得卧在榻上,和儿女们告别。他握着自己妻子的手,这曾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也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了。

他说:“我并不后悔爱你。”

“我知道,虽然你一直怀念着她。但我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你选择的还会是我。”江生的妻子温柔地为江生盖好被子,低声回答。

这些男人,其实都是孩子,选择最好的,怀念逝去的。——— 她知道。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江生又转头四顾,在送别的亲戚朋友中,寻找水悠然。水悠然如今已是小月儿的夫婿,人过中年,两鬓也见微白。

江生招手,把他唤到身前。

江生低低询问:“可曾再见她?”

水悠然俯身,在他耳边反问:“她又是谁?”

她又是谁?江生身躯微微一震,突然惘然了。

是啊,她又是谁?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她,她是谁家的女子,叫什么?来自何处,又归去了何处?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江生低吟。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吟罢,江生微笑阖目而逝……

2、

暮春五月的夜风,最是暖人。

轻涛拍岸,飞叶入江,月波荡漾,渔火绰约。在这样的夜晚,沉沉睡去,做一个好梦,是多么暇意。

就算被垂露滴醒,那入脖的一丝,也有沁人心的清凉呢。

江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直起身躯。刚才的梦,正迅速从脑海里逃逸,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这是徒然。

它们消逝得太快了。只余下一些若怅若轻若柔若憾的印象,暧昧地撩拨人心。

“似乎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江生笑着低语。

远处江面上,一艘客轮正缓缓驶过。

江生站起身来,转头,发现自己带来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书,拍去页面上的一些落絮。这本书年代蛮久远的,颜色已经微黄。

握书在手,江生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

江生记得,自己带这书上堤的时候,书上只有墨香的,这女人的香味,从何而来?他疑惑地翻开书,看见在扉页上,工笔娟秀地题着一首诗:

秋江浮逝叶,烟絮渺无迹。

看水听鸦语,裁云做羽衣。

愿随青鸟去,不恋梧桐栖。

君意多珍重,再无别后期。

江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诗又是那个家伙题在自己书上的。

最后他索性不想了,晃悠着下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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