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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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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夜很静,我睡不着,披着大衣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在昏黄的灯光下读汪国真的诗。

不是我性格开朗,

我也有许多忧伤。

也有许多失眠的日子,

吞噬着我,

生命从来不是只有辉煌。

只是我喜欢笑,

喜欢空气新鲜又明亮,

我愿意像茶,

把苦涩留在心里,

散发出来的都是清香。

我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最后,豆大的眼泪滑过我的脸颊,滴在这首诗上,晕开成水花,一滴又一滴。

我愿意像茶,把苦涩留在心里,但是深夜时分,人走茶凉,就让我将苦涩悄悄释放,亦如四年前他走后的那个晚上。

心很累,身体也很累,我将脸枕在我最心爱的诗上,蜷曲着身子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昏昏沉沉,做了很多梦,梦里出现很多的人,很多的场景,一会儿是我爸妈带着我去公园荡秋千,秋千荡得很高,像要飞到天上去;一会儿又是我爸哀伤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纵身跳下学思湖,我大喊大叫,却怎么跑也跑不到他身边。一个眨眼,我爸已经不在了,学思湖畔上十六岁的陆丝牵着十八岁的梁展,陆丝甜蜜蜜地靠在阳光少年旁,笑眯眯地嘟嘴撒娇:“莫愁,你搞错了哦,梁展喜欢的是我。”

然后镜头一拉,学思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布满繁星的夏夜,森林深处,我飞扑进大师兄的怀抱,颤抖抱着他哭了很久,一直呜咽着:“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这些场景在梦中不停地如梭般交织,重重叠叠,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让我痛苦不堪,我苦苦挣扎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

“莫愁!莫愁!醒醒,醒醒!”梦中有人使劲儿拍打着我的脸,恍惚地睁开眼睛,眼前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然后一张英俊担忧的脸庞进入视线,我怔怔地看着他,无端地安心下来。

林白岩俯下身,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眼神特别温柔,那眼波中的流光,让我以为咫尺外的是我爸。

“怎么又哭了?”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在这静谧的早晨,宛如天籁。

我仍旧不说话,怔怔地,眼睛一也不眨地望着他。

林白岩蹙了蹙眉,瞥了一眼沙发上单薄的我,眉皱得更深了,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发烧了,简直胡闹。”

我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烫得厉害,喉咙很疼,挣扎着想起来,却头昏脑涨,一下子瘫在沙发上两眼发黑,晕得厉害。

下一秒钟,林白岩蓦地俯下身抱起我。“喂——”我吃惊轻呼一声,人已在他怀里,那一瞬间,我只感觉头更晕,一切都天旋地转着。

林白岩将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掖了掖,仍旧专注而严肃地低头看我。他那张脸有些惨不忍睹,眼睛周边淤青,右脸肿着,这边红那边青的,折了几分他的英俊相貌。

要是在平时,我准会扑哧一声笑出来,假如他心情好,我甚至有可能斗胆揶揄他几句,但是此时,我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分外好看,眼睛像是黑曜石,牢牢地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我偷偷地想,这个脆弱时分,身边有个人,真好。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他,关于师兄的,但是话一出口,就怕泄露自己满心的在乎,所以我不敢张口。

我只是静静地注视他。

林白岩坐到床上,脸色不好看地探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为什么睡在沙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吗?”

我拉高被子,心虚地一笑,如实回答:“昨天晚上睡不着,看了以会儿书,一不小心睡着了。”

缓缓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这才觉得喉咙疼得厉害,如刀割一般,心里有些为昨晚的马虎后悔。

想到自己的职责,我掀开被子撑手要坐起来:“我没事,我送你去上班。”

下一秒钟,一只大手已经将我摁回床上,他脸色更不善:“今天是周六,好好躺着。”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上弯腰拿起我那本打开的汪国真诗集,微转脸说:“书我先替你收着。”

然后他优雅从容地走出房间。

我心想你收什么收,你收走了我的汪国真,枕头下还有本“王尔德”供我消遣,心里想着,一个翻身,手几乎是叛逆地伸向枕头下,抽出《王尔德童话》,摸着书刚有些喜滋滋时,凌空飞来的一只大手突然抽走了我的“王尔德”,我的手瞬间空了,而我愕然地瞪大眼睛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童话?”林白岩居高临下地瞟了我一眼,甩了眼书名,眼神有些不屑,“怪不得老是长不大。”

“你是猫吗?走路居然没有声音。”我比较诧异这一点。

“我轻功不错。”他板着脸,竟然在说一个冷笑话,我冷得哆嗦了一下。

他蓦地弯腰下来,像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个温度计:“张嘴。”

我乖乖地张嘴,然后闭嘴夹着温度计,而他坐了下来,我的边上,跷着腿开始翻起《王尔德童话》。

早晨静谧的空间只剩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小小的翻书声,偏头看一眼窗外,明亮悠然,想必户外的空气经过一夜的洗涤和沉淀,已是清新美好。

身体很重,我的心却渐渐轻盈,或许是因为有一个这样的早晨。

过了一会儿,林白岩看了看表,拔出我嘴里的温度计,仔细看着:“三十八点八摄氏度。”他腾地站起来,“再睡会儿,吃完早饭去医院。”

我虚弱地挣扎:“我不去,我身体好,好得很,我才不打针……我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然后我把被子往头上一扯,蒙住了脸,身子缩成一团。

外面好一会儿没动静,我竖着耳朵听了听,心想冰山男应该耍起轻功走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缝隙,瞪大眼睛往外张望。

没想到被抓个现行,林白岩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跟木头桩子似的,冷着一张五花肉脸,目光与我对上:“不去也没关系,不过书就不还你了。”

他微微扯开一丝狡黠的笑,扬扬手里的书,十分可恶地说道:“纸张不错,刚好可以拿来糊墙。”

我表示投降。

半个小时后,我用汤勺一次又一次搅拌着碗里的那一坨白糊糊的东西,看它黏附在汤勺上,然后一坨一坨地往下掉,掉入碗中,吧嗒一声,很有趣。

对面的男人已经横眉竖目,近乎懊恼地要把碗端走:“不想吃就算了。”

我发现新大陆似的急急摁住他的手,低头睁大眼睛一看,兴奋地喊道:“喂,你看,粥里还有一点黑米,这边还有赤豆……你洗锅了吗?”

我兴冲冲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林白岩表情别扭,眼睛胶在一个地方,我微微侧头一看,心一动,慌忙放开摁压在他手背上的我滚烫的手,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流露出怔忪的表情。

我无比严肃地说:“不用担心,发烧不会传染。”

他又是没好气瞟了我一眼,收走了那碗令我胆战心惊看似是砒霜的粥,下了逐客令:“不用喝了,回你房间吧。”

我感激他没有再逼我喝下那碗粥,又觉得自己是真的讨人厌,晕头转向地扶着墙赶紧要走,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停下来低声说:“如果,如果我师兄问起,就不要告诉他我发烧了吧……”

背后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知道他在听,继续喃喃自言自语:“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孩子了,今天又……牛皮可真容易破,劣质商品……”

不知不觉开始胡说八道。

“知道了,回去把你的牛皮缝一缝。”

我站着好一阵长吁短叹,而厨房咣当了几下,背后的林白岩已经开门出去,我循声看去,他已板起脸:“愣着干什么?回房去,我出去一会儿。”

他一走,我心里无端端地有些失落,而落地窗外一只毛色油亮的小猫正独自蹿过小路,竟让我生起同病相怜的感觉,看了一阵,蹒跚着回房缝牛皮去了。

迷迷糊糊昏睡了不知多久,我又被一阵摇晃给弄醒,半睡半醒间,感觉一双手又在我额头探了探,我挥开那双手,呓语一声:“爸,我还要睡。”

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但这阵摇晃只是停歇了一会儿,又卷土重来,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

“莫愁,醒醒了,醒过来,喝点粥。”

我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醒过来,睁开眼睛,一张五花肉脸正凝神看我,眼睛好看得不像话,眼睛里似有万千温柔淌出来,含着担忧,我一时忘了言语。

林白岩手里一碗冒着白气的热粥,吹了吹,我回过神来,赶忙坐起身。

心里没有感激是假的,可我天生木讷,又不太懂得如何开口说感谢,思来想去交战一番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实实在在杀风景。

“这粥里没砒霜了吧?”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林白岩竟然笑了,笑得凛冽,如冬天一般冷。

“砒霜没有,撒了点鹤顶红,尝尝看,顶多七窍流血而已。”他描述得再自然不过,我却起了鸡皮疙瘩。

我嬉皮笑脸地接过来:“谢谢啊,放放血正好。”

林白岩蹙着眉瞪我,冷哼一声:“小孩子。”

然后撇下我起身走了出去。

这碗粥是他买回来的,清爽入口,我实在没胃口,怀着心事草草咽了几口,半碗下去,实在喝不下了。

我真的很想问问师兄的事。

听他的口气现在应该是出人头地了,似乎也比四年前平易近人些,究竟是四年过去,繁华盛世,本来就是趋之若鹜的地方,我能理解他最终的离开。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前一天还为我采了很多映山红,与我走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虽然看起来心事重重,笑容却一直挂在脸上,晚上全神贯注地为我扎一个花环,对我莫名其妙地说:“时间不够了,本来该给你再做个套在脖子上的花环。”

他走以后,我实在难以接受他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的事实,我几乎将它视为一个打击,哪怕我以为已经习惯了我爸的不定时外出,可终究,极不喜欢被孤单抛下的感觉,好像全世界独留我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那个花环上的映山红凋零脱水,花色全无,只剩一片死气,我这才幽幽地理解过来,他并不是毫无征兆地离开,他有暗示过。

“时间不够了……”

我不会忘记,那晚我将花环放在我的小窗台上,用手指描绘它的每一部分,闻着映山红那肆意的香气带笑入眠。

却没想到第二天就坠入地狱。

那一年,我在山上已经目睹几个春秋,岁数还太小,哪怕经历过太多变故,可看春华秋实日月交替,从不以为一次轮回就是一次疏离。

师兄走后,我开始懂得伤春悲秋,原来一个季节的交替,他已在我的生命中找不到痕迹,只能在梦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终究是自欺欺人,我不是不喜欢他的眼睛,只是从此看不到了,于是骗自己说,不喜欢。

谁都无法明白我是多么害怕送别。

又一次沉浸在往事中,林白岩敲门进来我也没有察觉,等到他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自己盯着那扇窗户太久,脖子有些酸了。

对他一笑,也无话可说,而他眼神幽深,淡淡地嘱咐:“穿衣服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房间,再一次深深惘然。

人生病是不分周末的,周六的医院仍然人潮如织,想想也是,冬天窗门紧闭,喜欢聚集聊天取暖,容易传染疾病。

相比别人的不慎,我这次发烧真的是自找痛苦,何必学古人深更半夜咏诗从而愁绪上心头呢。

可辩证一想,我这样的傻姑娘,多思考也不是什么坏事。

做了几个化验,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小病,医生也没有太放在眼里,瞄了一眼化验单,头也不抬地在病历上龙飞凤舞草草几笔,我就此走上挂两天盐水的道路。

林白岩去楼下付费了,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几排的候诊室中,旁边是两个聊得唾沫横飞的大婶,前面两个男孩正玩球,玩得兴起,皮球撞在我的额头上,我微微睁开眼皮,又难受地合上眼。

“咦,她不动了。”

“会不会是死了?”

“不会吧……”

模模糊糊听到前头两个小家伙在小声议论我,我微微勾一勾笑,要是在平时,我准会突然睁大眼睛,生龙活虎地做个鬼脸,可是现在,还是算了吧。

烧得更厉害了,意识模糊,浑身像要飘了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与嫦娥月球相会。

“她一动不动了。”

“我们试试吧。”

这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求知欲很强,在对我的生死做了一番假设以后,用实践来检验假设,皮球又砸了过来,正中额头。

依他们的力道,饶是僵尸都要被砸得嗷嗷乱叫,更别提我这个活人了,可是好在我这活人现在手软脚软,睁开眼后,两张娇嫩相似的小脸蛋兴致盎然地抵着下巴趴在椅子上瞪着我看,鼻子相同,眼睛相同,竟是对淘气双胞胎。

我忍俊不禁,心情愉悦了几分,凑上去冲他们狡黠笑笑,微拉脸虚张声势:“我是不是长得很像篮框?你们两个小家伙砸了我两次。”

两个小家伙瞠目结舌,无辜地冲着我眨眼,精灵却纯净,其中一个比较机灵,马上接口道:“姐姐就算是篮框,也是最漂亮的篮框。”

我哭笑不得,可最后还是嘿嘿笑出声来,实在是太可爱了,下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嘈杂的人群,笑倏地僵在脸上,甚至忘了呼吸。

欢乐总是太短暂,而痛苦无所不在。

我木然地坐在人群中,冷眼看着已步入中年却气韵犹存的她,一身质地上好的大衣外套,挎着皮包,原来的长发剪短了,梳着齐耳的发,贴心地和陆丝说着话,拍着她的肩,一副慈祥后母样。

七年了,我的嘴巴七年没有吐出“妈妈”两字,恨着她避着她;七年后,我们尘归尘土归土,她已重新进入母亲的角色,而我,亦假装生命中不曾有她。

而七年前青丝飞扬的美少女陆丝,烫着时下的流行鬈发,黑发染成了棕色,依旧是荏弱惹人怜的楚楚模样,却失了几分记忆中的纯真。

年少时,我常常搂着单薄的她自嘲:“丝丝,我们可真是傻姑娘。”

可笑的是,到了最后才猛然发现,傻的其实只是我而已。

我的身体在燃烧,灵魂也在接受煎熬,过去七年,我一直在想象我和她,她,还有他,会有怎样的重逢,我又将该如何表现,愤怒?抑或是愤然离开?

答案都不是,我只是僵硬地坐在这一方人群中,任由人群将我掩藏,做一个冷眼旁观者,看着他们幸福上演继母女情深。

猜不到,人生究竟是猜不中谜底的。

我苦笑。

心却撕痛起来。

狠狠地撕痛起来,却终究倔犟地一滴泪也没有掉下。

林白岩陪着我挂盐水,我十分过意不去,而他安之若素,买了一份报就翻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样子,是世外高人的做派。

许多问题憋在心里,终究有憋不住的时候,我脑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守不住那份好奇心。

“师兄说你的麻烦不算什么麻烦,他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是……是这样吗?”我观察他的神色,忐忐忑忑问出口。

如果真如师兄所说,我想,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不仅帮不上忙,还给人家添麻烦,就算他欠我人情,这次出手帮助我,好得不像话,萍水相逢的恩情早就还够了。

他换了个版面,头也不抬一下:“他确实一个电话就能搞定。”他突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笑得玩味,“可是你也知道,越简单做成一件事,欠的人情就越大,我可能还不起。”

我歪头愣了一下:“师兄……师兄有这么大能耐吗?”

他报纸一合,面带严肃:“你有很多问题?”

我脸一红,感觉又被抓个现行,却又真的不是这犀利律师的对手,闷声说:“我就问问。”

“他现在是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非重案不查。”

“真,真的吗?嘿嘿,没想到,师兄现在,现在真有出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了。”我强颜欢笑,蓦然发现这样身份举足轻重的人物,竟然会是我师兄,四年原来改变了太多东西。

林白岩抬头瞥了一眼盐水的进度,淡然地道:“这么说吧,你师兄的老爸是市长,未来的省长候选人,明白了吗?”

现实太过震撼,我张了张嘴,却又哑口无言,好半天后,我问了一句:“你们是朋友吧?”

“他爸是我干爹,我爸妈长年在国外,高中以前我基本上都住他家。”

我点点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曾经有个理论争议很大,说的是,我们与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的中间距离不会超过六个人!

到了今天,我才算真正领悟过来: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我救了林白岩,而他与师兄私交甚笃,我鬼使神差地向他求助,最终与师兄重逢。

缘,还真是妙不可言。

我感到一丝不对劲儿,本来不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到了这份儿上了,还是忍不住:“既然师兄的爸爸就是你干爹,为什么,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眼睛漆黑透亮,一丝精明一丝了然,嗤笑一下:“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还要顾及这人情?”

我不语。

他挠挠太阳穴:“这中间的事情有些微妙,说了你也不懂,我的一个远方外甥女去幼儿园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很简单的道理,权利这东西,并不是无限制使用,还得用在刀刃上,懂吗?”

我有七分了解三分迷茫,但还是点点头示意明白,而后再也不说话。

气氛就此沉默下来,喧嚣的环境,我们各自思量,而我任凭心事写在脸上。

外面的风又大了。

我挂完盐水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个小时前林白岩接到个电话,脸色微变,出去接电话,过了几分钟才回来,一声不吭的。

我高烧不退,也懒得说话,一直眯眼假寐,睡意渐浓。

回他家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份粥,而我已躺在后座上蜷曲昏睡,身上盖着林白岩的厚重大衣。

躺在后面是我自己要求的,能躺着就不想坐着,一坐起来晕乎乎的感觉更甚,实在是太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得飘飘忽忽,又感觉到肩膀一阵摇晃,轻轻的,晃得我更不想睁开困乏的眼睛。

“莫愁,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眼皮奇重无比,睁开一下像是要用尽全身气力,我缓缓地睁开眼,师兄那粗犷却焦虑的脸跃入视线,满脸胡楂,像隔了层白花花的雾,看不大真切。

这张脸消失了,而后我听到男人的窃窃交谈声,与我有关。

“别说了,我要带她走。”是师兄的声音。

“去哪儿?顾婓,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方菲见过她了,方菲的性子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吧。”

一阵沉默。

“白岩,我的……控制不住。”师兄说话有些轻,我听得有些含糊:“……很难受很难受。”

“我感觉到了。”

不知不觉,一滴泪已经无声滑下,滴落在坐垫上,我痴痴看着坐垫摊子的花纹,脑海里划过雍容华贵的我妈,挽着我妈的陆丝,师兄痛苦的眼神,林白岩严肃的脸,禁不住自言自语:“我也很难受……很难受。”

两人走远了些,脸色都不好看,林白岩掏出烟吸上,扔了支给师兄,师兄眉头紧皱地凑上去点火,一阵风刮来,吹乱了两人的黑发,却吹不开纠结的眉头。

他们在说着什么,师兄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白岩,问着什么,林白岩吸了会儿闷烟不说话,两人僵持不下,我坐在车里叹了一口气,软绵绵地爬出车。

听见开车门发出的动静,两人望向这边,见我出来,扔了烟头朝我大步走过来。

我朝他们虚弱地笑笑,心里却犯了难,四年不见疏离难免,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师兄为什么难受呢?想必觉得有所亏欠吧,同门师兄妹,而我却投奔于只有几天缘分的陌生人,他的心情我约莫能明白个三分。

只是这样的结果,我也很无奈,而我此刻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个男人,清俊体面,人中之龙,不免心里不是个滋味。

只有我在这座城市找不到位置,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无来由地自惭形秽。

“莫愁,还是很不舒服吗?”师兄顾斐,也就是林白岩口中的市长之子,刑侦大队队长走在前面,面露忧虑,说话间已经伸手过来要探我额头,我本能地退了退,他呆了呆,手僵在空中,眼睛竟然流出一缕哀伤,只是凝望着我,不说话。

“师兄,我没事了,谢谢你关心。”我微低头朝他腼腆一笑,头依然有些晕眩,手紧紧攀住了车门。

“进去躺着吧。”这次发话的是林白岩。

“哦,好。”我讷讷地回答,转头正想走,手突然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牢牢握住。

我晃了晃,手心的感觉陌生却又熟悉,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这双手牵着迷路的我走过繁茂荒芜的大森林,一刻也不松开,像是守护神般为我披荆斩棘,直到我们见到师傅小木屋的那一刻。

“莫愁,跟师兄走,让师兄来照顾你,你要办的事也交给我,好吗?”

话语中那分恳求让我无来由地不知所措,深吸一口气,我悄悄抽开手,勇敢地迎视师兄的目光:“师兄,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你快当新郎了,肯定很忙,我麻烦你也不太好,我的事情都是小事,我自己都能解决,虽然……虽然也许你们一句话就能解决,但是我自己也能办好,顶多费劲些,毕竟这是我能孝敬我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师兄目光暗淡,我连忙一笑,嗔怪说道:“师兄,四年不见,你连封信都没寄回来过,看起来早把我和师傅师母忘到天涯海角去了,改天等我胃口好些了,我一定要狠狠宰你一顿,我要把师傅师母的那份也吃了。”

师兄漾出一丝勉强的笑,眼神依旧黯然:“莫愁,师兄巴不得被你吃穷。”

“我可不敢。”我嗤笑,眼神飘到林白岩脸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竟然因为我发生争执,还大打出手挂了彩,这怎么成?我爸教育我要妥善言行,更要三思后行不可挑起是非,今天这局面,我终究要做一个抉择。

谈不上深思熟虑,却觉得事情已经顺势推着我做下这个决定,草率却有必要。

“林,林先生,这段时间没帮上什么忙,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的很过意不去。我……”我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托词,实在是有些愧对他。

“我,我明天退烧以后就去我刘叔叔那里,嗯,顺便住下,反正我在A市也待不久,要不然,要不然你再找找其他人,说起来还真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就三脚猫功夫,师兄一来就把我拆穿了。嘿嘿……”

我挠挠头发,心虚地嘿嘿笑了两下,两个男人均面色阴沉地望着我不说话,气氛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越发觉得招架不住,身体飘得慌,正想回头走人,一声刺耳洪亮的汽车嘟嘟声在不远处炸响。我们三人循声望去,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别墅门外,下一秒,一双修长均匀的美腿从车中跨出,大冷天竟然穿着黑色短裙,脚下一双靴子,鬈发随风飘出成熟风情,在沉重的冬天给人一丝轻盈的气息。

是方菲,我未来的嫂子。

坦白说方菲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她像是早就认识我,口气亦是不善,想来中间有些误会。

“白岩,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她弄来了?你什么居心?”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两个月后就结婚了。”

“莫愁,两个月后我就结婚了,求你饶了我,也饶了他好吗?”

我清清楚楚记得她说的这几句话,对我似乎成见颇深,甚至把我一个小小村姑当成了假想敌,这实在可笑,看来在爱情上,再聪明事故的女人也一样,一听“师妹”一词,自发地浮想联翩酸醋乱飞,不分个青红皂白劈头就是呵斥,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她在乎师兄,有道理没道理的“恨”,皆因一个“爱”字。

我为师兄找到一个爱他的女人而欣慰。

方菲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脚步有些急,妆容依旧精致无懈可击,却又觉得蒙着张面具,因为看不清而无端让我紧张了几分。

这些年下来,我见到陌生人都会紧张不安。

我爸常笑我“小家子气”。

方菲挂着盈盈的笑,冲林白岩颔首,转而有些没好气地对紧皱眉的师兄说:“居然跑白岩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说好一起去接我爸妈的,他们两点到,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师兄抽出根烟,自己点上,淡淡地说道:“我忘了。”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还来得及。”

“你飙车的话确实还来得及,大队长。”方菲美瞳里倒是有一丝娇怒,却很好地隐忍不发,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含着两分无奈。

她朝林白岩自嘲道:“看到没?我居然要嫁这样的男人,天哪,为什么十来年了我还是看不惯他这德行。”

林白岩拍了拍她的肩,嗤笑道:“我看你倒是挺享受。”

师兄猛吸一口烟,吸了两口突然狠狠地扔掉踩灭,指了指我:“我师妹莫愁。”

方菲的深棕色眼睛终于看向了我,笑容竟有两分晦涩,冲我点点头:“你好,莫小姐,我们见过。”

“嫂……”我沉吟一下,却又觉得对方明显不想与我套近乎,疏离得紧,“方小姐,你好。”

方菲的大眼在我和林白岩之间来回巡了一遍,眼含暧昧不明的笑意,说出口的话竟吓了我一大跳。

“你们?你们住在一起了?白岩,你该不会是为了莫愁才跟涵雅分手的吧?”

我大惊失色,余光撇到师兄已经把烟丝踩得七零八碎,好似一朵夭折的*花,带着只属于秋天的颜色,随风飘散开去。

“方菲,倒是第一次发现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问起别人隐私来脸不红眼不眨,不过,”林白岩从容一笑,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看在你快当新娘的分上,我就不告你侵犯他人隐私了。”

方菲笑着微弓腰,现出一丝小小的调皮,话语却依旧犀利:“要是林大律师为美人送我上法庭,那我倒可以先把结婚的事情先搁一搁,专心陪你走一趟。”

我杵在边上,开始觉得这场看似闲聊的谈话,已经蹦出了一些火星子,怪烫人的。

暗流涌动。

暗箭伤人。

我脑海中划过这两个成语。

林白岩本来就是吃这档饭的,笑着接话:“方菲,玩心别太重,新郎官可在边上呢。”

“哈,林大律师可是到哪儿都不忘说教啊。”方菲乐呵呵地注视着师兄,嘴边的甜笑竟有些不自在,眼里却泛着温柔的波。

那是女人望着深爱的男人的目光,仿佛全世界只看得见他,不经意间令旁观者动容。

我小心地打量旁边的师兄,他又点起一支烟,整个人被一层白灰色的烟雾淡淡笼罩着,刚毅的侧脸若隐若现,似乎存心不让人看清楚。

这样的他,实在陌生。

但是我又何曾了解过他,师兄在我眼里一直是个谜,四年前是,四年后亦是,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四年前我偷偷张望他,想要了解这个城里来的沉默少年,而四年过后,我已经失去了猜谜的兴致。

师兄猛地扔了烟,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走吧。”

四年过去,他发号施令的习惯仍旧未改,可能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原因,更加变本加厉。

方菲柔顺地点点头。

然后师兄回头瞥了我一眼,这一瞥不算惊鸿,却是真正惊吓到我,我腰板下意识挺了挺,很严肃地看着师兄。

师兄却把深邃的目光转向林白岩,淡淡地道:“辛苦你了。”

然后就大踏步走了,方菲张了张嘴想说话,回头迟疑地扫了我和林白岩一眼,甜笑道一声“再见”,踢踢踏踏追在师兄后面,开车绝尘而去。

天边有成双鸟儿扑棱飞过,孤零成双的身影衬着浩渺的蓝天白云,像是流动的油画。

蓝天下,我和林白岩孤零成双地站着,目送汽车远去,我望出了神,直到林白岩在耳边说:“进去躺着吧。”我这才回过神点点头走进大门。

我的心,就像蓝天一样空荡荡的,孤独太久,偶然发现一只小鸟飞入生命,于是用最灿烂的笑迎视它,最在它飞远之时沮丧发现,除了飞翔的痕迹,它什么也没留下。

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些痕迹也会被淡忘。

就像我被别人淡忘一样。

下午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场,觉得口渴,晕乎乎地走出房间时,发现林白岩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桌子边上对着电脑工作。我杵在门边有些犹豫,我其实不喜欢和他近距离接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这种感觉……就像我和当年的师兄,距离很近,可我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他也不愿让我了解,我们维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让我猜个不停。

我也看不懂林白岩,有些人天生就让人看不清,蒙着层雾。

我爸说我驽钝,说白了,就是傻乎乎,不太聪明。

所以十六岁的时候我看不懂梁展,十九岁的时候看不懂师兄顾斐,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我生命的林白岩,又像一只横空飞来的小鸟,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们留给我的,无非是曾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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