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康熙六年,夏(四)(1 / 1)
阿玛、额娘、大哥、大嫂、海玉里、玛尼、冰月、兰儿甘、令瑞、令含、令雅、赞扎、岳乐、还有老福晋、三嫂、奇克新、奇克新的福晋、苹喜、俞霁、青盛,这些和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都走到了我前面。见多了死亡,流多了眼泪,尝试了太多的心痛,有时候难免会一个人想,这算不算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为什么他们死后的痛苦都要让我来承担,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让我在心里不停地回忆,为什么我就不能走到他们的前面,让他们为我流一滴眼泪?可上天又为什么要给我惩罚,我这一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还是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到头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这不知道,算不算呢?
阿玛是六月二十三那天离世的,作为女儿,我本应该在他灵前守灵,尽孝,可是因为我安亲王妃的身份,我没有办法送阿玛最后一程,我在这个时候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岳乐当年的痛。不过,比岳乐幸运的是,在阿玛离世的前两天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尽了一个女儿在父亲生前能尽的最后一点儿孝道。
“阿玛,来,张嘴吃饭,最后一勺了。”我把勺子递到阿玛嘴边,最后的几天他已经吃不下去面食,只能喝一点儿稀粥。
“我成孩子了,不仅要你喂着吃,还要带这个。”阿玛说的这个是指他围在脖子上的口围,口围是给孩子穿的,也叫口水兜,是避免小孩子在吃饭时将口水、食物或者鼻涕沾到衣服上的东西,现在阿玛的脖子上就围着一个,所以他才笑称自己是孩子。
阿玛张嘴把饭吞进嘴里,可是还是有一些撒到了外面,染到了口围上。
“您看。”我把口围上沾到的东西让他看了一眼,随即就用帕子擦掉了,阿玛笑了一下,嘴里的食物又往出溅了一点儿,沾在他的胡子上,他的嘴一动,胡子上的饭渣就跟着晃,我帮他把胡子上饭渣擦干净。阿玛看见我这个动作,在把饭咽下去之后,说:“还是女儿好,要是你三哥的话,我的胡子就被他擦掉了。”
我的心有点儿疼,在我印象中威风凛凛的阿玛到老了,躺到床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围着口围,吃饭还把饭渣掉到胡子上,自己还没有知觉,得让我这个做女儿的帮他擦掉,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害怕阿玛看见,我站起身,把饭碗搁到桌子上,准备倒一杯水给他。
“思敏呀,我那几个孙子怎么样啊?”阿玛在我背后问。
“都好。”我一边倒水一边转过头对阿玛说,“本来要带过来让您看看的,可是岳乐说怕孩子搅着您休息,就没让我带。呀!”光顾着说话,水倒在了手上。
“怎么了,烫着了?”阿玛很着急的问我。
“没事儿,水不烫。”我端起水,转过身,走到床前,冲着阿玛笑了一下,把手指头伸出来,让他看,证明我所说非虚。
“咳咳,”阿玛咳了两声,我连忙把水放下,在他的背上轻轻的捶着。
“小时候就这样毛手毛脚的,都当娘的人了还这样。”阿玛平息了一下气息,伸过手把我放在他胸前的手握住,拉我坐在他旁边。
“小时候我也和现在一样,烫着手指头就把手指头伸到您面前让您看,让您帮我擦药。”
“哎,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腿还疼吗?”阿玛想要把手抬起来,可是抬了抬,没抬起来。
“疼?阿玛您说什么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的腿,那年,跪雪地。”
“早就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我笑着用空出来的右手在阿玛的手上顺着筋脉轻轻的按着。
“没骗我?”阿玛的眼睛寻上我的眼睛,我笑了,摇了一下头,“真的,所以我刚才才没反应过来您说的腿和疼是什么意思。”
“那就好,”阿玛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把眼睛闭上了,“这几年一到下雪天我就害怕你腿疼,你额娘给你做的护膝送去之后你也没个话,我又不好问她,问她她就说我是老虎。”
我扑哧的笑出了声,“她说您是老虎?”
“是啊,朝廷上有人叫我老狐狸,可是叫老虎还是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吗?”阿玛把眼睛睁开,笑着看着我。
“不知道。”其实我知道,额娘跟我说过,可是我不忍打断阿玛的话。
“她说虎毒都不食子,我让你把腿跪的几个月下不了床,我是老虎,不,是比老虎还坏的东西。呵呵呵~~”阿玛自己笑了起来。
我陪着笑了几声。
“安王现在对你好了,我也就放心了。”阿玛突然把话题转向了我的婚姻生活。
“您怎么知道他现在对我好了?”
“阿玛有眼线,你信不信?”他把脸往前凑了凑,脸上的褶子随着笑全出来了。
“我信。”
“呵呵呵,信就好。”他重新靠到被子上。
“阿玛,所以您要好好养身子,有您在,女儿不也有靠山吗?有您这个老泰山压着他,他不敢欺负我。”
阿玛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我要给他捶背,他不让。
“没事儿,不用捶,是啊,我以前害怕,害怕你被他欺负,现在我不怕了,我的眼线告诉我,我女儿现在把安王爷管着严实着呢。”阿玛把我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咧着嘴笑。
所以阿玛在我的最后的印象里就是笑,他满脸的笑,微笑,大笑,咳嗽着笑,一如当初我对他第一次有印象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抱着我转圈,抱着我笑,可那时候的阿玛是年轻的,是可以抱的动我的,而现在,阿玛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围着口围等我喂他吃饭。
笑完了,阿玛把手从我的手中抽了出来,眼睛又闭上了。
“阿玛,您累了,女儿就先下去了。”我帮他把口围卸下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准备离开。
“别走,阿玛有话和你说。坐,坐我旁边。”
我依言坐下,把手上拿着的口围放到旁边的几上。
“您说。”
“当今皇上是个聪明人,越聪明的皇上臣下还是不聪明的好。”阿玛的声音放的很低,我只能往他嘴跟前凑,才能听清楚他说什么。
“这和我有关系吗?”我尽量想把这种突然而至的紧张气氛赶走。
“有关,你是索家的姑娘,虽说是嫁出去的人,可是你的根在这儿。哎~”阿玛叹了口气,“你三哥在皇上跟前当侍卫,皇上对他不错,可是你三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生而富贵,性子倔肆,他不喜欢的人他就把不喜欢摆在脸上,可是他自己的本事又有限,这样的性子,做做贵族还可以,做官,危险呀,盛极必衰,我还不懂这个吗?”
“阿玛,您多虑了,三哥,三哥挺好的。”
“他以为他阿玛是首辅,他侄女是皇后,他妹妹是安王妃,他就能眼中无人吗?呵呵,你知道当初选芳儿做皇后的时候,鳌拜他们说什么吗?”
“说什么?”
“那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三个跑到太皇太后跟前说,若将噶布喇之女立为皇后,必动刀枪。满洲下人之女,岂有立皇后之理?呵呵,我们赫舍里家在他们眼里那就是暴发,是战败投降的下人,他们才是贵族,才是随□□打天下的人。你三哥还不知道收揽人心,哎,傲呀。”阿玛摇了摇头。
没错,比起他们三家的显赫,赫舍里家确实不如他们,后天可以努力,但是先天出身的缺陷却没办法弥补。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但是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了阿玛的身体,所以我就想要把话题岔开。
“阿玛,那是鳌拜他们的女儿没被选上,随口乱说的。您还当真了,哎,明天您想吃什么我亲自给您做。”我把阿玛晾在外面的手塞回被窝。
“打岔?呵呵,岔就岔了,记住一句话就行,索家是你的根。”
索家是我的根,就因为这个根我在后来跟三哥吵了一架,两家几乎断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