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前尘兮已绝 第十二章(1 / 1)
客人们走后,我请求韩夫人让我跟非雾单独说一会话。韩夫人同意了,带着金大娘,鹂儿鹤儿离开了。莺儿和燕儿出去陪客人了,我没有见到她们。武公业就守在门口。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非雾。
我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我看到时光哗哗流过。
“你——”
我们同时开口。
我停下来,看着她,眼睛慢慢湿润了。
我决定告诉她我是谁,我相信她不会说出去的。我拉住她的手,“非雾,我——”
“我知道,你是非烟。”非雾打断我的话,安静地说。
我目瞪口呆,她居然认出我来了,怎么可能,我的相貌已经完全改变了。非雾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轻轻笑了一下,“别忘了,我跟你一起练了那么多年的琵琶,你有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别人谁也不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小动作的,你弹奏琵琶前,会用小指指甲在覆手上轻轻地刮一下。还有你的眼神,非烟,我怎么可能忘了你的眼神。还有,我更不可能弄错了跟你合奏琵琶的感觉,这感觉,只有跟你一起弹奏的时候才会有的。”
“非雾,你还好吗?”我的眼泪滴下来了。
非雾抽出手,给我揩掉眼泪,“非烟,你快走,我怀疑韩夫人也认出你来了,她是只老狐狸。如果你是从宫中逃出来的,那些侍卫一定有本事找到这儿来。或者韩夫人已经跟他们勾结了。”
“你放心,宫中现在应该没有人要抓我回去,非雾,我只跟你说几句话就走,要不,我让武公业把你赎出去吧。”我对非雾说。
“傻姑娘,我的身价岂是武大人能出得起的。”非雾摇摇头。
我掏出九鸾钗,“这个价值连城,应该能赎你。”
“这不是上次那个客人送给你的钗吗?”非雾看了一眼。
“是的,他就是皇上。”我如实告诉她。
非雾的脸色变了一下,这个真相显然吓着她了,“他就是皇上!”
我的心中掠过一些疼痛和悲伤,点头不语。
“皇上驾崩一定有隐情,对吗。”非雾急道,“如果是,非烟,你马上就离开这里。”
“非云有什么消息吗。”我问她。
非雾的眼圈红了一下,“非云她死了。”
我大吃一惊,“中秋那天我还看见她出城了。”
“是的,她想偷偷逃跑,却被胡安武派人抓住,打了一顿,带回来当晚,非云就自尽了。”非雾低下头,“非云,她太傻了。”
我的头脑里嗡嗡地响着,好像没听清非雾的话,非云死了,武公业一定知道,他没告诉我,是因为怕我伤心和自责,那天我看见她了,如果我追上去的话,也许事实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可是,我追上去又能怎么样呢,带她回武公业的家里么,除了连累武公业外,一样也救不了非云,胡安武那种恶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非雾站在窗口,往下看了一下,忽然一个箭步蹿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道,“果然,韩夫人带了几个陌生男人向这边走来了,他们一定是侍卫,非烟,快离开这里!”
她拉着我跑出房间,告诉武公业有人来抓我,我和非雾在前,武公业在后,飞奔着下楼梯,从一个侧门拐入曾经为我们举行琵琶会的后台,非雾找来了一根绳子,一头从后台的一个窗子搭出去,把另一头往柱子上绑,“快,从这儿往下溜,大门肯定已经被把守了,先混进巫云司,想办法从巫云司的前楼跳到大街上。只有这一条路了。”
非雾在短短的时间内为我设想好逃出牡丹亭的路。我不由得佩服她,原来非雾还是这样一个处惊不乱的人。
武公业不等非雾绑好绳子,便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非雾,从窗口跃下去。他的轻功不错,轻飘飘地着了地。
非雾在前面走着,上了巫云司的楼,后面已经有人追来了,我回头看见了七八个身着锦服的侍卫,一边分开妓女嫖客,一边用眼睛急急地搜寻着。皇后和田令玫到底不想放过我,武公业拉着我,向楼上跑去。
“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非雾对我叫道。
这时,我们已经上了楼,巫云司的二楼一向都不对外开放,所以封上了,我们只有只奔上三楼,在回廊里奔窜着,武公业拉着我的胳膊,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随着他踉踉跄跄地跑着,旁边的妓女嫖客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有人尖叫,“天啊,不会这么急不可待吧!”
他们一定把武公业想象成一个欲火焚身的超级嫖客了。我顾不上别的,只管把外衣扒了下来,非雾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我,“穿上!”
我很快穿上了她的衣服,我一抬头,发现她也穿上了我的衣服。
“不行,非雾,他们会把你抓走的。”我惊叫。
非雾对我温柔地笑笑,“非烟,只要你逃出这些人的魔掌。”她忽然挨近我,伸手在我脸上一抓,把我的面具抓了下来,笑道,“这玩意儿好漂亮,给我戴戴吧。”她一侧面,戴上了面具,长目入鬓,果然妖冶无比,她轻轻笑着,更是美得邪气。
她回头向另一边跑去,这时,那些侍卫们刚好追上来,其中一人指着非雾的背影,“就是她,穿着蜜合色衣服的那个女人!”第十三章被侍卫一冲,在外面的妓女和嫖客一片惊叫,不知道牡丹亭出了什么祸事,纷纷夺路跑回房中或者冲下楼梯去,巫云司顿时炸开了锅。
武公业趁乱护着我向对着街的回廊跑去。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用眼睛寻找穿着我的衣服,戴了面具的非雾,我刚好看到侍卫包围了她,非雾回过头,对我远远地笑了一下。
这时,我们已经跑到了临街的栏杆前,武公业不容分说,一把抱起我,从栏杆上飞了出去。
我向下一望,下面也围着一片侍卫,刀和剑的寒光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完了,我正要闭上眼睛。
武公业在半空中忽然下死劲地把我往旁边一推,他却落入了侍卫们的中间。我向一棵树飞过去,哗哗地从树梢上往下落着,树枝啪啪地断裂着,半黄的树叶纷纷坠下,树枝减弱了我下坠的力道,最后一根比较大的树枝托住了我。
我往下一看,离地还有差不多一丈高。
一些行人停了下来,仰面看着我,他们一定很奇怪,天上怎么掉下来一个姑娘,侍卫们正在跟武公业打斗着,武公业孤掌难鸣,已经落了只有挨打的份上了,但是他依然奋力地挥着剑,血从他的身上透了出来,我现在对自己的任性后悔得简直想死,武公业和非雾也许会因为我的这次冲动而死掉。
有几个侍卫看见了树上的我,向我跑过来,我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挣扎着要往下跳,那根树枝不容我跳下去,就先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我身子一沉,随着断枝向下坠落。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睁大眼睛,盯着侍卫们手中的剑,想象着那些剑如何从我的身上透过。
这只是一瞬间。
一个浅灰色的影子一闪,我落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中,这怀抱似曾相识。
我抬起眼睛,碰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我并不惊讶,好像我一直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双深邃的眼睛在等着我一样。
“快去救武大哥和非雾!”我对这双眼睛说。
一道红色的影子和一道蓝影子向武公业和侍卫们闪过去。
“红霞和葛兄弟会救他们的,我要带你离开这里。”男人低沉地说。
我来不及说什么,就觉得自己跟着这个男人飞了起来,掠上房顶,几个纵落,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温柔坊。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屋顶,这感觉非常新鲜而奇妙,我觉得自己飞在梦中,在梦中,我常常这样在屋顶和屋顶之间飞来飞去,可这不是梦,一双有力的胳膊正在抱着我,这情景多么熟悉。
最后,我们落在一匹白马的背上,这白马一扬蹄,立刻飞腾起来。
我忽然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想非雾和武公业,任由这匹马,载着我和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去任何一个地方。
我知道在非雾和武公业正为了我生死未卜的时候我却是这样的状态是非常无情,甚至冷血,可是这一刻,我就是什么也没有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个男人,本来就没有别的人存在一样。
我没有说话,男人也没有说话,他胳膊圈出来的一个天地里,是那么温暖和安全,充满了我熟悉的气息。这种感觉简直是太奇怪了,我觉得我几千年前就一直认识他,而且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胳膊圈出来的天地之外。
我不知道洛阳的远郊,居然有这么一片连绵的山脉,秋天把树全染成了斑斓之色,炫目,灿烂,散发着干燥的树木的芳香,群山之中的一个美丽的山谷,居然有几间小木屋,安静地等待着我们。
白马撒着欢,长嘶一声,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在一间木屋前停了下来。
男人把我抱下来,并没有马上放下我,而是直接抱进了木屋之中,才把我放下来。
我环视着木屋,干净而简单,有木桌木凳子和木床,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套浅红的女人衣服,递给我。我这才低头看见自己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简直就是一条条破布一样挂在我的身上,衣不蔽体,莹白的肌肤在破衣里若隐若现,我不禁飞红了脸。男人走出门外,我连忙飞快地换上了衣服,衣服还算是合身,应该是红霞的衣服吧,她的身量跟我的差不多,只是我更瘦一些。
这个身形出奇高大的男人走进来,看着我,他深棕色方方正正的脸上并没有一点笑容,刀剑般刚毅的嘴唇紧紧抿着,可我好像从他的眼睛或者是嘴唇上看到了淡淡的笑意,不,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
我的脸上刺痛,我摸了摸,看见自己的手上有血迹,一定是树枝把我的脸挂伤了,我探手入怀,掏出一块手绢,刚要抹抹我脸上的血污,却瞥见了男人的眼睛盯着我的手绢,我略一看,才醒悟到我拿的正是他托红霞给我的手绢,上面的黄菊,还有那首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我的脸又一次烧了起来,倒好像是自己有意拿出这一方手绢似的,我的手不禁僵在半空,揩不是,不揩也不是。
“一方手绢而已,非烟姑娘从来没有用过它么?”男人的声音依然像第一次听到的那般粗犷而温柔,他递给我另一块手绢,一样地有小黄菊,不过没有题诗。
我接过来,胡乱地擦着脸,忽然想起武公业和非雾来,心中一阵焦急,不禁问道,“不知道他们可有危险?”
“那么多的侍卫,恐怕凶多吉少。”他并没有安慰我。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即使有红霞和葛从周,也难从侍卫的手中抢出非雾,救出武公业,是我害了他们!我心中一难过,落下泪来。
男人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仔细地看着我的脸,好像在研究我为什么有这么多泪水似的,“别哭,非烟,以后你跟着我,绝不会让你受这么多委屈了。”
这句话里有一种温存的力量,我慢慢收住了泪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看着他,他的脸那么刚毅,让人信任,我忽然想起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早就应该把你带走,非烟,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我本来就是他的什么重要的人一样。
重遇这个男人,难道成了我命运中的另一个转折点?一种神秘的,注定的宿命感笼罩了我,我正要问他是谁。
木屋的门一暗,红霞和葛从周从外面进来,奇怪,我怎么没听到他们回来的马蹄声。
“他们怎么样?”我抢了一步,问红霞和葛从周。
红霞避开我的目光,葛从周俊秀的脸闪出一丝铁青的颜色,他摇摇头,“非烟姑娘,我们没能把武公业救出来——”
我头脑一片空白,急切地问,“非雾呢?”
“我和红霞上了楼,只看见了非雾姑娘的尸体。”葛从周同情地看着我。
我几近昏厥,我早有这样的预感,侍卫那么多,可这预感一旦成了事实,我却无法相信,刚才他们都还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现在却已经天人两隔。
“步姐姐!”红霞扶住我。
我吃力地摇摇头,“我没事。”
我真的没事,只是觉得整个人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水中,冷得蚀骨,每一下呼吸,都能把整个五脏六腑冻成冰块。恍惚中,听见红霞问,“黄大哥,我们上哪去。”
“回冤句。”男人低沉的声音。
这个男人就是黄巢,他注定要成为一个让大唐翻天覆地的大人物,遇到他后,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开始了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