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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凤凰池畔(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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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会感到恐惧!”冥翳高高在上,不冷不热地叹息。

我恍然,方才那一幕原是他编排的杰作。我在心底有些嘲笑他,这算什么,薄施惩诫吗?看到我的落魄、无助、狼狈的丑态,他的心里便应该是欢天喜地了。

“能使我恐惧,王爷想必很开怀吧?”我淡淡地笑,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他定定的,似在端详我的面容,隔了许久,他缓缓地下得石阶。一边走,一边摇头惋惜道:“梦蝶,为何你总要让我感觉失望与挫败呢?”

我轻笑,原来我让他感到了意犹未尽。他应该提早派人通知我的,那样我便能早作准备,在灯灭的那一刻假装吓得花容失色,哭天抢地。

“王爷对梦蝶寄予的希望太大了,梦蝶承受不起,是以会让王爷感觉失望。”失望与希望本在不停的交替和转换,希望越大,就变成了奢望,奢望带来的当然是失望乃至绝望了。

“你意指本王太贪心了么?”冥翳问得有些阴郁,当他转变自称时,便意味着他心中的火焰又被我轻易点燃。

我悠然笑问:“知足常乐不好吗?”

他默然走近我。我抬头凝视他的面容,却看见面前这个天生被阳光与春风眷顾的男人,此刻神态却是如此的倦怠。那淡得有些发白的薄唇,那曾一贯带笑的眉梢与眼底,俱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与憔悴。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地垂下头,眼里不由自主迅速闪过一丝暗淡。

“梦蝶,你知足吗?”他问得有些深远。

我知足吗?当然不!我不幸生于帝王之家,我痛失慈祥温柔的母亲,我无法如普通百姓选择自己的姻缘,我被迫与父亲妹妹天涯相隔,我注定与其它女子共事一夫……屈指算来,我竟有这许多的不知足。也正因为这不知足,我才会不快乐。

而如今,他也不快乐,难道他也有不知足么?

“灯灭了,令人感到恐惧与彷徨,灯亮了,最初那一刻的刺眼一过,便是如春的温暖。忽明忽暗的生活,矛盾的人心挣扎——梦蝶,难道你不知道你时刻都处于这样的生活之中吗?”冥翳有些无奈又有些语重心长地直视我的双眼。

他不是说对我有些失望吗?为何还说这样的话。他说的话是那样深刻与一针见血。他比我年长,比我更有阅历,他此刻不像是我的夫君,反而像是一个渊博长者,将我比作迷途之羊谆谆善诱。

可是我是那只羊么?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安与疑惑笼罩着我。

冥翳神思有些缥缈,仿佛他说的话来自遥远的天上。他说:“梦蝶,你聪明、美丽、冷静、自持,可是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尤其是男女之情,你简直避如洪水猛兽!”

“王爷想是有深刻的经历与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否则怎能这般喜好探知别人心底掩藏的秘密?”我脸上浮现一抹柔和,可眼中倏然凌厉的光芒透视着我内心的艰巨。他以为他是谁呢?圣人先贤吗?

冥翳看了我一眼,颓然、失望,然后是他一贯的微笑,如沐春风。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问:“梦蝶,如何才能让你明白‘诚意’两字?”

“我今夜到此便是诚意。”我心里转动着思虑。

“哦?”冥翳似乎并不相信,他忽地眼色一整,不若平时的轻松温和,郑重其事对我道:“每一个政权的巩固都是带着血腥的,梦蝶,你可知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

我有片刻的怔忡,却一时不知如何接下他的话,只是有些傻愣愣地瞧着他。

冥翳也是这般盯着我,只不过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凛冽,他忽然用力将双手抓住我纤弱的肩膀,邪邪地对我耳语道:“朝中多有传言,说爨王囤积重兵,意图不轨……”

冥翳说话的声音渐次低沉、顿挫,我的身子随即一僵,不知是因为不习惯他的碰触,还是乍闻方才之言如晴天霹雳。

我想挣脱他的怀抱,却发觉他把我掌握得紧紧,我根本不能动弹分毫。

“爨族历来仰仗北溟国威,方得以偏安一隅。北溟王室素来更是对爨族子民礼遇厚待,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我父亲对北溟国感恩戴德尚且不及,何谈意图不轨之说?这谋逆之罪,可是万万说不得的!”我攫住冥翳的双眼,镇定铮然解释。

冥翳终于有所松动,他放开对我的钳制,脸上又浮现了他惯常的微笑,无害而善意。他狡黠道:“朝中之人都道爨族乃我北溟国心腹大患,北溟四皇子与爨族长公主的联姻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

“传言也罢,游戏也罢,不都要看王爷如何看待?”

冥翳放开手,纵声大笑,黑夜里,他的笑声格外响亮清彻,毫无顾忌。待他笑声停止,他敛容整装,肃然道:“其实,你和我都不是傻瓜,很多事我们心照不宣,又何须费尽心机掩藏?”他顿了顿,唇边又浮现温和笑意,他似是漫不经心指出:“你并不是心甘情愿嫁我。”

我听得心里又是一惊,手心里竟有冷汗微湿。我神色有些凝重道:“王爷真会开玩笑,王爷人中之龙,谁人不渴望这样的夫婿,我自是比别人幸运些,既如此,焉有不情愿之理?”

冥翳轻笑:“是么?”旋即是无奈地叹息,随性道:“可惜最初的我却是不情愿的。”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和他终日将会是这样虚与委蛇地生活着,实不料他今夜如此坦白。我虽不明白他的真意,可心里对这样的直爽倒也不拒绝。

“王爷的心中只有一个聂凤池,当然是不会在乎我的。”我故意有些幽怨喃喃控诉。

冥翳并不理会我,只是脸上罩着朦胧的柔和,思绪像是飘到了好多年以前:“我与凤池成亲的时候,我十五岁,她十四岁。她,是一个聪慧、美丽又很坚强的女子。我自对西戎无弋一战以后,领兵平乱的任务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而她,从未有怨言......”

无弋一战,使冥翳名动天下,迅速垫立他在北溟皇室中的地位。可也就是那一战以后,他再不可能有平静的生活。我可以想象,一个只有年仅十几岁的少妇,每每独对孤灯,时刻还要记挂着远在沙场的丈夫,内心是怎样的翻江倒海。而这个丈夫,本是一个绝世的英雄,聂凤池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藏起所有的艰辛与忧虑,默默为他祈福。

“她从未在我面前流泪,因为她从不愿给我半点牵绊。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些年月里,我欠了她太多无法弥补的感情债。”

我默默地注视着冥翳,发现他眼角竟有闪烁的泪光,我心念一动,竟也有些痴痴地瞧着他。万般滋味,心潮起伏,他对他曾经的妻,描述并不过多,语气也颇为平淡,可就是这平淡中,透着浓浓的深情。而他口中那个与他少年夫妻一场,令他情深意重的女子,何尝又不是深情而执着。只是可惜,情深缘薄。

我就那样念及了聂凤池的名字,多好听,昔日凤凰池畔见,可是今日呢?今日天人两相隔。

“王爷——”我轻唤他,唤醒了他有些迷失的神志。

冥翳敛神,深呼吸了一口气,嘴角轻抖,算是微笑,他有些难为情道:“梦蝶,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以另一个女人来伤害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世间男女之情,并非如你想的都是虚假。”

“聂霜是你的幸福吗,王爷?”我突然不着痕迹地随口一问,既然他认为男女之间有真情,那么为何在聂凤池去世的第二年便又纳了新妇?

冥翳一怔,反应敏锐,他带着苦笑:“这是我的报应。”

“报应?”我咀嚼着他的话,疑惑问:“我不明白王爷所指之意为何?”

“凤池与我成亲之时,聂霜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那又如何?”年龄并不是问题,何况他们不过只相差八岁。

“再见她时,是垸城的秋天,桂花飘香,呼灯篱落,在聂莒家的后花园秋千上,她长得实在太像凤池……”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

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我恍然明白冥翳的真意,那些个痛失爱侣的日子,他是怎样的难耐?如同搜集碎片,他四处搜寻着与聂凤池相似的身影。如我所料,那个桃花般艳丽的女子,不过是姐姐的背影。那般骄纵任性,嚣张跋扈,是冥翳惯宠的结果。

只是这果,不过是空自背负了别人的容颜。

“我当然相信王爷对凤池姐姐的情意。”我终于展颜,含笑问:“可王爷既然将真情留给了凤池姐姐,那我还有什么奢望呢?”

冥翳目光如炬:“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是夫妻,我们的路还很长很长。”他忽然将我拖进怀中,肯然道:“放开你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我惴惴而迟疑地靠在他怀中,不明白他所指“机会”为何?可是我的心清楚而明白,无论什么机会,我断不会给他。那些需要付出女人的真心与真情的机会,我怎敢轻易交付。那些过往种种的阴影,那些我掩藏心底的企图,我若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一旦有一天噩梦变成了真实,那谁人又再给我同样的机会?

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可是有的错误只要犯一次便会毁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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