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他 她（1 / 1）

江南烟雨，绵绵不绝。

他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每一步都像没有落到地一般。

室内窗帘紧紧地围绕着窗户，密不透风。

饶是夕阳方落幕，整个房间便宛如黑夜，被黑暗笼罩着。

最近她都很累，早早就睡下了。

心里暗自量度时间，心想此刻的她应该是睡得正香的时候。

现在的他，在古镇的一个小小的道馆里教孩子们学武术。

其中不乏有天赋的，凭着努力，进了一些比较大型的比赛。

最近就是为了训练这些孩子，晚了回家。

可是，在进入卧室时，却看到她歪着头靠床坐着。

穿着宽大的小碎花睡衣长袍，瀑布般的乌发倾泄而下，覆盖了半张面容。她比以前胖了些，相较以前脸也有些圆。早已不需固定器辅助的左手垂在一旁，右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蜷缩在她大腿上的穿着同款小号睡衣的小孩。或者是因为此刻身份使然，整个场景散发着恬静的温暖。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想抱起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却没想到惊动了她，她睡眼朦胧：

“回来了？”

“嗯……”他压低声音，“我抱她回去睡。”

她摇头：

“别，呆会吵醒她就麻烦了。”

他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被窝里，盖好被子。

她下床，寻找着拖鞋：

“先去洗个澡吧……”

将她按回床上：

“我自己来就好。”

拿起衣服，进入卧室里的浴室。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睡，双手抱着膝盖，长长的头发把半个身子都包围住了。

钻进被窝，顺势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小心地避开腹部，低声说：

“为什么还不睡？以后别这么坐着了，当心点。”

她安心地靠着：

“没事，再过几个月，恐怕就真的不能这么坐着了。”

他笑道，手掌覆在她的腹部：

“这次，可不能再吓我了。”

“又不是存心的。”她抗议道，“谁会想到那稍微地摔一跤会把孩子给摔出来啊。”

上一次的经历，他们都记忆深刻。

只因为她大腹便便，江南的雨季让石阶小路又湿又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幸好有他在身边，赶紧把她送去医院，在手术室里挣扎了好几天，才生下了这个孩子。

他每次想起那蜿蜒着红色血迹的小路，便心有余悸。

于是下定决心：

“等忙完了这段日子，我还是呆在家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比较好。”

在她身边她都能出差错，如果不在她身边，万一她有个什么，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别那么紧张兮兮的，医生不是说过吗？第一胎总是会不太顺利的，这次不会了。”

“‘不太顺利’？”他蹙眉，“都要动用血库了，才叫不太顺利？”

她慌张地用手指贴着他的嘴：

“小声点，当心吵醒孩子。”

他低头看着那仍在梦乡的孩子，小声地说：

“不管怎样，希望这次不要再生个麻烦精出来才好。”

她笑了。

孩子生下来后，她还在医院里休养。

所有照顾孩子的责任，都落到了他身上。

根据他的埋怨，这个孩子，简直就是魔鬼投胎。

夜里蹬被子，稍有不满，哭个惊天动地的。

睡不好哭，吃不好也哭，无论怎样，不会说话的孩子，若是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就会哭得大人一个头两个大。

那时的他，既要照顾体虚的她，又要学着当奶爸，伺候这个小皇帝，比打理方氏还累。

漾开笑容：

“这叫分工合作，我生你养。”

“养倒是无所谓的。”他圈进她，手掌来回地摩挲着她的腹部，“只要是好带的，那是多多益善……”

她嗔道：

“我不是猪！”

“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了。”每次都要担惊受怕，人都会短命的。

她无奈地摇头，这是产前焦虑症吗？

忽而想起一件事，道：

“我今天看了报纸了。”

“嗯？”他的手骤然停下。

“他上头条了。”

这个“他”，不用明说，两人都明白。

自从在这个古镇安顿下来后，她便不再愿意去提及有关“他”的事。直至今日，她重提旧事，如同提及昔日好友般旁若无人。

他没有不快，没有惊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能安静地回忆过去，才能坦然地沉淀痛苦，酝酿出甘美的未来。

她继续说，眼睛飘向窗外：

“他看起来不错。至少事业做得很大，还有，他收养了孩子，生活似乎很好。还有，阿菀她……”

他揽紧她，嘴唇印上她的鬓角，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久不见你提起她了？”

“阿菀吗？”她问。

他点头：

“我很想知道，你像以前那样，在意她吗？”

若不是阿菀，或者说，若不是他与阿菀之间的纠葛，她也许不必经历这么多。

她明白，将下垂的左手伸向空中，狰狞的疤痕犹在，只是，面对它的人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我没事，真的。我在想，我们的一生中，注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有的人与我们擦肩而过，有的人与我们亲密无间，有的人让我们遍体鳞伤……不管怎么样，这些人终将随着我们一路走下去而变成我们的回忆。这份回忆，无论是甘是哭，是痛苦抑或是快乐，都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这都是别人无法取代的。”

抓住她的左手，一同收进自己的怀里：

“那么，从此以后，你不会再为自己的过去而感到遗憾了吧？”

她摇头：

“我没有觉得遗憾。至少活到此刻，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我遗憾的。我有你，有了我们的孩子，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多年的心头大石，终于尘埃落定了，吻着她的左手，在狰狞的凹凸处留下自己的印记。

她仰脸问：

“你就这么敷衍自己的老婆？”

他俯身贴上她的唇……

良久，稍稍平伏气息，她推搡着他：

“孩子……”

他以为吵醒了孩子，转脸，才舒了一口气：

“没醒。”

要是吵醒了她，准是一场大哭大闹。

她问：

“你说依依将来会不会也有一笔这样的财富呢？”

依依是孩子的名字。

“会的。”他睡在孩子的另一侧，支起手肘，“而且，她一定会比我们更丰富。”

她笑了，在孩子的额头亲了一下：

“晚安。”

待她睡着后，他才在妻子的额头也亲了一下：

“晚安，还有……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丰富的财富，还有……

一个最幸福的家。

窗外，夜色如水，月朦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