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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轻拂,草木皆淡。大巴开了足足六个钟头才到树水镇。
夜晚就这样遥遥的来临了。
整个城市暗了下来,我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清粼的水面,昏暗的树木,隐在这一片皑皑的暮色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那个夜晚,是我第一次见到勒祈诺。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定定的站在镇长的身旁,提着一盏萤火灯笼,白衣黑裤。我从大巴下来,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他看到我,轻轻笑了一下。我没有搭理,把头低下跟在继母身后。
来接我们的是树水镇的镇长,他穿黑色的长衫,像民国的教书先生,头发梳得整齐光亮,在月色下都能看到那些光,他的样貌颓丧,刚喝过酒,他笑起来的时候牙齿露出很黄的牙垢。
继母说:“怎么这么黑,连灯也没有。”
镇长陪着笑脸:“树水镇的电厂发电不稳定,经常断电,不过不要紧,打上这萤火灯笼就不怕了,摸黑也能走进镇里。”
爸爸说:“算了,凑合着走吧。树水镇常年都这样。”继母皱眉看我,我也看她,她的眼眸发黑,看我的时候全是怨恨的光。她不善待我,这我一早便知。
我不与她说话,从来不,自两年前我的亲生妈妈病死爸爸再娶,我就再没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
镇长拉过勒祈诺给爸爸看:“这是勒祈诺,安林的孩子,镇上学习成绩最拔尖的学生,今年刚考上景安中学。”
爸爸慈爱的看着勒祈诺,摸他的头:“你就是勒祈诺,五年前回来你才半大,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哎,你爸爸如果没有去世,看到你这么聪明该多高兴啊。”
我听到这个消息,蓦然抬头看了勒祈诺一眼,他的目光有些惨淡,我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喊了声叔叔好,然后走到我面前把灯递给我说:“你拿着灯,要不等等会看不见的。”
我摇头,再摇头。
爸爸说:“祈诺,小末已经有半年没说话了。”
勒祈诺讶异的看我一眼。
我确实半年没有开口说话,从我的右手掌在八个月前被工厂的机器绞得变成一个肉球之后,我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我在家呆了半年,吃很少的食物,一直听歌睡觉,终日关着门,来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我知道,这是心病。用什么药都无法根除。
直到爸爸说:“小末,我要去趟树水镇,你去不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是妈妈生前一直念叨的地方,她说她怀念那里的炒糖糕,怀念那里的安眠曲,怀念那里的萤火虫,怀念那里的榕树,她说她曾经在那里许过很美的愿望。
她说,小末,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不知道那个真正的我到底在哪里,我想知道,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的时候,我是不是能找到原来那个笑起来有甜美笑容的罗小末。
进镇子的山路有些崎岖,爸爸和镇长在前面谈话,爸爸此行的目的是来捐钱修路的,爸爸和妈妈都是从这个镇子里出来的,听说爸爸和妈妈从小青梅竹马,爸爸在景安开了工厂,赚了大钱就接妈妈出去过上了好日子,以前妈妈在世的时候每次要带我去树水镇,我都嫌远嫌偏僻不肯去,现在想想,后悔已晚。
我一直站在勒祈诺的身旁,夜里的山上有萤火虫在飞,它们飞到我的身边,飞到勒祈诺的萤火灯笼上,勒祈诺伸手抓了一只放在我眼前,他说:“给你。”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像是最美好的音节,萤火虫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少年干净又漂亮的脸,五官细致,眼睛清澈。
我从口袋里拿出左手,打算接过他的萤火虫。
我听见继母在边上说:“小末的手残废了呢,接不住你的萤火虫了。”
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刺耳得像是一根针刺进耳里,在以前,我是怎样也不怕的,可是今天我怕勒祈诺知道,虽然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勒祈诺还是笑了,他说:“那有什么啊,我帮她拿着也行。”
天色沉沉,他笑起来像个漂亮的小娃娃,树林里刮了很大的风,继母说:“怎么风这么大,也不知道有什么鬼怪。”
我的心里也难免戚戚。勒祈诺看出来了,他转头对我说:“罗小末,别害怕,我们镇上晚上出没的鬼怪专门吃那些坏心的女人。”
我看到继母的眼神变了色,我笑了起来,爸爸转头的时候看到我笑,他说:“你看,小末笑了,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看她这样笑。”
我才发现我笑了,连我自己也惊讶自己的改变,月光照在路上,我的手依旧放在口袋里,勒祈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送我的萤火虫。他的脸上有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罗绿色的碎点让他的脸看上去那么透亮。我想,他是不是那个代替妈妈来带我走的人呢,尘世给我的痛苦那么多,勒祈诺的出现是不是要改变我的痛苦呢。
这个夜晚太美好,我开始相信妈妈告诉我的关于树水镇的一切。
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相信勒祈诺和我一样,当整个镇的灯都暗了,我们才会变成真正的自己。
十二岁,树水镇的夜晚,我第一次遇见勒祈诺。他在快到树水镇的半山腰上对我说,罗小末,树水镇是受萤火虫庇佑的镇,它能消除你所有的烦恼。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爱,在见到的第一次,就注定要羁绊一生,就注定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在心里,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