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一场雨,沾湿了夹道的满树繁花,散落的花瓣和着细雨,缤纷迷人眼。面对美景,马背上的望晴无心欣赏,家园将近,她却更在意车中的人。
听说到了阴雨天,受过重伤的人都不会太舒服。
他会腿疼吧?她心头浮上淡淡的担心,那种惨烈的刑创......想到他活生生被人一刀,甚至是几刀砍下肢体,骨断肉离,望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种剧痛和折磨,他是如何挺忍过来的?也难怪他会如此深沉了。
望晴终于忍不住停下车,走到车厢门前道:“你怎样了?”
楚尽雪正靠在靠垫上假寐,林望晴的唤声,让他没来由心惊了一下,他推开车门,道:“出什么事了?”
只有一个有些不解的小丫头,勾着手指站在小雨中望着他,嘟着嘴又问了一句:“你怎样了?”
楚尽雪同样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
林望晴气闷起来,道:“我是说你有没有感到不舒服?”
楚尽雪愣了片刻,才道:“没有,我很好。”
“你.....不会感到有酸痛之类的感觉么?在这样的天气......”望晴小心地问道。
楚尽雪望了一眼自己的腿:“还好。”
“还好是不是就表示你其实不太舒服?”望晴追问不舍。
楚尽雪摇头,把车门合掩了起来。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的真实感受,但是望晴知道,他一定是有不舒服的感觉。所以她在外面敲敲车门,道:“用毯子包一下保暖,或者揉一揉活活血可能会好一些。等回到山庄,我去给你请个大夫看看。”
“你当我是三岁的么?”楚尽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不出责怪的意味。
望晴噘噘嘴又跳上马车,继续赶路,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到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车内,楚尽雪揉揉的确有些胀麻的残腿,抚上断截的残端,忍不住又回想起原本完整的双腿。曾经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的双腿还长在自己的身上,从膝盖倒脚趾,那种存在感是如此的真实,每每都让被迷惑的自己扑空。他不是没有愤慨彷徨过,刚受伤后,想到永远都没办法站立行走,以及疼痛和幻觉的折磨,令他也急得烦躁不安。可是漫长的岁月沉淀,使他学会了接受现实,学会了适应这副残躯。现实是冷冰冰的,假如他不能认清现实的话,他就真的是一个废人。
所以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亦不奢望所谓的理解和帮助,那些温情的故事在他看来都是一场笑话。心,早已冷透;人世,更是冷酷。
所以他宁愿相信,这个少女所带给自己的感觉,也仅仅不过是温暖的错觉.......
望晴驾着马车,终于来到自家门口,惶惶然竟然不敢进入,她对着车内的楚尽雪说道:“我一会儿来接你,你在车里等着我。”
楚尽雪心想:我能出了这个车子四处跑了不成?于是凉凉地应了一声。
望晴心乱如麻,也顾不得有些得罪他,兀自走到门边,拿着铜门环敲了起来。
楚尽雪透过车窗,看见那道大门被仆人打开,对林望晴说了几句话,她便脸色阴郁地走进了大门。
她偷跑出来,想必她父亲必定不会轻饶了她。楚尽雪叹了一口气,真有些替这女孩儿担心着。
林望晴这一去就是半天,楚尽雪时不时看看那扇门,心里头总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期待,察觉到自己的不安,楚尽雪哑然失笑,自己当真像被拴住的小癞猫一般啊。
如果有腿的话,我会怎样做呢?想到这个问题,楚尽雪握紧了拳头,将腿上的毯子攥得起了褶皱。
良久,大门终于再次打开,楚尽雪忍不住又抬头去看,这次出来的是四名仆人,其中两名小厮打开车门,二话不说地将楚尽雪架了出来,放到备好的椅子上,将他抬起来送进了府中。
绕了几个弯路,这些仆役似乎是选择了一条极为僻静的小道,将他秘密抬到一个小院子里面,院子里种着不少青竹,景致幽静,在淡淡的雨雾笼罩下,倒也意境悠然。
楚尽雪被一直抬到了院子的阁子里,雪洞一般的阁子只有简单的日常家具,空荡荡的,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在那里。
“楚公子,好久不见。”中年男子见他进来,挥手支开下人,抱拳道。
楚尽雪望着他,这人就是月前半死不活的林敬浩,现在元气恢复,颇有几分正义气概,相貌端正得容易让人信任。
“林庄主客气了。”楚尽雪冷淡道。
林敬浩不太高兴道:“小女年幼无知,希望楚教主放过她。”
“放过?何来此说?”楚尽雪道。
“林某只是希望楚教主不要再拉着小女卷入武林纷争,她一个小女子,无助于楚教主的雄心大略。”林敬浩道。
楚尽雪略微挺直了脊背,道:“我不过一介瘫痪无能的废人,何来雄心大略之说?”
林敬浩正色道:“当年对于武林联盟所造成的过失,我一直深感内疚。楚教主的怨恨,林某也能猜知一二——此番楚教主重建神教,不过是为了一雪当年之仇。既然如此,恩恩怨怨就由我们这些参与者来了结,希望楚教主不要将矛头对向无辜者!”
“那你希望我怎样做?又要如何补偿我?”楚尽雪问。
“楚教主解散神教,我会保证教主今生的安全。至于补偿,我一人承担所有过错。”林敬浩道。
“你一个人?哈,你一个人担得起么?”楚尽雪不屑道。
林敬浩望着他怨恨的眼睛,道:“虽然担不起,但是我还是希望化解楚教主心中的执念。”
说完,突然拔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一条右臂就被他斩了下来。
楚尽雪下意识的想转动轮椅躲避血雨的喷溅,可惜身下的只是一张普通的椅子,所以只能任由林敬浩的血溅得他满白袍都是。
林敬浩砍下自己的手臂,脸色苍白地拄着剑单膝跪地,半天才咬牙道:“不知林某这一条拿剑的手臂,楚教主可看得上眼?”
楚尽雪叹道:“我不过是别人的傀儡,解散神教并不是我说了算。”
林敬浩苦笑道:“我当年根据六派提议,砍了楚教主的腿,怎么说都是该还的。”
楚尽雪垂眼道:“当年所谓的名门正派,只有林庄主还算得上磊落二字。”
林敬浩吃力道:“也只有我这样的痴人,才会被推举出来当盟主。——教主,你满意了么?”
楚尽雪将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道:“这双腿,我不会再向林姑娘讨要。”
“多谢.....”林敬浩挣扎着站起来,点住止血的穴道,道,“只是林某还有得罪的地方!”
说罢左手弃剑,一掌打在楚尽雪的胸口。
楚尽雪受不起如此掌力,吐了一口热血,竟然昏厥过去。
“原来他当真武功废了......”林敬浩心想,“晴儿.....你竟然对一个世俗不容的残疾之人动心....你真是随我....云娘....我没有教好我们的女儿......”林敬浩哀叹一声,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林望晴好不容易从锁着自己的房间偷跑了出来。回来时因为带了楚尽雪的缘故而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她又是担心爹爹,又是担心楚尽雪,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向爹爹求情。但是没想到却看到父亲的惨状,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跪倒在林敬浩的床边,望晴捂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林敬浩有气无力道:“当年我听信片面之词,做了错事,爹心里面很内疚,又没有勇气去面对。今天算是做个了结吧。”
“是不是他?是不是他的缘故?!”望晴想起心机深沉的楚尽雪,咬牙起来,只有他才会让父亲做出这种事情。
林敬浩艰涩道:“不...是我犯下的罪.....晴儿...你不知道爹做过什么...爹有罪!有罪啊!”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叹气,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
望晴望着自己一直敬仰非常的父亲变成这幅颓然的样子,心中像被锤子击打了一下。她不知道父亲以前做过什么,但是可以推测,爹爹以前一定做过她想象不出来的事情。
她以往所信仰的东西,现在都被那个楚尽雪一点点敲碎了。
究竟是那个男子的太过刻薄,还是自己一直被蒙蔽?难道连爹爹都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短短几个月,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她渐渐看清身边的世界时,她却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这个阴谋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望晴觉得很可怕,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只希望噩梦快些结束。
楚尽雪坐在床上,身上带着血污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林望晴就找到了这个隐蔽的偏僻院落。虽然已经有人将房间清理过了,但是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清洗。地上大片的血渍让林望晴感到眩晕。
她抽出剑压在了楚尽雪的脖子上,颤声道:“我想结束一切。”
楚尽雪捏住她的剑,一声脆响,剑身被从中而断。“这件事没有人可以结束,谁都跑不了。”
“为什么要逼我爹?”望晴质问。
“人必须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楚尽雪冷冽道,“我没有逼他。只是他一直放不下。”
“假如要追究你的伤,其他门派也有责任,为何只对我爹爹苦苦相逼?”望晴已经听不进去,悲愤道。
“这个原因只是其次。——你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侠士,他有自己坚持的原则,这也是他所认为的荣耀和信仰。”楚尽雪缓缓道,“这种信仰有时候被认为比命还重要。但是有一天,他以这种信仰为借口,大开杀戮,一直到杀红了眼,什么也不顾了,只是一直的杀,同恶鬼无异。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倒在自己剑下的,不仅有敌人,还有毫无抵抗力的女人、小孩、老人。这种情况在战场上很常见,但是对于一个恪守信仰的侠士来说,却是一生中最刻骨的内疚和耻辱。他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所以只好将这种内疚深深地埋在心底。直到有一天,某样事物无以复加的再次触动了他的内疚感,令他痛苦得无法度日,这个时候,他只能用自残的方式来宣泄了。”
“所以还是你在逼他!”望晴咬着牙,这个男人总是让她感到绝望。
“的确有人逼他,但是不是我。你去他的房间找找,看有什么特别的物件,说不定就是根源。”楚尽雪道。
望晴放下断剑,幽幽道:“你是说有人在利用我爹的弱点设计逼迫他?”
楚尽雪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太多了,她不该承受这些。
望晴默默地看着他,突然苦笑起来:“我真的很无奈......虽然我不想接受....但是,无论怎样,我决不会在任何阴谋前退缩!我会保护我身边重要的人!”她抹了眼角的泪,坚定道。
楚尽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复仇产生了疑问,本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怜悯之心,结果还是心软了,对一个懵懂的女孩儿心软了。
“如果你找到什么线索,我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最好先告诉我。”楚尽雪道。
望晴闷闷地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楚尽雪皱起眉头,随着林望晴离他越来越远,些许失落在他心湖中泛起涟漪。
等她完全走出自己的视线,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有林敬浩的血迹,有自己的血迹,斑斑驳驳,令他眉头皱得更紧。
不洁的衣服更加令他难以忍受,但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靠在床上等着有人能想起来给他送来换洗的衣服。
废人就是废人,没什么好说的。楚尽雪将床帘一把扯下来,枕着手臂侧着身子向里,从鼻子里无缘无故的冷哼了一声。
林望晴从楚尽雪房内走出来,心绪难平,跨过门槛的时候几乎绊倒了,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日,浑身的力气都几乎被抽尽了。大师兄杜亦飞看到她这般失魂落魄,几番劝慰,但是望晴一点都听不进去。她在父亲床边,看着重伤陷入昏迷的父亲,再也抑制不住,回到自己的闺房里面大哭起来。
哭了半晌,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哭下去,望晴躺在床上,死死的盯着房顶,一夜都没有合眼。
又是一天拂晓将至,望晴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拿出藏在枕头底下的防身匕首,将乌黑的头发拽过一把,狠狠地割下一大把下来,自言道:“林望晴决不是只会哭的娇小姐!”
割完头发,她也不顾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趁着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向林敬浩的书房走去。
望晴走进父亲的书房,发现一切摆设都是与常时无异,她四下翻找,终于在抽屉里面发现了一件不太一样的淡青色卷轴,这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她不记得父亲书房中有这样东西。而从卷轴磨损得起毛的边角来看,这幅卷轴应该频繁的被打开过。
望晴拿着这幅卷轴,心跳慢慢加速,她解开捆线,缓缓展了开来........
天刚亮,望晴惨白着一张脸,向楚尽雪所在的弃竹院走去,来到门口,她就听见内里的喧嚣声。望晴吃了一惊,轻轻穿过竹林,来到门廊里,大师兄杜亦飞的声音格外刺耳,只听他厉声道:“都是你这个废人!将山庄搅得乌烟瘴气!你不如死了算了!”
望晴震惊,但是犹豫着不敢进入,只在窗外偷观。透过窗缝,只见杜亦飞揪着楚尽雪的衣襟,将他从床上硬生生拖下地来。许是撞到了,楚尽雪的脸色很不好,蹙着眉默不作声。
杜亦飞表情扭曲,突然抬起脚对着楚尽雪狠狠踹了一脚,道:“你听好了,如果小师妹再来找你,你最好和她讲清楚!要是你再敢妖惑她,我会让你切实感受到什么叫生不如死!”说着踩上楚尽雪的一只手的手背,用力碾了起来。
楚尽雪终于轻轻□□出来,这声□□让望晴呼吸一滞,她捂住嘴才不至于发出声音。完全超出她的意料,泪珠就滚落了了下来,滴在手上,她才知道自己落泪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推门进去阻止大师兄,而是蹲缩在窗下,捂着嘴,紧紧地咬着嘴唇。
她现在一点都看不得别人受苦了.......尤其是.......里面那个....瘸腿的男人,看到他受苦,她难受的感觉不次于父亲受伤所带来的悲伤。
望晴为自己的想法浑身颤抖。
大师兄终于离开,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而望晴则好久才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平定了一下心神才扶着墙来到门边。
楚尽雪在地上用手拖动身体,向床边缓缓靠去,因为一只手被杜亦飞踩伤了,不能着力,所以移动得有些笨拙。
这情景真是让人心酸,望晴怒道:“你不会反抗么?!”
楚尽雪不作声,连头也不会,只是执拗地一寸寸挪动。
仿佛赌气一般,望晴不停的将脸上不听话的泪水用手拭掉,就是不去帮手。而楚尽雪也宁可在地上爬,弄得满手满身都是灰尘,也不愿用轻功轻松的坐到床上。
最后还是望晴认输了,她走上几步,拉住他的胳膊:“别动了,我帮你。”
望晴揽住他的上身,将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回床上,并把枕头放到他的背后,当他是细瓷做的一般小心翼翼。
“你伤到哪里了?”望晴急切地问。
楚尽雪摇头,望晴见他不理,只好从怀中拿出常备的跌打药膏——她总是随身带着这些小玩意。
将药盒子打开,她也不避嫌的捧起起他的左手,用手指抠了药膏,一点点涂在青紫的部位。这样的动作令楚尽雪震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抽回手。
“弄疼你了?”望晴问。
楚尽雪不开口,她只好继续涂药的动作,下手更加轻柔。涂完药,她用自己的汗巾将他的手包扎起来,并道:“我把药留给你,要不要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不用。”楚尽雪终于开口了,“你找到什么了?”
望晴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将自己别在腰间的卷轴拿给他看。
楚尽雪展开卷轴,一股鬼气便散逸出来,那是一幅十分诡异的画,背景是黑压压的一片色调,画面上十几个男女老少,都站在一堆,直勾勾的望着正前方,好像透过画布在注视观画的人,令人战栗的是,这些画中人物的脸上,都只有一双控诉怨恨的眼睛,其他五官俱无,强烈的憎恨通过这十几双眼睛强烈的从画纸上向外辐射,骇人无比。
望晴的呼吸粗重起来,这幅画有一种魔力,令人感到由衷的恐惧和内疚,那些画上之人,应该是七年前的无辜牺牲者。
楚尽雪看了一会儿,指着画道:“你看这背景里空隙的部分,像个什么字?”
望晴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发现那背景里面有一些空隙的部分,原来并不在意,因为那看起来只不过是作画的随意笔法留下的。楚尽雪这么一说,她才换了一种角度重新去看,看了一会儿,她才看出来,那些若有似无的背景空隙,竟然是一个“悔”字。
“你父亲整日对着一个看不见的‘悔’字,就算不后悔也会变得后悔了。”楚尽雪道,但是望晴并没有听懂。
“为什么?”她问。
楚尽雪想了想,道:“打个比方,你一天之内会遇到很多人,说很多话,可是并不是每句话你都能记住。但是如果遇到三五个人都无意的说一句,灌汤包子好吃。一天下来,虽然你可能完全记不得他们的话,但是你却会觉得灌汤包子好吃,然后晚饭就想要吃灌汤包子了。”
望晴恍然的点点头,转而愤慨道:“那么送这幅画给我爹爹的人当真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