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1 / 1）

为了曾经拥有过的种种，为了曾经深爱过的他们，为了已经死去的年华。

生于八零年代。

一

我叫章路奇，我的朋友都叫我章鱼。生于1984年3月10号，今年二十四岁。我出生的时候那个被称作沙漠明珠的小城石河子还处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季节，母亲生下的也仅仅只是一个注定不会幸福不会正常的残废孩子。

我的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这是他非常自豪的一个称呼。在与我母亲的婚姻之前他有过一个妻子，生了三个孩子。我的父亲不姓章而姓尚，但是他的四个孩子都不姓尚。我的大哥二姐和三哥都姓何，我跟着母亲姓章。说起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的父亲根本就是一个管生不管养的浪荡货。

生我的时候父亲的前妻已经跟着一个姓何的老头去了北京，然后因为我章路奇的出生她异常愤怒的回到石河子，状告我的父亲母亲这种行为属于超生。神奇的是她竟然告赢了，所以我那贫苦出身的父亲，一辈子都梦想成为医生的父亲，刻苦努力自豪于大学文凭的父亲，直接被医院开除，并且当即声明永不录用。

一瞬间我的父亲看不到了，他瞎了。青光眼，因为我的出生。

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个瞎子。

只是因为章路奇的出生。

最终医院还是留下了父亲，只不过他成为了太平间的看守人。我那从农村跑出来一心想出人头地的母亲，由一个医生的老婆变成了连户口都没有人愿意帮转的看太平间的二婚老婆。

他们在我六岁的时候结束了长达七年的吵吵打打，决定离婚。

我的童年是孤僻的，没有什么玩伴。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个人憋在家里看动画片。圣斗士，神探加杰特，机器猫。并不是我不想出去玩，而是医院家属院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因为母亲的忙碌我总是没时间收拾自己，我的头发总是乱蓬蓬衣服也总是皱巴巴，那些孩子们因为家庭出身的良好总是以不屑的目光打量我，因为我是一个看太平间的老头的孩子，并且母亲是一个没什么文化在厨房给他们的父母做菜的农村妇女。

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在其他孩子还在门口娇贵的等待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时候我已经自己背着书包过马路回家了。

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找过母亲谈话，因为我上课的走神和对于打架的热爱。我走神只是因为对于课业不感兴趣，我打架是因为我过分的敏感。我讨厌他们注视我的目光，因为我总觉得他们在背后注视我。这些毛病让我有了一双与同龄人不符的眼睛，那些不认识我的孩子总是说我总是有一副恶狠狠的总想找人打架的表情。

父亲曾经对我说，其实世界就是一面镜子，你对着它笑，它自然会对着你笑。

可是父亲你知道，这个世界从没有对我笑过。哪怕只是轻轻一个笑容，都是没有过的。

我四年级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叫林峰的家伙，这个小子长得眉清目秀，天生一张笑脸。他被安排坐在没人愿意同桌的我的旁边，当时的我趴在桌上睡觉，看都没有抬眼看他。

这个叫林峰的家伙陪伴我度过了最初的十年，我们成为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一直到我们的十八岁那个炎热的高三假期。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温暖、背叛、成长、抛弃，终于全部结束。

我记得那是个阳光充足的星期一，他把没人敢搭讪的我轻轻拍醒，对我说，你好，我是转学生林峰。我对此的反应是，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转过脸去睡我的觉。

我们的第一次照面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那种小说里出现的电闪雷鸣一见钟情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对他没有什么感觉，只要他不烦我就好。他跟我打过招呼之后也就再没有跟我说过话。然后在下午七点放学的时候他对我说，章路奇，我们一块回家吧。

我看着他发了会呆，旁边的喧闹声喊叫声在我的脑子里轰轰隆隆过了一遍。他微笑的眼睛好像有些打动了我，所以我呆呆的点了点头。

他是这辈子第一个邀我同行的人，以至于我至今无法忘记。

在路上我们没说多少话，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竟然跟我一路一直到医院家属区的铁大门前。他对着我指了指新盖的六层楼，告诉我他的家就在那里。

接下来他告诉我，在刚刚搬过来的两天里，他每天都能看到我从对面的灰色平房里走出来，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

在那个90年代初的边境小城，能住上楼房并不是我这种家庭能够做到的事情。

他的父亲是新调来的外科主任医师，半年后成为医院的副院长。

我朝着那栋唯一建好的家属楼看了看，没有再跟他说话。他微笑着看着我眼睛，他说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上学，我们一起走。

我不自觉的低下头，因为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我只有转过身朝着自己灰暗的家走过去，一路上心跳加速，不敢抬头。

后来十八岁的林峰告诉我，他喜欢那个时候我黑亮柔软的头发，还有倔强明亮的眼睛。他说他记得那个时候的红色云霞，一直从遥远遥远的天边，铺到我的眼睛里嘴唇边脸颊上。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我的母亲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由于独自生活的惊恐她害怕得停掉手里正在忙得活睁大眼睛望向天还没亮的模糊窗外。只有我知道是林峰来了，我以最快速度穿好外套跟母亲道了再见抓起书包奔出门去，在暗蓝色的沉郁天空下我再一次看到了他如同阳光般温暖的明亮笑容。

我们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并没有很多的话说。林峰是个天性安静的人，而我并不是。我只是觉得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他身上那些比我好看比我整洁的衣服书包裤子鞋子，让我的自卑与憎恶猖狂生长，无法遏制。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我腻在一起，其实我们两个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拉我去他家跟他一起写作业，吃他爸买回来的苹果桔子巧克力小蛋糕。有时候他会把他的衣服扔过来给我穿，也不管我是不是想要是不是伤了我的自尊。

我想他并不是故意的，我想他只是并不知道我的感受。

那些好看的衣服全部被我扔进床底下，从来不看从来不穿。他也不问我，有什么好东西依然还是往我手里塞。我总是一边接受一边恨他，表面上却什么都不说。

因为这些东西我也喜欢，变形金刚，模拟□□，限量邮票，好吃的巧克力，漂亮的圣斗士画册…………

我总是因为喜欢而委屈自尊，低声下气的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去，然后尽快地让自己看腻玩腻再把它们全部扔掉。我恨我自己，也恨他。尽管我根本不知道这些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就这样我们腻在一起度过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一起升上初中。他依然和我同班，依然每天跟我一起回家。除了我之外他还有很多朋友，但是我除了他之外依然是一无所有。

因为在这两年的时光之内，我家周围的平房已经全部被扒掉重新盖成楼房，只有我的家，只有我因为没有父亲，无法逃脱无法搬出这栋房子。记得初二我们去报名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我并没有带伞，我拿着医院开的证明去报名，因为我的母亲没有房产证。那个叫做李开英的值班老师看了我一眼，再看了看我的住址，嘲笑的对我说，人民医院现在还有住平房的？你家是扫垃圾的还是看厕所的？

经常去的林峰家已经搬了两回，从六楼搬到三楼，从两室一厅搬到三室一厅。他们还会继续搬，因为楼房还会继续盖。但是这些都不关我们的事情，我和我的母亲，势必会把所有的平房全部住穿。

我从没有让林峰来过我家，因为我家里没有浴室没有厕所。我和我的母亲只能天天上公共厕所一个礼拜去一次公共澡堂。我从小就见惯女人的身体，一直到我五岁的时候母亲还是不让我自己进男澡堂。我想她只是不想放开我，她对于我的爱是有些畸形的，她认为我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我的出生就是她的真理她的一切。她总是想保护我也总是想依靠我。她让我害怕感情厌恶女人，只是她从来都不会知道是她造就了我的一切。

林峰曾经有几次提出来我家里看看，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推掉了。班上的其他男孩也经常在朋友家里聊天打游戏看片子什么的，只有我一个因为不愿意暴露自己贫困的住处拒绝一切可能成为朋友的交往方式。

初中三年我也只有他一个朋友，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有多么悲哀。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接近别人的人，因为我不愿被人接近。我只愿意活在我自己的幻想与痛苦之中，并不想被他人看穿分享。

初二的时候林峰教会了我抽烟。这是件挺奇怪的事，因为我们两个从来都看起来是我比较坏，但是抽烟这个事情，也许是因为父亲角色的缺席，竟然从未进入过我的视线与世界。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暑假中旬的炎热午后，他把我叫到他舒适凉爽的卧室里，趁着爸妈都不在从床底下掏出一包娇子递给我。

我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说抽一口吧，先开始的时候不要抽得太凶。

我想也许我是天生就要跟烟这个东西结下孽缘的，因为就是从这一根开始，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林峰后来递给我一颗奶糖，因为抽完了烟喉咙里的味道不好受。我知道这是他个人的感觉，作为我来说，我喜欢烟所能带给我的一切。

我没有吃他递过来的糖，他硬塞给我我也不吃，所以造就了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吻。

我和林峰只是两个普通的十三岁男孩，那是个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的年龄。他把我压在床上学着美国电影里男主角的样子撬开我的嘴，硬是把他嘴里的糖喂到我的嘴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举动，这应该是不正常的吧，我想。但是由于我的倔犟和敏感一时间我只觉得自己是受到了羞辱，他竟然给我他吃过的东西。我推开他的脸把糖吐在他干干净净的木地板上，站起来擦了擦嘴准备开门走人。

他从后面拉过了我的手臂，他说对不起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这么小器吗。

他总是能抓住我的软肋，小器。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因为家庭的贫穷我从来没有送他任何礼物，从来都是他请我吃饭他送我礼物。我就像惊弓之鸟，一听到小器这两个字就会难受得想跳楼。所以我停止脚步，转过身静静看着他。

他还是笑笑的看着我，伸出他白皙修长的手再递给我一根烟。他依然把我拉当那张小床上并排躺好，殷勤的为我点烟。因为炎热他脱掉上衣，然后纠缠半天也脱掉我的。他趴在床的外侧把我挤在里面，烟灰缸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枕头沿上。他微笑着看我的眼睛，他问我章鱼，你喜不喜欢跟我呆在一块？

我心里告诉他，不，一点都不喜欢。

但是我转开视线嘴上跟他说，喜欢。

林峰，我跟你在一块，只是因为你清楚地看到我家是个什么破样子。只是因为我没有办法逃避你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我们的学校是属于贵族的，而我只是因为住在了学校招生范围的医院家属区。我们的同班同学有教育局局长的儿子，副市长的女儿，税务局局长的女儿，物资局局长的外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贫穷与卑微，不想听到小时候那些医院的孩子说过我的话。他们说章路奇的钱是脏的，是他爸爸从死人手里抠出来的。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有个看太平间的爸爸，一个在食堂里当临时工的妈妈，还有一间将要成为全市古董的没有卫生间的破平房。

所以我只能选择跟你在一起。其实我讨厌你讨厌到恨不得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