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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忧伤的日子(1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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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藏成了我和祥善共同的梦想。

祥善去搜集所有与西藏有关的资料,图书馆里有关西藏的游记文章和图片全被祥善复印了下来,为此祥善还特意买了一本《藏地牛皮书》和《西藏画册》,越看越觉得西藏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去系里打听以往西藏人民出版社来我们系要人的情况以及各方面的待遇如何,往届毕业生有没有去,现在情况怎样等等。

系里的领导们听说我想去西藏工作先是惊讶后是鼓励。他们说西藏人民出版每年都来要人,但是已经有5年没有人去了。每次他们都是希望而来,败兴而归。我们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现在的学生奉献精神太少了。西藏有什么不好?我们学院的院长在西藏干了八年呢!所以,你们要想去的话,可得认真的想一想,别是凭着一股冲动,等系里帮你一切弄妥之后又反悔了这可不行。

我说我不是冲动。其实我心里想,人生难得疯狂一次,冲动一回又何妨!毕竟人生道路的转折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冲动所至。可能一时的冲动会给你带来惨烈的代价,但我不后悔。我不希望我的人生是一条直线,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我也不会感动幸福。如果没有冲动,一个人的想法尽管多么伟大,也只是个想法而已。

其实很早以前,大概是高二的时候吧,西藏就是我的神往这地了。在中国有两个地方我最想去,一个是西藏,一个是云南。去西藏是我的梦想,因为它很难实现;去云南是我的理想,因为它不难实现。若是硬要问我云南和西藏哪个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会选择西藏,因为西藏是中国及至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那里有世界上最蔚蓝的天空,最洁白的支朵、最清澈的湖水、最险峻的高山,无论你在生活中遇到多少困惑与烦扰,高耸的神山和辽阔的圣湖,将是你的灵魂得到彻底放松、休憩的最好的地方。只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西藏离我那么遥远,所以那年寒假我一个人只好选择去云南,去大理。如果去西藏,不仅手续复杂,来回机票要7000-8000,再说,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不一定能适应那里的高原反应。所以,去西藏的梦暂且被我搁浅了。最初对西藏的神往源于我无意间读过的一段文字,可是现在我已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读到的这段文字的:

我在忧伤的少年时期,以及大学毕业后为生存所迫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时,均有过强烈逃避现实,浪迹天涯的念头,皆因时机不成熟而忍受了下来。那时候,我唯有在只有一个人常去的屋顶上遥望蓝天下最深的地方。我常常对自己说,你必须换一种活法了。升斗小民,周而复始的活着仅是存在而已。这种最简单的“过程”不会令你真正快乐。于是,有一天我终于离开了我熟悉的地方,去了西藏,这个我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

整段文字只提到了“西藏”两个字,但我却被这段文字所表达的情绪深深的感染。我在想,在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情绪,只是一直没有得共鸣,而西藏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天下那么多美丽的地方不去,这个人为什么唯独选择西藏?

正是这段文字激发了我对西藏的极大好奇与无限神往,后来我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知道了很多有关西藏的信息。知道了那里是世界屋脊,有全世界人民顶礼膜行的珠穆拉玛峰,那里是藏传佛教的发源地,有堪称世界建筑史上奇迹的布达拉宫,有古格王朝遗址,有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原湖泊纳木错••••••

上高中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迷上了李娜的《青藏高原》,反复的听这首歌。昕雯每一次来我的住处,我都为她放这首歌。我说,听听这首歌吧,你那《在那遥远的地方》你回家再听,这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昕雯说,你想去西藏吗?我说,当然想啊!她说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去西藏看一看。昕雯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盛满了忧伤,宛如纳木错的湖水,亦如当年我和她在广场上放风筝时眼神。昕雯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孩子,像一阵风,想去哪就飘向哪,大一的暑假,她就先我一步去了西藏,在我看来还是梦想的时候,她却已经把它变也了现实。

在西藏的时候,昕雯发短信给我,徜徉在神山圣湖之间我时时刻刻都在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叹不已。面对一望无际的圣湖纳木错,面对大自然的永恒与广博,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太渺小了。与其让这样短暂的时光消耗在世俗生活的琐碎与平庸上,还不如敞开胸怀,融入自然,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间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所以,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大学。我不想与其他的姐妹一样整天慵懒的躺在床上慨叹大学生活的无聊。我说过,我始终是一个漂泊的人,远方才是我的家。

我说,你比我幸福。你的梦想是我引发的,却先我而实现了。而西藏现在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梦想。

昕雯说,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要不是那一阵子你总是给我放那首《青藏高原》,我不会这么快就站在了世界屋脊上。为了报答你,我将当地藏民献给我的一条哈达送给你,祝你早日实现你的梦想。

后来系里领导告诉我,我们系九六届的一个毕业生去了西藏,我可以向他打听打听一些具体的情况。我问他们这个人当初是什么情况下去的。他们说,他当时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一气之下就去了西藏。他的学习成绩在系里数一数二的,还过了六级呢。对了,那边有个要求,你们必须通过四级,因为你们一去就是公务员待遇。

于是我就打电话给那个师兄。先是打手机,那边回应是“已关机”。后来就打他办公室的电话,是另外一个人接的。当我说要找那个师兄时,对方很客气的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已经离开了这里,一年前就走了,去了北京。我很惊讶,为什么要离开呢?不是说要工作八年吗?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但丝毫没有动摇我去西藏的决心。

我对祥善说,去西藏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也算是一个小小秘密,在还没有实现之前不足为外人宣扬。可是,还是有很多同学知道了我要去西藏工作,我想可能是系里领导告诉了那帮学生会干部,那帮学生会干部又告诉了他们身边的人,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系的同学都知道了我要去西藏。绝大部分的同学都表示不解,说像我条件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选择一条别人都不愿意走的路呢?学习成绩那么好,刚上大学就在杂志社兼职,发表了一大堆文章,还出了书,党也入了,这么好的条件,考研也好,留北京工作也好,哪一条路都比去西藏好上一百倍。

他们都不理解我,never也极力劝阻我,他用了一个词“浪费”来形容我的做法。他说,你去西藏简直是一种人才的浪费。never的证据很强烈,他说我理想主义色彩太浓,西藏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去了之后就会发现有很多问题接踵而至。西藏只适合做短暂的停留,如果一辈子停在那里,你的一生就这样毁了。never劝我还是现实一点好,不要被理想冲昏了头脑,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never一直在说,我不做任何评论。never提到的问题我都想到过,我承认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充满了理想主义,但关系到我一辈子的重大问题我并不儿戏。只是看到never为他的看法充满自信的脸,我有点迷茫,我是在逃避现实吗?还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于是我发短信给昕雯表达我的困惑。

昕雯说,在你已经决定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不要再征询任何人的意见了毕竟是你去西藏而不是别人去西藏。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第一,搜集所有的有关西藏的基本资料,每天都要花一定的时间来读它们;第二,每天看一遍我送给你的哈达,每天听一遍《青藏高原》以及其他的关于西藏的歌曲,比如韩红有些关于西藏的歌,挺不错的;第三,每天都要坚持长跑训练,这一点很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否则你的梦想再美好也只能破灭。

除了昕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我说过话的无香也出乎意料的表示了对我去西藏的支持。曾经我和无香说过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但是分手以后我们基本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次遇见只不过是一个平淡的微笑甚至是擦肩而过,彼此心中都有一个无法解开的结,始终无法迈过那道坎。其实每次遇到无香时,我都想停下来,都想对她说,难道我们一定要这样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特例?

在一个晚上我骑车从本校区回宿舍,无香追上我,说有话要对我说。我看了无香一眼,无香以往那种与我擦肩而过的优雅与从容的表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成熟与冷静。只是她的眉头和眼角都夹杂着几许无奈与哀愁。

最近还好吧?无香这样问我,昕雯了也经常这样问候我,只是与无香不同的是,昕雯最后一个字喜欢用“吗”。这是两种不同的心情。

可以。我淡淡的答道,脑海中飘过我和无香曾经在一起的过往。

听说你要去西藏工作?

最近才做出的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爱上你吗?因为你身上凝满了理想主义色彩,你忧郁和安静的眼睛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详与舒适,所以我为你痴狂。后来,我选择了放弃,因为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毕竟你心另有所属。

你曾经在你的《一个人的生活与思想》中说过,你想去深圳或者遥远的西部工作。这是两种极端是吗?最后你终于选择了西藏,你是在抗争,是吗?其实在看你文章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你必然会选择今天的道路。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们都是一群被上帝安放在同一条轨道上的孩子,没有人想过要逃出这条轨道。而你不是,你一直在找机会跳出这条轨道,创造自己的未来。也许你要为你的这一跳付出代价,但你的过程如夏花一般灿烂。所以,对你今天的选择我很理解,也很支持。

而我和你选择了两条不同的路。有时我在想,假如那一天的竞选你成功了,我失败了,将会又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也许我会成为现在的你,你会成为现在的我。我不知道在这将近三年的大学里我都干了些什么,从当初的宣传部部长到现在的学生会副主席,我觉得我就像一架奔跑的机器,奔波往返于学生与领导之间,传达文件,反馈意见,什么理想啊,什么爱好啊,都成了泡影。甚至我想静下心来好好的读一本书都成了一种奢望。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艾怜就坐在我的书桌上翻看我的书。搬到新校区后,我和联没有分到一个宿舍,他在我对面的隔壁,中间隔了一个大厅。艾怜每天都要趿着拖鞋吧嗒吧嗒的来串门,一天五六次。所以每当听到艾怜那特有的吧嗒吧嗒声就知道艾怜来了。

我见到艾怜,说,贵客啊。

艾怜见我回来了,脸上绽开了桃花,艾怜的脸上经常绽开桃花。艾怜的面部神经相当发达。艾怜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很夸张的动作,站直来,抱了我一下。

我说,肯定有事找我,是不是?

然后,艾怜脸上的桃花忽然没有了,说真的,我还不习惯这么严肃的艾怜。

艾怜说,我想跟你去西藏,可以吗?

我又一次看见艾怜清澈如水的眼睛,只是这一次眼睛里有一丝担忧。

我说真的吗?其实我知道是真的,艾怜是一个简单真实的人,艾怜心里想些什么,他的一张脸完全可以反映出来。我这样问只是我的口头习惯而已。我接着问,以前不是说不去吗?在我和祥善还没有约定之前,我就把我去西藏的想法告诉了艾怜,当时还开玩笑的说要艾怜跟我一起去,艾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绝对去不了。他第一关就过不了,他的爸妈打死他也不会让他去。就他一个独生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无异于把独生子送给了别人,叫两位老人家怎么活啊!

艾怜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能一辈子活在父母为我设计的生活当中,我已经长大,我要过独立的生活,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都是他们帮我设计好的,就连高考时填报的志愿都他们代劳的。他们还说,我一毕业就要我去他们为我联系好的一定出版社工作。他们太无理了,太武断了,太不注重我的感受和尊言了,我受够了!我不能总是为他们而活,我也要为我自己而活。反正我已经想好了,不管他们如何反对我都要去。我去西藏的目的很简单,说的难听一点,就是逃避现实。北京、天津的压力太大,我受不了。我不想拼死拼活的去找工作,也不想家人一切都为我安排,我想轻轻松松的工作,稳稳当当的生活。我早就说过,我是一个简单的人,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简单生活就是我要的幸福。

可是你认为西藏就没有一点压力了吗?

和北京、天津比起来,西藏的那点压力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你帮我去问问系里西藏人民出版社到底要多少个人,除了你和祥善,可不可以再加我一个。

好吧,明天我就去问。

虽然艾怜经常喜欢和我开玩笑,但这次绝对是真的。

第二天我就去问系里的党委书记。他显出很惊讶的表情,摘下他的黑框眼镜擦了擦,大发了一通感慨,现在的学生越来越搞不懂了。前几年一个都不去,今年像赶集似的,争着去啊。他看了看我,说,是不是都是你这个榜样所起的作用啊?这是西藏人民出版社的资料,好几年没招到人了,三五个肯定没问题。

回来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艾怜,艾怜的脸上又绽开了桃花,抱了我一下,说要请我吃“水煮鱼”。“水煮鱼”是我们这最热闹的饭店,是人气唯一可以与麦当劳相媲美的饭店。艾怜高兴的时候常请我去吃“水煮鱼”,每次去都点两个菜,一个是木须肉,一个是鱼香肉丝,再加两碗米饭,合起来不过二十块钱,既经济又实惠。好在我和艾怜都不喝酒,这里的酒水特贵,普通的青岛啤酒要12块钱一瓶,吓死人。只是唯一的缺憾就是每次去都要等上半个小时才有座位,没办法,饭店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每次去的时候,艾怜总是念叨,要是哪一天水煮鱼不用等进去就可以吃那该多好。我说,到那时候估计水煮鱼要破产了。

晚上艾怜打电话给父母,还没说上两句,艾怜的态度就开始生硬。接着,在电话里就跟父母吵了起来,按照艾怜的口气和言语,接电话的应该是艾怜的母亲。艾怜说,他的母亲太弱爱他了,什么事都不放心。艾怜在电话里怒气冲冲的说,你再逼我,我就跳楼!说完就把电话“啪”的挂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艾怜发这么大的火,额头上直冒汗,脸涨得通红,眼睛鼓鼓的,在宿舍里心慌意乱的转着圈。我给艾怜倒了一杯水,叫他别急,慢慢来,先给家里人一段时间考虑考虑,你这么突然,他们也一时接受不了啊。后来艾怜的母亲又打过来,艾怜不接,但艾怜的母亲很有耐心,一直打,电话铃一直响,弄得艾怜心烦意躁,把电话拿起又挂了,然后把话筒放在一边,这样艾怜的母亲就打不进来了。可是不久艾怜的手机又响了,艾怜看是家里的电话就直接摁掉了,然后关了机。

艾怜去西藏最大的阻力来自于父母,而对我来说去西藏没有任何一点阻力来自家庭。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父亲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名份而已,他不想也没资格管我。我最大的阻力来自兄弟和朋友,其实这算不上阻力。兄弟们都不想我去西藏,理由各有千秋。有的说舍不得我,有的说西藏那么遥远去了不好联系,有的说毕业了想要和我合作一起创业等等,面对兄弟朋友所有这些好心好意的劝说,我都一笑了之。这个时候,我只有相信昕雯的话,在你已经决定做某件事情之后不要再征询任何人的建议,毕竟是你去西藏,而不是别人去西藏。除此之外,我就没有任何阻力了。那么祥善呢?

我问祥善,你父母允许你去西藏吗?

祥善说,我父母说一切都由我做主,只要能找到一件自己满意的工作就行了。

那就好。

可是我总是觉得自己最终也去不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仅仅是我的感觉而已。

怎么会呢?别想多了,祥善,对了,你最想去西藏哪个地方?

纳木错。听说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湖,躺在西藏母亲的怀抱里,安静得像个天使。我的家乡稻城也有很多美丽的湖泊,但都很小很小一个,像珍珠一样散落在大地上,我们叫它海子。所以我想去纳木错看看,看看与我们家乡的海子比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同。

无香说我的眼睛很安静,让她感到很安详很舒适。而此刻祥善的眼睛比我更安静,更让人感到安详与舒适。

尽管艾怜仍然没有解决来自家庭的阻力,但他还是加入了我和祥善的行列。去西藏成了我、祥善、艾怜三个人的共同梦想。

我们开始跑步,这是实现我们梦想的第一步。我们开始很早很早的起来,沿着一条笔直的街道很远很远的跑。我们跑过行人,跑过车辆,跑过高楼,跑过树林,跑过河流,跑过麦田,然后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接着,我们又跑过麦田,跑过河流,跑过树林,跑过高楼,跑过车辆,跑过行人,跑回我们的宿舍。迅速的冲澡洗漱,吃早点,忍着腿酸背疼踩着自行车匆匆的去本校上课。

起早跑步对我和祥善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对艾怜来说不亚于红军万里长征。首先,早起对艾怜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而又艰难的事,艾怜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每天早上我去叫他的时候,我都要使劲的掐他,他才能醒,揉揉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嘴上嘟哝着,让我再睡一会儿吧,让我再睡一会儿吧。跑步的时候,由于艾怜比较慢,我和祥善跑三步就要等他一步。每次跑到终点的时候,艾怜坐在草地上根本站不起来,要我和祥善把他拉起来,扶他走好一阵子,才能放开他,慢慢的跑回来。尽管这样,但艾怜从来没有放弃的念头,看见他难受的样子,我的心口油然生起一股敬佩之情。我说,了不起啊,艾怜。艾怜说,要想以后一劳永逸,现在不吃苦怎么行呢!

考虑到艾怜起床的艰难以及上午我们还要上课,一周后我们将跑步的时间放在了晚上,我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据说晚上跑步比早上跑步效果更好。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艾怜的时候,艾怜当然是喜不自禁,既能多睡一会儿又能锻炼身体,一举两得的事当然好啦。

在艾怜为实现自己的梦想坚持不懈的奋斗时,他的母亲曾数次打电话到系里,在电话里向系领导哭诉,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没有吃过苦,怎么忍受得了西藏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要系里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她这个做母亲的,一起阻止艾怜去西藏。系领导理解艾怜母亲的良苦用心,只好暂且答应了她。不过,这着实让系领导为难,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独生子母亲与独生子之间的矛盾本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他们怎么好插手呢?

于是艾怜被传到系里。系党委书记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你母亲打来电话,说不准你去西藏。

艾怜似乎早就料到母亲会这样做,艾怜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这是我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包括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认死理,她不可能包办我一辈子。所以你们也不用劝我,我和我父母之间的矛盾我会及时解决的。

系党委书记说,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从理性上来讲,系里是支持你去西藏的;但从感性上来讲,你也不能不顾你父母的感受啊。所以,我们希望你最好与你母亲好好谈谈,别把事情弄大了。

艾怜点了点头。

艾怜决定过几天再和母亲好好谈一谈。艾怜承认自己上次说话冲了一点,还没有说为什么要去,就在去与不去上与母亲闹僵了。艾怜决定下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是令艾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艾怜的母亲一天后就从天津赶到了北京,出现在艾怜的面前。

当时很多同学在场,母亲的突然出现使艾怜感到很尴尬。艾怜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见到母亲的惊喜,冷淡的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我已经不打算去西藏了。艾怜是在说谎,艾怜不希望母亲在同学们面前丢人现眼。同学们都很知趣,散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足为怪。可是艾怜的母亲并不相信艾怜说的是真话,要艾怜写保证书,还要拿到系里去盖章。艾怜不屑于与母亲理论,三下五除二就写好了保证书,并拿到系里盖了章,交给了母亲。母亲对艾怜这次表现出来的乖顺感到惊讶,但也无话可说,悻悻的走了。

母亲走后,艾怜说,真让我丢脸。

我说,妥协了?

艾怜说,没有。先骗骗她,等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21

日子在平淡与期盼中一天天的度过。

我和祥善依然形影不离,早出晚归。

每天早上祥善依然会在车篷等我下楼,然后说,哥,你的烤肠。

骑车的时候,依然他在前,我在后。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回头看我,看我在不在,看我安不安全。

我们依然去又一村吃饭,每次都把好吃的夹到我碗里。

依然给我买黑咖啡,买水果,买冰淇淋•••••

每天晚上依然去跑步,每次跑完步,祥善都会给我买一瓶可乐。艾怜每次看到祥善这么做,总会翻出那句老掉牙的话:要是我有一个像祥善这样的好兄弟,死而无憾了!

很多的时候,我都会以为,假如这一次我们去成了西藏,那么很有可能我和祥善会一辈子在一起了。

可是,祥善总是对我说,哥,我总觉得我去不了西藏。

而当我问他原因的时候,他却回答不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鼓励他,你不是想去看纳木错吗?相信你自己,你一定会实现的!

我不迷信,但有点宿命,相信“天意”、“缘份”、“命中注定”之类的话。我曾经玩过很多次掷硬币的游戏。我说,如果硬币落地的时候是正面,就代表我一定能去西藏;如果是反面,就代表我不能去西藏。我把硬币一次一次的往空中抛,每次落地的时候都是正面。于是我就认为我去西藏是“命中注定”的了。为了消除祥善那种毫无缘头的感觉。我叫他也来玩掷硬币游戏。祥善把硬币往空中一抛,硬币迅速的自由落体,落在地上弹到另外一个地方,旋转了几下,安然倒地。可是令我和祥善都很失望的是,硬币是反面。祥善又试了几次仍然是反面。我叫祥善再试几次,祥善说不用了。安静的眸子有了很多惶恐,虽然是游戏,但这样的结果仍然使我很难过。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灵主宰?难道祥善命中注定去不了西藏?

我说过我不迷信,但当我路过一条街,遇到了一个算命老先生时,我仍然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我说,给我看看我最近的命运吧。

算命先生问了我生辰八字,仔细端详了我的脸,看了我的掌纹,然后沉重的说,你将有丧失之痛。

丧失之痛?我不以为然,何解?但算命先生并没有告诉我,总之说我最近的运气不好走,要我当心,凡事要看得淡一点,看得开一点。为了表示愧疚,算命先生不要我钱,但我还是把钱给了他。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见祥善从很高很高的山阶上摔下来,就摔在我的脚下,血肉模糊,魂飞魄散。祥善站在山阶上回头看我,看我在不在,看我安不安全,结果,一失足就摔了下来。

幸好是梦。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直奔祥善的宿舍,敲他的门,祥善,祥善。祥善出来了,惊讶的问,怎么啦,哥?

我握住祥善的手,紧紧的握住祥善的手,生怕他突然之间就在我的面前消失。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祥善,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祥善,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可以离开我?我的记忆仍停留在梦中,握着祥善的手一直在颤抖。祥善又问我,哥,怎么啦?你是不是感冒了,我看你额头出了好多汗。我用手察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回过神来。哦,没事,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失去了你。

然而,真的是梦吗?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饶恕自己,我永远都摆脱不了我身上背负的十字架,所有的罪祸都是我引起的。我骂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一个早上在车上发短信?祥善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上停下来看我,看我在不在,看我安不安全。结果,祥善没有看见我,我边骑车边发短信落在了后面。祥善没看见我,祥善就开始紧张的四处观望,就在那一刻,一辆卡车咆哮而来,瞬间,祥善车翻人飞,这一次,是真正的,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这还是梦吗?这已经不是梦了。我已记不清我当时是如何的跳下自行车,如何的抱起祥善,如何的疯了一般四处拦车。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我抱着祥善,坐在开往医院的车上,祥善的身体到处都在流血。我已看不清祥善的脸,但我仍然能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然清澈如水。我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落在祥善的脸上,落在祥善的身体上,与他身上流淌的血液融为一体,血泪交浊,血如泪,泪如血。祥善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哥,我想•••••••去••••••纳木错。祥善静静的躺在我的怀里,躺在他去纳木错的梦里,永远的闭上了他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我仿佛看见祥善在天堂里自我微笑,这个如天使一般的孩子,上帝太宠爱他了,终究把他带回了身边。

2004年4月4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天,这一天留下了我生命历程中最为惨痛的记忆。四,四,这个不吉利的数字竟如此巧合,如此宿命般的夺去了祥善的性命。这一天,我失去了祥善,失去了整个世界。这一天,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祥善的母亲来北京参加祥善的火化仪式。我对祥善的母亲说,伯母,祥善是我害死的,你打我骂我吧!祥善的母亲抱着我老泪纵横,孩子,别傻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伯母还不知道吗?上回你来我们家住了半个月,你是怎么对祥善的,祥善是怎么对你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们两个啊,比亲兄弟还亲。你怎么会害祥善呢?这不怪你,这是他的命,他的命苦哇!

火化仪式结束,我向祥善的母亲要了一些祥善的骨灰。我对祥善的母亲说,祥善一直想去西藏,想去看看纳木错,等我去的时候就把它带上,然后把它撒在西藏的土地上,撒在纳木错里。这样,祥善的梦想就实现了。

在祥善逝去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整日过着以泪洗面的生活。白天我不去上课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把祥善曾经送给我的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过目,抚摸。我不相信祥善就这样走了,他怎么舍得离开我啊。我听见他一遍又一遍的叫我“哥”,哥,我想去纳木错,哥,我想去纳木错!我听祥善给我买的音乐,看他给我买的书,喝他给我买的黑咖啡,让泪水、悲伤、往事把我包围。祥善的影子无处不在,他就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用那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我。

每天晚上我都站在阳台上僵持在黑夜里,我仰望天上所有的星辰,祥善,你属于那一颗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寂不寂寞?你孤不孤独?有没有人欺侮你?

每天晚上艾怜都会悄悄的来到我身后陪我一起哭泣。

你不要太悲伤了,每天晚上看见你流泪,我也忍不住流泪。祥善确实对你好,但除了祥善,你还有很多兄弟啊!

我发短信给昕雯,我的好兄弟死了,是我害死的。我很痛苦,真的真的很痛苦。每天晚上我都在哭,。他对我太好了。

昕雯说,你不要哭,你哭我也要哭。你兄弟的死我也有罪,我不应该在那个早上发短信给你。

凌宇离开大学将近一年后,我收到了他给我寄过来的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凌宇在汇款单里简短附言,欠了你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在这一年里凌宇没有给我任何音讯,只是一个月前我在西单图书大厦看见了凌宇策划的图书——《古今格言的另类解说》。选题新颖,书做得非常精致,卖得也不错。我看了一下版权页,是上海的一家出版社。那么,这样看来,凌宇应该是在上海了。现在,我又根据凌宇寄过来的信和汇款单可以确定凌宇是在上海。

凌宇说,兄弟,请原谅我这一年里没有给你任何消息,因为我发过誓,如果我不混出个样来,我没脸回来见你们!

你知道吗?在我走进北京火车站的那一刻,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车站里混乱不堪,满眼都是躺在破烂的被褥中或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他们的日光混浊而呆滞。我在想,若干天以后我会不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我想到过回家,可是我不想让我的父亲母亲看见我的落魄与狼狈的模样。每当我听到父亲的叹息,看到母亲的眼泪,我的心就如刀割一般。我不想再让他们伤心了,我欠他们的太多。

我坐在候车室里,翻看着中国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漫无目的的摸索着,天大地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后来我的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停在了上海,就像一望无际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亮的流星,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要去上海。现在想来我的决定是对的,因为上海有着与北京一样大的发展机会,上海的文化产业与北京一样发达。而我之所以不想留在北京,是因为北京太令我伤心。

坐上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毕竟有了目标。由于是淡季,我坐的这节车厢人不是很多,有的还一个人占了三个位置,躺在那里睡觉。可是这里的每一个旅客心情似乎都很愉快,大多是三五一群的,谈笑风生,零食不断,偶尔看到窗外奇特的景观还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声。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心中一片凄凉。

我就这样一个人来到了上海。来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放,我随着人流出了车站,来到了车站外的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不亚于北京的西客站。从7岁到70岁不等的乞丐灵敏的身段穿梭在如潮的人流中,他们有着极好的判断能力,能一眼看出你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很不幸我被他们盯上了,并缠着我不放,我走哪那些小乞丐就跟到哪。我被他们缠得实在没办法,就把身上仅有的两块钱零钱给了他们。我心想,上海的乞丐比北京的还要厉害。北京的乞丐羞羞答答的,还带有欺诈性质,上海的乞丐也不和你兜圈子,明目张胆的就是向你要钱,你多多少少要给一点,你不给他就缠着你不放。少的刚打发走,老的又跟上来了。我说,我没零钱了。说了之后我很后悔,我应该说我没钱了。那个四肢健全的老乞丐听我这么一说赶紧说,没关系,我有零钱,我可以找给你。我听了,哑口无言。

在广场的时候很多旅馆的服务人员问我要不要住宿,我问他们价钱怎样。他们只说很便宜,但怎么个便宜法就是不说。他们认为我这个外地人好欺侮,傻子都知道他们把你骗到他们所说的旅馆后就不便宜了。我拒绝了他们,口气很坚定。我现在还不想睡,火车上已经睡够了,想睡也不去他们那里睡。我很穷,身上只有一千多块钱,还都是借的,我付不起高昂的住宿费。

上海确实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两千年历史看西安,一千年历史看北京,一百年历史看上海。上海短促的历史更显示出它浓郁的现代气息。夜上海风流无限,光怪陆离,通宵不眠。我是一个突然闯进上海的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只好在上海的街道上瞎摸乱撞。幸好,我没有带很多的行礼不至于让我感到非常劳累。

我在街头的报刊亭上买了一张上海市的交通旅游图,摊主竟然是个老外,你知道我的英语不好,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搞定。我按照地图的指示,搭乘42路车去外滩,我想在外滩上过上一夜,明天再找住处。上海的公交车比北京更拥挤,晚上也不例外,幸好我站在窗户旁边,才没有丧失欣赏上海夜景的机会。快到外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座座很有风格和艺术的建筑,有哥德式的,有马洛克式的,有罗马式的,还有中西合璧式的等等,总之差不多汇集了欧洲所有风格的建筑。这个时候,外滩所有的建筑物的灯光全部点亮,流光溢彩,扑朔迷离,让人仿佛置身童话般的梦境中。

我下了车,在外滩的河栏上眺望黄浦江,滔滔江水,无声流淌。我感觉如梦一般,十几个小时前还在北京,转眼间就到了上海,人生漂泊不定,面对黄浦江感触犹深。外滩靠黄浦江堤岸旁边的地方有很多餐馆、酒吧、咖啡馆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吃店,小吃店里烤串的香味扑鼻而来,我蠕动了几下干涩的嘴唇,这才想起,我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了。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进了就没在黄浦江岸边的“啤酒花廊”。老板是一个神态的少妇,表情很冷漠。她把菜单拿给我,也不打招呼,也不给我端茶递水什么的,就干巴巴的站在那等着我点菜。我翻开菜单,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这里的家常炒菜价格贵得让我翻菜单的手直打颤。一盘醋溜白菜也要12块钱。我把菜单从头到底翻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一个比较便宜的菜,我想逃,但又碍于老板咄咄逼人的目光。老板都有点不耐烦了,冷不妨就嘣出一句,还没好啊?!那边客人等着呢!这让我很不自在,因为此刻就我一个人在店里。于是我故意磨蹭,故意气她,让她放弃我这笔生意。没料到,这回她倒很有耐心了,也许她觉得我要是走后里面就更加冷清和寂寞了。我终于不再和她计较,狠下心来要了一个木须肉盖饭,15块钱,心痛得不得了。

我向老板要茶水,她说没有,只有可乐、咖啡、啤酒,问我要不要。我说,白开水也行。她说白开水也没有,不凑巧刚用光了。我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在骗我,我暂且相信她一回,要了一瓶啤酒,后来一问价,8块钱,我再一次心痛不已。坐在椅子上,一边望着黄浦江,一边自斟自饮我在上海的第一瓶啤酒。我是一个爱酒的人,在大学的时候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而此刻我已经完全没有了那时喝酒的痛快,因为,我现在喝的每一口都是我在上海苟延残喘的生存的资本。在大学的时候,你总是劝我少喝点,而我总是蛮不在乎的说,怕什么,大不了和古龙一样醉死在酒桌上!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至少在一两年内我是不会醉死在酒桌上的,因为我喝不起酒,现在我每喝一口酒,心里就流一滴血。我曾经对你说,啤酒不算酒,这只是我的个人认为。没想到你当真了,平生第一次和我一起喝酒,破了诫。你说你答应过一个女孩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兄弟,我真佩服你,换作我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会对那个女孩说,如果你爱我,就爱我抽烟就爱我喝酒;如果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你就没有资格要求我这么做。你说我是一个心软的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心软的,因为我天生嗜酒如命。兄弟,如果你看到这里,觉得我欺骗了你,你很生气,那么,我向你忏悔。啤酒是不是酒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酒,那又是什么呢?

我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了饭,老板对我的吃相投来鄙夷不定的目光,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实在太饿了。生命与尊言面前,只好暂且把尊言搁在一边。吃完饭,我付了款,坐在椅子上休息。看黄浦江,看投射到黄浦江面上的灯光,看黄浦江对面的摩天大楼,一切那么清晰,一切又那么遥远。大约坐了一个小时,老板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说我可不可以多坐一会儿反正也没人。但她一口回绝了,说要打烊了。我知道是借口,但也只得悻悻的走了出来。

我沿着黄浦江岸漫无目的的游走,走到哪就算哪。后来我实在抵抗不了了,就靠在黄浦江岸的栏杆上睡了过去。半夜被冻醒,江上吹来的风灌进我的脖子里,很冷。我觉得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是我渴望的不是鸡腿,而是一个温暖的被窝。夜很静,我能听到好的呼吸和呢喃。我睁开朦胧而疼痛的双眼,望着无边无际的夜,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当时,我真的很想发短信给你,告诉你,我一个人在黄浦江岸边哭泣。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这样说,因为以前我在你面前哭过。后来我忍住了,因为那时候你正在睡梦中,发了给你,你也看不到。

第二天,我在城隍庙上海老街租了一个20来平方米的小屋。屋子里阴暗潮湿,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我走进屋子仿佛又回到了我刚入大学就被学校隔离的那段日子,可是现在你却再也不可能每天中午都走进我的屋子,推开窗户,对我说,见见阳光吧。外面的阳光很灿烂,而我只有你到来的那么一刻心里才有几许阳光。屋主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说一口流利的上海普通话,顶秃得非常厉害,额头光亮的可以当镜子照,这正显示上海男人精明的一面。他指着那间屋子说,就这一间了。傲慢的神色和夸张的口气告诉我,就是这样的房子在上海也都非常紧俏。这是事实,每一个来上海孤身奋斗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有过住上海平房的切身感受,那夹杂在高楼林立之间的高矮不一,凌乱不堪的一排排平房见证了他们在上海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我说,就这间吧。然后预付了500块钱月租,和屋主闲聊了几句,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礼关了门,坦然的卸下包袱,一头倒在硬绑绑的床上,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望着并不怎么高的天花板,黯然的想,今后,谁来为我开窗,让阳光酒进来?

来上海的第二天我的手机就停了,卡里没钱了,我用的是动感地带的卡,上海买不到这种卡,只有北京才有买。原想打电话给你帮我充一下卡,后来一想,算了吧,这样也好,省点手机费。这个时候,每一分钱对我来说都很珍贵。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联系不到我的原因。手机停了,和所有的同学朋友都断绝了联系,我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无底洞,心里非常恐慌。

我开始找工作。买人才市场报,搜集各种各样的招聘信息,电话一个一个的打,简历一份一份的发,大街小巷疯狂的跑。可是所有的心血与汗水换来的只有一个结果:等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我等不起,我必须养活自己。于是我把目标放到了最低的层次,不再局限于专业,不论做什么工作只要能混碗饭吃就行,先生存后发展。

于是我去了一家广告公司,我说我只干最底层的工作,给你们当业务员,跑腿,拉广告客户。

他们说,什么大学毕业的?

我说,大学没毕业。

有经验吗?

也没有。

以前学的是广告专业吗?

不是,学出版的。

那你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你能为我们带来广告客户?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勇气和实干精神。他们听了,发出一阵诎笑。他们说,你太幼稚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关系最重要。而且,目前我们公司刚刚进行了裁员,人满为患。所以,很遗憾,不能满足你的愿望。

我不伤心,我已经习惯或者说已经麻木,以这样的理由拒绝我的单位已经有好几家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自不量力,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要经验没经验,即使你有真才实学,人家怎么会轻易的相信你呢?我的一腔热血被浇灭得无影无踪,每次灌了铅样的双腿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里时,我的泪水总是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我绝望到了极点,再过几天我的房租就到期了,而我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了。这一个月来,我每天只吃两顿饭,有时候甚至是一顿。现在我都不敢照镜子,虽然还没有达到瘦骨嶙峋的地步,但用面黄肌瘦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我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再不找到一份工作,我就无法生存。所以当我看见一家酒店招聘服务员的启事时,我竟然非常惊喜的毫不犹豫的就走了进去。

我径自找到老板,说明来意。

以前干过服务员吗?老板对我的到来似乎感到很突然,怀疑的日光在我身上游移不定。似乎我不是来应聘的,是来打劫的。

没有。不过我可以学。

你是大学生吧?

我很奇怪老板为什么要这么问,但我不得不佩服老板敏锐的观察能力。我有点虚,心想,莫非做服务员也要大学文凭?我说,我只读了两年大学。

这就对了。你虽然是来应聘服务员,但你身上并没有以往任何一个服务生所具备的谦卑、惶恐的气质。你似乎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才选择这条路的。

老板的这一番言语说得我直汗颜,我猜想老板一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说不定还是某个名牌大学出来的呢。

你说的很对。所以,请老板给我一个机会。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只是我给你机会也没有意义。你只是想养活自己,你的屈就我余心不忍,我曾经也有过落魄的时候。退一步说,即使给你机会,你也未必能干得好。所以,我想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笔钱暂且缓解一下你的燃眉之急。然后你再去找适合你的工作。

我谢绝了老板的帮助,但我从内心里非常感谢他。这是我在上海第一次感到人间的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我失魂落魄的在上海游荡,我憔悴的容颜与喧嚣浮华的上海极不相称。天桥、地铁、街道、小屋,我一次又一次地轮回,一次比一次失望。我走向天桥。下面车流滚滚。不远处的一对年轻人,是情侣。女孩把头埋在男孩胸膛,男孩双手紧紧搂住她那瘦弱的肩膀。在风中伫立,很洒脱,很无忌,很幸福,很让人羡慕。我又走下天桥。买票,进入地铁站。长长的通道尽头,倚墙而坐着一个艺人。拉着二胡,优美的旋律缓缓在通道里回荡。可是谁也不懂这样的音乐,匆匆而过的行人,只不过用漠然的目光向他瞟一眼。我从他的身边走过,终究没有掏出口袋里的一块硬币,我自身难保。地铁进站了。我挤进车厢。座位上七歪八倒地坐着人,闭着眼,靠着头。没人说话,没人看报,都一脸疲惫,一脸茫然。整节车厢,只有寒寒的冷气。我出了地铁站,拐了个弯,又走上天桥……我在上海流浪的日子,每天都重复这样的生活。

农历2003年8月15日是我一生当中最难忘的一天,也是我这一辈子最为感到耻辱的一天。这一天,中秋月圆,我却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屋主赶了出来,流浪街头。上海依旧那么繁华,那么喧嚣,可是我的繁华梦早已支离破碎,我终究无法实现我当初的誓言。空气里飘着月饼的甜香,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时候,我无法不想家。于是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我母亲,我拿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滴大滴的眼泪涌了出来。母亲问我是谁,母亲的声音又苍老了许多,这更加让我心碎,但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其实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妈,我想回家。我母亲由于没得到回应,把电话挂了。我也只好把电话挂了,打完这个电话我已经身无分文。

我再一次流落到上海外滩,只是这时候的心情与刚来时的心截然相反,那时候是充满希望,现在是充满绝望。我的一生都在绝望中挣扎,从一个绝望里跳出来,又落入另外一个绝望,中间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可是这一次我还能跳出来吗?我发现我已经彻底绝望了。你知道吗?当我再一次面对黄浦江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竟然产生跳入黄浦江结束自己毫无意义的一生的念头。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我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事实。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向我走过来,把一个月饼递给我,说,大哥哥,我看见你在哭以为你没有月饼吃,大家都在吃月饼,所以我就从家里给你拿了一块。大哥哥,你为什么哭呢?我以前也常常哭,但哭了之后就笑了。本来我没有哭,只是流泪,但听了小男孩的话,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哭泣的欲望。我哭了,哭出了声音,这低沉、压抑、悲怆的哭声把我所有的绝望都哭出来了。哭过之后,我擦干眼泪,对那个小男孩笑了。我拉着小男孩的手说,谢谢你,小弟弟。哥哥吃过月饼了,哥哥只是心情不好,现在心情好了。月饼你留着自己吃吧,哥哥要走了。小男孩说的对,哭了之后就要笑,就像哭过的天空,依然会晴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小男孩,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希望的曙光。

你相信奇迹吗?我从来没相信过奇迹,可是奇迹却在我身上发生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本应该躺在黄浦江岸头,可是我却发现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然后我睁开眼睛,你猜我看见了谁?我看到了我们学校的我曾经为她考试作弊的那个女孩,一年多了,今天,在这种境况下如此的遇见,我以为我在天堂。

她说,昨天晚上我去外滩欣赏夜景,我看见你躺在黄浦江岸边,开始我以为不是你。照理说,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北京,在大学里啊。当我仔细一看的时候发现确实是你,我怎么能忘记你呢?你帮我考试作弊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从来没有怪过我。我给你寄钱帮你交罚款,可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把它退回。这一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受良心的谴责,你我只是一面之缘,我有什么理由要你帮我承受你本不应该承受的打击?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你,可是又不知道从何处着手。我是一个感恩图报的人,我欠你的一定要补偿给你,否则我的心一辈子也不会感到安宁。当时我看你已经进入熟睡状态,看见你落魄的模样,我心里很难受,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你竟然沦落到如此的地步。于是我叫了两个人,轻轻的把你抬进了我的车里,然后就把你送到了我家。

接下来她就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就把我的故事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了她。

她听了我的故事表情很难过,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他说,我是她的父亲。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明天来我的公司上班吧,做我们公司的策划编辑,这个职位刚好空缺。我女儿相信你,我相信我女儿,所以我也相信你。

我被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砸昏了头,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奇迹,可是奇迹还是在我身上发生了。女孩的帮助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如果没有她,或许我早已经横尸街头了。就这样我来到了女孩父亲所在的那个公司——金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是一家主要出版经济管理类、成功励志类图书的文化公司。后来我知道了,女孩的父亲就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对了,现在我可以将女孩的名字告诉你了,我也是这一天才知道的。她和你同姓,单名一个水字,文水,名如其人,真是一个如水一样的女孩。文水告诉,她离开学校后经过努力又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过着幸福平和的日子。

金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总部设在上海的金茂大厦,它在北京、广州等城市设有分部。文水的父亲说金茂大厦是目前我国第一高楼,世界第三高楼,耸立于黄浦江畔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中心,与东方明珠塔遥遥相望,气势恢宏。第一次跟着文水的父亲踏入金茂大厦,我有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四周的墙壁到处晃动着我的身影。第一次坐高速电梯,我严重失重,幸好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电梯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白领的装束,脸上的表情自信而不可侵犯,每个人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优越感,毕竟能来金茂大厦上班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我一来公司就坐到了一般职员无法企及的位置,策划编辑,按正规出版社的要求,起码要具有中级职称、五年以上从业经验的人才能承担。所以公司对的破格重用引来不少非议,很多员工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抱以嫉妒、不满、轻视甚至仇视的目光。他们猜测我可能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或者与公司老总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他们虽然对我另眼相看,也不敢轻易触犯我。文水的父亲鼓励我说,别怕,放手的去干,有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我。

我并没有辜负文水父亲对我的厚望,我是一个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公司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好好的珍惜它并为之奋斗终生。由于我在大学期间做过一段兼职,也是搞策划的,所以上手很快。几天之后,我就拿出了一个策划,《古今格言的另类解说》。说起来我还真得好好感谢你,要不是你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近水楼台后得月》启发了我的灵感,我也不可能想出这一个策划。我想古今中外有很多这样的格言可以反过来说,比如“三人行,没有我师”、“好马要吃回头草”等等,为什么不可以搜集起来写成文章编成一本书呢?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颠覆传统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只要你说得有理有据必然会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理,只有真言,我们倡导的“创新、不顽固腐化、挽一种角度思考问题”理念与时下读者的阅读需求一拍即合,所以这样一本书只要操作得好肯定有很大的市场。

我把我想法告诉了文总,并且写了一份完整的策划交给他。文总很满意,叫我放手去干,公司会鼎力支持。于是我开始找作者,本来想找你帮忙,但当时你在创作你的长篇小说,所以不好意思打扰你。后来我决定亲自操刀,因为只有我比较明白此类文章的写法和风格。一个月后,文章全部写完,一共100篇,一篇500字左右,速度之快连我自己也惊讶。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你只有不断的挖掘它,它才会爆发出来。文章写完后又找到高中时一个画画很有专长的同学配上了一百幅漫画插图,两个月后经过严密的后期制版,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古今格言的另类解说》就面世了。不出我意料,这本书一上市很快就脱销,现在已经是第三次印刷了。

这是我在金泰文化发展公司的第一次成功,也正是这次使得所有的同事对我刮目相看,再加上我为人的随和谦让,我赢得了公司上下的一致好评,我在公司的地位也进一步巩固了。喝水不忘挖井人,能有这一切我最感谢两个人,一个就是文水,一个就是文水的父亲。文水给了我特殊意义上的帮助,文水的父亲给了我开创未来人生的机会。文总是我遇到的一位最好的领导,果断但不武断,值得员工依赖,敢用新人,能给新人机会。

公司为了奖励我给了我一笑数目不少的资金,这笔钱足够我一年的生活费。我用这笔钱在上海的衡山路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从文水的家搬了出来,尽管文水一家人再三挽留,毕竟寄人篱下或多或少会给对方以及自己带来不适。文水说,你可以不走吗?我说,我就在附近,会常来看你的,你也可以常来看我啊。文水点了点头不说话。帮我提着行礼送至出租车前,然后拿出一串手链送给我,说,愿它给你带来好运。我谢了,收下了礼物。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孩总喜欢送男孩子手链,当初无香不也是送了你一条吗?文水一直目送我渐行渐远,直到出租车消失在她的眼中。

我在上海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每天早上我乘82路公交车去上班,四点半下班。下班后喜欢逛衡山路步行街,以此来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衡山路步行街是一条异域风情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四百多棵法国梧桐,街道外墙有古典与印象派画家的油画,独具风格的酒吧从街头延伸到街尾。我常常一个人在黄昏或者晚上沿着衡山路行走,让大片大片的梧桐叶落在我的身上,累了就去旁边的酒吧喝酒或者坐在长条椅上慵懒吸烟,一支又一支。边吸边看街上的风景,结果有一天我就看到了stone。这是我在上海的第二次奇遇。

Stone,你知道的,我经常为你讲到的那个如天使般的女孩,在我复读的那一阵子帮我从绝望中拉出来的那个女孩。那次在北戴河巧遇我错失了机会,等我第二次再去找她的时候她人已经不知去向。而这次当我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真有一种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感觉。北戴河时的stone坐着轮椅,现在的stone步态轻盈。北戴河时的stone是一个人,现在的stone是三个人,推着一个摇篮车,里面躺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走在一起,那个男人很明显已过而立。Stone完全是一个成熟少妇的装扮,仅仅两年的时间,stone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令人咋舌。我算是真正渗透了“世事难料”这句话的佛学意义。Stone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有叫她,别人的风景,美丽而安详,我何须破坏。stone真的就像一个天使永远的在我的梦里消失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碰到stone,我曾经答应过她给他录制一盘我自己的磁带,以前没有条件,现在有条件了,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只是我始终不明白的是,stone和我一般大,为什么要过早的步入婚姻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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