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漏清宫树子规啼(1 / 1)
霄碧一直在轿内呜呜哭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轿子停下来了。一个尖细嗓音响起,象两片碎磁片来回擦着,磨得人的耳朵生疼。“姑娘,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么还哭呢?皇恩浩荡,才能把姑娘接到宫里养育,别人盼还盼不来呢。已经到了,下来吧。”
霄碧擦了擦眼泪,掀开轿帘走下来,只见四面黄瓦高墙,远处宫阙巍峨,甬路深远,不闻人声。刚才说话的宦官见她不哭了,就领着她进了一道角门,边走边说:“这就对了,姑娘,你要知道好歹,在这宫里头,哭可是犯大忌讳的。回头见了皇后娘娘,要知道行礼,口称奴婢。虽说您是娘娘的亲戚,可这不是还没名分么,那就都是皇上、皇后的奴婢了。记得,到了这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这个宦官兀自说个不停,霄碧心神恍惚,一句没一句的听着。
进了大殿,宦官将她交给一个宫娥,那人先嘘了一声,“别作声,看惊了娘娘,适才娘娘身子不舒服,才歪着,你先在这等会吧。”说着扔下她,款款走入内间。霄碧看看大殿上几个宫女全都垂手默立,目不旁视,无人搭理自己,只好站着等着。一晃一个时辰过去了,方才听到内室有些动静,几个宫女轻步移出,打起珠帘,微一招手,霄碧以为是叫自己,刚想挪步,却看见大殿上的宫女端茶奉盥入内。霄碧低下头,心中有些酸楚。
半响一个老嬷嬷走出来,“皇后娘娘传闻姑娘。”两旁宫女立刻打起帘子,霄碧跟着嬷嬷进去,刚走了几步,嬷嬷一示意,霄碧赶紧跪下。“碧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咳、咳”老嬷嬷连声埋怨,“这是怎么话说的,都没人教过规矩嘛?要口称奴婢”
霄碧一慌,赶紧又说:“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罢了,起来吧。”一个不紧不慢、威严沉稳的妇人声音遥遥传来。
霄碧站起来,拿眼眸的余光悄悄向上打量,只见榻上端坐一妇人,头戴九龙四凤冠、凤衔长串珍珠滴串,身着明黄色的贡缎锦袍,披着彩绣霞帔,端庄凝重,气势逼人。“你叫碧儿?”,听得座上人发问,霄碧赶忙低下头去答道:“是,奴婢名叫霄碧。”
“九重天上的一抹碧色,嗯,你娘的心气当真是高啊,可惜了的。”
霄碧听不出话中的褒贬,只是提到娘亲,心中酸苦,不禁哽咽起来。一旁的嬷嬷连忙呵斥:“咄,还不快打住,这里岂是你混哭的地方?”
“算了,碧儿,乃父为朝廷平定漠北,于社稷有功。今刚奏凯班师就不幸暴病而亡,皇上哀痛,念及尔父功勋,故特下恩旨交由本宫教养。宫中不比外间,今后你要好自为之,方不辜负圣恩及本宫的一番心血。李嬷嬷,领她下去吧,本宫也乏了。”
“是,请旨,奴婢们以后如何伺候姑娘?”
皇后微微沉吟,说道:“先随着你学些规矩针线吧。”霄碧压根没有听懂皇后的话,等了这许久,便是这样三言两语,她好生失望,只得跟着嬷嬷去了。
李嬷嬷将她带到庑殿耳房内,唤来两个宫女,吩咐几句先走了,两个宫女自去打水、取日用之物。霄碧无可收拾,在房内觉得气闷,就出来走走,但见深院高墙,四处皆是陌生,不敢走远;又想起方才光景、自己孤身一人来到此地,竟觉无一亲人。心中悲凉,缩在一丛山石中抱膝而坐。忽然,身后传来女子细语。霄碧不禁侧耳倾听,原来是刚才那两个宫女。
“小玉姐姐,你说这算什么?她到底是主子呢?还是奴婢?不上不下的,倒叫咱们伺候她?”
“谁知道呢?皇后娘娘不是还没有发话嘛,先这么混着呗,也别得罪了她,万一日后她得意了,咱们倒没脸了。”
“她得意?不会吧,你瞅方才那上面的架势,说是见娘家侄女,我瞧着竟比见外人还生分呢。我可听说,皇后娘娘和那一位妹妹感情不好。”
“是吗?难怪呢,前两日代王妃突然进宫,我没在跟前伺候,听说两人竟吵起来了,想来可会是这事?唉,偏是皇上下了旨,娘娘也无法。”
“你不知道,我听说皇上……,这事可蹊跷着呢……”
后面的声音越说越小了,霄碧已经不想再听了,此刻她心中就如三九天里一盆冷水当头浇灌,冻煞人的寒意。原来皇后娘娘和母亲并不和睦,原来她根本不喜自己,只是无法推托,原来魏妃也是知道的,只是安慰自己,“她也是你的姨妈,会好好待你的。”是的,会好好待自己的,只是不会象娘一样,也不会象魏妃那样。
“大胆!”凭空里响起了一声厉喝,“好个贱婢,竟敢公然诋毁娘娘。”是李嬷嬷。两个丫头吓坏了,慌忙求饶。“来人,把这两个贱婢拿下,等候发落。”
霄碧听见这阵动静,赶忙溜回耳房。刚坐定,李嬷嬷就进来了,见她仍在房中,微微一愣便笑道:“碧姑娘去哪里了?叫老身好找啊。”霄碧看见她的笑容,竟打了颤,“没,没去哪儿,就在门口转了转。”
李嬷嬷回头看看,再端详一番她的神色,笑道:“碧姑娘,宫里头地方大,人多嘴杂,你初来乍到,别到处跑,看迷了路就麻烦了。”说着又拿出一卷东西来,“在家可曾学得些女工?不管怎样就从这个开始吧。这是一批花样子,先描摹起来。皇后娘娘的吩咐你也听到了。白天学些针线,晚上老身教你宫里的规矩。”霄碧答了声是,不敢怠慢,接过纸样、素纨开始描摹。
往后的一个月里,霄碧除了晨昏定省,就是待在房内描摹花样做针线,再不出门了。晚上李嬷嬷给她讲宫里的规矩、宫中人事。又换了两个宫女来照顾她,霄碧再没有看见那两人。有一天晚上她向嬷嬷问起此事,李嬷嬷意味深长地说:“在宫里头最忌讳三条:头一条是多长了一张嘴;第二条是多长了一双耳朵;第三条是没长眼睛。你可要记住了。”霄碧不敢再多问。这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她不仅害怕皇后娘娘,也害怕皇后身边的这位红人。
如今宫人们都摸不准皇后的意思,不太拿捏得住霄碧的身份,加上刚刚被处罚的宫女这事,越发不敢和她沾边,索性就对她不冷不热,不理不睬的。除了三餐茶水,等闲也没有人来和她罗嗦。霄碧自出生后还没有受过这般冷遇,每每想起过往,看看眼前都觉得心酸,可是在宫里怕人责怪,也只能在夜里伏在枕上饮泪吞声。
日子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霄碧第一次见到逊炜口中夸赞的师兄,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皇后娘娘在歇中觉,坤宁宫静谥无声,连树梢的知了也停了鸣叫。阵阵清风,伴得庭前绿釉彩缸内的睡莲摇曳生姿。霄碧正在窗下描绘睡莲,要给嬷嬷做一副荷叶莲花的纸样,她早年曾随母亲习过刺绣描红,此刻再日日研习,略有小成。
正自临摹间,她发现纸上光线似乎暗了,也不在意,忽而又闻得一阵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清香。心下奇怪,于是便在纸上嗅嗅,笔上闻闻,犹在自语道:“难道妙笔生花时,真会有香气盈来?”一言毕,头上传来一笑声,“就你这般涂鸦,还妄图妙笔生花,隐有暗香来?”
霄碧转头看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立一男子,长身玉立,凤眼微睨,嘴角似有隐隐笑意,然只一瞬间就了无踪迹,面上重有现出冷峻威严之色。霄碧不知他是谁,惶惶不知如何回答,只见这人又扫了一眼画儿道:“骨骼倒也有几分大气,布局尚可,想是没有好好练过,师从何人啊?”
霄碧恭敬施礼,“碧儿随母亲粗略地学过一点,实在是不成样子,不敢受赞。”
哦,那名男子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沉声道:“逊炜怕你初见宫不习惯,有委屈,再三托我照顾你。”
三哥!霄碧口中呼唤这个名字,心中恰如久别亲友重逢一般,激荡不已,眼中泪珠打转,三哥,终是你还记着我。然而现今的她已非两月前可比,不敢失态,当下先跪下道:“奴婢不知太子殿下驾到,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来人便是储君高煜。
“罢了,原也不用这般多礼。”高煜复现雍容,辅以教化,“本宫、世子与你算来也是中表之亲。不过纲常规矩,不可曁越。你起来罢。本宫见你性子甚是沉稳,不似世子说的那般,想来于宫中生活不难,这样就好,世子也该放心了。”
霄碧心中苦笑。随即闪过一念,问道:“不知三——世子何时进京朝贺啊?”
嗯?高煜不解地看着她,一双灵动的眼睛满含着期盼,闪烁着光辉,古人说“明眸攒珠辉”,想来也就是如此吧,“总也要到过年吧,不过也说不准,历来藩王没有奉召是不能擅离藩地的。”那一双星眸的光辉蓦然暗淡了,高煜心中微憾,“怎么?想见世子?”见她沉吟不答,不知怎的,心中有些不快,微哼了一声,“那是万不可能的,母后一向治理宫闱严谨,后宫人等怎可随便与外头藩王见面?”
霄碧抬起头看了一眼高煜,眼波流动处,似欲言,又止,眼帘缓缓垂下,扑簌簌似有一颗泪珠滚落尘埃。高煜心中微微一颤: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的幽怨之色呢?
日子就这般波澜不惊地过去了,霄碧自从知道以后不大能见到逊炜后就开始变得沉默了。原本支撑她的希望就在于此,和亲人的团聚,哪怕一年只有一次,至少她知道还有亲人可盼。可是现在呢,只剩下魏妃了,想来她们还是能见的吧,霄碧几乎绝望了。生活往往是这样,在你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就来了转机。
这一天皇后娘娘突然开恩,命李嬷嬷领霄碧出宫去祭奠父母。今天是他们的百日。霄碧觉得有些意外,然而这毕竟是皇后的慈悲,她谢了恩,随着嬷嬷一干人去了城郊。
爹娘合葬于一片桂花林中,时值八月,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置身于此,如入月宫广寒,清冷寂寞、暗香幽幽。“娘是喜欢桂花的,在这里能赏着如斯美景,又能伴着爹永生永世,定是无憾了”。霄碧跪在碑前想着,“可是,娘您有没有想过碧儿,难道说殉节真比陪伴着活生生的女儿更重要嘛?娘,你可知道,碧儿此刻的心里是多么苦啊?”
霄碧跪着,不言不动,只静静地淌着眼泪。李嬷嬷看见,心中又诧异又担心,“皇后娘娘神目如炬,这孩子看来是伤心太甚了,原想着让她来大哭一场许就好了,可现在瞧反倒是更糟了,唉。”李嬷嬷叹了口气,也不催她,只在一边看着。
这一行人只管在这儿默然不语,却不知桂林深处中有几人正看着她们。中间一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气势夺人,旁边跟着□□随从,个个骁勇矫健,神情戒备,虽着普通蓝衫,却是腰佩宝刀,足上还有一双皂靴,大异于寻常富贵。
那名中年男子自霄碧来到墓前就一直注视着她,也是一言不发,脸上忽喜忽悲,神色不定。半响方开口问身边一人:“这就是她的女儿?”
“是,正是闻樟的独女,闺名霄碧。”
“不,不是。是她——的女儿。霄-碧-,像,真像啊。”
“老爷,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吧,尽了心就行了……”
那名男子略一抬手,随从不敢再说。这一行人直到霄碧离开后,才重又回到墓前。中年男子负手背立,凝视碑文,“颖儿,我答应过你要善待他的后人。你放心吧。她长得真像你小时候的样子,不愧是你的女儿,唉,如果是我的女儿,那该多好。”念及此,嘴边泛起一丝苦笑。一阵风吹来,袍角随风轻舞,似卷似舒,人虽屹立不动,但那背影却透着无言的萧瑟。
当晚,霄碧接到旨意说圣上传她问话。她忐忑不安地跟随小宦官来到乾清宫的暖阁里,在门口碰见了海公公。霄碧有些微鄂,“这个不是皇后娘娘的奴才嘛?”。海公公似乎看出她所疑,笑着道:“奴才是内宫总管,辖领着这宫中的大小事务。碧姑娘,圣上找你问话,有什么你只管说,可不能欺君,别害怕,进去吧。”
霄碧进了暖阁,见榻上放一几,几旁侧坐一人。着明黄色海水五爪九龙袍,没带冠顶,但气势威严凌厉,自有一种霸气。年近半百,由于平素养尊处优,倒没有老迈颓废之态,只是此刻神情,略有些寂寥悲伧。霄碧知道这就是当今的天子——永逸皇帝,赶忙跪下见礼。
“来,到朕跟前来。”永逸似乎十分疲累。霄碧走到榻前,此时才发现几上放着一张古琴,再一细看,竟惊呼出声,“这不是……”
“对,这是朕命人从将军府取来的,是你母亲生前用的宋琴清辉。”
霄碧凝视着这张名琴,不禁泪眼婆娑。想起绘园的种种,母亲抚琴的神态、那一抹一勾,宛在眼前。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抚摸着那琴弦。“想起你母亲了是嘛?”永逸看着她的神情举动,有些动容。“是。”霄碧鼻子一酸,掉下泪来,紧跟着又想起宫中的规矩——不许哭,慌忙又拭去泪痕。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想哭就哭吧。朕知道这些个憋闷的规矩,生生把人拘杀了。”永逸叹了口气道,“朕是身不由己,但不会让你也不能随心,你记着,从今往后朕许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没有人可以拿那些个荒唐劳什子来约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