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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 1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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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董某住在东郊一处相当清幽的宅子里。

这里一大片区域被房产开发商设计成乡村格局的别墅群,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隔甚远,而且屋主可以自主决定房型设计,包括房屋外围数百平米的院落。周围处处绿地,中间还有清澈的溪流汵淙淌过,花树成荫,鸟语如歌。

车子歇在一座红色小楼的院墙外,院墙是大块花岗岩基座上带半人高的铁花缠枝围栏,里面沿着墙边小朵品种的蔷薇开得正盛,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如连绵织锦噼里啪啦燃烧般直铺至墙外,被四月近午的暖暖日光一蒸,浓郁气息醺人欲醉。

丹青下车后嗅到花香,微微一怔。

怎么,为何不是姜花却是蔷薇?

她很快就得到答案。

朱也上前按门铃,有低眉顺眼的阿姨来应门,他示意丹青进去,自己却站在原地未动。

“我在车上等你。”他说。

丹青抬眼看他,嘴唇动一动,然而没有出声。

朱也以为她怯场,想一想说,“或者我陪你一起进去?”

丹青仰起头微微一笑,“不,不用。”然后转身进了院门。

在朱也的眼里,颜丹青的这朵笑颜,既炫目,也陌生。

真是美丽的地方。

丹青打量四周,忍不住感慨。

除了那一圈蔷薇花墙,院子里面也是草木扶苏,一座欧式白色二层洋房掩映其间。

看得出来屋主十分喜欢蔷薇花科,小小一个花园中至少十数个品种的玫瑰争奇斗艳。院子一角另有藤萝满架,星星点点的猩红茑萝自一片碧绿中溅开。地上细绒般的草皮,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

前庭两只半人多高的青花瓷缸里各养了十几尾锦鲤,有人经过时,鱼儿攒动着过来讨食,发出“嗒嗒”的吐水声。

“先生在楼上书房。”阿姨轻声说。

站在楼梯口,丹青心念一动,她默默数着阶数上去。

当然,短短一程楼梯,没有三十九级台阶。

她又细细观察楼梯扶手,统统漆水如新,华美的镌刻花纹上描了淡淡的金色,一点破损也无。

呵。

丹青悄悄叹了一口气。

心情真是复杂,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望。

也许,那只是一个噩梦。

书房的门虚掩着,丹青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叩门。

“谁?进来。”董某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不耐。

丹青推开门,一眼看到董某人的背影,踞立窗前,仿佛一幅剪影,有太多的孤单和寂寞不堪重负似的汩汩流淌成他身后一条长长影子。

“董先生。”

董元莛恍若从梦中惊醒,应声转头,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道茫然神情。

丹青站在门口,走廊上没有点灯,一半身体陷于阴影中,一张皎洁面容也因此如百合般分外雪白鲜明。

她这样静静注视自己的眼神,冷淡中透出一丝好奇,实在像足了当年的霍沉香。

“沉香,我不能带你走。”二十年前,少年老成的董元莛这样对霍沉香说。

他不能忘记那一刻沉香的表情,就是这般的冷漠和安静,只是一昧看住他,眼神里透出一丝好奇,嘴角则渐渐浮起一丝轻忽笑意。

面对这样一双眼瞳,董元莛的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记得那个夜晚。

工厂的宿舍逼仄阴暗,头顶一盏日光灯接触不是太好,灯光有时会跳一下,灯管两头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然而眼前的沉香确仿佛置身华美的宫殿,足下铺着柔软的毛毯,头顶悬挂璀璨的宝灯,周遭一片琳琅绚丽,她则是这片领地唯一的公主。

在少年震撼错愕又迷醉的目光中,少女沉香缓缓褪去身上的衣衫,直到芬芳洁白的身体完完全□□裎在冰凉的空气中。

“元莛。元莛。”她低声地、温柔地呼唤他。

“不,不可以。”他说,然而双脚不听理智的安排,一步一步趋近过去。

“为甚么不可以?嗯?”她轻轻地笑,“你爱我,难道不是么?就像我爱你一样。”

他们相拥着倒在梆硬的单人床上。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恍惚中,沉香似乎在他耳边这样说。

不记得了。记不真切了。

只记得身体接触时的温暖感觉。

那时候的两个人一般的青涩和紧张,他猜她疼痛难当,然而她不肯叫他停下。

这是他和她的第一次。

等到沉香走后,他细细回味这场短暂欢爱,只觉得凄惶难耐。

莫非,她已经知道他的背叛?也已经洞悉他的去意?

所以才决定以这种方式来进行告别。

令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

“再见。”沉香穿好衣裳,理好发辫,弯下腰亲一亲他的额角。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句“再见”竟已是他们青春年少时至为决绝的句号。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那个小镇。

从此海阔天高,任其翱翔。

至于霍沉香,她成为他生命里最深最痛的伤口。不可触摸。

为甚呢么?

是因为那一次的处子之爱么?

还是因为他历时两年后从身体到灵魂的真正背叛?

是的。背叛。多么触目惊心的词。

黑道有黑道的规矩,最忌讳的就是背叛。

然而他就是因为最深彻的背叛才走上这条暗黑之道。

沉香。沉香。

丹青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他一脸的伤痛表情。

仿佛被撕裂了最痛的伤口。

董某忽然凄凉的笑了。

“你是丹青。”他说,“然而你们那样相象。”

“就连看人的眼光也一样凉。”

丹青无心领略成年男子的悲情表演,她心中有巨大的疑窦需要解开。

“董先生,你与家母究竟分开了多少年?”她问。

董某一愣,毕竟是成年人,很快调整情绪,神色泰然起来。

“仔细算起来,应该21年有余了。”

呵。丹青有些失落。自己今年夏天才满十九岁,怎么算都不可能是董某的女儿。

丹青怔忡失措的模样在董某眼中被解释成羞怯彷徨,他并不清楚面前的少女此刻不安情绪背后的恐惧和忿怒。

就连丹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忿怒甚么。

是为母亲不值么?

有那样自私残忍的家长,偏又遇见同样自私卑劣的情人。

他们聚在一道,撕碎母亲对人生的憧憬,也一手摧毁母亲对人性的期待。

从此她合上心扉,闭上眼睛,心灰意冷。

“……沉香,她还好么?”董某的声音渐渐析出。

丹青几乎要诧异地指着他鼻子问,“你当真爱她?关心她?为甚么不亲自去问她?看看她?反倒躲在这里惺惺作疗伤态!”

当然,她没有这样做,只是淡淡地回答。

“妈妈服用药物过量,送去医院洗胃,是,现在已无恙,精神不大好……”

蓦然间,丹青想起那个小小药瓶。

果然,那头的董某人脸上也变了色,“唉唉,我早该想到。可是,可是沉香怎么会……”

丹青飞快地抬起头,“不,妈妈才不会自杀!但你为甚么要给她吃那个药?”

董某也已镇定下来,温和道,“丹青,你母亲自出院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又不肯去疗养院,这只药是听过医生意见得到你母亲同意才用的。”

至此,丹青忽然辞穷,心头慢慢萌生一股倦意,把适才的忿怒一点一点压下去。

她真正左右吁衡,不知所措起来。

空气中的蔷薇花香似乎愈来愈浓郁,简直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丹青不由微微阖起双眼,伸手紧紧握住脖颈。

晕眩中,她听到董某略带焦虑的呼唤,有人扶她在软椅上坐下,她用力睁开眼睛,看到董某正推开窗户通风,又命人将屋内大瓶玫瑰拿走,然后倒杯水递过来。

“这里是我妻子的别墅,她喜欢玫瑰,着人培植的品种味道特别浓,且常年不败。我平时很少过来,也实在是吃不消这里的花香。”

丹青不作声,一口一口抿着水。水是纯水,凉,且无味。

“其实,我妻子,她也是个好女人……”

董某的声音低下去。

换作往日,丹青或许会感动。

瞧,多么痴情长情的男子,新欢旧爱一般牵挂,就算脚踏两条船,至少他肯两头兼顾,比起那些薄幸郎已经不错了。

然而现在,丹青只想骇笑。

不不不,我们母女位居弱势,您大人大量肯拨出一分眷顾已是天大的体恤,怎么敢要求多多,要您掏心掏肺?

至于以前?哈!现在最讲实际,管你以前是好是歹是忠是奸,总之只看今朝,高者捧低者踩,哪有甚么想当年说从前或者甚么对得起对不起!

丹青突然站起身,“董先生,我明白,我想妈妈也会明白,她不过是太寂寞了。你也说她精神一直不大好,或者吃药休息调理一阵子会好些。我回去了。”

她的反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不动声色,只低低应了一声“哦”,旋即微微苦笑。

“世间许多事我们身不由己,成年人的世界复杂错综,丹青,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

说完这句话,董某吩咐阿姨送丹青下楼,自己则踱到窗边背对着门口不再转身。

朱也见到丹青,被她灰败的脸色吓一跳,早就猜到不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可看起来情况比能想到的还糟。

“不不,我不要回去。不回家。也不去学校。”丹青任性地将头埋入臂弯,不肯听朱也讲话。

朱也啼笑皆非,想一想,点点头,“好吧。丹青,系上安全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车子果然没有驶回城里,而是掉头驶往相反的方向。

距离城市愈来愈远,又从主干道驶入旁支岔道,一路上窗外的风景乡间风味愈来愈浓,车子一路行去竟是无人开口,安静得仿佛坠落失语的异次元空间。

终于,车子拐入一条幽深曲折的车道,两边是静静伫立的浓密常青灌木,深深浅浅的椭圆形绿色小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月光俱乐部。

本市最具神秘色彩的私人会所,只对小范围的特邀嘉宾开放。

然而在丹青眼里,也不过是一处华美内敛的圈地庄园,只是位置特别偏僻安静些,服务也格外细致周到罢了。

朱也笑笑,并不作特别解释。

不过很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和一个大班模样的男子低声交待了几句后,朱也向丹青微微颔首,他问她,“想不想四处走走看看?”

丹青机灵,已经看出朱也准备了甚么特别节目,立时摇头。

朱也忍不住咧嘴笑,“好,好。”

他们穿过大半个庄园来到一幢灰色小楼前,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候。

丹青注意到这座小楼同前面他们经过的建筑不太一样,没有那种宽大通透的巨幅落地玻璃,窗口小小间都悬挂了暗色厚实的垂帘,整个楼体即便在明丽的日光下看起来亦十分凝重。

会是甚么节目呢?

不等她开口征询,朱也轻轻牵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弯中,然后举步上前走进那座小楼。一个面目沉静的侍应生始终落后他们数米尾随其后。

感觉太神秘隐讳,丹青没有出声,乖乖听从朱也安排指引。

原来,这里是月光俱乐部的枪械私藏区。

丹青再没眼色,也不禁扬起眉毛。

天!这里简直是一座小型枪械博物馆!

“这里□□品种比较多,其余还有些□□、机枪和□□以及一些外部配件装置,”朱也说,“想看甚么?”

丹青有点不知所措,转头看看擦得锃亮的陈列柜,又看看身后不远处的侍应生,说不出话来。

朱也误会了。

他偏一偏头,低声交待侍应生,“你且出去,和前面讲一声,这里暂且不接待客人,我要多留一会儿。”

侍应生恭敬应答,退了下去。

丹青忽然有一种奇特感觉――不,不对,朱也不是一般的“熟客”,他在这里的身份值得推敲。

她没有出言询问,但下意识地态度警觉起来。

朱也似乎没有体察到异状,开始一件一件介绍起枪械。

“美国柯尔特袋装枪,8mm口径,枪身全长172mm,枪重682g,7发子弹。这是美国柯尔特公司早期自动□□中的代表作,勃郎宁的设计手笔。瞧,线条多么紧凑严谨……”

“这一把也是柯尔特公司出品,二战以后已经停止销售,枪身全长120mm,6.35口径,370g,7发子弹。试着握握看,袖珍型号应该比较称手……”

他按下柜底一处隐秘机关,柜门无声地滑开。

丹青伸手从暗红色丝绒上取过那柄小小的枪。

虽然是袖珍型枪械却依旧沉甸甸有些坠手,已经有些发黑的金属枪管和被手指摩娑得发亮的手柄,它看起来就像某部影片中的仿真道具。

然而,这真的是一把□□。

半个世纪前,它曾经跟随主人出生入死,几度饮血,那个小小黑黑的洞口,有多少发子弹嚣叫着射出,小小一颗颗却只需“噗”一下便可射穿肢体割断血脉击碎骨骼……

丹青忍不住打个寒颤,把枪放回去。

“来,让我们看看枪械中的‘罗尔斯罗伊斯’,丹青你知道‘罗尔斯罗伊斯’是不是?瑞士工业公司生产的SIG P210,9mm口径,全长215mm,900g,8发子弹,自动方式为枪管短后座,闭锁方式为枪管偏移……现在空仓挂机,或者我们把它拆开分解看看……”

这是一把华丽眩目的□□,朱也介绍它时语气中透露一丝爱怜,分解手势纯熟轻灵,丹青看得目不转睛。

“想不想试一试?好,小心……对对,就这样……看,这是弹匣、击针、击针簧……”

在朱也的指引下,丹青小心翼翼进行枪身分解,她的手指冰凉一如这冷冰冰的枪管,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几乎握不住枪柄。

“没关系,瞧,弹匣是空的。”

朱也又一次误会了,其实丹青并不害怕。

她只是有点紧张,更多则是好奇。

对于朱也来说,这次的决定固然仓促,但他并不后悔。

自从丹青母女出现,及至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眼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打发解决,早早晚晚都会曝光,到底会有甚么样的后果?老板似乎已无心顾及,可他朱也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如何,董某既是自己的老板,更是自己的恩人。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存私心。

所以带丹青来会所并非一时起意,但第一次就带她来到会所最高级别会员才能来的枪械私藏区确实有些仓促。

只是朱也不愿意多想,只要能够解开心爱的女孩眉间紧锁的愁云,他甚至愿意试一试去摘取星辰或明月。

和他期待的一样,丹青果然抛却眼前烦恼,全神贯注参观研究起枪械来。

真是奇特的少女!

朱也暗暗赞许。

她是真的感兴趣呢!在边听边看边学。不仅认真,而且聪明。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这座小楼中,细细观摩收藏的枪械,又去了配套完整的室内实弹射击场,一个教一个学,根本忘记时间流逝。

丹青学得很快,已经知道甚么是韦法氏射击姿势,学会夏利斯式握持法、卓文式握持法、艾奥勃式握持法,懂得如何快速更换弹匣,了解紧急更换弹匣程序,进行实靶射击时颇有几分架势。

他们走出小楼时天色已经昏黯。

“喜欢这里?”朱也温和地问,“下次想来就告诉我,我会安排时间,嗯?”

“谢谢你,朱也。”

不知怎的,朱也觉得一边脸颊发热,急忙欠一欠身,客气地回答。

“是我的荣幸。”

车子离开月光俱乐部返回城区。

丹青终于忍不住问多一句,“月光俱乐部。是这里的老板取的名么,为甚么叫‘月光’?”

朱也没有移开视线,目光静静看住前方路况,脸色淡然。

“因为这里的人都见不得日光。”

“这是混迹黑暗的人才能享有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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