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方暮远篇二十（1 / 1）

吴力尊时不时地会给夏云竹发电子邮件，他从不对她说战况，只对她说他的生活和心情，有时候只是一天里的一个小小瞬间。他的邮件不像一个军人在阵地上写的，倒更像一个坐在自己后院品茶者的心情综述。

他告诉她：又是雨季了，我小时候特别讨厌雨季，因为那意味着我们住的地方又要响起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意味着要在屋子里寻找雨水滴不到的地方睡觉。可是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了下雨，喜欢躺在地上看雨从远远的地方来，落在我身上。中国人把雨称作无根水，我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无根的人。

还有一封这样写的：今天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很大，在脸上。是啊，样子很滑稽，不过看见别人忍着笑的难过样我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另一封写道：我现在在南方，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的河里游过泳，在这里的山上摘过野菜，牵着妈妈的手走过城里的街道。这里有我一切美好的童年回忆。可是现在，我很难过我在这里。

他对她说：读你的邮件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真希望每天都能有这样的快乐。于是夏云竹便每天给他发封邮件，有时长有时短，告诉他她的学习生活，写她听到的笑话，看到的有趣事，有时候甚至会写一大段菜谱给他，告诉他这是她今天做的菜。吴力尊好像对她的食谱特别感兴趣，听说她会做菜，憧憬着什么时候能吃上她烧的菜。

虽然吴力尊从未告诉她C国的战况，夏云竹一直听新闻，从那里获得最新的进展。她知道双方的主战场转移到南方，好像在那里争夺一个什么要点。夏云竹有个习惯，只听新闻不看。她都是利用做饭，吃饭和整理房间的时间来听新闻。这段时间也是她休息眼睛的时候，每天盯着屏幕的时间太长，她不想再加重眼睛的负担。周子渝以前就取笑过她这个习惯，说她这样见到名人都不认识了。夏云竹反驳道，我要认识名人做什么。

研究生三年级这一年，夏云竹和方暮远相处得很不错，其中梅姨功不可没。夏云竹可以拒绝方暮远，可是她没有办法拒绝热心的梅姨，总是被她拉去一起吃饭，尤其是逢年过节。虽然夏云竹已经尽可能多地在外面吃完饭回去，但还是免不了偶尔的被抓差。方暮远还是会时不时地露出他的纯洁天使模样，更多的是用他那双迷人的眼睛看着她。夏云竹总是转开眼愤愤地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放电！？

对皮埃尔热辣辣的眼神，夏云竹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可是方暮远好像不一样些。方暮远太过执着，夏云竹无奈地想。这么多年来，皮埃尔早就开始约会心仪的女孩，她和皮埃尔都不愿失去对方这个朋友和学术上的伙伴，也早就成为了好朋友。可是方暮远似乎从来就未曾放弃，虽然他只表白过一次。

方暮远很懂得她。她也懂得他，她寂寞了这么久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孤独，有一个人知道她说了些什么，知道她要说什么。在精神上，夏云竹是个寂寞的人，难得有方暮远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要她彻底将方暮远从生活中抹去，她的确舍不得。

暑假，又去C国参加救援活动的夏云竹仍然带着方暮远给她的那个手机。她事先告诉了吴力尊，他很遗憾地告诉她他不能来看她了，战事很紧张。夏云竹也知道战事紧张，从医院急缺人手这一点就可以看出。

夏云竹这次没有在首都多停留，直接去了政府军的地盘，忙碌的间隙打听周子渝的消息。她也知道这样打听太茫然，可是连红十字会强大的寻人数据库里都找不到他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一段时间后，夏云竹自愿去了前线的战地医院，因为那里最缺人手。在这里，夏云竹每天都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枕着炮声入眠，再也没有第一次听见炮声睡不着的情况。她来战地医院后，方暮远打过一次电话，他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保重。他听着话筒中传来的隐隐炮声，叹息道：“云竹，就算不为我，也为你父亲。”夏云竹心头一暖，郑重地承诺。

战地医院里有一个医术高明的陆医生，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夏云竹知道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要比红十字会成员面对更多的危险，因为他们从不肯妥协不肯等待，总是第一时刻出现在最前方。只要身体吃得消，陆医生就一刻不休地做手术。夏云竹甚至有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仿佛他在赎罪。夏云竹与陆医生私底下没有很多来往，只是有一次他看着戴口罩的她忽然说了句：“你的眼睛清澈而倔强。”他的眼神是想起了爱人的眼神。夏云竹笑，啊，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天，夏云竹正给她护理的伤员打针输液换药，听见外面好大的喧哗，她正忙着也没去理会。等她闲下来问了一个护士，说是阵地上刚刚送下来一个人，血淋淋的，好像是什么重要人物，送他来的那些人那样子都像要疯了一样，护士心有余悸地咧咧嘴。

夏云竹小声道：“希望他没事。”继续去忙碌。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过来大声问有没有血型是A阴的，夏云竹忙出去说自己是。原来是那人失血过多，A阴的血型本来就少，血库的血不够，现正从别的医院调呢，不过还是来不及。夏云竹忙道：“抽我的好了。”

护士给她验过血确认后抽了400毫升，叮嘱她好好休息。夏云竹笑道：“放心，我自己知道。”她慢慢走到长椅那儿，靠在长椅上休息。没过多久，护士又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穿军装的，满脸都是黑灰尘土和汗，殷切地看着她。夏云竹看看他们，不解地看着护士。护士为难道：“还是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只有你一个A阴型的。”

夏云竹忙伸出胳膊：“再抽400吧。”见护士犹豫着，笑道：“我身体好得很，800毫升不会有问题的。快点，别耽误了。”

短短时间失去800毫升血，夏云竹身体再好也觉得头晕眼花，有护士过来把她推到病床上躺下，给她输液。那几个军官一直跟着她，又小声问护士些什么。夏云竹闭着眼，只觉耳旁轰鸣，有种一直往下坠的感觉。她想，我这样掉下去是不是最终会掉到地狱里？

夏云竹看到周子渝，全身满是鲜血，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她，她还未触及她便见他慢慢倒下。她知道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可是这个景象怎么会如此清晰？夏云竹猛地醒来，大口喘息着。旁边一个护士按住她：“别乱动。”

夏云竹觉得浑身软软地，一点力气也用不上，问道：“怎么了？”开口说话才发现嗓音嘶哑。

“你有点低烧。”

夏云竹看着天花板，还是觉得晕，不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可是睡梦中又见到了周子渝，他对她说，小猪，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她也想告诉他，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可是竭尽全力喊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听见他哀伤地说，小猪，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又听见他说，小猪，对不起，我没有实现诺言。他说，小猪，下辈子，下辈子你不要忘了我。看着他悲伤地远去，可是她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昏昏沉沉中，她一次次地梦见周子渝，梦到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听到他说的话，他的甜言蜜语，他们的誓言。

夏云竹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整个世界仿佛忽然间安静下来，炮声也不见了。她大恸，刚才一定是小鱼儿来向我告别了。我没有找到他，我找不到他，他离开我了。忽然，她觉得一切寻找一切等待都失去了意义，她的坚信如薄冰般裂开。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夏云竹隐约听到有人带着哭声唤“陆医生”，她心一紧，忙踉跄着出去查看，见几个人推着车向手术室奔去。她忙跟过去，问手术室门口的护士：“怎么了？”

那护士抽泣道：“陆医生。。。陆医生中弹了。”

夏云竹脑子里嗡的一声，手扶在墙壁上支撑着自己，她声音颤抖地问：“他不是穿着红十字会的衣服吗？怎么会？。。。”

“子弹哪里长眼睛的？”

夏云竹等在手术室门口，心里不住祈祷，他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还有念兹在兹的恋人，他会努力活下来见她一面的。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陆医生祈祷还是为周子渝祈祷。

医生走出来，一脸的哀伤，小声道：“对不起。”夏云竹的心渐渐沉下去，这是她熟悉的人中第一个死于战争的，他没有等到见他的恋人。更让她害怕的是，这是否预示着什么？她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大多数人的命运由少数人掌握？这一切要何时才能停止？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她感觉大地在摇晃，身子一软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