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残阳如血(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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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君子传奇
作者:鬼冢宝宝
序章
他老了,很老很老,算到今年已经整整一百零一岁了。腿脚早已不灵便,每天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双脚因为许久不沾地气而变得浮肿,肌肉萎缩的腿藏在裤腿里显得空荡荡的。手背爬满了青筋和皱纹,灰色的指甲和暗淡的皮肤仿佛积存了几个世纪的尘灰,枯干的不像是鲜活的生命体。
老态龙钟。他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有些厌恶的不去看自己的手,想推轮椅出去走走,才发觉羸弱的胳膊早已不堪此负。他摇摇头,最近脑子总是迷迷糊糊的,时常分不清现在和从前,自己推轮椅走动,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苏菲!”他颤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苍老的呼唤。
一个高大的华裔姑娘匆匆推门进来,高跟皮鞋磕着地板撒下一串脆响。她温柔的贴近他的耳朵:“先生,有什么吩咐?”
年轻真好,年轻的脚步都是欢快而蓬勃的。他冲着姑娘笑笑,尽管视力的退化只能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仍然能感受到姑娘脸上暖暖的笑意,就像夏威夷十月的天气,没有灼人的阳光,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样的笑容,似曾相识。那个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大半辈子的女人,总是含着暖暖的浅笑,站在他的阴影里。直到有一天他轰然倒塌,这个阴影里的女人,却像一株柔韧的藤萝,支撑起他支离破碎的后半辈子。
他闭上眼睛,幽幽的说,“你很像一个人。”
姑娘“咯咯”的笑:“您说过好多次了,我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真是老了,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他自嘲的笑,近些年的事,大多是过了就忘,年轻时的日子却是一天天的清晰起来,思维绕过岁月的河滩,又溯向了记忆的源头。
“苏菲,推我去海边走走。”
清凉的海风带着一丝咸腥的味道,阳光舒爽的照着,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情,不焦灼,不张扬,连身上的汗都是滑润柔腻的。远远的海面上,有一抹闪光的白,他眯缝着眼,“那是什么?”
“那是还没靠岸的游轮。”苏菲答道。
“游轮……”他的视线投向那抹白色,尽管他根本看不真切,眼神渐渐空洞,像是穿过那片白伸向了更远的地方,“我和她,就相遇在游轮上……”
“是夫人吗?”苏菲问。
他轻轻摇头,不是夫人,不是那个浅笑的女子。另一张女人的面孔渐渐清晰,雕像一般完美的轮廓和清冷的神情,乌黑的眸子里藏着最深邃的思想和最缜密的心机。他低低的自语:“她叫美绮……我的美绮……”
“美绮?”苏菲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很意外。
他没有再作解释,他不愿意再发出一点声响去打扰这份遥远的思念。夫人和美绮,两个不同的女人,两种不同的思念:对夫人的想念,是随时随地的,饭菜不合口了,身子不舒服了,任何一件细小的琐事,都会想起她。而对美绮的想念,是一种虔诚的祷告,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只有在某个触动心灵的时刻,关上周遭的喧嚣,只剩下自己和她的回忆,在灵魂的河床上肆意流淌,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一种对自己奢侈的纵容。
记忆流淌到了他二十六岁的那个冬夜,她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吻,决绝的转身离开。他追到门边,她裹着长长的白色裘皮大衣,站在厚厚的雪地里,夜风吹乱了飘舞的雪花,将她瘦削的背影模糊成了天地间的一片影子,寂寥得仿佛要融进这满世界的冰雪里。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隔着漫天的风雪,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你进去吧,外面下着雪,很冷,小心你膝盖的旧伤。你等不到我回头的,我不会回头,正如你不会追上来一样。就把彼此所有的记忆,都埋进这雪堆,随它化了去吧。”
随它化了去……他想起了北平的雪,面粉一样的白,敦厚绵实,落地三天不化,有些阴冷处,甚至要到开春,要到新草抽芽的时候,才慢慢蜕去雪色。离开北平已经六十六年了,北平的雪也化了六十六回,那个冬夜的记忆却依然藏在每一年飘落的雪花里,随着层层覆盖的积雪,一次次的还原、成形……后来,他辗转了很多的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雪。上海,雪是晶莹湿润的,带着薄薄的暖意,在粘地的一刹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湘西,雪是若有若无的,好象落在手心的是有形的结晶,定睛看去,却只有一滴温柔的小水珠。新竹,雪往往裹胁在骤雨里,让人来不及辨别。而夏威夷,根本就没有雪。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北平的雪,那样的结实厚重,才把他和她的记忆,保存得这么完好。
他眯起双眼,神思渐渐恍惚:北平,那是民国十三年的冬天……
第一卷: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
冬夜,北平蔡公馆。
黑色福特汽车缓缓停下,他掀开帘子的一角,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蔡公馆里灯火辉煌,高大的罗马柱、精致的巴洛克浮雕、光滑的大理石台阶都浸染在金色的光影里。门口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各色牌子的轿车,福特、奔驰、道奇,雪佛兰,奥斯汀……衣冠楚楚的绅士们挽着身边女眷的纤腰,挥着手杖,叼着雪茄,鱼贯而入。经过大厅时,大多数人都要和门口站着的一位身穿黑色绸衫的中年男子寒暄几句,这个男子,正是蔡公馆的主人,蔡纯湘。此公极其热衷于结交名流显贵,北平每有十场舞会,便有不下四场是在蔡公馆。说起来,这个蔡纯湘和他还沾了点亲,他的一个弟媳妇便是蔡家的二小姐。不过,他的父亲常复林是当今中国头号实权军阀,人称“东北王”,常老帅娶了八房姨太太,儿女众多。这种亲戚关系,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平日里要是不留心去想,往往是记不起来的。
他放下帘子,紧了紧领口的风纪扣,肩上那一对纯金的中将肩章在昏暗中划过两道流光。他握住把手,轻巧的钻出了车门。脚上沉重的军靴刚一落地,周围人群立时一片愕然,所有人的眼光这一刻都在他身上聚焦。他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自从挥师入关以来,这种轰动效应几乎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公开露面,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在蔡公馆今晚的客人中,二十三岁的他实在年轻的太过扎眼。然而,仅仅过了几秒种,周围的人便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很显然,那一对纯金的肩章第一时间透露了他的身份:放眼全中国,能够二十三岁授中将军衔的,除了东北王的公子常毅卿,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蔡纯湘已经笑呵呵的迎上来了,足见常毅卿在邀请的宾客中分量极重。山海关一战,二十万东北军大败直系军阀孙沛芳,不仅为常复林赢得热河、天津两块地盘,也使得二十三岁的常毅卿一战扬名,成为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这个时候,莫说蔡纯湘,就是刚刚成立的直隶临时政府,恐怕也不敢轻慢了这位手握重兵的少年将军。
“毅卿!你能来,真是给我蔡某人面子啊!”蔡纯湘满脸堆笑,双手握上将军的右手。
“蔡伯伯您太客气了。”常毅卿也把左手盖了上去,“咱们是亲戚嘛!要是在东北,我还得管您叫一声大爹呢!”
“怪不得沁瑶说她三哥有本事,脾气也好,是个一等一的人尖子啊!”蔡纯湘轻轻拍着毅卿的手背,沁瑶就是那蔡家二小姐的闺名。
毅卿没搭理他,大帅府的深宅大院,可不是区区蔡公馆所能比的。这个名唤沁瑶的弟妹,也就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匆匆见过几面,模样都未曾看真切。毅卿心想:老子的本事脾气是大是小,什么时候轮得上你蔡某人妄加评论。
蔡纯湘见他不说话,又笑着说,“毅卿,你初来北平,地头上还不熟。今晚可是个好机会,我特意把北平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了,一会儿挨个儿介绍给你认识。”
“多谢蔡伯伯。”毅卿看了看门前长长的车龙,估计北平城里跑的汽车有一半都集中在这里了,黑色加长福特在车龙中还是很惹眼的。“不知道哪辆是马玉沣的车。”他心里嘀咕着,直奉大战之后,直系将领马玉沣联合皖系的段纪文一举推翻了直隶军阀孙沛芳,赶走了窝在紫禁城里的满清小朝廷,组建了直隶临时政府,他对这个敢叫孙沛芳阴沟里翻船的马将军很是待见。放眼现在的北平城,能让他常将军有兴趣结交的,一个是马玉沣,一个是段纪文,还有一个,就是轰走末代皇帝的大老粗鹿中霖。
大厅里一片衣香鬓影,舞池中一对对男女亲昵的抱着,踩着暧昧的圆舞曲,扭动着,旋转着。毅卿的眼睛飞快的扫过凑成一堆堆的各色人等,竟没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穿军装的宾客。他侧过头问:“今晚来的都是哪路的名流?”
“都是北平城里有头脸的人。”蔡纯湘还是那句,跟没说一样。
毅卿不耐烦的皱皱眉,干脆直接点名:“马玉沣将军来了么?”
“没来,蔡某与他交情不深,所以……”
“那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呢?”
“段主席……也没来。”
“罢了罢了……”毅卿没好气的挥挥手,看来蔡纯湘说的话是大有水分,“那……北平警备司令鹿中霖呢?”
“鹿司令军务繁忙……”
“蔡伯伯,我现在很想知道,都来了哪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毅卿微笑着,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蔡纯湘。
蔡纯湘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毅卿,你真是聪明的很啊,看来是瞒不住你了。今晚来的多是京津两地商会的老板和各国驻华的领事、商务参赞。蔡某在两地有几处实业,想借毅卿你这杆大旗汇汇人气。”
果不其然。毅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径直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男女,声音清朗上扬,透着傲气:“蔡伯伯若是要我来捧场,直说便是,何必虚晃出那么大的阵势。如今我一身不合时宜的戎装,跳舞也是不伦不类。不如我上台发表个声明,我常毅卿是蔡纯湘先生的亲家侄,省得一个个的见面,我也好早完事早走人。”
蔡纯湘尴尬的咳嗽了两声,连连赔笑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毅卿要是不愿意见这些商会的人,就到雅座里休息一会,我不让他们过来打扰就是。就当给伯伯个面子。”
毅卿想了想,如果他真就这么拂袖而去,那蔡纯湘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凡事还是留个余地的好。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坐会儿吧。”心想以后这老先生恐怕再也不会提他“脾气好”的事了。
雅座区已经有几个人落座,围着U形沙发聊得热火朝天。毅卿扫了一眼,光线昏暗,只看出紧外头的是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
“他们是什么人?”毅卿问。
“是领事馆的外籍官员和几个留过洋的商会老板。”
毅卿没说话,径直走到偏角的沙发坐下,和他们隔开了一排,蔡纯湘招呼着侍者上完酒水茶点,也陪着坐下。
又一轮的舞曲开始,毅卿无聊的掏出雪茄盒,挑了一支点上,一缕清烟袅然升起,他一侧眼,看见蔡纯湘正心不在焉的看着舞池里成双成对的男女,便递了烟盒过去:“来一支?”
蔡纯湘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拿了一支,凑近鼻子闻了闻:“纯正的哈瓦那烟丝,好烟啊。”
毅卿却只抬抬眉毛,口里连着吐出一串烟圈,漫不经心的接话,“这是去年我去日本观秋操时,外务省送的。”
“毅卿的东西,自然都是有来历的。”蔡纯湘划燃洋火,小心的点上雪茄。
“蔡伯伯近来玩的什么生意?”毅卿随口挑起话题,既然坐下了,总得聊点什么。
“做生意对你来说是玩票,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可是养家糊口的。”蔡纯湘看看周围,“最近不过是跑跑码头,顺带照看照看天津的两家染织厂,没什么名堂。”
“现如今跑码头这么赚钱啊?听得我都心痒痒了。”毅卿故意抬头环顾大厅,几丈高的穹顶上,数盏硕大的水晶灯正放出夺目的光华。
蔡纯湘不好意思的干笑:“这两年办实业运气好,赚了一点钱。”
老狐狸……毅卿在心里骂了一句:早知道他蔡纯湘捞钱是“黑白通吃、五毒俱全”,赌场、妓院、鸦片、军火,什么来钱做什么。染织厂和码头的那点利润估计还不够打点黑白两道的呢,居然还好意思堂而皇之的谈什么实业。他常毅卿平日最瞧不起这种假正经的货色,敢做便要敢当,就拿他拜过把子的兄弟杜月衡来说吧,虽然是个小混混出身的黑帮头子,但能扛下大半个上海滩,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入了他常大公子的法眼。
正想着,却听隔座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依我看,今日之中国,能挽大厦于将倾的,唯有军人;能立于颠峰者,也唯有军人。”
毅卿好奇的朝隔座那堆人看去,黑忽忽的辨不真切,那个女声还在继续:“政府当前的要务,是统一。要统一便要消除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以国党的实力,要肃清全中国的军阀,其艰难恐怕不下于上青天。我看马玉沣将军的这次兵变倒不失为一个转机。”
一个男声附和道:“是啊,听说马将军要请国党领袖孙重山来北平主政,直系算是彻底完了。”
“我看未必,直系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罢了。”还是那个女声,“不过我觉得这倒不失为一种统一国家的好方式。由各地军阀的利益代言人来分享政府实权,达成至少是表面上的统一,化军事冲突为政治分歧,能减少很多内耗呢。”
这个女声和缓从容,又富有张弛的节奏感,听的出来,她是这群人谈话的中心,连毅卿也不自觉的被吸引了,竖着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现在马将军已经第一个吃了螃蟹,如果再有一批实力雄厚的地方军阀响应,那国家一统就有希望了。”
“那谁会是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呢?”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毅卿刚懈下精神想抽口烟,那个女声又起:“常毅卿若是掌了东北,倒有可能。”
他身子一振,居然说到他头上来了,于是加倍留心听着。
“为什么是他?”又一个男声。
“他虽然是个准军阀,但手底下有二十万的兵力,论实力远远超过全国大部分的地方军阀,西北王梁成虎手下也不过五万人马,可见常毅卿的分量之重。况且他是受了新式军校教育的年轻将领,与固步自封的老牌军阀在观念上有很大差异,是最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那女声停了一下,竟叹起气来,“听说常复林为人固执的很,恐怕常毅卿这个二世主,也做不了他老爹的主啊!”
毅卿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区区女流,就敢谈论国家大事,还对常大帅评头论足,真是不知深浅。“蔡伯伯,”他侧身问,“隔座说话的是哪位太太?”
蔡纯湘赶紧挺直了身子回话,“那不是谁家的太太,是沈家二小姐,还未出阁呢。”
“沈家二小姐?”他又问,“哪个沈家?”
“上海富商沈嘉澍家。”蔡纯湘补充道,“就是国党领袖孙重山夫人沈美晴的妹妹。”
“哦……原来是孙先生的妻妹。”毅卿点点头,怪不得喜欢指点江山,原来是“职业革命家”的小姨子。
他端起酒杯,冲着蔡纯湘扬扬下巴:“人家沈二小姐都把我捧上天了,怎么样,蔡伯伯,陪我过去敬杯酒吧。”
续上
毅卿慢慢悠悠的走到隔座的沙发前,讨论声戛然而止,几个商会老板模样的人显然认识他,忙不迭的站起来,那几个洋人不明就里,也跟着起身,却没见到座间有女子。毅卿正疑惑,却瞥见有个高大的洋人身后露出一角丝缎,心想那女子必是知道出言不逊,不敢见他。
蔡纯湘赶紧帮腔:“沈小姐,别躲了,有位公子要敬你酒呢!”
只听那洋人背后传来方才说话的女声:“蔡伯伯,我今天是从马场匆匆赶来的,一身便装,逢此场合实在羞于见人,只想和几个故旧同窗聊聊天,还请这位公子不要让我难堪。”
原来是这样,看来今晚还有比他更不得体的人。毅卿的好奇心反而被勾起来了,便接着说:“沈小姐刚才言谈中对我如此褒扬,难道就不给我常毅卿一个答谢的机会么?”
“常毅卿?”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沙发的昏暗中站起,白绸衬衫,马裤军靴,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是个女子。等走近几步,她的面容呈现在华丽的金色灯影下,毅卿脱口而出:“是你?”
“没错,是我。”沈二小姐一个美国式的耸肩,“我原本不想露面,无奈常将军盛情难却。怎么样?相见不如不见吧?”
记忆把毅卿一下子拉回到三天前:
三天前,塘沽码头。
他刚刚带兵接掌天津防务,决定以最隆重威风的方式来迎接乘坐“圣玛丽号”游轮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胞弟述卿,顺便也告诉全天津的老百姓和“圣玛丽号”上的所有人,天津已经是他常毅卿的囊中之物了。
“圣玛丽号”在长长的鸣笛声中靠岸,舷梯刚一放下,士兵们便飞快的冲上甲板,把正要往外涌的客人们堵在舱内。他的军靴踏着舷梯发出沉重的钝响,最后“哐”的一声踩到了甲板上,舱门口的客人早已嚷嚷起来了,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愤怒或迷惑的脸,轻蔑的笑笑,高声道:“今天是舍弟述卿学成回国的日子,我常毅卿作为兄长,又恰逢接手天津防务之便利,故安排了接风宴席。请各位稍安毋躁,配合常某让舍弟先行下船,耽误各位一点时间,常某不胜感激。”
客人们一听是常毅卿,又接掌了天津防务,就都不做声了。他满意的点点头,对身边的副官道:“去头等舱23号房间,请述卿少爷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女声响起:“都是‘圣玛丽号’的客人,凭什么不让我们下船!”
他寻声望去,只见头等舱的门口,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从士兵包围的空隙中探出头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不满的盯着他看。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慢慢走到那个女学生面前,把脸俯向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女学生看着他逼近的脸,似有一刻迟疑,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不满的神情,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刚才说,都是‘圣玛丽号’的客人,凭什么不让我们下船!”
他扬扬眉毛,凭他以往的经验,只要年轻女子被他这么微笑着逼近,大都会因羞怯而紧张。而这个女学生居然敢毫不躲闪的直视他的眼睛,看来是个见过世面的。
他盯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厚重的力度,犹如滚落了一地钢珠:“就凭……我是常毅卿!”
“常将军,好威风啊!”女学生一挑眉梢,竟带着几丝轻蔑,“中国有你这样的军人,真是令四万万同胞蒙羞!”
他脸上的笑意退去,女学生的这句话,伤到了他军人的尊严,于是正色道:“四万万同胞我管不了,我只知道东北三千万百姓能吃饱穿暖,至少,不比全国任何地方差!你这样说话,我还能让你活着站在甲板上,对你已经很客气了,别不识抬举!”
“军阀习气!”女学生哼了一声。
“我常毅卿,就是如假包换的军阀。”他眯起眼睛,“没有军阀习气,还算是军阀吗?”
女学生甩过头,不再看他:“你们这些军阀,实在是中华振兴的绊脚石!”
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勃朗宁,想吓唬吓唬她,“你就不怕我一枪毙了你?”
女学生回头,看了一眼他掏出一半的枪,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勃朗宁M1903,口径9毫米。”
他微微有些吃惊,只听她继续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下船,凭什么说要枪毙我?”她停顿了一下,“我一不是你的属下,二不是你东北的子民。我是美国国立大学的在籍学生,你要枪毙我,请向美国驻华大使馆说明理由。”
他正要说话,见弟弟述卿过来了,便暂时不理会这个难缠的女孩子,赶紧迎上前。
六年不见,弟弟长高了,也黑了,原本肉嘟嘟的娃娃脸塑出了男子汉的刚毅线条。他欣喜的看着久违的弟弟,述卿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生母卢氏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十岁,而述卿只有五岁。大帅府的八位姨母,各房的兄弟姐妹,争宠的心思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没有了生母的庇佑,他们兄弟俩也是看尽了他人眼色,尝遍了世情冷暖。他憋着一股劲,终于在兄弟中间脱颖而出,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长兄如父,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述卿学成归国,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哥!”述卿虽然笑着,眼里却闪着泪花,“都六年没见了!”
毅卿禁不住眼底发酸:“是六年零八十九天。”
“哥!”述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上前一把抱住毅卿,“你是数着日子盼我回来的吗?”
毅卿拿手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又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的弟弟长得白净文秀,像个小女娃,最容易被各房的兄弟们欺负。为了弟弟,他没少和其他兄弟打架。赢的时候,他就牵着弟弟的小手回屋;有时输的很惨,弟弟就会眼泪汪汪的扑进满身是伤的他怀里,呜呜的哭,他只有忍着疼,用手拍着弟弟的背,哄他:“述卿不哭。”
“述卿不哭。”他下意识的说出这一句,述卿的身子一振,慢慢抬起头,瞳人在两汪泪水的包裹下晶莹黑亮。
毅卿笑着摇头,“哥哥糊涂了,你已经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哥哥竟然还拿小时候的话哄你。”
述卿一眨眼,两包泪水夺眶而出:“哥,小时候你为了我,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委屈。以后述卿要保护哥哥,任何人要是敢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和他势不两立!”
“好了好了……”毅卿帮弟弟擦去脸上的泪痕,这个小卿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哭,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走吧,哥哥给你准备了一场隆重的接风宴!”
述卿这才留意到甲板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而旅客们正无奈的被堵在各个舱口。
“哥,这是……”述卿睁大了眼睛,一脸迷惑。
毅卿轻松一笑:“没什么,哥哥请他们给你让个道。”
“哥,这不好吧……”述卿的脸色沉了下来。
“没什么不好。”毅卿揽住弟弟的肩,“现在天津是哥哥的地盘,没有我的允许,‘圣玛丽号’就只能在海上漂着!让他们多等会儿又算什么!”
述卿一脸难色的欲言又止,眉头紧皱,和毅卿并肩往舷梯走去。
经过那女学生身边,毅卿侧过脸问:“这位小姐还有意见吗?”
女学生的神情已和缓许多,平静的答道:“还是让你弟弟先下船吧。”
毅卿满意的笑笑:“多谢!”
续上
一曲终了,舞池里的男女意犹未尽的散向大厅的各个角落,提琴手拉起了欢快的中场曲。
“是《闲聊波尔卡》。”沈二小姐往乐池看了一眼,“真应景啊!”
“《闲聊波尔卡》,约翰?施特劳斯的大作。”毅卿伸出手,“咱们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对!不打不相识!”沈二小姐浅握了一下他的手,“我叫沈美绮,很荣幸再次见到常将军。”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毅卿带着一贯温和暧昧的微笑,“叫我毅卿吧。”
“好,毅卿,我有个问题。”沈美绮的眼睛里闪着好奇,“你为什么要专程过来敬酒?”
“因为有个女孩子的高谈阔论,颠覆了以往我心目中中国女人的形象。”毅卿把玩着手里晶莹剔透的酒杯,“我以为,中国女人只关心如何嫁个好夫婿,而沈小姐你,似乎更关心当今的时局,而且还点了我的名。所以我想见识一下。”
“说的我像个革命女青年似的。”沈美绮笑着摇头,“其实,我和你心目中的中国女人一样,也只关心如何嫁个好夫婿。”
“哦?”这个回答出乎毅卿的意料,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点意思,“嫁个好夫婿也用考虑国家的前途吗?”
美绮浅浅一笑,慢慢道来:“女孩子都想嫁个英雄做夫君,在这乱世之中,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英雄,恐怕仅看个人的禀赋是远远不够的。最关键的,要看时局能够给谁成为英雄的机遇。打个比方吧,就好比十年前土纱厂风头正劲,而十年后洋纱厂取而代之,肯定有不少土纱厂老板的太太们悔青了肠子。所以,找个好夫婿并不容易,看人品,能保平安却未必富贵;看家业,能保五年六载的衣食无忧;看行当,能保十几年的风光;而要一辈子并肩高处,就得明察时局了。”
毅卿鼓掌:“说的妙啊,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见。”
一个商会老板赶紧附和:“沈小姐的奇思妙想是层出不穷,每次聊天都让大家耳目一新啊!”
灯光暗了下来,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新舞曲,旋律奔放,竟不是爵士舞的节奏。
周围的人开始互相打听这曲子的来路,因为太过生疏,竟没有一个人踏进舞池,气氛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蔡纯湘有些不悦:“搞什么名堂,怎么上这么一首曲子。”又赶紧向毅卿他们解释,“刚换的古巴乐师,还不了解行情。我这就让他换一首。”
“换它干吗?”毅卿伸手拦住蔡纯湘,“这是古巴名曲《西波涅》,好听的很,不要换了。”
“是古巴音乐家恩耐斯托 莱库欧纳的作品。”美绮赞赏的看着毅卿:“你对拉美音乐也很有研究啊!”
“谈不上研究,只不过拉美音乐热情直率,和我这带兵的粗人很相配。”毅卿调谐道,引得周围几人一阵笑,美绮捂着嘴,弯弯的笑眼却还粘在他脸上。
毅卿看着美绮,“这首曲子原本是首古巴民歌,歌词是这么唱的。”他轻轻的念了起来,“西波涅,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你像树林像海洋你像朝霞一样。西波涅,天下有谁能比你更美丽。”
美绮出神的听着,赞叹道:“西波涅,该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啊!”
“西波涅小姐。”毅卿冲着美绮,一手背在身后,像骑士一样的俯下身子,将另一只手平摊着伸到她面前,“能赏光和在下共舞一曲吗?”
美绮犹豫了一小会,把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上,“骑装配戎装,既然常将军愿意陪我出丑,那我就豁出去一次!”
毅卿嘴角一挑:“这是加场,专留给今晚不合时宜的人。”
美绮扑哧一笑,两人手牵手走向舞池中央。
昏暗的灯光暧昧的流转,撩人心弦的古巴舞曲像西波涅浓密弯曲的长发,缠绕着两人对视的眼波。美绮觉得自己被腰间那双有力的大手牵引着、胁从着,完成一个又一个华丽的旋转、扭摆、滑步,半支舞曲过后,她已不由自主的有些眩晕。
“毅卿!”她低声讨饶:“慢一点好吗?”
他的舞步轻缓下来,身子却离她更近了,她一抬头,眼光正落在他的胸前,罗马呢的军装挺括的没有一丝褶皱,隐隐显露出包裹着的生机勃勃的结实线条。她赶紧转开目光,常毅卿身上那种逼人的雄性气息让她觉得心慌,作为社交场合的常客,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低低的问,高谈阔论时明亮轻快的嗓音,此时却像小磨咖啡一样醇厚。
“好久不跳快节奏的舞步了,有点头晕。”她说的是实话。
“那我跟着你。”腰间的手放松了一些。他又问:“这样可以么?”
她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听他问:“准备在北平呆多久?”
“两三个月吧。”她歪着头想了想:“等姐姐和姐夫来北平,和他们小聚一段,再回上海。”
“等孙总理来北平组阁,你就是临时政府最高长官的妻妹了。”他目光低垂,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排阴影,“到时候,我还有这个荣幸请你跳舞么?”
她沉默了片刻,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孙总理需要你的支持,临时政府也需要你的支持。”
他呵呵一笑:“临时政府真是荣幸,有你这样美丽的说客。”
她转开视线,心里暗暗后悔:眼前这个丰姿挺拔、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可是当今中国最大的军阀集团里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自己这么请求他实在是太轻率了。
他仿佛看出了什么,脸色严肃起来:“政治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但是我常毅卿最重要的信条就是:我是一个中国人。”
她惊讶的抬头,正碰上他真诚而热烈的目光,她会心的笑了:“毅卿,这是今晚你说的最感动我的一句话!”
“叫我威廉。”他又凑近她的耳朵,“最亲密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威廉……”她顺从的叫了一声,腰间一紧,又被他裹胁进奔放的古巴节奏里。
曲终人散,常毅卿居然以天津警备司令的身份陪着主人送客,蔡纯湘早已是乐的合不拢嘴,脸上容光焕发仿佛真的贴上了一层金子。出门的客人们恭敬的和毅卿握手,太太们的秋波含情脉脉的在这位少年将军俊朗的眉宇间流连。美绮安静的站在蔡纯湘身后,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毅卿的后脑勺。
“沈小姐。”蔡纯湘想起了这位总理的妻妹,“要不要我先派车送你回去。”
“不劳烦伯伯。”美绮赶紧推辞,“您先送其他客人吧,我还有个约会,没到钟点。”刚说完,就见毅卿转过头来,调皮的朝她眨了眨左眼。
“那就请沈小姐自便吧。”蔡纯湘会意的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管家。”
“谢谢伯伯。”美绮答应着,重又回到沙发区坐下。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毅卿和蔡纯湘客套了几句,就迫不及待的往沙发这边走来。
美绮见他过来,顺手递上一杯橙汁。
“你为什么不回去?”他喝了一口,在她身边坐下,“真的有约会?”
她不动声色的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陪主送客。”
他爽朗的笑了几声,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笑容格外生动,好象能让周围人的心都跟着一起舒展。他的笑容慢慢被眼底的温柔收敛:“送走了所有人,我才能好好的送我想送的人。”
“老谋深算。”她笑着说。
“你是欲擒故纵。”他笑着答。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他霍的起身:“你住哪,我送你。”
她披上大衣,很自然的接受:“鼓楼,林公馆。”
二
北平林公馆。
今冬的第一场雪把北平城收拾的分外干净,像是谁拿了个巨大的笸箩满世界筛上了一层细白面儿,所有肮脏和污秽都被掩埋在冰雪之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纯洁无瑕。
美绮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庭院里几株早放的腊梅,迎春花一样嫩黄的花蕊,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像是春天早早埋下的伏笔。
“美绮!”背后有人叫道。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过身:“仪华、仪君,是你们。”
林仪华是美绮在美国国立大学的同窗,也是林公馆的大小姐,父亲林寿同自革命伊始便追随孙总理,现任直隶临时政府的交通部长,仪君是她的妹妹,今年刚刚十岁。
“美晴姐说总理的情况好多了,让你不要太担心。”仪华扬扬手里的电报:“你自己看。”
美绮赶紧接过来,只见上头写着:小妹,重山风寒渐愈,已无大碍,近日将离济南北上,勿念。姐,美晴。
她明显舒了一口气:“我真怕姐夫的身体经不住旅途劳累,这下总算放心了。”又冲仪华感激的笑笑:“谢谢你仪华,给我带来这么好的消息。”
“跟我客气什么……”仪华走到窗边,和美绮并肩靠着窗棂,“听爸爸说,总理这一路走走停停,不只是来北平组阁这么简单。”
“恩!”美绮点点头,“从广州到北平,一路上派系林立,姐夫边走边停,是要争取更多地方势力的拥护。”
“已经到济南,再往北就是直隶政府的控制区了,应该不会再停留了吧。”仪华随口问道。
美绮皱起眉,“山东的韩继中,估计也在争取之列。”
“看来总理在济南也不轻松啊!”仪华感慨着,突然用胳膊碰了碰美绮:“哎!过了山东,是不是就该争取你的常毅卿了?”
“什么你的我的!”美绮嘟着嘴白了仪华一眼,“常大帅人在天津,哪轮的上他出面。”
“毅卿哥哥今天不来陪我玩了吗?”一直站在旁边只顾玩娃娃的仪君突然抬头问。
仪华扑哧一笑:“整天就念着毅卿哥哥,我和你美绮姐姐两个大活人在你面前,怎么不找我们陪你玩?”
仪君刚才在雪地里疯玩了一阵,小脸到现在还是红扑扑的,好似个瓷娃娃。她的眼珠比一般孩子都黑都大,一睁眼就显得格外无辜。听仪华这么一说,便又低下头玩娃娃,嘴里还嘟哝着:“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毅卿哥哥的话我都能听懂。”
仪华又笑:“你毅卿哥哥说的话才难懂呢,他的心思我们都猜不着。他和你说话,是哄着你呢!”
仪君不高兴的嘟着嘴,“姐姐说的不对,他不哄我的时候,我也听的懂。”
美绮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哄你?”
仪君一时答不上来,黑眼珠左右转了几转,脸上露出倔强的神气,冒出一句:“你们不懂的!”抱着娃娃扭头便走。
仪华无奈的耸耸肩:“我这个妹妹,人小脾气倔,我是拿她没辙了。”
美绮忍俊不禁:“你啊,该向毅卿取取经。”
“向我取什么经啊?”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门一推开,身穿黑呢大衣的常毅卿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出现在门口。
“威廉!”美绮马上从靠着的窗边弹起,软绵绵的身子站得笔直,“你怎么来了?不用陪常大帅吗?”
毅卿解下驼色的围巾,随手扔在沙发上:“父亲六年没见述卿,有他陪着就够了。我正好溜个号,来看看你们。”
“我们?”仪华俏皮的眨眨眼,“看来我该自动消失了,免得常公子的关心打了对折。”
“我可没说谎。”毅卿两手一摊,无辜的睁大眼睛,“除了美绮,我也想看看你和仪君。”
“看来你和仪君还真投缘,刚才她还念叨你呢!”仪华边说边往外走,“我去稳住那小家伙,要是被她发现你来了,你们就别想好好聊天了。”
门咚得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了毅卿和美绮。
“对了。”美绮想起了手里的电报,“姐姐说总理的病已无大碍,准备这两天动身北上。”
“我知道。”毅卿瞟了一眼电报,却没有去接,“孙总理也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说是先到天津,再来北平。”
“那你父亲有什么反应?”她小心的问,天下诸侯一盘棋,眼下常复林正是那颗定盘的棋子。
“你希望他有什么反应?”他狡黠的看着她,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明知故问!”她故作嗔怒的白了他一眼。
“你就这么喜欢跟我针锋相对?”他在沙发上坐下,把手往自己身边一按,“坐到这里来,我就告诉你。”
她也不扭捏,说坐就坐,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等着他的回答。手却被他一把握住,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只露出了水葱一样雪白的指尖。
“父亲说,孙总理是个讲大义的人。”他揉捏着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神情却纯净的如同雪后的阳光,没有一丝轻佻暧昧,“他们已经约好,等孙总理到津,就地举行会谈。”
“真的?”她喜形于色,“能坐下来谈就证明有希望!”
他点点头,“父亲说过,他早厌倦了中国人打中国人,今天翻脸,明天又和好,反复无常,都是些无谓的牺牲。打到最后,谁也得不着便宜,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那依你看,他们会有大的分歧吗?”
“分歧是一定会有的。”他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她的手,“说说你的看法。”
她刚刚热乎的喜悦骤然降温,看来这颗定盘的棋子不是那么好下的,于是迟疑的回答:“是与各国列强之关系?”
“这是其一。”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还有孙先生倡导的组建民主政府。”
“民主有什么错?”她有些激动,“满清的遗毒到现在还驱之不尽,国人需要的正是民主和自由!”
他一挺身从沙发上坐直,眼睛里的深沉使她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塘沽码头的“圣玛丽号”游轮上,而他,又成为了那个霸道跋扈的少年司令。
“跟军阀谈民主,就好比让秃子理发。”他停了一下,“军阀,是不讲民主的。”
她没再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冷,便紧了紧裹着的羊毛披肩。从窗口看出去,雪早已经停了,看起来暖和的阳光透过初晴的雪霰,像是被滤掉了温度,映着白生生的雪地更加肃杀。她想起了一句老话:化雪赛过数九寒。有感而发的叹了一句:“这雪愈化愈寒,化完又冻,什么时候才能开春啊!”
作为临时政府里国党的中流砥柱之一,林寿同和夫人已于几天前赶去天津为总理打点。因此中午林公馆的饭桌上,就只有毅卿、美绮、仪华、仪君四个人。
最开心的当然是十岁的小仪君,她每夹一筷子,都要伸到毅卿面前:“毅卿哥哥,你看这个花椰菜像什么?”
“像一朵云。”
“那这海带呢?”
“像仪君的大辫子。”
仪华忍不住数落妹妹:“仪君别闹,让毅卿哥哥好好吃饭。”
“没关系,边玩边吃也挺有意思。”毅卿笑着打圆场,仪君见有人帮自己说话,脸上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气。
仪华笑着瞪了仪君一眼,又说:“毅卿,你太宠着她了。”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要人宠的时候。”毅卿心里隐隐一疼,母亲过世的时候,他正和仪君同岁,白烛流泪纸花遍地的灵堂里,五岁的述卿哭到精疲力尽,挂着满脸的泪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一动不动的搂着弟弟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领了述卿挨个儿去给八房姨娘磕头请安。还记得当时最年轻的八姨娘挑着细细的眉毛,尖酸的点着他的额头:“都怪你娘,先时自以为读过几年书,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她这一走,多少眉高眼低都落在了你身上,聪明的话,就别再当自己是少爷!”他闭上眼,厌恶的把这景象切断在黑暗里,将思绪拉回到饭桌前:“我们都曾经是孩子,当年也曾因为不被大人理解而苦恼,现在易地而处,何苦让孩子们重复我们的烦恼呢?”
美绮坐在毅卿的正对面,她最喜欢看这个时候的毅卿,孩子气的笑容,简单有趣的说话,让人忘记了他的身份、地位、荣耀,将他身上那种令人不安的成分彻底隐去。她就这么看着,不知怎的说了句:“以后你一定是个好父亲。”
毅卿略一愣神,仪华已经抢先接过话:“常公子,美绮可是等着你表态呢!”
毅卿笑道:“如果膝下有儿有女,还能不是个好父亲?”
“咦?这是什么逻辑?”仪华不满的质疑,“如今这世道,抛儿弃女的遍地都是!”
“一儿一女谓之好,有儿有女的父亲自然是好父亲了。”美绮瞥了他一眼,顾自对仪华道,“咱们不陪他绕这些文字弯子,怪无聊的。”
“毅卿哥哥,姐姐不理你了我理你,你陪我去堆雪人吧!”仪君吃下了小半碗饭,肚子一饱,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人还在饭桌边坐着,心早就飞到庭院里去了。
毅卿摸摸小家伙的头,故作神秘的说:“哥哥一会儿要去天津,快到圣诞节了,Santa Claus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礼物,哥哥帮仪君挑一份好的。”
“为什么要去天津挑礼物呢?”仪君眨巴着迷茫的眼睛。
“因为Santa Claus从美国来,船要在天津靠岸啊。”毅卿说的煞有介事。
“好吧,那你不许让我等很久哦!”仪君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又指着窗外,“我把这些雪留着,等你回来我们再堆。”
续上
雪天路滑,毅卿一路把油门跺到底,车也不见跑。慢悠悠的晃到天津,已是傍晚六点了,距离给父亲请安还有半小时。毅卿看完表,庆幸的舒了一口气:要是被父亲发现自己无故离津,又是逃不了的一顿狠剋,真悬!
换了便服,毅卿按时到书房请安,却发现述卿已经在一边站着了。他赶紧鞠躬:“儿子给爹请安。”
常复林敷衍的哼了一声,毅卿诧异的抬起头,才发现大帅脸色铁青,阴沉得也像是要下雪似的。
他狐疑的去看述卿,只见弟弟站得分外笔直,双手紧贴裤缝,满头大汗的像是吃着劲。
“述卿,你这是干嘛?”他小声问弟弟。
述卿不说话,嘴巴倔强的嘟起,皱着眉朝大帅瞟了一眼,白多黑少。
他正猜着弟弟的意思,常复林发话了:“述卿说错了话,我罚他站‘肉夹铁’。”
毅卿这才注意到,弟弟的胳膊下面、两腿之间,各夹着一块厚厚的铸铁片。这是常家独创的罚站方法,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难受的很。铸铁片又重又硬,要不让它落地,唯一的方法只能是使劲夹着胳膊,绷着两腿。铸铁的边缘故意做得很毛糙,全是粗尖的铁刺,扎在肉里疼中带痒。罚站的时候,不许挠不许揉,连哼哼一下都是不允许的,还得站上整整一天,叫人浑身难受得直抽抽。他小时候好动,屁股整天不沾凳子,所有家法里头,最怕的就是这一招。
毅卿看着弟弟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像夹了铁片似的浑身不自在。早上父亲和弟弟还好好的,六年没见,话说的都格外亲,怎么才一天的工夫,就用上家法了?
“爹,述卿说错什么了,惹的您动家法?”毅卿强忍着心疼,想着先搞清楚原委,才好帮弟弟求情。
常复林一把将面前的书扫落在地,“喝了几年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看看这小子给我带的书,简直是在抽他老子的耳刮子!”
毅卿瞥了一眼,看清楚了几个书名,《论民主政治》、《为平等而密谋》、《资本论》……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避重就轻:“美国的学校书念的杂,小弟一知半解的,看着图个新鲜,您就别怪他了。”
“你是没看见刚才他冲我说话的样子!”常复林一拍桌子,毅卿赶紧垂下目光,等着训示,“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割据一方,拥兵自重,搞封建专制,妨碍华夏一统,还说我是开历史的倒车,一顶顶大帽子差点没把他老爹压死!”
常复林怒目瞪着述卿,“早知道留洋留出这么个东西来,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再不济也能带一个团了!”
“你的不义之师,我不稀罕!”述卿憋的满面通红,生硬的顶撞。
“小弟!你疯了!”毅卿大惊失色,见父亲的脸上阴云密布,眼见就是一场暴风雪,赶紧上前劝道:“述卿还小,不懂事,我这就领他回去闭门思过!”
常复林一把掐住毅卿的下巴,冷冷的鹰目盯得他如入三尺冰窖,“你老子还在,还轮不到你做主!”毅卿吃痛的咧咧嘴,父亲这种阴冷的表情他太熟悉了,当年大哥闻卿擅自把松辽铁路让给日本人,审讯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的表情。那一夜,刑房里凄厉的嘶叫声、哭喊声吓得他和述卿浑身发抖,互相抱着一直坐到天亮。大哥被打断了脊椎,从此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大姨娘见儿子遭此大难,终日以泪洗面,渐渐的竟有些疯癫。府里上下见这一房大势已去,那些眼睛朝天的人自此便忽视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只有他和述卿偶尔过去看看,帮大哥剪剪胡子,帮几近失明的大姨娘装个烟袋。大姨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只有在抽鸦片烟的时候才安静些。大哥却只是摸着他的头不停的掉眼泪。十七岁那年,他正率部在巨流河和孙沛芳作战,家中传来消息,大姨娘和大哥从帅府高高的钟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谁也不知道瘦骨嶙峋的大姨娘是怎么把瘫痪的大哥弄上钟楼的,只知道那天下了一晚上的雪,第二天佣人们扫雪的时候,在厚厚的雪堆里发现了两具摔得七窍流血的尸体,死相僵硬恐怖,目睹的人现在说起来还是一脸的惊惧。
“爹,求您……”毅卿看着常复林结冰的眼睛,几乎是在哀求。
常复林一甩手推开毅卿,摸出腰间的勃朗宁,喀嚓一声上了膛就朝述卿走去。述卿吓懵了,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只是呆呆站着,茫然的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铸铁片接二连三的滚落,砸着地板发出一串闷响。
“爹!”毅卿凄声喊道,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常复林握枪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大帅面前,双手捧着冰冷的枪口往自己额头上顶:“您要枪毙小弟,就先毙了我吧!”
常复林气得拿枪的手簌簌发抖:“一个个翅膀都硬了是吧?都不拿你们老子当回事了是吧!当年闻卿的下场你们都忘了?别以为我下不去手,舍不得枪毙你们!”
“爹!”毅卿抬起头,眼泪无声无息的爬出眼角,“儿子的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要拿回去,儿子决无二话!只求您饶过小弟,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是第一次打孙沛芳,郭军长他们几个吃了败仗,请求您枪毙他们的时候,您亲口说的。您不但没有枪毙他们,反而送他们去日本考察。郭军长一生戎马,也难免临阵犯错,何况小弟才十八岁,何况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毅卿声泪俱下,双手还是紧紧的抱着父亲手中的枪。
常复林面色似有动容,其实他摸枪只是气不过述卿死倔的态度,想压压他的气焰,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真的动了杀心。毅卿这番话倒让他对这个老三更加偏爱,第一次直奉大战,孙沛芳的十万人马轻而易举的攻占了热河、天津,把郭庭宇、杨槐林等几名老将打的溃不成军,幸亏老三和他手下的新军小子们死守山海关,才保住了关外的大片地盘。这一战之后,他就命令老三办军校,办兵工厂,组建空军海军,几年下来,做的是有声有色。今年九月,老三陆海空协同作战,一下子就收回了热河、天津,逼的直系后院起火,马玉沣率先倒戈反直,阴沟里翻船的孙沛芳只能灰溜溜的躲去了国外。对这个老三,常复林是寄予了厚望,甚至打算自己甩手人世后就将这摊子家业交给他,这会看见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为述卿求情,心早软了下来。
“起来吧!”常复林收起枪,毅卿脸上还挂着泪珠,回头冲述卿如释重负的一笑,述卿赶紧上前搀住哥哥。毅卿的膝盖受过伤,在青石地板上跪了这么久,早酸痛的没了知觉,他扶着弟弟的手,挣了两回才站起来。述卿看着哥哥微曲的关节,背过脸去,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述卿出去,老三留下。”常复林简短的命令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哥!”述卿眼泪汪汪的抱着毅卿的胳膊,像是一放手哥哥就会不见了似的。毅卿拍拍弟弟的手,柔声道:“去吧,没事了。”
述卿还磨蹭着不肯走,常复林一声厉喝:“还想挨罚?!”
“快滚!”毅卿低吼着,使劲掰开弟弟的手,连推带搡的把他轰到门边,最后一脚踹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先声明,故事有虚构的成分,不是写的张少帅,话说少帅在家那是相当得宠啊
续上
毅卿回到父亲面前,低着头等着训话。
“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对闻卿下狠手么?”常复林问道。
毅卿想不到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父亲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只好勉强回答:“我只知道是因为松辽铁路的事。”
“那只是个火引子。”常复林把头靠在椅背上,看来刚才那番折腾他也觉得累了,“你还记得闻卿擅自把铁路让给日本人后,没过多久,陈元举造反的事吗?”
“记得,您当时派了郭庭宇军长去平叛,陈元举招架不住,毁了松辽铁路,兵败自杀。”这件事毅卿记得很清楚,就在陈元举自杀的第二天,父亲就对大哥下了狠手。
“陈元举是我的好兄弟,他的死成全了我们常家。”常复林闭上眼,“你要记着,常家世世代代都要记着这个恩人!”
毅卿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父亲莫不是刚才被气糊涂了吧?
“你一定奇怪,造反怎么成了恩人。”常复林难得如此平心静气的讲话,毅卿有点意外,便点点头,等着父亲讲下去。
“你还记得你满月的时候,抓阄抓了个什么?”
“听母亲说,是个风筝。”毅卿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唤他的乳名“筝儿”,据说有个相面先生解释过,风筝天性自由骨子硬,是无法无天的霸王命,判语是强极则辱。母亲担心就帮他改了乳名,希望天天这么唤着,能把他栓住。
“你是风筝,述卿是杆笔,而闻卿,是一方帅印。”常复林讲起孩子们小时候,神情也柔和了许多,“闻卿出世的时候,我刚到奉天,手下不过一两万人马,人家客气的称一声常将军,不客气的就说我是个土匪头。当时山东的韩大帅来奉天,和我难得的投缘,知道我有个做响马时的弟兄在新疆贩玉料,就托我给他寻块上好的和田玉刻一方帅印。闻卿抓阄那天,工匠正好把雕刻成的帅印送来,我就顺手放在阄盘旁边,谁知老妈子一抱闻卿出来,他就直直朝着那帅印去了。当时你大姨娘乐开了花,连连说闻卿以后一定能做大帅,光宗耀祖。”
“后来呢?”毅卿从没听过大哥的这些事,盼着父亲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就在韩大帅的扶持下渐渐有了自己的地盘,又依靠着日本人的支持打下了整个东北。”常复林沉浸在回忆中,缓缓的讲述着,“你大姨娘看着常家一天天的发达,越发相信闻卿以后是个非凡的人物,平日里处处娇纵他。闻卿也把他娘亲的话当了真,以为自己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到他长大成人后,更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
这倒是真的,毅卿想起小时侯兄弟姐妹做游戏,大哥都要自己做皇帝,把弟妹们编派成满朝文武,站成一排给他磕头。
“俄国革命爆发以后,日本人对我们的要求越来越过分,恨不得三千万东北父老都去供养他们东洋人,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开始伸手要铁路、要航道、要码头。后来,俄国人看上了咱们的顺阳港,俄国在远东正缺这么个不冻港。日本人怕俄国人打顺阳港的主意,开始劝我独立,由日本扶持我当东北皇帝。”
“到现在,日本公使不也常和您提这事吗?”毅卿接口道,就在父亲来天津会晤孙总理之前,还在大帅府和日本公使福元冒大吵一架呢。
常复林轻蔑的哼了一声,“那个福元冒,以为我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都愿意做。我却告诉他,你劝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给祖宗抹黑的卖国勾当,我常复林不干!但是我们是靠着日本的支持起家的,军火、烟土、大豆,几条重要的命脉都得依靠他们,也不能完全决裂。从十年前福元冒找我商量这事的时候起,我就千方百计的打马虎眼。后来他们见我不好劝,就打起了闻卿的主意。”
毅卿的心陡然揪了起来,他感觉这些陈年往事正拨开迷雾,在眼前渐渐清晰。
“闻卿急功近利,居然听了日本人的鬼话。他以为,只要帮助日本人让我当了皇帝,以后他也就能当上皇帝。所以,他瞒着我把由他驻防的松疗铁路让给日本人运兵,想乘我巡视军营的时候扣押我,对他老子进行所谓的兵谏!”
毅卿大惊:“大哥怎会干出这种事!”
“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他就是干了!”常复林从身后的保险箱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递给毅卿,“你看看这个,这也是你那糊涂大哥惹下的麻烦!”
毅卿一看,是一份出让松疗铁路使用权、驻防权的协定,上面赫然盖着常复林的帅印。
“另一份协定如今还在日本军部手里,他们还在和我扯皮这早不存在了的松疗铁路问题。”常复林叹了口气,“当年你大哥的举动被他所在的十一军军长陈元举发觉,陈元举连夜报告了我,我命令他当夜就把你大哥押回奉天,结果在你大哥房里,搜出了这份要命的东西,也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时候偷了我的帅印,盖下这个要毁了常家,毁了东北的红印!”
毅卿开始明白了,陈元举的叛变就是为了合理的毁掉松疗铁路,掐断这条满载着日本野心的铁路线,他看着手里的协定:“就是这张纸,赔上了陈元举的命。”
“看来接下来的事你都明白了。”常复林的语气无限伤感,“当时我左右为难,日本人不知道闻卿被抓,很快就要开始运兵。当时以我们的实力,不能和日本挑起战端,况且孙沛芳还在虎视眈眈。一旦日本开始运兵,这张协定就逼得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如果故意毁坏铁路那就是单方撕毁协议,日本人肯定会进攻我们,孙沛芳也会趁火打劫!这个时候陈元举跟我说,大帅,你平我的叛来吧,我负责把松疗铁路炸的一寸不剩!当时我就流了眼泪,你爹这辈子打过无数硬仗,可那一次,是我最憋屈、最心痛的一仗!”
常复林的眼角爬出两滴眼泪,又佯装迷了眼睛赶紧擦去,“就这样,陈元举带着一个营的士兵,在松疗铁路全线铺满了炸药,带兵去平叛的郭庭宇气愤的跟我说,陈元举自己兵败活不成,还拉上松疗铁路作垫背,实在罪大恶极!当时我是抠破了手掌心才忍住了眼泪,这件事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越多人知道风险就越大。最后,我还是通电全军,定了陈元举为叛党首恶!”
毅卿听得早已泪水涟涟,哽咽着说:“陈元举将军是好样的!”
“他是我这辈子都亏欠的好兄弟!”常复林伸手掩饰,但泪水已经抑制不住的涌出,他平了平情绪,问道:“你说,你大哥该不该打!想到陈元举,我真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人各有命,他的死总算没给祖宗丢脸。”
毅卿满腹辛酸,泪水滴在那方暗红的帅印上,像是晕开了一滩血迹。
常复林抹干眼泪,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述卿正是当年闻卿的年纪,冲动气盛,易受他人鼓惑。我看他对苏俄的那一套很痴迷,现在俄国人也在打咱们的主意,我是不想他成为第二个闻卿啊!”
常复林叹口气:“这些孩子里头,就数你心思正、肯用功。你是哥哥,凡事要拉着述卿些,别让他走弯路。”
毅卿点头答应着,他顿时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外有强敌,内有纷争,还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大家庭,他在这一刹那突然理解了父亲的冷酷,藏在这份冷酷背后的,是风雨中苦苦的支撑,是乱世里深沉的爱。
续上
走出书房,毅卿还是心潮难平,在过道里发了会呆,想起述卿挨的那顿“肉夹铁”,不知伤的如何,便朝弟弟房间走去。
述卿正心神不宁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叉着腰一瘸一拐的像个老头。见毅卿毫发无伤的推门进来,又惊又喜的赶紧拉了哥哥坐下。
“哥!他没怎么你吧?”述卿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毅卿,生怕哪里看不到就会少块肉似的。
“哪个他?”毅卿暗暗好笑,“罚你一顿,连爹也不愿意叫了?”
“这样冷酷无情的爹,不叫也罢!”述卿话里还是满腹委屈,“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动不动就要枪毙。去美国之前,他抖威风最多甩几下马鞭,现在变本加厉,一言不和就掏枪,就算八房姨娘卯足了劲儿生孩子,也禁不住这么毙的呀!”
“爹要是听见了,卯足了劲儿抽你倒是真的。”毅卿伸手给了弟弟一记栗子,述卿缩着头吐了吐舌头。“你见过兄弟姐妹里哪个真的被爹枪毙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毅卿见弟弟坐姿僵硬,两腿分得老开,知道这顿“肉夹铁”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便心疼的问,“伤的重不重?”
“不重!小意思!”述卿故意并腿坐好,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一抽。
弟弟的细微表情都逃不过毅卿的眼睛,他不由分说的拎起述卿的后领就往床边走:“把裤子脱了,到床上躺好!”
“哥!我没事!”述卿皱着眉头不想合作,冷不防被毅卿一把推倒在床上,揪住裤腰就往下扒。
“哥!”述卿大叫,“疼!哥……轻点!”
毅卿手脚麻利的三两下就把弟弟的裤子扯到了脚脖处,大腿内侧密密麻麻的一片刺伤,鲜红淋漓的叫人倒抽凉气。毅卿没好气的瞪着弟弟:“这叫没事?要是捂到明天,早溃烂流脓长蛆了!”
“哥!你别说的这么恶心嘛!”述卿四仰八叉的横在床上,撒娇的嘟起嘴,“我实在不想上那个金疮膏,火烧火燎的疼,不上行不行?”
“不行!”毅卿的口气坚决的没商量,“小时候给你讲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臂血流于盘器,而公言笑自若’,那是何等的意志!而你不过上点金疮膏就怕成这样,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着便熟门熟路的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棕色的瓶子:“疼只是一时,总好过坏了伤口。”
述卿看见那瓶子眼睛都直了,突然又想起来:“这药都六年没动了,早过期了吧?”
“没过期!”毅卿在床边坐下,用指尖挑了一些药膏,“这都是你来之前,我吩咐马克大夫新准备的。”
述卿失望的扁扁嘴,突然腿上一阵烧痛,激的他直从牙缝里抽冷气,“哥!轻点……”
毅卿动作娴熟的给弟弟上药,见述卿龇牙咧嘴的怪模样,佯怒道,“嚎什么嚎!”抓起个枕头直扔过去,“咬碎了撕烂了随你,别像个娘们似的哼哼叽叽!”
述卿抱了枕头倒老实了,一双黑眼睛巴巴儿的看着哥哥在自己腿上忙活,偶尔手重,眉毛嘴巴一起抽动,却没再出声。
毅卿仔细的给弟弟上完药,见他一副痛苦难捱的样子,便扶他靠床边半坐着,“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烧的疼,又烫又痛……”述卿委委屈屈的眨着眼睛,嘴角还是撇着。
毅卿摇摇头,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这副怕疼的可怜样儿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明知会自讨苦吃还敢去顶撞老爹。毅卿看着涂了药后血糊糊油汪汪的大片伤口,自己腿上也一阵麻,于是柔声道:“烧吧,哥给你吹吹,吹吹就好了。”说罢便低头轻轻去吹弟弟腿上的伤口。
“哥……”述卿哽咽着一把扶住哥哥,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我不疼了,真的不疼。”
毅卿抚摩着自己颈弯里这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不觉双手揽住了弟弟,“你从小睡觉就爱起夜,哥哥今晚陪着你,你不用下地。”
“恩!”述卿温顺的点点头,又仰头看哥哥的下巴,“真好,又能像小时候一样聊到半夜了。”
寒冷的冬夜总是分外寂静,呼呼的风声也掩盖不了枯枝落地的喀嚓声响,黑暗里的一切动静都纤毫毕现的挑动未眠人的耳膜。
兄弟俩捂着暖和的织锦缎被,六年来头一次像小时候似的同床共眠,谁也没有睡意。
“哥!”述卿微侧过脸,见毅卿正睁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月色投进来,映得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哥,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怎样才能睡着。”毅卿故意闭上眼睛,嘴里还装出打鼾的声音。
“睡不着就和我说说话嘛!”述卿伸手去摇哥哥的胳膊,“你这么想能睡着才怪!”
毅卿一动不动,好象真睡着了似的。
“别装了哥!”述卿摇了半天,身边还是没有动静,便半撑起身子准备去扒哥哥的眼皮,在指尖就要触到眼睑的时候,毅卿猛的睁眼,述卿轻“呀”了一声,仰翻在床。
毅卿暗自偷笑,这一招他从小就用,没想到弟弟还是会中招,他笑着搂了中套的述卿在怀,兄弟俩亲热的偎在被窝里。
“去美国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怕疼,还是会被我吓着?”毅卿刮了下弟弟的鼻头,“除了脾气见长,别的没有一点长进!”
“原来好歹我脾气还有长进呢!”述卿逗笑着耍贫嘴,“总算不是原地踏步嘛!”
“哼!我看还不如原地踏步!”毅卿看着缩在自己颈弯里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以前,爹的马鞭抽在桌子上都能把你吓得痛哭求饶,去了趟美国回来,居然顶着枪口都不讨饶,老美给你吃什么壮胆药了?”
“嘿嘿!”述卿低声笑,“我听这话怎么不像教训我呢?哥你是夸我呢吧?”
“废什么话!老哥问话,还不快快招来?”毅卿朝嬉皮笑脸的弟弟脑门上又凿了一记,述卿龇牙咧嘴的瞪着哥哥,嘴里委屈的嘟哝着:“一晚上都吃你两记栗子了!”
“我问你,那几本书是哪来的?”毅卿沉下脸,收起了嬉笑怒骂的语气。
“学校发的,人家美国学校课程杂的很……”述卿正说着,被哥哥一把打断:“你居然拿我搪塞爹的话回来搪塞我?”毅卿伸手作出要凿的样子;“尽拣你哥玩剩的,又想吃栗子了是吧!”
“好吧,我说!”述卿把头缩进被窝里,“是几个要好的同学给我的,我看写的极有道理,就带在身边,得空就翻翻。”
“那你为什么要把书拿给爹?”
“原先我没想着要把这些书拿给爹看,”述卿半张脸埋在被子下,一双眼睛还不离哥哥的手,“早饭的时候,我和爹说,给他带了几本书,其实只是些风光画册。后来我的大学同学、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叫我陪他打网球去,我一时就没顾上给爹送画册。爹心急要看,就打发郭庭宇叔叔到我房间来拿,画册在箱子里,而那几本书崭新崭新的摆在桌面上,结果就拿错了。”
“冒失鬼!”毅卿嗔怪的数落弟弟,“你知道爹是个暴急脾气,跟他说话停顿长一点他都急得拍桌子,既然说了有书要送,就该马上去拿!”想想又道:“那你为什么还和爹顶嘴!”
“我原先想着,反正他知道我看那些书也是家法难逃,就没辩解拿错书的事。结果他越说越不堪,什么歪理邪说,百蛊之毒都出来了。”述卿的声音轻下去,“我一口气没憋住,就据理力争了。”
“你这受不得委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毅卿拍拍弟弟的脸蛋,“小时侯各房的兄弟们开你的玩笑,你三言两语就恼,害的我天天为了你打架。”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把四哥的门牙打掉了,三姨娘过来要扇你,被你推倒在地磕飞两颗门牙,结果爹抄起马鞭,在你背上画了好大一幅‘跃马江山图’。”述卿兴奋的往哥哥怀里凑。
“你还有脸说!”毅卿在弟弟脸上轻拧了一把,“那时我为你挨打,你居然还有心思在一边琢磨鞭痕的形状,差点没把你哥气的吐血!如今你是大人了,心里再有受不了的委屈,也别指望我帮你扛,也该自己豁出这身皮肉去受点苦了!”
“哥,你才不会这么狠心呢!”述卿得意的看着哥哥,明眸映着月光,澄澈如水,“刚才是谁拼命抱着爹的手,让爹先枪毙他的?”
毅卿手臂猛的使劲,直接把弟弟的脑袋夹在了臂弯里,“臭小子!苦头没吃够是吧?”
述卿苦着脸赶紧讨饶,两人笑闹到半夜,才觉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际,毅卿听见身边的弟弟轻轻的呓语:“哥哥……”
三
孙总理抵津。
毅卿早早下令天津警备司令部全城戒严,从码头到总理下榻的小西楼,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塘沽码头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大帅常复林亲自到码头迎接,见轮船拉着汽笛缓缓靠岸,便下车往埠口走去。“爹,外面风大。”副驾驶座上的毅卿回头见父亲下车,赶紧抱了大麾追上去。另一辆车上随行的郭庭宇、杨槐林等人见状也纷纷钻出车来,快步跟上大帅。
轮船慢慢的向岸边移动,船体上刷着大大的“东北星号”字样。“我早就知道!”常复林大声笑道,“这个韩老抠,真会借花献佛!这艘游轮还是前年他生日,我送他的。居然被他用来护送孙重山赚人情了!”
“没错,前年咱们向德国购买飞机和舰艇,汉诺威船厂的老板听说您的生日快到了就专为您造了这艘‘东北星号’,结果船从汉诺威开到中国用了整整一个月,您的生日早过了,而韩大帅的六十大寿在即,您就让‘东北星号’直接开去了青岛港,当作送给韩大帅的寿礼。”毅卿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当年买飞机舰艇的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这段小插曲他自然最清楚。
郭庭宇拍手笑道,“我也想起来了!当时咱们正和孙沛芳在热河恶战,一向抠抠缩缩的韩继中不顾他后台德国老毛子的警告,砸锅卖铁的派了三万人马支援我们,说是要回大帅的寿礼。当时我还琢磨呢,是什么寿礼让出了名的韩老抠难得大方一回,现在见了这‘东北星号’,才知道他韩老抠还是没吃亏啊!”
杨槐林也笑着接话,“谁的算盘能精的过韩继中?他出兵的时候,我们都打的差不多了,三万人马走个过场,大家就都偃旗息鼓了,他几乎没什么损失。也是咱们大帅讲义气,这么漂亮的轮船自己一眼没沾就送给他了,要是我可舍不得。”
常复林笑着摆摆手,“咱们连渤海舰队都有了,还稀罕这个?”话音刚落,埠口一阵微颤,“东北星号”稳稳的靠岸了。
舷梯落下,一身黑呢大衣的孙总理挽着夫人沈美晴徐徐走下船来。毅卿以前只在报章上见过这位国党领袖,今日一见,发现他比照片上更加清瘦文弱,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只有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目光专注而坚定。夫人沈美晴明显比总理要年轻许多,眉眼和美绮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个五官精致的美人儿。只是那一身暗色的装束,老气横秋的发式,还有脸上那与年龄不相符的温敛表情,看的出来,为了与总理夫人这个头衔相配,她是使劲把自己往老里打扮。总理夫妇身后,还站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军官,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像是随行的侍从官。毅卿瞥了一眼他的肩章,发现只不过是个上校,就没放在心上。
“重山兄!一路上辛苦了!”常复林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孙总理的手。
“有劳大帅亲迎,重山不胜荣幸!”客套话从孙总理的口中说出,带了一丝闽南口音,倒不显的生份。
“地主之谊,应该的!”常复林的声音还是粗爽而带着豪气,“等有机会,我去两广的时候,少不得要麻烦重山兄呢!”
毅卿心想,老爹真够绝的,总理刚下船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刚才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天津是我奉系的地盘,两广才是你的老巢,直奉两派掰扯不开才折了中让你来当这个总理,你要是不听话,我弹一个指头你就得灰溜溜滚回广州去。他看看父亲又看看孙总理,两人都如沐春风般的呵呵笑着,不由在心里佩服一个:果然都是乱世里打滚半辈子的老油子。
这时,夫人沈美晴开口了:“能互相走动那是最好不过,我看大帅今天还安排了军乐团,太隆重了!都是一个家里的兄弟,自家串门用不着这么多礼数的!”
常复林爽朗的大笑,“夫人说的好!”又转向孙总理,“不过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既然帐要算明白,礼数自然也少不了。重山兄,你说对么?”
孙总理还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好象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大帅说的对,帐要清,礼要明,才是治家之道。”
毅卿无奈的微蹙眉头,心想话若都在这码头上就着冷风说了,那还去小西楼谈什么?便劝道,“埠口风大,请总理和夫人上车再叙如何?”
孙总理和夫人都朝他看,目光一触到他肩上的中将肩章,便心领神会的换了个眼神,夫人笑着夸道:“这是贤侄毅卿吧,早听说大帅有个出息的儿子,侧帽风流,才比瑜亮,果然名不虚传啊!”又转身对那军官说:“季正啊,毅卿可是行伍的楷模,同是中国军人,你可要好好向他学习!”
那军官一个立正,“是!夫人!”眼睛却看也不看毅卿。毅卿也不介意,自己二十出头就挂了中将军衔,那位伙计三十郎当岁了才是个上校,夫人还让他向自己学习,那哥们心里不窝火才怪呢!
孙总理随口介绍:“这是广州黄莆军校训教处处长江季正,也是我的机要秘书。”
“能被重山兄赏识,想必也是个人才啊!”常复林伸出手去,江季正躬身握了,一板一眼都是军人姿态。常复林笑道,“江处长的军容军仪倒是比小儿毅卿端正许多。”
毅卿闻言立刻绷直了身子,逗得孙总理和夫人都笑了。“年轻人,随意点好。”夫人温和的看着他,“季正平时板着脸教训学生,严肃惯了,不用学他。”
常复林见寒暄的差不多了,便让着总理夫妇走上了红毯,军乐团马上奏起了奉军军歌。毅卿和江季正并排跟在后面,最后是郭庭宇和杨槐林他们。江季正还是目不斜视,一脸的古板。毅卿无趣的瞥了一眼他的上校肩章,也紧盯着前头父亲的后脑勺。
眼看红毯将尽,远处封锁线外却传来一阵喧闹声,毅卿眯眼看去,只见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正激动的和持枪的士兵吵嚷着什么。
“怎么回事?”常复林回头瞪着毅卿,“你这个警备司令是怎么当的!回去领三十军棍!”
孙总理赶紧打圆场:“莫怪贤侄,先看看出了什么事,再罚不迟!”
一名军官快步跑进来,冲常复林敬了个礼:“报告大帅!是几名南华的学生要给孙总理献花!”
节外生枝……毅卿厌烦的看了那边一眼,果然,打头的两个还捧着两束鲜花。心想学生从来就是惹是生非的主儿,偏偏这个孙总理就是搞学生运动起家,向来对学生亲和的很。如今闹到码头来给他献花,他多半是要见的。不禁暗自后悔没派兵把天津的大小学堂通通围了,害的自己惹下这冤枉的三十军棍。
不出所料,孙总理果然笑吟吟的对常复林说,“大帅,学生是明日中国之栋梁,总不好拂了孩子们的好意。就让他们进来吧!”
常复林面无表情的看着孙重山,少顷,对报告的军官命令道:“让拿着花的两个进来,其他的一率不准进!”
两个学生被军官带进来,一男一女,都穿着南华大学的校服,手里各捧着一大束鲜花。孙总理感慨道;“想当年,我也曾师从南华的张遇秋老先生,说起来算是你们的师兄了。一晃眼,就白了少年头呀!”
那个女学生脆亮的接话:“我们南华师生为有孙先生这样的师兄感到骄傲!”
“希望孙先生带领国人,结束我华夏纷争的不堪局面,统一中华!”男学生激动的说着,手都在微微发颤。
“你们快些献完花回去吧,总理和大帅还有要务在身!”毅卿见父亲的脸色已经阴转多云,赶紧催促两个学生快走,免得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两个学生对望一眼,几乎同时跨步上前,“预祝孙总理和常大帅天津会谈成功!”孙总理笑眯眯的去接女学生手里的花,常复林面色阴沉的伸出一只手,准备去接男学生手中的花。
突然,一道寒光略过毅卿的眼睛,匕首!男学生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正向还保持着受花姿势的常复林刺去!
“爹!”毅卿大喝一声,飞快的掏出勃朗宁。却听孙夫人一声尖叫,一个黑色的身影猛的挡在大帅面前,竟是孙总理!
男学生被这突变震住,情急之下奋力将匕首往回一抽,刀刃划过孙总理的胳膊,径直刺进了自己的心脏。那女学生见同伴倒地,迅速把手里的东西往嘴里一塞。
“快制住她,她要自杀!”毅卿大喊,等他冲到前面的时候,男学生还在地上垂死的抽搐,而女学生已经脸色青紫,口吐白沫。
“快看还有救没?线索断了就不好查了。”江季正扶着左臂受伤的总理,冷静的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孙总理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常复林搀着总理的右手,安慰似的拍着他的后背,好象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他只是个局外人。
毅卿赶紧翻开两人的眼皮,惋惜的摇摇头,“是氰化钾,瞳孔都放大了,没救了。可惜这么年轻的两个孩子。”惊魂未定的孙夫人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掉过头去抹泪。
常复林严厉的下命令:“线索断了也要查!雪天里跑兔子还留个爪印,我就不信这些乱党会不留一点痕迹!”
孙总理虚弱的握住常复林的手,“大帅给我个面子……”
“重山兄不用替乱党求情,他们伤了你,罪无可恕!”常复林浓眉下的鹰目锋芒锐利,说话斩钉截铁毫无转还余地。
“天津是你的地盘,我无权干涉。”孙总理湿润的眼睛看向毅卿,“作为长辈,我想请求大帅不要责罚令郎。”
毅卿吃惊的去看总理,他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总理会第一时间想到为他求情。常复林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就爽快的答应,“犬子失职,本该严加惩戒,难得重山兄替常某挡了一刀,又心疼犬子,实在是我父子的恩公啊。恩公的话不能不听,就放这小子一马!”
续上
毅卿因为孙总理的求情逃过了三十军棍,不过用常复林的话说,是“军法可免,家法难逃”。所以等到安顿了总理和夫人,找了马克大夫处理完伤口,毅卿就叮嘱了天津警备副司令龙云千万要保证总理下榻处的安全,又调动了热河行营的警备队来津加强驻防,安排好这一切,他就乖乖回家领马鞭去了。
常复林正在和郭庭宇、杨槐林等几位军长商议会谈的事,听见毅卿在门外喊报告,就大声示意:“进来!”
毅卿推门恭敬的喊了声:“爹!”
“知错了吗!”常复林腿架在桌子上,嘴里叼着烟斗,“知错的话就自己去王伯那里领二十马鞭!”
“儿子知错,让爹受惊了。”毅卿低着头,若是以前,心里早就沸反盈天的开始抱怨这个严厉的爹了,但自从那天爹告诉他大哥的事以后,他就对爹多了几分亲近,即使是被罚挨鞭子,心里也怨恨不起来。
“就凭这两个小毛孩子还惊不着我。”常复林往烟缸里磕着烟灰,“今天你要是替我挡了那一刀,甚至我自己挨一刀,我都不罚你。我罚你是因为你没保护好孙总理。”
毅卿没说话,只点头应了。
“孙重山替我挡这一刀很聪明,”常复林接着说,“一来证明了他和刺杀事件没有关系,二来让老百姓觉得他是我常复林的救命恩人。万一会谈破裂,他手下那些秀才文人少不得大肆渲染,给你爹扣上个‘恩将仇报’的罪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那些唾沫星子都能腻歪死咱们!”
毅卿不禁责怪起自己来,在孙总理挡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他还满怀感激的庆幸受伤的不是大帅,却丝毫没有想到,会谈前夕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这样的意外,无疑是父亲谈判桌上的掣肘。
常复林看了他一眼,又说,“这二十鞭子让你长长心眼,你记住,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混出点名堂的,绝非泛泛之辈!”
王伯是帅府的老仆人了,见毅卿十岁没了娘,还懂事的照顾娇气的弟弟述卿,对他分外疼惜。从小毅卿犯了错,只要是王伯掌鞭,都会手下留情,今天也不例外。
“三少爷,穿上衣服吧,记得回去赶紧抹药。”王伯边收起鞭子边嘱咐。
“王伯,今天才抽了八下,少了点吧?”毅卿担心被父亲发现,秋后算帐更难受。
“不少了,这马鞭,抽一下都够受的。”王伯看着少爷背上交错的鞭痕,忍不住摇头。
“我怕爹查验。”毅卿想想又伏下身子,“要不再抽几下?”
“我的傻少爷!”王伯哭笑不得,“老爷哪回真的验过伤?要是他有心狠罚你,还能让我掌鞭?从小到大,你被抽的最惨的几回,不都是老爷亲自上手的么!”
毅卿仔细想想,果真是这样,看来今天父亲是有心要饶他一回。他忍不住暗里骂自己缺心眼儿,连王伯都看的真切的道理,自己居然到现在才回过味儿来。
虽然只挨了八鞭,但衣服的料子摩擦着伤口,动作稍大就触电似的疼。王伯说的没错,常家的马鞭,真是挨一下都够受的。毅卿闭着眼睛躬身坐了会,等伤口初沾衣料那撒盐似的痛劲儿过去,才慢慢站起身来。他能想象出来,此时背上新鲜翻卷的鞭痕正渗出带血的黏液,把里衫牢牢的吸住,并在上面拓印出阡陌交错的‘跃马江山图’,那可真是一寸江山一寸血啊!
毅卿记挂着弟弟的伤势,便决定先去述卿房里看看,再回警备司令部接替副司令龙云。龙云的媳妇昨天生了个大胖丫头,因为孙总理来津到现在也没空回家看上一眼,毅卿便主动提出晚上替龙云的岗,让他回家看孩子去。龙云激动的感谢话说了三回才说囫囵。
一推开弟弟的房门,毅卿发现竟有两位客人正在和述卿聊天。心想弟弟从美国回来真是比以前开朗多了,这几天上门拜访他的人真是不少,光那个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就来了不下三回,实在和小时侯女娃娃般娇气腼腆的性格大相径庭。他正转身要走,却听述卿清亮的声音:“哥!”
毅卿只好推门进去,“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如何?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其中一位客人站起身来,笑着挽留,“人说常将军侧帽风流,才比瑜亮,连欧洲元首都夸赞您是难得一见的东方骄子,不知在下可否有幸结识?”
毅卿见那人与自己年纪相仿,一身黑西服,白净秀气,气度不凡:另一位着长衫的客人,岁数稍大,看起来也是温文尔雅,心里添了几分好感,就拣了一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这位兄弟客气了。舍弟这两天行动不便,亏了有你们这些朋友作陪解闷,我先谢谢两位!”
“哥!”述卿见哥哥坐下,先指着着长衫的客人介绍道:“这位是南华大学的叶达昭教授,当今苏俄研究的第一人!”又转向穿西服的青年,“这是我去法国夏令营的时候认识的同学,邹吾豪,天津商会邹会长的公子,邹记洋行的少东家!”
毅卿想起今天塘沽码头上行刺大帅的两名学生正出自南华,又听弟弟说这个叶教授是研究苏俄的,心里先带了三分戒备,于是便先开口和邹吾豪寒暄道:“邹兄也在斯坦大学深造?”
邹吾豪笑着摇头:“这么昂贵的私立学校,我可念不起,我念的是公立的法国里昂大学。”
述卿也帮着解释,“斯坦大学和里昂大学联合办了一个夏令营,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当年我在日本京都军官学校念书的时候,也曾去德国参加过夏令营,各国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实在是很有趣!”毅卿随口问邹吾豪,“你们夏令营的topic是什么?”
“何为有效的新闻。”邹吾豪脱口而出,“当时述卿的表现简直太棒了,老师直夸他会成为东方的普利策呢!”
“哦?”毅卿的目光投向弟弟,眼神里带着挡不住的锐利,“工科出身也能成为东方的普利策?”
述卿赶紧抢过话来,“吾豪这是瞎夸我来着,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述卿!你跟常将军还谦虚什么!”邹吾豪笑着道,“在斯坦新闻学院,谁不知道你这个天才学生啊!”
述卿脸色一紧,犯了错似的偷眼去看哥哥。
毅卿却饶有兴致的继续问:“是吗?怎么个天才法?”
“述卿从机械学院转过来的第一个学期,就拿了全院唯一的一个满分!”邹吾豪激动的一拍手,“这件事在北美的华人学生里传为美谈,我没结识述卿的时候,就从美国学友的来信中知道了这个中国天才!”
述卿尴尬的笑着,屁股已经开始坐不安稳了。
“中国天才?”毅卿微笑的看着弟弟,笑容里却没有温度,“不愧是我的胞弟,想当年我在日本京都军官学校时,人家也这么叫我。”
述卿垂下头不敢接哥哥的眼光,嘴里却叉着话题:“叶教授也在日本生活过几年……”
“是嘛?”毅卿见话题被弟弟引到了这里,只好接着问叶教授,“叶先生是在日本学的苏俄研究?”
“不是不是……”叶达昭急忙摆手,“我在日本时,俄国革命尚未开始,一直在东京大学从事东欧文史研究,回国以后,十月革命爆发,才对苏俄产生了兴趣。”
“东欧与苏俄倒也相近,”毅卿想想又问,“那先生对俄国革命有何看法?”
“我以为,那是俄国历史的必然。”叶达昭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挺直上身,一副教书先生的标准相,“基督教国家,包括俄国在内,建立完美国度的理想自古有之,从《圣经》旧约,到被亨利八世定为罪书的《乌托邦》,理想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在西欧有了文艺复兴、有了启蒙运动、有了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惟有俄国还是一片沙皇统治下自由民主绝迹的荒漠。这种情况迫使俄国人去反思,于是,由《望远镜》杂志发表第一篇关于俄国命运的讨论文章开始,俄国的知识分子便展开了一场长达三十余年的大辩论。”叶达昭说到这里,镜片后的目光停在毅卿脸上,“我认为,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个国家,能够倾听知识分子声音的,就是他们的幸事。相反,如果知识分子的声音不被倾听、不被接纳、不被好好对待,那么这个国家的危机就很深重,沙皇俄国就是最好的例证。”
毅卿扬手做了个插话的手势,“那依先生看,中国今日之命运又该何去何从呢?”
叶达昭想了想道,“军阀割据,犹甚沙皇,非统一不能谋将来。”
“叶先生,”毅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你大概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做客。有你这样当面打主人脸的先生,自然会教出当面行刺大帅的学生!”
“什么?行刺大帅!”叶达昭、邹吾豪连同述卿都是一脸惊愕。
“就在刚才,就在迎接孙总理的仪式上,你们南华的学生居然以献花为名,企图刺杀大帅!”毅卿冷冷的看了一眼叶达昭,“幸亏我爹的运气比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要好的多!”
“常将军确定是南华的学生?”邹吾豪半信半疑,“据我所知,南华师生对会谈是很支持的啊!”
“警备司令部会严查此事,希望不要和两位有什么牵连。”毅卿转过去瞪着弟弟,“还不快请你这两位乌托邦来的朋友回去!”
续上
述卿送走了两位朋友,回来还是惊魂未定,刚进门就急切的问:“爹怎么样?伤着没有?”
毅卿瞥了一眼弟弟,心想总算肯叫声爹了,便答道,“孙总理替爹挡了一刀,爹没事,总理受了轻伤。”
“哦……”述卿明显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你这么担心爹,干吗不自己去看看他?”毅卿又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该去表示表示。”
“来看他的人还会少么?又不缺我一个!”述卿嘟起嘴,又换上了惯常的语气。
“那顿肉夹铁,你就这么记恨?”毅卿看弟弟走路已经利索多了,想是没什么大碍,“在国外天天耳边听着乌托邦的故事,这古板严厉的家法自然是受不了。”
述卿听出哥哥话里的责备,就低头在一边不吭声。
“你在国外结识的都是这种朋友?”毅卿加重了口气。
述卿委屈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小声抱怨,“他们又不是坏人……”
“坏人?这年头人是只有好坏之分的吗?”毅卿无奈的数落着,眼见弟弟的小嘴越翘越高,“那个叶教授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军阀割据,犹甚沙皇,非统一不能谋将来!就是说不把我们除掉,中国就没有将来!你居然还和他们谈笑风生,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
“你们是军阀,我可不是……”述卿拉着脸嘟哝了一句,显然嫌哥哥的话不中听了。
“你生在常家,就由不得你。”毅卿拽住弟弟的胳膊,迫使他和自己面对面,“爹说过一句话,常家的子孙,生来就是做火车头的命,哪怕是堆废铜烂铁,抡直了捶平了,硬着头皮也得拉着车厢跑。你我生来就在常家这趟车上,如何能独善其身?”
述卿无奈的看着哥哥,嘴巴委屈成了一个小尖尖,“可是我真的不想当军人!我从小就怕疼,更怕死。军法如山,一朝违抗军令,纵有天大的功劳也白搭。大哥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跟着爹南征北战,最后却死的那样凄惨!哥!这么多年,大哥死时的样子一直刻在我心里,就像是条冰冷的蛇盘踞着,只要我一想到回国,一想到从军,就在我心口上啮咬!”
大哥死的那天,述卿还没有出国,等毅卿结束了和孙沛芳的战役从巨流河回来,述卿还是害怕的不敢一个人睡觉,看来这件事给述卿造成了很深的伤害。毅卿本想和他解释大哥之死的真相,但想起那天父亲叮嘱的“不可让第二个人知道”,只好作罢,转开了话题,“父亲当年不就是因为你这胆小怕疼的性子,不忍心让你带兵打仗,才送你去美国学机械工程,好回来照管军工厂么!”
述卿听见“机械工程”四个字,顿时不做声了。毅卿故意停了停,见弟弟的黑眼珠子心虚的骨碌乱转,便接着道,“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转去学新闻?照管军工厂又不用喊打喊杀的。”
述卿小声回答,“我喜欢新闻,对机械不感兴趣!”
“如今世界上到处都在打仗,做战地记者可是要吃枪子的!”毅卿吓唬道,“像你这么怕死,估计只能躲在后方,专门写些莺歌燕舞的花边新闻!”
“我是怕死!”述卿抬起头,不满的盯着哥哥,“但是当战地记者死在战场上,我不怕!”
“当军人战死你就怕的要命,当记者殉职你就不怕?”毅卿不相信,“同样是死,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述卿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我不愿意作为杀戮的工具而死,但我不怕为了和平死在战场上!”
毅卿微微一怔,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弟弟,平静的神情掩饰了心里的五味杂陈,弟弟这番话,叫他又喜又忧,又悲又伤,喜的是弟弟终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见识;忧的是正如父亲所说,弟弟现在和当年的大哥一样,正是年少气盛,最易受人鼓惑的时候,刚才这些话里,已经能听出一些苏俄革命的腔调;同时,他悲的是自己当年何尝想踏上行伍这条路,是命运逼着曾经想画尽天下名山大川的他放下了笔拿起了枪;而他伤的,是弟弟那句“杀戮的工具”,按弟弟的说法,双手沾染无数对手鲜血的他何尝不是一个“杀戮的工具”呢?
“你长大了,说的不再是孩子话了。”毅卿沉重的笑笑,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过你要记住,战争有时候也是为了和平。”
等毅卿匆匆赶回警备司令部,离说好的交接时间已经过去一个钟头了。龙云正焦急的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见毅卿推门进来,顿时像古董商见到五羊方樽般两眼放光,“司令,你可回来了!”龙云抄起大衣就要走,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停下来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毅卿本想和这位下属兼好友诉诉挨鞭子的苦,见他已经七窍冒烟的想看闺女,就微笑着摇摇头,“没事!赶紧抱你的胖丫头去吧!”
“真是个大胖丫头!”龙云嘿嘿笑着,掩饰不住的神采奕奕,“整八斤哪!可把我媳妇累惨了!”
毅卿一拳捶在龙云肩上,“少废话!赶紧回去吧!”龙云喜滋滋的一路小跑着下楼,毅卿从窗口看见他窜上吉普车,车子拱了拱,一个猛蹿出了司令部的大门。
毅卿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上窗帘,从抽屉里翻出半支金疮膏,准备给自己的伤口抹点药。挨鞭子这种事,整个司令部里,他也只肯和十多年交情的龙云说说,其他人那里他是断难开这个口的,挂中将军衔的威风凛凛的天津警备司令挨马鞭?他丢不起这个人。
把里衫往下脱的时候,毅卿觉得像是要连皮带肉一块儿撕下来似的,撕的越慢越是痛苦。他一咬牙,猛的把衣服往下一扯,背上顿时像被野火烧灼过,火辣辣的从脖子跟直疼到腰际。他僵着上身半天动弹不得,嘴里一口接一口的抽凉气,想去注意点别的来转移疼痛,却发现痛楚逼迫的他根本无法分散精神。
“报告!”门外有士兵喊。
“什么事!”他故作平静的应道,却因使劲说话引来背上一阵撕痛,疼的他把头埋进了膝盖。
“有位沈小姐求见!”
“不见!”他习惯性的回绝,突然脑子一激灵:沈小姐?难道是美绮?
“等等!”他赶紧大声修改命令,背上又一阵疼,“带她进来!”
“是!”士兵的脚步声“噔噔噔”的下楼去。
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着上身,急忙拣起一件宽松的训练服套上。还来不及收拾沙发上胡乱堆着的衣物,美绮笑吟吟的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毅卿赶紧挤出一丝微笑,眼睛却还盯着那堆衣服。
“听说姐夫受伤了,我就赶了过来。”美绮见毅卿笑的勉强,不禁有些失望,“怎么?不欢迎我来?”
“怎么会呢!我是求之不得。”毅卿不好意思的收拾起沙发上的衣服,“只是房间太乱,让你见笑了。”边说着边把那件印着“跃马江山图”的里衫塞到最底下。
“我来帮你。”美绮见毅卿手忙脚乱收拾的毫无章法,便凑前道,“果然是下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连衣服都不会叠!”
“不……”毅卿阻止不及,美绮已经把那堆纠缠在一起的衣服悉数抖落开来,“衣服要一件一件分开,这样全堆在一起,揉成一团,明天就没法上身了!你看你这件……”
美绮的话嘎然而止,毅卿侧过头,她的目光正落在那件沾血的里衫上。
“大帅还是罚你了?”美绮的眼眶红了,“是因为今天塘沽码头的事?”
毅卿无奈的把手里欲盖弥彰的几件衣服丢在衣服堆上,点了点头。
“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美绮走过来想要搀毅卿。
毅卿匆忙后退了几步,没事人似的甩甩胳膊,又作出一贯的那副潇洒温暖的笑容,“你还是别看了,给我这个大男人留点面子嘛!”
美绮无奈的努努嘴,眉头还是微蹙着,“听说姐夫为你求情,大帅答应了的,为何还要罚你?莫非姐夫在你爹那里这点面子都没有?”
“当然不是,你多想了。”毅卿赶紧解释,美绮是孙夫人的妹妹,如果因为这件事让孙总理误会了父亲,那他这顿鞭子可挨的太冤了,“父亲听了孙总理的话,饶了我三十军棍,这只是家法而已。”
“家法?!”美绮的眼睛瞪的老大,黑黑的瞳人里写满了不可思议,“现在都是二十世纪了,居然还有人在用残忍的中世纪奉行的家法!”
美绮出身洋商家庭,从小就在美国长大,满脑子的西方思维。毅卿想起那天在蔡公馆见到她时的情景,一身西式骑装的她站在几个洋人中间,除了那张脸还是东方的,神态动作、待人行事都和洋人无甚区别。甚至有一小会儿他觉得,在蔡公馆舞池昏暗的灯光下,她那轮廓分明,精致的如同雕塑般的脸庞也不太像东方人了。所以他料到,中国司空见惯的家法,在她看来肯定是匪夷所思的。
“It’s hard to believe!” 美绮不自觉的冒出一句英文,带着明显的美国腔,“你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奴隶!他有什么权力伤害你?”
“Do you kno the three cardinal guides ?ruler guides subject, father guides son and husband guides ife.” 毅卿一口纯正的伦敦音,多亏了在欧洲呆了半年考察军事装备,才把他原先难听的要命的日本英语改了过来,“中国人讲三纲五常,三纲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对做儿子的来说,父亲就是绝对的权威,他完全有惩罚我的权力。”
美绮担忧的看着他,“威廉,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中国到现在还不能成为民主自由的国度。因为从整个国家到各地的割据势力,再到割据势力范围内的每一户中国百姓,都毫不怀疑的相信并遵守这些封建礼教,甚至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也视之为理所应当。这个国家,已经封建到了骨子里,封建到了每一个最微小的部分。要化解这千尺冰冻,谈何容易啊!”
毅卿默默的听着,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他并不完全赞同美绮的话,但又不想和她争论,只好把双手搭在她肩上,“亲爱的美绮小姐,你可不可以莫谈国是?”
“好吧!”美绮的眼角终于有了笑意,“反正国家大事,也不是我动动嘴就可以解决的,就留给姐夫和你父亲他们去劳神吧!”
“这才对嘛,好不容易单独相处,不说那些伤神的事。”毅卿正要去亲美绮的额头,冷不防被她一缩头躲过了,他正无奈的盘算着下一次偷袭,却听美绮笑呵呵的道,“国家大事可以抛开不谈,有件事可是非你莫属哦?”
毅卿见她嬉皮笑脸的,不像有正经事,就逗趣道,“让我亲一下,才能答应你的事。”
美绮笑道,“这个不难,你先等我把话说完。”又机警的防备着毅卿的偷袭,“我这次来,还带了你的一个朋友,她很想见你。”
什么朋友会跟着美绮来?毅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疑的问,“是谁?”
美绮忍住笑,“她可是一位闭月羞花的佳人哦……”
毅卿没好气的瞥瞥她,多半又是在捣鬼,就走到桌案前自顾自点起烟来。
美绮只好乖乖说实话,“不逗你了,是仪君啦!”
“仪君!”毅卿一开口,烟差点掉到地上,“她来干什么?”
“林部长夫妇一直在天津陪着姐夫,仪华学校有事要早回美国,小家伙没人管,仪华就托我把她带过来,跟在林部长身边。”美绮把原委粗略说了,又逗起毅卿来,“谁让你骗人家说到天津给她挑圣诞礼物去了,害的小家伙天天惦记着,这不,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一到天津没见着你,哭闹的饭也不肯吃了!我来之前,她刚把一托盘的饭菜掀翻在地上,林夫人是劝也劝不动,打又不舍得。听说我要来你这里,就托我请你过去劝劝仪君。”
毅卿听得直摇头,“这个小家伙,真是被宠坏了!”
“你还说,还不是被你宠的?”美绮又道。
“我再宠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你可不许冤枉我!”
美绮看毅卿嘟起嘴,那样子又可爱又可笑,就附和道,“对对对! It has nothing to do ith you!OK?都是因为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太由着她了。”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你还是会去的,是吗?”
“不去又能怎么办?”毅卿把军装往身上一披,背上已经结痂,倒不那么疼了,“不去,难道看着她饿出病来吗?”
美绮笑着搀住毅卿的臂弯,“明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应该这样写:警备司令菩萨心,深夜奔波劝顽童!”
作者有话要说:四君子中的其他人就快出来了,话说我还是不善于开门见山啊。各位看官请多多留言,提出批评指正!
四
林寿同夫妇下塌处。
毅卿拿着美绮的桃心项链哄了半天,已是后半夜光景了,一直吵闹不休的仪君才眼泪汪汪的回到饭桌边,拿起筷子横一挑竖一挑的扒拉起饭粒来,眼睛却还委屈巴巴的看着毅卿,小嘴嘟囔着,“毅卿哥哥,以后你要是再说话不算数,我就拿根绳子把你栓起来!”
这话说的在场的人都愣了神,林夫人赶紧瞪了仪君一眼,又笑着冲毅卿说道,“这孩子,都叫我们惯坏了,常司令千万别见怪啊!”
林寿同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半夜的,为了个孩子的事,劳动常司令走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啊!”
毅卿无可奈何的看着气鼓鼓的仪君,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为什么这么待见我,今晚我是作为仪华和美绮的朋友来的,林伯父、林伯母不必客气。”
林寿同轻轻咳嗽了一声,林夫人像是早有安排似的拉着蹬腿撒泼的仪君去了外厅,毅卿正诧异,却见门帘一动,孙总理挽着夫人从内室笑吟吟的走了出来,“毅卿真是个难得的年轻人啊!”
毅卿顿时明白过来,劝仪君是假,见总理是真,美绮在他面前演的这出“暗渡陈仓”的好戏,居然不露一点破绽。他难以置信的看向美绮,美绮却故意装作不知,眼睛毫无目的的游离,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身侧那两道正在降温的目光。
毅卿的心陡然凉了半截,原来满心欢喜以为她真是来看自己的,结果却是早有预谋!他只好藏了自己的心事,换了一副笑脸,明知故问的寒暄道,“总理不在小西楼静养,这么着急就来看望林部长,实在是体恤下情。只不过父亲要是知道总理受了伤还半夜访客,又该责罚我失职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孙夫人俏皮的看了一眼丈夫,“重山这趟出来,是和你父亲打了招呼的。头先刚替你求情免了三十军棍,总不能又害你补回来吧!”
毅卿只好笑着接道,“今天多亏了总理替我求情,不然这会儿我恐怕已经下不了床了。”
美绮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毅卿知道她想说挨家法的事,又怕伤了总理和大帅的和气,就岔开话道,“今天晚辈和总理在这里碰面,应该不是巧合吧。”
“的确不是巧合。”孙总理和夫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我敢担保,行刺大帅的不是南华的学生,幕后一定另有隐情。”接着又直视毅卿的眼睛,“南华是我们国党的学校,很多老师都是党内的元老,我知道你父亲想借这个机会控制南华,敲山震虎,削弱国党在天津的势力。所以我请求你,查清真相,还南华师生一个清白。”
毅卿看着清瘦文弱的总理,更觉父亲说的“乱世里能混出点名堂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的话有道理。父亲确实想借行刺事件拔掉南华大学这个国党在天津最有势力的眼中钉,这点意图显然没能逃过总理的法眼。他不置可否的笑笑,“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可是常复林的儿子。”
“就凭当时你在码头随口的一句话。”孙总理微笑的看着毅卿,眼神慈祥的像在看自己的孩子,“那两个刺客倒下后,你说了一句:没救了,可惜这么年轻的两个孩子。只此一句,我就断定,你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我身上流着的还是我父亲的血。”毅卿瞥了一眼美绮,接着说道,“父亲对谈判是有诚意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总理寄希望于晚辈,是高看我了。”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孙总理并不意外,还是轻松的笑着,孙夫人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总理接过来,递到毅卿面前,“送你一本书,易卜生的《国民之敌》。我每次看,都会觉得自己很像那个主人公,想要拯救染病的国家,却因为妨碍到许多人的利益而处处碰壁。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看过后会有自己的理解。我只是请你帮助我留住南华这块没有染病的净土。”
从林寿同处出来,已是凌晨了,冬天天亮的晚,四下里还是一片擦黑,所有的窗户都沉浸在黑甜的酣睡中。美绮裹上厚呢大衣,送毅卿出来。两人并肩朝门口走去,谁也不说话。
毅卿的福特汽车停在路边,他正要伸手去拉驾驶室的门,美绮一个箭步挡在了他和车门中间,他只好垂下手,眼睛却往路的尽头看去。
“你……就打算这么走了?”她小心翼翼的问。
他顾自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没有答话。
她有些心虚,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你说话呀,哪怕你骂我几句呢!”
他轻轻拍了拍那只小手,疲惫的挤出一点笑容,“骂你干什么,你又没做错。”
她惊讶的睁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小扇子般颤动,“我把你哄来,你真的不怨我?”
“一开始是有些意外。”他握住她的小手装进暖和的军装口袋里,“但仔细想想,你是应该听你姐姐、姐夫的话,谁也不能甩开自己的家族独立存在。”
“谢谢你能理解我。”美绮把另一只手也插进毅卿的口袋里,“但是除了家族,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信仰……”
“你又来了……”毅卿无精打采的垂下眼睑。
“我不说了就是了嘛!你说过不生气的。”美绮把脸伸到他鼻子底下,“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他慢慢抬起眼,勉强的笑笑,“我不是生气,我是担心,担心我们也许不会顺顺利利的走到最后。”
她沉默了几秒钟,把身子缩进他的臂弯里,暖暖的鼻息触着他的耳根,“别想这么多,上帝会保佑我们的。”他用双臂环住她小小的身体,把头埋进她的脖颈,低低的叹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等回到警备司令部,天边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毅卿胡乱抹了把脸,躺到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背上的伤还是隐隐作疼,搅的他一点睡意也无,于是便干脆起身,拧亮台灯,捧着孙总理送的那本《国民之敌》看了起来。
书翻过了小半本,毅卿不觉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才发现天已是大亮了。窗外传来喊操的声音,他起身站到窗前,院子里,一列列士兵正喊着响亮的口号,个个精神抖擞的准备出操。他的嘴角漾起一丝欣慰的笑,说起以前的奉军,可不是现如今这个面貌。那时的部队军纪散漫,章程杂乱,士兵和土匪没什么两样,整天吊儿郎当,逞凶斗狠,是一帮地地道道的兵油子。他和龙云从日本京都军官学校毕业回来以后,看到奉军当时的现状,商议制定出了一整套练兵、带兵的新方法。那会儿大帅正吃了孙沛芳的败仗,也知道自己的杂牌军吃亏在什么地方,就放手让他和龙云训练新军,推行改革。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奉军十个军团中一大半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只有郭庭宇、杨槐林他们几个老军长还在倚老卖老的按着他们的老一套练兵。大帅碍着一起打江山的情面,也就听之任之,只是新的兵源大多补充到了新派军官手下,短短几年,光毅卿所辖的军团就扩编出了好几个军,足足二十万人马,这几乎是西北王梁成虎和山东王韩继中的兵马总和。因此,如果说奉军是全中国实力最强的军阀,那么他常毅卿就是奉军中最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滴铃铃……”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毅卿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拿起电话,“我是常毅卿,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常司令,我的常大美人儿,连兄弟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毅卿无奈的笑,这个世界上称他作“常大美人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皖系军阀、临时政府现任主席段纪文的大公子段天佑,在日本念书时他曾去德国参加军事夏令营,结识了正在德国上学的段天佑。当时的毅卿还没有经过行伍的磨练,眉清目秀的脸蛋很是标致,在开营的联欢上他表演了一段皮黄旦角的经典唱段《贵妃醉酒》,才下舞台就收到了段天佑送的诨号“常大美人儿”,一直叫到如今。
“我说段大公子,你这个神行太保又上哪儿找乐子去了?”毅卿故意委屈的说,“前两天我去北平,连你的影儿都没见着!”
“冤枉啊冤枉!”电话那头传来段天佑的叫屈声,“我老爹让我去德国置军火,整走了一个多月,这时候海上风浪正大,差点没把小命交代在那儿。我可是一回来就给大美人儿你打电话了!”
“算你小子有点良心!”毅卿又道,“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也不怕扰人清梦?”
“你这个大忙人。还怪起我来了?”电话那头的段天佑着急忙慌的辩解,“我要是晚一点再来电话,谁知道还逮不逮的住你啊!你常司令可是出了名的亲力亲为,保不准又去哪块儿犄角旮旯里视察军务去了。”
“好吧,你有理。”毅卿安抚了一下电话那头,“到底有什么事?”
“嘿嘿,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呗!”段天佑又没正经起来,“今晚七点,天津大都会,咱哥几个聚聚!怎么样,知道你忙,选在你的地盘上,够意思吧?”
“咱哥几个?还有谁啊?”毅卿纳闷道。
“澜生呗!他从徐州练兵回来了,还带了个金屋藏娇的回来,据说俊俏的很呢,晚上一块儿见见。”段天佑掩饰不住的兴奋。
韩澜生是山东王韩继中的独子,和毅卿是京都军官学校的同窗,其人是九分的品貌,十分的聪明,十二分的傲气,追求他的名媛淑女不少,他从来都是爱搭不理的。毅卿不禁好奇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柳下惠在世的韩大少动心?”
“你晚上来了不就知道了么?”段天佑又贫嘴道,“留个念想,省得你溜号!”说罢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毅卿刚放下听筒,龙云喜滋滋的推门进来,满面放光,“司令,昨晚睡的可好?”
“还好,你家闺女怎么样?”毅卿见他还是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喜悦中,又道,“不然再放你一天假,晚七点前来接替我就行。”
“不用!”龙云挥挥手,“现在看着肉嘟嘟的挺好玩,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见得少了才稀罕呢!”
“你说你这当爹的……”毅卿笑着摇头,“我可是想送人情的,你自己不要,到时候嫂子和你翻脸可别赖我!”
“哪能呢!我媳妇贤惠着呢,不然我能这么安心的扎在司令部里嘛!”龙云脱下大衣挂好,又道,“司令,你回去歇着吧,有事儿我给你电话。”
“也好,我想去几个扩编的营里看看。”毅卿把那本《国民之敌》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塘沽码头刺杀大帅的两个人,你务必要查清他们的身份。”
龙云迷惑的眨眨眼,“大帅不是说了,只管栽在南华大学头上么?”
“那是到时候怎么公布的问题。”毅卿稀松平常的说道,“案子还是要查清楚的,万一有别人要对大帅不利,也好早做打算。”
“是,我这就安排人去调查。”
毅卿挽着大衣走到门边,想想回头又嘱咐道,“别兴师动众的,派几个信得过的去查就行了。”
“是!”龙云一个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作者有话要说:另外两个公子总算要出来了
续上
晚七点,大都会。
这里是天津最大的娱乐场所,一到晚上就是一片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当毅卿在门童的引领下走进二楼贵宾雅座的时候,段天佑和韩澜生已经等在那里了,韩澜生身边坐着个穿旗袍的女子,想来就是那个“金屋藏娇”。
“常大美人儿!”段天佑咋咋呼呼的打招呼,一头锃明瓦亮的“太子头”,胡须刮的分外干净,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油头粉面”的形容词。
韩澜生端着一贯若有若无的微笑,深色的西服熨贴的不带一丝褶皱,“威廉,好久不见。”
“我说大美人儿,你可不太准时啊!”段天佑往毅卿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一满杯红酒,“贵妃来迟,罚醉三杯!”
韩澜生身边的女子抿着嘴笑道,“段公子,这就是你花容月貌的小心肝儿?”
毅卿故作生气的把酒重重顿在段天佑面前,“什么小心肝儿?你小子把话说清楚!”
段天佑赶紧赔笑,“我死里逃生一回来就惦记着给你打电话,你可不是我的小心肝儿么?刚才和他们说着玩的,别当真,别当真。”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先干一个,给常司令赔罪!”
韩澜生也笑道,“刚才天佑哄霜儿玩呢,说他的小心肝儿一会也来,霜儿巴巴的想看大美人儿呢!”
毅卿这才仔细看了看韩澜生身边的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眼生得恰倒好处,丰润的鹅蛋脸,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一笑唇边绽开两个小梨涡,顾盼间丰姿绰约又不失端庄,果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他将目光投向韩澜生,“澜生,这么招眼的大美人你也不给兄弟介绍介绍。”
韩澜生把那女子一把搂在自己怀里,眉毛一挑,“小月霜,我的女人。”小月霜羞的绯红了脸,却更衬的双颊如朝霞辉映般明艳动人。
“小月霜?”毅卿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
段天佑一手啪的搭上毅卿的肩,一手晃着杯子里红艳艳的酒浆,“常大美人儿,健忘了不是?这就是昆曲名伶小月霜啊,常大帅的五十大寿上不是还请人家连唱了五天的《牡丹亭》么!”
毅卿这才记起来,可不是么,这么标致的眉眼,可不就是当时戏台上那个勾走台下大老爷们一半魂魄的杜丽娘么!“行啊澜生,怪不得以前那些狂蜂浪蝶你都不屑一顾,原来自己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啊!”毅卿端起杯子,“这样的倾国佳人也不早点带出来让兄弟们开开眼,不够意思哦!”
韩澜生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仰头一口喝干,“你爹的寿辰可在我爹之前,你常大少爷自己当时没留意,就怨不得兄弟我了。”
“你们是在韩大帅的寿辰上认识的?”毅卿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当然是啦!”段天佑三句没插上话就坐不住了,忙不迭的抢过话茬,“澜生的眼睛忒贼了,小月霜姑娘卸了戏装比舞台上还要俊俏,我当时愣没看出来,还以为那妆化的好呢,今天才回过味儿来,这小子已经捷足先登了。”
小月霜轻轻拈起酒杯,神态大方,并无戏子惯常的扭捏姿态,“托澜生的福,今天能结识民国四君子中的三位,是我的荣幸,我先干为敬!”说完两手轻轻一送,杯中立时滴酒不剩,小月霜拿起面前的餐巾,仪态万方的摁了摁嘴角。
“嘿!还真是!”段天佑环视了一周,“要是文虎也在,四君子就凑齐了!”
“这种街传巷闻,你也当真。”毅卿不屑的说。他最不喜欢别人提起民国四君子的话题。这种说法来源于三四年前一家美国人办的报纸《星岛日报》,当时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当今中国四位才貌双绝的军阀公子,按品貌排名依次是东北王常复林的三公子常毅卿、山东王韩继中的独子韩澜生、西北王梁成虎的弟弟梁文虎、皖系段纪文的大公子段天佑,并称为民国新四君子,分别对应着战国时期的信陵君、孟尝君、春申君和平原君。本来这报纸只在华北地区发行,结果谁料到这个提法极大的满足了老百姓猎奇的心理,一夜之间,各地报纸争相转载,再到后来,这民国新四君子的提法便是妇孺皆知了,连刚上学堂的小娃娃都能准确说出他们的位次和各自对应的封号。当时《东北要闻》也转载了这篇报道,惹的常大帅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东北要闻》的主编扔进了大狱,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为何不能当真?”段天佑又露出嬉皮笑脸的表情,“反正我段天佑能和你们三个并称已经很满意了,莫非常大美人儿嫌我拖了后腿?”
毅卿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把我们几个的照片当月历女郎一样的登出去,像什么样子!”
韩澜生摆摆手,“都是美国人搞出来的这一套,他们连自己总统都敢调侃,我们就当个乐子,不用放在心上。”
“就是嘛,当个乐子而已。”段天佑涎着脸看看毅卿,又逗起小月霜来,“你知道当时的报纸都是怎么说我们的么?”
小月霜摇摇头,认真的等着段天佑说下去。
段天佑嘿嘿的咧嘴笑,偷眼看了看另两位正无奈的洗耳恭听的好友,“当时形容你家澜生的是:大明湖畔的雄姿英发—新四君子之孟尝君。”他顿了顿,又说,“形容常司令的是: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毅卿故意咳嗽了几下,段天佑拍拍好兄弟的背:“对不住,大美人儿,绝色这词儿听着是有点那什么,不过人家也没说错,谁叫你长的这么好看呢?”又接着说,“形容梁文虎的是:大漠孤烟下的男儿本色--新四君子之春申君。至于我嘛……”段天佑故意停了停,“桃花源里的玉面郎君--新四君子之平原君。怎么样,老美还是给我面子吧,桃花源,多好的去处啊!”
“怪不得你处处留情,原来是桃花堆里来的。”毅卿接口道。
“我这人就是喜欢女人,没治了。”段天佑眉毛一动,又坏笑着看着毅卿,“不过你常大美人儿好象也没闲着,我回北平听蔡纯湘那老家伙说……”
毅卿又好气又好笑的瞪着他,“你真是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
段天佑嘿嘿笑着,“好消息你也不和兄弟们通个气,我看你比澜生还不够哥们!”
韩澜生不满的抱起胳膊,“喂,小段,怎么又把我捎上了!”
“对不住,一时激动。”段天佑又死皮赖脸的凑到毅卿面前,“你不说我可替你说了。”
“不就是我和沈家二小姐的那点事儿么?”毅卿向后靠在椅子上,“你段大公子跟着瞎激动什么?”
韩澜生的身子坐直了,胳膊也放了下来,“你是说孙夫人的妹妹沈美绮?”
“没错。”毅卿知道韩澜生一向人面广,思虑甚多,就摆手道,“不过认识了一个月而已,还不是很熟。”
“什么不是很熟啊!”段天佑又抢过话去,“你们认识的当天晚上她就让你给送回家了,那是郎有情、妾有意啊!”又用胳膊肘碰了碰毅卿,“你们,有没有那什么……啊?”
毅卿忍无可忍,“段大公子,你就不能闭会儿嘴吗!”
韩澜生叹了口气,“威廉,你想好了吗?如果你爹和孙总理谈不拢,你和她该怎么收场?”
毅卿拿酒的手僵了一下,很快又笑道,“男女的事,聚散随缘吧。”
韩澜生不置可否的笑笑,“你们的事,可不是普通的男女情事。”
毅卿无奈的一笑,韩澜生说的话,他已对自己说过多次,而答案,却依然是未知。他举起酒杯,“不说我的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杯!”
三只酒杯“当”的碰在一起,艳红的酒浆摇晃出绚丽的光影。小月霜见常毅卿情绪似是不高,便主动活跃起气氛来,“今天难得好兴致,我给几位公子唱上一段如何?”
“好啊!”段天佑带头叫好,“霜儿妹妹人美唱腔也美,我求之不得呢!”说着就拿了一支桌上摆着的玫瑰花,往小月霜面前递去。
韩澜生一把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小段,我的女人,你可别套近乎。”
小月霜浅浅一笑,两个梨涡分外动人,“我给几位少爷唱一曲《步步娇》吧。”说罢便提起气来,红唇微启,韵味十足的唱开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毅卿随着小月霜的唱腔击着拍子,眼神却仿佛透过小月霜顾盼生姿的一招一式,飘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段天佑向来是个爱折腾的主儿,他们一直闹到大都会打烊才散伙回家。毅卿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经过述卿房间门口,他发现房门开了个小缝,里面透出灯光,心下奇怪弟弟为何这么晚了还不睡,便伸手推门进去。
述卿正在书桌前正襟危坐,见毅卿进来赶紧站起身来,“哥,你回来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毅卿见书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在看书?”
“在等你。”述卿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毅卿知道每每他这个样子,就是心里藏着事情了,便故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我做什么?”
述卿紧张的看了看门外,回身把门仔细的扣好,又抱起书桌上那本厚厚的册子,表情严肃的坐到毅卿身边,“哥,今天吾豪来过,托我把这个给你。”
“吾豪?”毅卿对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却一时记不起来。
“邹吾豪,邹记洋行的少东家,昨天傍晚你们在我这里见过的。”述卿急切的提醒道。
“对对,邹吾豪,我记起来了。”毅卿对那个长相俊秀、气质优雅的邹家少爷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便接过那本册子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述卿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是……南华大学的学生花名册。”
毅卿吃惊的去看弟弟,述卿肯定的点了点头,他动手翻了几页,果然是详尽的学生名册,连籍贯、家庭地址都一清二楚。
“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毅卿问道。
述卿谨慎的看了一眼门口,低声说道,“吾豪说,他敢担保,行刺大帅的不会是南华的学生,他把在籍学生的花名册拿来,是为了方便司令部调查。抽查也好,筛查也罢,只要司令部传唤,这名单上的任何一个名字都能找到对应的人。”
毅卿合上名册,威严的目光直投向弟弟,“你和他交往的很密切嘛!”
“哥!你不是也有好多交心的哥们儿么?”述卿不满的嘟嘴,“怎么我一交朋友,你就管三管四的。”
“这就是你的好朋友?人家拿你当枪使知不知道!”毅卿皱起眉头,“南华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自有分寸,你别插手了!”
“哥!”述卿的脸也拉了下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有没有被人当枪使我自己清楚,我也相信南华是被冤枉的,是爹自己想借刀杀人!”
“住口!”毅卿低声喝住弟弟,“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让我发现你还在插手南华的事,就请家法说话!”说罢拿起名册,一甩手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四君子出来见客啦
五
毅卿照例一大早就到了警备司令部,进院的时候,龙云正把他的吉普车停好,见司令的车进来,赶紧跳下车跑过来给毅卿开车门。
毅卿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军帽戴好,又习惯性的紧紧风纪扣,才钻出车来。龙云在一边嘿嘿的笑,“我说司令,你已经够一表人才的了,还这么注意穿着,真把我们这些大老粗给比没了!”
“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儿!”毅卿看了一眼龙云,“龙副司令,你的肩章歪了。”
龙云赶紧拿手拨弄了两下,不好意思的笑道,“以前出门前都是媳妇给整理,现在她只顾着看闺女了,老妈子也围着孩子转,我这个当爹的倒没人疼了。这不,今早这军装还是我自个儿熨的呢!”
毅卿歪头端详了一下这个老部下,故意严肃的说,“怪不得这身军装皱巴巴的,这军容可说不过去啊!”
“哪儿皱巴巴的?”龙云急忙低下头到处看自己的衣服,“我可是熨了好半天呢!”
毅卿板着的脸松了下来,笑着拍拍龙云的肩,“跟你开玩笑呢!你媳妇照顾孩子也不容易,你就担待着点。赶明儿我从帅府给你拨个可心的佣人来。”说罢乒的一声关上车门,“走,去我办公室说说码头的事!”
小西楼里。
沈美绮正陪着姐姐沈美晴在客厅坐着,沈美晴心不在焉的搅着手里的咖啡,眉宇间凝着重重的愁思。
“姐姐,姐夫的病,大夫是怎么说的?”美绮见姐姐愁的茶饭不思的,心里也有点担忧。
“没看大夫。”美晴叹了口气,“你姐夫不想让常复林他们知道他的病情,想等到谈判后,去北平再说。”
“是肝病又犯了?”美绮小声猜测。
“也许是前几天半夜去林部长那里见常毅卿时,受了风寒了。”美晴往孙总理正在休息的内室看了一眼,“或许受了凉,又带出以前的老毛病来。看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我这心里……”话未说完,便已红了眼眶,美晴急忙仰起脸,泪珠儿才没滚落下来。
“别太担心了,姐夫什么大风浪没经过,会没事的。”美绮搂住姐姐的肩膀,“当年广州兵变,姐夫一个人在珠江口的渔船上困了三个月,吃饭喝水都很困难,还不是挺过来了么?”
“那是季正豁出命去守了你姐夫三个月。”美晴拿手绢按了按眼睛,“那会儿重山毕竟还年轻些,如今一晃又六七年,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说到这里,又有泪水盈出眼眶,“六十花甲,该是颐养天年的岁数。而你姐夫,风里来雨里去,居无定所,为了他二十岁时立下的理想,不知道还要奔波多久!”
美绮忍不住也朝内室看去,对于姐夫,她是满心敬佩的。念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由于父亲与孙重山的密友关系,她曾经给姐夫做过几个月的英文秘书,在她印象中,姐夫温文儒雅,心地无私,意志却又异常坚定。每天超负荷的工作,他总是不知疲倦,令人好奇他那清瘦文弱的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当她开学回美国之后,正好姐姐从美国女子学院毕业,便来到孙先生身边接替了她的工作。谁曾想,两个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人会在朝夕相对的工作中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而姐姐更是死心踏地的爱上了这个与父亲同龄的男人。他们的结合历尽磨难,父亲为此与孙先生翻了脸,几乎要把姐姐赶出家门,她和大哥想尽办法为姐姐求情,父亲才勉强承认了这门婚事。两年前,父亲在夏威夷病重,姐夫和姐姐日夜守在父亲身边整整半个月,父亲溘然长逝之前牵住姐夫的手,说了一句:美晴交给你,我放心。当时姐姐早已哭的跟泪人儿一般,姐夫一手搂住姐姐,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见到孙先生流泪。美绮想起父亲辞世的一幕,眼眶也湿润了,她控制了一下情绪,问道,“谈判的具体时间,常大帅那边有准信儿了么?”
“季正去和郭庭宇他们商量去了。”美晴叹了口气,“一会儿应该就有消息。”
“马玉沣将军肯定是站在姐夫一边的。”美绮揣测道,“韩继中向来听常大帅的意思行事,就看段纪文怎么打算了。”
“段纪文刚从德国置办了一批军火。”美晴小声道,语气仍是说不出的伤感,“谁都想多分上一杯羹。临时政府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小牛犊,还没等它长大,就有这么多人虎视眈眈的要分肉吃了。”
“是啊,只想着分肉吃,却没有人关心怎么去养好它,养大它。”美绮接口道,“看来段纪文也是靠不住的。”
“我担心现在只是暂时的和平,早晚还是得凭枪杆子说话。”美晴的目光投向妹妹,“黄莆军校和国党自己的军队才是根本,这些军阀是靠不住的。”
美绮点点头,美晴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我看你和常毅卿好象挺投缘的,他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但姐姐要劝你一句,别和他走的太近,你们是不同阵营的人,也许会有决裂的那天。早点保持距离,以免日后痛苦。”
美绮勉强笑了笑,只把目光移去了窗外。突然门帘一掀,江季正身板笔直的进来了,走到美晴面前站定,眼睛飞快的瞥了一眼美绮,古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柔光,“美绮小姐也来了。”
美绮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美晴问道,“季正,常复林那边怎么说?”
江季正略一低头,姿态端正的无可挑剔,“夫人,郭庭宇说常大帅这两天事务繁忙,他们的意思是四天后,即元月一日举行会晤,也示意着一个新的开始。季正记着总理的嘱咐,只要无大的冲突,皆以奉军方面的安排为准,所以就应承了下来。”
“元月一日……”美晴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也好,重山正病着,多几天时间缓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请各位看官多多留言哦,希望听到你们的意见,谢谢!
续上
天津警备司令部。
毅卿听完龙云关于塘沽码头行刺事件的汇报,皱着眉头沉默不语,逆光下,只见雪茄的一星红火,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一明一灭。
“司令,你打算怎么办?”龙云见他不发话,忍不住问道。
“你说那两个刺客是奉天讲武堂的?”毅卿掐灭了雪茄,“他们在替日本人做事?”
“是啊,讲武堂本来已经查出这两个人是日本人的眼线,都已经抓进去了,不知为什么又给放了出来。”
“他们有什么亲人么?”毅卿故作不经意的问道。
“有,都在奉天。一个是家里的独子,父母都健在;一个家里还有母亲和幼弟。”龙云如实答道。
毅卿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调查报告,想了一会儿道,“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别急着结案,反正栽到南华头上的证据早编派好了,都是现成的,不用着急。”
龙云嘿嘿一咧嘴,“什么时候结案,还不是司令你一句话,我听你的。”
门外有士兵喊道,“报告司令!段天佑先生求见!”
龙云赶紧拿起自己的军帽,“这个大少爷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毅卿点点头,“也好,你这个当爹的人,可受不了他那些混帐话。”
龙云匆匆的出去了,段天佑一身米白色的格子西服,嬉皮笑脸的推门进来,“嗨,大美人儿!”
“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毅卿招呼勤务兵给段天佑倒了茶水,自己也陪着在沙发上坐下,“你段大公子可难得到这种既没美人也没酒喝的地方来。”
“嘿嘿……”段天佑一笑,微微有些疲倦,“谁说没有美人了,你不就是么?”
毅卿不理会他,见他两眼不似平时那般精神,就问道,“怎么了?看你无精打采似的。”
“火眼金睛啊!”段天佑拿手指点点毅卿,又小声道,“刚上手了个女学生,嫩生生的,昨晚折腾了一宿,有点乏了。”
毅卿白了他一眼,“你总这么胡闹下去,早晚把身子给掏空了。”
“我有绝招儿。”段天佑嬉笑着凑过来,“昨晚把那妞儿掏空了倒是真的,软成一滩烂泥,连哼哼的劲儿都没了。想不想学几招?”
毅卿一拳推开这个没正形的家伙,“收起你这些淫词秽语,就你成天在旁边聒噪,把澜生都给带坏了。”
“冤枉啊!”段天佑无辜的瞪大眼睛,“他是再世柳下惠,我哪有这个道行带坏他啊!”
毅卿不说话,只顾自点了一支雪茄,段天佑像是回过味儿来,笑道,“你是说小月霜啊?她可不是一般的戏子。”见毅卿疑惑的转过头来看着他,又道,“戏唱的好不必说了,她那一手颜体小楷,不说比你漂亮吧,至少我是望尘莫及。偶尔和澜生对个联、和个诗什么的,那文采还真不输给澜生。论乐器她也是把好手,古筝琵琶弦子什么的样样拿的起,我还听她拉过一回小提琴呢!”
毅卿也有点惊讶,“小提琴?这只有大户人家才学的起,她一个唱戏的,想必出身不会太显赫,会拉小提琴倒是挺稀罕的。”
段天佑神秘兮兮的摆摆手,“听说她出身也是极好的人家,只不过父亲死后,家道中落,才出来跟了戏班。”
“哦?那倒真是个可怜人。凤凰落草,情何以堪哪!”毅卿唏嘘着,难怪当晚小月霜举止大方合度,丝毫没有显得小家子气。
“听说她父亲是被这个的。”段天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能家世不大清白,说起来,她总是含糊其辞的。”
毅卿见段天佑说的越来越玄乎,急忙引入正题,“你今天来,不会只是和我扯这些吧?”
段天佑正说小月霜说的兴起,冷不丁被打断,无趣的咽了口唾沫,从西服里兜掏出一个信封,正色道,“喏,我爹托我转交给你父亲的信。”
毅卿接过信,见信口封的严严实实的,便好奇道,“里面都写些什么?”
段天佑一耸肩,“还能是什么?肯定是临时政府的那点儿破事儿呗!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毅卿收起信,拍拍老友的肩,“放心,我一定亲自交到我爹手上。”
送走了段天佑,毅卿独自在桌案前坐下,看着满桌子的公文,还有那份龙云交来的调查报告,心里突然觉得很烦乱,他用手指梳了梳短短的头发,猛得想起孙总理送他的那本书还只看了一小半,便从大衣兜里翻出来,一个人静静的翻看起来。
时钟一点一滴的走着,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毅卿完全沉浸在了书中描绘的世界里:在一个以温泉浴池出名的小城,爆发了一场严重的流行病。一个名叫斯铎曼的医生经过检查,发现此病和浴池的水有关。他写了一份详尽的报告,请求浴池的股东们改造浴池水管,清除污染。但由于改造水管要花一大笔钱,改造期间浴池停业会减少收入,影响本地商业,所以当地所有人都反对改造浴池的提议。斯铎曼医生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把报告书送到报馆请求刊登,但遭到拒绝。他打算自己找印刷局印刷,也被回绝。他要开会演说,但没有人借给他房间。最后,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场,开了一个公民会议,可是参加会议的人不但不听从他的意见,反而把他赶下台,由全体一致表决,宣布他是国民的公敌。此后,地方政府革去了他官医的职务,本地商民发传单不许人请他看病,房东叫他赶快搬走,连他在学校当教师的女儿也被辞退了。斯铎曼医生陷入了绝境。
毅卿将书翻过了最后一页,结尾处斯铎曼医生的一句宣言映入眼帘: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他久久盯着这句话,如同被一块铅坠住了心脏,沉重难当。
傍晚从警备司令部回来,毅卿惦记着怀里段纪文的信,便径直往父亲房中去。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谈话声,伏耳仔细一听,原来是郭庭宇。
“大帅,小西楼的警卫说孙重山这几天连门都没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郭庭宇的声音。
“我看多半是他身体不适。”常复林的声音透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倒是小三儿,南华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结,一会儿你去催催他。”
毅卿的头皮一阵发紧,父亲是个急性子,看来南华的案子拖不了多久了。
“是。”郭庭宇毕恭毕敬的应道,“咱们刚接手天津,警备司令部的杂事肯定少不了,也难为毅卿了。”
常复林含混的哼了一声,又问,“那两个人家里都打点好了么?”
“已经安排他们去了哈尔滨,奉天人多眼杂,他们也很难呆下去。”
“他们对这样的安排满意么?”常复林又问。
“他们对大帅是千恩万谢啊!本来自家的孩子干了这种吃里爬外的勾当,死罪不说,家里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没想到大帅如此善待他们的家人。”
毅卿觉得心里那块铅仿佛快把他的身体坠穿,好不容易憋住了一口丹田气,才没露出声来。自打早上龙云告诉他刺客的身份时他一直怀疑是父亲在背后操纵,果不其然,郭庭宇的话证明了一切。他知道父亲一定与那两个日本奸细做了交易,以其家人的处境相要挟,要求他们在孙总理面前做一出“荆轲刺秦”的好戏。这出戏本来不会有破绽,唯一失算的是,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孙总理会奋不顾身的挡在前面。
里面突然没了说话声,毅卿怕郭庭宇出来撞见自己偷听,当即敲了敲了门,喊道,“报告!”
“进来!”常复林不怒自威的声音。
毅卿推门进去,见郭庭宇已经挽着大衣准备往外走了,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敲的及时。
常复林在外人面前一向对儿子十分冷淡,照例眼皮抬也不抬的问,“什么事?”
“段主席托天佑转来一封信。”毅卿掏出信封,双手送到父亲面前。
常复林三下两下扯开信封,摊开信纸,没看几眼,就呵呵的笑出声来,又急忙招呼住正要走的郭庭宇,“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老段肯定有招儿,果不其然啊!”
郭庭宇也凑过去看信,笑着附和,“他是替大帅出了这个头,到时候我们只管和孙先生说听段主席的意思就是了。”
常复林一抬头,见毅卿还站着,立刻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便道,“南华的案子快点结,再给你一天时间,自己抓紧吧。”
“是。”毅卿答应着,低头退了出来,脚步沉重的往自己房中走去。管膳的张妈远远的见他无精打采的,放下手里收拾的碗筷问道,“三少爷,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毅卿摆摆手,现在就是山珍海味他也没胃口。
张妈担忧的看着他,“三少爷,您最近可是瘦了不少,这军装穿着都有点儿晃荡了,原来可是合身的很呢!”
毅卿笑笑,“是吗?也许穿的单薄了。”
“要不要晚上给您炖一盅姜汁水蛋?”张妈又探过身子问。
毅卿摇摇头,“谢谢,不用了。你忙去吧。”便拔开脚蹬蹬蹬的快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回到房间,毅卿疲惫的倒在沙发上,这种从心底透出来的倦意让他觉得很乏,好象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而他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孙总理清瘦文弱的脸总在脑海里时隐时现,那天深夜的长谈像刀刻似的挥抹不去。孙先生的主张是正确的,从第一次在报章上读到时他便这么觉得,只不过这种正确,只有当他不坐在常家这趟火车上时才能成立,他记起自己和述卿说过的:作为常家的子孙,他们生来就在这趟飞奔的火车上,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拿出孙总理送的那本《国民之敌》,轻轻的抚摩着它的封面,黑色的封皮上,四个金色的大字格外注目,让人联想起暗夜中的星辰。他翻开扉页,突然发现目录前写着一行有力的钢笔字,很显然是孙先生的手迹:
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生命
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
“哥!”毅卿正盯着这两句话发呆,述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
“进来怎么也不敲门!”毅卿板起脸,边说边把书塞进沙发旁的报纸堆里。
“别藏了,哥!”述卿把头伸到哥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我都看见了,易卜生的《国民之敌》。”
“谁藏了?我是随手放那儿的。”毅卿装作不在意的辩解,心里暗暗怪弟弟的眼睛太尖。
述卿绕到沙发边,伸手从报纸堆里抽出书来,“哥,这书咱家可没有,是谁送给你的?”
“一个朋友。”毅卿随便拿了张报纸看了起来,不去理会弟弟古灵精怪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也交上这种狐朋狗友了?是何方神圣?”述卿干脆在哥哥身边坐下,凑近说道,“不会是乌托邦来的吧!”
毅卿不耐烦的转过头去,这才注意到弟弟还是一身运动装扮,脸上红扑扑汗津津的,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的及换衣服,就问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什么叫‘野’啊!”述卿又嘟起嘴抗议,“我和约翰森打网球去了!”
“就那个美国公使的儿子?”毅卿见弟弟点头,又问,“他平时没有正经事做么,怎么一天到晚约你打球?”
“怎么没有!他在《星岛日报》做版面总编的!只不过人家习惯晚上审稿子。”述卿理直气壮的回答,“他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比段天佑之流强多了!”
毅卿顾不上给段天佑打抱不平,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的报纸,想了一会儿道,“你明天把约翰森约出来,我来和他较量几场。”
述卿瞪大眼睛,“你要和他打球?你不去司令部了?”
毅卿轻轻揪揪弟弟的鼻头,笑着说,“我是司令,我给自己放假!”
六
毅卿起了个大早,手臂隐隐发酸,好久没摸网球拍了,昨天和约翰森打的那几场真是有点力不从心。美国的网球运动一向很普及,他自知昨天约翰森是让了自己几场,不然是断难战成平手的。他揉揉肩,对着镜子把军装扣子一粒粒扣好,镜中映出一张略带忧郁的脸,嘴唇上泛着浅浅的青色。他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接手天津以后,每天都觉得很乏,往往黑甜一觉醒来,匆匆出门也只能赶上晨操的尾巴,好在龙云每天都早到,用不着他费心。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又想起《星岛日报》的评语: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无奈的摇摇头,当年“绝色”这个词可是让他起了好几天的鸡皮疙瘩,对这家报纸更是十二分的鄙夷。现在想想,美国人的报纸能把战国四君子附会到他们几个身上,也是颇费了番工夫的。昨天打网球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四君子的这个提法正是当年来中国渡暑假的约翰森在报社实习时的杰作。真是山水有相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让他耿耿与怀的“始作俑者”,有一天竟能帮了他的大忙。
毅卿对着镜子把帽子戴正,抱起大衣准备在早饭前去司令部,免得与父亲打照面。经过餐厅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已经端坐在餐桌边,正看着新到的报纸。
“爹,早啊!”他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常复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报,“南华的案子结了么?”
“今天就结,一会儿我让龙云带警备队去南华,把校董事会控制起来。”毅卿一口气说完,眼见父亲又拿起了一份报纸,题头是《星岛日报》醒目的七星图案。
毅卿的头皮发紧,小声问道:“爹还有什么吩咐?”
常复林顾自盯着报纸说道,“叫你的人不要乱来,还是给那帮老夫子们留点脸面,学生娃娃们要是闹的凶,抓几个头头先关起来。另外,留心叶达昭这个人,如果他不肯合作,就把他抓到警备司令部……”
毅卿点着头,常复林的话突然停住。他心里暗叫不好,深吸了口气,抬眼去看父亲,只见常复林盯着面前的报纸,眼睛瞪得快要喷火,一掌把报纸拍在桌上,“他奶奶的美国毛子,我常复林招你惹你了!”又把报纸扔给毅卿,“你自己看看!”
毅卿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些什么,这些资料都是他昨天打网球时透露给约翰森的,约翰森素来很推崇孙总理的主张,便同意帮毅卿化解南华的危机。
“奇怪,老美怎么知道这两个人是日本奸细?”常复林自言自语道,“而且连哪年进的讲武堂,犯过什么案子都写的清清楚楚……”
毅卿小心的问,“那今天还去南华么?”
“去个屁!”常复林瞪了儿子一眼,“美国人把案底都登报了,说这两个人是受日本支使来刺杀我的,福元冒还不得跟我翻脸!我入关谈判,他那张脸都已经绿了,现在再来个阻碍和谈、刺杀老子的罪名,他肯定要出面干涉。光日本那边就够老子闹心的!”
“不过这报纸倒没说您一句不是。”毅卿装做看完,把报纸放回到桌子上。
“那有个屁用!”常复林骂道,“说什么为了国家一统,冒着被日本人刺杀的危险和孙重山谈判,尽他娘的给老子戴高帽!要是这个时候再去找南华的麻烦,不就成了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么?老子进关,就已经把日本人给得罪了,难道还自己扯个卖国贼的帽子戴上?”
“日本那边会出来回应么?”既然父亲说了不必再去南华,毅卿一时又没想起别的事情做,只好站着陪气头上的父亲说话。
“日本那边当然不会承认,这事儿本来就不是……”常复林突然收住了话,目光锐利如刀,“这盆脏水弄不好要扣在咱们头上。”又铁青着脸道,“现在要弄清楚,美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内部消息的。”
毅卿故作迷惑的答道,“昨天我和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打球时,他还惋惜南华怎么出了这种事。”
常复林疑惑的盯着儿子,“你和约翰森一起打球?”
“他是述卿的同学……”毅卿表情一震,好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不会是他偷看了我公文包里的卷宗吧?”
“什么!”常复林拍案而起,“谁让你真的去查了!怎么还整出个卷宗?”
毅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我怕有人对您不利,想着不如查清了,若是南华下的手则最好,若不是也只管栽在他们头上,还能把真凶一并办了。”
“多此一举!怪不得你迟迟结不了案,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常复林气得浓眉倒竖,“你不知道约翰森在《星岛日报》做事么!”
毅卿愣住了,半天才磕巴着说,“我以为他只是述卿的同学……”话没说完,脸上啪的挨了常复林一记耳光,他捂着嘴角,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听见父亲愤怒的咆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自己上前院领四十马鞭!”
“是。”毅卿摊开手,几点血迹印在掌心,嘴角撕裂的疼,他起身正要往前院去,听见常复林冷冷的声音,“记着,四十下,一下也不准少!我在这里数着。”
毅卿从长凳上爬起来,双手撑着膝盖,背上已经疼的没了知觉,从肩膀到腰际这一段躯干就像脱线的木偶似的,从里到外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起自己当年一心只想当个画家,却不料进了行伍受这份罪,心底似有万般委屈无从发泄,竟扑簌簌的掉下泪来。一边的王伯见状赶紧把衣服给少爷披上,好言劝道,“三少爷,怎么惹大帅发这么大的火呀,以前他可从没有罚过你四十马鞭啊!以后凡事顺着大帅些,别再自讨苦吃了!”王伯只看了一眼毅卿的背,就不忍心的别过脸去,“新伤压着旧伤,三少爷,你这背上都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千万别再惹大帅生气了!”
毅卿听着王伯的话,眼泪越发不争气的滴落,好象从军以来,所有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流下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将背上的伤口拉扯的更疼,眼泪就更止不住了。
王伯正束手无策,忽听常复林在前厅高声道,“你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王伯赶紧劝道:“少爷,快别哭了,大帅最见不得眼泪,我扶您回屋上药吧!”
王伯替毅卿上好药,摇着头出去了。毅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腮边还印着泪痕。经过刚才这么一通哭,心里倒舒服多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就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从小到大,哪次挨鞭子他也没淌过眼泪,甚至第一次和孙沛芳作战时,被流弹击穿了膝盖,他都没吭上一声。而刚才这顿马鞭,却使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明明是父亲要干栽赃陷害的勾当,自己煞费苦心的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却还要被抽鞭子。他突然体会到了孙先生说的,仿佛自己就是《国民之敌》中的男主人公的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门被推开了,他吃力的半撑起身子,看见述卿一脸哭相的在床边蹲下。
“你怎么来了?”毅卿伸手拍拍弟弟即将多云转雨的脸,笑着说,“又一幅‘跃马江山图’而已,家常便饭嘛!”
述卿一扁嘴,眼泪摇摇欲坠,“他居然抽了你四十马鞭!他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爹啊!”
毅卿忍着痛,反劝起弟弟来,“棍棒底下出孝子,中国几千年都这么过来的,你澜生哥哥是独子,也曾经被韩大帅吊在房粱上打,何况咱们这么多兄弟姐妹,你就别怪爹了。”
述卿眼泪汪汪的看着哥哥,半晌没说话,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子,毅卿正要伸手帮他擦眼泪,述卿吸了吸鼻子道,“哥,你借口打网球找约翰森,为什么不让我转交?”
毅卿看着弟弟,“是约翰森告诉你的?”
述卿摇摇头,嘴角还是瘪着,“我刚才看到今天的《星岛日报》,就知道你昨天不是无缘无故的找约翰森打球。”
毅卿笑着说,“小卿儿果然长大了,能看明白事情了。”
述卿擦了擦眼泪,又道,“你一直不许我插手南华的事,是不想连累我。你是替我挡了这顿鞭子。”
“傻话。”毅卿摸摸弟弟的头,“就算把你也扯进来,哥哥一样逃不了干系,何必让你也受罪呢?”
述卿咬着嘴唇,“我恨他,他不配做我们的爹!”
“住嘴!”毅卿低声喝止,“不许说这种话,让爹听见了,又得揍你!”
“我不怕,有种的打死我好了!”述卿梗着脖子大声道,毅卿伸手想去捂弟弟的嘴,起身太急扯到了背上的伤口,险些栽下床去,述卿一把扶住哥哥,“哥!你别动!”
毅卿疼得直抽气,还是抓了弟弟的手,语重心长的嘱咐道,“鞭子抽在你身上,和抽在哥哥身上没什么分别。你别和爹闹别扭,就是给哥哥省心了。”
兄弟俩正愁云惨雾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述卿镇静了情绪,抄起听筒,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把话筒递到哥哥面前,“是那个段天佑。”
毅卿接过来,打起精神对着电话那头道,“段大公子,又有什么吩咐啊?”
段天佑标志性的嘿嘿笑,“难得大美人儿这会儿还在家,我还以为你这人天生不会偷懒呢,敢情也是装的呀!”
“你少来,我没去司令部自然有我的原因。”毅卿笑骂,“在家偷懒总比你段大少爷流连烟花柳巷要强,有事说事,别废话!”
段天佑委屈得直嚷,“不公平啊!你跟澜生从来都是好好说话,怎么跟我就这么凶啊?”
“跟好人说好话,跟赖人就得说狠话。”毅卿又催,“快说,到底什么事?”
“好好,我是赖人。”段天佑又笑道,“我找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当然是吃喝玩乐的事啦,晚上大都会,咱们三个一块儿喝酒!”
“你又找的什么由头拉澜生出来喝酒?我可没空!”毅卿不想和段天佑说挨鞭子的事,那厮在家得宠的很,段主席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和他说无异与鸡同鸭讲,更何况他那张大嘴巴,还不得闹得全天津都知道。若是澜生,还能私底下说上几句。
段天佑急了,“老爹派我明天去文虎的地盘上走一趟,少说也得十来天,澜生马上也要回济南,你舍得不见上一面就让我们走啊?”
毅卿想起段纪文给父亲的信,现在段天佑又要去西北见梁大帅,莫不是这几家要联合起来搞什么名堂,况且他也确实想再见澜生一面,便不顾述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口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去!”
段天佑在那边乐开了花,“够意思,那就还是晚七点,老地方见!”
毅卿挂了电话,心想这朋友之间也是够奇妙的,比如他们三个聚会,从来都是段天佑张罗,他和澜生轻易不通电话,见面也远不如和天佑嬉笑怒骂来的随意,但在心里,他却把澜生当成最好的朋友。席间说话,天佑聒噪过了也就忘了,但是澜生不多的几句话却总能印在他的脑子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述卿在一边嘟着嘴埋怨,“哥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去陪他们喝酒,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和段天佑那种浪荡公子做朋友!”
毅卿正色道,“看人不能光看表面,谁都有缺点,瑕不掩瑜,天佑不是个坏人。你不是对哥哥这顿鞭子心存感激么?那晚上就帮我开车作为报答吧!”
续上
大都会。
毅卿特意早早的就到了包间里,他可不想被两位老朋友看见自己要由述卿扶着上楼梯。述卿也在旁边陪着,却是一脸的不情愿。毅卿笑着推了推弟弟,“一会儿天佑他们来了,可不许甩脸色给人家看!”
“恩!”述卿合作的点点头。
一阵标志性的笑声,段天佑掀开帘子进来,身后跟着韩澜生。
“大美人儿,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啊?”段天佑摘下礼帽,潇洒的往衣帽架上一扔,帽子划了个弧线,稳稳的挂在了架子上,一转眼看见述卿,油腔滑调的冲毅卿道,“哪来的这么标致的男娃娃?难不成大美人儿你转了性,喜欢小娈童了?”
述卿不满的白了段天佑一眼,毅卿赶紧澄清,“段大少爷,你这脑瓜子里除了男欢女爱就没点别的了?这是我弟弟述卿!”
“原来是小家伙啊!”韩澜生一脸惊喜的看着述卿,“记得当年我和你哥一起放暑假回来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儿呢!现在都长成美男子了!”
“这是述卿啊!”段天佑凑到跟前仔细端详着,“敢情你们常家专出大美人儿呀!”
述卿不理会段天佑,只顾自接着韩澜生的话说,“是啊,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去美国呢!”
韩澜生笑呵呵的坐下,“当年你哥可没少为了你打架,现在都长成男子汉了,你哥终于能省心了。”
段天佑无趣的也在一边坐下,不满的嘟哝,“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偏心眼儿呢!”
毅卿笑道,“你自己一开口就没正经,叫人家怎么搭你的腔?”
侍者进来把酒水安排妥当,段天佑自己倒了一杯酒,装模作样的哼起《生死恨》里的二黄原板来:“恨只恨负心人天良丧尽,全不念我夫妻患难情长,到如今看错了风尘欢场……”
毅卿早忍不住笑了起来,澜生无奈的笑道,“小段,你这是怨我在你和威廉间横插一杠么?”
述卿撇了撇嘴,小声道,“唱的可真不怎么样!”一句话直接把段天佑噎在了那里。
澜生安慰的拍拍老朋友的背,“你还是一会儿好好听霜儿是怎么唱的吧!”
毅卿诧异道:“小月霜也来了?”
“这里的老板待她不错,回济南前,她应老板邀约,再唱一场。”澜生正解释着,却听楼下戏台上行板响起,大幕缓缓拉开,一身戏装的小月霜提着莲步走到台前,一双美目秋波流转, 两方水袖袅娜生姿,一个转身,一个浅笑都透着万种风情,台下刹时鸦雀无声。小月霜一个风摆杨柳,走完了过门,开腔唱道: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
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
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
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唱的是《桃花扇》里李香君的段子,台下既没有喧哗也没有人叫好,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甚至有人连举了一半的酒杯都僵在唇边忘了喝。只有小月霜水波潋滟的目光随着婉转轻灵的唱腔在空中飘荡。
毅卿转头去看澜生,只见他的眼光全然粘在小月霜身上,手指在桌上磕着板子,脸上一副陶醉的神情。再看段天佑,直直的盯着戏台上,嘴里还叹着:“色艺双绝,色艺双绝啊……”
正唱着,突然“乒”的一声,不知是谁把一只玻璃杯砸碎在戏台脚上,小月霜一惊,唱了一半的戏也停了下来。只见从后面雅座里摇摇晃晃的过来个人,拎着酒瓶子直直走到戏台下,大着舌头粗声粗气的吼道,“小戏子!给大爷唱个《金瓶梅》!”
《金瓶梅》是街头小戏班为了讨生活编的一出香艳折子戏,梨园行里视之为下三滥的荒腔野调。澜生坐不住了,腾的起身,“那是什么人?敢如此嚣张!”
只见小月霜婉转一笑,“这种戏只有街头的流氓无赖才喜欢听,我看今天在座的大多是正经客人,就您曲高和寡,恕我不能从命!”
那人把手里的酒瓶子一把摔在地上,指着小月霜吼道:“你个下九流的小戏子,敢说老子是流氓无赖,你给我下来!”
“不行!我得下去看看!”澜生提脚就往外走。
毅卿听着声音耳熟,再仔细看了看,那个闹事的竟然是东北军第八军军长杨槐林!他在心里暗骂这个老家伙怎么跑到这里来闹事,真是丢东北军的人。也顾不得背上的伤,跟着澜生就下了楼。述卿不放心哥哥的伤,也跟了过去。
杨槐林显然喝多了,赤红着脸还是不依不饶的要小月霜下台来,小月霜拉着脸在台上站着不搭理他,他骂骂咧咧的就要往台上爬,却被个女学生拉住了。
那女学生梳着齐耳短发,像是女子中学的学生,她不满的替小月霜打抱不平,“这位先生看起来也是有脸面的人,怎么做出这么没有脸面的事情?本来大家听戏听的好好的,全被你一个人搅和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敢教训我!”杨槐林扬手就要给那女学生耳光,却被韩澜生一把擒住了手腕。
“他奶奶的!”杨槐林骂着就要去摸腰间的手枪,“天津是老子的地盘,看我先毙了你!”
毅卿拿起一杯酒,径直泼在杨槐林脸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天津是谁的地盘!”
杨槐林被冷酒一泼,仿佛清醒了过来,呆呆看着毅卿,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背后挤过来个人,笑着打圆场,“误会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毅卿转头一看,竟是蔡纯湘,便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蔡纯湘陪笑道,“是我请杨军长喝酒,一不小心被我灌多了,得罪各位了。”
杨槐林也缓过神来,急忙道歉,“刚才我酒后失态,冒犯小月霜姑娘了,对不住,对不住。”
蔡纯湘见毅卿使了个不耐烦的眼色,赶紧扶了步履不稳的杨槐林下去。小月霜冲他们行了个礼,又接着唱起来。
韩澜生正要去谢那个打抱不平的女学生,跟着哥哥下来的述卿先喊了一声,“玉言!”
那女学生看见述卿也是满脸惊喜,“述卿!”
毅卿惊讶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述卿满面春风的介绍道,“这是邹记洋行的二小姐,邹玉言,邹吾豪的妹妹……”突然想起哥哥曾经斥责自己和邹吾豪走的太近,猛的收起了话锋。
韩澜生见述卿小心的瞄着哥哥的脸色,便接口道,“谢谢邹小姐刚才帮内人化解了尴尬,我替她道谢了!”他说的不卑不亢,那句“内人”叫所有人都微微一怔。
邹玉言不知韩澜生的身份,俏皮的说,“不必客气,我是小月霜的戏迷,阁下和小月霜姑娘还真是一对才子佳人呢!”说罢往远处看了看,抱歉的笑道,“我是和同学们一起来的,她们要走了,我先告辞了!”又冲述卿甜甜一笑,“述卿,再见!”
“再见!”述卿目送着邹玉言,直到那背影出了视线,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猛的发现毅卿和澜生都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顿时不自然起来,“怎么了?”
澜生和毅卿交换了个眼神,笑道,“我们的小不点儿真的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看的人这么少捏?大家提提建议吧,虽然我的水平有限,不过还是希望能有改进.
续上
小月霜被杨槐林这么一搅,本就心绪不佳,再加上连唱了两出折子戏,确实也累了。上包间给毅卿他们各敬了一杯酒,就先回去了。他们照例等到十一点打烊,才散伙回家。澜生是搭段天佑的车来的,回去和毅卿顺路,就一同坐了毅卿的车回去。
述卿有模有样的开着车,澜生忍不住赞道,“当年的小不点儿现在都能给哥哥当司机了。”一转眼却见毅卿挺着上身,格外正襟危坐,便开玩笑的说,“原先你可是出名的没坐相,怎么?当了几年司令连坐姿都改了?”
毅卿苦笑,“我忍痛舍命陪君子,还要被你这没良心的数落!”
澜生脸上的笑容褪去,皱着眉问,“又挨罚了?”
毅卿点点头,“家常便饭了。”
澜生感慨道,“咱们几个里头,命最好的要数天佑,段主席连句狠话都没说过他。哪像咱们,隔三差五的挨打,文虎也是动不动被他哥梁大帅打的死去活来的。”
毅卿叹口气,又道,“天佑这次去西北不知道什么事,刚才酒桌上他难得的口风这么紧。”
澜生摇摇头,“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是商量着怎么分临时政府这块蛋糕罢了。”
“我也这么想。”毅卿看着澜生,却发现他脸上有一丝落寞,便调侃的问道,“老兄,小月霜怎么成你内人了?”
澜生噙着丝笑道,“我娶了她不就是了么?”
毅卿着实吃了一惊,“娶她?你爹能同意么?”
澜生仰头靠在后座上,“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我下定决心要娶的女人。谁也拦不住。而且,我要娶她做正室,不是做妾。”
毅卿知道韩澜生一向说到做到,不由担忧的问,“以前多少名门闺秀追求你,你从来都不搭理,怎么这次为了这个小月霜,不惜和你爹翻脸?”
澜生看着好友的眼睛,目光异常坚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毅卿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澜生的眼睛里泛起柔和的光晕,“三年前,我爹六十大寿,请了小月霜来唱堂会。当时宾客中有个无赖乡绅,当场出言调戏,你猜怎么着?她当场拿过武生手中的花枪,一把扔过去,直插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当即叫那无赖尿了裤子。”
毅卿惊讶道,“想不到小月霜这么刚烈!”
“是啊!”澜生微微一笑,“当时我觉得这个伶官儿不同一般,就留了个心眼。结果那个无赖事后竟要找小月霜的麻烦,我派人帮她及时化解了危险。她说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我,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只道是客气话,对她也只是欣赏而已。没过多久,你爹和孙沛芳争地盘打了起来,凭我爹和你爹的关系,肯定要出兵相助。孙沛芳为了阻止我爹参战,买通当时我的警卫营长在去徐州的路上把我给绑了。”
毅卿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爹直到最后才派了三万兵马参战,原来是投鼠忌器啊!这些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儿子被绑,警卫营长被收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爹一直不愿意外人知道,我也只和你说说。”澜生又继续道,“结果,我在被孙沛芳的人押往北平的路上,有人把我给救了。”
“不会是小月霜吧?”毅卿疑惑的问,见澜生点头,更是难以置信,“她一介女流,怎么能从孙沛芳的士兵手里救你出来?”
“难以置信吧。”澜生笑了笑,“我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简直像做梦一样。她居然领着燕云岭的土匪伏击孙沛芳的人,把我给劫了回去。”
“什么?”毅卿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带着燕云岭的土匪把你给劫回去?”
“是啊!她就能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澜生说起来都是一脸的柔光,“她和燕云岭的土匪头是拜把子的兄妹。”
“难以想象……”毅卿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部,“名伶、土匪……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多少离奇的事啊?”
“她的身世真是比任何一出折子戏都精彩。”澜生神秘的眨眨眼,嘴边露出一抹坏笑,“我和你交个底吧。一开始我确实是看上了她的美色,不过你不得不承认,她确实长的好看。我活这么大,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风情而不□,娇媚却不妖媚。”
“我说老兄,你这个‘再世柳下惠’也有春心大动的时候啊?” 毅卿想起一次上海的派对上,澜生被十多个交际花团团围攻却保持正襟危坐整三个钟头的“风流逸事”,掩了笑道,“看来你名动上海滩的那回‘万花丛中坐,片叶不沾身’的英雄事迹也是险胜,都怪那些狂蜂浪蝶攻势不够持久。”
“那些庸脂俗粉,我可消受不起。” 澜生连连摆手,想起当日的窘态自己也笑了,“那回我可算是见识了上海女人的厉害。”说罢停了会,语气温柔起来,“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觉得小月霜有多美貌了。她的相貌在我心里慢慢的淡去,我看到的,不再是她的脸蛋,而是她的整个儿,她的说话、神态、甚至喜怒哀乐都在我脑子里。只要有她在身边,我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毅卿看着澜生讲述时满脸的温柔,不由感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老兄你是泥足深陷了。”又拍拍澜生的肩,“放心吧,兄弟永远站在你这边!”
“够哥们儿!”澜生一把握住毅卿的手,“结义为兄弟,手足两不弃。”
这两句明显是照搬苏武《留别妻》里的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毅卿笑骂道,“你倒会照葫芦画瓢!”
“没办法,肚子里墨水太多,一不留神就洒了出来。” 澜生逗笑道,“其实《留别妻》里,我最喜欢‘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一句。”
毅卿摇头,“不好不好,这句太悲,我喜欢‘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澜生故作深沉的叹气,“你啊,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冷不防被毅卿捶了一拳,“你小子可比我小两个多月呢!我要是不知愁滋味,你估计连愁字都还不会写!”
澜生赶紧作揖认错,两人相视大笑。
七
塘沽码头行刺事件终于在日本公使的强烈抗议下,以常复林承认是奉军内部矛盾而告终。毅卿自因《星岛日报》而挨的那顿鞭子后,父亲就不再让他插手谈判的事。由于身上鞭伤未愈,警备司令部的事务也交由了龙云全权打理。曾经日程安排要论钟头记算的大忙人常毅卿一下子赋闲在家,成了个彻彻底底的闲人。今天是父亲和孙总理相约谈判的日子,要是以往,每逢如此重大的场合,他往往都会陪伴在父亲左右,可是如今,却只能无奈的呆在家里等消息。
突然一阵电话铃响起,毅卿脑子一紧:莫非是警备司令部出了什么事?急忙抄起电话,却是美绮。
毅卿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龙云呢!谈判这么重要的日子,可出不得任何乱子。你真是吓了我一跳。”
电话那头沉默着,毅卿觉出不对劲,依美绮的伶牙俐齿,早就回上一箩筐的调侃了,正想询问,却听电话那头传来美绮失落的声音,“别紧张了,他们都谈完了。”
毅卿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不解的问道,“九点开始的,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美绮的声音还是情绪低落,“听姐姐说,谈判的时候,不管姐夫说什么,你爹都只是微笑的听着,整个谈判几乎成了姐夫的独角戏。到最后表态的时候,你爹却说,让姐夫将这许多主张与北平段主席商量,只要段主席同意,他自然服从。姐夫只好说等你爹日后进京再叙。”
毅卿心一沉,果不其然,看来父亲是要和段主席、韩大帅甚至梁大帅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孙总理的主张。虽然马玉沣将军早已通电拥护孙总理,但仅凭他一己之力毕竟难撑大局,临时政府怕是要成为几家实力军阀手里的牵线木偶了。
“总理什么时候去北平?”毅卿急忙问道。
“今天就走。”
“那我去送你们。”
“不用了,威廉。”美绮淡淡的叹了口气,“我们一会儿就走。本来晚上你爹安排了宴席给姐夫送行,姐夫推辞了。”
“总理为什么如此着急?”毅卿实在不想连面都不见就让美绮走,“送行宴不过耽误一天的行程而已。”
“不了,真的不必了。”美绮的声音仿佛被电话线损耗了许多似的,轻的有气无力,“姐夫自从上次半夜见过你后,就一直病着。今天谈判后,脸色越发难看。他说自己怕是要只争朝夕了。”说完就要挂电话,毅卿急忙喊住:“美绮!”
美绮没说话,电话还通着,毅卿知道她还在听,便接下去说,“孙总理托付给我的事,我办到了,南华还是原来的南华。我已经尽力了,别的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知道。”美绮答应着,毅卿都能想象的出来她倚着电话抿着嘴唇轻轻点头的模样,只听她继续说道,“姐夫说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让我替他谢谢你。”她略停了一下,又叹道,“我们都太渺小,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甚至,做不了自己的主。”
“美绮!”毅卿突然很害怕她挂电话,喊住之后却又想不起来说什么。
“威廉,”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美绮突然哭出声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天是怎么了,不敢去找你,却不停的在想你,而且一想到你,心里就一阵阵的疼。”
电话那头的哭声就像一块搓板揉搓着毅卿的心,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正要说话,却不料美绮“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举着听筒,呆呆的站了半天,一颗心刹时空落落的没了个安排处。
毅卿正发着呆,马克大夫笑呵呵的推门进来了,用带着明显德国口音的英文问候道,“嗨!威廉,今天觉得怎么样?”
毅卿急忙掩去脸上的失落,也用英文答道,“好多了,就是伤口发痒。”
“这很正常,不溃烂就好。”马克大夫把出诊箱放在桌子上,边往外拿药边开玩笑的说,“威廉,我一定要劝劝你父亲,再这么频繁的打你,背上的淤痕就难以消退了,这可是永久的证据呀!你可以去起诉他。”马克大夫嘴上轻松的开着玩笑,心里却着实同情这个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公子哥儿。他与常复林是老朋友,常家的人但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会请他来诊治。但这些年来,他医治的最多的还是常家少爷们身上或轻或重的鞭伤,他一开始很不理解,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不过这次三少爷身上的伤还是叫他吃了一惊,旧伤未痊愈,又添上了四十马鞭的新伤,真真正正的是体无完肤了。
毅卿知道马克大夫多少看不惯常家这种教育子女的做法,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自己挨打后的狼狈相,因此上次那蒙混过关的二十鞭子就自己抹了点药完事,这次原本他也想如法炮制,无奈伤势太重,当晚又和段天佑他们喝了酒,回来后伤口奇痛奇痒,难受的他直拿头撞墙。下人见状,赶紧连夜请来了马克大夫。尽管如此,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要帮爹说话的,便道,“是我自己犯了军法,父亲心疼我,饶了我军棍,拿鞭子代替。”
“哦。”马克大夫听懂了似的点着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马克大夫检查了伤口愈合情况,又给毅卿开了些消炎药,因为还有别的出诊任务,就匆匆走了。毅卿一个人趴在床上,一颗心还被刚才美绮那通突然挂断的电话晾在了半空中,又想起她说孙总理的那句“只争朝夕”,脑子顿时昏沉沉的,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椎一般,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混沌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摸着他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怜爱,是母亲么?记忆中,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才有过这么温馨的时刻。他仿佛听到了那声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筝儿!”,含着浓浓的爱意,却又透着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一丝丝的恐惧。母亲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害怕他会像算命先生说的,命中注定是一只折翅的风筝?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想告诉母亲,让她放心,他并不想飞的多远多高,如果可以,他宁愿做一只从未放飞的风筝,牢牢的抓在母亲手里。可是他看不到母亲的脸,仿佛总在他视线到达的前一秒,母亲就隐去了别的地方,他着急的冲口而出:“娘!”
毅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惊讶的发现父亲侧身坐在他的床边,手正要放到他的脸颊上。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常复林的手一下子落了空,尴尬的僵在空中,毅卿几乎有些惊魂未定,“爹,您怎么来了?”
常复林只好放下手,儿子眼里瞬间的惊惧让他心里一阵难过,便和颜悦色的道,“我来看看你伤好的怎么样了。”又难得的露出一点笑容,“我刚才想帮你擦擦脸上的眼泪,还是你自己来吧。”
毅卿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急忙拿手背三下两下擦了个干净,很快又换上往常在父亲面前那副恭敬冷峻的表情。常复林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想你娘了?”
毅卿努力的笑笑,算是默认。常复林转开目光,低声道,“我也想她。”
毅卿惊讶的去看父亲,常复林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彩,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看见了自己的从前,连脸上硬朗的轮廓都柔和了下来,“你娘真是个大美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你娘一样好看的女人。”又自嘲的笑道,“天知道她当初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大老粗。”
“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表人才。”毅卿见父亲一反常态的说起母亲,倒有些无所适从了,只好扯了句无关紧要的。
常复林笑着摇头,眼角漾出细细的皱纹,“一表人才谈不上,最多算条响当当的汉子。”又温和的看着毅卿,见儿子竟被自己看的不自在起来,就把手搭在了毅卿肩上,“你和述卿,长的都像你娘。”
毅卿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兄弟们老说我和弟弟是男生女相,还常常因为这个欺负述卿。”
常复林呵呵笑,“我记得你老帮述卿出头,虽然自己身子骨弱,气势却能把老大老二都给压下去,打起架来简直是拼命,我当时就看出来了,这孩子以后是块带兵的料。”
毅卿低下头,想起了刚吃的这顿鞭子,心里又涌上一阵委屈,“结果,让您失望了。”
“爹没失望。”常复林摁着儿子的肩膀,“让你和一帮乱世里滚过半辈子的老油条站在一个台子上唱戏,确实也难为你了,更何况,你唱的还不错。”
毅卿抬起头,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常复林仔细端详着儿子微微不安的神情,用手轻弹了两下他那日渐消瘦的双颊,原本还带着点稚气的白皙脸庞,现在已经隐隐能看出颧骨,唇边也钻出了短短的胡茬子,给俊秀的面容添了几分憔悴。只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旧澄澈的如同两汪清泉。常复林心里顿生爱怜,便和气的说,“爹知道这段时间事务繁杂,你确实也累了。正好你娘的忌日快到了,你趁这个机会回奉天休息一阵,祭奠一下你娘。”
“爹,”毅卿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图,不甘心的说道,“娘的忌日在二月,我还是多陪您几天再回奉天吧!”
常复林摆摆手,“不用,你这几天就动身吧,回奉天以后,记得去看看陈元举的遗孀,以往过年的时候,我都是派贴身警卫去,今年我不在奉天,你就代表我去吧!记得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毅卿见父亲眼中又渐渐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得应道,“我明白了。”
八
奉天,大西楼。
毅卿离开家已经有小半年了,自去年九月挥师入关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回到熟悉的帅府大西楼。父亲不在,家里的事务便交给了四弟士卿打理,无非是些迎来送往的差使,顺带照管照管常家名下的几处产业。大姨娘和母亲走后,士卿的生母三姨娘便成为了帅府里资格最老的姨太太,士卿脾气尖酸刻薄,小时候经常仗势欺负述卿,没少和毅卿打架。长大以后,眼见着没娘的毅卿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二十万兵马,几乎分走了常家半壁江山,把自己照管的那几处产业比的简直不值一提,心里一直窝着火。这次回来,知道天津和热河也归了毅卿,更是忿忿难平。自从毅卿进了家门,他就一直拉着脸,连起码的客套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弟妹沁瑶一口一个“三哥”叫的挺热乎。
一大早,弟妹们都在饭桌边坐了好一会儿,士卿才慢吞吞的进来。常家吃饭的规矩是必须等所有人到齐才能开饭,不吃的必须提前打招呼。要是父亲在,像士卿今天的表现怕是逃不了一顿揍。毅卿铁着脸看着士卿,挥挥手让下人赶紧摆碗筷。
热腾腾的粳米粥、香气四溢的羊眼包子很快上来了,几十碟各色小菜迅速摆了一桌。弟妹们都拿起筷子,吃的着急,桌上除了毅卿和士卿,其余的都还在上学,刚才因为士卿的姗姗来迟,怕是快要迟到了。毅卿正要低头吃饭,余光一扫,却发现士卿一脸厌恶的把粥推在一边。
“四弟,你怎么了?”毅卿也放下了筷子。
士卿挑着眼看着桌子上的碗碟,没好气的说,“这不是松锦出的新米,我吃不下去。”
“那你吃包子。”毅卿拿起一个递到士卿面前,“你不是最爱吃羊眼包子么?”话没说完,手里的包子冷不防被士卿打落在地,“谁知道你的手干不干净,别是从那些兵痞子身上传了什么病回来!”
毅卿知道他在无理取闹,也不搭理他,只淡淡道,“那你自己拿。”
士卿见没人理他,无趣的拿了个包子,才咬了一口又一把砸在地上,“什么玩意儿,一股子腥臊味。”
毅卿见他闹个没完,重重的放下筷子,“四弟!家规里说的不准挑嘴,你又忘了?”
士卿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娇气的吃不下荤腥,天天让张妈往房里送姜汁水蛋的。”
毅卿强压住心里的怒气,当年他是和孙沛芳作战伤了膝盖,又在冷风里淋了雨,回来后高烧不断,见到油星子就吐。只有张妈炖的姜汁水蛋还能勉强吃上几口,父亲担心他吃不下饭垮了身体,特意嘱咐张妈一天三顿做好了送到他房里。真没想到,这么寻常的一件小事,士卿竟然还耿耿于怀。
这时最小的九妹吃完了,站起身来冲着毅卿道,“三哥哥,我吃完了,我上学去了。”
九妹只有十岁,脸粉扑扑的像个洋娃娃,毅卿温和的笑道,“去吧!”九妹也甜甜的笑起来,“三哥哥笑的真好看!”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士卿漫不经心的接腔,毅卿正听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冷不防士卿接着道,“狐媚子生的,笑起来也是一副狐媚样!”
毅卿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顿时窜了上来,他站起身飞起一脚,径直把士卿连人带凳子踹出两步开外,他指着这个难缠的弟弟的鼻子道,“你个牙尖嘴利的混帐东西!我忍你很久了,你说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要是侮辱了我母亲,看我不教训的你满地找牙!”说着便抄起身后案子上摆着的马鞭,啪一声把士卿面前的凳子垫儿抽开了花,棉絮儿洒了一地。
士卿红着脸叫嚷:“你要抖威风,去你那帮兵痞子面前抖去!在我面前你充什么大辈!”
毅卿又抽了一鞭子,把士卿的长袍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爹不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弟妹们一看这阵势,都缩着头溜着墙根出去了,刚才还坐的满当当的饭厅,一下子就剩了毅卿和士卿两个人。
士卿见自己当众出了丑,心里早恨的牙痒痒。毅卿却清醒过来,后悔自己听到母亲的坏话,一时控制不住,确实做的有点过分了。便歉意的伸出手想去拉地上的士卿,“四弟,是我一时冲动。”
没曾想士卿咬着牙,一脚踢在毅卿左膝的旧伤上,毅卿疼的一口凉气顶进肺里,单腿慢慢跪了下去,看着士卿的背影伴着神经质的笑声渐渐走远。
陈元举的旧宅在奉天的一条老巷子里,曾经也是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宅门儿,可惜陈家人丁稀少,自从陈将军出事以后,陈夫人便遣散了所有的家丁佣人,只靠着大帅秘密的接济度日,如今七八年过去了,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
毅卿记着父亲的嘱咐,为免他人注意,故意着了便装骑着马来。陈家大宅的门开着,铜环上落满了灰尘,从门外往里看,院子里满地尽是枯枝败叶,被穿堂风一卷,打得院墙嚓嚓做响,想必家里破败至此,陈夫人也没有心思收拾了。
毅卿推开半掩的大门进去,年久失修的门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反衬的院子里死寂的没有一丝活气。突然从旁边过道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两声“明雨!明雨!”的叫唤,一个妇人跌跌撞撞的朝这边走来,待看清了来人,才停下脚步,在一丈开外站住。
这时一个看上去和毅卿年纪相仿的男子从后面小跑着跟了上来,拉住那妇人皱着眉道,“娘!我就说不会是明雨,您还不相信!”又转过脸来看着毅卿,“这位兄弟有什么事么?”
毅卿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和他说过的陈元举将军的遗孀和长子,至于那妇人口口声声唤着的明雨,应该就是陈将军出事后不久离家出走的女儿。他见一个曾经热闹繁华、烟火鼎盛的大家庭,因为大哥闻卿一纸糊涂的协议而败落至此,心里不禁生出愧疚来,便上前道,“我是常大帅的贴身警卫,过年了,大帅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夫人。”
陈夫人显然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只喃喃道,“是帅府来的人呀,我还以为明雨回来了。”
陈少爷忙解释道,“家母太过思念小妹,请兄弟不要见怪,真是谢谢大帅了,逢年过节都想着我们。”
陈夫人也回过神来,眼神灵活了许多,“这位小兄弟请里边坐吧!”
毅卿跟着母子俩进了前厅,厅里的摆设虽然陈旧,却依稀能看出当年富贵显赫的痕迹。他陪着陈夫人坐下,见陈少爷手脚麻利的端茶倒水,全然没了将门之子的气派,竟已同街头小厮无异,不禁心中不忍,忙接过陈家少爷手中的茶壶,给夫人斟上。
陈少爷见他行事仔细,不似先前那些当兵的那般粗枝大叶,便说道,“以前都是小林兄弟来,这位兄弟倒是个生面孔。”
毅卿忙答道,“我原先一直跟着小常司令,最近才到大帅身边。”
“小常司令?”陈少爷赞许的点头,“谁不知道小常司令是民国四君子之首啊,难怪带出来的兵也这么俊秀齐整。”
毅卿不好意思的笑笑,从兜里拿出两千块大洋的存单,推到陈夫人面前,“这是大帅的一点心意。”
陈夫人面露愧色,尴尬的接过存单,“先夫辜负了大帅的栽培,这么多年来,大帅还如此善待我们母子,真是问心有愧啊!”
毅卿听着这些话,心里难过又无从解释,只好劝慰着,“功是功,过是过。陈将军随着大帅一起打天下的功劳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陈少爷感激道,“大帅这等的心胸,我陈家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陈少爷千万别这么说。”毅卿话音里透着诚恳,“大帅说,陈将军生前为常家打天下,光是这份情义就足以令他永生铭记。”
“大帅真是……”陈少爷拿手背擦了擦已经湿润的眼眶,又落寞的说,“兄弟别叫我少爷了,现在这副样子,听了叫人笑话,还是叫我明远吧。”
毅卿点点头,却见陈夫人一脸难色的看着他,欲言又止,便问,“夫人是有话要说?”
陈夫人踌躇了一会儿,歉意的说,“大帅对我们如此照顾,我们母子已是没脸,本不该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却被陈明远止住,“娘!”
毅卿冲陈明远笑道,“明远兄,让夫人说下去吧。大帅特意吩咐过,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这样不是叫我为难么!”
陈明远只好作罢,陈夫人为难的看看儿子,十二分愧疚的说道,“小女陈明雨离家出走已经七年了,我想着如今大帅经常在关内走动,可否帮我打听打听小女的下落?”又叹了口气,“是生是死,也算了个念想。”
陈明远皱着眉头责怪道,“娘,家里连小妹一张照片都没有,您让别人怎么找?”
毅卿奇怪的问,“怎么会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我知道每年大帅都会请日本照相师来给各位军长和家眷照全家福的。”
陈明远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颓然答道,“当年父亲出事以后,小妹受不了别人的眼色,觉得事以至此,便不该再接受帅府的恩惠,因此才离家出走的。她又是个烈性子,走的时候把家里所有她的照片都带走了,就是不愿意我们再找到她。”
“原来是这样。”毅卿无奈的摇摇头,“那她今年该多大了?”
“过了年该有十九了。”陈夫人忍咽了一口泪,“从家走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狐皮小袄,只拿了三十块大洋的压岁钱。”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个女孩子,带着三十块大洋,一去七年杳如黄鹤,很有可能已遭不测。毅卿心里猜想着,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还是提起精神答应道,“请夫人放心,大帅那边一定尽力。”
“那就谢谢大帅了。”陈夫人脸上现出一丝希望的生机,眼睛里的期待却像一把刀深深刺痛毅卿的心。
续上
从陈家老宅回来,刚一进院,就看见前厅里放着硕大的两只花篮,姹紫嫣红热热闹闹的凑了一堆,恍然让人交错了季节。毅卿仔细想了想,最近家里没什么人过生辰,也没有新置什么产业,不免心下奇怪,就唤了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家仆福顺过来,问道,“这花篮是做什么用的?”
福顺躬了身子回道,“是岳老爷家新置了个产业,明天开张用。”
“岳老爷?哪个岳老爷?”毅卿的大哥、二哥、四弟还有从叔父那里过继来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婚娶,大哥虽然没等成亲就过世了,但那家的小姐却也一直未再嫁。所以听福顺说是岳老爷家的,一时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个岳老爷。
福顺仿佛也觉出自己说的不够明白,笑着补充,“是四少奶奶家的蔡老爷。”
“是他?”毅卿心想这个蔡纯湘怎么什么事都搀和,又随口问道,“蔡老爷新置了个什么产业?”
福顺皱着眉想了会儿,突然豁然开朗,“我想起来了,刚才搬花篮的时候,我听四少爷和四少奶奶说起过,好象是长岭煤矿。”
“长岭煤矿!”毅卿吃了一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福顺见少爷这副样子,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也忐忑起来。
“长岭煤矿不是常家名下的么?为什么要转给蔡老爷?找爹商量了没有?”毅卿语气严肃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福顺为难道,“三少爷,我一个下人,也不清楚其中缘故。倒是听四少爷说过,这对常家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况且老爷说过,这几处产业交由他全权打理,他自然能做主。”
毅卿脸色越发沉重,见福顺也是个不清楚内情的,就挥手让他继续扫地,自己提脚往房中走去。
在房里坐着,毅卿越想越不对劲,蔡纯湘这些年虽然黑白通吃的捞了不少钱,但是开煤矿不仅投资巨大,还需要铁路码头等各方面的支持,况且长岭煤矿是东北三大煤矿之一,一般商人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实力涉足的。尽管对于坐拥关外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拥有三千万子民的常家来说,长岭煤矿确实是九牛一毛,但想到蔡纯湘那个老狐狸一贯的奸猾刁钻和四弟那讲不通道理的糨糊脑子,毅卿还是决定把事情搞清楚,不能让常家的产业不明不白的落入他人之手。
他传了家里管内务的常三到房里询问,才得知蔡纯湘确实是按全价收购的长岭煤矿,没有占一分钱便宜,且钱款已从上海沪沈银行打入了常家的东北商社。毅卿心里纳闷,最近没听说蔡纯湘盘掉手里的产业,居然能匀出如此巨额的一笔资金来收购长岭煤矿,着实令人疑惑重重。他正想着对策,突然脑子一开窍,上海沪沈银行不就是美绮的大哥沈子谦名下的么?找美绮帮忙,也许能打听出蔡纯湘资金的来路。
毅卿抄起电话的手有一瞬间的犹豫,父亲支开他去北平谈判,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不过仅仅只是几秒,就干脆的接通了线路,“请接北平林寿同公馆。”在等候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他脑子里掠过无数个开场白,林部长的、林夫人的……他料定总理夫妇和美绮必定下榻在林公馆,段主席的帅府在合肥,北平是临时政府驻地,不是某个军阀的地盘。所以段纪文只能住着孙沛芳的旧府宅,而不能像父亲一样在天津仿照着奉天帅府又盖了个小西楼。况且这不容乐观的谈判前景,孙总理一定也愿意在自己的老部下处落脚。
“喂?”电话那头传来久违而熟悉的声音。
刚才那些想好的开场白瞬间烟消云散,毅卿把脸贴近听筒,仿佛这样能探到对方鼻息的余温,“美绮!是我!”
电话里传来两声清楚的喘息声,显然这么久没有联系,美绮也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在那头问,“听说你回奉天了?”
“是。我娘亲的忌日快到了,我回来给她上香。”毅卿觉得美绮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生分,心骤然冷了下来,“你在北平一切都好么?”
美绮怅然的叹道,“姐夫病倒了,整日闲在家里,有你父亲和段主席支撑大局,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毅卿听出她讲的是反话,关切的问,“总理的病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还是没有起色。”美绮颓然的话音隔着听筒注入他的耳膜,“中医西医的大夫都看过了,旧病复发加上闷气郁结,最近北平又是雨雪交加,要大好恐怕不易。”
“我给龙云去个电话,让他接马克大夫过去看看。”毅卿着急起来,不经意间就是一副任他安排的语气,“马克大夫是内科方面的专家,和我爹也是老交情了,找他没错!”
美绮在那头不知是深吸还是长叹了口气,“威廉,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姐夫的朋友中也有不少有名的医生,不用麻烦帅府。”
毅卿觉出自己方才的话太过独断,只好道,“这个自然随你们,我只是提个建议。”又补充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办到的,尽管给龙云打电话。或者给我打电话,我让他去办!”
“谢谢你,威廉。”美绮的客气话让毅卿心里像被人拧了麻花般难受,耳朵却还是死死贴着听筒,生怕漏掉一句期盼中温存的话,只听她问,“你上次保住南华,你爹没罚你么?”
毅卿为了避免美绮歉疚,也为了不让孙总理认为他甘冒四十马鞭的责罚挽救南华,从而误以为他这个东北军副司令动摇了立场,临走前特意嘱咐了述卿和龙云,要将他挨鞭子的事对外保密。美绮这个时候提起,肯定是对述卿和警备司令部的回答有所疑惑。他故意用轻松的口吻答道,“美国人干的好事,他为什么要罚我?”
“你们的家法,不是从来没道理可讲的么?”美绮追问,“塘沽码头的事也与你无关,而且姐夫还帮你求了情,你爹不是仍旧照罚不误吗?”
毅卿只好无奈道,“那只能去问我爹,是非曲直那把戒尺在他心里摆着呢,我也看不透。”
美绮沉默了片刻,“威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依大帅的性子你就算无辜都要脱层皮。述卿和龙云说你没挨罚我总将信将疑,不过既然你亲口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毅卿听着字字句句间若隐若现的疑惑,心里又一阵拧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美绮间的谈话用上了旁敲侧击,用上了闪烁其辞,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屏障隔开,两两相望却触不到对方的内心。他打起精神进入正题,“美绮,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我一定尽力。”
“蔡纯湘最近收购了东北的长岭煤矿,资金是通过你大哥的沪沈银行交付的,我想请你帮我查查他资金的来路。”毅卿说起正事,语气也变的干脆利落。
“你怀疑他作假?”美绮问道,“不过他能收购长岭煤矿,确实令人惊讶。”
“是啊,他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毅卿的口气轻柔不少,“能帮我这个忙么?”
“当然,这点事我还是能办到的,你就放心吧!”美绮一口答应。
毅卿刚放下话筒,门被人粗鲁的推开,士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
“四弟,进来坐吧。”毅卿刚要去拉士卿的胳膊,却被他一把甩开。
士卿怨愤的眼光冷冷盯着毅卿,“你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管着二十万人马还嫌不够,还想抢我的差事不成?”
毅卿想起早饭时那一记无耻的偷袭,又见他摆了个臭脸,也懒的和他装笑脸,便不加修辞的径直道,“要是长岭煤矿的事没有问题,我查我的,你怕什么?”
“父亲既然把这几处产业交给了我,我就有权适时处理。”士卿气得肩膀一起一伏,“你这是狗逮耗子,是越权,是造爹的反!”
“我看是你想造反!”毅卿一掌拍在桌上,震的茶杯盖飞出去摔了个粉碎,“爹还说过,作为兄长,有训诫督促弟妹的责任。现在大哥过世,二哥长居英国,在这个家里,我就是兄长!我教训你,你只有乖乖听着的份!”
士卿脸色由青转白,抖索着嘴唇道,“爹不在,没人管着你,你就肆无忌惮的逞权威抖威风了!”
毅卿轻蔑的冷笑,“在你面前抖威风可太没成就感了,如果不是为了常家产业的安全,我才懒得费这个劲儿呢!”
士卿的嘴唇都白了,额头上青筋暴突,拳头攥的紧紧的,咬着牙憋出一句,“你敢瞧不起我!”黑着脸冲着毅卿就挥起了拳头。
毅卿一把捏住那只手腕,略一使劲,士卿就龇牙咧嘴的软了下去,毅卿鄙夷的将他摔在地上,“想让别人看的起你,你倒是做几件让人瞧的起的事情看看!蔡纯湘的资金来路你弄清楚了么?不明不白就把长岭煤矿给卖了,不是败家是什么!”
士卿揉着手腕,犟着脖子狠狠的顶嘴道,“我怎么败家了?煤矿是全价卖的,咱家没吃一点亏!”
毅卿忍不住踹士卿的屁股,“你这个糨糊脑子!卖煤矿是吃不吃亏的事么?煤矿是什么?是东北的命根子!全东北像长岭这样储量的露天煤矿屈指可数!如果蔡纯湘借着他的名义帮别的军阀,甚至帮外国人收购,你这不是败家又是什么!”
士卿仿佛明白了点儿,但还是愤愤的犟嘴,“反正咱们挖了也是要卖给别人的,干脆让他们自己挖,咱们还落个省事,有什么不好!”
毅卿哭笑不得,“我真怀疑小时候推你那一下把你的脑子摔坏了,怎么这么稀里糊涂的!只要煤矿在咱们手里,卖给谁不卖给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现在你把煤矿卖了,就怕到时候咱们得求着人家,看人家脸色了!”
九
述卿从天津回来了。
“哥!”述卿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一把扔下柳条箱,万般委屈的扑到毅卿怀里。
毅卿一边笑着揽了弟弟的背,一边却如坠五里雾中:这才二十天没见,怎么比塘沽码头上六年没见哭的还凶?
“怎么了?又是哪个混蛋欺负我们小卿儿了?”毅卿捧起弟弟的脸,帮他擦着肆意横流的泪水。
“是爹那个老混蛋!”述卿话刚一出口,立时被毅卿喝住,“放肆!不许这么说爹!”
述卿委屈的抽噎道,“孙总理病的这么重,就是他,不许孙总理去广州找大夫,我看不过去,只不过帮了个小忙,他就把我抓了起来,还说要我马上滚回奉天等候发落!”
毅卿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抓住弟弟的肩膀,“快说,你帮了他们什么忙?”
“爹不许孙总理的人出北平,我不过就是开着你的车把江季正处长送出城而已。”
“什么!”毅卿大惊失色,“你说你开着我的车送江季正出北平!”
述卿见哥哥反应如此激烈,也呆住了,小心翼翼的答道,“孙总理的私人医生在广州,这次总理沉疴又起,多少北平的中医西医看了都不见效,怕是只有他才是最后的希望了。”
毅卿一把揪住弟弟的领口,焦急的问,“孙总理是不是一直赋闲在家,临时政府是不是已经由爹和段主席做主!”
“哥!你干吗?”述卿不满的看着脖领处哥哥铁钳一样的手,“孙总理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他还能怎么样?”
毅卿的手放开了,两眼似是要把弟弟瞪穿,“小弟,你知不知道,你这回捅了大篓子了!”
述卿也吓住了,结巴着问,“哥!我……我捅什么篓子了?”
“没长进的东西!”毅卿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弟弟,“我问你,爹审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述卿开始意识到事态严重,泪珠子又摇摇欲坠,“从城外回来的时候,刚到城门那儿就被郭庭宇的人截住了,他们把我带到北平警备司令部,说是爹的吩咐,后来……后来……”述卿边哭边说,竟抽噎的接不上话。
毅卿抬脚就踹,“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流什么马尿!快说,后来怎么样!”
“后来爹来了,抽了我好几个耳光,就派人连夜把我送回来了,说是等爹回来发落。”述卿被哥哥一踹,话倒不磕巴了。
“也就是说,爹还没来的及审你?”毅卿盯着弟弟的眼睛。
述卿点点头,眼泪又哗哗的流,“爹可能最近就会回奉天,到那时我的死期就到了。”
“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毅卿扬手就想给弟弟一记耳光,手举在空中半天,还是放了下来,“你记着,爹审你的时候,你就说是去替我和美绮传书信,是江季正拿枪逼着你送他出城的。”
“哥!这不是把你也牵连进来了么?”述卿瞪大了眼睛,一股脑儿的摇头,“不行,绝对不行!”冷不防毅卿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脸上,震的他踉跄出两步远。
毅卿狠狠的指着弟弟的鼻子,“办事前不动脑子,现在要你充什么好人!若不是看在爹已经抽了你几个嘴巴子的份上,我真想打断你的腿!就按我说的办!”
述卿看着哥哥压抑不住的怒容,有点心虚,不过还是挺了脖子犟嘴道,“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让你替我背这个黑锅!我就把实话告诉爹,大不了打死我好了!”
毅卿气得脑子都懵了,原本以为小弟在美国读了这么些年的书,总该明点事理。谁知不但毫无长进,还平白长了这倔强的牛脾气。他气不打一处来,抬起靴子一脚把弟弟踢飞出几步远,接连撞倒了三把椅子。他对着趴在地上的述卿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再这么浑浑噩噩的,哪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以为我让你这么说是护着你?若只是为了那些鞭子,我巴不得爹狠狠教训你一顿,让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吃吃苦头!”毅卿被火气顶的噎了一下,述卿趴在地上呆呆看着哥哥,显然被哥哥这从未有过的雷霆震怒给吓得忘了疼。
毅卿略微平缓些情绪,接着教训道,“这种时候,你以为江季正真是去广州找大夫么!他是黄莆的训教处长,又是孙总理身边最亲信的人,现在临时政府虽然把孙总理给架空了,毕竟还没撕破脸。若是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天,恐怕江季正就要集结两广的部队,拿枪杆子和我们对话了!”
述卿恍然的自言自语,“我以为,他区区一个上校……”
“孙总理不在,他临危受命就是黄莆的代校长!国党那些老夫子再德高望重也就是耍耍嘴皮子,而他可是手里有枪有人的!”
“既然这样,我更不能让哥哥替我受罚!”述卿站起身来,一手扶着腿,显然刚才被踢痛了。
“你英雄!你好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是吧!”毅卿气得牙痒痒,“你知不知道,北平卫戍区都是段纪文的人,爹为什么派郭庭宇把你从城门那揪回来?那是在救你!如果你落在段纪文手里,还不知道他要向爹开出什么样的价码赎你!你要弄清楚,那是在北平,不是在奉天!段纪文、韩继中、梁成虎,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表面上和爹一条心,暗地里哪个不想多分一杯羹?爹审你,就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述卿愣了半天,僵着一条腿慢慢蹭到哥哥身边,可怜巴巴的扯了扯毅卿的衣角,“哥,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毅卿一把甩开那只手,脸上还凝固着不散的怒气,“事以至此,只能用这小儿女的借口来搪塞才能大事化小。不然的话,不光我们棍棒难逃,还会把爹也陷进去!我教你的话你千万要一口咬定,打死也不能松口,记住了吗!”
述卿咬着嘴唇点点头,毅卿对弟弟刚才被踢到的伤处破天荒的一句都没问,只是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那刀锋般锐利的眼神让述卿瞬间联想到了父亲。
“自己收拾收拾,爹回来前不许迈出大门一步!”毅卿扔下冷冰冰的一句,摔门而去。
毅卿派下人拿大铁链子去把弟弟的房门锁上,隔着回廊的门洞,他听见锁链当郎的钝响,紧接着是一阵重重的拍门声,伴着弟弟惊恐的喊叫:“你们这是干吗!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五少爷,这是三少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听……”
拍门声渐渐稀疏,弟弟的喊叫声也停住了。
毅卿听着那边的动静,心里烦乱的很,正站在回廊上不知往何处去,只见管家常三疾步走来,“三少爷,北平沈小姐的电话。”
续上
收购长岭煤矿的事情有了眉目,美绮在电话里证实了蔡纯湘的资金是由日本大野公司转入其名下的,实质上就是由蔡纯湘作为代理人,出面替大野公司收购长岭煤矿。
“这两个现世宝,一个脑子□,一个满脑子糨糊!”毅卿放下电话,愤愤的骂,述卿今年十八,士卿二十一,按说都不是小孩子了,办事却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一个是读了几年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另一个是整天就知道窝里反以至于被人拎了后脖领子给卖了还乐的屁颠屁颠。毅卿想了想,给驻守奉天的自己的得力干将秦大成去了个电话,让他集合好两个营的人马,准备直奔长岭煤矿。
“司令,是哪个王八羔子敢在长岭煤矿闹事?我掀了他的老窝!”秦大成一见毅卿就激动的说,身后两个营的士兵整整齐齐的列成方队,正等着司令带他们去平息事端。
秦大成略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的,毅卿见他这副样子忍了笑道,“一会儿到了长岭煤矿,让你的人把矿场包围起来贴上封条,从今天起,长岭煤矿关闭了。”
“贴封条?为……为什么?”秦大成惊的直眨眼,一不小心就结巴了。
“你只管照做就是了。”毅卿看到不远处的吉普车,拍拍秦大成的肩,“你来开车,现在就出发!”
蔡纯湘听到长岭煤矿被查封的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听手下人说是小常司令亲自带着人来查封的,一跺脚就找上门来了。
“毅卿,这是怎么了这是?”蔡纯湘一进门就问,陪着笑的脸掩饰不住的焦急,“伯伯如果有哪里得罪你了,你说一声,伯伯上门去给你赔罪就是了。”
毅卿像父亲一样把两条腿搁在桌子上,两只手指夹着日本内务府送的哈瓦那雪茄,他突然发现这样的姿势有点傲慢又有点居高临下,用来对付不喜欢的人再好不过了。
蔡纯湘这会儿显然没有心情理会毅卿的姿势,凑近来讨好的笑道,“这前几天刚从你四弟手上接过来的,一转眼就给查封了,是不是也得给伯伯个理由啊?”
毅卿的两条腿在蔡纯湘面前划了道迅疾的弧线,军靴重重的砸在地上,身子一挺坐直了道,“查封的时候不是说的很清楚吗?长岭煤矿的设备老化,再继续运行下去会有危险,我是为了矿工的生命安全着想,也是为了蔡伯伯你的声誉着想。”心里却暗笑,你这个老狐狸还有声誉可言么?
蔡纯湘着急的辩解,“以前你四弟管的时候也没听说设备需要检修啊,我这才接过来,怎么就老化的不能开工了?”
“蔡伯伯,实在不好意思。”毅卿故意抱歉的说,“就是因为四弟他平时疏于维护,以至于设备老化严重都没发现。您当初买进的时候不该这么疏忽,不能因为是自家人就不留心眼儿了呀。”见蔡纯湘面露不快,毅卿又说,“不如我给伯伯个面子,我让东北商社按原价把长岭煤矿买回来,待整治完毕再重新出售可好?”
蔡纯湘满肚子的不满,又不敢流露出来,听毅卿这么说俨然是要他把到手的煤矿交回去,赶紧连连摆手,“不不不!这自然不妥,还是蔡某出钱整治吧,怎么能劳动帅府帮我收拾烂摊子呢!”
毅卿微微点头,冷哼一声,“那就随蔡伯伯的意吧,只不过这旧煤矿可不好整治,光一个矿道老化,返工上十遍八遍都是家常便饭,到时候万一屡次通不过检查,伯伯可千万不要以为是我故意与您作对才好。”蔡纯湘听到这里,脸色开始微变。
毅卿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不过我相信蔡伯伯的为人,不把煤矿整治的万无一失是不会放弃的,就算关张个三年五载,这点儿损失和地底下能挖三五十年的煤炭相比又算的了什么?据说日本人把从中国买去的煤炭倒入海港中储存起来备用,蔡伯伯这么一个长岭煤矿,他们得装多少船填多少港口才能运完呢!依我看,就冲这个行情,花再大的价钱也值。”
蔡纯湘听出毅卿话里有话,只得点头称是,又闲扯了一会,就怏怏的告辞了。
蔡纯湘刚走,福元冒就来了。前后脚像是约好了似的。
福元冒进门就格外严肃的一鞠躬,“常将军!你好!”不算蹩脚的中文带着日本腔,蹦豆子似的生硬。
毅卿笑着站起来,看着福元冒表情古板的大胖脸上那一撮儿黑黢黢的小胡子,活像大白面饼上落了一粒老鼠屎般滑稽,边想着这位日本公使在中国呆了十多年,怎么越来越像只米仓里的肥耗子,边彬彬有礼的伸出手去,“公使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刚握完手,福元冒就迫不及待的兴师问罪,“常将军,你为什么派人查封了长岭煤矿?”
毅卿一听这语气,立即拉下了脸,没见过偷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他顿时替米仓里的老鼠抱屈,居然被自己和眼前这么个玩意儿联想到一块儿。他不自觉的又把腿放在了桌子上,眯着眼睛道,“好象长岭煤矿的事情不归公使先生管吧。”
福元冒不比蔡纯湘,一见毅卿这副样子,明显觉得受到了侮辱,不满的抗议道,“常将军!你这是什么态度!本人可是代表大日本帝国的天皇陛下在和你对话!”
天皇陛下?毅卿在心里冷笑,你们那位大正天皇的尊容我可见识过,比你好不到哪里去,难不成是生在那弹丸海岛,人也长的抽抽了?他一挺身站起来,走到福元冒面前,视线落到对方的头顶上,“公使先生,我很遗憾您在中国这么久,居然还没弄清楚什么是您该过问的,什么是您不该过问的。长岭煤矿是东北内政,与贵国无关,您连一个字都不应该问。”
福元冒显然对双方身高落差造成的这种居高临下很不满,使劲仰起头,“常将军,长岭煤矿是我们日本的长野公司同蔡氏共同收购的,我作为公使有责任保护日本商民的利益。请你立即撤兵,恢复煤矿的运营!”
“公使先生,这我可就不知情了。连我四弟的岳父蔡纯湘这么亲近的自家人都没和我提起过呀!”毅卿无辜的手一摊,“贵国的长野公司要收购长岭煤矿,为何不摆在明面上说呢?非要弄出这么些弯弯绕,要是让别人误以为是商业欺诈,那对贵国商民的声誉可不大好啊!”
“如果直接以日本公司的名义收购,恐怕你们会有难处。所以我们特意请蔡老板出面,也是为了你们着想,为了大帅在东北的良好声誉着想。”福元冒说的振振有辞,“我们之间的合作向来很融洽,东北的大豆,煤炭,烟土我们都是最大的买家,相信常将军也不希望失去大日本帝国的支持吧。”
毅卿心想自己今儿个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这狗屁不通的道理,福元冒居然有本事说的义正词严。“公使先生,可惜你这些话说晚了一步。”他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长岭煤矿设备老化停工检修的事已经发了通告了,如果就这么糊弄糊弄继续开工,难免交代不过去。不如暂时先检修着,等我父帅回来,看看他的意思再行定夺不迟。毕竟,东北的事情还是他说了算,只要他点头,其他人自然不敢挡了日本商民的财路。”
毅卿仔细观察福元冒的表情,他搬出父亲这块挡箭牌并不是权宜之计,如若父亲同意日本人收购煤矿,那长野公司也不会煞费苦心的绕这么大个弯子,想必是早在父亲这里碰过一鼻子灰,才想到扯上蔡纯湘这块招牌,借父亲在北平忙着谈判的机会哄着满脑子糨糊的四弟把生意给做了,来个先斩后奏。谁料他小常司令半途回了奉天,这如意算盘就砸在了他这个程咬金手里。
福元冒憋着一肚子的恼火发不出来,青着脸道,“常将军,如果你们长岭不开工的话,我们的煤炭生意可就没得做了。我知道东北军正在扩充军备,急需用钱,经济上的损失你们可要算清楚!”
“公使先生,我们只是等我父帅回来定夺而已,没说永远不开工啊!”毅卿暗笑这个福元冒真是拎不清,煤炭这种东西难道还怕烂在手里不成?又道,“如果您要这么做,那我们就只能认倒霉了。大不了就埋在地底下,给子孙后代用,说起来,这倒比贵国政府千辛万苦运回去填在港口里要省事多了!”
福元冒终于恼了,手指戳着毅卿的鼻子,“常毅卿,你父亲都没这么和我说过话!”
毅卿心想,是啊,父亲才没这么好脾气和你耍嘴,估计早就吵起来了。看来这个福元冒真是健忘,以前和父亲那么多次吹胡子瞪眼不欢而散的经历都扔到脑后了。他也懒得争辩,只玩世不恭的高声道,“公使先生,没别的事就不送了!您走好!”
福元冒火冒三丈的摔门而去,毅卿想起刚才“米仓老鼠”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桌子上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文案里贴的音乐为啥不能自动播放呢,我引用的是土豆上的播放器地址,哪位达人知道的可否告知
十
毅卿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回来了。当他匆匆从长岭煤矿赶回来的时候,述卿已经被父亲命人押去了帅府的刑房——黑虎厅。他三步并作两步的直奔那间阴森恐怖的房子,一进门就看见弟弟正捆着手跪在地上,所有兄弟姐妹和姨太太几乎一个不拉的围在旁边,父亲正举着马鞭铁青着脸瞪着述卿。
“爹!”毅卿拨开人堆挤到前面,看地上的述卿胳膊上已经划了几道血口子,也扑通一声陪着跪下,“爹!小弟不是故意犯错……”
“老子审的是他!”常复林拿鞭子指着述卿,“他自己没有嘴吗?要你替他喊冤!”
“爹还没开审呢,就有人急着护短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毅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落井下石,他狠狠的眼光带着威胁直投向士卿,士卿被他瞪得怒火中烧,正想再奚落几句,冷不防常复林手里的鞭子啪一下抽在跟前,“谁再多嘴!”士卿溜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不甘心的闭了嘴,眼睛却还愤愤的盯着毅卿。
常复林沉着脸看着述卿,话却是说给边上的人听的,“老五,在北平私放江季正的事,你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其他人都给我闭嘴,谁也甭想替他开脱!要是被我知道有人私底下给他支招,各打二十大板!”
士卿又想嘀咕什么,才哼了一句就被常复林的鹰目给逼了回去。毅卿一脸平静,神色自若的陪着弟弟罚跪。述卿看着哥哥波澜不惊的表情,额头上却不停的渗出汗来。
“说呀!”常复林伸手抬起述卿的下巴,“把你干的好事当着家里人的面说清楚!”
述卿躲避着父亲的眼光,转过头看见哥哥入定般一动不动,正想把脑袋往哥哥身边凑,却猛的被父亲一只铁钳大手扳了回来。述卿的目光无处可躲,下巴又被掐的生疼,苦着脸支吾了半天竟憋不出一个字。常复林扬手抽了儿子一记耳光,震的述卿眼眶里盈满的泪水簌簌滚落,沿着撕裂的嘴角淌成一股血红的细流,只听父亲暴跳如雷的咆哮在头顶炸裂,“他娘的一脚踢不出个屁来!我打死你这个孽障!”眼见忽忽的鞭风就要落到述卿身上,却听一边的毅卿平静的说,“是我让他去的,他不愿意出卖我。”
常复林举着鞭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旁围观的士卿忍不住偷笑出声,又赶紧憋住。毅卿继续面无表情的说,“我和沈美绮私订终生,托述卿去送信,没想到被江季正抓住机会,拿枪胁迫小弟带他出城。”
周围一片哗然,显然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宛如晴天霹雳,震住了所有人,连常复林都愣了好几秒钟才缓过劲儿来。毅卿闭上眼睛,他已经顾不上理会周遭的反应,只想趁着一口气把话说完,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爹,小弟身上没有职务,挨几下家法恐怕难向北平那边交代。私定终生虽有损常家门风,但我好歹顶着天津警备司令的乌纱帽,只要爹公事公办,想必没人敢有什么说辞。”
常复林一反常态的没有破口大骂,手里的鞭子也放了下来,阴沉着脸沉默不语。周围的人大气也不敢出,谁都知道毅卿这番话的后果,让江季正借机逃走,是军法难容;而与沈美绮私订终生,更是家法难容。两罪并罚,毅卿这回恐怕难逃大劫了。
述卿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挪蹭着膝盖挡在哥哥面前,话未出口已是泪如雨下,“爹!哥他……”话才出口,毅卿的巴掌挟着风落下,扇的述卿一头栽倒在地。毅卿揪住弟弟的后脖领子将他死死的摁在地上,“爹刚才说什么来着?谁也别想替别人开脱!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把爹说的话当耳旁风!”
常复林一言不发的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面色沉寂的叫人胆战心惊,仿佛这不知还能撑多久的平静之后,就是一场摧枯拉朽的狂风暴雨。
“吕得胜!”常复林大吼一声,刑官吕得胜赶紧小跑过来,“到!”
“你说,按照军法和家法,渎职罪和私订终身该怎么罚!”这是暴风雨的前奏。
吕得胜为难的看看毅卿,小声道,“渎职罪四十军棍,私订终身六十马鞭……”
周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常复林拿鞭子挑起毅卿的下巴,“老三,你是先领军法还是先受家法啊?”
“爹!”述卿急得眼泪横飞,啄米似的给父亲磕着头,“求求您饶了哥哥吧,他身上的伤才好,照这么打,您会打死他的呀!”最小的九妹也哭着扑过来抱住父亲的腿,“爹爹,饶了三哥哥吧!饶了三哥哥吧!”却被士卿强拉开来,“放手小妹!别给爹添乱!”
常复林又瞪了一眼,士卿吓得再不敢出声。
毅卿慢慢站起身来,膝盖的旧伤疼的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浓睫下的眼眸依然平静澄澈如同两汪清潭,“回大帅,作为军人,属下愿先领军法。”一声“大帅”,一声“属下”叫得常复林难堪又心酸,他看着儿子深锁的眉心虎了脸道,“怎么着?不服气!”
毅卿淡淡一笑,“大帅息怒!属下只是跪的久了,膝盖酸疼,心里并无不服!”
常复林知道儿子的伤是当年打孙沛芳时被流弹击穿落下的,再不忍心责备,只转身对吕得胜道,“准备行刑!”又懊恼的对着一众旁人挥挥手,“都给我散了!”
毅卿长松了口气,他心里一直担心自己会当着弟妹和姨娘们的面挨打,好在父亲总算给自己留了点面子。
等周围的人全部散去,吕得胜轻手轻脚的支起刑凳,常复林却一直若有所思的看着毅卿。
述卿看着被血水浸透如同屠宰案一般的刑凳,想到哥哥很快就要变成这砧板上的一垛肉,顿时血直往脑子里冲,他爬起来几乎是扑跌在刑凳上,手还被反绑着,也顾不得嘴边的青紫大喊道,“爹!用我这条命向北平交代,够了吧!”
“小弟!你胡闹什么!”毅卿走过去一把拎起弟弟摔在地上,“是禁闭没关够,还想再关几天尝尝?”
述卿嘴角已经肿得老高,眼泪委屈的直掉,“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逆来顺受!四十军棍加六十马鞭,他这是要把你往死里打!你居然……连半句抱怨都没有!你平时的威风哪去了!”
“怎么?你要打抱不平?”常复林威严的逼视着述卿,“你想替老三挨打么!”
述卿斜眼盯着父亲,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在你心里,我们的命是你给的,你要拿回去天经地义!今天你若横竖要拿走一条命去向你的同僚们交代,不如拿我这条没用的!反正我这点儿舞文弄墨的雕虫小技你从来瞧不上,可哥哥不同,他豁出去一双膝盖,就给你挣回了热河,你留着他这条命,兴许能换来大半个中国呢!”又冷笑道,“古人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还是等挣够地盘之后再打哥哥的主意吧,现在,先拿我这个既不是良弓也不是猎犬的不肖子去堵北平那帮老家伙的嘴,也算我尽了点孝道!”
毅卿万万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自己想保他全身而退的苦心已是枉费。
续上
常复林听完述卿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暴跳如雷,而是半垂着眼睑问吕得胜,“你给我说说,扯谎和顶撞长辈该怎么处罚?”
毅卿心里顿时冰透,难道父亲已经看穿了他们的伎俩?
吕得胜被这名目繁多的军法家法搞的头晕,狠想了会儿才道,“扯谎按军法四十军棍,按家法四十鞭子,顶撞长辈是二十鞭子。”
常复林踱到毅卿面前停住,看儿子垂着头,就拿手指捏住下颌往上一抬,那张线条优雅的脸上闪过瞬间的惊恐,常复林看在眼里,故意放慢语速,“老三,这回给老五支招儿费了不少心思呀!满脑子鬼心眼,不愧是老子的种!”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别忘了,这四两拨千斤大事化小的道理是谁教你的!”
毅卿心想完了,毫无疑问,他们的双簧演砸了。父亲是何许人物,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一掂就准,和他斗擂台那简直是自寻死路。想着便忍不住沮丧的叹气,也懒得辩解,只道,“儿子不肖,任凭父亲责罚!”
述卿见哥哥处在了下风,愣头青的劲儿又上来了,嚷嚷着,“是我撒的谎,要杀要剐都冲我来!”
常复林轻扇了他一巴掌,哭笑不得,“你撒的谎?你忘了自己刚才一脚踢不出个响屁的熊样了?这样识大体的谎话也是你这个混球想的出来的?”
毅卿听到“识大体”三个字,紧绷的弦总算松卸了些,看来自己的一番苦心父亲并不是没有察觉,或许,他根本已经领情了。
述卿似乎也记起刚才的情形来,不甘心的皱着眉,突然又开腔反击,“那我顶撞爹的二十鞭子,总可以动手了吧!”
毅卿真想冲过去踹弟弟的屁股,见过皮痒的,没见过这么皮痒的!居然傻的自己撞到枪口上讨打,生怕爹一个不留神少了该他的二十马鞭似的。
常复林也被这个老五惹得面上有了丝笑意,“倒是有种!”转头去喝吕得胜,“赏三少爷四十军棍,五少爷二十鞭子!”
“爹!不是四十军棍六十马鞭么?”话刚出口,毅卿就想抽自己嘴巴,才在心里数落完小弟,怎么一转眼也成了讨打的贱骨头?
“呵!这欠钱的比要帐的还急。”常复林揶揄道,“刚才那些棍子鞭子,是打给北平和家里其他人看的,已经打完了。老子从不轻饶罪过,也不喜欢冤枉好人。今天你们究竟挨了多少下自己数清楚,既然不冤枉,就不许给我装委屈!”又瞥了毅卿一眼,“还是公事公办的好,免得让有些人以为欠了他人情!”
一句话切中要害,毅卿想不心服都不行。父亲的话犹如兜头一盆凉水,让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二十多年的阅历和手段在父亲面前简直幼稚的不堪一击,好在编了个“识大体的谎话”让父亲就坡下驴,不然这招“苦肉计”可就真的乏善可陈了。
如果说四十军棍六十马鞭是把人往死里打,那么四十军棍就足够把人打个半死了。毅卿被那意外逃过的六十鞭子麻痹了神经,直到小碗口粗的军棍落到皮肉上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的大发慈悲,只是把自己的结局由生死难料变成了生不如死。
军棍雨点般落下,毅卿听到自己可怜的腰臀处在连续的重击下由脆生生的“啪啪”声变转为湿乎乎的“哒哒”声,仿佛是一垛组织完好的鲜肉被反复捶打变成了烂碎的肉糜,若不是有刑凳托着,估计早就稀巴烂的淌了一地了。一开始,他还张口灌凉气顶着肺,到后来,口鼻的气都是有出没进。他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从发丝中渗出,爬过咬肌紧绷的脸颊顺着下颌往下滴,双手死死扒住刑凳的边沿,身体随着每一下几乎要痛断脊梁的猛击不停的颤抖。
“三十六、三十七……”毅卿默数着,“三十九、四十。”最后一记军棍终于落下,所有的神志只剩下了疼痛,疼的彻骨入髓,疼得他就想甩了这副皮囊而去。他的神志渐渐恍惚,就在整个人被裹胁进无边黑暗的那一瞬间,残存的意识捕捉到了父亲慌张的声音:“去找马克大夫!快!”
软鞭和闷棍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俗话说“鞭子抽破皮,棍子打透肉”,常复林知道此言不虚。这会儿,他正坐在毅卿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儿子,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摩儿子苍白失色的脸颊。四十军棍的威力他太清楚了,那些个犯了军纪的士兵,再是膀大腰圆身强体壮,挨上二十下很少有不哭爹喊娘求饶认怂的,而单薄的儿子却自始至终咬着牙一声没吭,直到现在,也是静静的躺在那里。有时在半昏迷中,儿子会发出轻微的呻吟,但是清醒后,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流一滴眼泪。如果发现父亲正注视着他,那么,就算剧痛袭来,他都不肯抽缩一下身体。对于受了严重棍伤的人来说,清醒就意味着痛苦。有许多次,常复林看见儿子的脸色陡然变白,转瞬间又泛出黯红,汗水一下子便冒出来,颗颗有绿豆大,颤动着凝聚汇合,小河一样淌下来。儿子的眼光总是回避着他,只顾自在天花板上逡巡搜求什么。一次次的屏息忍耐之后,那纤秀的鼻翼便颤抖着张大,失血的嘴唇也尽量小心翼翼地咧开一条缝,喘息几口,很快又屏息闭气,常复林知道,儿子是在用超人的毅力去缓过那阵凶猛的剧痛的浪潮……
每当这时,常复林都会有把毅卿搂进怀里,劝他大声喊疼的冲动,但往往没来的及行动,毅卿就又陷入了昏迷之中。这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状态持续了两天两夜,常复林守在儿子床前寸步不离,哪怕是马克大夫医治伤口时需要帮手,常复林也坚持要自己来。
第三天,毅卿终于活转过来,清醒的喊了一声“爹”。 常复林高兴的抓着儿子的手,眼泪都要下来了,当即传令帅府所有佣人,要把三少爷的伤当作头等大事。厨房一天不分钟点随时准备为毅卿做各种好吃的,门口时时候着两个下人以供差遣。连马克大夫的出诊时间也被全部包下,甚至被常复林接到了帅府居住以方便治伤。这意外的“因祸得福”叫刚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回来的毅卿有点吃不消,从亮到黑,一拨拨的人在他眼前进进出出,特别是马克大夫让他褪了衣服上药的时候,经常有女佣人跑进来做这做那,令毅卿尴尬不已。巧的是,越是他换药的时候,进来的越偏是女佣人,让他难堪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倒是十岁的九妹一语中的:“她们不过是找个借口,想看看三哥哥光屁股的样子罢了。”
十一
静养了半个多月,毅卿已经可以让别人搀扶着下地走路了。述卿的鞭伤一好,就天天粘在哥哥房里,陪哥哥说话,给哥哥念报纸,做哥哥的“小拐棍”,跑前跑后忙的不亦乐乎,兄弟俩朝夕相处、同衾共眠,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小时侯。
“哥!累了吧?”述卿见哥哥的脚步明显沉重起来,知道一定是今天在院子里溜达久了,毅卿的伤口又肿胀作痛,便自告奋勇的蹲下身子,“哥,我来背你!”
“就你?”毅卿不相信的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再被你摔上一跤,我这伤就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了!”
“你又小瞧我!”述卿还是蹲着不起来,一个劲儿的撺掇,“上来吧哥!我能行,保证没问题!”
“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毅卿笑着拍打弟弟的脑袋,“我可不想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
两人正笑闹着,却见士卿房中的丫头翠喜往这边来,兄弟俩不约而同的收敛了笑。
“三少爷,五少爷。”翠喜利落的请过安,摘下挎在胳膊上的竹笼屉,大大咧咧的道,“三少爷的伤看着好多了,走道也不像前些天那样歪歪扭扭的。”
毅卿虽然素来待下人和气,却也不是和丫头随意说笑的人,便没理会翠喜的话,只简单的问,“有事么?”
翠喜见三少爷板着脸,知道他不像自家四少爷那般喜欢和年轻丫头调笑,无趣的低头道,“四少奶奶知道三少爷重伤才愈,特意做了老山参炖鸡汤,给您补补身子。”
“弟妹怎么想到给我炖鸡汤补身子了?”毅卿颇有些疑惑,不晓得蔡家的这个女儿在搞什么名堂。
“四嫂有这工夫来关心别人,还不如好好宽慰宽慰四哥呢!见人脸色暗三分,好象我们谁欠他钱似的。”述卿向来直来直去,这些话早就不吐不快了。
自从毅卿挨了军棍,先是父亲寸步不离的守了两天两夜,接着就是命令全府上下给予毅卿“特殊待遇”,士卿那点小肚鸡肠早被煽得冒火。偏偏他还不识相的拿查封长岭煤矿的事找父亲告状,结果父亲呵呵一笑,只说了句,“好个老三,有种!”就扔下老四出门去了,士卿当时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见了毅卿更是咬牙切齿,一副不共戴天的冤家模样。
翠喜不敢多话,只回了句,“都是四少奶奶的吩咐。”便把竹笼屉往述卿手里一塞,急急的转身走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述卿转了转眼珠子,猛得醒悟,“她莫不是想求你让长岭煤矿重新开工!”
“不对。”毅卿否定了弟弟的想法,“父亲都不松口,她来求我有什么用。”转眼却见弟弟已经打开了竹笼屉,一阵扑鼻的香味弥漫开来。述卿动了动鼻翼,“好香啊,闻的我都饿了!”
“非奸即盗的东西你也敢吃?”
“马克大夫说伤口愈合时不能吃厚味,这些天厨房尽给我做清汤寡水的东西,嘴里淡的快没味觉了。”述卿不满的嘟哝着,旋即咧嘴一乐,“管他是奸是盗,解了馋再说!”
“咱俩一样,我怎么就不觉得?”毅卿也吃了半个月的淡食,并没觉得不能忍受,便现身说法的教育弟弟,“小时候先生是怎么教你的?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直道而行。都忘干净了?吃几天淡食就受不了,能干成什么大事。”
“哥!”述卿撒娇的拉长声调,“你别随时随地端个架子就教训人嘛!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我可是需要人生乐趣的凡人,活的风生水起活色生香才不枉此生呀。”
“臭小子!又耍贫嘴。”毅卿举手想去凿弟弟的脑门,无奈被他身形一闪躲了过去,只好作罢,“我要是圣人,就先治住你这个泼皮猢狲再说!”
“这恐怕不好治。”述卿在几步开外站定,用手背捋捋额头上的微汗,笑着耍贫,“君子虽不役于物,却役于情,虽不可为物而活,却可为情而死。哥,你平时这么疼我,就真舍得治我呀?”
“你们这是要治谁呢!”熟悉的声音响起,常复林背着手大步跨进院来,眉头舒展,看样子心情不错。
“爹!”毅卿被父亲撞见自己和弟弟打闹,有点不好意思,“我们闹着玩的,没吵到您吧?”述卿见状,缩到一边飞快的吐了吐舌头。
“不妨事,不妨事。”常复林笑着摆手,“你们小的时候,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几个半大小子闹成一锅粥,那时我是真烦你们。没想到等你们长大了,反倒回过头想念起你们沸反盈天的日子来。”
儿时的记忆刹那间又跳脱回毅卿面前,那个打架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被兄弟们戏称作“拼命三郎”的小三儿,那个在清明时节躲到后山坡上将断线的风筝放飞给天上的娘亲后偷偷落泪的小三儿,那个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搂着害怕的弟弟心里发毛却强撑镇定的小三儿……清晰鲜活的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掐指一算,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手里拿着什么?”常复林的问话把毅卿的游魂拽了回来,述卿已经接口道,“是四嫂炖给哥哥的人参鸡汤。”
“哦?难得沁瑶有这份心。”
毅卿轻描淡写的补充,“听说四弟爱喝这个,我肯定是沾了他的光了。”
“老四是傻人有傻福,脑子木楞点儿,媳妇娶的倒不错,乖巧懂事,也会疼人。”常复林盯着述卿手里的竹笼屉看了好一会儿,赞许的点头道,“那些下人肯定想不到用小酒坛焖着防止跑了参味儿,还是老四媳妇细心呀!”
毅卿这才留意到竹笼屉里装着的是个小巧的酒坛子,为了密封,拧开的坛塞上还包着厚厚的饴纸,看的出来,装的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于是笑着说,“爹真是明察秋毫,我们俩刚才捣鼓半天也没留意。”
“凡事要粗中有细,才能比别人看的全,看的远。”常复林习惯性的借题发挥,“你们俩从小就不拘小节,无关紧要的事情总喜欢凑合,可惜你们的娘走的早,身边也没个提点的人。”又看着毅卿道,“我去过天津警备司令部你的办公室,表面功夫做的不错,抽屉里却是一团糟。我还问了龙云,他说你一忙起来就不正经吃饭,常常是啃几口干粮完事,还说你困了喜欢趴在办公桌上睡觉,连脱衣服上床都嫌麻烦。有没有这回事?”
毅卿心里暗骂,这个龙云,居然敢在父亲面前告他的状,亏自己还把他当成铁哥们儿。常复林像是看出了毅卿的心思,继续说道,“你还别怨龙云,他告你的状全是为了你好。我要早知道你过的是这种颠三倒四的日子,宁可不让你坐这把交椅。连自己都养不好,还怎么去带兵打仗?”
“养好了又怎么样!”述卿小声嘀咕,“保不准哪天又被你四十军棍打回原形了。”
“你还有脸说!”常复林脸一拉,眼光中又凝起了冰,“老三这四十军棍就是你给招来的无妄之灾,我看最欠收拾的就是你!”
毅卿赶紧把弟弟拽到自己身后,笑着劝父亲,“您别生气,以后儿子一定改正!您下回再去司令部,保证表里如一。”
常复林瞪了老三背后的述卿一眼,没再追究刚才的话,只是伸出手去按了按毅卿的肩膀,“别的都是次要的,爹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上阵不离父子兵,咱们爷儿俩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续上
回房后,毅卿还在想着父亲刚才的一番话,越想越觉得蹊跷,便问弟弟,“你说爹怎么突然关心起咱们生活上的事了?”
述卿正从酒坛里往外盛鸡汤,顺嘴答道,“爹一向是鸡蛋里挑骨头,实在没什么可教训的,就翻出这些鸡毛蒜皮来逞威风呗!”说着把一碗汤放在哥哥面前,“四嫂真有两下子,酒坛子焖的,确实比厨房做的参味儿重。”
毅卿心不在焉的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不想这汤上有一层浮油,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底下极烫,他“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好家伙,烫死我了!”
一边的述卿笑得连勺子都拿不稳,“哥,你这叫心急喝不了热鸡汤!”
“不对,爹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些话的……”毅卿没理会弟弟的取笑,还是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述卿看不过去,大声打断,“哥你就是心思太重,爹随口的几句话,你别这么丢了魂儿的想行不行?你要是精力旺盛的没处使,不如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啊!”
“臭小子!说什么呢!”毅卿正要拍弟弟的脑瓜,突然一闪念停了下来,“娶个嫂子回来?”
“是啊!”述卿见哥哥手下留情,以为是默许自己接着往下说,便又眉飞色舞起来,“你要是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忙的时候不用再啃干粮,睡觉时有人监督你上床,挨了打也不用等别人的媳妇给你炖补品,这样爹也就不会再数落你过的颠三倒四的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凉飕飕的爬上毅卿的心头。
刚吃过晚饭,常复林又来了。
毅卿一见父亲脸上带着笑,心里直打鼓,该不是自己的预感要灵验了吧!
“老三,沁瑶送的鸡汤喝了么?”常复林随意的在桌边坐下,见儿子要从床上起来,便一把按住,“你趴着休息吧,爹就想来和你聊聊天。”
毅卿点头应了,紧张的等着父亲的下文。
“你过了年都二十四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了。”常复林倒是开门见山,连铺垫都省了,直入主题,“也怨我,都是我把你的婚事耽搁了。你心里不怨爹吧!”
毅卿赶紧摇头,“爹,我在军中带兵打仗,有了家室不方便,还是等等再说吧!”
“这叫什么话?带兵打仗就不能娶媳妇?”常复林显然不认可儿子的逻辑,“你是军人又不是和尚!”
“爹!以前有人来给我提过亲,您不就是这么说的吗?”毅卿提醒着,生怕父亲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您当时说我还要在军中锻炼,有了家室不方便,将那人回绝了。您想起来了么?”
常复林笑呵呵的承认,“没错,这是我说的。不过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罢还神秘的朝儿子眨眨眼睛。
毅卿被父亲弄的一头雾水,难道这种事还有什么内幕不成?
常复林见儿子不解的看着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后颈,“其实啊,原本你是订过一门亲的,可惜人家的闺女跑了,这门亲事也就耽搁下了。”
“啊?”毅卿惊的一骨碌爬起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原来爹是想着等人回来再告诉你,谁知那闺女一去就没了踪影,爹也就没跟你开这个口。”常复林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情绪不知不觉低落下来,“那闺女就是陈元举的女儿陈明雨。”
“陈明雨!”这对毅卿来说无异于又一记惊雷,“这是怎么回事啊?”
“都是你爹我欠下的帐呀。”常复林脸色又沉重起来,陈元举是他心口上的一道伤疤,每提一次就像是把伤口重新撕开来再疼一回,他皱了眉道,“陈元举的事我和你说过,不过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当时元举下决心毁路后,把他的家人托付给了我。我提出让你娶他的女儿明雨为妻,他同意了。当时明雨十二岁,你十七岁,我想着等明雨再长两岁,就把她娶进家门。这样一来,我就能名正言顺的照顾元举的家人了。谁知道,陈夫人才把这门亲事告诉明雨,这闺女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这刚烈的脾气,简直和元举一模一样!”
毅卿又惊又恼,惊的是陈夫人朝思暮想的女儿明雨居然是因为抗拒和自己的婚事而出走的,恼的是自己的终生大事居然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他忍不住问道,“爹,当初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当时你正在巨流河和孙沛芳的三十九旅打的不可开交,我怕你分心。”常复林又自嘲道,“再说你媳妇跑了,我怎么和你开口。其实我一直希望明雨能回来,毕竟这也是她爹的遗愿,所以以前上门给你提亲的都被我回绝了。但是到现在,她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就想,不能因为我欠了陈元举的情,就把儿子给耽误了。所以,想给你另寻一门婚事。”
“不不不!”毅卿吓的连连摆手,“陈明雨生死未卜,咱们不能就这么退了亲。还是再等等吧!”
“好小子,倒是有情有义!”常复林赞赏的看着儿子,“咱们整整等了七年,也该有个了结了。况且我也想明白了,明雨若是想嫁进常家,当初就不会离家出走。既然这样,还不如就此作罢,也好早日找个贴心的媳妇伺候你。”
“不用,爹!”毅卿急忙推脱,“我能照顾好自己,现在司令部正忙,我准备伤好了就回天津去,成亲的事还是先缓缓再说。”
“不能再缓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闻卿都出世了!”常复林见儿子总是推辞,显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有点不高兴,“你四弟都成亲两年多了,接下来就该给述卿张罗婚事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却还是光棍一条,成什么体统!”突然意识到自己口气太急,又平缓了语调道,“你二哥介卿前些天托人从英国带过信儿来,说是又生了个女儿,他才比你大两岁,都已经有一双儿女了。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介卿是大姨娘的第二个孩子,大哥和大姨娘双双从钟楼上摔死的时候,二哥介卿正在英国求学,听到哥哥和母亲的死讯,一怒之下在英国开了间中餐馆扎下了根,不顾父亲三番五次的软硬兼施,就是铁了心的不回家。后来还娶了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做老婆,把父亲气的差点要把介卿从族谱中除名。直到三年前毅卿去欧洲购买舰艇和飞机,才在伦敦见到了久违的二哥,当然,还有他那人高马大的白人妻子和混血的儿子。经过毅卿的苦苦相劝,二哥终于答应和家里恢复通信,从那以后,父亲便不再派人远渡重洋的去打听儿子的近况,二哥的消息也渐渐多了起来。
续上
“爹,”毅卿还是坚持着,“韩世伯的儿子澜生和我同岁,他也还没娶妻呢,所以我想……”
“你别和他比!”常复林打断了儿子的话,“我知道韩继中这个人,他就这么一根独苗,挑媳妇的眼光简直是高到了天上。前段时间他还跟我抱怨,说这世上怎么就没有配的上他儿子的女人,漂亮的嫌人家没家世,有家世的嫌人家没学问,有学问嫌人家不够漂亮,三样都有的又怕人家不够贤惠,伺候不好他的宝贝儿子。我看他恨不得七仙女下凡来做他的媳妇才满意。”
毅卿心一沉,看来澜生的婚事也早被韩大帅惦记着了,只不过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依父亲的说法,韩大帅的要求这么高,澜生想娶小月霜恐怕是困难重重前路未卜呀!
“人无完人,你爹可不像你韩世伯那么不切实际。”常复林接着道,“只要家世人品相貌都过得去,能伺候好你才是最要紧的。”
毅卿心里急得都快冒烟了,嘴上不屈不挠的抗争着,“我不想比澜生早成亲,况且,像我这个年纪还没成亲的也大有人在,我想再等等。”
“什么大有人在!”常复林见儿子油盐不进,脸色重了起来,“除了韩澜生,你再找出一个来给我看看?就说你身边的吧,段天佑娶了两房姨太太,梁文虎的儿子都会喊爹了,还有龙云,也是当爹的人了。你说的大有人在,我怎么一个也没见着啊!”说着没好气的瞪了儿子一眼,“前两年那些混帐报纸不是评了你们几个做什么四君子么?你办公室墙角那麻袋里,是不是那些小姐太太寄来的求爱信!”
毅卿心里再次暗骂龙云,肯定是他没把这些信件按时处理掉,还在父亲面前说了实话。常复林又一次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别埋怨龙云了,是我自己拆开看的。通篇尽是一派荒唐,现在有些女人真是恬不知耻!你赶紧成家,也好绝了这些狂蜂浪蝶的念头!”
毅卿沉着脸不吭声,身正不怕影斜,虽然刚到天津那些天,司令部门口要求见他的太太小姐们像蝗虫似的来了一拨又一拨,但他一个也没搭理过。后来那些女人见阵地战不行,又改成了游击战术,专等毅卿的车出来时,往车窗里扔写着名字地址的小纸条,以至于毅卿现在养成了上车拉窗帘的习惯,甚至隔三差五要换龙云的车坐坐,以便躲开那些狂蜂浪蝶的围追堵截。自己如此检点,却还被父亲毫无道理的责备,毅卿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常复林见儿子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不服气,又道,“你别不服气,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堂堂东北军副司令还是条光棍,单这一点就得惹的多少女人做白日梦呀!如果你娶了妻生了子,外头还会有这么多女人眼巴巴的想和你套近乎么?”
父亲的理由虽然牵强,却也叫人无法反驳。毅卿只好承认,“是我的错。从登上报纸的那天起,我这个人本身就是错。”
“又说气话!现在爹不是在帮你改正么?”常复林扫了儿子一眼,鹰目泛着难以捉摸的神采,“今天沁瑶跟我提了个人,我看不错。”
沁瑶?毅卿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嗡的一声,难怪今天她这么好心给自己炖鸡汤,还偏偏选在父亲来的时候递到述卿手上,故意拿酒坛子装着引起父亲的注意,原来这些都是给他下的套!看来这个沁瑶真是深得她爹的真传。
“弟妹跟您提了什么人?”毅卿问道。
常复林见儿子还算平静,以为他是默认了,便满意的介绍,“是沁瑶的表姐,也是韩大帅的外甥女,河南张炳昌的女儿张淑云。”
张炳昌是盘踞河南的军阀,虽然手下人马不过几万,但中原是连接南北的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张炳昌的妹妹是韩继中的正妻,就是澜生的生母,而他的妻子正是蔡纯湘的妹妹,所以这个张淑云既是沁瑶的表姐,也是澜生的表妹。毅卿不由佩服蔡纯湘的善于钻营,从蔡家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便可看出端倪,蔡纯湘是要给自己结一张滴水不漏左右逢源的关系网。
“爹,这个张家小姐,我连见都没见过,现在就谈婚论嫁太草率了吧!”
“草率?你爹我娶你大姨娘的时候,揭了盖头才知道长什么模样!”常复林掏出一张照片,“这是张家小姐的照片,看着文静端庄,像是个性子不错的姑娘。”
连照片都准备好了,看来他们真是蓄谋已久。毅卿耐着性子接过来,相片上是一个眉眼清秀、纤细瘦小的姑娘,一副文文静静的小家碧玉模样。毅卿无趣的把照片搁在一边,这样的女人,中国遍地都是,怎么能和美绮相提并论?看神韵,论气度,简直是天上地下。
“怎么?不满意?”
毅卿苦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了美绮这样气度不凡的绝代风华,还有什么女人能入的了眼?蔡纯湘这一招够阴毒,他是料定了毅卿不敢将倾心于美绮的事告诉父亲,才煞费苦心的让沁瑶在父亲面前摆了这个八卦阵,目的无非是在毅卿身边安个肯帮他们说话的人。不过他们忘记了毅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拼命三郎,脑子里压根没有“不敢”这个词。“爹!”毅卿毫不犹豫的决定向父亲坦白,“其实,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哦?”这回轮到常复林吃惊了,“好小子,你是跟爹玩瞒天过海呀!快说,是哪家的姑娘,爹明天就给你提亲去!”
“是沈美绮。”毅卿干脆的脱口而出,常复林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就直接僵在了脸上,一双鹰目紧紧盯着儿子半天,才冷脸道,“别跟爹开玩笑,江季正的事北平那边都交代过了,不用你演戏。”
“不是演戏。”毅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夜色正浓,月亮很好,可是没有光华,照得树影人影都那么淡淡的,枯小的,像是无力的病人,“爹,那天在黑虎厅,我说的话是半真半假。给沈美绮传书信是假,可是与她有私情却是真的。我和她在蔡公馆的舞会上一见钟情,您可以向蔡伯伯求证。”
“沈-美-绮。”常复林一个一个的念出这名字,嘴角开始往下拉,“谁家的闺女都行,就是这个沈美绮不行!”
毅卿坦然的直视父亲的眼睛,“可是我除了沈美绮,谁家的闺女都不想娶!”
“反了你了!”常复林用力掴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脸色和窗外的月光一样冷,“婚姻大事自古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兔崽子做主!”
“是,我是做不了主。”毅卿垂着头冷笑,“不过我可以不碰她,娶回来也是个守活寡的摆设。到时候张炳昌上门来兴师问罪,您平定中原的一着活棋可就走偏了。”
“老三!”常复林怒容满面,“夹枪带棍话里有话,你这是在和你爹说话么!”
“江季正跑了,两广异动频频,中原腹地正是南北的咽喉重地,更是一颗定盘星。”毅卿平静的分析着,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自己已置身事外,“如今群雄逐鹿,谁主天下未见分晓,我怕自己力不从心,若是坏了爹的一副好棋,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常复林觉得胸中的郁气越聚越多,老三这种说话腔调令他很不舒服,表面谦逊却绵里藏针,叫人想发作却又爆发不出来。倒不如述卿那直来直去的顶撞来的痛快淋漓。
“你这是威胁我。”常复林冷冷的道。
“儿子不敢。”毅卿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想到这里,便替张家小姐觉得委屈,也替爹觉得不值。”
常复林站起身来,板着脸走到门边,背对着毅卿道,“我让你历练这么些年,不是让你对付自家人的!”又加重了语气,“就算是一着歪棋,老子落子不悔!”一甩门出去了。
毅卿颓唐的倒在床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十二
民国十四年的冬天格外漫长,虽然已快到立春,气候却反常的愈来愈冷。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青灰色,就要飞雪的样子。西北风一阵阵吹来,把奉天因为天寒而显得人烟稀落的街道,扫刮得更加空荡荡的。
迟来的春天并没有影响毅卿的恢复,和几天前相比,他已经可以不用别人搀扶自己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了。
“哥!你慢点!脚步迈稳了再走!”述卿不放心哥哥单独行动,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毅卿身后,不时提醒这提醒那,俨然一副监护人的模样。
毅卿回头佯怪道,“总算被你找到机会吆五喝六了?平时你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么!”眼睛却含着浓浓的笑意。
述卿三两步就粘了上来,手往哥哥腋窝下一插,“我不放心嘛!不行,还是我搀着你走吧。”陪着哥哥走了几步,又小声凑近了道,“哥,我刚才去书房听见爹和郭庭宇说话,说张炳昌过两天要带着女儿来奉天。”
毅卿一下子站住了,脸色青铜刻的一样,没有表情,停了一阵,眼光才落到弟弟脸上,“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述卿放在哥哥腋窝下的手环紧了,生怕哥哥站不稳似的,“我在门外也没听太清楚。只听到爹说两架马丁轰炸机换500挺马克沁重机枪加30门德国战防炮不吃亏,好象还挺高兴的和郭庭宇说笑呢!”.
“儿子卖了个好价钱,当然高兴了!”毅卿冷哼一声,搂过弟弟的肩膀,“轰炸机、重机枪、战防炮,这些彩礼和陪嫁放眼全中国恐怕也是独一份的了!光30门德国战防炮就值至少五百万银圆,奉军里有一半军团还没配过这种炮,爹能不乐开了花么!”
“敢情爹是拿你的终生大事换军火去了!”述卿不满的撇撇嘴,“奉军已经是全中国最强的了,人家有的咱们都有,人家没有的飞机舰艇咱们也有,爹犯的着这么做吗!”
“爹不是在乎这些枪炮,德国战防炮咱们也买的起,他要的是这个亲家。”毅卿凄然的笑道,“爹需要一个可进可退的前沿阵地,张炳昌需要一个实力雄厚的大后方,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一拍即合的买卖自然就做成了。”
“没错,河南确实再合适不过了。”述卿也若有所思的点头,“进可图长江以南,退可守黄河以北。爹守着关外和半个华北,和张炳昌前后夹击,连马玉沣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错嘛,还知道战略位置的重要性。”毅卿赞许的拍着弟弟的肩,脸上还是难掩失落,“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难得小时候逼你背的诸葛兵法还没忘。”
“那时候你天天逼我背兵法,背会一篇就给我讲个故事,什么马谡失街亭啦,夏侯渊兵围兴国城啦,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述卿自豪的扬起头,又忍笑道,“不过我用你给我讲的这些故事糊弄了不少人,特别是女孩子,都对我崇拜的五体投地,夸我不愧为将门之后。”
毅卿看着弟弟意气风发的样子取笑道,“这些女孩子里头,也包括邹家二小姐吧!”
述卿顿时缩了回去,小声回答,“这些故事可糊弄不了她,人家书架上军事书籍一摞摞的。”
“看不出来这个邹小姐还是个穆桂英呢!”毅卿和弟弟逗着嘴,烦心事暂时也抛在了一边,“穆桂英配的可是顶天立地的杨宗保,像你这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还是找个潇湘妃子比较合的来。”
“哥你又取笑我!”述卿不高兴的甩下脸,“你老说我性子弱不够刚强,那是没到时候。如果真像杨宗保一样遇到辽兵入侵,我也未必会输给他!”
毅卿正伸手去哄不服气的弟弟,管家常三急步过来,“三少爷,北平段天佑公子的信。”
“那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怎么又找上门来了?”述卿对那天大都会里段天佑误认他为小娈童的事耿耿于怀,鄙夷的说道,“和这种人做朋友,哥你也不嫌掉价!”
毅卿接过信,示意常三退下,皱着眉教育弟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你怎么还是对天佑这么反感?”
“那你给我找一个不反感他的理由啊?”述卿理直气壮的反驳,“成天出入声色场所,不学无术,就知道玩女人。说他是浪荡子难道还冤枉了他不成?”
“你啊,总是看见点皮毛就把人一棍子打死!”毅卿摇摇头,“我只跟你说一件事,你对天佑的看法就会有所改观。”
“难不成他还做过什么功在千秋的好事?”述卿反问道,脸上一副任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的神气。
毅卿瞥了弟弟一眼,“又唱高调!功在千秋要留待后人去评,岂是你我现在就能下定论的?”见弟弟没有反驳,又接着说,“不过我要和你说的也不是什么名彪青史的丰功伟绩,而是天佑在德国念书时的一件小事,俗话说一叶知秋,看人也是这样。”
述卿等着哥哥的下文,眼睛里的抗拒在悄悄减淡。
“天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他就读的航空学校里很歧视中国学生。有不少中国留学生都羞于告诉别人自己的国籍,有的甚至冒充日本人以避免被人看不起。天佑看不过去,想要长长中国学生的志气。你猜他是怎么做的?”毅卿见弟弟茫然的摇头,笑着搂了他的肩膀道,“当时中国学生的体质都比较弱,航空学校对学生体质要求很高,中国学生几乎没等上飞机就全数被淘汰,只能去地勤学院和雷达学院,被外国人取笑作‘东亚病夫’。天佑下定决心后就每天练习长跑,他从小身体底子不错,也喜欢运动,练了一年后有了不少进步。他就想在学校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上给中国人争口气,结果他去报名时,却得到通知,由于中国学生体育素质太差,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岂有此理!这也太过分了!国家羸弱连留学生都要受欺负!”述卿不知不觉的已经把自己代入到那个情境里去了。
毅卿拍拍性急的弟弟的后脑勺,“后来天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花了一笔钱贿赂报名处的老师,让他以日本学生的身份参加。”
“那不是帮日本学生争名次去了么!”述卿急的睁大了眼睛。
“天佑可没这么傻。他做了一件背后印有大大的中国字样的背心,比赛那天穿在运动服里面。后来他跑了个第二,这已经是那个学校有史以来黄种人取得的最好成绩。天佑在一片日本学生的喝彩中登上领奖台,等到挂奖牌的时候,他一把甩掉身上的运动服,背后大大的中国字样把全场都震惊了。就在日本学生目瞪口呆的时候,中国学生已经激动的冲上去把天佑抛了起来,中国学生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后来,他又以合格的成绩从飞行学院顺利毕业,成为这所淘汰率达六成的航校里第一个成功拿到毕业证书的中国人,再一次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看不出来他也有这样的血气。”述卿感慨着,又追问,“那他现在怎么成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是这副样子,恐怕这辈子都改不掉了。”毅卿指着信封上“毅卿兄台启”这几个飘逸有余骨劲不足的行书道,“字如其人,天佑就是这么个轻飘飘玩世不恭的性子。也难怪大都会那天你会生气,我头一次在德国见到他时听到那声油腔滑调的‘大美人儿’,差点和他动了手。不过现在听着也习惯了。”
述卿扑哧笑出声来,“哥,我真佩服你的肚量,他臊你这么多年你也不恼!”
“你要是和天佑处上一阵就知道了,他就是块甩不掉嚼不烂的饴糖,你硬他软,你软他更软,你想跺脚走人,他一准还能粘上你,所以啊,和他根本生不起气来。”毅卿边说边撕开信封,看了个开头惊奇道,“嘿,这回里头也这么规矩的叫我毅卿兄……”话未说完,脸色突然大变。
“怎么了哥?”述卿见哥哥神情不对,也紧张起来。
毅卿拧着眉头把信看完,垂下手呆站了半天,述卿心里忐忑,又不好去抢哥哥手里的信,忍不住催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毅卿仰头闭上眼睛,很快又低头用手揉摁着太阳穴,声音和将雪的天气一样低沉,“文虎造了他大哥的反,率部东进了!”
续上
在毅卿接到信的时候,段天佑已经坐在离帅府不远的茶楼里了。文虎率部出走的当夜,他正在梁大帅的客厅里和这位西北王商量父亲提出的常、段、韩、梁扇形联合防线的主张。才谈到一半,一个军官进来和大帅耳语了几句,梁成虎脸色骤变,匆匆起身出去了。一开始他也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左等右等都不见梁大帅回来,最后等来了个副官,抱歉的说帅府出了点家事,约他改日再谈。他闲着无聊,便去文虎的驻地找老朋友玩,不料到了那里才发现,营地里已经空空如也,连枪械库都敞着门,夜风吹过空荡荡的仓库发出一阵阵的呜咽。直到路过的老百姓说看见文虎的部队前半夜就往东去了,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梁大帅急匆匆赶去处理的家事,竟然就是文虎的叛逃!
段天佑想到这儿,顿时觉得杯中上好的龙井也是索然无味。他着急的盯着大西楼的方向,盼着毅卿快点看完信,赶紧上这里来找他。文虎率部东进,紧邻着的就是东北军龙云部的地盘,他要让毅卿去截住文虎。只要文虎回头,那就如梁大帅说的,不过是家事而已。他频频捋袖子,腕上那块瑞士名表却不肯合作的走得慢吞吞,他皱着眉赌气似的重重拍了表盘一下,时间紧迫,毅卿可得赶在文虎进入其他东北军将领的防区前将其截住呀!不然的话,即便梁大帅那边封锁消息,文虎叛逃的事一样会传到北平,几个当爹的大帅一干涉,事情就不仅仅是家事这么简单了。段天佑心烦的吁了口气,就算他们四个“君子”关系再铁,在父亲们的眼里也是毫无份量的,老帅们绝对不会因为小辈们的交情而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得利的机会。
段天佑正心烦意乱的玩着手里的飞行镜,冷不防被人一把夺了去,抬眼一看,顿时两眼放光,“大美人儿!你可来了!”
毅卿穿着厚厚的皮褛子,脸上还带着伤痛未愈的苍白,述卿在一旁小心的搀扶着哥哥,听见这没正经的称呼又白了段天佑一眼。
段天佑自然没心思理会述卿的白眼,抓住毅卿的手火急火燎的问,“和龙云打过招呼了么?你让他先稳住文虎,免的事态扩大!”
毅卿浅浅一笑,缺少血色的嘴唇轮廓格外柔和,“我打过电话了,我爹回奉天前下令关内的东北军调换防区,原来龙云的防区刚刚由杨槐林的第八军接守。”
“杨槐林!”段天佑急得眼神都东游西晃起来,“他向来不是你这头的,这下完蛋了!”
“别急,我们先去晋绥边境截住文虎。如果杨槐林没有觉察到,那我们就合力劝文虎回头。”
“合力?”段天佑自嘲的一撇嘴,“我看还是你劝吧,损人容易劝人难,我要是有这个本事就不用一早大老远飞过来找你当救兵了。”
毅卿点头表示同意,“万一杨槐林发觉了,我也有办法蒙混过关。”一听这话,段天佑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述卿忍不住插嘴,“段先生,你可要照顾好我哥,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呢。”
段天佑小心的架住毅卿另一边的胳膊,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你哥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拿我段天佑是问!”
毅卿看着一左一右门神似的两人把自己架的动弹不得,便笑着推开腋下的手,“看你们这架势,倒像我已经残废了似的,这点伤只是小意思。”自己站定后,嘱咐述卿道,“爹一早就去关东军司令部找日本人说事了,有人来你就说我累了正在休息,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我出门。”
见弟弟点头,毅卿才转向天佑,“你的飞机呢?”
“石坪机场。”
“行啊老兄,都停到我的专用机场里来了。”毅卿笑道。
“你送我的飞机,我当然得往你的机场里停了。”段天佑理所当然的回应,语气却是讨好的,“我冒充是你的飞行教练,刚开始他们不相信,说你小常司令从来没用过中国籍的教练,后来我报出了就读的航空学校的名字,又叽里呱啦的和他们显摆了一堆德语,最后还撺掇他们给你打电话核实,才糊弄过去。”
“这徒弟还冒充起师傅来了!”毅卿揶揄着,“当年你还在航空学校啃书本学理论的时候,我就已经开飞机巡视防区了。不过事出有因,就姑且让你占一回便宜吧!”
段天佑开飞机是个急性子,操纵杆一拉,飞机平地拔起,几近垂直的向上飙升,毅卿在副驾驶座上差点躺成了平行,腰后的伤口硌着座椅一阵触痛。忍不住抱怨,“老兄,你这爬升坡度都超过四十五度了吧!你可别忘了你身边还坐着个伤员呢!”
段天佑被厚厚的飞行帽和飞行眼镜裹的只露出一张嘴,听见毅卿的抱怨,歉意的咧嘴一笑,手里三两下掰平了操作杆,飞机打喷嚏似的往前一栽,地平线终于爬上了机窗。毅卿的伤开始疼起来,他一手按着腰胫,无奈的摇头,“难怪以前在学校里别人叫你‘龙卷风’,你这种开法,我真怕飞机在半空中被你折腾散架了!”
段天佑嘿嘿一乐,“真对不起,其实我记着你的伤,只不过一上飞机这身子就好象不是自己的,老毛病就犯了!”
毅卿把两只手掌都垫在背后,皱着眉道,“我就拜托你段大少爷两件事,一是别让飞机散架,二是别让我散架。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段天佑连声答应,“我的常大美人可还没娶上媳妇呢,要是毁在我段天佑手里,估计天底下痴心女人的眼泪都能把我淹死!”
毅卿哼了一声,“痴人说梦!我要毁了你还能独活?还是专心开你的飞机吧,我可不想和你结伴去西天,得道升仙了耳边也没个清净!”
当飞机降落在龙云防区内的阳泉机场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段天佑彻夜未眠的开了两趟飞机,这会儿已经觉出累来。他用手搓了把脸,转头去看副驾驶座,才发现毅卿眉峰紧锁,额头上亮晶晶的出了好多虚汗,脸色愈加苍白。
“哥们儿你怎么了?”段天佑慌了神,后半段飞行天气状况不佳,他光聚精会神的对付接二连三的气流,竟没顾上照看有伤在身的毅卿,想必是气压不稳导致外伤破裂加重了。
段天佑正要去推昏昏沉沉的毅卿,见龙云已迎到了跟前,急忙打开舱门招呼道,“龙副司令,快来看看毅卿他怎么了!”
龙云一听这话,把搭在肩上的大衣往随从怀里一扔,两步窜上舷梯探进半个身子,见毅卿满头大汗,用手试了试额头,“不好,司令的额头烫手!”
“都怪我!”段天佑后悔的声调都变了,“我躲气流时又爬了好几个急坡,一定是崩了伤口了。这可怎么办呢!”
“先去我那让军医看看!”龙云果断的解开毅卿的安全带,伸手将他横抱起来,噔噔噔就下了舷梯往自己的吉普车走去。
龙云虽然人高马大,但毅卿尽管单薄却毕竟有着出挑的身高,分量也不轻,龙云走了一半的路就有些撑不住的晃了两下。段天佑紧跑几步绕到龙云前面,反身背起毅卿继续往前走,随从们迎上来七手八脚的托着毅卿放进了后座。段天佑和龙云顾不上喘口气,就跳上车一溜烟的往驻地奔去。
军医仔细查看了伤口,又给毅卿打了退烧针,尽管对他们司令这种带伤飞行的举动感到很不可思议,但出于军人的纪律,没有多问就退了出去。
段天佑看着昏睡中的毅卿,眼眶红红的自责道,“我真是被文虎的事急昏了头,原本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私放江季正这么大的事,常大帅肯定不会轻饶毅卿的。我早该想到,他身上的伤绝对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松,我居然还带着他爬急坡……唉!”
龙云心里也埋怨这个连飞在天上都不老实的段大公子,嘴上却还是客气的宽慰,“段少爷也别太自责了,我们司令一向为朋友肯两肋插刀,只要能化解小梁司令的事端,受再大的罪他心里也欢喜。”
段天佑听了龙云的话,心里更酸了,想到文虎正在一步步的向杨槐林的防区前进,不免又焦急起来,“龙副司令,从这里到晋绥边境要多久,能否绕过杨槐林的防区?”
“我们可以沿着两个防区的边界走,估计要将近三个小时。如果现在出发的话,也许还能赶在小梁司令前面。”龙云说着又看了看床上的毅卿,见那脸色仍是惨白便叹了口气,“今天一早司令就和我交代小梁司令的事,什么都安排好了,谁想他自己的身体……”
正说着,毅卿一阵咳嗽醒转过来,身子不稳的就要挣扎起来,“快!现在就走!”
“司令!”龙云赶紧上前扶住,手一碰到毅卿的身体,脸色顿时发紧,“你这身上都还烫手,怎么经得住一路颠簸!”
段天佑见他醒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听到龙云的话,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在了一块,“我看你还是在这里休息吧,我和龙副司令去!”
“你?”毅卿扫了一眼天佑,平日眼睛里熠熠的神采也如同散了元神一样微弱,声音很轻却语气坚决,“你打算怎么劝文虎?是劝他回去过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还是吓唬他如今的北平是戏中有戏?文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两条是劝不住他的。”
段天佑愣住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先劝文虎世道艰难莫要与这么声势煊赫的大家庭轻易决裂,再吓唬他北平那边如果知道了会如何对付他,而梁大帅出于通盘考虑又会如何严惩他。现在听毅卿说这两条都行不通,顿时没了主意,“这些都不行,还能怎么劝?难不成把他给绑了送回去?”
毅卿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无声而疲惫的微笑,“人家带着部队,我们就这几个人,怎么绑?”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么?”段天佑急得直跺脚,瘪着嘴唇要哭出来似的,龙云见状只好安慰的拍着他的背。
毅卿摇摇头,又一阵咳嗽,轻抿了口龙云递上的水才道,“文虎向来性格刚强,为人正直仗义,虽然也曾留学东瀛,却颇有忠孝节义的古风。你说,他这样的人,最怕的是什么?”
段天佑答不上来,迷茫的摇摇头。
毅卿扶着床头慢慢站起,眼睛看着天佑,难掩的病容衬着坚毅的神情,有一种冷峻的脆弱,“他怕的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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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龙云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垫了厚厚的褥子,小心翼翼的踩着油门,开的格外平稳。段天佑难得的端坐了身体,以便毅卿路上可以靠着他的肩膀头休息。不过才靠了几分钟,毅卿便挺直了起来自己坐。段天佑急忙调整坐姿,“怎么了哥们儿,是不是这么靠着不舒服?那我坐高点行么?”
毅卿吃力的笑笑,“不关你的事。好久没靠过别人的肩膀了,别扭的慌。”
“咳!”段天佑用手拍拍自己的肩头,“来吧!有什么可别扭的,我又没有断袖之癖!”
“你看你,三句不离本行!”毅卿把头倚在车窗上,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依着眼睑排列出优美的弧线,“也不是别扭,就是不习惯。上一次恐怕还是我娘在世的时候,都快想不起来了。刚才靠着你,突然觉得自己没了支柱,心里虚,还是算了吧。”
段天佑沉默的听着,看着车窗边那张随着车子的节奏摇晃的脸,看着窗外的阳光在那张脸上投出的优雅阴影,鼻尖不觉酸了起来。
西北的山很贫瘠,几乎没有什么植被,只有星星点点的耐旱的灌木丛,铁青色的山岩裸露着,山路上风化的碎石蹦在车窗上啪啪作响。龙云一路被毅卿催着加大油门,吉普车像醉汉跳舞似的在弯弯曲曲的晋绥公路上急驰。两旁破浪似的掠过滚滚黄尘,车窗早已灰暗的如同曝光过度的老胶片。段天佑担忧的扶着毅卿的胳膊,几次想提议让他靠到自己身上,见毅卿神情安静的倚着车窗闭目养神,只得作罢。
快到晋绥边境时,前方突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一直昏沉沉靠着车窗的毅卿猛的从座位上弹起来,紧张的支着耳朵听。
“司令!好象是平城方向!”龙云迅速的回了下头,“那是杨槐林警卫团的驻地!”
“不好!”毅卿一拍大腿,“文虎果然是想取道平城去冀北投奔马玉沣!想必刚才已经和杨槐林擦过冷枪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段天佑早坐不住了,“杨槐林一向倚老卖老,他未必肯听你的!”
“不是未必,是肯定不会听我的。”毅卿纠正道,又急切的问龙云,“早上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我一早就去过了,顺利的话应该和我们差不多时间到。”龙云干脆的回应,惹的段天佑一头雾水,“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呢?”
“那就好!”毅卿顾不上回答天佑的问话,精神好的不像个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说话不自觉带着干脆利落的手势,颇有挥斥方遒的味道,“龙云,你在这里驻防过,平城西郊可有荒弃的废宅,或者寺庙之类的?”
“有,城西有座关帝庙。”龙云脱口而出。
“好!给我直奔关帝庙!文虎的部队肯定在那里歇脚。”毅卿下完命令,才慢慢靠回到座椅背上。
“我说老兄,你是文虎肚子里的蛔虫不成,你怎么知道他就在那破庙里?”段天佑不可思议的问。
“文虎治军严谨,最看不起他哥纵容手下的部队抢劫民财,干些不入流的土匪勾当。所以他是绝对不会打扰当地的老百姓的。不信你等着瞧,他一准在那破庙里猫着。”
“可是,刚才都听见枪响了!”段天佑咽了口唾沫,还是将信将疑,“保不齐他已经兵临城下,和杨槐林打起来了!”
毅卿吃力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天佑,“我说大少爷,如果天底下的统帅遇到敌情都像你说的这么身先士卒,那还要侦察兵干什么?刚才那几下冷枪,你要说是文虎和杨槐林约了打靶玩,可能还更有说服力些。”
前头的龙云忍不住笑出声来,段天佑无趣的缩回到座位上,讪讪的嘟哝,“我又不比你们,从小就把这兵法那兵法背的烂熟。我爹从不勉强我学没兴趣的东西,好在我也没什么鸿鹄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只对前两样感兴趣。”
“你就吹吧!”毅卿闭着眼睛,脸上却漾出浅浅的笑意,“修身修去了石榴裙下,齐家齐到了脂粉堆里。”
段天佑见毅卿有心思开玩笑,想是好些了,便也开心起来,说话又恢复了往常的肆无忌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只有这么一双,衣服可是要随季节更换的,不多置上几身怎么行!”
毅卿眉头动了动,沉默着不发表意见。
段天佑又道,“老兄你就是成天心思太重,累的连想女人的工夫都没有。好不容易碰见个喜欢的沈二小姐,居然没上手就把人家一个人扔在北平。要我可受不了,就好比你费半天工夫攻下了一片地盘,结果不修碉堡工事也不派驻一兵一卒,仍旧让它空着,这不是摆明了等别人来抢么?我可告诉你,这贞洁就是女人心上的碉堡,只要攻占了它,整片地盘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啦!”
龙云在前头听得频频皱眉,不羞不臊的说了这些混帐话,亏他段大公子还好意思说自己要修身齐家,真不知道自家司令怎么会和这个花花大少搅在一处的。
段天佑还在眉飞色舞的讲着他的女人经,“有时候逼急了,你也得玩点儿强的。女人的半推半就只是摆个样子,其实心里早就软了。你再说上几句甜言蜜语,怎么肉麻怎么来,只管把自己当梁山伯罗密欧就对了,保证她酥酥烂烂的乖乖就范!完事之后,看着顺眼的纳了作妾,不顺眼的就打发了,撵不走的就排队当个红颜知己。不过我要提醒你,天底下哪种女人都可以睡,但一定要娶二十四孝立牌坊的那种回家做老婆。”
毅卿终于忍无可忍的打破沉默,“你这玩女人的招数一套套的,我看你可以编一本《风月兵法十三篇》了!”
“我倒是想,可惜没人替我张罗。”段天佑说的跟真事儿似的,“改天等你伤好了,我请你去北平有名的清风小班见识见识,那里面的女人都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养的,穿着衣服一个个都是格格,”说到这里压低嗓音凑近道,“脱了衣服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刚才还和你赋诗作画琴瑟相和,转眼就伺候的你飘飘欲仙。”
“还是免了吧,我可没有闲情逸致去那种地方。”毅卿插口打断正说的兴起的天佑,当着龙云,天佑的口无遮拦让他有点难堪。
“怎么,不敢去?”段天佑还没有住嘴的意思,“是不是怕那些风尘女子看见你这样的俊后生,一拥而上吃了你呀?”
“段大少爷!你就不能让我耳根清净会儿么?”毅卿语气严肃起来,“好不容易活着从你的飞机上下来,我可不想又淹死在你的唾沫星子里!”
段天佑见毅卿面露不快,也识相的闭了嘴,“好好,我不吵你了,你清净,你清净……”
离关帝庙还有两里地,就看见西北军设的临时岗哨,几个哨兵正扛着长步枪在周围巡逻。毅卿透过车窗,一眼看见了关帝庙门口停着的那辆眼熟的美式小吉普,那是梁文虎最心爱的座驾。
眼尖的段天佑也认出了那辆是文虎的专车,佩服的赞叹道,“老兄你果然神机妙算,我彻底服了!”
龙云却担忧的回过头来,“司令,西北军与杨槐林已经零星交过火,他们恐怕不会让我们轻易靠近。”
“找块白布挂上,既然在关帝庙,那咱们就给文虎唱一出关公降曹。”毅卿不急不慌的道。
“司令,你是说……挂白旗!”龙云一时间脑子还转不过弯来。
“怕什么!关云长降曹操降出个千古忠义美名,只要凭了一片真心,但降无妨!”
续上
梁文虎正站在关帝庙破败不堪的正殿里,面色沉重的盯着侦察队刚绘出来的城防图。杨槐林的兵力很分散,围棋子儿似的铺满了平城周围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地界,难怪自己派出去的一支训练有素的侦察分队会暴露了目标。好在其他分队圆满完成了侦察任务,才勉强拼凑出了这张粗陋的地图。图上犬牙交错的用箭头标出了杨槐林的布防态势,粗粗估算一下,驻守平城的东北军应该不少于两万人。梁文虎轻轻叹了口气,浓眉下的眼睛凝着思索时才会有的专注神情。率部出走以后,大哥曾派人来勒令他回头,被他绑了撂在了路边。他不担心大哥的追兵,那帮想看兄弟反目刀兵相见的人肯定要失望了,以大哥一贯“顺我者昌、逆者我亡”的铁腕作风,今天就算他死在杨槐林的防区里,大哥也不会让西北军越过雷池一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朝来路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惆怅,却没有依恋。那个姑且叫做家的地方,二十五年来他付出无数血泪的代价熬成人的牢笼,现在,终于远远的抛在了身后。他这个遗腹子,终于可以逃脱性情暴戾的大哥的阴影,呼吸一口自由舒心的空气了。不过这种自由还是暂时的,接下来的路要靠他自己一步步的走出来,当务之急,就是怎么对付杨槐林这只拦路虎。
梁文虎此时颇有天不助我之感,谁能料到东北军会在他起事的前几天全面换防,而且,还偏偏碰上了这个不好啃的刺儿头。如果换了龙云,阻拦归阻拦,但绝对不会动枪。一是有着毅卿的面子,二是西北军和东北军也算“井水不犯河水”的“友军”,至少能谈谈条件。可是这个土匪出身的杨槐林就不同了,听毅卿说过,当年打孙沛芳时,杨槐林因为恨韩继中出兵不及时害他丢了两个师,竟一怒之下抢了山东军的物资,害的常复林在韩继中面前装了好久的孙子。如今自己要过他的地盘,恐怕不是那么轻巧的事。
“报告!”士兵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梁文虎的思路,他收敛了神色,回答简短的只一个字,“说!”
“报告司令,有三个东北军的军官主动来投降!”
“哦?”他疑惑的看着士兵,投降不奇怪,有兵败投降的、怯战投降的、贪利投降的……但他确实没想到,只放了几下不痛不痒的冷枪,居然就有驻防的向路过的投降,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诈降!”
他一把抄起军帽,“走!我去会会他们!”
远远的,梁文虎就看见了那辆德产吉普,这种吉普是几年前毅卿在欧洲定购的,现在已经成了东北军标志的装备。
“好啊,这投降的还给我带见面礼来了!”梁文虎走到离车还有几米的地方站住,太阳照着车玻璃直晃眼睛,只勉强看见几个戴着军帽的脑袋,便喝道,“人怎么不下车!”
“司令,他们说有人受了伤,要求派副担架来。”一名士兵小心的回道。
梁文虎眉头一皱,铁着脸道,“到这儿还摆起谱来了!去,把他们给我揪下车来!”
几个士兵围了上去,就在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梁文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虎子!”
紧接着从车门里探出一张苍白的俊秀脸庞,挂着虚弱而温和的微笑,“虎子,是我!”
梁文虎愣了几秒钟,冲上去一把甩开正要抓人的士兵,惊喜的拉了那人出来,“毅卿!真没想到是你!”
“唉唉!怎么见色忘义啊?还有我呢!”段天佑从另一侧下了车,绕过来不满的提醒道。
“天佑!你也来了!”梁文虎腾出一只手搭在天佑肩上,“这种时候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毅卿在车上颠簸了这么久,伤口早就钻心的疼,刚才他一直努力忍着,现在才站了一小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大片虚汗。他晃了一下身体,差点向后栽了过去,幸亏被眼疾手快的段天佑一把扶住。
“你这是怎么了?”梁文虎赶紧架住毅卿的胳膊。
“江季正的事你听说了吧?”段天佑忙不迭的代为回答,“常大帅手辣,打了他四十军棍,又跟着飞机汽车一路奔波的从奉天赶过来找你,现在还发着烧呢!”
梁文虎开始明白毅卿的来意,不过当前最紧要的是老朋友的伤势,于是大声传令:“快把军医给我找来!”
“再叫副担架吧!”段天佑补充。
“不用,就这么几步路,我来!”梁文虎环住毅卿的腰腿,身子一挺把他抱了起来,大步流星的就往正殿走去。
龙云看的直咂嘴,“乖乖,小梁司令真是有力气!”
段天佑自豪的搭腔,好象人家夸的是他似的,“那当然了,文虎可是练过真功夫的!平时拿砖头当豆腐劈着玩儿,毅卿这点小身板,对他来说小意思!”
毅卿趴在梁文虎派人搭起的行军床上,军医处理完伤口感慨道,“想不到东北军的军法也这么严厉。”
梁文虎皱眉斥责,“哪来这么多废话!我问你,他的伤势怎么样?”
“回司令,这种棍伤只有静养才能痊愈。属下已经作了消炎处理,不会再感染溃烂,若要完全恢复,还需卧床静养一段时间。”军医偷偷瞥了毅卿一眼,“这位兄弟暂时还是不要起来的好。”
“行了,你下去吧!”梁文虎挥挥手,军医会意的退下。
“虎子,你这是要去投奔马玉沣将军吧。”毅卿开门见山的引出了话题,段天佑和龙云心照不宣的对望了一眼。
梁文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也知道你带着伤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但是今天你们谁也别劝我回头,我主意已定,哪怕是一路打到冀北去我也决不向梁成虎认怂!”
段天佑有些惊讶,“你和你大哥怎么都闹到这份儿上了?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
“水火不容……”梁文虎苦笑着,“我这团火苗儿,生在这么个一潭死水般的家里,再不自找出路,恐怕连个火星儿都剩不下了。”
“啊?”段天佑看看毅卿,犹豫的问,“你是说你大哥要灭了你?”
梁文虎用手指着天佑无奈的笑,“你的理解总是这么直白,我的意思是再在家里呆下去我就不是现在的梁文虎了,也许,就会变成我最嗤之以鼻的那种人。”
段天佑努努嘴,“我一向直来直去没什么心眼儿,谁叫你不把话讲清楚!”
“好好,是我不对。”梁文虎急忙道歉,又落寞的叹道,“其实咱们几个里头,我最羡慕你。从小千娇百宠,无忧无虑,段主席事事都由着你,才养成了你这单纯的少爷脾气。”说着又看了看毅卿,“其实,心眼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都千疮百孔了,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你最嗤之以鼻的那种人,是指你大哥?”段天佑怕自己又会错了意,小心的求证。
梁文虎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隐忍的痛苦,“西北有首童谣这么唱:梁大帅,梁大帅,三天两头把命催,百姓吃糠又咽菜……我怕我再忍着,心里头这点儿反抗的火种也会被熬灭了。”
“你以为你出走就能保住这点儿火种么?”毅卿沉静的看着文虎,“弄不好连孙先生和马将军的火种都被你一并扑灭了!”
梁文虎一愣,“怎么会?我这一万人马都是训练有素的新式军队,我是去助马将军一臂之力的。”
“你只看到了当今的局势,凭自己的一腔热血去做事,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政治。”毅卿一只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习惯性的点着面前的床板,“现在的北平,虽然谁都清楚临时政府是貌合神离,谁也都知道除了马玉沣,孙先生几乎已经孤立无援。可是这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万万不能说破,尤其不能由你来说破,这就是政治。”
“为什么?”段天佑迫不及待的接口问道。
“貌合神离毕竟表面还是‘合’的,你大哥和马玉沣同朝议政,目前还算是同僚。可是你这么一出走,就等于替马将军挑起了起兵寻衅的事端。策反同僚的弟弟兼下属,于公于私马将军都不占理。到时候,你最嗤之以鼻的人正好抓住这个借口讨伐马将军,彻底肃清孙先生的势力。”毅卿加重了语气,“如果常段韩梁四家联合对付马玉沣,你觉得你这一万新军能帮马将军支撑多久呢?”
梁文虎皱着眉头沉默,少顷又摸出烟来点上,空气中很快飘起了一串烦乱的烟圈儿。
毅卿见他不说话,知道刚才的话起作用了,心里有了底,接着说道,“孙先生风尘仆仆一路北上是为了什么?就是不想再有无谓的流血牺牲。如今他倒在了病榻上,你想要给他来道扬汤止沸的催命符么!江季正潜回广州尚且扯个找大夫的幌子,你倒明目张胆的揭竿而起了!你可知道你这根线连着马将军,连着孙先生,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置不慎就会一损俱损。况且战端一开,百姓还会有好日子过么?恐怕到时候,童谣得这么唱了:中原乱,中原乱,三天两头飞炮弹,没有糠来没有菜!”
段天佑乐了,“没想到,你编个童谣也这么快!”
梁文虎掐灭了烟,面色沉重的问毅卿,“如果你爹和孙先生真的打起仗来,你准备怎么办?”
毅卿垂下了眼睑,“如果真到了开战的那天,你要去投奔马将军,我决不拦着。我只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相见。”
“毅卿!怎么你……”梁文虎吃惊的看着他。
“父子不比兄弟。没有你大哥,一样会有你,所以你不是生下来就欠他的,养育之恩可以用别的方式回报。”毅卿叹气道,“可是我不同,没有我爹就不会有我,这份恩情是无法回报的。所以,我不可能反他。”
段天佑迷茫的眨眨眼,“我还以为他对你下这么重的手,你早就恨死他了呢!”
毅卿摇摇头,“他是我爹,父子哪有隔夜仇的。如果真到了那天,我便只能两难了。其实从我入伍的那天起,我就只有一个想法,任何时候都要把战争的代价降到最小,打不打胜仗无所谓,如果输了可以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那么我愿意吃败仗。”
梁文虎不同意,“战场上两军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能由的了你,你爹也不会容你存着这个心。”
“是啊,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毅卿坚定的看向文虎,“我在军中一日,就能尽一日的绵薄之力。如果我反了我爹,不但救不了当今这混乱的局面,还会又生出一个打仗的理由。儿子造老子的反,是不孝;煽风点火黎民遭殃,是不义。这不孝不义的事,我不会干。”
梁文虎没再反驳,重新又点起了烟,一串串的烟圈比刚才吐的还凶。
毅卿疲惫的趴到枕头上,轻轻道,“虎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屋里一片沉默,晋西北呼呼的风声听着格外清楚。段天佑紧张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崩不住了,“怎么都不说话了?到底怎么着啊!”
梁文虎扔下烟头,拿军靴底捻灭了,面有难色的道,“如今我就是想回头也不行了,我派的侦察队和杨槐林的人交了火,还死了一个弟兄,肯定是瞒不住的。”
龙云笑着接腔,“这个我们司令早就想到了,小梁司令只管放心便是。”
毅卿神秘的一笑,“替你背黑锅的人,这会儿应该正在不远的茅草地里歇脚呢!”
梁文虎的目光投向段天佑,却见他也是一脸迷茫。
龙云和毅卿交换个眼神,会意的笑道,“司令有伤在身,就让我带小梁司令去会会这些朋友吧!”
续上
梁文虎跟着龙云走出了关帝庙,周围一片枯黄的茅草地,一人多高的枯草在晌午的日头下白生生的快要冒烟。只见龙云走到跟前,摘下帽子,大声喊道,“山水有相逢,各位好汉请现身吧!”
一阵悉索作响,茅草墙接连扒开了几条缝,十几个挎着枪的汉子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梁文虎惊讶极了,疑惑的目光投向龙云,龙云却只顾呵呵笑着握了打头的一个高个子的手,“让好汉们在这荒郊野地里等了这么久,委屈兄弟们了!”
“龙司令不必客气!”高个子声如洪钟,“我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人,这点苦算的了什么!常司令让我们帮忙,是看得起我们,这不,我挑了几个最可靠的弟兄,带上了最好的家伙,一水儿的德国步枪,都是当年从孙沛芳手里缴来的。”
梁文虎定睛一看,那些步枪的烤漆正在阳光下泛出幽幽的蓝光,看的出来做工不错。一抬头,却见那高个子正看着自己,“这位是梁文虎司令吧,当年在画报上见过,真人比报纸上还精神!那照相的水平可真不咋的!”
十几条汉子闷雷似的一阵笑,梁文虎也笑着推推龙云,“龙副司令,帮我引见一下这几位好汉吧!”
“不用引见!我自报家门吧。”高个子爽朗的答道,“在下燕老六,燕云岭的兄弟们都管我叫大当家!”
燕老六!这不是盘踞燕云岭的土匪头么!这就是毅卿搬来的救兵?梁文虎压住心里的震惊,问龙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劳动了燕云岭的弟兄?”
龙云笑着拍拍燕老六的肩,“燕云岭的兄弟们穿着西北军的衣服想混进梁大帅的地盘里打秋风,不料经过此地时被杨槐林误认为是西北军而起了摩擦。这不,请大当家的出来和杨军长解释解释,也好消除误会呀!”
燕老六鼻直口方,细看也算长的周正,黑黑的脸膛上透着豪爽,“当年杨军长打孙沛芳时,弟兄们帮过他的忙。再说杨军长也是扛山头的出身,他是条汉子就不会为难我们。梁司令只管带着你的人原路撤回就是。”
梁文虎听他们这么说,更加惊讶,“毅卿人在奉天,是怎么把燕云岭的兄弟们搬来的?”
“有我呢!”龙云拍拍胸脯,“早上司令打过电话,我一刻没耽误就进山去了。”
“可是,据我所知,土……”梁文虎刚想说土匪,突然意识到不妥,便马上换了个称呼,“我知道扛山头的弟兄们安营扎寨都很隐秘,燕云岭虽说不远,但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找到他们也不比大海捞针容易啊!”
龙云笑着卖关子,“我们司令自然有办法知道他们在哪里。”
梁文虎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皱着眉头还想问,冷不防一边的燕老六开了腔,“龙司令,干吗吊人家的胃口!”又转向文虎说道,“我的干妹子小月霜跟了韩大帅的儿子,常司令和韩少爷是好朋友,自然是给韩少爷打了电话,从我干妹子嘴里知道我们的位置的!”
龙云也附和道,“是啊,多亏了小月霜姑娘告诉我们司令你们的位置,不然的话,我现在怕还在燕云岭里转悠呢!”
梁文虎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由衷的赞叹道,“怪不得当年在日本留学时,军校的中国学生里流传着‘京都常毅卿,东瀛小诸葛’的说法,这么多年朋友,今儿个我还是头一次亲身领教!”
梁文虎带着龙云和燕老六一行回到了正殿,才发现殿门已经被铁链锁住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警卫营的卫兵端着枪冲进院子把正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混帐!你们想造反么!”梁文虎把龙云拉到自己身后,燕老六的人见状马上背靠背围成一圈,十几条泛着蓝光的德国步枪齐刷刷的对准外面。
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里面传出啪啪的拍门声,段天佑焦急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文虎!你的人要抓了毅卿作人质,去要挟杨槐林!”
梁文虎喀嚓一声把手枪上了膛,端着枪口厉声喝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的命令!给我滚出来!”
院门口的卫兵中走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司令,是我下的命令!”
梁文虎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居然是自己平日里最倚重的亲信,警卫营长周勇!越发气急的喝道,“反了你们了!竟敢拿枪对着你们的司令!快把枪放下!”
“不能放!”周勇大喊一声,脸上现出倔强的神色,看样子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举着枪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司令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带我们投奔马将军支持孙先生,我们不能让司令因为这个常大少爷的几句话就前功尽弃!”
卫兵们犹豫的端着枪,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有些已经放下的见别人没动,又重新举了起来。
“文虎!你的人怎么不听你的呀!”段天佑扒着门缝焦急的喊道。
梁文虎皱皱眉,这种时候他段大少爷还来添乱,真是没心没肺。便直盯着周勇道,“我一直当你是最亲信的兄弟,真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拿枪对着我!”
“不!”周勇大声道,手抖得更厉害了,“我对司令的忠心,苍天可鉴!正因为司令当我是兄弟,我才不能让司令再回到那个折磨人的牢笼里去!”
“混帐话!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如此犯上作乱,还谈什么忠心!”梁文虎伸出手掌,“把铁索的钥匙给我!”
周勇犟着摇头,“钥匙被我砸了,杨槐林不答应放我们过去,他们就休想离开这里!”
梁文虎冷冷的环视了一周,“好啊,我辛辛苦苦就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我告诉你们,别以为区区一根锁链就能难倒我!”话音未落,他猛得抓住铁索,抬脚向大门狠狠踹去,只听年久失修的殿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呜咽,两半门扇一前一后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扬起呛人的黄尘。
卫兵们都呆住了,周勇也愣愣的看着那倒地的木门,连燕老六手下的十几个土匪都被梁文虎的硬功夫给震住了。等黄尘散去,段天佑搀着虚弱的常毅卿出现在门边,卫兵们才如梦初醒的重新端起枪。
“常毅卿!”周勇高声喊道,“你要真的为了我们司令好,就让杨槐林让开道放我们过去!你要劝我们司令回头,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梁文虎走过去,大手一伸,干脆利落的卸掉了周勇的弹夹,他举着弹夹凝视着周围自己的卫兵,“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枪送常司令和段少爷平安离开,二是先拿手里的枪把我打死,再押着常司令去找杨槐林!”
“司令!”周勇扑通一声跪下,“您千万不能听他的呀!他一定是北平派来的说客!要是回去大帅肯定饶不了您啊!”
毅卿甩开天佑的搀扶慢慢的走到中间,苍白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仿佛对着的不是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而是一束束灿烂的鲜花,虚弱的声音透着力道,“西北军的弟兄们,听我说几句好么?”
梁文虎赶紧退回来挡在毅卿面前,“兄弟,你别逞强。”
毅卿笑着摇摇头,轻轻推开文虎,眼光掠过枪口后的每一张脸,才开口道,“你们对梁司令的忠心,确实是苍天可鉴。刚才你们司令说你们犯上作乱,何谈忠心,我看正好相反。能为了长官着想而不惜冒着违抗军令的罪名,才是最难得的忠心。”
卫兵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周勇也迷惑的看着这个东北军的大少爷。
毅卿接着道,“如果我是你们,当初就会劝他不要出走,现在更不会横加阻拦不让他回头。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劝文虎的,两军交战尚且不杀来使,更何况我根本没有一丝敌意。如果你们一意孤行扣押了我,不仅会陷你们司令于不义,也会得罪关内十数万的东北军,更会逼的梁大帅将文虎拒之门外,甚至你们口口声声要去投奔的马将军,在这种情况下都不见得会冒着得罪东北军和西北军的风险来接纳你们。所以,我请你们替文虎想想,一个满腔热忱的年轻将领,有家却不能回,背负着不义不孝的罪名,带着一支声名狼藉的军队到处流浪,该是个什么滋味!”
有些卫兵闻言低下了头,毅卿又看着周勇,“我不是北平派来的说客。北平巴不得借这个机会讨伐马将军,又怎么会派人劝你们司令回头?还搬来燕云岭的好汉来替你们背黑锅?”接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弟兄们,你们都是有血气的汉子,报国不急在这一时,好好跟着你们司令,韬光养晦,勤加磨砺,是宝剑总会有出鞘的那一天的!”
梁文虎佩服的看着毅卿,自己朝夕相处的卫兵们的眼睛告诉他,这场风波已经悄然平息了。什么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什么叫作大将之风?他在毅卿身上找到了答案。
文虎带着部队按原路返回,燕老六进平城与杨槐林解释了一番,和毅卿他们告过别,就带人回燕云岭去了。段天佑和龙云见天色已暗,都劝毅卿在龙云的驻地休息一晚再走。无奈毅卿极力坚持要连夜赶回奉天,段天佑只好咬牙再飞一回夜航。
飞机降落在奉天石坪机场已是大半夜了,段天佑长舒了一口气,累的倒在座位上,“谢天谢地,终于把大美人儿你平安送到家了。一天之内摸黑从奉天到阳泉飞了个来回,我真快成蝙蝠了!”
毅卿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轻声道,“辛苦你了天佑,待会儿去盛京饭店好好放松放松,记在我帐上就是!”
段天佑一听来了精神,“那里有姑娘么?”
毅卿扭过头,没有揶揄而是认真的答道,“我只在那里安排客人吃饭,别的倒不清楚。不过听人说,好象刚来了一帮白俄女人,长的还不错。”
“那还等什么!”段天佑说着便打开了舱门,“我先下,你呆着别动,等我过去扶你!”
段天佑下了飞机才发现,黑忽忽的停机坪上竟已围了一圈士兵,见他下来,齐刷刷的敬了个军礼。他正不知所措,领头的军官手一伸,“段少爷,常司令,大帅有请!”
续上
大西楼的正厅灯火通明,常复林满脸怒气的端坐在正中,述卿战战兢兢的候在一边。本来父亲说好了今天和关东军司令松井正雄一起去云居山泡温泉打猎的,谁知道刚过午饭时间,父亲就铁青着脸回来了,一进门直接去了毅卿的房间,这装睡的把戏立马穿了帮。父亲下午火冒三丈的审问了半天,他一口咬定了不知道,任凭父亲大耳刮子扇的忽忽响,就是不松口,父亲没辙了,只好守株待兔的等着毅卿自投罗网。
前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哥哥回来了!述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见父亲脸上的怒气还没有消散的迹象,顿时替哥哥捏了把汗。
毅卿在段天佑的搀扶下走进厅来,常复林沉着脸扫了一眼段天佑,扯扯嘴角却没笑出来,只道,“天佑,自己坐吧。”
段天佑点头谢了,正想扶毅卿先落座,却听常复林威严的声音,“让他跪着!”吓的他一哆嗦,小心的去看常复林的脸色,只见两道锐利如刀的眼光正落在毅卿脸上,锋利的像要把脸皮割破。
段天佑不由在心里打了个寒战,这爹和爹真是大不一样,自己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冷眼啊,小时侯他手指被刺儿草扎了一下,爹都会把他搂在怀里哄上半天。如果换了自己,受了重伤还这么劳累奔波,爹肯定心疼的只有掉眼泪的份儿了。他正愣着神,毅卿却已经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跪在父亲面前,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淡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段天佑见毅卿跪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坐,就和述卿一左一右杵在那里。
“说!今天一天都上哪儿了!”常复林的开场白从来单刀直入。
段天佑记起刚才毅卿和他商量好的说辞,便赶紧讨好的笑着说,“常伯伯,都怪我不好,是我硬拉毅卿去北平的。他在家里养伤都半个月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看他实在无聊,正好清风小班来了几个绝色的姑娘,就带他去解解闷儿。”
“长行市了嘛!”常复林冷笑道,“如今你们时兴开飞机逛窑子么?”
段天佑尴尬的笑,“也不是,这北平……它不是远嘛!”
常复林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段天佑一抖,毅卿却还是低眉顺眼的跪着,好象没听见似的。
“老三,你教天佑这么说的?”常复林强压怒气的逼问,“你身上重伤未愈,走路都要人搀着,还能去清风小班玩窑姐?好大的本事!”
“别的不行,看看总还是可以的吧。”毅卿不紧不慢的回道,话没说完,脸上先挨了父亲一记耳光,“还敢嘴硬!别的长进没有,骗人倒骗出花活儿来了!”说着就要找马鞭。
“别呀!伯伯!”段天佑腿一软也跪了下来,倒把常复林吓了一跳,“天佑!不关你的事,快起来!”
段天佑苦着脸搂住毅卿,一脸难色的道,“我本来不应该说的,可是伯伯您要再打他,他真的不死也得残了!”
“天佑!”毅卿大声喝止,“你别胡说!”
段天佑为难的快要哭出来,“毅卿!你就宁可被打瘫在床上也不说实话吗?你不过就是去北平见了沈小姐一面,为了这一面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常复林的表情啤趼来,冷冷盯了半天儿子的脸,才道,“我当你有多大出息呢!原来是千里迢迢会相好去了,也不嫌丢人!”
段天佑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毅卿想出的这招“连环计”奏效了!他轻轻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毅卿却仍然十二分严肃的跪着,段天佑不觉也学了样躬身肃脸的跪好。
常复林哭笑不得,“天佑,你还在地上跪着干吗?我又不打他了!”
“哦!”段天佑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常大帅已经不抄鞭子了,自己还陪着毅卿跪着算哪门子事儿!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不好意思的站到一边。
常复林叹了口气,“这次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且饶你一回!你最好断了这个念想,如果以后再敢和沈美绮私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看的人好少的说……
十三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袭击了黄河以北的广袤大地。东北人管暴风雪叫大烟泡儿,春寒落雪后三天就刮大烟泡儿,是老百姓总结出的规律。不过像今年这样过了立春还起暴风雪的情况却很是少见,正在灌浆的小麦成片成片冻死在地里,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谁能料到这刚一开春,就断送了老百姓一整年的年景。尤其是东北,一年一熟的这茬麦子,是农民所有的指望,这大烟泡儿一刮,一切都成了泡影。大雪封路,凛烈的寒风把雪原上平展展的积雪,吹成一条条贴着雪地滚动的巨龙,截断了所有的省际公路,各个防区来不及撤回的汽车接二连三的在半途抛锚,晋绥线、冀豫线,京津线上沿路都是趴窝的运输队。这种情况下,张炳昌的奉天之行也只好暂时作罢。
毅卿倚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托着积雪的松柏,虽然大雪压身,却仍不改其雄姿翠色,雪花巴结的想要往枝头上落,无奈树冠一摇,又扑簌簌的掉到地上。推开窗,几片凉凉的雪花飘进屋子,在他温暖的脸上化成了细细的水珠。毅卿不由转眼去看墙上挂着的那幅《雪竹图》,寥寥数笔却意境无穷,边上还有一行娟秀的小楷: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那是母亲留下的墨宝。毅卿正想凑近细看,一声门响,伴着清冽的寒意,常复林披着厚厚的貂皮大麾神色黯然的进来,抖落一地盐粒儿似的雪子。
“爹。”毅卿赶紧接过父亲的大麾挂好,又拿雪拂子帮着扫身上的雪花。
常复林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恍惚,伸手轻轻抚过儿子温凉的脸颊,黯然道,“以前你娘也经常用雪拂子帮我扫身上落的雪。”
毅卿知道父亲一定触景生情想起母亲来了,虽然他对父亲近日频频流露出对母亲的追念之情有些感动,但心里却有意无意的保持着疏离。既然如此怀念,为何又接连买进两个十八九的小妾?想必父亲的深情也就仅限于落雪时一闪念的回忆,六出飞花一般短暂而脆弱,来不及握住便从掌心倏忽溜走。
“你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吧?”常复林想去搭儿子的肩膀,冷不防被毅卿一错身躲开,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儿子因为张家小姐的婚事心里多少憋着郁气,也不去计较,只道,“去倒杯茶来。”
毅卿听话的冲好茶水,盖上杯盖,低头双手递到父亲面前。常复林了解儿子的脾气是“蔫倔”,表面上越恭敬,其实肚子里越不服,便有意想缓和气氛,“怎么?还在为和淑云的婚事和爹赌气?”
“没有。”毅卿毫不犹豫的否定,又瞟了眼窗外,“就是这雪下的闹心,老百姓今年的收成恐怕不如意。”
常复林无奈的看着那张低垂的脸,这话不错,可是从儿子嘴里说出来却让人觉得滑稽。常家的这些孩子,都是四菽不辨五谷不分的,从小没挨过饿没受过穷,一个个都是离了泥巴地养大的盆景儿。老三虽说南征北战长过见识吃过苦头,但关心起地里的收成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怎么个不如意法?你说说现在小麦是该灌浆还是该抽芽了?”
毅卿答不上来,很快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听福顺说他家今年的收成不好,靠天吃饭的大抵都差不多吧。”
常复林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儿子的说法,又鼓励道,“自己过着好日子还能惦记着挨饿受冻的人,已是不容易了。”
好日子?毅卿在心里冷笑,身上一层压一层丑陋不堪无法消退的淤痕,害的他从来不敢当着外人的面脱衣服游泳,约翰森要是看见,肯定会感慨当年怎么评了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的作四君子之首。
常复林见儿子笑的怪异,指不定心里又在想什么蔫主意,便直接说明了来意,“你和淑云的婚事定在六月,炳昌找人算过你们的生辰八字,六月十六是个黄道吉日,就定那天办婚礼吧!”
“爹是要儿子效仿您和大姨娘,到揭盖头那天才一睹真容么?”毅卿还是淡淡的,白皙的脸庞映着窗外的雪,一样的清冷。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问句从常复林嘴里说出来也成了命令。
毅卿心想,不同意又能怎么样,这假模假式的问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父亲压根儿就没打算听到否定的回答。从小到大,除了投胎时老天帮自己做了一回决定外,之后的每一步路都是父亲替他决定,稍有反抗,身上就留下几道年轮似的伤疤。于是清浅的一笑,“婚姻大事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这么说,倒叫儿子受宠若惊了。”
常复林皱皱眉,他最头疼老三这种玩太极的腔调,就算冲他发火,也是拳头打棉花使不上劲,不觉间语气已严肃起来,“等大雪过去,炳昌再带淑云来奉天。到时候,给我好生支应人家,别动什么歪心思,你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都没用,你要敢糟蹋常家的脸面,小心你的肉皮!”
“马克大夫说,儿子背上现在只有肉没有皮。”
常复林憋得嘴角抽动几下,终于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心情却明显更低落了,“你娘要是在,何至于养成你现在这样冷硬的性子!老五这点上就比你强,有了委屈从不藏着掖着,顶完嘴也知道撒个娇讨个欢喜,那才叫爷儿俩!你如今摆出这有苦说不出有怨无处申的受气媳妇样又是何苦?为了叫你老子难受,你也不怕把自个儿憋坏喽!”
毅卿眼也不抬的回道,“那劳烦爹送儿子去娘那里再□一番。”
一句话让常复林的心都冷到雪堆里去了,看来儿子是铁了心不妥协。他一直不明白儿子这么拧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娶个不喜欢的女人么?正室不如意,还可以纳妾啊,只要儿子乖乖娶了张淑云为妻,再纳上百八十个姨太太他都没意见。至于那个沈美绮,就算是国色天香天仙下凡,百八十个姨太太一人凑个零件儿也该凑全了吧!
常复林拿出最后的耐心道,“如果淑云实在不合你的意,爹再给你娶几房可心的姨太太,随你自己挑,爹决不干涉!”
毅卿仿佛对父亲的提议完全提不起兴趣来,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凌寒松柏上,“爹不用劳神了,儿子没有这个命,也没有这个心。纳妾不过是多祸害几个姑娘,多造几桩孽罢了。”
常复林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更僵得吓人,一把抄起大麾摔门走了,父子间的这场谈话又一次以不欢而散告终。
毅卿无精打采的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心里空落落的,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双刃剑,刺伤父亲的同时也在割伤自己,不仅没有丝毫出气的快感,反而更加悲从中生。他扯过桌上的纸笔,模仿起母亲的手书来,想起小时候母亲握着他的小手一撇一捺教他写《兰亭序》的情景,眼泪又不知不觉的滴落下来。他也不去擦,就这么“噗达噗达”的掉着泪写完了一篇被泪水晕染的污七八糟的行书,还想接着写,却听外头常三的声音,“三少爷,老爷请您去前厅!”
毅卿心想,无非是找来几个姨娘再说一遍那些陈词滥调罢了。尽管不情愿,还是收了泪披上大衣跟着常三去了前厅。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有点少,努力又写了一篇
续上
常复林还是面色铁青的坐在正中,意外的是一边居然坐着关东军司令松井正雄和那只“米仓老鼠”日本公使福元冒。毅卿正奇怪,却见士卿也从边门匆匆进来,看见毅卿也是一愣。
“老四!”常复林只飞快瞥了一眼毅卿,却挥手招士卿到跟前,“长岭煤矿到底是怎么回事?”
士卿迷惑的眨了几下眼,显然搞不懂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次自己主动找去诉苦父亲置之不理,现在怎么又回过头想起这茬儿了?
“说!”还没等想明白,父亲炸雷似的一声吼吓的士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着急的辩解,“爹,不关我的事!都是三哥干的,他说矿道老化不能开工,就派人去把煤矿给封了。我去求他,被他狠狠打了一顿,连岳父去找他理论,也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赶了出来!”
常复林看也不看毅卿,继续盯着士卿道,“我把长岭煤矿交给你打理,人家说封就封,还要你这个总经理干什么!”
毅卿震惊的目光直投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为了向日本人交代,自己默许过的事情也要拿他开刀么!
“您不在奉天的时候,三哥仗着手下有部队,就当自己是一家之主了!口口声声说什么您不在,常家就是他说了算!还说什么他是兄长,有训诫弟妹的责任,我们都只有乖乖听着的份!我不过早饭时嘟哝了一句粥太烫,就被他拎了后脖领子摔在地上拿马鞭抽!把弟妹们都吓的直哭!抽完还羞辱我说他根本不稀罕在我面前耍威风,我连挨他的鞭子都是高攀了!他这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谁要是有胆拦着不让封煤矿,还不得被他生撕了!”士卿越说越委屈,竟低头抹起泪来。
毅卿听了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血一下子冲进脑子里,走过去掐着士卿的脖子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无理取闹!”
“爹!”士卿泪眼婆娑的往常复林跟前躲,毅卿跟过去想把他揪回来,却不防被父亲一脚踹倒在地。他愣愣的看着父亲,委屈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松井正雄和福元冒却不约而同的将目光定格在他脸上。
“有老子在,你还当自己是一家之主么!”常复林冰刀似的目光袭来,被毅卿冷硬的眼神毫不示弱的顶了回去,常复林干脆又补上一脚,“说!封煤矿前,你是不是和老四打了一架!”
“那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毅卿刚从地上起来,又被父亲照准后膝弯一脚踢得跪在了地上。士卿在一旁看着,眼里压抑不住的复仇快感。
“他是你弟弟,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要拿马鞭抽!”常复林破口大骂,“真不知道你娘这样大家闺秀的女人怎会生出你这么个心肠冷硬的狼崽子!”
“不许你提我娘!”毅卿眼底已经汪着两包泪,依旧咬了牙不肯重复士卿侮辱母亲的话,他容不得母亲再一次被亵渎。
“好啊!”常复林指着毅卿的鼻子狠狠道,“一言不和,就使性子公报私仇封了弟弟名下的煤矿,亏你还扛着中将的军衔!你也配!”
福元冒看戏般的眯眼瞅着眼前的一幕,松井正雄却面无表情的看着毅卿。毅卿感觉到了身侧的目光,挺挺身板跪得笔直,他不能让“米仓耗子”这些鼠辈们看他的笑话,就算跪着,他也还是常毅卿,还是那个敢拿军靴底对着日本公使的骄傲的常毅卿。
松井正雄咳嗽几声,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道,“复林老兄,既然长岭煤矿是个误会,只要你下令撤兵恢复运营,我们就不再追究了,莫要太为难令郎才好。”
福元冒也来搭腔,“大帅,此事要就此了结,于双方都有利无害。我们也可以继续加深合作。大日本帝国和满洲的友好关系会世代维持下去,希望大帅现在就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行!”没等父亲回答,毅卿就大声抢白道,“所有矿道都已经拆除了,矿口也堵上了,要恢复运营没那么容易!”
常复林的巴掌挟风而至,毅卿的嘴角马上渗出血丝来,他很快舔掉血迹,身子还是笔直挺拔,“拆都拆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没用!”
松井正雄皱着眉头,语气很不高兴,“复林老兄,你这个儿子也太过顽劣了!他这么做,是给老兄你难堪啊!”
常复林气的胸膛一起一伏,突然大喝一声,“拿马鞭来!”
松井正雄惊异道,“你这是干吗?”
常复林眼睛盯着地上的毅卿,手都在微微发抖,“长岭煤矿的损失,我用常家在东京银行所有的存款作为补偿!劳烦松井君和公使先生帮我向长野公司和入伙的日本商民作个解释,我愿意双倍赔偿!家门不幸,养了这么个不肖子,今天,我就给两位一个交代!”
常三双手捧着马鞭进来,看见毅卿跪在地上也是一愣。
“把上衣脱了!”常复林一把揪过马鞭,冷冷的命令道。
毅卿怨愤的目光直盯着眼前的父亲,脱衣服?父亲竟然要当着松井正雄和福元冒的面抽他马鞭!他深吸口气,强作镇静道,“爹要动家法,还是去黑虎厅吧,免得脏了这大理石的地板。”
“脱!”常复林喝道,“还要等老子来动手么!”
毅卿满腔委屈在翻滚,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咬牙忍咽着咸涩的眼泪,慢慢脱下身上的大衣、毛衣、衬衣……一件件的放在旁边,每脱一件,他都觉得一阵难挡的寒意,分不清是身子冷还是心冷。
常复林踢过来一条凳子,“把裤子褪到膝盖!上去趴好!”
毅卿是彻底绝望了,震惊、愤怒、羞愧、委屈一涌而上,堂堂东北军副司令,天津警备司令,被扒了裤子当着日本人的面抽鞭子,简直是此生头一件奇耻大辱!这叫他以后有何颜面做人!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爹!你不能……”毅卿没来的及说完,便被常复林一把打断,“老子能不能,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来人!把他给我绑到凳子上!”
应声进来几个士兵,看见这架势都有点犯怵,缩手缩脚不敢上前。常复林沉着脸喝道,“谁不动手,老子毙了他!”
当士兵们用绳子把毅卿绑在条凳上时,士卿走过去猛的一把将裤子扯到了膝盖处,包裹着臀部的贴身小裤和两条白皙修长的大腿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混蛋!”毅卿咬牙骂道,手脚却被固定着动弹不得。
常复林的目光刚落到儿子单薄却匀称的后背和腰臀处,就被烫着一样的转开了视线。交错纵横的淤痕一条叠着一条,很多地方还来不及愈合,红红的新肉又翻卷出触目惊心的伤疤。儿子说的那句“背上只有肉没有皮”竟是实话。松井正雄和福元冒也被毅卿身上的伤痕震的面面相觑,想象不出这个平日里神采飞扬甚至有点儿跋扈的少年将军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只有士卿眼里透出一丝隐忍的快意。
毅卿此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拔光了毛的公鸡,正被摁在砧板上等着开膛破肚。他闭上眼睛,不想在任何人眼里看到任何一种眼神,幸灾乐祸的,冷漠的,甚至怜悯的,他都不想看到。他的尊严已经被父亲剥皮一样的剥个精光,即便是怜悯的目光也会扎痛他裸露的身体。尊严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这身骨头。毅卿咬牙发誓,就算父亲下再狠的手,也决不发出一声呻吟,决不掉一滴眼泪!
背后父亲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毅卿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的崩紧了,粉红鲜紫的伤疤在收缩的身体上更加醒目。短暂的沉默后,随着啪啦一声鞭响,背上顿时灼过一条火蛇,鞭子接二连三的落下,火蛇四处游窜,疼痛很快蔓延了全身。毅卿紧咬着下唇,闭合的眼睑既挡住了四周的目光,也挡住了眼底悄然渗出的泪水。他在心里默背母亲教他的诗词,一首接一首,背到那首《望海潮》里的两句“子规声里送斜阳,英雄末路太苍凉。”时,两道清泪还是抑制不住的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弥留之际给父亲的只有这两句诗,在今天这种境遇下记起,显得格外凄凉和讽刺。
鞭子无情的落下,早已红肿不堪的肌肤在重复的抽打下渐渐成了青紫。常复林边抽边骂,“小兔崽子!常家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区区一个副司令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我叫你自作主张!我叫你目中无人!我叫你再敢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敢瞪我?有本事先把脸上的马尿收了啊!我打死你这个孽障!”鞭风呼呼落下,贴身小裤被血染红了大半,遮掩不住的血水从裤角爬出,在白皙的腿上划出一道道惨不忍睹的血污。
松井正雄过来伸手抹掉毅卿下巴上挂着的水珠,装模作样的劝道,“毅卿贤侄,《礼记?学记》里有句话:夏、楚二物,收其威也。不守规矩要挨打是应该的,你可千万别怪你父亲,他打你越狠,正是因为期望越深。”
常复林手里的鞭子停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痛苦的拘挛。鞭子又毫不留情的落到儿子早已血肉模糊的腰臀处,每抽一下就多沾了一些臀上的血迹和汗水,灰白的马鞭已被染成了殷红。
毅卿已经没有力气再抬头瞪父亲,脸上流下的早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拼命忍住的悲咽在喉咙里化为一阵阵的低沉。他同样分不清,身体的剧痛和脱了裤子抽马鞭的难堪,到底哪一个更难忍受。此刻他甚至盼望父亲手中拿的不是鞭子而是铡刀,腰斩而死也远远好过这凌迟般的奇耻大辱。
常复林没有因为毅卿的泪水和悲咽而心软,手里的鞭子货真价实的抽的脆响,松井正雄仔细观察着常复林的表情,见他一双鹰眼里喷着要将毅卿烧成灰烬的怒火,便皮笑肉不笑的叹道,“复林老兄果然教子有方,贤侄都被打成这个样子,还是一句都不讨饶,令人佩服啊!”
一阵细微的颤动传过常复林全身,手里的鞭子一偏,勾在了凳角上被扯成了两截。他背过脸去不愿看那副体无完肤血污横流的样子,冲士卿喝道,“把裤子给他提上!”
毅卿紧绷的身体终于瘫软,就在他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一阵更刺骨的杀痛钻进皮肤,背后传来士卿幸灾乐祸的声音,“三哥,你这回可得一两个月起不来床了。”毅卿连生气的精神都没了,尽管他明白,这钻心的杀痛是士卿偷偷在手上抹了盐……
福元冒刺耳的声音响起,“大帅,此次事件暂且告一段落,希望阁下往后好好管教令郎,不要再作出什么伤害我们友邻关系的举动来!”
“今天抽掉了这孽障半条命,量他也蹦达不到哪里去!”
毅卿闭上眼睛,眼泪无声的滑落,他又记起母亲的题诗: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他多想自己也变成一枝青竹,让漫天飞雪掩去身上的肮脏血污,干净的如同一切都没发生。
述卿顶霜挂雪的从外头刚回来就看见常三在庭院里偷偷抹泪,便奇怪的问道:“常管家,你这是怎么了?”
“三少爷他……”常三哽咽着,述卿大惊失色的拉过他追问,“我哥他怎么了!”
“老爷当着日本客人的面,把三少爷绑在凳子上脱了裤子抽马鞭……”没等常三说完,述卿一把甩开他撒腿就往哥哥房里冲去。
福顺正在房门前为难的走来走去,看见述卿风风火火的过来,急忙拦住,“三少爷刚上了药,正在休息。”
“你给我滚开!”述卿一把推开福顺撞门进去。
福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三少爷切切嘱咐了不能让任何人打扰他休息,五少爷这么硬闯就是他的失职呀!正没头苍蝇般乱转,却见述卿一脸平静的站在门边,和刚才判若两人,“哥哥要我陪他说话,你回去吧,天寒地冻的别在雪地里站着了,这里有我照应。”
福顺听是三少爷的吩咐,便躬身退了下去。
述卿看着福顺的背影走远,回头盯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大床,顿时六神无主:哥哥他去哪儿了呢!
一阵寒意袭来,述卿这才发现窗户开了半扇,他走过去刚想关上,余光猛的扫到窗台底下瑟缩着一个满身落白的“雪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哥哥!
当述卿爬过窗台跳到那“雪人”面前时,心都要碎了。毅卿□着上身,肩上只裹着一条羊毛毯子,背后的伤口渗出红红的血水,把身下的积雪染得殷红班驳,如同捻碎了一地触目惊心的杜鹃花,映着那张落满雪末的脸惨白如纸,甚至连白雪在那绝望的人儿面前都显得鲜活蓬勃的多。
“哥!”述卿抖索着手去搂哥哥,眼泪一涌而出,指尖的温度却让他吃了一惊,哥哥浑身滚烫!正发着高烧!他使劲想把哥哥从雪堆里拉出来,“哥!你发烧了,咱们回屋去!”毅卿却还是迷迷糊糊的缩成一团,眼睛紧闭着,嘴里近乎呓语的喃喃道,“坐看青竹变琼枝……娘,我也要变干净,把这些血污都去干净……”述卿双手架住哥哥的腋下,想提他起来,却不防被毅卿一把抱住双双跌坐在雪堆里,毅卿昏昏沉沉的靠着弟弟的肩膀,缩着身子像个可怜的幼儿,依然喃喃呓语,“娘,带我走吧,别再扔下我,求您了……”述卿紧紧抱着哥哥,泣不成声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如同小兽的悲鸣。雪花一层层的覆盖在兄弟俩身上,院子里一片白茫茫,干净的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的好郁闷,心里好难过……
十四
当毅卿从四天四夜的胡话和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段天佑那张焦灼的脸。
“天佑?”他伸手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会是你?”
段天佑眼里闪着泪花,瘪着嘴角佯怪道,“你小子真不够哥们!我还以为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呢!”
毅卿这才看清周围的陈设,红绡绫帐,雪玉案几,胸口的绫罗锦被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粉味。他茫然的看着天佑,“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段天佑笑着擦泪,又帮毅卿把被角掖好,“在晋西北的时候,我就说过要请你来这里见识见识,你忘了?不过你现在这副样子,还真应验了那天晚上你骗你爹的话,别的干不成,只能干看着!”
毅卿惊得就要挣起身,“这里是……清风小班!北平!”
“别乱动!小心伤口!”段天佑皱着眉把毅卿摁回到床上,“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从奉天弄回来么!你还想再寻死觅活一回么!”
天佑的话勾得毅卿又想起那天挨鞭子的惨状,人也颓唐的缩回到锦被里。当时一闪念间他确实动过就此撒手西去的念头,所以才光着膀子缩在窗台下任由雪打风吹,他嘴角泛起惨然的苦笑,这也许是他常毅卿这辈子最凄凉落拓的一刻了。
“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老兄你这是何苦呢?多亏了你弟弟发现的及时,不然你就冻成一尊冰雕了!”段天佑苦口婆心的规劝听着有点滑稽,倒不像平日里的花花大少了,“你爹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倒真下的去手!动不动把你打个半死,当初又何苦生你出来!”
毅卿听得心里酸楚,只好把头偏向里侧压抑住眼底的潮湿,“那你是怎么把我弄来这里的?”
“我这可是孤胆英雄单刀赴会的壮举啊!”段天佑一听这个来劲了,咽口唾沫开始滔滔不绝,“话说你弟弟述卿从雪堆里把你刨出来后,实在不忍心你留在家里成天被你爹当沙包练鞭法,所以,就在当天晚上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将你运出帅府,藏到了他一个叫大老杨的朋友家里。可是奉天毕竟是你爹的地盘,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呀!于是你弟弟就想起他英雄盖世顶天立地的段大哥来!”
毅卿看着天佑眉飞色舞的夸张样子,面上渐渐浮起了笑意,“英雄盖世?顶天立地?这是述卿说的?”
段天佑嘿嘿一笑,“他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就代劳了!”又接着神侃,“你弟弟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这样的天气能不能起飞。我听说大美儿你凄惨成那个样子,心里真是怜香惜玉的不落忍啊!别说下雪,就是下雹子我也得去呀!当时一咬牙,毫不犹豫的就说能!你别这么看我呀,这是看救命恩人的眼神么?你这副招人疼的小模样儿,我怜香惜玉也是理所当然的嘛!还瞪我?好好好,算我用词不当。不过你可要记着,你这条小命可是我段天佑拣回来的。一路顶风冒雪的飞过去,又一路顶风冒雪的飞回来,光在石坪机场上空就转了十几个圈才降落下来。要不是以前有一回飞新疆时遇到过暴风雪,我还真不敢逞这个能!”
“那述卿呢?”毅卿紧张起来,如果被父亲知道是述卿把自己藏了起来,肯定饶不了小弟。
“别担心,你弟弟精灵着呢!”段天佑哄小孩似的拍着毅卿,“想不出连环计,撒丫子走人还不会么?”
“走人?他走到哪里去了?”毅卿一着急又想起身,无奈被天佑的两条胳膊压住了肩膀,只好无奈的催促,“大少爷,这种时候你就别吊人胃口了!”
“你看你看,雪夜飞行这么危险的举动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说到你弟弟不见了就急得火烧眉毛。”段天佑故作不满的拉下脸,“澜生在时你顾着澜生,文虎在时你又紧着文虎,现在连述卿这个小家伙都把我挤的无立足之地了!我段天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说完偷眼看毅卿,自己却先憋不住笑出声来,“和你闹着玩的。述卿在《星岛日报》北平办事处寻了个差使,如今是‘无冕之王’了。”
“倒遂了他的心意了。”毅卿一颗心才放下,又黯然道,“奉天那边一定乱成一团,爹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了。”
“你管他呢!”段天佑最见不得毅卿自己惨兮兮的还老去考虑别人,“人家打你一巴掌,你还怕疼了他的手?要我说,活该他着急!急死他算了!”
毅卿落寞的笑笑,“他总是我爹。”
段天佑不可思议的叹道,“古人说的棍棒底下出孝子果然不错,我爹从不打我,可是一句话不和我就敢甩脸子给他看。而你都被你爹打得连床都起不来了,竟然还担心他着急!难道那些鞭子把你的心气儿也抽掉了么!换作是我,早就恨不得和他一刀两断了!”
“他给了我生命,我怎么能恨他呢!”毅卿身下的疼痛渐渐剧烈,苍白的脸色显得那双澄澈的眼睛愈加无瑕,“我只能怨自己,生在了这么个家里,命该如此。”
“你不会还想回去吧?”段天佑皱着眉问,“当时石坪机场都关闭了,我强行降落时机场连个鬼影都不见,你要不回去没人知道你在我这儿。”
毅卿摇摇头,“要是以前,或许我还会回去。但这一次,我是彻底心寒了。我知道父亲也两难,他不愿意放弃长岭煤矿,又不敢得罪日本人,只好牺牲自己的儿子。可是日本人的欲壑是填不满的,一个长岭他就拿了我的尊严去换,我身上的东西还能换几个长岭?”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现在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什么都不想,过平常百姓的日子。”
段天佑听见他说不回去,也松了口气,“这就好,我可告诉你,下一次我未必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冒雪起飞,这次回来我可后怕了好久呢!不过,有我段天佑在,哪能让你过平常百姓的日子呀?再不济也得照着闲散宗室的标准不是?”
毅卿笑着看天佑,眼神中透着感激,这就是天佑,任何时候都有本事叫人忘记忧愁开心起来。天佑见毅卿心情好多了,放心的松松筋骨,就要起身来,“总算活过来一个,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隔壁的那位。”
“隔壁那位?”毅卿不解。
天佑神秘的俯下脸,鼻息吹的毅卿的脸发痒,“梁文虎。”
毅卿瞪大了眼睛,“文虎他在隔壁!”
续上
段天佑又坐了下来,“文虎回去后,被梁大帅吊在刑房里三天三夜,差点没被打死!还是警卫营长周勇带着几个弟兄趁梁大帅去巡防的当口,把文虎抢了出来。听说抢人的时候和帅府的卫兵交上火了,死了好几个弟兄呢!”说着脸色暗了下来,“周勇带着文虎逃到北平,多亏了我的风流名声响,这小子也机灵,知道去清风小班打听我的消息,第二天班主吟香一和我说起这事,我马上赶去了文虎住的旅店。”
“文虎伤的怎么样了?”毅卿担心的问,吊打三天三夜,想必文虎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段天佑脸上现出愁苦来,“我见到文虎第一眼,就后悔不该劝他回头,你不知道当时他那个样子,真是叫人心都碎成几块儿了!周勇说梁大帅动了全套的私刑,鞭子抽完了板子打,板子打完了棍子抡,甚至……还用上了烙铁!”
“什么!”毅卿心头剧颤,他不相信梁大帅会用烙铁这么恶毒的刑罚来对付自己的亲弟弟,“怎么上烙铁!又不是逼供!”
段天佑黯然的点点头,“我看见文虎的背上,用烙铁烫出了一个硕大的‘梁’字,说是要让文虎永远记住自己姓什么,那一片片的焦皮死肉,我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文虎何等英武神气的一个人,当时缩在旅店的床上,整个人都脱了形,比你还要惨上百倍!那些鲜红笞痕,青紫发黑的瘀血肿块,连手腕脚腕都被镣铐磨出了血渍,真不知道文虎是怎么挺过来的!”
“怎么会这样……”毅卿的嘴唇颤抖着,面白如纸,“难道我真的劝错了……”
段天佑揉揉发红的眼睛,伤感道,“那天你劝文虎,兄弟和父子毕竟不同,他反你不能反。现在看来,倒过来也是一样,梁大帅比起你爹可是狠心多了。”
毅卿忍不住自责,“都是我害了文虎……”
段天佑劝慰的按住毅卿的肩膀,“这不能怪你,文虎他自己不愿意说。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文虎在家只是受些皮肉苦,听了周勇的话,才知道他这些年过的竟是非人的日子,身心俱损。”
“身心俱损?”毅卿惊怕的眼神看向天佑,“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段天佑低下头,“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吧,要换了我,恐怕等不到今天,就算不反也得疯了!”
段天佑起身去了文虎那里,毅卿失魂落魄的盯着纱影婆娑的帐顶,文虎这些年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他大哥又做了什么身心俱损的事令他对身边的好友都羞于启齿?毅卿不敢想下去,心口却阵阵作痛,只盼着自己能快点恢复,好早一点见到只有一墙之隔的文虎。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女子,毅卿见自己裸着上身,忙把被单往上扯了扯。
“常公子,该换药了。”那女子见毅卿紧紧按着胸口的被单,莞尔一笑,“我叫吟香,是这里的班主,段少爷吩咐我来照顾你的。”
原来是清风小班的班主,毅卿一向不喜欢风尘欢场中的女人,总觉得她们身上有股脱不掉的媚俗之气,便避开她的眼光,淡淡的推脱,“伤口多在不便之处,还请姑娘找个伙计来。”
吟香咯咯的笑,“我们这里哪有什么伙计呀!常公子不用顾忌,您昏迷的这几天都是吟香给您换的药,还有什么不便的!”
毅卿顿时觉得脸发烧,这么说,自己后背、腰胫甚至屁股上的伤都在这个女人面前暴露无余了!他忍不住埋怨天佑怎么不把好人做到底,给他找个男伙计来。
“公子是不好意思了?”吟香又抿嘴一笑,“我们这里可难得见到会不好意思的男人呢!”见毅卿还是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便笑着摇头,“看来您真是和段少爷大不一样。不过药总是要换的,这里也没有男伙计。既然公子不愿让吟香看见,那吟香就闭上眼睛,抹药的时候请公子指点吟香左右。”
这倒是个办法。毅卿点头同意,“那就有劳姑娘了。”
吟香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几乎不用指点就能找到准确的伤处。药膏遇到伤口虽然有些咬肉的痛,但很快便漫延开一股清凉的感觉,大大减低了疼痛。毅卿想到她已经给自己换过几天的药,想必对各处伤口都很熟悉了,又不禁脸红耳热起来。
“公子,疼吗?”吟香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轻柔,毅卿这才趁着她闭眼看清了这张脸,妩媚的线条,娇柔的气质,一看就是段天佑喜欢的美人类型,他轻轻摇头,突然意识到吟香看不到,便答应道,“没事,不疼。”
“公子瞎说,伤成这样哪有不疼的?”吟香轻轻说着话,也不生分,“我看着都替公子觉得疼,什么人这么狠心下这么重的手?”
毅卿敷衍道,“军人嘛,挨军法是家常便饭,不打紧。”
吟香的手沾着药轻轻划过毅卿的臀峰,“见到公子之前,吟香以为这世上像段少爷那般人品的男子已是稀罕,又听人说当年的四君子里段少爷排在最后,便暗想,这前头三位该是怎样的人中龙凤啊!想找当年的画报来看,却一直难能如愿。前几天刚见到梁公子时,尽管憔悴的不成样子,却也叫吟香暗自吃惊世上竟有如此英武的男子,比起段少爷的风流倜傥,更有一段男儿风骨。如今得见公子,吟香才知道,原来老天爷独宠的那个在这儿呢!”
毅卿尴尬的笑笑,被一个风尘女子评价容貌,实在是令人有些难堪。
吟香又轻叹道,“第一次见到公子在昏睡,孩童一样纯净的样子,真是叫人怜惜。起先为公子上药的时候,吟香都不敢碰到公子,就像夏日荷塘里出水的芙蕖,叫人只能远远看着,却不敢上前折枝,生怕不小心失手毁了这绝美的物什儿。也不知道日月凝了多少光华,天地集了多少灵气,才造就公子这样出尘的人品。”
毅卿连连咳嗽,这些话听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便找机会岔开话题,“姑娘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北平本地的。”
“公子好耳力!”吟香浅浅的笑,尽管闭着眼睛,眼角依然流出妩媚来,“我是杭州人,家在钱塘江边。小时侯江堤决口,父母都被淹死了,我和妹妹躲在木桶里才逃过一劫。后来被人捞了卖去扬州的青楼做清倌儿,学了不少烟花行里的本事。妹妹被人买去做了小妾,我却一心只想开一间自己的雅院,让更多落难飘零的姐妹能有个落脚处。机缘巧合,段少爷正好来扬州,他帮我赎了身,带我来了北平,又帮我开了这家清风小班。段少爷是个好人,他不像很多纨绔公子那样不把姐妹们当人看。没有他,也就没有吟香的今天。”吟香说到这里,声音低落下来,“我看的出来,公子不是风月场上的人,风月场上的男人没有这么清澈的眼睛。我也知道,公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也许会觉得我们这样的女人没有廉耻,可是孔夫子有句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连口饭都吃不上的人,廉耻又算的了什么呢?有了段少爷的接济,姐妹们不用为了生计发愁,想做清倌儿的也不会被逼卖身,这已是世道凋零下难得的境遇了。多数姐妹接的都是心里喜欢的长客,就像吟香,除了段少爷之外不会再接别的宿客。久而久之,清风小班也就成了北平有名的风雅之处。”
吟香脸上泛起惆怅,“我和公子唠叨了这么多,并不奢求公子能看得起我们,毕竟公子和我们,是天上地下的分别。我只想让公子知道,每一个姐妹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人在风尘,但是并不肮脏,甚至,要比很多表面光鲜的所谓名流显贵要干净的多。”
毅卿见她说的动情,讲的也在理,心里对这个风尘女子生出了几分怜惜,便感叹道,“姑娘说的对,如今这凋零的世道,像姑娘这样能有一方立足之地,已是不容易了。”
吟香抹完了药,摸索着扯过被单给毅卿盖上,睁开了眼睛,“其实做我们这行的姐妹,大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堕入风尘的。衣食温饱的时候,可能为了一件小事几分委屈就想寻死。可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看到洪水卷着一具具肿胀发白的尸体,看到路边冻成一团的饿殍,就觉得,哪怕是活得像条狗也比死了强,再回头看看以前那些委屈,真是小的不值一提了。”
毅卿听到这里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苦心,想必是听天佑说了他躺冰卧雪的发疯举动,怕他再寻短见,才有了这层层深意的婉言相劝。他不禁对这个吟香刮目相看,笑着道,“姑娘放心,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会再死第二回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喜欢文虎的朋友们,佳音看出来是谁了吗?
十五
毅卿刚刚勉强能下地,就迫不及待的让吟香扶着去看文虎。门一推开,床上的文虎飞快的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枕头底下,转过脸见是毅卿,眼睛闪出欣喜的光彩,“毅卿!”
毅卿看着那张形容憔悴的脸一阵心酸,这还是晋西北关帝庙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梁文虎么?那塌陷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惨白如纸的双唇,如同洪水侵凌后留下的痕迹,昭示着当初肆虐时的凄惨景况。被单下的身体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片,裸露在外边的胳膊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淤痕。
毅卿心里难过,又不想影响文虎的情绪,就故作平静的在床边坐下,屁股接触到床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抖。吟香帮毅卿把拐杖收在一边,就知趣的出去了。
“没想到一墙之隔,见个面却如此之难。”文虎伸手掩饰着去擦腮边的泪痕,却不防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
毅卿看在眼里,枕巾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文虎刚才一个人哭了多久。眼底禁不住的发酸,“虎子,你说咱们是英雄惜英雄呢,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文虎含泪笑道,“同是英雄沦落天涯。”
毅卿也笑,“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毅卿黯然道,“真没想到你大哥会不顾兄弟之情狠辣至此,早知道你会受这样的苦,当初我就不劝你回去了。”
文虎侧过头去,哽咽着说,“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决定回去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一死,没曾想阎王爷也嫌弃我,人之落魄竟连求死也不能。”
“虎子……”毅卿伸手帮着擦去枕巾上新落的泪珠,却触到一小片纸板样的东西,来不及收手,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从枕巾底下滑落。
文虎遮掩不及,毅卿看清了那是一张三人合照,左边是穿着中山装的文虎,右边是个看着眼熟的男学生,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姑娘。
“邹吾豪!”毅卿记起这个面善的男学生就是和述卿相熟的邹家少爷,惊讶的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虎轻轻捏起照片端详着,“其实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这张照片是多年前我在名古屋求学时所照,当时吾豪来日本探望名古屋大学的叶达昭教授,碰巧我也在叶教授处做客,听说吾豪当时拿的是德国最新的专业相机,很是好奇。叶教授就热心的帮我们几个留下了这张合影。”
“原来是这样……”毅卿不禁感慨这世界真是很小,人与人之间往往有着难以预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接着问,“那这个日本姑娘呢?”
文虎表情微变,嚅嗫了一会才道,“她叫山口幸子,是名古屋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她的哥哥是我在军校的同学。”
毅卿心中已明白大半,有意想调节气氛,便换了轻松的口吻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竟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东瀛的红颜知己。你这情报工作做的真是滴水不漏呀!”
文虎凄然一笑,“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吗?”
毅卿知道文虎的夫人是新疆军阀曾世全的女儿,也是梁大帅为他订下的,他自己并不中意。如今见到这张照片,才知道文虎也曾经心有所属,想必当年是被梁大帅棒打鸳鸯各一方了。“也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你已经为夫为父,有些事还是忘记了的好。”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虎子,你这一走,你的妻儿怎么办呢?”
文虎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提起似的淡淡道,“不用担心,大哥会照顾他们的,甚至,比我照顾的更好。”
毅卿皱起眉头,“这只是权宜之计,作为男人,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闻不问呢?这可不像你呀!”
文虎摇摇头,“跟着我这朝不保夕的人,还不如跟了我大哥来的塌实。”
“这叫什么话!”毅卿没想到一向有担当的文虎会说出这种话来,好言劝道,“那可是你的骨肉妻小,怎么能全然推给你大哥呢!”
文虎的清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流出,眉峰痛苦的颤动,“毅卿,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就和你实话实说吧。辉儿根本不是我的骨肉!”
“什么!”毅卿顿如雷霆轰顶,辉儿是文虎儿子的小名,他亲眼见过辉儿拉着文虎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当时他还感叹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这副父慈子孝的光景。如今却听见文虎说出这炸雷般的消息,一时竟呆住了。
文虎一任清泪长流,“从成亲到现在,我根本没有碰过曾小姐,又怎么会有儿子!可是在人前,我还要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模样,每次听见辉儿叫爹,我都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难不成是……”一个不好的念头浮出毅卿的心头。
文虎泪光闪闪的眼睛看了一眼毅卿,“你一定猜到了。没错,就是我大哥。成亲当晚我在城郊的马蹄坡上呆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回去就看见大哥从我房里出来,军装扣子都没系好,盛小姐发丝凌乱的躺在床上,屋里还留着大哥的烟草味。过不多久,盛小姐就怀孕了。辉儿真该叫我一声小叔才对。”
“你大哥他怎么能……”毅卿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堵的难受,怪不得天佑说要是换作他,不反也得疯了。
“二十五年了,我欠他的也该还清了。”文虎伤感的叹道,“往后无论贫贱生死,我都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都说血浓于水,真没想到你大哥会这么对你!”毅卿心酸难忍,伸手帮文虎擦去腮边的泪,“和你比起来,我的那些委屈就太不值一提了。”
“血浓于水?梁家的血从来都比清水还淡!”文虎含泪冷笑,“他在我背上拿烙铁烫出大大的‘梁’字时说过,要我到了阴曹地府也带着他梁成虎的标记,转世投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文虎聊了半天,毅卿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回屋后还是期期艾艾的唏嘘着文虎的悲惨遭遇。吟香见状,便乖巧的捧了几株珍奇的兰花进来。毅卿平日里最喜欢兰花,此时虽然心灰意冷的提不起兴趣,但想到吟香难得的有心,便冲她笑了笑,算是领情。吟香见他笑,便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毅卿正想一个人静静,却见述卿从门口探进头来,一脸调皮的问,“哥!觉得好些了么?”
往常弟弟都是傍晚才从报社回来,今天才半下午怎么就回来了?毅卿皱起眉,“是不是偷懒跑回来的?”
述卿吐了吐舌头,“是偷懒了,不过我给你带来了惊喜!”说着把两扇门都推开,身子一闪,露出背后的人来。
那双久违的大眼睛里缀着几点泪光,漆黑清澈如同天河的星辰。
毅卿又惊又喜,“美绮!”
沈美绮看着床上苍白单薄的毅卿,眼睛被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罩着,睫毛接连的动了几下。“你好吗?”她只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就沿着面庞流下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述卿原本兴奋的神情冷却下来,一声不响的掩上门出去了。
毅卿贪恋的目光流连在美绮的脸上,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快三个月了吧?自从南华事件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电话也少的可怜。当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倒反而生出了一丝无所适从的陌生感。
美绮噙着泪微笑着走过来,撩起洋装窄窄的裙摆,坐到床边。毅卿撑起上身,也忍泪含笑的望着她。纤秀雪白的手指轻轻滑过毅卿的额头、眉梢、脸颊,凝滑凉腻的触觉从上往下一直延伸到下颌,就在指尖即将离开皮肤的时候,毅卿一把捉住了那只小手,就势一拉,将美绮紧紧搂在了胸口。还没等美绮反应过来,两片灼热的嘴唇不由分说的贴了上去,她惊的睁大眼睛,却只看见两弯浓长的睫毛。腰间的手臂铁箍般的收紧,紧贴着的胸膛有力的起伏着,她觉得一阵麻酥从脊背中间蔓延开来,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那两片嘴唇愈加急迫的覆盖住她的呼吸,她几乎无法喘息,身子昏沉沉的瘫软在他灼热的怀里……
唇舌间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三个月来的相思相恋、苦思苦想都在这难分彼此的亲吻中悄然传递,凉凉的泪水滑过发烫的脸颊,他啜吸着她脸上的泪珠,自己的眼泪却不停打湿她腮上的红晕。当她从几近窒息的怀里抬起头时,却发现他正噙泪笑望着她。
“你的眼泪,”他孩子似的舔舔嘴唇,“又苦又咸。”
她含笑带怒的瞪着他,“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心中熟悉的那个影子和眼前的人奇妙的合二为一,初见的陌生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文虎,这只是冰山一角……
十六
倒春寒终于过去了,大地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枝头冒出了一星点儿若有若无的绿意,就像何逊诗中写的:“轻烟渗柳色”,稍不经心,不定就真以为盘旋在树梢的只是一缕缥渺的轻烟。毅卿在美绮的悉心照顾下,恢复的很快。吟香看了欢喜,直道如今才见识了什么叫作心病还需心药医。又三番两次的去缠段天佑,要他去东瀛把山口幸子也找来,好让文虎早日从病榻上起来。无奈吟香的好意却被文虎婉言拒绝,怎么也不肯说出山口幸子的下落,一张脸越发消瘦塌陷下去,眼睛里藏不住的神伤,叫人看了心里难过。
毅卿半靠在床头,美绮正坐在一边喂他喝汤药,每舀一勺,先小心的吹凉了,再平着勺子送进毅卿口中。
“好苦……”毅卿微皱了眉头,可怜巴巴的看着美绮。
美绮笑着拍拍他的脸,说来也奇怪,常大帅的一顿打仿佛把毅卿打掉了几岁似的,在她面前越发像个孩子。她放下药碗,从拎包里摸出一包果脯,“喏,专门去和顺斋给你买的蜜饯,不过必须等喝完了药才能吃。”
毅卿笑着耍赖,“先吃一颗。”
“不行!”美绮不由分说的端起碗,“苦尽才能甘来,不能颠倒了顺序!”
两人正调笑着掰扯耍贫,隔壁传来一阵口琴声,“文虎今天心情不错呀,吹起口琴来了。”毅卿正高兴,支耳仔细听了一阵,脸色又渐渐暗淡下去。
吹的是一首日本民歌,原本悠扬的旋律经过这格外嘶哑的口琴吹出来,竟变得暗哑悲沧,回肠欲断。仿佛饱含了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呻吟般的倾渲着难言的痛苦和忧伤。毅卿顿时没了和美绮逗笑的兴致,想到文虎的伤还是毫无起色,整个人如同被绞干了活力般的形容枯槁,心里就郁郁难抑。要知道,一身武艺的文虎可是他们“四君子”中最有男儿铮骨的,当年的《星岛日报》评价他有“凌寒青竹的苍劲之美”,当时天佑还不满的嘟哝凭什么把他们三个比做花花草草的“梅兰菊”,却偏偏把凌寒青竹编派给了文虎。谁料如今,这枝青竹却成了一枝被人砍倒的枯竹竿。
隔壁一声门响,突然传来周勇的哭喊,“司令!您这是干什么!司令!您别这样啊!”
断断续续的口琴声嘎然而止,听见文虎虚弱的喝声,“别碰我!出去!”
咕咚一声,好像有人跪下了,周勇泣不成声的声音,“司令!求您别这么作践自己了!我求求您了!”
毅卿坐不住了,撩开被子抓起拐杖瘸着腿就往隔壁去,美绮急忙抱了大衣跟上。
房门推开,毅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鲜红的液体一滴滴的从文虎举着口琴的手腕上流出,在苍白的小臂上汇成了一股血红的涓流,被头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更多刺眼的红色正在向床单上蔓延。一片口琴的弦片落在枕头边,边缘上凝固着暗红的血渍。周勇跪在床前,满眼是泪的转过头来,见毅卿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的扑跪过来,“常司令,快救救我们司令!快救救我们司令呀!”
“虎子!别胡闹!”毅卿扔掉拐杖扑到床边,抓住那只流血的手腕想先摁住血管,又冲周勇喝道,“快去叫人找大夫!”
“别碰我!走开!”文虎一甩手,血花飞溅,力气大的把毅卿摔了个趔趄,“如果你当我是兄弟,就别拦着我!死了就解脱了!死比什么都强!”说着就要拿弦片再往手腕上割。
毅卿忍住伤口的撕痛,爬起来冲过去扭住文虎的手腕,“虎子!我不许你寻死!你的命是警卫营的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你就忍心白白辜负他们的牺牲么!”
文虎还在挣扎扭动,手腕的切口里冒出一股股的更加湍急的血流,血花溅的到处都是,“我对不起弟兄们,黄泉路上自当给他们赔罪!”
“你混帐!黄泉路上赔罪有个屁用!”毅卿怒目瞪着文虎失神的泪眼,“你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文虎凄然的苦笑,泪花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泣血般惨不忍睹。“如此活着,和入十八层地狱有何分别!”
“梁-文-虎!”毅卿死死抓住那不停流血的手,怒不可遏的吼道,“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孬种!挨顿打,带个绿帽子就寻死觅活!你还算条汉子么!”
“你知道什么!”文虎奋力推开毅卿,攥紧拳头,定定的看着加快的血流,“你那几下子拦不住我的,只会让我死的更不体面!你挨了鞭子就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死?如果把你换作我,恐怕都死过八百回了!”
一声清脆的碎瓷声,毅卿惊讶的看见一个青瓷花瓶砸碎在文虎头上,文虎应声倒下,美绮举着手呆呆的站在床边,惊魂未定的看着毅卿,“是不是……先给他止血?”
血被止住了,大夫直叹文虎的命大,要是美绮再晚一步将他砸晕,恐怕就回天乏术了。毅卿静静的看着昏睡中的文虎,心底的酸楚潮汐般渐涌渐高。天佑去火车站接澜生了,原本以为多一个好兄弟陪在文虎身边能让他多一份求生的意志,现在看来,这恐怕只是他们的一相情愿。毅卿脑子里不停回响着那句“如果把你换作我,恐怕都死过八百回了!”,不免困惑,依文虎刚强的性子,不至于受了顿打,带了顶绿帽子就活不下去,况且还是他根本不中意的女人。难道文虎还隐瞒了什么事情?毅卿苦思不得,看着那张昏睡中难得恬静的脸,又想起和文虎的相识来。
那是民国五年的夏天,他和澜生从日本回来渡暑假,当时两人都是十五六岁,正是疯跑瞎玩的年纪,便约好了一同在家书里把行程推晚几天。从上海码头下了船后,两人就直奔合肥找天佑,三个人里头,只有天佑的爹最好说话,于是两人就想着让天佑求段大帅提供车辆和警卫队一块儿去燕云岭打猎。不料天佑在学校上飞行课时太不安分,还没学会走就想跑,飞机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了下来,亏他反应及时跳伞保住了小命,却因为落地时砸到了训练场围栏的铁架子断了两根肋骨,退学回家瘫在床上动弹不得。毅卿和澜生“三人行”的计划彻底泡汤。两人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家,况且这会儿回去那两封瞎编行程的家书就穿帮了,肯定逃不了一顿打。
毅卿想到这里,忍不住嘴角带了一丝笑,要说他和澜生当年的胆子可是够大的,竟然由他开了天佑的汽车一路北上,带着两把小手枪,买了当地农民的两匹马就初生牛犊似的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去了。进了林子一开始他们还觉得挺新鲜,满山沟的轰野兔子,拿石头砸树上的野果子,直到太阳西沉发现迷了路,两人才慌了神。偏在这时候,澜生逞能打死了一只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小狼崽儿。这下可不得了,母狼悲凉的长嚎把全燕云岭的狼都招来了,两匹马吓傻了竟迈不开蹄子。就在他俩以为这条命要交代在狼肚子里的时候,一个英武的戎装少年骑着白马像天兵天将一样挡在他们面前。“快!上树!”少年连轰带攘的把他们弄上了身后的大荆树,最后自己拿马鞭勾住树叉一挺身翻了上来。他们躲在树上眼睁睁的看着底下的三匹马顷刻间被铺天盖地的狼群啃的只剩三副血淋淋的骨架。少年埋怨着,“可惜了我这匹纯种的德国马!”又凶巴巴的命令他和澜生用带着的佩刀砍树枝,两人在少年的监工下直砍到胳膊再抬不起来才罢休。只见少年手脚麻利的把砍下的树枝搭成了一个坚固的“树巢”,当时他还不解的问,“这是干吗?做鸟窝么?”少年白了他一眼,“救我们的人恐怕天亮才会来了,不搭个台子坐稳了,难道你想掉下去喂狼?”他和澜生这才发现,天色已暗,满山遍野鬼火似的全是闪着绿光的狼眼睛。“妈呀!”澜生吓的才喊了一声,就被少年喝住,“吵什么!看好自己的方向!别以为上了树这帮畜生就没辙了!”
他和澜生只好战战兢兢的缩在“树巢”里,强装镇定的查看着周围的“敌情”。那一晚上,险象环生。静默的狼群如同海水一样压迫着人的恐惧极限。
一阵“卡嚓卡嚓”的声音传来,“什么声音?”他抖着嗓子问。
少年头也不回,“狼在啃树。”
“啊?”他和澜生异口同声。
“怕什么!狼又不是水老鼠,啃不断的!”
“哦。”他刚松口气,往下一看又大惊失色,“它……它们……在……叠罗汉!”
“放心!狼是铜头铁臂麻腰杆,撑不了多久!”
果然,叠到第三只,狼梯渐渐歪斜,几只狼骨碌碌的滚落在地。
就这样熬到后半夜,狼群突然没了动静,他和澜生紧绷的神经刚想松懈一下,却听少年紧张的声音,“不好!它们在往树下垫东西!”
他定神看去,那些狼正一批一批的叼着树枝石块往树下扔,没过多久,就垫起了半人高的土台子。“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他恐惧的手都发抖。
只见少年摸出腰间的枪,瞄准刚走到树下的一头狼,“砰”的一声把狼脑袋打开了花。狼群仿佛被镇住了,运输行动暂时停了下来。
“这帮狡猾的家伙!”少年摇摇头,把枪收回套里。
没安稳多久,狼群又骚动起来,运输行动还在继续。他和澜生已经吓的说不出话来。少年却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狼群,看了好一会儿,才拔枪道,“总算找到你了!”说着飞快的连射几发,狼群发出一声排山倒海的呼啸。他正茫然的听着周围恐怖的声音,却见少年轻松的拍拍手,“擒贼先擒王,干掉了狼王,它们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狼群果然没再采取什么行动,等到天色发白,穿着西北军军装的卫队找到他们的时候,他和澜生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竟是西北王梁成虎的幼弟梁文虎!当天因为和大哥怄气独自进山打猎散心,却不料机缘巧合的救了两位不知死活的大少爷。后来他们把这段神乎其神的奇遇说给天佑听,天佑伤一好便死缠烂打的要见识一下这位少年英雄梁文虎,他们四个便也因此结缘,成了多年的铁哥们儿。
想想当年燕云岭里那个英姿勃发的白马少年,再看看眼前病榻上这个苍白虚弱得快没了活气的文虎,毅卿真觉心如刀绞。
段天佑接了韩澜生回来,进门听见吟香哭着说了方才文虎寻死觅活的样子,来不及脱斗篷就和澜生径直往文虎房中去。
澜生的目光刚一触到床上的文虎,就不忍心的匆匆转开。显然,文虎这副样子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强忍着澎湃的心潮问道,“文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能成这副样子!”
“他大哥不是人!”段天佑愤然骂道,“惹毛了我他妈的派人把梁成虎给毙了!”
毅卿皱着眉看看天佑,“尽说些没用的,你是不是要让你爹和梁成虎先打个你死我活?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文虎到底出了什么事,单凭你我知道的那些,应该不至于让他一心求死。”
“你们都知道什么?”澜生看着两位老友,焦急的情绪溢于言表,“文虎他到底怎么了?”
段天佑叹口气,沉着脸把梁成虎如何霸弟媳,如何动私刑的事简要说了与澜生听,澜生眼里的怒火越窜越高,最后一掌拍在桌子上,“梁成虎这个禽兽!”
澜生的胸膛被怒气顶的一起一伏,渐渐冷静下来以后才道,“不过,威廉说的有道理,这些还不足以摧垮文虎的意志。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昏迷中的文虎一阵慌乱的呓语,紧接着从眼角爬出泪来,声音又低沉下去,“混蛋……欺软怕硬……有种杀了我……”
三人面面相觑,文虎要杀谁?谁混蛋?谁欺软怕硬?他又喊着什么人去杀他自己?
十七
孙总理病情恶化,美绮已经两天没来了。毅卿尽管也很担心孙先生的身体,无奈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况且自己这张脸当年曾出现在《星岛日报》的头版头条上,一出门保不齐就会被认出来又回到爹的手掌心里去。毅卿思虑再三,加上天佑和澜生的极力阻拦,便暂时打消了去林公馆探望孙先生的念头,只好每天等着天佑和述卿带回最新的消息。
今天述卿捱到天擦黑了才回来,天佑又不在,毅卿坐立不安的频频看钟,澜生只好拍着他的背劝他稍安毋躁。述卿倒是乖巧,一进屋就忙不迭的通报,“孙先生还和昨天一样,没有起色。段主席召集了北平的名医正在会诊呢!”
没有起色就是说,病情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毅卿说不出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又想起弟弟的晚归,便带了责问的口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述卿不自觉的瞥了一眼文虎的房间,凑到哥哥和澜生身边,神秘兮兮的道,“今天约翰森来北平,刚才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透露给我一个消息。”
约翰森?这个名字倒是久违了,说起来南华的事自己也算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弟弟在报社供职,和主编吃顿饭也是顺理成章。毅卿缓和了语气,“他告诉你什么消息?”
述卿压低了嗓子道,“日本内阁参考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是中国西北某军阀的弟弟杀了日本军部的少将参谋藤田一郎!”
“什么!”毅卿和澜生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
述卿继续压着嗓子道,“约翰森说,这份内参是涉密的,外边看不到。据说是因为藤田一郎和那军阀的弟弟做了一笔买卖,起了冲突才失手被杀的。目前内阁分成两派,一派力主杀人偿命,另一派则认为正好借此机会控制中国西北,主张网开一面。”
毅卿和澜生互相对望了一眼,“日本少将参谋被杀,国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只要日本军部自己有意隐瞒,在中国这么大的地方死个日本人有谁会留心到?更何况……”述卿抿抿嘴唇,“那个西北某军阀也不会傻到自己把消息捅出来呀!我看他们是互相在谈条件,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能谈拢,那就当死了条狗,要是谈崩了,就看谁更狠呗!”
“那个西北某军阀,是指梁成虎?”澜生刚问出口,自己就答上了,“不会有别人,应该就是他。”
毅卿点点头,“甘肃的荀大帅没有弟弟,新疆的曾世全早把兄弟送去了国外,宁夏朱原良的幼弟才七八岁,剩下的只有梁成虎了!”
“难道文虎真的杀了那个日本人?”澜生半信半疑,“文虎的性子虽然刚烈却不卤莽,不至于买卖谈不成就杀人呀!”
毅卿凝神不语,想了一会儿才道,“梁成虎不是一直靠着德国人起家的吗?怎么和日本人扯上关系了?”
澜生突然眼睛一亮,“我这次在家时曾听父亲说过,德国人不想得罪苏俄这个庞然大物,有意想放弃在西北的地盘。”
韩继中的后台也是德国人,这个消息应该不错。毅卿会意的点点头,“这么说,是梁成虎断炊了,找米下锅找到了日本人头上。”
澜生却一直若有所思的看着述卿,“内阁参考这么机密的文件,约翰森是如何知道的?”
述卿正要作答,毅卿却先一步开了口,“约翰森的老爹是美国驻华公使,说白了就是美国在远东的情报头子。美国人爱管闲事,他们的情报系统也很发达,我曾经听日本公使福元冒和我爹抱怨,说美国人连日本天皇打给老婆的私房电话都能监听,更何况这区区一份内阁参考。”说着皱起眉头,“个中真相,恐怕只有文虎自己才知道了。”
“把周勇找来问问吧!”几乎在澜生提醒的同时,毅卿也想起这个人来,周勇一路追随着文虎,从他那里应该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述卿见哥哥同意,立刻起身出去唤了周勇来。
周勇因为怕文虎想不开再寻短见,整夜整夜的守在文虎床边不睡觉,又不肯让澜生和天佑去替他,几天下来,原本带着稚气的娃娃脸累的颧骨突出,眼窝凹进,再加上没刮胡子满脸青茬,倒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
“周营长,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文虎的?”毅卿不想一上来就问那些沉重的话题,搞的像审犯人似的。
“回长官,是民国九年,司令还在潼关驻防的时候。”周勇尽管疲惫不堪,站姿仍旧笔挺,一看就是受过良好训练的。
“你们司令在外驻防的时候,经常回家吗?”
周勇动了几下嘴唇,表情严肃起来,“据属下观察,司令他很少回家。”
“难道中秋,重阳这些节日他也不回吗?”
“太夫人在的时候,司令几乎从来不回家。三年前太夫人过世后,司令才在每年的清明回家祭拜。”
母亲在时不愿侍奉左右,母亲走了才知道悼念又有什么用?毅卿觉得文虎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是不会做出这等不孝的事情来的。
澜生接着毅卿的话往下问,“文虎和你们说起过他家里的事么?”
“司令和我们在一起时,大都说的军中的事情,极少谈起家事。”周勇说完,又仔细想了想,“不过他有一次喝醉后说过,梁大帅对不起先老爷,不配当他的兄长。好象他还曾经反对将太夫人和先老爷合葬。”
毅卿的目光和澜生碰了一下,知道对方心里也猜出了个大概,依梁成虎霸占弟媳的恶劣行径来看,文虎的生母比梁大帅还小几岁,这么多年孀居在帅府,也许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暧昧让文虎觉得难以忍受,所以才会不愿意回家。
周勇知道两位长官是为了自家司令好,见他们没再问话,便自己主动往下说,“司令从小就跟了五台山的明空大师做俗家弟子,练就一副好身手。听说十六岁那年,司令和大帅怄气躲进燕云岭差点让狼给吃了,回来后大帅要打他,却被他还手打掉两颗门牙。最后整一个班的卫兵扑上去才制服了司令。从那以后,大帅再要教训司令,都把他绑在刑架上防止他还手。下手也一次比一次狠。”
毅卿和澜生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如果当年文虎没和他大哥怄气,他们俩早被狼群嚼的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只是从来不知道文虎事后还挨了这样的惩罚,两人想着,脸上不约而同的带出愧色来。毅卿接着问,“大帅平常都因为什么事打文虎?”
“好象……多半是因为司令不肯回家。”周勇不确定的说道,“特别是太夫人卧病在床那几年,大帅派人招司令回家,司令不肯,当时绑了就打,说是打到讨饶为止。但是司令从来不讨饶,每回都是打到犟不动嘴了才抬回去。”
澜生无奈的叹气,“让文虎讨饶,那根本不可能!”
“梁成虎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了,老虎怎么可能和家犬一样摇尾乞怜呢!”毅卿也唏嘘道,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起计划起事投奔马玉沣的?”
周勇低头笑笑,“说来惭愧,哪有什么计划可言呀!当天晚上司令陪同日本客人喝酒,突然半夜跑了回来,召集了大伙儿宣布投奔马将军。说实话属下当时很震惊,尽管之前弟兄们一直有心参加孙先生的队伍,但司令从来没有明确同意过。不过既然司令打定了主意,我等当然求之不得,二话没说就各司其职做准备去了。当晚司令和几个亲信军官粗粗商量了路线,收拾了行装,一万人马就浩浩荡荡的集结上路了。要说准备时间,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毅卿心头掠过一阵凉意,如此说来,文虎率部出走根本是临时起意!若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大事,何至于匆忙到带着一万人马半夜开拔?从种种迹象看,文虎杀藤田一郎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只是……毅卿又困惑了,藤田一郎到底犯了什么事逼得文虎要将其杀之而后快呢?
澜生正带着同样的疑问看着毅卿,毅卿叹道,“烛影斧声,恐怕只有文虎自己才能解释了。”
十八
文虎的精神渐好,也没再作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来。只是对于藤田一郎的事,任凭三位好友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的劝,他就是紧咬了钢牙只字不提。毅卿他们没辙,只好把疑团压在心底,只要文虎不再寻死觅活,答案倒也没那么重要。至于如何摆平日本军部的谴责,自有文虎那没心肝的大哥应付,兄弟几个也懒得去操这份闲心,只要看着文虎一天天的好起来就很是心满意足。
就在毅卿为文虎的重生而欢喜时,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却把他重新打回了倒春寒的日子里:孙总理逝世了!
尽管与孙先生只有短短的几面之缘,但是听到这个消息毅卿还是说不出的难过,这种难过并不是母亲过世时那种撕心裂肺痛断回肠的悲哀,而是如同眼睁睁的看着落日沉入西山,大地陷入永夜时那般憋闷和失落。
天佑和澜生去参加孙总理的追思会去了,临时政府虽然一直视孙总理为无物,表面文章却还是做的滴水不漏。段主席致哀的时候眼眶红红的几次哽咽,常复林、韩继中等人也是躬肃严谨满面悲色,连杨槐林之流都挤眉弄眼的强装出了几滴眼泪。天佑暗地里同澜生嘀咕,也不知道是往眼睛里抹了多少辣椒水才出来的这个效果。倒是一向与孙总理交好的马玉沣听到一半就铁着脸匆匆离场。
广州的总理陵园已经开始动工,在陵园修成之前,孙总理的遗体暂时存放在北平西郊的碧云寺。江季正发来急电请孙夫人尽快南下广州,孙夫人却执意要在碧云寺住到陵园完工,再陪着丈夫的灵柩一同还乡。
傍晚的时候,出人意料的,美绮来了。毅卿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能来,见她一脸的黯然神伤,二话没说一把先搂了在怀里。
美绮将头埋进毅卿的胸膛,鼻尖顶着锁骨,隐忍的啜泣声透过肌肤直渗入胸腔,听起来如同从毅卿心底里哭出来似的,不一会儿前襟便湿了大片,贴肉的凉意叫毅卿不觉更紧的搂住了美绮。
正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段天佑大大咧咧的进来,“我今儿个可算见识了,我爹那戏做的,整个儿一出《王莽葬平帝》呀!”看见美绮和毅卿正神情尴尬的匆匆分开,“哎呀”一声急忙捂住了眼睛,转身拽了身后的澜生推搡着就往回走,“人家正起腻呢,咱别捣乱!”
天地拉拢了最后一缕光明,收尽了天边澄明苍茫的烟云流霞。从清风小班灰瓦白墙的天井抬头望去,天穹苍茫,寥廓无垠。时至下旬,月缺如钩,薄薄的几片云翼模糊了星光月华,只有近在天河畔的孤星,独自灿烂着。
“我喜欢看落日。”美绮倚在毅卿身边,明眸如水,仿佛是这双眼睛收尽了星河灿烂才使得星月失色,“很多人喜欢朝阳,其实落日时分才是一天中最光辉灿烂的。它把一整天的光明全收进了怀里,就像一个人的晚年,收藏了一辈子所有的美好时光,然后优雅的沉入黑暗。”
毅卿知道她还在想着孙先生的死,便揽过她的肩膀劝慰道,“落日永远不会沉入黑暗,它只是去照亮了另外一片天地。”
美绮报以一个苍白淡然的微笑,“日落西山尚有出云之时,人死却不能复生。”又把头轻轻靠在毅卿的肩膀上,指着天河畔的那颗亮星道,“小时候母亲曾经跟我讲,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灵魂。当每一个灵魂离开□之后,都会回升到天上成为天河里的星辰。当你抬头看星空的时候,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你当时记挂着的那位亡人。”
初春的晚风凉意袭人,美绮小猫似的依偎在毅卿怀里,泪光点点的缓缓讲着,“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看见最亮的星星是猎户座弓箭上的那颗;父亲去世的时候,最亮的星星成了北斗的勺柄。可是今天你看,竟是颗叫不上名字的孤星,天河这么暗淡,它却亮的这么夺目。”
“孙先生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夺目。”毅卿被美绮的话触动了,竟觉得满天星斗都像故人般向他眨眼。
“孤星即便再夺目,又能有多少光亮去驱散黑暗呢?”
“虽然驱不走黑暗,总可以给夜行的人指明方向。”
美绮又往毅卿怀里缩了缩,轻叹着,“可惜我们看到的那颗最亮的孤星,别人不一定能看的到,也许在他们眼里,早就隐没在天河里无处辨别了。”说着又仰脸看着毅卿,暖暖的鼻息悄然吹痒毅卿的下巴,“你说要是等我们俩死了,也变成天河两畔最亮的一对星星该多好!”
毅卿刮了下她的鼻子,“小傻瓜,为什么不在同一边,非要跑到对岸去?”
“离的太近就看不清对方的光华了。”美绮又转眼去看星星,“只有离的远些,隔着浩瀚的星河,方能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有多么璀璨。”
“不行!”毅卿用力搂住美绮,半是玩笑半严肃的说道,“我宁可在你眼里变成一颗毫无光华的石头,也不许你离开我。我要的是朝夕相守,而不是银汉相隔!”
韩澜生站在门边看着星空下那一对紧紧相偎的背影,微含了丝笑浅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谁又招你了?好端端的怎么念起酸诗来了!”段天佑开了一坛子酒,伸手招呼门边的澜生,“随他们腻歪去,咱们喝咱们的!”
“怎么?孙先生刚过世,你也要学他们一样弹冠相庆?”澜生晃过来在桌边坐下,面前的杯子早斟满了。
“哎哎!打住!别跟我提官场上的事儿!”天佑一推手掌,“我最见不得那些人见天儿的耍心眼子,嘴里抹了油似的没一句实话,我都替他们活着累!”
“我还以为你这几年帮你爹跑前跑后的,好歹习惯些了呢!照你这么说,你爹可是给你派了个苦差啊!”澜生笑道,“他把你一会儿德国一会儿西北支使的团团转,也是想让你熟悉熟悉官场上的深浅,以后好给他接班呦!”
“我才不稀罕!”天佑撇着嘴嘟哝,“我早跟我爹说过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只对前两样感兴趣。在家好好孝顺父母,在外对得起朋友,我就问心无愧了。至于治国平天下的漫漫远路,就由你和毅卿文虎这些‘千里马’去上下而求索吧。反正当初的‘四君子’里头,我也就是个充数的,不如好好的呆在自己的马厩里啃夜草,还落个轻省!”
澜生笑看着一桌子的下酒菜,“怪不得现在就迫不及待的啃上了!”
“老兄你有点良心!这可是我专门请了北平最好的鲁菜厨子为你做的!”天佑不满道,“别不识好人心。”
“好好好!我又说错话了行吧!”澜生夹了一块葱烧海参放进嘴里,赞道,“手艺真是不错!”
“那当然了,这厨子可伺候过北平的三朝主子呢!打宣统的时候起,他就是松鹤楼响当当的名厨,后来又相继做了袁世楷和孙沛芳的鲁菜师傅,手艺自然没说的。”
“这么说来你算是第四朝主子喽?”澜生开玩笑道,“你在吃喝玩乐上的造诣,让人不得不佩服呀!”
“当不了‘千里马’,再不研究研究槽里的这点夜草,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啊!”天佑举杯和澜生碰了下,“你们这些‘千里马’忙着撒开四蹄飞奔,追赶八千里路云和月,自然不能和我一般见识。”
澜生却摇头叹道,“其实我们三个私下里说起来,最羡慕的就是你,活的洒脱干脆,无忧无虑的。不像我们,什么千里马呀!那都是一鞭子一鞭子抽出来的。抽的狠点,叫驴套上鞍子也能一日千里了!”
天佑深以为然的点头,“这回见了毅卿文虎身上的伤,我才知道自己命有多好。就我这不长进的脾气,生在那些家里,恐怕早连骨头渣儿都寻不见了。”
“光你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歪理,估计就能要你半条命!”澜生笑着吓唬道,“不过你爹当真能由了你的性子来?他安排你天南地北的忙活,不是为了让你图个‘仕途经济’?”
天佑摆摆手,“我这缸子水的深浅我爹最知道,他早就说过,不指望我以后能帮他打江山,甚至守江山都不用。只要我能过的随心,他就满足了。他还说,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凭着这几年我替他办事结识的人面,多少能混住口饭吃。再加上故旧帮衬照应着,他便是闭眼也安心了。”
澜生连连感慨,“段主席真堪为慈父之楷模啊!”
天佑不好意思的笑笑,“别光说我了,你和霜儿妹妹怎么样?”
“山雨欲来风满楼。”澜生看着杯中浅浅的旋涡,一时面沉如水,忽然眼角又晕开笑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我爹嫌弃霜儿是个戏子。不过我俩说好了,等这次我回去,就一同受洗入基督教,去租界的教堂里完婚。”
“啊?这可是私奔哪!”天佑被澜生大胆的想法唬得一愣,“你爹手那么狠,你不怕他剥了你的皮?”
“大不了就‘生不同衾死同穴’,总好过‘头白鸳鸯失伴飞’吧!”澜生半开玩笑道,“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还能真杀了我不成?”
“也对,你可是独苗呢!你爹可舍不得韩家断了后。”天佑的神情松懈下来,语气却还是忿忿的,“你爹真是老顽固,霜儿妹妹这样神仙似的人儿还嫌弃!戏子怎么了?那也是个红角儿呀!我看霜儿妹妹就比北平上海那些所谓的名媛淑女好的多。要说作戏,官场上那些家伙才叫作的出神入化,追思会上那出《王莽葬平帝》唱的多好呀!同样是戏子,官场上的就高人一等,还睚眦白眼的嫌弃戏台上的是下九流,真比‘文人相轻’更甚!”
“小段,你这么说可把你老爹也搁进去了!”澜生笑着提醒。
天佑气鼓鼓的,“我本就最见不得“孔雀东南飞”那般凄惨的事情,骂起人来哪顾的上这么多!”
澜生笑着摇头,不觉又转眼去看门外的一对背影,黯然道,“看他们两个一副难舍难离的样子,莫要是姹紫嫣红开遍,终付与断井颓垣才好。”
十九
春雷一阵紧似一阵,战鼓般的擂响了和残冬的最后一役。述卿几乎每天都能从报社带回几个炸耳的消息。
四月二日,段纪文召开“善后会议”,公然将孙总理提出的“组建民主政府”变成了各路诸侯的分封大会,以林寿同为首的民主派要员集体辞官南下抗议。
四月五日,国党元老温为良在广州誓师讨逆,要以鲜血维护共和。
四月八日,北平举行学生游行,抗议“善后会议”窃国之举,北平警备司令部出动军警镇压,与马玉沣卫队对峙数小时,幸未酿成流血惨案。
四月十日,桂系军阀刘子昂通电讨逆。
四月十二日,闽系军阀秦凤成通电讨逆。
四月十六日,张炳昌南下出兵汉口。
四月十七日,江季正率黄莆军出韶关北进。
四月十八日,杨槐林率部增兵汉口。
中原战事一触即发。
毅卿的心早被这滚滚春雷搅的没有一刻平静,段天佑见他心神不宁的,竟找了陶潜的《桃花源记》和谢灵运的《谢康乐集》来让他解闷。这些篇目毅卿七八岁的时候就倒背如流了,但想到天佑意在让他“结庐在人境,不闻车马喧”的良苦用心,也抽空随手翻看几眼。
“号外号外啦!”段天佑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喊道,“北伐军攻破汉口,张炳昌折兵两千,败退洛阳了!”
“小段,你这当朝太子爷还有没有点儿立场!”跟在身后的韩澜生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数落。
“我怎么没立场?张炳昌那家伙对我爹阳奉阴违,败退的时候还不忘顺手牵羊占了罗平镇我爹的地盘,活该他吃败仗!” 天佑忿忿道,“张炳昌那个混球,打着把阵地南推一百里的旗号,死活赖在罗平镇不走。爹在北平坐镇指挥,他却来了个趁火打劫!这还叫什么联合防线!”
“张炳昌带兵还是有几下子的,如果不是有保存实力的私心,不至于两天就被江季正的黄莆娃娃军打的溃不成军。” 澜生沉着脸道,“况且杨槐林说是增兵相助,实则隔岸观火,这同床异梦的仗如何打的赢?”
“什么有两下子!”天佑不齿道,“不过是草莽山贼出身,大字不识几个,祖坟冒烟了碰上好运气,拉了山头称了王,也人模狗样的称起大帅来了!什么个东西!”
段纪文是前清海政学堂出身,段氏一门是合肥的书香世家,因此天佑心底里多少有些看不起那些草莽出身的军阀。毅卿和澜生却都忍笑促狭他道,“小段,你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俩的老爹可也是草莽出身!”
天佑觉出自己话说的不妥,赶紧道歉,“失言失言,我是有口无心。”又一转念道,“不过这念过书的和没念过书的还就是不一样,你们几曾见我爹像教训你俩一样教训过我?正乃‘君子动口不动手’也!”
“他还有理了!” 澜生无奈摇头笑道。
正说话间,沈美绮微喘着跑进屋来,一脸的汗津津,两颊潮红,叫毅卿三人顿吃了一惊。
美绮是个极其注重仪表的人,平日里任何时候衣着都是一丝不苟的,蔡公馆的舞会上因为穿了不得体的骑装尚且躲着不愿见人,更别提像今天这样匆忙失态了。毅卿料定出了大事,未及开口,美绮已经焦急的说道,“威廉,张炳昌和杨槐林要对姐夫的遗体下手,现在正在碧云寺和马将军的卫队对峙呢!”
“混帐!追思会上还痛哭流涕的,转眼翻脸比翻书还快!”天佑骂道,“我早说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为何要对孙先生的遗体下手?”毅卿尽管吃惊,面色却依然沉肃,“马玉沣手下的卫队能有多少人?”
“他们说姐夫的遗体镇住了京西风水宝地,助长了北伐军的气势,害的他们兵败汉口,要将姐夫挫骨扬灰……”美绮渴切的看着毅卿,“马将军在北平只有一个警卫队,要起了冲突,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岂有此理!自己没本事和人家打,拿死人瞎出气,真他妈的丢临时政府的脸!”天佑气的鼓鼓的。
澜生拉了拉天佑示意他别说了,又转向美绮,“沈小姐不如暂时留下来,以免张、杨那样的莽夫伤了小姐。让威廉陪你说说贴心话。”说着拽了天佑就要出去。
“我来不是为了说贴心话的!”美绮接过澜生的话,眼睛却依然紧盯着毅卿,“威廉,我想请你出面,力挽狂澜!”
澜生哼的一声丢开了天佑的胳膊站住了,天佑总算明白过来,大步一跨挡在毅卿面前,“喂,你可别打我们家大美人的主意!”
“天佑……”毅卿双手扶着天佑的肩将他挪到一边,冲美绮一笑,“好!我跟你去!”
“你疯了!好不容易从你爹的鞭子底下拣回半条命!你又想送回他手里找……找死么!”段天佑惊的一阵磕巴。
澜生也劝,“威廉你要想清楚,你和杨槐林一向不对付,只要你一出现,这平常老百姓的日子可就过不成了。还有,汉口兵败,你爹这些天心气儿肯定不顺,要是发泄到你身上,你该知道后果!”
“威廉,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美绮平静的说,“但我和姐姐不会离开碧云寺一步!”
“沈美绮!”澜生怒的大吼,额上的青筋都出来了,“你这算什么?拿威廉对你的感情来要挟他?我韩澜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冷酷的女人!”
段天佑也生气了,“你姐夫已经死了,那两个混蛋就算对他的遗体做了再龌龊的事,还能妨碍了他投胎转世不成?毅卿可是个大活人,他身上的伤你也见了,你就忍心为了个死人把他推回到火坑里么!”
美绮不理会他们的话,仿佛眼里只看的见毅卿,“我要听威廉亲口对我说他不去。”
“我真奇了怪了,你姐夫怎么比你男人还重要!”段天佑觉得此刻的沈美绮已变的面目可憎,“不会是姐妹共事一夫吧?”
“天佑!”毅卿喝住他,“你这是给我难堪么!”
段天佑觉出失言,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一手却还抓着毅卿的胳膊。
美绮的嘴唇紧抿了一会,强压了平缓的语气道,“段天佑,你是出于关切一时失言也好,还是当真这么幼稚的认为也罢。我都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天请威廉出面,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我姐夫的遗体,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名叫孙重山的人的尊严,我请他出面挽回的,是中华民国的尊严,是这个国家的尊严!”
“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骗不了我段天佑!”天佑不屑的哼了一句,又转向毅卿,“凭我对女人的经验,老兄你在这位沈小姐心里恐怕连前三甲都排不上!当初北平谈判,她对你小常司令眉来眼去极尽拉拢,现在撕破脸皮开战,就把你一脚踢开!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向马玉沣和江季正投怀送抱了!你还要傻乎乎的替她出头么!”说着竟被怒气呛了一口。
美绮怨愤的目光直射天佑,冷不防韩澜生一句搭腔,“这位沈二小姐还真不好说。”急忙转了委屈的眼神向毅卿看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这个我清楚。”毅卿安慰的拍拍两位好兄弟的肩膀,不愠不怒倒像是个局外人。其实在他们几个斗嘴的当口,他心里早盘算好了,今日碧云寺的这出闹剧,正是他常毅卿重新“出山”的恰当时机。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后路在哪里,难不成真在这烟花柳巷里了此余生?孙先生逝世以后,中原战事一触即发时他就萌发了“浪子回头”的念头,而汉口之战的失利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不是不知道回去的后果,不是不恐惧常家无情的家法,可他却不得不回去。同为子弟,若是述卿、士卿,或许真的可以像二哥介卿一样远渡英伦一走了之,可惟独他不行,因为他不仅仅是常复林的儿子,更是掌管着二十万兵马麾辖海陆空三个兵种的东北军副司令。他这么一走,历时数年一点一滴改造起来的二十万新军就会归入郭庭宇杨槐林那些老顽固的麾下,成为无谓内战的机器。他多年来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奉军春暖屠苏般的新气象将不复存在,连龙云秦大成这些少壮军官都会受到排挤。为将者讲的是智、信、仁、勇、严。如果他继续躲在这烟柳之地缩藏下去,就是“五德”俱失了。
“哥们儿,你可别犯糊涂!”天佑见毅卿半晌没说话,担心的加重了语气。
澜生却双目炯炯的盯着毅卿,“威廉,怎么决定是你自己的事,谁也勉强不了。我只想告诉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择了一样就要舍得放弃另一样,反复无常患得患失只会害了自己!”
毅卿明白澜生的话,他是在劝告自己既然选择了自由,就要舍得放弃曾经的光环。其实他舍不得的,并不是那道夺人眼目的光环,而是……,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留恋的是什么。是呕心沥血训练出的严明肃整的新军?是山海关意气风发沙场秋点兵的那些岁月?还是从孩提时起就浸到骨子里的大西楼的凝重气息?甚至……甚至是生他养他却叫他又敬又怕的爹?毅卿在心里取笑自己,常毅卿啊常毅卿,你扯着二十万新军和为将五德当作幌子,不过就是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犯贱想送回去讨打罢了。小时候挨了打都会想着有一天离开关外爹的地盘,自己就自由了。可是现在呢?逃到北平又如何?爹一句都没哼哼,自己不还是得乖乖的回去?只怕他学会了齐天大圣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也依然翻不出爹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想好了,我会回去和爹负荆请罪。”
天佑忍不住喊出声,“毅卿!”
澜生拉住天佑,叹口气道,“他人逃出来了,魂儿却还在他爹手里攥着,就由他去吧!”
毅卿让美绮先走一步,天佑拉着脸不想理他,澜生却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毅卿来到文虎的房间,之所以让美绮先走,一是两人同时出现会更加激怒张炳昌和杨槐林,二是他想再看一眼病榻上的文虎,毕竟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文虎在安静的睡着,呼吸均匀,面色依然苍白,腮边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毅卿想起周勇说陪夜时经常见文虎泪流满面的在梦魇中挣扎不醒,虽然他无从知晓文虎梦见了什么,但他知道文虎心里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燕云岭初识以来,几乎从来没有听文虎提过家事。他们几个直到听了藤田一郎的事情想猜测来龙去脉的时候才发觉,原来他们对文虎竟是知之甚少,文虎身边的人与事,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妻儿都只是一个个单薄的名字,他们从未在文虎嘴里听到任何有温度的感慨和评价。不像他们三个,连细小琐碎的生活逸事都乐于分享,活色生香的仿佛每人拥有了三段人生。每当这种时候,文虎就只是静静的听,除了寥寥几句附和,剩下的便是微笑与沉默。
毅卿本想与文虎话个别,见他难得睡的安稳,不忍打扰,便扯过桌上的纸墨写了几行,是皮黄《赤壁》里的几句唱词:
大江待君添炙炭,
赤壁待君染醉颜。
松柏筋骨当岁寒,
人生何处不笑谈!
他轻轻吹干墨迹,把纸压在文虎的枕头底下,一丝不苟的戴好军帽,系好风纪,挽起大衣轻轻合上门。一下楼梯,却发现天佑和澜生正站在冷飕飕的大门口等着他,天佑满脸的不快,手一挥砸过来一串叮当作响的物件儿,毅卿定睛一看,是把车钥匙。
“我段天佑从来不走回头路,既然当初救你出了龙潭,如今就不会亲手送你回虎穴!”天佑拉过一边的周勇,“让他送你去吧,你的伤开车不方便。若是我去一定拦你!”
“好兄弟!”毅卿眼底一股潮热,尽管天佑表面上还在生气,心里却随时都在为他考虑。这段时间在北平,天佑为了他和文虎操了不少心,每天伤势的好坏,心情的起落,天佑都交代了吟香要说与他听。别看天佑平日里满嘴没正经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待起朋友来却是掏心窝子的热忱真挚。
澜生叹口气淡笑道,“回到奉天,给我们来个电话,我们好知道你还活着呀!”
毅卿点头答应,握着澜生的手半天,看了眼楼上才道,“文虎他若是伤好了要走,就随他去吧,别再拦着他。还有,述卿回来,你就告诉他,他哥哥是张没用的风筝,飞到哪儿线都攥在别人手里,只希望他这只小鹰能无拘无束的展翅高飞。”
“板着脸干吗?又不是临终遗言。”澜生强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你老兄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虎的事情45章交代
续上
周勇开着段天佑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一路暴土扬尘的西驰而去。副驾上的毅卿却在专心的往手枪里装子弹,五颗金灿灿的德国子弹排出一朵漂亮的梅花,毅卿啪的弹上轮盘,呼拉拉的飞转了几圈,才将枪收进腰里。
“长官,”周勇瞟了一眼身边,不无担忧的问,“您不是真打算和他们动枪吧?”
“有备无患。”毅卿目视前方,摸棱两可的回答着,帽檐下略显苍白的清俊脸庞随了车子不停的摇晃,眼神却异常集中的落在前方的某一点上。
段天佑的车有免查的特权,他们连刹车都没踩就冲出了西郊检查站,提路障的士兵连连咋舌,直庆幸自己眼明手快。
可是出了检查站没多久,一辆从岔道上拐过来的运输卡车慢吞吞的挡在了他们面前。
周勇急的连连摁喇叭,无奈那大车突突喘着粗气,仍旧像个重病号似的龟速前行。“真邪了门儿了!碰见这破车!”周勇无奈的又砸了几下喇叭,“这条路太窄,我们超不过去!”
毅卿一把揪过车头上的喊话器,大声喊道,“我是副司令!前面的车速速让道!”
“长官,好象是东北军杨槐林部的军需车。”周勇看清了车屁股上刷着鲜黄的“奉”字,号码有些眼熟,似乎在晋西北见过。
毅卿继续喊,“快滚到路边野地里去,把道给老子让开!听见没有!”
军需车的运输兵从车后镜里看见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不屑的对押车的军官哼道,“什么狗屁副司令,竟敢管到咱们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番号!”
军官正抽着烟,连眼也不抬,“别理他!现在的北平,天上掉块砖都能砸死三个副司令,装什么大尾巴鹰!”
毅卿丢开喊话器,摸出腰间的手枪,冲周勇道,“往右贴紧,再往右!再来一点!好!”
周勇不知所以的方向盘一阵乱揉,眼见右车轱辘都要掉下路基去,却看毅卿摇下车玻璃,探出半个肩膀,右手稳稳的举起手枪,单眼瞄准了大车的右前轮。
“乒”的一声枪响,“他妈的!”押车的军官还没来的及骂出口,军需车猛的失去控制,醉汉般歪斜着一头向野地里栽去,冲出几十米后仰翻在地,四轱辘朝天乱转,物资天女散花似的洒落一地。
周勇看的目瞪口呆,咽了唾沫道,“长官的枪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车后镜里,两个人正狼狈不堪的从翻了的车里爬出来,跳着脚冲着扬长而去的他们啐唾沫。
“有空再教你。”毅卿拉回目光,满意的收起枪,“现在给我把油门踩到底,直奔碧云寺!”
碧云寺里早已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院子里站满了穿奉军和豫军军装的士兵,把穿着绥远军军装的马玉沣卫队逼到孙总理灵柩的一角,马玉沣没有在场,孙夫人一身缟素的站在卫队中央,沉静的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一切。张炳昌在军靴底上磨着刺刀,不时阴损的瞥一眼孙夫人,说话不重却分外刺耳,“夫人,你最好放聪明点。我张某人怜香惜玉无意伤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夫人轻蔑的一笑,身子纹丝不动。
张炳昌奚落的鼓起掌来,“节妇烈女啊!没想到你那死鬼丈夫反了一辈子的封建,身边却有这么个堪比《烈女传》的老婆,真该让段主席给夫人你立座牌坊呀!”
“夫人你青春正盛,又是这般花容月貌,当真就愿意为了那个躺在棺材里的糟老头子生殉?不如……”张炳昌嘴角一丝□,“不如跟了我张某人,包你心旌飘荡!”
豫军士兵一阵狂笑,孙夫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叹道,“佛堂何辜,招此无良鼠辈!”
杨槐林在一边悠然的抽着烟,听此言将烟一把摔在地上,“别跟她废话!她既然这么想见她男人,就遂她的愿好了!”
张炳昌眼睛里凝起冷光,“夫人,张某人不是没给过你生路,无奈你自作孽不可活,就别怨我心狠手辣了!”
“准备!”杨槐林一声令下,四周举起了一片枪林,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直直的瞄准了孙先生的灵柩。孙夫人和卫队也端着枪对峙,不过在奉豫联军偌大的包围圈中,显得那么势单力薄。
“住手!”伴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在寺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身披黑呢大衣的军官,三两下甩开门口围着的士兵,冲到杨槐林面前抬手就抽了个了大嘴巴,“谁给你的胆子要毁孙总理遗体?你是不是活够了想找死!”
杨槐林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捂着脸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常毅卿?小常司令!”
“亏你还叫我一声司令!刚才路上你的军需车居然敢不给我让道,想造反不成!”毅卿大声斥责,丝毫不留情面,“赶紧把队伍给我撤了,少在这里丢东北军的脸!”
杨槐林毕竟老练,短短时间内已经从震惊中定下神来,“小常司令,我们今天的行动可是大帅默许过的,你不会又想和你爹对着干吧!”
“默许?”毅卿冷笑,“批文呢?电令呢?空口无凭的,你竟敢把这种龌龊勾当扯到我爹头上,单凭这一条,我现在就能毙了你!”
杨槐林斜着眼不服气的看着毅卿,“小常司令,我还以为你被大帅的鞭子抽的躲在哪个大姑娘的裤裆里不敢出来了呢。没想到这会子你倒冒出来了,我杨槐林今天就以下犯上一回,把你抓回奉天,定是大功一件!”
毅卿一个箭步冲到灵柩跟前,抖落身上的大衣盖在棺木上,又转身挡在孙夫人面前,“你们要毁孙总理的遗体,先让子弹穿过我常毅卿的胸膛再说!我看你带个死人回奉天,还是不是大功一件!”
“谢谢你,毅卿!”背后传来孙夫人轻声的感激。
毅卿偏过头回道,“夫人放心,我人在总理遗体在!”
“小常司令,你别以为自己的金贵身子往这儿一搁我们就没辙了。”杨槐林冷言冷语的奚落,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张炳昌,“你这么多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的未来岳父张大帅气得追着你爹退亲。大帅一怒之下,后悔了那天没把你当场打死算了!如果你再不让开,我就替大帅动手了!”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我数到三,你再不让开可就开枪了!”
“杨槐林,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你还想用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吓唬我么!”毅卿大笑几声,“你根本就不敢开枪!我在我爹眼里再不堪,那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生骨肉,扶不起的阿斗尚且做了蜀汉新君,我常毅卿自诩比他还是绰绰有余!而你杨军长即便当初和我爹结义桃园情深意重,终归也是异姓旁人。就算是要取我这条性命,爹也断不会假他人之手!”
杨槐林见来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小常司令,你如果不插手今日之事,我可以装作不清楚你的下落。张大帅早就决定退婚了,自然也不为难你。”
毅卿心想,这个杨槐林真是有勇无谋,他既然决定出面,自然是做好了不再躲藏下去的打算,居然还拿这个来要挟他,真是滑稽之极!“我今天站到这里,就已下了负荆请罪的决心,杨军长这番好意恐怕我承受不起。不过,在父亲责罚之前,我还是东北军的副司令,是今天在场的东北军中最高的官长。现在我命令你们,放下手中的枪,马上撤退!”
东北军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稀稀拉拉的放下枪,冷不防杨槐林“乒乒乒”朝天放了三响,“都他妈的给我端好喽!”一部分士兵又犹豫的端起枪。
“杨槐林!你敢违抗军令!”毅卿的目光逡巡着周围的士兵,“东北军姓常不姓杨!你们吃常家的,喝常家的,拿常家的军饷,现在却拿枪指着我常毅卿,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想吃我常家饭的,就把枪给我放下,不想吃的,先把这身军装扒了,再端枪和我说话!”
士兵们纷纷放下枪,杨槐林气急败坏的跺脚,“真他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好!你是少帅,今天我是奈何不了你,不过还得看张大帅买不买你的帐!”
张炳昌一直面色铁青的站在一边不说话,这时候才开口道,“常毅卿,我早听人说你是什么四君子之首,还以为是什么神仙人物呢,却原来是个不懂事的泼皮种子!还没成亲就把我的淑云撂在半空中下不来台,亏我还听了你爹的话占了罗平镇。早知道我们没有翁婿的缘分,老子才不去招惹段纪文呢!咱们现在要是撕破脸,大不了把罗平镇还他,再北撤一百里当作见面礼,你们常家就乖乖呆在关东别操这份闲心了!”
毅卿听天佑提起过张炳昌占罗平的事,却没想到是父亲授意,看来父亲已经不满足于做他的“东北王”,要与段主席在朝堂上分庭抗礼了!张炳昌说这番话的意思,是警告他别以为豫军只有常复林这么一条后路,没有了翁婿的情分,豫军完全可以弃常联段。不过退婚一事倒是颇合他心意。
情势有点出乎毅卿的意料了,他定了口气道,“张大帅,孙总理逝世之时,临时政府组织万人送灵,做足了文章。无非是想向天下人卖个好。今天你若毁了孙总理的遗体,自己遭人唾骂不算,还会连累已经饱受诟病的临时政府臭上加臭!到时候怕是段主席也会惹上一身臊,你那北撤一百里的见面礼恐怕就不够了!”
“这个不劳你操心!”张炳昌冷笑道,“临时政府本来就像块茅坑里的石头,还怕臭么?天下人是哪里人?不就是各家地盘里的老百姓!只要赶跑了北伐军,自家圈里的牲口还不是任凭宰割?人心这东西,枪杆子一压,还有哪个敢有二话!”
毅卿倒抽口凉气,天佑说的没错,张炳昌果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匪,说话都是一副打家劫舍的架势。和杨槐林还真能凑成一堆。和他们比起来,父亲可算的上是“儒匪”了。
毅卿正想着如何应对,突然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姑娘,扑拽住张炳昌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淑云?你来干什么!”张炳昌惊的大眼一瞪,手却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后背,难得的轻柔慈爱。
淑云!毅卿也认出来这个姑娘就是照片上的张家小姐,顿时不明白这父女二人唱的是哪出。
“爹!”张淑云一脸娇憨的摇晃着张炳昌的胳膊,“你为了个死人就和常少爷吹胡子瞪眼的,叫女儿进了人家的门怎么做人啊!”
“没羞没臊的!”张炳昌愠怒的甩开女儿的手,“这小子晾了你这么些天不知上哪里风流快活去了,现在又端着枪和你爹做对,你中了哪门子邪还要嫁给这么个破落东西!”
“爹,常少爷是正经人,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的!”张淑云急切的看着毅卿,似乎在暗示他什么,“常少爷一定是挨了常伯伯的打,一时面上搁不住,去朋友那散心去了。”
“是吗?”张炳昌瞥了一眼女儿,“你和他没见过面,怎就知道他是正经人?”又转向毅卿道,“那你倒是说说这些天你都藏到哪里去了!”
毅卿知道张小姐意在救自己,但是如果顺了她的话往下说,这婚不就退不成了么!他躲开张淑云期待的眼光,玩世不恭的答道,“我这些天都在北平清风小班长宿。男人嘛,心情不好的时候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
“你听听!”张炳昌冲女儿吼道,“他常毅卿空有一副正人君子的臭皮囊,骨子里就是个不长进的浪荡子!你还要巴巴的嫁给他受气么!”
张淑云失望的看了一眼毅卿,又委屈的说道,“女儿不管他是好是坏,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再是浪荡不长进,女儿也认了!”
“你这不是还没嫁么?爹给你退亲!”
“爹!不用了!虽然还未成亲,但女儿心里早就嫁他了。”
“你这是……”张炳昌气的七窍冒烟,“你得了什么失心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我张炳昌的女儿还愁找不着婆家?”
“张小姐,你……”毅卿被张淑云这么一闹,倒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再这么坚持下去,非坏了事不可。
“常少爷,你什么都别说了。”张淑云黯然神伤的看着毅卿,泪珠儿都在眶里打转,“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很多年前你就已经在我心里了。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空谷幽兰的出尘之美,关东佳儿乘风起,大鹏一去几万里。这些摘句我全都默记在心。当年的那张《星岛日报》我一直视为珍藏,虽然发黄变旧,边角却没有一丝破损折卷。每天早上我要看一眼你的大幅照片,这一天才能过的有滋有味,如果一天看不到,就心慌的不行。前些日子知道与你订了亲,你都想象不出来我有多快活。”张淑云扑簌簌的开始掉眼泪,“我知道你身边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缺,我也知道自己相貌平平,配不上你。可是我只是想在你身边,能看到你就满足了。你可以随心所欲的纳妾,可以去清风小班,可以去找任何你喜欢的女人我都不拦着,只求你让我在你身边照顾你!”
不只毅卿,几乎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张家小姐的这番痴情的话惊住了。张炳昌气的青筋暴突,举手想抽女儿的嘴巴,最后却响亮的落在了自己脸上,“我张炳昌怎么生出这么个没皮没脸的闺女,真他妈的丢人现眼!”
毅卿一时没了主意,枪口刺刀他不怕,可是这个抽噎着哭成了泪人儿的张家小姐却叫他束手无策了。
杨槐林凑近张炳昌,“大帅,我看今天不如先算了。这桩儿女官司不如等回了奉天,您再和我们大帅商量定夺。”
张炳昌叹口气,冲着孙夫人恶狠狠道,“今天碰上这对小冤家我认栽了!算你那死鬼老公运气,如果北伐军还是用兵如有天助,我断饶不了你!”又喝令道,“收兵!把这小子给我带回去!”
孙夫人捉过毅卿的手,按了一块玉在他手心里,“这是总理病重时我为他求的平安符,他没来的及带,现在送给你,要好自珍重!”
毅卿点点头,心乱如麻,他知道事情已经变的一团糟,决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控制的了。
被推进张炳昌的车里去之前,他冲满面焦虑的周勇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周勇拧着眉头欲言又止,只好目送着张炳昌的队伍远去。
坐进车里的一瞬间,毅卿突然想到,美绮呢?美绮先走一步却为何没在现场?他赶紧将目光转向身后,却发现一个穿着洋装的身影在车后的扬尘里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小点。
原来刚才她一直都在,那为何要避之不见?难道她知道张淑云会出现说出那一番话?或者根本就是她找来的张淑云?毅卿脑子里乱极了,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把头埋进膝盖,只听见碧云寺里传来了凝重的钟声,一记一记敲打着人心。
二十
回到奉天,由于张淑云的坚持,张炳昌收回了退亲的打算,婚事仍旧定在老日子六月十六举行。常复林见自己的算盘没落空,对这个懂事的儿媳妇很是满意。而毅卿由于是“带罪之身”,虽然淑云求情免了皮肉之苦,却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一切只能听由父亲做主,再是满腹牢骚委屈也无人理睬。
张家父女前脚刚走,常复林就唤了毅卿到客厅,面色阴沉的喝令儿子跪下,刚要审问,不料松井正雄带着日本军部的人来访,一时躲避不及,只好让毅卿暂时藏到屏风后边。
“松井兄,里面请!”常复林大笑着把客人迎进厅来,落座后才问道,“这位先生是……”
松井正雄赶紧介绍:“这位是日本军部的少将参谋中村义男,这次本是到西北公干,久闻复林老兄的大名,专程找在下陪同前来拜访。”
“中村兄太客气了。”常复林笑道,“不过你找松井兄陪同可是找错人了,他从来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怕是顺手带了中村兄来,既办了正事又卖了人情!”
中村义男不懂中文,迷茫的看着常复林,松井正雄侧身耳语了几句,他才哈哈大笑,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东洋话。
松井正雄笑着翻译,“中村君说,如此甚好,既不烦劳我专程陪同,又能一睹大帅风采,一举两得!”
常复林又笑着和他们扯了几句客套话,松井正雄才进入主题,“复林老兄,长岭煤矿一事虽然老兄已经双倍赔偿了,但这些日本侨民远离故土来关东经营煤矿,总不好就此坐吃山空,东北的煤矿多如牛毛,还望老兄割爱几处,安置一下这些侨民。”
毅卿在屏风后听的心里直骂:这帮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东洋强盗,都拿了补偿了,还想掰扯到什么时候!却听父亲的声音,“这恐怕不妥吧!好比是我砸了你松井家的宅子,要么赔钱,要么帮你把宅子修好,没听说过既赔钱又要修宅子的。更何况,这砸的可是我常复林自个儿的宅子。松井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松井正雄笑道,“老兄的比方好!不过,这是两不相欠的赔法。如今老兄你有求于我们,就不能再这么小气了!”
“你要钱,要多少都行!那是我常家的财产!”常复林不高兴的拉下脸,“但煤矿是国家的,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我不能随便慷他人之慨!”
松井正雄意味深长的一笑,“你们不愿意,自然有人愿意。西北的梁成虎已经同意把晋西北的三处大煤矿都交给日本商社接管,老兄你可再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了,再不松口,你要的那些援助一泡汤,损失最大的可是你东北军呀!”
常复林轻蔑道,“梁成虎讲话从来没信用,你们小心他过河拆桥!”
松井正雄呵呵笑道,“要说讲话没信用,谁能比得上老兄你呀?从松辽铁路到长岭煤矿,老兄你尽玩玉石俱焚的损招,我们哪回得着便宜了?过河拆桥该是你常复林的拿手好戏才对!”
“那梁成虎到时候反悔,你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
松井正雄哼了一声,“他可是有把柄捏在我们手里,他是绝对不敢反悔的!”
常复林斜着眼看他,半开玩笑的道,“中国人脑后的小辫子早就剪了,还能落在你们手里?”
松井正雄正色道,“他弟弟杀了军部的少将参谋藤田一郎,这个把柄够不够?”
“也不知道是你们的人作了什么孽!”常复林反唇相讥,“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杀?又不是过街的老鼠!”
“复林老兄,你还是这么爱逞口舌之快,要小心祸从口出呀!”松井正雄呵呵笑道,“这个老兄你就别打听了。杀人偿命总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梁成虎要保住他兄弟的性命,就只能听我们的话。”又摇头叹道,“如今真是世风日下,这子弟都把孔孟之道忘干净了,一个个不服管教,比我们日本的年轻人差远了。老兄你那个顽劣的令郎也该好好管管才是。”
“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常复林白了他一眼,正要继续反驳,常三进来低头报告,“杨槐林军长有要事求见!”
“两位先坐,我去去就来!”常复林起身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松井正雄换了日语问中村义男,“中村君,藤田到底是怎么回事?谈事情怎么把命也谈丢了?”
中村义男摇头叹气,“一时大意啊!你也知道藤田有那种嗜好,都怪梁成虎的弟弟长的太招人了,藤田第一眼见就喜欢的不得了。听说那小子在日本留过学,就借口想听三晋的风土人情,让梁成虎差了弟弟来陪我们几个参谋喝酒。藤田事先在酒里下了迷药,把那小子迷倒后,藤田和山本、渡边他们几个好这口儿留下来风流快活,我们几个就回去睡觉了。”
屏风后的毅卿捂住嘴的手不停的发抖,他在日本留过学,他们的对话他听的真切。千猜万猜,他怎么也猜不到,文虎竟然是被这些禽兽不如的日本人给……他心如油煎,使劲拧着自己的大腿才克制住了冲出去的欲望。
松井正雄一声叹息,“我早劝过藤田君,一个军人,别养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毛病,又是刺青又是龙羊之癖,早晚会惹麻烦!这下倒好,连命都丢了。”
中村义男答道,“其实原本不该如此,山本、渡边他们都完事了,藤田非要单独跟那小子再呆一会,还嘱咐了不许人打扰。早晨勤务兵敲了半天门发现不对劲,进去就看见藤田□的躺在床上,脖子上五个青紫的手指印,脖子被捏断了,骨头碎成了几截。军医看过说是练武之人所为。后来我们才知道,梁成虎的这个弟弟在五台山学过功夫,早知如此,就不该让藤田去招惹他!”
“他肯定是见了好皮囊,又想刺上几笔。”松井正雄接着道,“以前就听说他见了好看的男人,就想在人家背上刺青,这回把命也砸上了。”
“可不是么!山本、渡边事后都吓得直哆嗦,幸亏那小子醒过来后躺在身边的不是他俩,不然的话,也逃不了一死。”
毅卿觉的自己的心被这些话击的粉碎,文虎一定不知道,除了最后被他亲手捏死的那个藤田,还有两只禽兽也轻侮过他!毅卿宁可文虎这辈子蒙在鼓里,也不愿意让他直面这样的残酷事实。
“后来怎么处置了?”松井正雄问。
“那小子当晚就跑了,梁成虎原本不肯承认,幸亏渡边拍了几张那小子□的裸照,梁成虎才软了下来。他们支那人最讲脸面,如果这些照片公之与众,西北王梁家可就没有脸面可言了!”中村义男不屑的笑道,“不过说来也奇怪,那小子都快跑到绥远了,不知怎么的又良心发现的折回来。军部参谋团的人当场就要毙了他,梁成虎死活给拦下,说要亲自动手。结果那小子吊在刑房里打了三天三夜还没断气,被手下几个不听话的豁出命去抢跑了。”
“抢跑了?”松井正雄惊讶道,很快又平静下来,“不过有那几张照片,倒不怕梁成虎反悔。”
中村义男又道,“其实谁不知道,梁成虎无非是在拖延时间。只可惜手下的人太耐不住性子,再等上两天,梁成虎打点内阁大臣的那些金条就起作用了。现在内阁不是已经同意网开一面了吗?”
“赔上三座大煤矿,弟弟却一走了之不知死活,梁成虎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不过总算是护住了颜面。”松井正雄笑道,“不过我倒想见见梁成虎的这个弟弟,既能让藤田动了色心,又练的一手好功夫,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中村义男笑道,“松井君不会也有那种兴趣吧?听说常复林有个儿子也是个极品,不如你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松井正雄挥手道,“说笑说笑,我只是好奇而已。藤田的事一出,谁还敢动这种歪脑筋!”
毅卿的指甲在大腿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月牙,裸照、煤矿、刺青、金条……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想起了文虎背上惨不忍睹的烙印,想起了周勇说的三天三夜的私刑,想起了文虎那句“把你换作我,早死过八百回了!”他联想起这一切,发现事情远不是自己原先想的那样。难道烙印是为了除去藤田的刺青,而私刑是为了拖延时间争取日本内阁的宽释?毅卿脑子混乱,记起文虎在病床上说的“人之落魄竟连求死也不能”,幡然顿悟,原来文虎在关帝庙决定回去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恨自己当时竟然还那样步步紧逼着文虎回头,那无异于在文虎的软肋上又插了一刀啊!毅卿的眼泪滚烫的滑过脸颊,嘴却被捂着强咽着悲声。
作者有话要说:文虎啊,这是我除了毅卿挨打之外,写的最郁闷的一章
续上
常复林面色铁青的回来了,松井正雄马上换了一口地道的中文,“老兄,刚才商议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只要打跑了北伐军,煤矿的事好说!”常复林爽快的答应道,“过两天我差人列几个大矿出来,给松井兄送去!不过有言在先,你也知道的,我常复林从来不会签那些破纸片,咱们口头约定,战后兑现!”
中村义男和松井正雄嘀咕了几句日语,毅卿听的大概意思是没有合同怕他反悔什么的。松井正雄也用日语回答说是军部也不希望签合同,怕落了把柄在国联手里惹麻烦,有辽东二十万精锐关东军坐镇,量常复林也不敢造次。
常复林冷眼看两人嘀嘀咕咕,自己一句听不懂,使劲咳嗽了一声,松井正雄笑着回过脸来,“那就一言为定,老兄务必信守诺言才好!”
松井正雄和中村义男互相让着走了,常复林狠狠的朝门口啐了一口,破口大骂,“松井你他妈的混蛋!老子最讨厌被人掐着脖子要好处,敢骑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惹毛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奉天的日本侨民给屠了,所有男女老小鬼子,一个别想活!”说着把烟嘴一把摔在地上,“说我常复林言而无信,老子就言而无信到底了!”
常复林骂完解了气,才想起屏风后的儿子来,走过去一看,毅卿正坐靠在屏风脚上,满脸是泪,一手捂着的嘴里发出隐忍的呜咽,肩膀还在不自觉的发抖。
“老子还没开审呢!瞧你这点出息!没用的怂包!”常复林以为儿子是害怕责罚才痛哭流涕,虽然心里诧异,嘴上却早骂出来了。
毅卿泣不成声,“文虎他……他被那几个日本人给……给作践了!”
常复林的脸色顿暗,浓眉紧绞,“我早说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一帮龌龊东西!”看看哭的抽噎的儿子,抬手使劲掴了下后脑勺,“把马尿收了!上外头跪好!老子有话问你!”
毅卿此时早已顾不上顶嘴了,失魂落魄的走到厅中跪下,眼泪还是不住的流。
常复林看着儿子叹口气,“哭吧哭吧!我知道你和梁文虎要好,也实在是可惜了那孩子。”
毅卿的眼泪越发泉涌般的滚落。
常复林接着道,“刚才你也听见了,日本人还是不依不饶的伸手要煤矿,如今南方有北伐军,辽东有关东军,临时政府内部也勾心斗角的不是一条心,统统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你爹这把骨头撑到如今容易吗!刚才杨槐林报告说,福建的秦凤成已经北上讨伐韩继中,咱们又多了一条战线!偏你还来添乱!”
毅卿跪着不言声。
常复林无奈的叹气,“爹知道那天当着松井和福元的面打你,你抹不开面子。可你当真以为爹想这么打你呀?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先稳住他们,万一关东军趁咱们入关打仗的当口,往背后捅一刀,那咱们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一走,张炳昌嚷嚷着要退亲去联合段纪文。你知道爹有多被动!幸亏淑云识大体,把她爹给劝了回来,不然的话,临时政府更成他段某人的一言堂了!”常复林看了一眼儿子,难得的伸手替他抹去下巴上挂着的泪珠,“张炳昌和杨槐林要去闹孙重山的灵柩,爹没拦着,不是爹心狠,而是爹知道,只要他们去闹,儿子就能回来了。”
毅卿惊的抬头看父亲,好一计“引蛇出洞”啊!他果然乖乖束手就擒,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当年你娘找人给你算过命,说你是个风筝命,得有人把着线才能飞的高飞的远。爹也想好好把着你这根线,可是如今这大风大浪的天气,爹真怕把不住你呀!”常复林黯然神伤,“你这倔强的性子,受了委屈就一走了之。你也不想想,如今这样的世道,哪里还有比家更稳妥的去处!在家爹打你骂你,可心里是疼你的,哪有老子愿意见儿子受罪的?爹也是没办法啊!可到了外头,人前对你装笑脸的,人后保不准就要了你的命呀!梁文虎的事你也知道伤心,可见世道险恶。你以为段天佑将你藏起来爹不知道?爹只是不想惊动段纪文,万一他知道我要将你抓回来,索性支使他那个头脑单纯的儿子把你弄去了合肥怎么办?到时候爹就只能听由他段某人编派了!”
毅卿又是一惊,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一层,不过既然父亲能支使张炳昌占了罗平镇,那段主席自然也能抓了常家少爷作为要挟。
“段纪文以为北平是他的地盘,我不敢乱来,以为你就乖乖的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儿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还是主动跑回我身边来了。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常复林走到毅卿身边,手按着儿子的肩膀,“段天佑没什么心眼,他老爹可不是吃素的。他风雪天飞来奉天接你回去,没有他爹的默许,谁给他把北平西郊机场的冰都铲了?又上哪里找的德国大夫给你治伤?”
毅卿只觉丝丝凉意透骨,清风小班那些看似温馨的日子竟也有着如此不堪的内幕。如果天佑知道自己的古道热肠被父亲用作对付朋友的工具,不知道该多伤心。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早跟你说过,乱世里能混出点名堂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常复林蹲下来,两手搭着儿子的双肩,“你全身而退,段纪文一定后悔莫及。不过爹的另一块心头肉还在北平,他一定正虎视眈眈呢!”
毅卿顿时抓住了父亲的手,“小弟!小弟他在《星岛日报》北平办事处!”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想一天更两章的,可惜偶是上班族,工作又忙……哎!
二十一
常复林的人还没到北平,段纪文就派人去了《星岛日报》北平办事处,借口抓逃犯企图扣押述卿。好在约翰森消息灵通,先一步把述卿藏进了租界,这才化险为夷。段纪文不敢去租界抓人,便调了三个警备队在租界边上设了关卡,加强了过往行人的排查。述卿只好暂时藏在约翰森的英国朋友鲁道夫家。常复林派去的人见此状况,只得无功而返。
段天佑因为述卿的事被父亲关了禁闭,尽管着急冒火却也有心无力。偏偏这时澜生打来电话:文虎不辞而别了!天佑一时急火攻心,竟大病了一场。段纪文守在儿子床边喂药喂水,体贴照顾之极,嘴上却毫不放松的不许天佑出门。天佑赌气不吃药,端上来立马打翻,结果段纪文每见儿子拒吃一次,就把煎药的下人打顿板子。天佑听着那鬼哭狼嚎的惨叫,只得乖乖就范。
秦凤成北上山东,韩澜生被父亲的加急电报招回济南商量应对之策。江季正的黄莆军还在湖北与张炳昌的部队隔江对峙,梁成虎和马玉沣在晋绥边境摩擦不断,大有一触即发开打的架势。而广西刘子昂的部队也已经逼近安徽,段纪文急调华北皖军的四个师南下增援老巢,常复林却趁北平兵力空虚一举控制了京畿,险些把段纪文挤兑得没了立足之地。整个中原和华北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热腾腾行军的部队,老百姓只能凭着经过家门口的部队装束来判断自己的家乡现在是归哪位长官管辖,今天一片蓝军装,明天又是一片黄军装,今天蓝军装和黄军装拍膀子坐在一起喝酒,明天又枪炮横飞的打个你死我活,平头百姓有时就闹不清了,又见他们白吃白喝明抢强夺的德行都差不多,也懒得去区分番号。不过,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学生娃娃军老百姓是欢迎的,他们有礼貌不胡来,白净的年轻脸蛋让乡亲们想起自家还在学堂念书的孩子。有时候老乡们见娃娃们饿了,就往他们手里塞馍馍,娃娃兵们笑着道一声谢谢老乡们心里就十分受用。
北平已成了东北军的地盘,段纪文虽然名义上还是临时政府的主席,实际上却不得不看常复林的脸色行事。述卿依然躲在租界里不出来,常复林派人请了四趟都被约翰森挡了回去,气的常大帅直骂当年刘玄德也不过是三顾茅庐,自己的这个犟种儿子却比诸葛孔明摆的谱还大。
今天天气不错,述卿正坐在鲁道夫家的大窗台上晒着太阳看报纸。暖暖的光线带着青草的芬芳在字里行间跳跃,窗外已是初夏的葱翠景象。述卿抹抹额头上的微汗,熊熊燃烧的战火仿佛把北平六月的天气煽得比往年都要燥热,述卿出神的看着院子里盛放的蝴蝶兰和带着醺醉红色的小玫瑰,突然想起大西楼后池的荷花该开了吧?哥哥小时候最喜欢带着他坐在荷花池边背书,揪个嫩莲蓬下来,背会一篇就喂他吃一颗莲子,那清新鲜美的味道他到如今都还记忆犹新。有时候哥哥挨了爹的打,或者被其他兄弟欺负了,也会跑到荷花池边一个人发呆,不出声也不流泪,经常都是小尾巴般跟过来的他看见哥哥的伤,小嘴一咧哭得歇过气去,最后还得让满身伤痕的哥哥哄着背了他回去。想着想着,述卿不觉伤感起来,不知道奉天现在的天气怎么样,哥哥是否也会有这样的闲情依着窗台看报呢?
约翰森顶着一脸阳光晒的古铜色进来,爽朗的大声道,“嘿!迈克尔!你猜谁来了?”迈克尔是述卿的英文名,述卿正茫然的从窗台上撑下,却见约翰森笑着从身后扯出个女孩子来。
“玉言!”述卿大喜过望的喊出声,他实在没想到邹玉言会来北平,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述卿!”邹玉言脸晒的红扑扑的,像颗熟透的蜜桃,声音银铃般的欢快跳跃,“我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了!下个月开学!”
“那真是太好了!”述卿掩饰不住的开心,玉言在燕京大学念书,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又兴致勃勃的问道,“吾豪没跟着来么?”
邹玉言的笑容淡下去,“哥哥和几个朋友在林寿同先生的引荐下参加了江季正的黄莆军,现在不知在何处的荒山野地里行军打仗呢!”
“想不到吾豪竟投笔从戎了……”述卿心情不免低落,中原开战以来,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忙忙碌碌的,连约翰森一个美国人都到处抓新闻忙的脚不沾地。只有他,成天躲在英租界里无所事事像个废人。哥哥临走前希望他做一只振翅高飞的小鹰,而如今,自己却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家雀儿。
“我若不是女儿身,定与哥哥一同投军报国!”邹玉言亮亮的眼眸投在述卿脸上,述卿觉得自己的惭愧都无处遁形了,又听她轻声道,“述卿,你就打算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在租界里过逍遥日子了?”
“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只要我一出租界,我爹就会把我抓回去,马鞭伺候!”
邹玉言眼睛眨闪几下,凑近道,“述卿,如果不用出租界就能报国,你干不干?”
述卿心头一动,脱口而出,“当然干!”
“我就知道我认识的常述卿不是缩头乌龟!”邹玉言赞许的笑道,“你听我慢慢说。”
奉天大西楼。
大帅府里张灯结彩的一派喜庆气象。常三这几天快要忙坏了,三少爷的婚事在即,他这个事务总管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大事小事都得上心。这边正盯着下人们布置客厅,那边盛京饭店送了菜单要过目,不一会儿,福顺又一溜烟的跑来说刚接了电话要改宾客名单。常三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大了三圈,估摸着三少爷前脚刚入洞房,紧接着自己就该趴下了。
毅卿被父亲拿大铁锁链锁在了屋子里,不等到拜堂成亲那一刻便不准出来。一日三餐都吩咐了下人从窗户新加的铁栅栏里递进去。毅卿想起弟弟私放江季正时曾被自己锁了几天,没想如今这现世报变本加厉的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从铁窗里往外看去,后池的荷花已开了一半的骨朵儿,这会子摘下的莲蓬该是最好吃的,清香甜嫩,小时候弟弟吃的嘴角尽是白汁,吃的撑了,便经常在饭桌上对着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发呆。毅卿想着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勾,突然又黯然的收起笑意:弟弟挡掉了父亲四道金牌,铁了心的在租界躲着不出来,虽然如今的北平已没有人敢对他下手,可是这忤逆家门的戏该如何收场呀!
突然,一道鲜亮夺目的红色刺痛了毅卿的眼睛,几个下人正扛着一人多高的大红喜字往前厅去。六月十六,还有短短六天他就要和那个才见过几面的张家小姐拜堂成亲了,他记起了回奉天后与张淑云在庭院里曾有过的短短一次独处。当时的对话依然清晰在耳。
“常少爷。”张淑云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抓住了他的袖口,一封信随即塞到了他手中,“美绮给你的信。”
毅卿惊讶的看着她,“你……认识她?”
张淑云垂着眼点点头,“美绮去美国之前,我们曾是上海圣玛丽女子学校的同学。”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总是出乎人的意料。毅卿看着手里的信,突然很不愿意打开,“是她请你来碧云寺的。”
张淑云还是点点头,眼睛在地上逡巡着不敢抬头,“孙总理逝世的时候,我陪着父亲到北平,几个原来圣玛丽的同学一起聚了聚,我就告诉了美绮我的住处。那天她突然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那,我才知道爹竟要做这等不堪的事情。”
果然是这样。毅卿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她……知道我们订婚的事么?”虽然他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刻意在美绮面前回避这个话题,但现在看来,她应该是知道的。
“她知道,聚会的时候我告诉她的。” 张淑云做错事似的看了一眼毅卿,“我那时候不知道你们……想着自己的喜事也该和同窗故旧分享,结果就……”
毅卿记起了清风小班的星空下美绮说的那番话,原来当时她就已经看明白,他们两个只能做天河两畔遥相凝望的星辰,可笑自己竟然还痴人说梦的想要朝夕相守。他慢慢撕开信封,又慢慢展开信纸,美绮娟秀的字迹铺陈在眼前:
威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已经见过你未来的妻子了。很可惜,那个人不是我,上帝没有给我这样的幸运。
威廉,千万不要把你我的错过归咎于缘份,其实说到底,缘份是那么虚幻抽象,一个小小的变数,就可以完全改变选择的方向。当变数到来,我们除了抗争和接受,没有第三种中庸的办法。我不是害怕抗争,像罗米欧和朱丽叶,又或者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了爱而抗争总能成为千古佳话。可是他们的爱真的永恒了吗?我并不这样认为,生命的逝去带走了记忆,而爱是存在于记忆中的,没有了记忆,爱又将如何存在?骊歌再美,终需一别;而抗争再惨烈,也同样挡不住爱的殒灭。
威廉,爱是不可能永恒的,所谓永恒的爱情不过是人们的自欺欺人罢了,爱的长度只取决于彼此思念的长度。所以,只有我们都活着,活的长久,活的美好,爱才能在我们的思念中绵延下去。当年华不再,青丝成雪,我们依然可以隔着浩瀚的天河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辰,依然可以微笑着互相问候,让光辉映亮彼此不再年轻的眼眸。
也许我们的相遇,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可是这个玩笑,却使我的人生如此生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蔡公馆舞会上那个一身戎装的少年将军,星辰般夺目的光华照亮了我的记忆,将永生不灭。
你的美绮
毅卿偏过头去,不想让张淑云看见自己泛潮的眼睛。
张淑云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传来,“你不用忘了她,真的,如果想她能让你快乐,那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她……”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铁索声,父亲推开门进来了。毅卿不免惊异,不是说了没到拜堂的时候不许开门的么?
常复林看出儿子的疑问,板着脸在桌边坐下,“禁闭关够了么?是不是早就想出去放风了?今天爹就遂了你的心愿!”
会有这等好事?毅卿仔细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常复林面有怒气,便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需要他去摆平,便问道,“儿子不敢有怨言,不知道爹有何差遣?”
常复林的巴掌乒的砸在桌子上,震的托盘里的茶杯一阵嗡嗡作颤,“小兔崽子,敢跟你爹拉山头了?你自己看看这些年你都带了些什么手下出来!敢情你那二十万新军归了你小常司令就不把我这个大帅放在眼里了!他奶奶的也不想想,没有我常复林,你小常司令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毅卿被父亲没头没脑的一通数落,虽然还懵懂的不知所以,但大概能猜出肯定是自己手下哪个愣头青又不服调遣了。
“那个龙云,居然敢跟老子玩太极!”常复林没好气的瞥了眼儿子,“我叫他南下阻击刘子昂,速战速决后再全力支援张炳昌守汉口。江季正来势太凶,张炳昌在汉口都快撑不住了,北面又是段纪文的部队,幸灾乐祸巴不得老子吃败仗!结果呢?这混小子带着部队往长江边一趴,和刘子昂暗地通好互不侵犯。老子催一次,他就打几下冷枪做做样子,玩太极的功夫一流!不愧是你带的兵,一个胚子里出来的臭毛病,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毅卿并不意外,龙云反感打内战由来以久,况且北伐军以孙总理的民主共和为旗帜,对龙云这样的新式军官很有吸引力,将官一旦厌战,作战消极自然就不可避免了。
“你现在马上动身!去龙云那里督战!”常复林用命令的口气道,“你和淑云的婚事先缓缓,反正张炳昌要是困在汉口出不来,你们俩也成不了亲。”
听到婚期延后,毅卿心里顿时松快了一些,毕竟逃的一日是一日呀!马上站直了领命,“儿子这就出发!”
“走前要不要去盛京饭店看看淑云?”常复林问,原定的婚期还有六天,张淑云已经在盛京饭店住下等着当她的新娘子了。
毅卿避开父亲的眼光答道,“以后还得见一辈子,这会儿就先算了吧。”
“终于想通了?臭小子!”常复林收起满脸阴霾笑出声来,“那你就赶紧去汉口帮你老丈人解围,别耽误了你们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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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汉口前线,东北军十一军军部。
龙云正梗着脖子满面怨气的站着,毅卿坐在正中,两旁肃立着十一军各个师的师长,大多面带不平之色。
刚才和龙云谈了一会,毅卿总算弄清了十一军作战消极的导火索,居然是在去碧云寺的路上被自己一枪崩了轮胎的那辆军需车。原来那辆军需车上,装的是张炳昌没来的及要回的给女儿陪嫁的两百挺马克沁重机枪,正要运往杨槐林的第八军所在地,为常复林挤垮段纪文控制京畿的野心作准备。翻车以后,偏偏段纪文的参谋长坐车路过,见东北军的军需车出了事故,就上前询问。结果押车的军官一见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揪住参谋长的领子就要动手,还嚷嚷着是他们的人弄翻了自己的车。最后段纪文象征性的登了个道歉公告,却把常复林拨给第八军两百挺珍贵的马克沁重机枪的事也一并捅到了报纸上。龙云和其他几个正在前线作战的新派军官见了消息火冒三丈,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就能顶上一个步兵连的火力,两百挺还不得顶上一个师!这么好的装备居然全给了兵败汉口退守河北的杨槐林,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前线给杨槐林收拾烂摊子却捞不着一丁点儿好处!龙云气不过常复林的厚此薄彼,偏偏刘子昂又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一怒之下,干脆撂了挑子。
毅卿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的一颗子弹居然引出了这么一连串儿的连锁反应。看来世事果真如棋局,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龙云!龙副司令!”毅卿沉着脸呵斥道,“区区两百挺马克沁就把你眼馋成这样了?亏你还是个职业军人,怎么也和小孩子分糖豆一样闹别扭!”
龙云低着头不说话,一边的参谋长顾长钧抱怨道,“小常司令,龙副司令不是在乎这两百挺马克沁。您这还看不出来么?老爷子这是对太子党有看法,故意把您的新军都调到前线来对付最难啃的硬骨头!”
毅卿心里明白,龙云这些受了新式教育的少壮军官有想法有主见,自己平日里和他们也像哥们儿似的处惯了,凡事都是以理服人,不像郭庭宇和杨槐林带出的兵那样无条件的服从命令。父亲一向推崇说一不二的家长作派,在这点上对他颇有微词。“什么太子党!现在是民国了,说起来咱们都是临时政府的军队,张炳昌在汉口激战,那是替咱们东北军守着门户呢!你们弃袍泽于危难而不顾,坐地观战,试问以后谁还敢跟咱们东北军联合作战?”
“打来打去尽是窝里斗!”龙云不满的嘟哝,“俄国占了外蒙古,日本人霸了辽东,该打的不打,不该打的瞎打!”
“龙云!”毅卿喝住他,眼光变得凌厉起来,“我不管你想不想打这场仗,但你得记住你是个军人,军人从来只有怎么做,没有为什么!”
“可是这仗打的也太憋屈了!大帅根本是拿我们新军来堵窟窿眼儿来了,杨槐林他们打两下就撤,把北伐军煽得人嗷马叫的再让我们顶上,难道杨槐林他们把天捅破了,也要拿我们新军填上不成?”龙云还是继续说道,“大帅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自己人,弟兄们都商量了,如果司令你另起门户,弟兄们一定誓死跟随!”
毅卿惊的直瞪龙云,另起门户?这不是撺掇他造反么?
“龙云,刚才你的话,我可以装作没听见。我现在就把话撂这儿,你们要是愿意跟着我常毅卿继续吃行伍饭的,就马上执行支援汉口的军令;要是不愿打仗想卸甲归田的,我现在就支给你们安置费回家享清福。”毅卿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如果既想吃这碗饭又不想服从军令的,就先用这把枪杀了我,再各拉山头另起炉灶!我在地底下等着你们收回蒙古辽东的好消息!”
龙云看着那把手枪板着脸不说话。
“动手啊!”毅卿掂起枪扔到龙云怀里,“你们不是想造大帅的反么?那就拿出造反的样子来啊?连我这个少帅都不敢杀,还造哪门子反!”
龙云把枪扔回毅卿面前,鼓着嘴说道,“本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再把你杀了,兄弟们当孤魂野鬼去?也罢,我们听司令的就是了!”
汉口小龟山的豫军临时指挥部里,张炳昌正浓眉紧锁的听着外面轰鸣的枪炮声。副司令刘成刚的两个旅团一万人驻在龟山两侧,防东西方向。参谋长黄鸣带着三个炮营守着城门方向。而自己的亲军八千余人在龟山前的阵垒外组成强大的火力网,凭借着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给作战勇猛的黄莆军造成了很大的威胁,前两次冲锋黄莆军伤亡惨重,士气也多少受了影响,已经有一个时辰没有发起新的攻势了。
张炳昌正想歇口气,黄鸣的一个电话却惊的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刘子昂只留下少量部队与消极怠战的龙云虚耗,大部队已经向汉口逼近了!
“常复林!”张炳昌咬牙切齿道,“你个见死不救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骂完揪着话务兵的领子吼道,“快告诉刘成刚,分出一个旅团去对付刘子昂!快!”
还没等话务兵抄起电话,一颗炮弹落在指挥部边上,屋顶炸飞了半片,一时间碎石渣土横飞。张炳昌被手下人从灰堆里扶起来,满面尘烟的喝问,“他娘的哪里打来的炮?”几个扑簌簌掉土的参谋惊恐的答道,“司令,好象……好象是刘副司令那边打来的。”张炳昌怒不可遏,“刘成刚他发疯了!炮朝自家人打!”话音刚落,又一阵炮弹袭来,气浪冲的张炳昌站立不稳。龟山两侧横飞过来的炮弹密集的落在张炳昌的亲军阵地上,八千亲军被这飞来横炮打的晕头转向,不一会儿壕沟里就躺倒了一大片尸体。
张炳昌的脸色开始发青,“他妈的!刘成刚那个狗杂种反了!”话没说完,一颗炮弹不偏不倚的从屋顶的大洞中落下,指挥部瞬间成了一团火球,一切不甘和愤怒都被猎猎做响的火舌吞没了。
毅卿正在集合部队准备增援汉口,听到张炳昌阵亡、刘成刚投靠段纪文的消息后当即就给了龙云一嘴巴。
“你满意了?”毅卿狠狠逼视龙云,“为了两百挺机枪,贻误战机,因小失大,生生的把几万豫军推给了段纪文!你简直混帐!”
参谋长顾长钧一向直脾气,见毅卿在气头上也不犯怵,仍然敢犯颜进谏,“司令,属下认为责任并不全在我们。刘成刚临阵叛变肯定是段纪文处心积虑策反的结果。大帅的意思是让张炳昌守住汉口,集中兵力阻敌北进;而段纪文想要借豫军的力量帮他收复安徽,肯定是张炳昌没搭理他,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收买刘成刚干掉了张炳昌。接下来段纪文一准会把黄莆军引入东北军的防线,为安徽战场减轻压力。依属下看,咱们还是退守河南为好,既不用和黄莆军正面交战,又能守着黄河铁桥的绝好天堑,何乐而不为?黄河以南没有咱东北军的地盘,何必去淌这滩混水!”
毅卿面无表情的看着顾长钧,“顾参谋长,你要弄清楚,现在东北军在关内已经不止天津热河这两块巴掌地了。北平连着整个河北都是奉军的地盘。退守河南?你这不是把前沿阵地往自己家门口搁么!”
龙云脸上的红印还没褪,可见刚才那一巴掌的力道,但说话间却没有一丝不服气,“司令,老爷子的胃口是不是大的没边儿了?这地盘越大越不好守啊,当年咱们对付孙沛芳的时候,只要咬牙死守住了山海关,神仙也奈何不了咱们,哪至于像如今这么疲于奔命!”
这倒是。毅卿心里也深有同感,父亲的胃口确实越来越大了,不仅在临时政府里和段纪文你争我夺,问鼎中原甚至江南的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国际上,父亲除了依然用惯常的手段和日本人周旋博得援助,也开始积极寻求英美等国的支持,看来父亲是铁了心的要去争一争鹿死谁手了。如果这时候自己兵退河南,那不是摆明了和父亲唱对台戏么?况且这次豫军内部的哗变与龙云怠战不无关系,自己也是有连带责任的,退兵更是火上浇油了。不过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再去支援汉口,那不成了支援段纪文了么?
毅卿越想越觉得沮丧,澜生说的不错,战场上同床异梦各自为政,时不时背后还有人捅刀子,如何能打胜仗?他凝神想了想,命令道,“部队原地不动,看汉口战况如何进展再作决定!”
龙云一听不用出战,脸上露出笑来,“好啊,咱们就坐山观虎斗,岂不乐哉!”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毅卿严厉的瞪了一眼龙云,“战场抗命贻误战机是兵家大忌,我决不姑息!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带上你的警备团去龟山豫军指挥部的废墟里,把张炳昌的尸体给我刨出来!”
“是!”龙云两脚跟一碰,笔直的敬了个军礼,“司令是要厚葬张炳昌?”
“活的时候见死不救,死了总得让人家落叶归根吧!” 毅卿冷眼看着龙云,“也好消减几分你龙副司令作的孽!”
龙云闻言青了脸低下头去,毅卿想想又道,“打电话给奉天,叫飞机师斯伯格用我的专机把张淑云接到洛阳,我要亲自送张炳昌的遗体过去。”
顾长钧插话道,“司令,豫军现在已经全部投靠了段纪文,连参谋长黄鸣也放弃了抵抗投降了,咱们是争取不来一兵一卒的,您有必要这么做么?”
“战场上除了你死我活利益争夺,还有一种东西叫良心!” 毅卿沉静如水的眼睛看着顾长钧,“带兵打仗的人,不管手上沾了多少血,良心决不能沾血。如果不是张淑云的规劝,也许张炳昌早投靠了段纪文,如果不是你们坐地观战见死不救,兴许段纪文的离间计也不能这么轻易得逞。再怎么说,我们是有愧于张家的。我不能让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东北军忘恩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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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毅卿没想到,张炳昌才死了几天,洛阳的张家大宅就被几个姨太太变卖了,所得钱款和府中值钱的东西也被席卷一空,威震一方的洛阳帅府顷刻间树倒猢狲散,张炳昌入殓时身边竟只剩了女儿淑云和收拾了细软却没来的及离开的九姨太。
当棺木从车上卸下来,棺盖揭开,张炳昌血肉模糊残缺焦黑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九姨太悲痛欲绝的扑上去,哭声响亮得把树上的黄雀惊的乱飞。张淑云却只是含着眼泪,嘴唇发抖脸色苍白的走到棺木旁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里面躺着的面目全非的父亲,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的搁在父亲的腮边,那是一张她和张炳昌的合影,照片上的父女俩一脸灿烂的笑容,张炳昌还慈爱的揽着女儿的肩。九姨太哭得很厉害,可是张淑云依然安静得没有发出任何悲声,毅卿注意到,她从张炳昌的军装口袋里一件一件的拿出烟嘴、烟盒等小物件儿,从手腕上摘下手表,一件一件的用丝绢好好包起来,放到挎包里。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张炳昌残缺恐怖的脸,甚至没有看旁边埋头痛哭的九姨太一眼,只是她眼里的泪水愈加沉甸,脸色愈加苍白。
棺木沉入了墓穴,这是张炳昌在世时早为自己修建好的大理石陵墓,汉白玉的石狮、云水纹的立柱在阴惨惨的天幕下肃立,四合寂静,伴着一声一声铲土的声音,一锹又一锹的黄土渐渐掩盖了棺木原本的红褐色,新土带着腐殖质的湿润气息弥漫开来。毅卿心里生出一丝凄凉,这位金戈铁马纵横一生的草莽枭雄,从此只能“徒留青冢向黄昏”了。
入殓完毕,九姨太如释重负的收了泪匆匆离开,张淑云却还盯着墓堆上的新土忍声垂泪。毅卿只好劝慰道,“张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珍重。”
张淑云收回失神的泪眼,感激的看了看毅卿,“常少爷,你回去吧,我想在父亲这里多呆一会儿,再陪他说说话。”
毅卿知道张淑云对父亲的死一定深怀愧疚,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就点头道,“我把斯伯格留下来,张小姐什么时候想走,吩咐他一声便可。”
“不用了,常少爷!”张淑云含着泪大声道,“父丧三年,淑云当尽孝遵守,三年内不能婚嫁。恐怕与常少爷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常少爷只管自去,不用理会我。”
如此取消婚约合情合理,不是自己早就盼望的么?但毅卿此刻看着陵墓前跪着的单薄瘦小的凄凉身影,却没有一丁点儿得偿所愿的欢喜,他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愧,张淑云的母亲早亡,家产又被姨娘们瓜分殆尽,她接下来该如何失怙自处呢?想着担忧的话便已出口, “张小姐以后可有打算?”
张淑云咽了口泪道,“九姨娘从小对我不错,以后我和她一同生活就可。”
这倒也是个办法,总算不是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毅卿稍微放心了些,没再追问,只道,“那等你和你爹说完话,我送你回去。”
张淑云看着毅卿,眼睛里蒙起泪雾,强忍了哽咽站起身来,“既然常少爷要送我,那就现在走吧!”
毅卿的车送到张家大宅的路口,张淑云便不让继续往前开了,执意要自己下车回府收拾东西。毅卿坐着干等着淑云出来,想想又觉得不放心,便也下车跟了过去。
张家大宅门口,张淑云正拉着九姨太的袖子哭着说话,九姨太满脸不耐烦的表情,皱着眉频频转眼去看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毅卿又走近几步,才听清楚她们的对话。
“九姨娘!你就带我上车吧,现在家里人都散了,我只能求您了!”张淑云满脸泪的抱拽着九姨太的胳膊。
“哎呀大小姐,你就别再难为我了。”九姨太一把撸开淑云的手,横眉挑眼的完全没了刚才在张炳昌墓前那副悲伤的样子,“我一个小户人家的出身,能去过什么好日子?我们家那点儿家底哪里供的起你这尊大菩萨!”说着干脆一把甩开淑云,手腕上一串儿玉镯子金镯子叮当作响,“听九姨娘一句话,你还是回常家去吧!放着威风八面的东北王少奶奶不当,老缠着我这没权没势的穷破落鬼干吗?”
“九姨娘!我来的时候,常大帅就告诉我说,让我不用回去了。常少爷等不了我三年服丧,更何况咱们家落魄成这个样子……”张淑云哭得伤心,九姨太却跟患了牙疼一般撇着嘴道,“你这婆家也太没良心了!要我说,你就去讹上他们,死活赖着不走,你是订了亲的正儿八经的常家少奶奶,不用跟他们犯怵!”
张淑云肿着眼睛摇头,“我知道常少爷不喜欢我,我又何必没皮没脸的去缠人家……”
“那你就好意思没皮没脸的来缠我!”九姨太的声音尖刻起来,“我是不会带你走的,你休想!”
“我不用你真的带我走。”张淑云收敛了眼泪,声音沉静下来,“只要你让我坐上你的马车,从常少爷的车前经过让他看见就行。”
“我怎么知道他看见后你就愿意下车?”九姨太戒备的看着淑云,“到时候我一个人弄你不走,你又讹上我怎么办?”
“九姨娘放心,等过了前街,我马上下车!”张淑云从包里摸出一根金条,“这是常大帅给我的安置费,你若帮了我,这金条就归你!”
九姨娘的眼睛粘在金条上半天,原本拉下的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顷刻间换了副面孔,“好说好说,不就是搭个便车么……”手就要去抓那根金条。
“慢着!”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得挡住张淑云正要往外递的手,张淑云惊的抬头,是常毅卿!
毅卿紧紧握住张淑云的手,不容分说的命令道,“走!跟我回奉天!”
九姨娘留恋的看了一眼金条,如释重负道,“我说什么来着?你还是回婆家去最靠谱!姨娘就先走一步了!”说罢便逃也似的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张淑云的手僵在毅卿掌中,眼光躲闪着不敢正视,“不了常少爷,你爹他……”
“我去和他说!”毅卿拉起张淑云就走,“你就呆在奉天,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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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常复林看着站在面前的身形颀长的儿子毅卿,浓眉下的鹰目闪着难以捉摸的光。儿子大了,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看透,头先张炳昌威镇一方八面风光的时候,儿子冷言冷语满口推脱的不愿意娶张淑云,如今张家大势已去,他反倒要留下身背父丧且毫无利用价值的张淑云在奉天守孝。常复林原本以为,劝走了张淑云是遂了儿子的心愿,正好乘机弥补一下这段时间以来父子间的嫌隙。可是谁想,儿子竟自作主张的把张淑云从洛阳接了回来,又一次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上。毅卿如此戏剧性的态度变化实在让常复林始料不及,不知道儿子这回唱的是哪出。
“你又跟爹这儿摆的什么八卦阵?”常复林把玩着手里的翡翠烟嘴儿,不时瞟一眼儿子微垂着的脸,“之前要你娶张淑云的时候,你油盐不进冷嘲热讽的甩脸子给爹看,如今不用你娶 了,怎么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不是成心要跟老子作对,让你往东你偏往西!”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儿子从来就不喜欢做太容易的事情。”毅卿飞快的碰了下父亲的目光,绕着弯子打哈哈,“爹不是也经常教育我们要修身自省么?”
一旁的郭庭宇见常复林沉着脸闷声不响,笑着劝道,“大帅,毅卿这孩子心眼儿好,肯定是见张淑云家破人亡了不忍心甩手。不是成心和您作对的!”又走到毅卿身边,一手搭了上来,“毅卿啊,别为了个张淑云又和你爹置气,不值得!”
“我看他觉得值!只要能和他老子作对,他都觉得值!”常复林白了儿子一眼,郭庭宇的话一提醒,他倒隐隐猜出了几分原因,“我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什么,你觉得张炳昌是替咱们打仗陪上了性命,龙云作战不力你难辞其咎是吧!”
毅卿被父亲看穿,无话可说的叹了口气。常复林冷笑道,“你倒会护着你的兵,什么雪中送炭修身自省?我看你是避重就轻!”
“儿子知错。”毅卿不服不行,父亲的这双鹰眼真是能穿心入肺呀,连自己肚子里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审视到。
“真知错假知错?”常复林嘬了一口翡翠烟嘴,缓缓吐出一串缭绕的轻烟,“本来人都死了,我不该再说什么,但是今天不把话说开了,你这心结就老也解不开。”
毅卿迷惑的看着父亲,等着那张吞云吐雾的嘴继续往下说。
常复林眯着眼,面色冷峻,“那次汉口兵败,其实并非江季正用兵如神,真正的原因,是张炳昌自己出尔反尔。开战前,我们商量了由张炳昌正面阻敌,杨槐林从侧面打援。结果张炳昌开战没多久就全线溃退,跑的比兔子还快。幸亏杨槐林不含糊,留了突围口给江季正,引着黄莆军直追张炳昌干去他两千人马,保住了咱们的人。我要他停止后退,死守汉口,结果他坐地讲价的问我要军费补贴,狮子大开口的差点把东北军的家底儿都捞了去!”常复林冲郭庭宇扬扬下巴,“老郭,你告诉他,张炳昌向咱们开的什么价!”
“八千万银圆。”郭庭宇脱口而出,又轻蔑的一笑,“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张淑云正坐在盛京饭店豪华套间的梳妆台前,静静垂泪抚摩着父亲留下的遗物。柔和的台灯下,遗物一字儿排开。玛瑙烟嘴儿,是她送给父亲五十大寿的礼物;嵌丝烟盒,是去上海时她专程请有名的珐琅师傅为父亲订做的,上面特意用金丝勾出了“豫昌炳盛”几个篆书;当看到那块做工精细却略显陈旧的手表时,张淑云忍不住扶额痛哭出声,这还是六年前她在上海圣玛丽女子学校念书的时候,托沈美绮从美国带回来的,精钢表盘,四个正点时刻的位置上嵌着四颗闪亮的钻石,排列在蓝宝石的盘面上宛如四颗璀璨的启明星。她记得当时父亲看到这块手表的时候眼睛一亮,不过父亲从来没有带手表的习惯,所以仔细看了几眼啧啧称赞了几声就又放回盒子里,是她一把拽过父亲的手,不由分说的把表链扣到手腕上,故意不高兴的说,“您在军中一忙就老推脱忘了钟点不回家吃饭,现在带上这块表,女儿看您还好不好意思这么说!”张炳昌呵呵笑着揽了女儿的肩,举手仔细端详着腕上的手表,“好啊,爹保证,以后一定每天回家陪你吃饭!”言犹在耳,人却已经阴阳两隔。张淑云把手表紧紧贴在腮边,泪水滴到蓝宝石表盘上,把钻石准星的光华折射出了无数色彩斑驳的侧面。
“张小姐。”几下错落有致的敲门声,张淑云赶紧拿手绢擦去泪,定了气平静的答道,“是常少爷么?请进吧!”
门被推开了,一身戎装的常毅卿站在门边,见张淑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脸上居然显出了几分拘谨。
“张小姐。你就安心在盛京饭店住下,守孝期间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毅卿看着张淑云依然朦胧的泪眼,躲闪着低下头去,“我马上要重返汉口前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有事就吩咐奉天警备团的秦大成帮你去办。”
张淑云心一沉,让她在盛京饭店住着,说明常家还是不接受她这个准儿媳,也说明毅卿还是不愿意娶她,带她回奉天不过是可怜她家破人亡,给她个遮风挡雨的避难所罢了。她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常少爷的关照,我会安心呆在这里守孝的。以后等你不忙的时候,能不能……经常过来看看我?”见毅卿垂首不语,又自嘲的忍泪道,“如果忙就算了。”
毅卿见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恐怕张淑云自己也知道,他虽然劝服了父亲留她在奉天服丧,却仍然不打算娶她,毕竟怜惜和感情是两回事。毅卿委婉的说道,“张小姐,等三年孝期满,你若愿意的话,还可以在这里长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张淑云见他终于把话挑明,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常少爷,我知道你不愿意娶我,本来我应该有点骨气,寻个再不济的去处也不会比现在丢脸。可是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只想留下来能多看你一眼就满足了。如果你以后娶了别的女人,偶尔能来这里和我说几句话,我真的愿意在这里长住下去。只要你不赶我。”
毅卿看着低头啜泣的张淑云,顿觉芒刺在背,不管是在碧云寺还是现在的盛京饭店,只要站在张淑云面前,他总会感到手足无措,那些丝毫不加掩饰的痴心话一句句的砸在他心里,让他觉得沉重和不自在。
“那你休息吧,我也该走了。”毅卿没话找话的算是告别,转身的时候听见张淑云带着哭腔的声音,“枪弹无眼,你千万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开始文虎的故事了,今天就再贴一章吧
二十五
晋西北的战事如火如荼,马玉沣和梁成虎的较量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潼关,这个沉淀了千年金粉的盛唐故都,此时却如同一架巨大的搅肉机,把三秦大地变成了血火交融的人间炼狱。但是,燃烧的战火挡不住季节的更替,白露秋霜依然如往年一样准时笼罩了这片土地,汾河岸边的树丛开始凋落,枯黄的树叶随着阵阵微风悄然地飘落下来,铺洒在密实紧致的黄土地上。天边上迟归的雁群贴着薄云向南飞行,偶尔有掉队的孤雁发出凄厉的长鸣直透云霄。
梁府的老管家钱伯骑着一匹纯种的德国马在山路上飞驰,身后腾起一团团干燥的尘雾。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马玉沣绥远军二十九团的营房了。
“什么人!站住!”营房口的卫兵凶巴巴的喝令着刚刚下马的钱伯,横拿着步枪将他挡在门口,“干什么的!说!”
“我是胡团长的亲戚,劳烦这位兄弟通报一声。”钱伯哈着腰陪笑着说。
“亲戚?”卫兵们狐疑的面面相觑,又互相窃窃低语,“你听说过咱们团长有什么亲戚么?”“没听说过……”“这个团长咱们都不知道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更别提亲戚了!”“别瞎说!团长待咱们不错,小心烂了舌头!”“说说而已,怕什么……”
“劳烦各位爷了!”钱伯见他们还在犹豫磨蹭,掏出几块银圆递过去,“还望代为通报一声。”
几个兵见了银圆,两眼放光的拈起来,吹一口气凑到耳边听响,验明了是真货,神情都和缓下来。领头的装模做样的吩咐了手下,“我去通报一声,你们给我把人看好喽!”
钱伯焦急的看着那扛枪的背影进了营房,心突突的跳起来,胡团长,胡文良,这个数月内连升四级的绥远军新晋校官,会不会是半年前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的梁家小爷梁文虎呢?钱伯默念着胡文良这个名字,胡文良,胡文良,突然灵光一闪,这胡文良倒过来念不就是梁文虎的谐音么!
钱伯愈加急迫的盼着通传的人回来,心里却按捺不住的激动。其实大爷早就怀疑绥远军中新冒出来的这个排兵布阵很有章法的胡文良就是小爷梁文虎,只是苦于两军对阵,即便心中怀疑也无法求证真伪。直到上月潼关乌衣岭一战,二十九团赶在绥远军的炮营向西北军指挥部开火之前发起冲锋,使当时亲临指挥部督战的梁成虎逃过一劫,大爷这才认定了这个胡文良就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弟梁文虎,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二十九团这次极其不明智的提前冲锋。更奇怪的是,马玉沣不但没有撤胡文良的职,反而命令二十九团暂时在后方休整,连个处分都没给。此举对于一向治军严厉人称“马大炮”的马玉沣来说,真是太令人费解了。
通传的人回来了,一脸不耐烦的冲着钱伯喝道,“快走快走!我们团长说了,他什么亲戚也没有!”
钱伯一愣,看来小爷还是对大爷宿怨太深,不想再回梁家门了。他愁苦的叹口气,临行前,病床上脸色蜡黄的大爷殷切的拉了他的手,车轱辘话来回来去的叫他千万要劝了小爷一道回来,大爷平日里不苟言笑,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他在梁府伺候了快三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大爷这般优柔寡断的千叮咛万嘱咐。他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忘记,病的连床都起不来的大爷眼巴巴的盯着他的脸,几乎要哭出声来的抖着嘴唇说,“拜托你,一定带他回来,一定要带他回来……”。现在小爷避之不见,他该如何向大爷交代?
钱伯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递给通传的士兵,“几位爷看看,这照片上是不是你们团长?虽说是多年前的老照片了,这眉眼总还是像的。”
几名士兵传看着照片,“是挺像咱们团长的。”“这是小时候吧,看那高鼻梁大眼睛,和现在一模样儿!”“就是现在黑了点瘦了点,大模样没变……”
钱伯又掏出一张女人的照片,附着几块银圆,讨好的笑道,“你们团长是生家里人的气呢,麻烦再去通传一声,把这些照片交到他手里,他会改主意的。”
通传的士兵犹豫了一下,接过银圆塞进兜里,举着照片又折回营房去,边走边回头道,“你要是敢冒充了害老子挨骂,看出来老子怎么收拾你!”
钱伯连连点头应和着,一颗心却还悬着,小爷呀,你可千万别再六亲不认了,难道你连生你养你的太夫人的忌日都忘了么?就算对大爷再有怨恨,见到太夫人的照片也该心软了吧!
通传的人回来了,钱伯一见那张铁青的脸心先凉了一半,果然,那人恶狠狠的把一叠照片摔在钱伯脸上,“你个老东西,害的老子碰一鼻子灰!赶紧滚蛋!”
钱伯蹲下身一张张的拣起照片,拣到太夫人那张时,手突然停住了。照片里太夫人清丽秀美的脸庞上,很明显的有一丝水痕,拿手摸去还是湿润的。钱伯只觉一阵揪心的难过,小爷呀,你都流了眼泪了,为什么还要硬撑着不出来相认呢!难道你真的打算就此与梁家恩断义绝兵戎相见了么?如果你真狠下了心,那乌衣岭上为何又要博命冲锋为大爷压住身后的炮火?钱伯盯着那丝水痕发呆,几个士兵却已经围上来拿枪拖往外推搡,“走走走!再不走当心你这把老骨头!”
钱伯站起身来,高声冲着营房紧闭的门喊道,“小爷!你不见我,我没脸回去和大爷交代,我钱士发愧对大爷,愧对先老爷!小爷务自珍重,钱伯先走一步向太夫人赔罪了!”说完抱着照片就踉跄的往门口的大木桩撞去。
如一阵疾风刮过,营房里冲出来一个人,身形矫健的挡在钱伯面前,一只有力的手掌推住他的额头,竟如一堵墙挡着一般纹丝不动。钱伯抖索的抬起头,一张刚毅中带着俊美的熟悉脸庞映入眼帘,钱伯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激动的全身发抖,紧紧抓住那只有力的大手再不松开,“小爷!真的是你……总算找到你了!小爷……”
营房里。
梁文虎给钱伯倒了杯热茶,自己却背转身向着窗外,语气平静而严肃,“钱伯,你回去告诉我大哥,让他忘了我这个弟弟吧!就当这二十多年是一场梦,梦醒了,天下就再没有梁文虎这个人。现在的胡文良,与他素不相识再无瓜葛!”
“小爷!”钱伯红着眼眶劝道,“小爷千万莫说这么绝情的话,兄弟间有什么冤仇不能摊开了说的?非要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烂在肚子里?”
梁文虎的背影沉默着,逆光下显得更加单薄颀长,良久才听见幽幽的一声叹息,“恩恩怨怨二十多年,从何说起啊……”
钱伯无奈的看着依旧剩了背影给他的小爷,心里翻涌着不是滋味。小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那副俊俏的模样儿谁见了谁喜欢,脾气也好,见谁都起粘,嘴巴还倍儿甜,成天跟在当年也是风度翩翩的大爷身边,混赖着要抱抱。大爷一拿胡茬子扎他,他就咯咯的笑,粉嫩粉嫩的小脸任谁见了都想亲上一口。可是等到小爷长成半大小子后,兄弟间这样温情的场面就再难见到了,冰冷的家法棍子代替了曾经扎脸的胡茬子,小爷看兄长的眼神也是一次比一次的凄冷。钱伯多少知道点这种变化是因为大爷和太夫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便试探着问道,“小爷心里是不是还在为太夫人的事记恨大爷?其实他们之间……”
“我有说过他们之间不清白么?”梁文虎直接打断了钱伯的话,身子却微微一抖,“我以前没说过,以后也不会对他们有一句不敬!”
钱伯叹气道,“你跟大爷都是这么个性子,有话憋在肚子里谁也不说,自己忍着熬着我们看了都难受。你们中哪怕有一个嘴上肯服个软交个心,也不至于生分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怕自己造的那些孽说出来,在我面前丢了威风!”梁文虎冷冷的道,“他不说也罢,说了怕是比我想的更不堪!”
“小爷呀!大爷不是你想的那样!”钱伯老泪纵横,花白的头发随着起伏的身子微微颤动,“你忘了小时候大爷是怎么待你的?元宵带着你放河灯,重阳背着你爬乌衣岭。夏天蚊子多,小爷你皮肤嫩,被蚊子咬一口就红肿的半个月不褪,还嫌憋闷不愿意挂帐子,每遇到打雷的晚上你就赖着粘着要和大爷睡,大爷哪次不是整宿整宿不睡觉的给你赶蚊子呀……”钱伯伸手抹了把泪,伤心的说道,“这些暂且不提,就说你十几岁私自跑去燕云岭打猎那次,大爷当晚就要拎枪摸黑进山去找你,幸亏我们死活给拦下了。你知道大爷当时正发着高烧,烧的人都迷糊了,一听到你进山去的消息,整个人当时就清醒了,抄起枪就要集合卫队进山找人。那副样子你是没见,急红了眼像是谁抢了他最宝贝的东西似的,最后熬了一夜也没睡,天刚亮就着急忙慌的找你去了。结果小爷你从狼嘴里死里逃生回来,几句话不合就一拳打掉大爷两颗牙,你想想大爷能不心寒么!他打你那么狠,是想你改改这犟牛脾气别再乱使性子呀!小爷,你仔细想想,想想从小到大他待你的好,你当真就这么恨他要兄弟陌路一刀两断?”
梁文虎背着钱伯的脸上已是清泪横流,这些尘封在内心深处遥远的温存记忆被钱伯重新翻抖了出来,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和大哥确实有过一段温馨快乐的时光,他闭上眼,想回忆当年那个拿胡茬子扎他的大哥,再怎么想依然是模糊不清,而横眉竖目拎着家法棍子的大哥却总是挥之不去,一闭眼就活生生的跳脱进脑海里,惊的他一身战栗。
钱伯见他还是不回头,失望的摇摇头,“说句不该说的,小爷你不能没了良心呀!大爷平日里不愿意讲以前的事与你听,一是他自己难过,二是怕你听了心里不好受。但今天我若再不讲给你听,你就做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了!如果不是大爷当年把刚出生的你从丰水湖里捞回来,哪有今日的小爷你啊!”
梁文虎惊的顾不上揩泪便回头直盯着钱伯,什么丰水湖?什么把他捞回来?他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钱伯也不看他,自顾着讲起二十五年前的那桩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毅卿的戏码将在几章后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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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那是光绪二十六年的重阳,西北绿营管带梁家出人意料的传出了婴儿的哭声。按说家里添丁应该是桩喜事,可是这个婴儿的到来却使的梁府的气氛格外沉重。原来八个月前,梁家老爷病重不治,从京城的大户人家买了个名唤落梅的丫头冲喜,不料拜堂成亲没几天,梁老爷就撒手西去了。没过多久,落梅的肚子就一天天的大了起来,梁家的几个叔老爷原本要将这个冲喜丫头赶出家门,见她怀了梁老爷的遗腹子只得作罢,心里却十分不情愿又出来个小毛孩子分家产。重阳那天,正是落梅进梁家的第八个月,这个不足月就呱呱坠地的孩子让梁府上下都开始怀疑落梅的清白。
钱伯当年还是梁府的小家丁,他眼睁睁的看着二叔老爷派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还在坐月子的虚弱的落梅扯了头发从房间里揪出来,五花大绑的押去宗祠过堂。
他不敢闯进去,只能在宗祠门口远远的看着。只见落梅虚软的身体被吊在高高的刑架上,单薄的小躯体在空荡荡的裙褂里晃悠,如同一枚风中飘零的秋叶。马鞭响亮的抽在娇小的身体上,力道大的都能把落梅卷得转个圈儿。
二叔老爷边抽边狠狠的审问,“说!这孩子是哪来的野种!”
落梅苍白的脸上挂满虚汗,却紧咬了牙关不流泪,回答虽轻却是掷地有声,“他是梁家的种,堂堂正正!老爷尸骨未寒,你们就如此对待我和老爷的骨血,不怕遭天谴么!”
二叔老爷手里的鞭子更狠的飞抽在落梅身上,裙褂很快被血渗透,脸上的虚汗汇成了湍流,沿着落梅的脸颊往下滴淌。
“快从实招来!到底是哪来的野种!”
“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梁家的种,堂堂正正!”
“我叫你嘴硬!看你这小身板儿还能撑多久!”
“你就是打死我,这孩子也是梁家的种!”
落梅拼尽力气的一声声抗争听得钱伯心跳不止,眼下少爷又不在,这个冷酷且不讲理的二叔老爷是要把落梅往死里打呀!
突然鞭声停止了,钱伯探头看去,只见二叔老爷掰开落梅的手指往一张文书上摁了个手印,冷笑的捏着那苍白脱形的下巴,另一只手把文书装进怀里,“我告诉你吧,你今天就是咬碎了钢牙也没用,梁家族长不留你,你上哪里喊冤去?现在手印已经摁上了,你就乖乖等着和你的宝贝儿子一起沉塘吧!”
落梅的脸抽搐了几下,一口带着碎牙的血沫喷在二叔老爷的脸上,“畜生!我许落梅做鬼也不饶你!”
钱伯一听要沉塘,吓得腿肚子发抖,立马跑去告诉了正在带团练的梁家少爷梁成虎。
梁成虎当时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作为独子,他从父亲那里袭承了管带的职位,每天带着四里八乡的团练出操,最近义和团闹的凶,他便吃住都在营里,对家里发生的这场变故仍是一无所知。当听到钱伯哭丧的脸说了叔老爷们要将落梅和刚出生的孩子沉塘时,梁成虎当即把团练扔给副管带,一路快马加鞭的往家赶。
梁成虎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听下人说叔老爷们已经押着落梅和孩子去了丰水湖,又一口气没喘的策马追去。
丰水湖边影影绰绰的一片火把,几个叔老爷果然都在,梁成虎满头大汗的冲到湖边,却听“扑通”一声,几个下人已经把装着落梅和孩子的麻袋扔进了湖里。
“不!”梁成虎嘶声大喊,想也没想的就跳了下去,“大少爷!”岸边的众人一片惊呼,几个叔母急的哭出声来,下人们赶紧拿了火把照着水面的动静。
没过一会儿,梁成虎浑身精湿的爬上岸来,手里还拖拽着那个大麻袋,趴在湖沿的石头上一阵狂喘。
“虎儿,你想干什么!”二叔老爷是一族之长,见他不顾性命的去救家法沉塘的人,威严的板起脸,“落梅犯了淫戒,必须沉塘!来人,把麻袋给我扔回去!”
“二叔老爷!”梁成虎紧紧护着身边的麻袋,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粗气,“这好歹是两条人命,还请二叔老爷手下留情!”
“虎儿,你娘走的早,族里的叔伯大爷们平时没少帮衬你,你不报恩也就罢了。怎么反而和叔老爷们作对?”二叔老爷背着手,面色阴沉的数落,“你是不是仗着你爹留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财产给你,就不把族里的长辈们放在眼里了!”
梁成虎顿时明白过来,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爹留下的那笔遗产。他转过头看看微微蠕动的麻袋,隐隐透着班驳的血迹,又抬头看着族亲们一双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心寒到了极点。父亲去世不到一年,他们竟然用这么恶毒的方法对付可怜的落梅和刚出世的孩子,一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是蛇蝎心肠!梁成虎悲愤的目光落在二叔老爷冷漠的脸上,他知道,现在能救落梅和孩子的只有他这个梁府的孤儿了。
梁成虎咬着嘴唇大声道,“各位叔伯老爷!如果今天你们饶了落梅和孩子,我梁成虎愿意放弃梁府的所有家产,包括宅子和祖地!明天我就搬去团练的营里住,梁家的所有财产归你们支配!”
“不……少爷……不要……”麻袋里传来落梅气若游丝的声音,梁成虎紧攥了拳头道,“我梁成虎此言既出,绝不反悔!”
几个叔老爷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二叔老爷端着架子道,“既然这样,就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且饶这□孽种一命。虎儿你既然说话算数,那明日就过府来画个契吧!”
梁成虎冷冷盯着二叔老爷,“放心吧,我绝不反悔!”
岸上的人举着火把散去,钱伯赶紧解开麻袋,一身血污的落梅已经昏死过去,怀里搂着水淋淋的孩子,浑身冻的青紫,瘦骨嶙峋的像只剥皮的小耗子。梁成虎把孩子抱起来搂到怀里,拿手指去探孩子的鼻息,谁料孩子的小嘴寻摸着一口含住了梁成虎的食指,起劲的嘬起来,嘬了半天没有反应,小嘴一咧响亮的大哭起来。梁成虎含泪笑看着那张哭的皮皱肉松的难看的小脸,解开衣襟把孩子裹了起来,“小东西,把你大哥当成奶娘了!”说着两行泪落在挂着笑的腮边,“以后就跟着大哥,大哥一定把你养大成人!”
第二天一早,二叔老爷就追上门来要梁成虎画契放弃财产。梁成虎毫不犹豫的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带着重伤的落梅,未足月的孩子和家丁钱伯头也不回的去了营里。
此时的清廷已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但凡有点兵权的人都想在这乱世里成就一番霸业,自小便心高气傲的梁成虎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他先后博得三任西北巡防处总办的欢心,官职也由一个小小的管带升到了西北巡防营前路统领。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革命军逼近潼关,西北总督王兆昆的卫队倒戈革命,梁成虎抓住这个机会及时救驾,保住了王兆昆的一条命。后来,袁世楷篡权,身为清廷西北总督的王兆昆,摇身一变成了民国的西北都督,节制晋陕两省。经王兆昆推荐,梁成虎的巡防营被改编为陆军第十九师,梁成虎任中将师长。没过几年,北洋政府又任命梁成虎为晋陕督军兼省长,一跃而为西北举足轻重的实力派人物,人称“西北王”。
梁成虎在由落魄到飞黄腾达的这段日子里,小姨娘落梅和家丁钱伯一直生死与共的相伴左右。当初在丰水湖里捞上来的哭声响亮的孩子也在一天天的长大,梁成虎给弟弟起了名字“文虎”,取“文则良臣,武则虎贲”之意,希望弟弟以后不论从文从武都能成就一番事业。
钱伯咽了口泪,努力镇定着情绪,他看见小爷笔直挺立的背影在微微颤抖,便长叹了一声道,“小爷,钱伯说句心里话,在大爷身边这么多年,我是眼看着大爷一点一滴忍辱负重的挣下如今这滩家业的,大爷不容易啊!十九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就带着你和太夫人离开家,混在团练营里喊打喊杀的讨生路,他心里的苦,也只有诉给身边的太夫人和我这个下人听听。小爷你是不记得了,当年打义和团,躲土匪,躲俄国老毛子,多苦的日子呀!大爷愣是咬牙挺过来了,太夫人一日三餐缝洗浆补的把个简陋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说是差着辈分的儿子和小姨娘,其实太夫人比大爷还要小两岁,这么多年相依为命,这人心总是肉长的呀!说句不敬的话,要是没有小爷你,大爷和太夫人早就在一起了,现在都民国了,寡妇改嫁那是稀松平常的!”
梁文虎听得已是泪水涟涟,肩膀根本抑制不住的发抖。钱伯说的应该不会假,如此说来,他这条命竟是当年大哥拼了性命丢了家产换回来的?而大哥和母亲竟然有过这么一段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他们的感情竟是与理不容却情有可原?他痛苦万分的闭上眼睛,过去的一幕幕轮番不停的在脑海里飞转,时而是大哥抱着小时候的他呵呵笑着拿胡茬子扎他的脸,时而又是凶神恶煞的大哥举着家法棍子狠狠的打他的屁股。最后,大哥拿着火红的烙铁逼了过来,他觉得后背滋的一声烫响,焦肉的刺鼻气味又从记忆中漫开。他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他知道杀了藤田那个畜生,大哥在日本军部的压力下很是难做。但他依然接受不了大哥用烙铁这种酷吏逼供的手段对付他,况且他一想起大哥在日本人面前那副俯首贴耳顺从听话的样子就心如刀绞。他不敢相信素来傲骨铮铮的大哥会有如此奴颜卑膝的一面,如果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那刑房里吊打的三天三夜就已经险些要了他的命;如果是为了日本人的援助,难道大哥已经利欲熏心到了这种地步,为了争地盘不惜出卖尊严?他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不管大哥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没有心力去深究了,如今的他,只想轰轰烈烈畅快淋漓的死在战场上,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是不怕死,阎王爷越不肯光顾,每次冲锋陷阵后他总要看着周围的尸体,一次次的遗憾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钱伯见小爷半晌没说话,以为他还有所顾忌,便伸手响亮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梁文虎惊的转过身来,“钱伯!你这是干什么!”
钱伯咕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老泪纵横的捶地痛哭,“小爷!二奶奶的事不赖大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梁文虎正欲扶他的手僵住了,脸色发白的呆看着钱伯。
钱伯泣不成声,“当年大爷以太夫人病重要你侍奉床前为由把你从日本招回来,其实是想帮你把婚事办了,让太夫人了却一桩心愿再撒手西去。让你娶新疆曾世全的女儿大爷确实有自己的考虑,但曾小姐的人品相貌也不算委屈了小爷你呀!成亲当天的晚上,你撇下没揭盖头的新娘子溜了。曾小姐左等右等你不来,自己掀了盖头大哭起来。你也知道那时太夫人已经时日不多了,大爷怕哭声惊扰了太夫人加重病症,便赶去曾小姐房里婉言相劝,另打发人四处寻你。原本劝过了也就完了,可是大爷他不知道,桌子上的那壶茶……”
梁文虎脸色已经发青,“那壶茶怎么了?”
钱伯抽手又给了自己一嘴巴,“我悔不该呀!不该拿这种下流的手段骗你和曾小姐圆房!成亲前,大爷嘱咐我劝你当晚别冷落了曾小姐,我是想让大爷和太夫人放心,就往那壶茶里下了猛药……谁料小爷你一口没喝,却叫谈话间的大爷和曾小姐喝了,我下了三倍的剂量,就是神仙他也忍不住呀!”
梁文虎呆若木鸡的僵在原地,怎么会这样?难道以前这一切种种都是自己误会了大哥?
钱伯拉着小爷的手,哭哑着嗓子求道,“小爷,快回去吧!大爷现在病的很重,再不回去,将来悔恨终生呀!”
梁文虎一把抓住钱伯的肩膀,睁瞪着眼睛吼道,“大哥他一向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病重!”
钱伯抹了把老泪道,“日本人问大爷要煤矿,大爷应承了,后来日本人借着煤矿又伸手要路,要租地,大爷一怒之下把煤矿也收了回来。谁想天杀的小日本,在大爷常去的潼关硫磺温泉里下了病菌……”
梁文虎脑子里轰的一声,丢开钱伯冲出营房,跳上马向着潼关方向飞也似的急驰而去,眼泪顺着眼角不停的往后飞,他一边用鞭子狠狠抽着跨下的战马,一边咧嘴放肆的大哭出声。身后的扬尘滚滚翻涌,二十九团的营房渐渐模糊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续上
潼关梁府。
梁文虎在下人们一片“小爷回来了!”的惊呼声中踉踉跄跄的冲进大哥房间,从床边纷乱的白大褂的间隙中看过去,一脸蜡黄的梁成虎如死灰枯槁般的躺在床上,手臂上插满了管子,两眼紧闭,突然,像被电流击中一般,那双眼睛竟然艰难的睁开了,目光穿过白大褂窄窄的缝隙直射向门口立着的文虎。
“大帅醒了!”护士小姐惊喜的叫出声来。几个医生开始忙乱的给梁成虎查心率脉搏。
“虎儿!”梁成虎颤抖着失去血色的枯唇,声音虚弱嘶哑的令文虎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检阅三军时撤了话筒都能让最后一排听清的声如洪钟的大哥。
“大哥!”文虎扑到梁成虎的床边,膝盖重重的跪磕在地上,看着大哥满胳膊插着的管子,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眼泪却早已滚落下来,“大哥!钱伯都和我说了,是我不好!我该死!”说着扬手狠狠抽自己的嘴巴。
“住手虎儿!”梁成虎撑着气喝了一句,却被呛的一阵咳嗽,身边侍奉着的钱姨是钱伯的媳妇,也是梁府的老仆了,见状赶紧捧了温水过来让梁成虎抿了一口。
梁成虎的气息逐渐平静了些,胸口还在微微的起伏,插满管子的手盖住了弟弟的手背,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语气却仍是数落,“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不怕大哥打你了?”
文虎垂着眼泪鸡啄米似的点头,“大哥你好好休息,大哥想打虎儿多少下,虎儿自己去刑房领了就是了,大哥千万别动气,养病要紧!”
梁成虎疲惫的笑笑,“知错就行了。如今我是油尽灯枯撑不了多久,还指着你挑起这六万人马呢!若是往常,你且等着我打断你的腿……”
钱姨在一边抹眼泪,“大帅可千万别瞎想,什么油尽灯枯的,不吉利!”
梁成虎无力的摇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怕是熬不过这月了,老天要是待见我梁成虎算条汉子,就让我熬到十月二十八再走吧!”
文虎泪如雨下,十月二十八,那是母亲的忌日,大哥果真如钱伯说的那样对母亲情深义重!竟然这个时候还想着要和母亲“但求同日死”!
梁成虎见弟弟哭的越发伤心,伸手抚摩着文虎短短的标准军人头,这个二十五年前从丰水湖里捞上来哭声震天的顽强的小生命,如今竟已长大成为了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这几个月在晋西北的山沟沟里频频交手,梁成虎对弟弟出色的战术指挥能力很是欣慰,看来自己撒手西去后,六万西北军是后继有人了。
“虎儿,还恨大哥么?”梁成虎看着弟弟那张风吹日晒仍不失俊朗的面容,眼前又浮现出另一张清丽秀美的脸庞,“大哥对不起你的地方,这辈子是没法补偿了,但大哥从来都没有存心要去伤你,造化弄人啊!等下辈子吧,下辈子咱们投生到个寻常人家,逢个太平盛世,好好的再做一回兄弟!”
“大哥……”文虎抽泣着断续的说,“大哥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大哥!我不该……不该因为娘的事生大哥的气,也不该把大哥想的那么坏,是我坏了良心……”
“能听到你这番话,大哥就是去了也安心了。”梁成虎眼里泛起泪光,一只手轻轻抚过弟弟消瘦的脸颊,“大哥没用,没能保护好你,没能像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样去和日本人拼命。那帮畜生逼人太甚,早知道迟早要翻脸,当初就不该那样打你呀!大哥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但你要相信大哥,大哥不想你死,大哥任何时候都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
“我知道我知道!”文虎双手握住大哥的手连声答应着,“虎儿哪里也不去了,以后天天陪着大哥,陪到一百岁!”
梁成虎想笑,却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大哥!”文虎惊恐的抓过一个医生来,“我大哥怎么了?你们快救醒他呀!”
钱姨拉住文虎劝道,“大帅这两天都是昏迷着,极少有清醒的时候,刚才和小爷你说了那么多话,想必耗尽了力气了,就让他歇睡会儿吧!”
医生护士在大哥身边团团转的忙着,文虎满眼是泪的干看着,心里恨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上忙。一名护士把枕头下的一叠书信拿起来放到床头柜上,文虎正伸手想拿来看,钱姨忍着泪道,“不用看了小爷,这都是你在日本念书那几年寄回家来的书信。”
文虎黯然的看着手里泛黄的信封,看邮戳,都是八九年前的了。这些信怎么会放在大哥的枕头底下?文虎疑惑的眼光看向钱姨。
钱姨哽咽着叹口气,“两天前,大帅的病情突然恶化,痰涌上喉不能开口,当时医生说怕是熬不过当晚了。你钱伯就把家里人都叫到跟前,大帅两眼瞪的大大的,屋子里看了一圈,死劲用手指着柜子。以为他要写字递过纸笔去,他给推开,以为他要帅印定接班人,他也摇头。最后还是你钱伯明白大帅的心思,所有人都在,惟独缺了小爷你,大帅见不到你,是想再摸摸你以前寄回来的那些家信呀!我亲手从柜子里取出小爷你在日本念书时写回的一大捆家书,放到大帅的枕头边,大帅双手摸着摸着,精神又活了过来,第二天竟然能开口说话了,这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吩咐你钱伯去把小爷你找回来呀!”钱姨掩面擦泪泣声不止,“大帅那么英雄一世的一个人,巴巴儿的拉了你钱伯的衣角,求他千万要带你回来,那眼神,就跟个没依靠的孩子似的……当时在场的哪个见了不落泪呀!”
文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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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梁成虎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知不觉竟已撑挺了十日。文虎在大哥的病榻边支了个小床,昼夜陪守,在大哥清醒的时候,他努力的说一些见闻逸事逗大哥一笑,当大哥昏沉睡着,二十多年的记忆便如潮涌般冲进脑海,逼的他一遍遍的重温那些令他揪心疼痛愧疚难抑的片段。他想起八岁那年,大哥第一次教他骑马。春草初生天高云远的晋西平原上,大哥那双骨骼均匀温暖敦厚的大手把着他握缰的小手,坚实的胸膛抵着他稚嫩的后背,黑鬃烈马一路风驰电掣的急奔,大哥的开怀大笑伴着他颠簸的大叫,惊起了草丛中的云雀,撒下一长串儿动听的啼鸣。文虎不觉把脸贴在大哥扎着吊针的手上,这双手干枯如柴蜡黄灰暗,恐怕再也握不住黑鬃烈马的缰绳了。
“虎儿。”文虎脸下的手指微动,他抬头看去,大哥醒了,正带着微笑看着他。
“大哥,你觉得好些么?”文虎赶紧端过一缸子温水,“喝口水润润嗓子吧!”见大哥点头,他便撑抱起大哥的肩膀,小心的喂了几口。水是拿老山参煎过汁的,梁成虎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连煮的稀烂的面糊糊的都难以咽下,只能靠打吊瓶喝参汤水来强撑着续命。
梁成虎才喝了两小口,就皱着眉摇头,文虎只好扶着大哥躺下,把缸子放在一边。梁成虎眼睛盯着弟弟问道,“夏参谋长那里有战报送来么?”
“有!”文虎赶紧把早上送来的军报拿出来,“刚才大哥睡着,我就没让他们打扰。”
梁成虎浅浅一笑,动了动手指,“念来我听。”
“是。”文虎打开战报,才念出声来,脸色却已发紧,这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刺着他的心,他迟疑的看了一眼大哥,继续往下念,“夏参谋长报告,绥远军第十九师已被我西北军集中优势兵力,全歼于潼关乌衣岭……”
“好啊!夏远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啊!”梁成虎嘶哑的声音里透着莫大的欢喜,眼神也亮了起来。
文虎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此情此景,他自然不该再和大哥意见相左,可是打心眼儿里却为马玉沣惋惜,第十九师可是绥远军的王牌师啊!他有点想不通病床上的大哥为什么要集中数倍的兵力将第十九师斩尽杀绝,按以往的打法,只要击退了敌人收回了地盘就已经胜利了,为什么非要将其置之于死地,如此残忍的一个活口不留呢?
“虎儿,”梁成虎的眼睛格外清明透亮,定定的神采投在弟弟脸上,“大哥走后,西北军该何去何从,你可有打算?”
文虎一时语噎,虽然他知道大哥沉疴难愈,但总是盼着能有一丝转机,不愿也不敢去想大哥的身后事。而今大哥自己主动提起,他不得不拿出个主意来好让大哥放心。文虎想了片刻,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若是单从他的意愿出发,那当然是易帜拥护北伐,可是看大哥乌衣岭一战如此不留余地,想必不会同意自己的看法。
梁成虎仿佛看穿了弟弟的心思,轻拍着他的手背,“都快做西北军的当家人了,这么优柔寡断可不行!你有想法尽管说出来,不管走的哪条路,大哥都不拦着!”
文虎看着大哥半天,见那双眼睛里闪着从容和信任的光,才横下心道,“我想……自古便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临时政府民心尽失,连天子脚下的北平都闹过好几拨反战示威了。咱们西北军如果继续跟着临时政府的话,恐怕覆巢之下难有完卵……”说话间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哥的表情,见脸上没有动怒的迹象,终于咬牙说道,“以我之见,不如易帜拥护北伐!”
梁成虎的神情没有起任何波澜,反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文虎顿时云山雾罩的不明白大哥是何用意。梁成虎平静的开口,“大哥早知道你会这样打算,大哥也替你盘算了,易帜确实是条出路。只要你下了决心,大哥决不阻拦!”
这倒出乎文虎的意料,他不由低头去看手里的战报,如果大哥同意易帜,为何要命令参谋长夏远章血洗乌衣岭?难道不怕梁成虎这三个字在马玉沣和北伐军面前蒙上血腥和偏见?“大哥,那你又何苦……”
梁成虎笑抓了弟弟的手,精神好了许多,“我梁成虎这一世的恶名还少么?反正就要见阎王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虎儿,这个叫做以进为退,大哥乌衣岭一役打的越狠,你的易帜就越显得举足轻重功高彪炳啊!”
文虎瞬间明白,大哥这是为他以后的易帜加大砝码,为他往后在北伐军中的地位挣得政治资本呀!
“你跟着大哥,没享过多少福,棍子马鞭倒是吃了不少。”梁成虎疼爱的抚摩着弟弟的侧脸,“大哥累了偷个懒,六万人马就这么甩给了你,大哥轻松自在的和阎王爷喝茶去了,苦了你来挑这个担子,除了走前替你唱个白脸,别的也是无能为力了。”
文虎听着大哥这些俨然如临终托付般的话,心如刀绞。他始终不敢将“死”这个字和大哥联想到一块儿,就算是以前,对大哥的恨也仅限于想逃的远远的躲开这些痛苦是非,他甚至根本不能接受从来都是山一样伟岸咳嗽一声都能叫他心惊肉跳的大哥,有一天也会颓然倒下。
“大哥,别说这些了。”文虎强咽住摇摇欲坠的眼泪,抓着梁成虎的手道,“虎儿不及大哥万分,只想在大哥麾下冲锋陷阵,大哥指东我就打东,大哥指西我就打西,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撂挑子呀!”
梁成虎摇摇头,竟难得的开起玩笑来,“又说傻话!在大哥身边有什么好的,三天两头吃苦头!打了你这么多回,还没受够?”
文虎却笑不出来,握着大哥骨瘦如柴的手,他多么希望这双手还能拎起棍子抄起鞭子狠狠的揍他呀!可是现在,却像被那些针管吸干了活力似的,连握拳的劲儿都没了。
梁成虎轻声道,“虎儿,还有什么想问大哥的,尽管说出来。”
文虎迟疑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咱们全歼绥远军第十九师,会不会和北伐军落下嫌隙?”
梁成虎语气肯定干脆,“这个不用担心。你是向北伐军易帜,不是向马玉沣易帜。北伐军名义上的司令是江季正,国党主席是温为良,你没有动国党一兵一卒,反而带了六万人马投入其麾下,他们是只赚不赔。至于马玉沣那边,乌衣岭上和他对阵的是我梁成虎,他要解恨,大可刨了我的坟头将我揭棺戳尸。你易了帜,就是改朝换代了,他不敢把陈年旧帐算到你头上。”
文虎会意的点点头,梁成虎又接着道,“你要记住,咱们梁家和西北军弟兄们是共存亡的,手里有人有枪,别人才会忌你三分,枪杆子就是你进退去留的筹码。不要在意一时一地的得失,必要时让几块地盘也不打紧。记住大哥的话,有人无地,可以靠人争地,若是有地无人,便是人地皆失。所以若非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任何时候都不要伤了自己的家底。”
文虎正想劝大哥说了这么多该歇歇了,梁成虎却抬了手指着柜子,“去把我的帅印拿出来。”
文虎捧出红绸包裹的黄玉帅印,小心的放在大哥枕头边。梁成虎带笑看着他,“去,把在潼关待命的师长以上军官都叫到这里来!”
梁成虎看着一屋子满面悲色的老部下,牵了文虎的手,殷切嘱咐了自己撒手西去后,西北军将由弟弟梁文虎接掌,望军中上下一心,务必听从新帅调遣。梁成虎难得的打起精神坐靠在床头,仔细听完了每一个将领的表态,才放心的示意他们退下。
当最后一个军官带上门的时候,文虎看见大哥原本还在微笑的表情突然变成了痛苦的抽搐。“大哥!”话音刚落,梁成虎噗的一口黑粘的血喷了出来,蜡黄的脸瞬间惨白,半坐的身体就要歪跌下去。文虎一把将大哥揽靠在自己胸口,紧紧抱着大哥的肩,他突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害怕看到大哥垂死的表情,他不能相信这一刻竟然真的会到来。他一边泣声大喊,“快来人哪!”一边用手臂紧紧箍住大哥的身体,仿佛这样也能留住那即将逝去的灵魂。
梁成虎短促的喘息喷在耳边,文虎紧贴着大哥的脸,他感到大哥呼出的热气在脸上凝成了一股水珠,直到喉咙尝到了熟悉的咸涩,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泪和大哥的泪流在了一起!“大哥!你能好!一定能好!快来人啊!再不来我毙了你们!挺住啊大哥……”文虎语无伦次的哭着、喊着、骂着,梁成虎的嘴唇蠕动着,弟弟的热泪透过干涩的唇缝渗入一丝苦涩,他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了,胸口剧烈的喘着,声音已是十分微弱,“答应大哥,照顾……辉儿……”
文虎抖着嗓子点头,这么多天来,他几次预感到大哥会和他提辉儿的事。但每次大哥却总在话将出口的关头收了回去,此时提起,难道大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恐惧瞬间紧紧攫住了文虎的心。“虎儿答应!虎儿会照顾辉儿,把他当成亲生,不!把他当成我的命……求你了大哥……别走……你能好!”文虎紧紧抱着大哥,滚烫的泪不停的滴落在大哥的颈边。
兄弟俩紧紧抱着,突然,大哥的手从文虎的背上滑落,文虎顿时呆若木鸡,凄怆的哭声哽在喉咙里,他更紧更紧的搂住大哥绵软变凉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隐隐中听见一声耳语,“虎儿……大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快疯了,刚得到通知,奥运会前的所有双休日一律上班,连上四个月的班啊!筒子们,也许……更新会慢一点了
二十七
梁文虎的易帜使一度如拉锯般的西北局势发生了根本逆转,新疆的曾世全、宁夏的朱原良也紧随着通电拥护北伐,马玉沣南下与江季正前后夹击,段纪文在中原战场上连连失利,特别是罗平镇一役,皖军四个王牌师被全部歼灭,段纪文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毅卿已经奉父亲之命北上山东,帮助韩继中牵制秦凤成,将个乱烘烘的中原战场全全撇给了段纪文。按父亲的话说,相比段纪文在汉口前线背后放枪的卑鄙行径,他们这回的隔岸观火可是仁慈许多了。
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又是一年冬来早。毅卿坐在十一军军部的院子里,靠着藤椅翻看着当日的报纸。想想去岁的这个时候,他带着二十万新军力挫孙沛芳挥师入关,满腔希望的奉了父亲之命迎接孙总理北上谈判,以为从此可以天下太平。谁知又是一轮日升月落春去冬来,仗还在打,百姓仍在流离失所,而他,仍然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毅卿深吸了一口初冬清冽的空气,不自觉的想起了美绮,圣玛丽号上的初遇、蔡公馆舞会上的重逢、林公馆里的斗嘴耍贫、清风小班短暂的相伴、直至碧云寺前被扬尘隐没的小小身影,都清晰的如同发生在昨天。
汉口战役之后,美绮曾托约翰森转给他一封信,说她将赴美和林仪华一道,借助华侨商会的力量为北伐军筹集军饷。毅卿当时看了信,心里说不出的憋闷,美绮虽然没有明刀明枪的和他对阵,实际上却已经彻彻底底的站去了他的对立面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毅卿向门口看去,只见一骑白马卷着一股黄尘风驰电掣般从远处奔来,一直狂奔到大门口才猛勒缰绳,白马两蹄腾空,直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一名军官跳下马,把缰绳一扔向院内走来。
毅卿不用等看清就知道,是韩澜生来了。自己这个同窗兼好友从来爱马胜过汽车,而且经常喜欢卖弄一下骑术,像刚才那下有形有款漂亮洒脱的“临门勒缰”,就是韩澜生惯用的招牌动作,时不常就有站岗的卫兵被他吓的掩头躲避,不过今天的哨兵倒是沉着冷静纹丝未动。
“威廉!”韩澜生一身戎装的走进院来,边摘手套边回头称赞道,“你的这个哨兵不错呀,我把马蹄子撂到他鼻子跟前了,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是自然!”毅卿伸手推过一把藤椅,“怎么样?你韩大少爷今天在我这儿马失前蹄了吧!”
“不对!”韩澜生疑惑的再次回头,“这哨兵怎么看着面熟……”突然一拍大腿,“龙云!那是龙云!”见毅卿笑着点头,恍然大悟道,“我还纳闷这几次作战会议怎么都不见龙副司令呢,敢情是被老兄你贬了站岗去了!”
“我贬他自有我的道理。”毅卿扫了一眼门口,龙云还是站姿笔直纹丝未动,放轻了声音道,“我是要改改他这自作主张的倔毛病,让这头犟驴收收蹶子。”
“是为了汉口前线的事?”韩澜生故作惋惜的叹道,“可怜的龙云呀,堂堂一军之长守大门,还一守就是四个多月,真叫夕贬潮州路八千啊!”
“战场抗命,我就是毙了他也不为过。”毅卿轻抬眼看着澜生,“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乃兵家之常法。《周易》称之为‘震’,孙子兵法称之为‘严’,‘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你这个兵书篓子会不知道这些?怕是平时对手下罚的更狠。”
澜生无奈的笑道,“我不过替龙云抱个屈,就惹你引经据典的一通反驳,到底是我兵书篓子还是你兵书篓子?”
“一根扁担两个筐,装了兵书两头扛。”毅卿开起玩笑来,“一对儿兵书篓子!”
澜生笑指着毅卿,“难得你在前线还有这份心情!”
说笑完了,澜生开始表明来意,“威廉,我今天来,是有件要紧的事,想请你帮忙。”毅卿端坐了洗耳恭听,澜生继续道,“前几天,日本关东军司令松井正雄来济南找我爹,说愿意调关东军精锐部队穿上山东军的军服,南下阻击秦凤成。”
“千万使不得!”毅卿惊的脸色骤变,“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啊!”
澜生叹口气,“我也这么劝过我爹,就好比自家兄弟争祖产打架,反倒让强盗来帮忙,因小失大,是要留下万世骂名的!可是爹他求胜心切,怕丢地盘怕折兵,昨天我听他那口气,恐怕已经打算答应了。”
“你爹也太糊涂了!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毅卿急的顾不上长幼,好在澜生也不计较这个,“你二叔呢?他也同意借助关东军的力量?”韩继中的弟弟韩继明手中有几万人马,也是山东军中的实权人物。
“我那个二叔,别提了!”澜生皱起眉头,“只要听说能保住他的人马,就是阎王爷带兵来助战他都答应!”
“这日本人,还不如阎王爷呢!”毅卿愤然道。
澜生深以为然的点头,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爹在大是大非上一向不含糊,我想请你说服你爹,以他的名义劝阻这件事。我爹向来唯常大帅马首是瞻,只要你爹发话,松井正雄的算盘铁定落空!”
“好!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毅卿马上叫来副官记录电文,即刻发往奉天,澜生看老朋友的办事效率如此之高,忍不住啧啧称赞。
副官夹着电文稿子走了,澜生看着院内黄杨落了一地的枯叶,悠长的叹了口气,“这仗中有仗、戏中套戏,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啊!”
毅卿明白澜生指的是如今这混乱不堪的战局,明面上看是临时政府和北伐军的较量,暗地里却是各路虾兵蟹将共搅一江浑水。常段之争早已撕破脸皮,而黄莆军和各路易帜的诸侯也是关系微妙,甚至国党内部都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整个中原战局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哪!
“文虎这么一易帜,连咱们四君子都不在一条壕沟里了!”澜生苦笑着摇头,“文虎还是太性急,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给卖了?”
“按文虎的脾气,易帜是肯定的。况且他在乌衣岭全歼绥远军王牌师之后易帜,是个不错的时机。”毅卿平静的说道,“人各有志,放心吧!早晚有一天仗打完了,咱们还能坐到一起痛饮畅谈。”
澜生还是惋惜,“我要是文虎,就坚决不易帜。六万人马在手里抓着,三晋的富饶地盘在屁股底下坐着,谁得了天下也得忌我三分,何必这么着急的投了他江季正!”
“你想当平西王割据三藩,文虎可是想学郭子仪‘手提两京还天子’的!”毅卿笑道,“你这股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傲脾气,任谁坐了天下,第一个要提防的就是你。”
澜生嘴角微动,哼了一声,“我还就是不服他江季正,我在徐州练兵任军团司令的时候,他小子不过是区区一介校官。”
“老兄你这么说就有失偏颇了,英雄不问出身嘛!好歹人家现在当了北伐军总司令了。”
“他那总司令是怎么来的?是靠他自己打出来的么?”澜生轻蔑一笑,“北伐以来,他几时打过可圈可点的漂亮仗?汉口一战靠的是段纪文背后插刀,罗平镇一役亏了马玉沣从后呼应,要全靠他自己,都得抓瞎!”澜生摇摇头,“江季正呀,也就是扯着孙总理那套当个幌子,你看看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多半地盘是许了高官厚爵收买来的,刘子昂、秦凤成,哪个通电前不得讨价还价一番?还没等过长江呢,国民委员先许出去了好几个,他这哪叫北伐呀,叫北易还差不多,北上交易!”
见毅卿含笑不语,澜生又道,“如此下去,就是他北伐军得了江山,也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又和如今的临时政府有什么区别?他那些民主共和的漂亮幌子,怕是一条也兑现不了!”
澜生正说得兴起,却听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龙云老兄,你怎么成站岗的了!大美人儿在里面干什么坏事呢,要你这个军长来给他把风?”
毅卿和澜生相视一笑,这一口一个大美人儿的,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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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段天佑一身剪裁合体用料考究的长风衣,潇洒翩然的进了院来,一见澜生,脸上立马浮出坏笑,“哈哈,你们俩总算被我捉奸成双了!”
“你段大少爷胆子够大,如今到处枪弹横飞的,还敢乱跑?”澜生开玩笑道,“来我的地盘也不通个气,小心把你当成国党特务抓了去!”
“我要是寻常老百姓,就由了你抓去好了。反正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蹲号子反而安全些。”段天佑一耸肩,“可惜本少爷命太好,号子是没机会蹲了,老爹要我去香港避避战火。”
毅卿心一沉,看来段纪文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竟已到了要送儿子远避香港的地步。于是拉了天佑坐下,半开玩笑的说道,“天佑,我这次北上山东,实在是父命难违身不由己,现在我人在这里,你要替你爹出气的话,尽管上拳脚,不用客气!”
“说什么呢!我可舍不得暴殄天物!” 天佑没心没肺的呵呵笑道,“我把你弄去北平的旧帐你还没找我算呢!咱俩这就两清了!”毅卿知道天佑因为放走述卿被段纪文关了两个月的禁闭,以段纪文平日宠爱儿子的程度,想必天佑一定是为了他和述卿跟老爹翻了脸,才惹下这“囹圄之灾”,现在天佑故作轻松的随口带过,肯定是不愿多说。便会意的笑笑,没再提这事。
“天佑,你这次要走多久?” 澜生接口问道。
天佑眼睛躲闪了一下,很快又摆出往常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这个不好说,就看你们这仗得打多久了。也许到了香港那种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依红偎绿左拥右抱,就舍不得回来了!”
“我们都在这儿枕戈待旦的苦撑苦熬,你老兄倒落了个清净自在,真是人比人当死呀!” 澜生笑拍着天佑的肩膀,“桃花源里的玉面郎君……老美说的不错,你真就是个坐桃花源的命。”
“你来这里,是瞒着你爹的吧?”毅卿看了看门口,见几个随从正紧张的往这边看,便笑道,“当你的手下不容易啊,看把他们给急的,一个个屁股都快冒烟了。”
天佑嘿嘿一乐,“我爹要是知道我现在正坐在东北军十一军的军部里,肯定吓的不轻。咱们的交情他们那辈人是搞不懂的,也许年轻的时候他们也有过交心的朋友,只是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这心啊也都冻的硬梆梆的了。”
澜生看着天佑灿然的笑脸,感慨着,“天下人要是都像你这样,这仗就打不起来了。”
“不好不好!那你们满腹的兵书战法岂不是没了用武之地?”天佑连连摇头,又转向毅卿,“你也听说了吧,最近北平的反战活动很频繁,临时政府前天天有人游行示威,我走前还没个消停。据说这些都是一个叫什么和平诗社的社团组织的,那帮社员碰头都在租界里,北平警备司令部也抓不到把柄。”
“我略知一二。”毅卿点头道,“据说是几个燕京大学的学生在张罗,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编的稿子,哪里印刷成册的,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小册子就满天飞了。听说北平警备司令部对此很是头疼,但苦于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他们。”
“奇怪,你爹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怎么会允许小册子在眼皮底下满天乱飞呢?”澜生疑惑的微蹙眉头,看着毅卿,“以前孙沛芳掌政的时候,北平的学生闹事波及到奉天,你爹呼拉拉的把几百学生都关进了大狱。如今北平到手了,你爹却睁只眼闭只眼的,真叫人琢磨不透。”
天佑的脸色黯了一秒钟,马上又光彩四溢,“琢磨不透就不琢磨了。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尽管开口!雪茄?洋酒?珠宝?英国妞?”
澜生捶了天佑一拳,“英国妞我们可消受不起,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两人嘻嘻哈哈的闹着,毅卿的面色却冷峻下来,眼睛带着沉思出神的投向围墙之外,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远处的小山丘,逶迤着像挖开了一道壕沟。
“奇怪,正午的影子怎么这么长?”毅卿心不在焉的嘟哝着,摸出一根雪茄点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少,明天再更一章吧
二十八
常复林劝阻的电报还没到济南,韩继明就自作主张的将日本关东军渡边师团的一个先遣团搁到了鲁南前线上,师团的其他四个团也随时准备南下增援。韩继中接到常复林的电报后急令弟弟将关东军请走,谁料先遣团在开往鲁南前线的路上和东进增援秦凤成的梁文虎不期而遇,尽管关东军的装备远在西北军之上,但在地势险峻的鲁南山区,日军的重型装备根本发挥不了作用,西北军凭借轻武器和四千兵力的绝对优势轻而易举的将全团八百日军来了个瓮中捉鳖,俘虏六百余人,其中包括切腹切了一半却没死成的森田大佐,几个正举着军刀准备自裁却因为片刻的犹豫而被活捉的中佐、少佐。松井正雄大怒,通过外交途径直接把话撂给了国党主席温为良,如果梁文虎不释放所有俘虏,关东军将帮助常韩两家共同对付北伐军。
鲁南前线。
梁文虎正站在临时指挥部门前的土丘上,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消散的硝烟味儿,一阵山风刮过,带着初冬难挡的寒意,梁文虎出神的看着浅黛的远山,单薄的身体立在风中,衣袂瑟瑟抖动。周勇抱了大衣走过来,将衣服披在梁文虎的肩上,“少帅,日本军部的人催着您答复。”
梁文虎将手里的电报揉成一团,扬手扔进了山沟。这是国党主席温为良和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联合发来的急电,劝他要以大局为重,在此北伐艰难之时,不可轻举妄动再树敌手,意思就是要他放了那六百俘虏,别和日本人对着干。梁文虎看着电报纸团一路蹦跳着滚入沟底的灌木丛里,脑海中又拉洋片似的闪过许多幕往事,他从来没有像恨日本人一样恨过什么人,他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抑制的想要杀人。刚才和日本军部代表渡边淳的一番对话又在耳边响起。
“梁少帅,别来无恙啊!”渡边淳一进门,那双眼睛就贪婪的把梁文虎从上到下看了个遍,一口流利的中文不在松井正雄之下,“少帅还是丰姿卓然,令人见之忘俗呀!”
梁文虎一看到那张在晋西北就已经见过的邪笑的脸,血轰的全冲进了脑子里,渡边淳,当天和藤田喝酒时一个劲儿讲黄段子的龌龊东西!他早想把这几个骗他喝酒的狗杂种一窝毙了,当即拔枪顶住了渡边的额头,“渡边参谋,真没想到你还敢找上门来送死!倒是省了老子的工夫!”
渡边淳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又呵呵的笑出声来,“看来少帅还是对藤田的美意耿耿于怀啊!不过,今非昔比了,今天你这颗子弹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枪膛的!你先看看这个,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叙叙旧。”
一张信纸展开在文虎面前,落款是国党主席温为良。文虎怒目瞪着渡边淳轻佻暧昧的眼光,一手扯过信,才扫了几行,眉头就越皱越紧。满篇息事宁人的丧气话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偏偏渡边淳还来火上浇油,“少帅可千万不能凭一时意气行事,放了我们的人,大家都好下台。否则的话,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少帅你就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呀!”
文虎斜着眼看渡边,心想就算你会说几句中国的歇后语又如何,当初藤田的一条贱命根本不能抵消他心中的屈辱和愤恨,大哥的死更是让他和日本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将这六百俘虏斩尽杀绝!别说是渡边这个狗杂种带着一封轻飘飘的信来要挟他,就是温为良亲自站到他面前,他也绝对不会买帐。文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渡边送上门来,只不过是在日军尸堆中又添了一具丑陋的躯体罢了。
渡边见文虎面露笑意,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不怀好意的盯着文虎浓密睫毛下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以少帅的天资聪慧,应该能看出如今的北伐军前景并不乐观,东北奉军的四十万大军还没有全部投入关内战场,装备又远在北伐军之上,如果你们再得罪了帝国的二十万关东军精锐,那无异于自寻死路自掘坟墓啊!”
文虎自顾着在桌边坐下,脑子里飞快的盘算着如何找个合理的借口把这些弹丸小岛上来的短腿猢狲送上西天。渡边却呵呵笑着凑到另一边坐下,一只爪子盖住了文虎放在桌面上的手,还恬不知耻的揉捏了两下。文虎心想这家伙死到临头还不老实,一反手扣住了那只手腕,暗暗用力直到渡边“哎呦”一声龇牙咧嘴的软塌下去,才狠狠的丢开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怒目瞪去却见渡边正揉着腕子对着他暧昧的笑,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
“报告!”周勇夹着电文夹子身姿笔挺的进来,根本不瞟渡边一眼,“少帅,北伐军司令部发来的急电。”
文虎接过来一看,还是那几句混帐话,只不过署名变成了温为良和江季正联名。心里的火噌的窜了上来,烧的胸口憋闷难抑。中国人几百年的毛病,窝里斗的再横,见了外敌就成了软骨头,满清如是,民国亦如是,太平天国、护国护法、直奉大战,再到如今的北伐,自己人先打个你死我活,却从没有哪怕一次调转枪口去对付那些坐收无数渔人之利的外寇。作为军人,他甚至为自己这一身戎装感到羞耻,中华之所以积贫积弱至此,实在是军人之祸!
文虎想到这里,身子猛的一震,肩上的大衣抖落在地。周勇忙弯腰去捡,正要重新给少帅披上,抬头看见梁文虎的眼睛禁不住一哆嗦,那双平日里神采奕奕睫毛纤长的秀目此时却凝着冷利的寒冰,叫人不寒而栗。文虎伸手按了按周勇的后背,周勇正想说话,却见少帅摆了摆手,只说一句,“走!”便扭头径直往指挥部走去。
渡边见文虎回来,急忙笑着迎上去,“怎么样?少帅,考虑好了没有?可以放人了吧!”
“放!当然放!”文虎也笑着答应,手却悄悄去摸腰间的手枪,渡边正满意的想点头,冷不防枪口铸铁的寒意贴上了太阳穴,他根本没看见文虎是如何拔枪的,只听见一个冷硬的声音,“放你们去西天!”
“乒”的一声枪响,红的血浆、白的脑浆飞溅而出,喷射状的划过文虎挺括的军装前襟。渡边的脑袋像一颗爆开了花的彩球,慢慢歪向一边,最终带着短矮的身躯重重的砸落在地上。
渡边的两个随从被这突然的变故惊的愣了几秒种,“八嘎!”其中一个反应快的骂骂咧咧的就要拔枪,被周勇一枪正中额心,另一个枪才拔出了一半,文虎横扣扳机连发三枪,枪枪命中心脏。日本军部趾高气扬的三名军官顷刻之间变成了三具冰冷的横尸。
“好小子,够机灵!”文虎冲周勇翘了大拇指,又扬颌指指渡边随身的黑色羊羔皮包,“去!搜搜这家伙的包,有用的拿来我看!”
“是!”周勇啪的敬了个军礼,一脚踢开横在面前的随从尸体,没去拉拉锁,而是直接拿佩刀把皮包划开两半,掏出包里的东西细看起来。
文虎摇摇头,这个周勇,改不了的猴急脾气,连对付一个皮包也是如此干脆粗暴。别人的副官多是劝长官三思而后行,他倒好,从来都是兴高采烈的撺掇着长官干出格的事儿,像刚才文虎刚刚说了自己杀渡边的想法,周勇当即掏出枪来将子弹推上了膛,“少帅尽管吩咐,我负责干掉哪个!”
文虎转过头去,却看周勇正捧着一叠照片,脸上一阵赤白,两片嘴唇发抖的开合着,微抬的目光刚一触到文虎的眼睛,又慌乱的埋了下去。
“怎么了!什么东西?”文虎噔噔噔走过去,军靴沉重的磕着地面,扬手一把揪过那些照片,“小日本的东西也能把你吓成这样?”周勇欲言又止的嚅嗫着双唇,紧闭了眼睛扭过头去,裤缝边的双手紧握成拳。
文虎的眼睛一落到照片里那具既熟悉又陌生的标致□上,当场石化。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他几乎是大脑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的心跳脸烧,无比的屈辱潮水般涌上胸口。照片上的人是他么?堂堂西北军总司令被日本人拍下如此不堪入目的照片,谁敢相信?谁能相信!可是,那张陷入昏睡安详俊美的脸庞,又分明是他无数次从镜中看到的自己。他抖着手去翻看第二张照片,想证实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谁料又是一记晴天霹雳!照片上,肥头大耳的藤田正搂着□的他摆出让人不忍卒睹的极其□的姿势,文虎痛苦的闭了下眼睛,强撑着继续往下看。第三张,是渡边;第四张,是那个叫山本的;第五张,是那三个畜生一起……文虎的拳头狠狠的砸在桌子上,楠木的桌子竟被砸的塌散在地,周勇听到少帅紧咬牙关依然震怒到颤抖的声音,“把渡边这个狗杂种拖出去剁碎了!扔到山坳里喂狼!”
周勇如梦初醒的领了命,招呼几个卫兵把渡边他们的尸体拖了出去,文虎看着地上长长的发黑的血迹,按着太阳穴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几枪下去,大哥乌衣岭一战为他挣来的政治资本已经所剩无几了,现在他在温为良和江季正的眼中,不再是一个易帜归顺的北伐功臣,而是一个不服指挥目空一切藐视权威的脱缰野马,这是任何指挥官都难以容忍的。还有那几张照片,若是抓在了日本军部手里,他真的连个退路都没有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文虎长叹了一声,自嘲的摊开手掌,两道极深的掌纹纠结在一起,算命的管这种手相叫“将星纹”,是猛将悍将之兆。以前他从来不相信这些靠花言巧语骗人的所谓周易之道,但自从大哥走后,他却越来越发觉“将星纹”此说不虚,他确实是适合为将却不宜为帅,就像小时候在丰水湖边看过的赛龙舟,他的位置应该是龙舟两侧第一个破水劈浪乘风而进的划桨手,而不是船头上轻点长篙四两拨千金的舵手。以前,有大哥把着西北军这条大船,他偶尔闹情绪消极怠工甚至划反水,都影响不了大局。而如今,大哥已经不在了,站在船头上的是他这个毫无经验的新舵手,手里的长篙该往何处点,茫茫水面船又该往何处去?他此时多么希望大哥还在身边,拿家法棍子将他教训的火眼金睛,好让他看清这水面下纵横密布的暗礁石滩。
文虎用指尖揉着眉心,现在他已经是掌舵的了,就应该学会站在高高的船头上迎风而立指点江山。他三两下把手里的照片撕的粉碎,试着以掌舵人的思维来考虑问题。大哥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不停浮现。他想起了大哥在日本人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想起了大哥冲冠一怒收回三座煤矿的壮举,还想起了潼关那方藏阴纳毒的硫磺温泉。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大哥收回煤矿前后对日本人的态度判若两人,而日本人也没有亮出其他任何把柄却直接下了毒手,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哥在收回煤矿前已经平息了照片的风波?这几张照片会不会只是渡边淳的私物,并没打算将其作为筹码?他划燃火柴,将碎相片点着,碎片渐渐蜷曲缩皱成了几片焦黑的灰烬,心里也渐渐有了底。
“周勇!”文虎冲外面喝道,一阵急促却毫不散乱的脚步声,周勇浑身溅满血点子的小跑进来,几道抹开的血浆干结在脸上,映的眼睛里也透着血光,“少帅,渡边狗杂种的肚子里,那么厚的一层肥油,臭烘烘的,怕是甩到山沟里狼都不吃哩!”说着还用手夸张的比画。
文虎听得皱了眉,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照片上白花花丑陋不堪的躯体,喉咙里却仍旧隐隐作呕。他控制住胃里的不适,命令道,“传令下去,把缴了械的六百俘虏放了,留下脚上的翻毛皮靴,让他们光脚滚蛋!”
“放了干吗?”周勇显然不甘心,“架挺重机枪,几梭子全撂倒了得了!”
“有你这么当副官的么!”文虎一掌拍在案子上,周勇几乎听见了木头裂开的声音,“是你服从我还是我服从你?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属下不敢,您是少帅,当然听您的。”周勇赶紧认怂,心里却并不害怕,他知道梁文虎从来爱兵如子,桌子拍了气也就消了,绝对不会记仇或者借机给小鞋穿,“您千万别动气,咱指挥部里可只剩这么一张桌子了,再拍坏了,荒山野岭的,属下只能锯把木头给您现做了。”
文虎听着这半是认真半是逗乐的认错话,总算有了一丝笑容,站起身拍了周勇的肩膀,“走!跟我去慰问慰问那十几个重伤的鬼子!”
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十几个穿着山东军军装的日本兵气息奄奄的躺在担架上,阳光曝晒着血淋淋的伤口,招来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飞虫嗡嗡的围着伤口打转。这些伤兵大都只剩了半条命,其中包括那个自杀未遂的森田大佐,切开了一半的腹腔青白的肠子流了一地,几个军医见他还有口活气,就把肚肠揉成一团给他塞了回去,也没缝合,就这么敞着大血口子四仰八叉的晾在日头底下,森田的脸早已惨白的没有一丝人色。
“怎么不把肚子给缝上?”文虎看着地上的森田,挥手赶着身边的飞虫,“用止血药了么?”
军医敬了个礼,大声回话,“报告少帅!咱们普通的药都用完了,剩下都是德国的进口药,包括缝合的线和包扎的绷带,都是进口的好东西!给他们用,属下舍不得!”
“你倒会当家!”文虎责怪的话却带着赞许的口气,他抄起一把缴获的日本军刀,走到森田身边蹲下,换了日语问道,“森田君,你是愿意留下来给我们西北军端夜壶呢,还是想自裁向你们天皇示忠呢?”
森田费力的睁开浑浊的双眼,抽搐着嘴角吐出一句,“让我死!”
“好!是条汉子!”文虎眼光顿时凌厉起来,右手的军刀一声闷响,深深捅进了森田完整的另半边小腹,刀锋一绞,森田只抽搐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文虎扔掉军刀站起身来,冲着在场的卫兵训话道,“看清楚了吧!你们挨个问一遍,愿意死的,拿他们自己的日本刀帮他们一把,不愿意死的,就扔这儿随他自生自灭!给我听好了,一律不许用枪,谁敢浪费老子的德国子弹,军法处置!”
二十九
鲁南山区地势复杂峰高路险,六百多名日军俘虏在天寒地冻里光着脚长途跋涉,偏偏天公不作美,半夜下起了冻雨,俘虏们的棉衣都被周勇下令扒了,身上只留了一件山东军单军装,薄薄的料子被雨一浇,根本起不到任何御寒作用。天黑路滑,时不时就有冻得手脚麻木的俘虏不小心跌进山坳,沉闷的坠落声和惊恐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两天后,当松井正雄看到大难不死的三百名俘虏历尽艰难狼狈不堪的站到他面前时,几乎要背过气去。一个个光着血肉模糊的脚,满身泥水灰头土脸,仿佛一阵风都能刮倒几个。他根本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手下号称精锐之师的关东军,简直把大日本帝国皇军的颜面给丢尽了!
梁文虎装模作样的电报还捏在松井正雄的手里,说什么因劝阻不及,致使十几名伤兵包括森田大佐在内切腹自杀,而渡边参谋和两名随从也在回去的路途中翻入山沟,尸首被野兽撕咬已无完形云云。松井正雄倒不心疼渡边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只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森田就这么丧命在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孩子手里,叫他无比的惋惜和心痛。他看着电报署名处“西北军总司令梁文虎”一行字,心里在愤恨之余又隐隐有一丝好奇:这么一个脸蛋标致五官俊美能叫男人也动邪念的人间尤物,对待敌人的手段却是如此狠辣干脆。真不知道那具漂亮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松井正雄将电报揉进手掌,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要和这位少年司令对阵交手了。
松井正雄信心满满的去找常复林,表示愿意调二十万关东军南下帮助奉军阻击北伐军。谁料常复林不冷不热的东拉西扯了一通,把皮球抛给了位于前线的韩继中。他又再次拜访韩继中,没想到先前满口答应的韩大帅也含糊其辞的婉言谢绝。松井正雄又气又恼,自己的精锐部队本是块人人争着巴结的香饽饽,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没人搭理的臭狗屎?他气急败坏的给军部发了电文,想等军部一纸令下就挥师南进,和西北军好好较量一番以雪心头之耻。谁知道连军部也和他作对,左等右等只等来了四个字“静观其变”,松井正雄结结实实的吃了个比黄连还苦的哑巴亏。
就在关东军撤回辽东,常韩联军和梁秦两部在鲁南前线对峙的时候,北平却爆发了规模巨大的反战大游行,上万名学生市民打着横幅喊着口号,潮水般的涌向临时政府大楼。负责大楼警卫的段纪文卫队被人流冲的七零八落站立不稳,几个冲在前面的男学生爬上了铁栅栏,想从里面打开大门放游行队伍进去。
述卿也挤在汹涌的人潮中,心情激动的听着周围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支持民主,反对独裁!”“停止内战!”“完成总理遗愿!”这万头攒动的壮观场面正是他和玉言以及几个燕京学生共同完成的杰作。他不觉看了身边同样挥着小旗激情高涨的邹玉言一眼,却发现她也正盯着自己看,不由的慌乱的转开目光,脸上暗暗发烧。
人潮越涌越急,后面的人急切的想冲进大楼,几个爬门的学生却还没翻进墙去,一时间后浪推前浪,把前面几排挤的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述卿身边的一个小个子女生险些摔倒,幸亏他眼明手快的及时架住。“不行,这样太乱了!”述卿冲着玉言喊道,周围乱哄哄的,他必须用最大的声音,“你招呼一下燕京的同学们,让他们站着别动,我上前面去!”
邹玉言会意的点头,踮脚高举起手里的小旗,亮开清脆的嗓子,“同学们停一下!听我说,都站着别动!”述卿用力拨开前面的人,踩着大门的铁栏杆麻利的爬到了半空中,一手抓着门上的铁条,身子吊在门栏上冲着人群喊话,“都静一静!都静一静!请大家呆在原地不要动!请各个学校派一名代表进去同段主席谈!我们是游行请愿!不是暴乱!请大家冷静!请大家冷静!”
众人见这么一个穿着毛料西服的英俊后生爬在铁栏杆上向着人群喊话,注意力都被集中了过去,人潮的骚动渐渐变缓了。述卿见邹玉言正领着几个燕京的学生疏导人流,场面基本能够控制了,就舒了口气跳下门来。不料他的脚刚落到地,侧面围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不由分说的扯着他顺着人流就往旁边走。
“你们什么人!快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述卿使劲挣扎,那两个人却像练过铁砂掌似的,一左一右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几乎是两脚离地的架着他走。述卿急了,“告诉你们,我是常复林的儿子!不想死的赶紧放开我!不然有你们好看!”两名黑衣人还是一言不发的架着他走,对这大的能吓死人的来头置若罔闻。述卿见自报家门没用,胳膊又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抬脚朝黑衣人的腿上踢去。
“哎呦!”其中一个露出痛苦的表情呻吟道,“伙计下手够狠的!你最好老实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口浓重的东北腔,述卿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急忙回头朝大门口看去。两道铁栅门缓缓拉开,段纪文的侍卫队荷枪实弹的将大门团团护住,不对呀!前几次小规模游行时卫队都是拿着水龙头镇压人群的,从来没有动过真枪啊!即便是一刻钟以前,被人群冲的七零八落的卫队也只是拎了警棍而已,怎么转眼间就换了全副武装了!述卿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耳边浓重的东北话又起,“少爷你就安分点吧!跟着那帮穷学生瞎起什么哄!”
述卿愣住了,少爷?那个黑衣人叫他少爷?难道是……父亲派来的人!他突然醒悟,冲着人群大叫,“快跑!快趴下,快!”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卫兵们的枪口里吐出一条条火舌,密集的枪声将他的呼喊完全淹没,人群惊慌失措的向四面八方散去,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有的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倾泻而来的子弹撂倒。绝望的哭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不大的空地上很快躺满了尸体,血水纵横爬流出蛛网一样交错的痕迹,一面面鲜艳的小旗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住手!”述卿哭着大喊,拳头握的紧硬,却仍被两个大汉摁在街角安全的拐角处,寸步难行。满眼是血,满脸是泪,述卿心如刀绞,他拼尽了力气却仍旧挣不出那两双铁手的掌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生命像一片片殷红的花瓣零落在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任由一梭梭子弹夺走无辜的生命,却无力回天,甚至连走出一小步去挽救一条生命的能力都被剥夺了。他的眼泪不停的滚落,突然看见玉言正捂着受伤的胳膊想从地上爬起来,“别动!”述卿大喊,可惜机枪的呼啸早将他的声音淹灭,他狠狠瞪着一个黑衣人,几乎是咆哮着大吼,“快!去把那个穿粉色洋装的女孩子救出来!否则我让我哥毙了你们!”那个黑衣人犹豫着不愿出去,述卿抖着声音吼道,“我知道你们是常家的人!本少爷要取你们的狗命是易如反掌!不想死的赶紧照做!”
一个黑衣人咬牙侧身翻滚了过去,身手敏捷的将邹玉言摁倒在地,一梭子弹落在身侧,火星四溅。“玉言!”述卿奋不顾身的就要扑出去,乱踢乱挣的让身边的黑衣大汉也皱了眉头,就在他的胳膊脱开那双铁手的一瞬间,脑后挨了重重一击,述卿两眼顿黑的昏死过去。
当述卿从昏睡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常复林那张含怒带威的脸,一双鹰眼冒着冷光正直盯盯的投在述卿脸上。述卿的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下意识的闭上眯缝的眼睛装作未醒,只听一声脆响,脸上燎过一阵烧痛。父亲粗暴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敢在老子眼皮底下耍花枪!你这打不服的犟驴崽子!起来!”说着又重重拍了两下被子,发出嘭嘭的闷响。
述卿万般无奈的睁开眼睛,心想这回完了,忤逆家门聚众游行,公然反对内战和老爹叫板,这哪一条单拎出来都够把他打个皮开肉绽的了。他下意识的搂紧了被子,身体悄悄往床里侧挪了挪,躲闪着目光怯怯的喊了声“爹!”
常复林哼了一声,“你还认我这个爹?你不是巴望着老子今天被那些刁民踩成烂泥么?你挥着小旗子招呼了上万人不就是想把老子轰下台么?现在又摆出这副没出息的可怜相做给谁看!”
述卿眼前又出现了广场上鲜血横飞惨叫不断的一幕,想到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无辜的倒在机枪之下,他的眼泪一涌而出。正是他,这个组织者、筹划者,这个罪魁祸首!把这些春柳吐绿的年轻生命带上了不归路!
常复林看儿子又不争气的抽噎起来,扬手又抽了一巴掌,“哭什么!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骨头硬么?你不是敢叫老子吃三回闭门羹么?没出息的东西!真他娘的和老三不像一窝出的!”
述卿呜呜的哭的更厉害了,泣声断断续续,“你打死我吧……我是个罪人……都是我害了他们……早知道……还不如……被机枪打死算了!也省得回来受活罪!”
常复林见儿子哭哭啼啼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撩开被子将述卿一把掀翻,举的高高的巴掌暴雨般落在述卿的屁股上、后背上,“你个窝囊废!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叫你填枪眼去的?见不得血见不得死人,能成什么大器!想当年老子在你这岁数,阎王殿都逛过几遭了!不就死了几个学生伢子嘛!哭个球!”
述卿的脸抖了一下,把头埋在手背上,指缝里透出沉闷的哭声,“你就杀了我吧,我生在个刽子手的家里,活着就是害人!我不想再害更多人了!趁我还不是恶贯满盈,快杀了我吧!”
常复林听着儿子几近歇斯底里的哭喊,毫不心软的挖苦道,“想死?想死还装睡干什么!想死还怕挨打!你演给谁看!你老子不是傻子!”
述卿无言以对,是啊,他怕父亲的眼光,怕父亲的责罚,却口口声声说不怕死?任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可是机枪的突突声不停的在耳边回响,被打中的学生像一个漏沙包般喷出十几注鲜血,他一闭眼,就觉得这鲜血扑脸而来。他惨然的苦笑,他不想演戏给谁看,他只想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爹要是觉得儿子在演戏,不如成全儿子给个痛快的谢幕,千古艰难唯一死,儿子这戏虽然短了点,总归是有头有尾,有生有死,功过暂且不表,也算是出全本的大戏。”
常复林沉默了一会,还是挖苦的语气,“三天头场都没唱完,就寻思着唱全本大戏?笑话!刚开锣就谢幕,那是孬种才干的事儿!你懂什么叫千古艰难唯一死?断章取义!我告诉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拍胸膛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现在你不配,也休想!”
“我怎么不懂!” 述卿含泪反驳,“生不能选择,难道连死也由不得自己么!”
常复林揪住儿子的头发,将他的脸提仰起来,“只有一种人能由了性子寻死,那就是懦夫!”
述卿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轩然大波父亲竟然没有动家法,却严令他即刻起程远渡英伦去攻读舰船学校。他至此才知道,原来自己擅自转学新闻的事情父亲早就一清二楚,只不过没有说破罢了。此番责其赴英学习舰船之道,一是想借军校严明的纪律好好约束一下这匹脱缰野马,二是渤海舰队已筹备扩军,原先前清海政学堂毕业的那帮海军将领在新式装备和现代战争面前已经渐露颓势力不从心了,父亲是要他学成归来接下奉军海军这摊重担。述卿来不及和前线的哥哥告个别,就被父亲派人“押”上了开往英国的轮船。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寒风萧瑟,洪波涌起,述卿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看沧海日落,寒烟四起,深深体味到了岑参这两句诗的悲凉。海风带着盐味抚过双颊,他想起六年前,也是一个冷风瑟瑟的黄昏,他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登上了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轮船,开始了平生第一次跨海远行。那个时候,十二岁的少年不识人间愁滋味,吹着刺骨的寒风,心却在雀跃,离开冰冷的大西楼,是他十二年的生命里最开心的时刻。落日霞光映在他憧憬的眼睛里,灿烂绝美,而海平线上即将收拢的光明,也仿佛是为他拉开了人生波澜壮阔的序幕。这种喜悦,竟连离开哥哥孤身远行的惆怅都冲淡了。
可是今天,船头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快乐的少年,离愁别绪如铅云压境般坠在胸口。他的人生已经被捆在了这艘船上,不可逆转的驶向父亲早已替他安排好的宿命。
哥哥在前线还好吗?玉言的伤怎么样了?滔滔白浪载着钢铁巨轮破水前行,载不动的,是许多愁。
三十
北平惨案,举世震惊。
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引咎下野,隐居津门,吃素事佛。常复林取而代之执掌华北,节制奉、皖、鲁三军。皖系彻底沉沙折戟,仅存的三个师兵力被收编为奉军新一军,未补充任何兵员弹药就被派往河南战场对抗战斗力最强的黄莆军第八军。当毅卿在洛阳前线看到这些犹如丧家之犬的衣衫褴褛的安徽兵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下令给这些可怜巴巴的兵发了崭新的军装、厚实的棉鞋,不顾父亲的命令将原本充作炮灰的新一军调往后方休整,还专程找来一位安徽籍的伙夫为他们做浓油赤酱的徽州煨菜。看着徽兵们狼吞虎咽吃的狼狈不堪,像是几天都没沾过米了,毅卿心里一阵酸楚,如今河南前线打的异常艰难,他固然有心为天佑留下皖军的这点种子,可谁知天遂不遂人愿呢?
接新一军的那个晚上,毅卿彻夜未眠,挑着汽灯趴在弹药箱垒成的写字台上,给远在香港的天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千言万语洋洋数篇,却依然诉不尽心中分毫。在西北,在奉天,在北平,朋友有难,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古道热肠的天佑,可是现在呢?天佑一夜之间家业尽毁云端落地,谁又能帮他遮挡风雨?毅卿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写下的这封信,直到半个月后才收到回音,天佑的回信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万般皆是命,与人无尤;乱世隐佛门,家翁之幸。
洛阳之战打的异常惨烈,双方已经在牯牛岭前死咬了半个多月了。伤亡惨重,弹药告罄,连呜咽的黄河水都染上了赤红的血色。毅卿举着望远镜向牯牛岭阵地看去,只见擎着青天白日军旗的黄莆士兵正冒着东北军猛烈的炮火发起冲锋,炮弹暴雨般的落在他们身边,有人倒下,有人被炸飞,甚至有人直接被炮弹击中化成了一团血雾。但是高高的青天白日旗却始终飘扬不倒,旗手阵亡了,号手接上,号手阵亡了,排长接上,最后毅卿竟然看见一名挂着中校军衔的军官举着军旗向前猛冲。一发炮弹袭来,破碎的肢体染红了军旗上的青天白日,硝烟散处,一片断肢残臂。
这是第八军的第五次冲锋,在东北军强大的火力压制下,依然以失败告终。
毅卿在龙云的陪伴下又一次踏上这血肉堆成的牯牛岭,龙云已经结束了站岗的生涯,不过毅卿并没有让他官复原职,而是命其当了个小小的警卫团长。毅卿深知战场抗命的毛病是兵家最忌讳的,绝不能纵容,他要让龙云在团长这个不大不小的位子上好好磨练,把这个教训记得深刻一点,再深刻一点。
牯牛岭上,尸横遍野,蓝军装的东北军士兵和黄军装的黄莆军士兵交错的躺在一起,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肠流满地, 殷红的血渗进了脚下的土地,目及之处,几成人间地狱。毅卿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他看着士兵们清理出的高高的尸堆,在残阳下如同浸透了血浆般赤红,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心中尽是悲凉。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也许会在关外或者江南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也许他们只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也许他们这一生中都不会有杀戮和鲜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他们牵肠挂肚的妻儿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亲人,已经化为了牯牛岭上一捧无名无姓的泥土,倘若有一天妻儿知道了亲人的死讯,长歌当哭埋骨处,却向何地寄哀思?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声传来,毅卿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上尉军官正扑在一个黄莆军士兵身上仰天长嚎,泪流满面。毅卿走到那名上尉身边,龙云严厉的用手推了他一把,“司令在这儿呢,嚎什么嚎!又不是自己弟兄!”
上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尸体,嘶哑着嗓子哭道,“怎么不是……他是……他是我的亲弟弟呀!”
毅卿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细看看那张满面尘灰、略带稚气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的脸,和跪在跟前的上尉确实有几分相象。龙云的语气和缓下来,“你弟弟怎么会参加了黄莆军?”
“他原来参加的是张炳昌的豫军……”上尉抽泣着,“汉口会战前,我们才见过最后一面,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岁……”
“来人!”毅卿下命令,“找一付象样的棺木,把这位小兄弟好好入殓。”
上尉感激的看着他们的司令,眼里泪花闪闪,“司令,你要是可怜我们兄弟,就放我回家吧!家有六旬老母,弟弟一走,只能靠我颐养天年了!如果我再有不测……那我娘她……”
“你想当逃兵?”龙云闻言就拔出了枪,“奉军军纪,战时退缩,扰乱军心者,立毙不贷!”却被毅卿拦住了。
上尉失神的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脸色灰的吓人。突然像得了臆症一般噌的拔出短刀,一刀下去,血花飞溅,一小截食指掉落在地上。龙云急的大骂,“你切掉右手食指,以后还怎么拿枪打仗!”
“我真的不想打仗了……”上尉举着血淋淋的右手,跪伏在地上痛哭,“求求司令,放我回家吧……您行行好,给我娘留个指望吧……”毅卿觉得那哭声像一把刀在切割着他的心,他知道这个先例不能开,开了必乱,可是,难道就让六十岁的老母亲孤苦伶仃的过下半辈子,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回家?谁不想回家?我儿子会喊爹了,我一句都没听到!”龙云的眼睛也红了,“放走你一个,军心必乱!”说着枪已经举了起来。
“住手!”毅卿话音未落,龙云已经扣动了扳机,枪响了,一注鲜血从上尉的额心喷出,他晃了晃身体,一头栽倒在弟弟的尸体上。
惊鸦四散,残阳如血。黄土露天的牯牛岭上一片静默。
毅卿用尽全身力气扇了龙云一个嘴巴,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听着格外响亮,震撼人心。龙云这个刚强的汉子头一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声跪在那两具尸体前,“好兄弟,我龙云指天发誓,只要我能活到那一天,一定给你娘养老送终!好兄弟,你就安息吧!”龙云颤抖着手合上了上尉圆睁的双眼,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毅卿的眼眶湿润了,不过在下属面前,他还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哭的声嘶力竭的龙云,他心里生出一丝歉疚,龙云是对的,现在还远没到马放南山卸甲归田的时候,前面还有无数的恶仗等着他们,军心不能乱,士气不能动摇,上尉作为军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死在战场上。他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兄弟俩的尸体上,用力按住龙云的肩膀,黯然道,“奉养老人,也是我常毅卿的责任。亡灵面前,绝无戏言!”
黄莆军第八军军长钟子麟是江季正的得意门生,也是黄莆军校出身的将领中资历最浅、官阶最高的。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在大多数同窗都还只是营长、团长的时候,就已经作为一军之长统领三万黄莆精锐了。要说钟子麟有什么过人之处,最显眼的也是最能博得长官青睐的,便是他打仗的“快、狠、准”,快是指曾经一日之内连克三镇,狠起来敢抱着机枪亲自带队突击,准则是第八军从不打皮毛之仗,要打便是直捣黄龙的硬仗。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对这个能打敢拼又满腹经纶的学生十分赏识,不仅破格提拔他当了全军最年轻的军长,甚至在作战会议上说出“如果有十个第八军,何患北伐不成功!”这种明显偏心眼儿的话,可见对钟子麟的器重非同一般。抛开打仗不谈,在军容军纪上,钟子麟显然也是最入江季正法眼的将官,身高一米八五,身姿挺拔,仪表堂堂,站如松,坐如钟,夏不持扇,雨不执伞,风纪扣无论寒暑严丝合缝,一身将官服从来都是平整如新。江季正曾在一次检阅中亲口夸赞钟子麟为“军人楷模”。
就是这个自视甚高以快速战著称的“军人楷模”钟子麟,却在洛阳战役中,被他最看不起的对手——世家公子哥儿常毅卿,拖进了旷日持久的苦战泥潭。
洛阳,已经成了一架巨大的搅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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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春暖屠苏,杨柳吐绿,又是一年春来到。
正在徐州前线和山东军韩澜生部鏖战的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收到了一封令他大为光火的电报,第八军军长钟子麟从洛阳前线来电请示:苦战月余,伤亡过半,是攻,还是退?
能让百战将军钟子麟也打起了退堂鼓,这个常毅卿到底有什么能耐?江季正想起陪同孙总理赴天津谈判时,在塘沽码头上见到的那个一身戎装的公子哥儿,颀长单薄的身材,白皙俊俏的脸庞,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从小没吃过苦的大少爷。这么一个人,居然能把骁勇善战的钟子麟挡在洛阳城外整整一个月,难道他是才武而面美的兰陵王转世?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江季正百思不得其解。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随之而来的一则消息却叫他的心情为之一振,孙夫人将亲临前线慰问苦战的北伐将士,从美国筹款回来的沈美绮也将随行。
回想八个月前,孙总理的陵园在广州落成,他曾经带着黄莆军旅长以上所有军官素衣披白,在总理灵位前立下铮铮誓词:
嗟我将士!尔肃尔听,国民痛苦,火热水深。土匪军阀,为虎作伥,帝国主义,以枭以张。本军兴师,救国救民,总理遗命,炳若日星。吊民阀罪,残厥凶酋,复我平等,还我自由。我不牺牲,国将沉沦,我不流血,民无安宁,国既沉沦,家孰与存?民不安宁,我孰与生?生则俱生,死则俱死。存亡绝续,决于今兹!”
一张张年轻刚毅的脸庞如朝日初发,慷慨激昂的誓词响彻在云霄天际。孙夫人沈美晴眼含热泪,走下主席台为这些平均年龄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军官们整理肩章,端正帽檐。带着女性柔美的纤细玉手拍在军官们血气方刚的坚实肩膀上,重若千钧。当时他在北伐动员令中说道:爰集大军,先定三湘,规复武汉,进图中原,以期统一中国,复兴民族。而今天,三湘已定,武汉光复,只有中原战场还是胜负未定。洛阳这个血肉磨坊吞掉了黄莆王牌军第八军的过半人马,而自己的“御林军”十一军也被韩澜生缠在徐州动弹不得。他不由的烦躁起来,韩澜生,又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少爷,又一颗打不烂嚼不碎的铜豌豆!十一军几次侧面诱敌的企图都被其看穿,总是追到半途打够本儿了就一溜烟的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害的十一军白白丢了几个营的“诱饵”,舍了孩子却没套到狼,他一想起来心里就窝的慌。
江季正的目光投向墙上的那幅作战地图,红蓝箭头犬牙交错的纠结在洛阳——徐州一线。鲁南的西北军距离最近,且兵力消耗不大,增援优势得天独厚。可是……他想到这里气又不打一处来,梁文虎,这个明地里易帜暗地里投机的新任“西北王”,从参战至今,挑肥拣瘦,畏首畏尾,大部分时间都躲去了后方偷闲,还美其名曰“补充兵员,休养备战”。见到常韩的部队更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要多怂有多怂。可是到了该认怂的时候,这位仁兄却偏偏逞起英雄来,把带着北伐军总司令和国党主席联名信前去拜访的日本军部参谋抛尸荒野,还把关东军俘虏整得狼狈不堪,害的他江季正被日本军部连篇累牍的抗议折磨的耳朵起茧,原先商量好的军火交易也黄了,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
“什么四君子,我看是四渣滓!”江季正骂了一句,他现在对当年名满天下的“四君子”简直深恶痛绝,除了大势已去的段天佑,剩下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光是硬拼势必损失惨重。看来他真要好好琢磨琢磨应对之策了,孙子兵法有云: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意思是说战争的原则是:使敌人举国投降是上策,击破敌国就次一等;使敌人全军投降是上策,击破敌军就次一等;所以百战百胜,不是好中之好;不通过武力就使敌军投降,才是好中之好。而现在,自己连次之又次之的“破军”都还遥遥无期,何以告慰总理的在天之灵,何以报答夫人的躬临亲慰,又何以面对那双魂牵梦萦的令星河失色的眼睛?
一股热浪涌出心头,江季正大声传令:“拟电!命第八军全力进攻!攻不下洛阳,叫钟子麟提头来见!”
孙夫人一行还没到达徐州前线,国党元老林寿同的夫人也已经带着林仪华动身去往洛阳第八军中慰问。
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钟子麟正捧着江总司令措辞严厉的督战令心情郁闷的发呆,一听到林家母女即将到来的消息立刻像注射了吗啡似的精神抖擞。这个被同僚们称为“天高吴楚,目空一切”的王牌悍将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林寿同家文文弱弱的大小姐林仪华。一次在广州温公馆的酒会上,钟子麟一丝不苟的端坐在沙发上,围了一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古今中外的经典战役,从合纵连横的苏秦一直谈到兵败滑铁卢的拿破仑。正说的兴起,正巧林仪华从旁经过,见钟子麟的肩章不知何时被人蹭歪了,就很自然的伸手帮他扶正,还开玩笑的说了句,“钟军长的肩章歪了,得惹来多少人东施效颦呀!”钟子麟立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低头讪笑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林仪华自幼留美,平日里都是洋人做派,见他不说话,只耸了耸肩就衣袂翩然蝴蝶般轻盈的钻进舞池里去了。钟子麟这才很不自然的抬起头来,脸上仍是绯红一片,惹来周围一阵哄堂大笑。从此英雄盖世的钟军长“见林卸甲”的故事便不胫而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钟子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林仪华,一想到将在这硝烟滚滚战火纷飞的前线见到思慕已久的佳人,不免心跳耳热。钟子麟有个特点,就是打仗拼命,不怕死。往好了说这是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往坏了说就是轻率冒进。总司令的督战令言辞犀利,他又迫切的想在林仪华面前露一手,心里一激动,狠劲儿一上来,老毛病便犯了。
当钟子麟组织所有力量兵分三路准备对东北军进行“定点歼灭,两侧包抄”的最后一战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和他的第八军正面临着一个史无前例堪称天才的战术创举。这种创造性的战术打法在十多年后的对日作战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时任国防部长的于辞修将其总结为八个字“诱敌深入,后退决战”,并取了个形象的名字“天炉战法”。
夜色如墨,乌云蔽月。
牯牛岭上火光冲天,尘烟弥空,枪炮声不绝于耳。毅卿趴在壕沟边露出一对望远镜,密切的关注着前沿阵地的战况。钟子麟的三股兵力分别被东北军边打边撤的的引入了口袋状的包围圈,迫使其各自为战,无法呼应,原先包抄合围的战略意图被完全粉碎。钟子麟亲率的警卫团顾头不顾尾,发现中了圈套才想起来往后撤,谁料后路早叫东北军给堵死了。钟子麟一咬牙一躲脚,竟抱起歪把子机枪亲自带团强攻牯牛岭阵地,以图突围。
“钟子麟真是疯了!”毅卿从望远镜里看见钟子麟肩上挎着两挺歪把子,一左一右吐着火舌向着牯牛岭猛冲,在弹坑和壕沟间翻滚跳跃,身形矫健如豹,不由赞叹道,“军长带头冲锋,亘古之奇闻呀!”
龙云轻蔑的一笑,“带头冲锋又如何?他现在两只脚,不,是三只脚都陷进了咱的泥潭里,就等着乖乖被包粽子吧!钟子麟,钟子麟,包粽子最灵呦!”
毅卿扫了龙云一眼,很快又紧贴着镜筒,“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的编排人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钟子麟确实是一员猛将,敢以军长之身带兵突击,咱们东北军中还真找不出这样的人。”
“要不江季正夸他是军人楷模呢!”龙云还是有点不屑,“这小子没别的,就是不怕死,逮谁跟谁玩命!”
“光是这点就不容易,天下能有几个不怕死的?”毅卿反问了一句,又惋惜的摇摇头,“可惜勇则勇矣,要论军人楷模却谈不上。一军之长的阵地应该在指挥部里,可他却抛开自己的阵地不顾,越俎代庖的充当起突击队长来,实在是辱命失职呀!”
“所以说这小子没什么花头,匹夫之勇罢了。”龙云挥挥手,算是给钟子麟下了个总结评语。
满眼都是硝烟与火光,满耳都是杀声和爆炸。钟子麟杀红了眼,左右开弓的机枪突突的扫掉了好几个东北军的机枪点。“打呀!给我冲呀!”他大声喊着,迎着东北军猛烈的炮火,踏着一具具警卫团士兵的尸体,终于一马当先的冲上了牯牛岭阵地。他不禁回头看身后,从山脚到山顶,不到一里地的距离,第八军却整整攻了一个月!就算把阵亡兄弟的遗体依次摆开,也早该排到山顶了呀!
钟子麟心潮翻涌,怒火熊熊,他向冲上来的弟兄们高呼一声“给我杀!”话音刚落,一颗炮弹落在山头上,巨大的气浪将他高高弹起,又重重的砸落在地上。他无奈的双眼直盯着夜空,全身一动也动不了。他想努力爬起来继续冲锋,却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剧痛。视线和思维都开始恍惚,隆隆的炮声仿佛渐渐远离,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警卫员凄厉的哭喊,“军长!你醒醒!常毅卿你个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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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满眼的白,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特殊的味道,有一丝苦涩又有一点冷酷,令人联想起痛苦和死亡。钟子麟被送到东北军前线临时医院的病房里时,血压已经接近为零。
军医手脚麻利的给钟子麟查看了伤势,眉头皱起,又测了测脉搏,头也摇了起来。
“怎么样?还有救吗?”毅卿背着手问道。钟子麟的警卫员赵二根在一旁万分紧张的等着军医的回答,牯牛岭上,钟子麟被炮弹碎片切断了一根大腿动脉,幸亏赵二根在猛烈的轰炸中摁住伤口抬高大腿,整整坚持了几个钟头,他们的军长才留了口活气到现在,不然以钟子麟的伤势,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
“失血太多,恐怕是没救了。”军医面露难色,“除非是输血,可是血箱里已经没有存血了,咱们自己的伤员要输血,都是现拉人来抽。”
“那就输血!”毅卿果断的命令道,病床上的钟子麟已经连鼻息都很微弱了,他问赵二根,“你们军长是什么血型?”
赵二根咽了口泪,想起自己在牯牛岭上还曾经骂常司令是狗娘养的,心里不觉愧疚起来,忙立了正恭敬的答道,“报告长官!我们军长的血型是……”长官的血型警卫员当然最清楚,可是此刻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焦急,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来AB型该怎么念,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是两个洋码子的那个血型!”
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只有毅卿微微一笑,“你说的是AB型吧!”
“对对!就是艾毕型!”赵二根捣蒜似的点头。
军医却为难了,“AB型的血本来就少,前线的团以下军官士兵大多没有血型备案,要一个个查恐怕来不及了。”
毅卿一把捋起袖子,“正好我是AB型,抽我的!”
一语出口,举座皆惊。龙云急的脸都白了,“这如何使得!司令这金贵的身体,怎么能给一个败军之将输血!”
“窝里斗,输了的不丢人,赢了的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毅卿干脆往病床上一躺,露出胳膊内侧的静脉,“像钟子麟这样的军人,不应该死在内战的战场上。别废话了,抽吧!”
赵二根感动的眼泪直流,急忙把胳膊伸到军医面前,“我不晓得我啥血型,长官给验验吧!验好了抽我的!”
军医推开他的胳膊,“化验血型要不少时间,恐怕你们军长撑不到那时候了。”
“谁也别说了!”龙云怒气冲冲的看了自己那吵着嚷着要给敌人献血的长官一眼,自己却捋起了袖子,“我是O型的,万能输血者,抽我的!”
军医还是摇头,“要是少量可以,但这位钟军长失血过多,估计得输四百毫升左右,还是会排斥的。”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穷讲究个没完!”龙云一把揪住了军医的领子,“你是不是非要司令见血才罢休!”
军医被龙云揪的连连咳嗽,说话却还是不卑不亢,“长官要是命令不救人,属下可以任他失血而死;既然长官下令救人了,那属下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他救活治好。治病救人,讲究就是活,不讲究就是死,没有中庸一说。”
“说的好!”躺在病床上的毅卿大声叫好,又抬抬胳膊,“来吧!开抽!”龙云的脸一阵发青,松开了军医的领子。
四百毫升的鲜血从毅卿身体里一点一滴的流进了钟子麟的身体里。钟子麟白如死灰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血输完了,钟子麟还在昏迷之中。毅卿半靠着床头,龙云满脸不快,手里却不知什么时候从伙房端来了一碗红糖大枣汤。“龙团长,你长官我哪有这么金贵?”毅卿看着龙云一脸严肃的样子,不觉好笑,“入关打孙沛芳那回,膝盖被流弹打穿了,司令我都没吭声,何况这几两血。”
龙云也不含糊,带着火顶了句,“反正子弹不招你,你也得自己放出点血去。我算看明白了,司令你要犯起浑来,谁都拦不住!”
“你龙团长数落起人来,也是没人敢拦呀!”毅卿笑着低头去喝汤,浓浓的枣香味儿,又糯又甜。
赵二根一直站在墙角,好象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毅卿招手让他过来,他迈着标准的军步刷刷刷的走到床前,身子站的笔直,啪的敬了个军礼,“长官,有什么吩咐!”
“像个军人的样子!”毅卿赞许的点点头,又伸手拍拍那紧绷在身侧的五指并拢的手,“你我随便聊聊,不必拘束。”
“长官有话请问,一定如实奉告!”赵二根还是站得和旗杆一样笔直。
毅卿无奈的笑了笑,不再强迫他放松,“你在你们军长身边多久了?”
“报告长官,四个月。”
四个月的新兵就能冒着生命危险守在长官身边,想必钟子麟应该是个不错的上司。毅卿又接着问,“你在牯牛岭上敢于挺身而出冒死救主,你们军长一定待你不错吧!”
赵二根的神色伤感起来,目光不自觉的投向昏迷中的钟子麟,“报告长官。我老家是湖南的,去年家里闹饥荒,我和我娘一路讨饭去湖北投亲戚。可是才走到常德,就连一口饭也要不到了。我娘身子弱,撑不住就吞了好多观音土,活活噎死在了半道上。”赵二根的眼眶红了,拿手背掩了把泪,“就在我也快撑不住的时候,钟军长带着部队经过,看见我躺在我娘身边等死,就派人拿了白面馍馍和水给我吃,又给我娘下了葬,还好心的收留我在警卫团里,能有口饱饭吃。如果没有钟军长,我赵二根早就是路边的一具饿殍,被野狗咬的不成样子了。”
毅卿听的心头沉重,都说“两湖熟,天下足”,湖南湖北历来都是名满天下的大粮仓,云梦泽的稻米,八百里洞庭的富庶,是多少年来两湖人家的骄傲。《史记》中便有“江陵故郢都,东有云梦之饶。”的记载。可是如今,守着天下米粮仓的湖南人赵二根竟也拖着老母亲走上了背井离乡的逃荒路,怎不叫人心酸哀叹?“真没想到,连湖南也闹起了饥荒……”毅卿无奈的叹气。
赵二根吸吸鼻子,扁着嘴一脸哭相,皴的红通通的稚气脸庞昭示着他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我老家原在湘南的赵家塘,家里也有十几亩水田,以前收成不济的时候,粮食杂野菜也够一家人糊口的。收成好的时候,还能给家里人扯块新布做身衣裳。可是自从原先河南张大帅手下的那个刘成刚占了湖南,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成天催命似的要征粮不说,还三天两头和南边的这些革命军打仗,动不动就把乡亲们好好的庄稼地挖壕沟埋炸药。去年为了阻止钟军长的部队北上,刘成刚竟下令挖开了湘江的河堤,把四里八乡都给淹了。村里淹死了一半人,我们家只有我和我娘活了下来,弟弟妹妹都被水冲走了。村里剩下的几百号人全逃到了半山上的刘家屯,可刘家屯也没有富裕的粮食给我们吃呀!只好逃荒了。”赵二根说到这里小声啜泣起来,“乡亲们走一路,倒一路。路边连野菜都被挖干净了。明知道观音土吃了要死人,可大伙儿饿急了还是成把成把的往嘴里塞。军长要是晚来一步,我也会去吞观音土的。”
刘成刚在湖南的劣迹,毅卿略有耳闻。老百姓都说湖南有四害:水、旱、蝗、刘。这刘就是指的刘成刚。可是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刘成刚竟然能做出挖堤放水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此败类混迹于临时政府之中,怎能不失尽天下民心?毅卿喝着甜甜的大枣汤,心里却是苦的: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唯有天下太平,才是百姓之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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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铁打的阵地流水的兵。钟子麟败了,薛培民来了,江季正是铁了心的要在洛阳和常毅卿死磕下去了。
东北军临时医院的空地上,一排排晾衣绳上挂着整整齐齐的白色被单,干净的仿佛从来没有沾染过血污,风一吹,莲花般次第叠开,仿佛是洁白的浪花在层层涌动。
毅卿信步在这层层白浪中穿行,童心未泯的伸手撩开被单,猫着腰在白色布缦的缝隙中钻进钻出,龙云哭笑不得的跟在长官屁股后面,高大的身躯费力的一起一蹲,司令身手灵活,钻进被单后头就没影儿了,他怎么也跟不上。想到不远处,重伤初愈的钟子麟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不由的埋怨起司令来:两个大老爷们儿,跟小姐丫鬟似的躲在“被单阵”里藏猫猫,还让钟子麟站在旁边看笑话,天底下也就他常大少爷干的出来。
当龙云终于满头大汗的从这些烦人的布帘子里钻出来时,却见毅卿正和钟子麟并排笑盈盈的看着他。“龙团长,认输了吧!”毅卿取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法。这藏猫猫里的学问可大了去了。你呀,还得好好磨练。”
“不过是小孩子家玩的东西,被你一说,还真成个事儿了!”龙云不服。
毅卿看了一眼钟子麟,走到“被单阵”前,迎着舒展飘卷的白浪轻松的吁了一口气,“记得小时侯,在奉天的大西楼,一到年跟儿,各房的姨娘们都开始拆洗被面,后池边的空地上就晾满了一排排的绸缎被面,就像现在这样,只不过比这里要花哨的多,什么图案花纹都有。每次等到被面全挂出来,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的躲进去玩藏猫猫。”毅卿回头冲着龙云一笑,“就像刚才玩的那样,不过是我弟弟躲,我来追。”
钟子麟浅浅的笑道,“毅卿兄真是童心未泯呀!”自从醒来后知道常司令为自己输了四百毫升的血救了自己一命后,钟子麟整个人都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毅卿面前,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先“天高吴楚,目空一切”的样子了,话却依旧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的听着,保持沉默。
“确实是好玩的很,不过那时我弟弟总是输,比龙团长输的还惨!”毅卿兴致勃勃的说着,龙云心里纳闷:司令这是发的哪门子少年狂?
“他总是性急,想要早点出了被单阵,就算赢了。所以总是直接撩开面前的那面帘子往后钻。”毅卿脸上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眼角眉梢格外生动,“他这种钻法,路途是最近,可是也最容易被我发现。只要我顺着他一开始钻进去的那条缝往后找,就肯定能抓住他。结果,欲速则不达,每次我抓住他的时候,他总是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完。这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结果,求胜心切,太过执拗,往往会离初衷越来越远。所以啊,孩童的游戏里往往是有大道理的,年少玩耍时懵懂不知,等长大了方知其中奥妙,往往却没有了重温的心情。”
钟子麟尴尬的笑笑,龙云也大概明白了司令今天这通藏猫猫的用意,便附和道,“司令这么一说,还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其实打仗又何尝不是呢?看来一条道走到黑,在哪里都是行不通的。”说着用胳膊肘碰碰钟子麟,“不过你们黄莆的毕业生,好象都不太会玩这种游戏。你被抓住了,薛培民又从你钻过的那条缝里钻了进来。你们的江总司令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呀!”
毅卿会意的冲龙云点头,不愧是相处多年的老部下,果然是心有灵犀不点通呀!这个话茬接的好!龙云见司令点头,又接着说,“其实河南的战况大家都心知肚明,再这么打下去,早晚两败俱伤,自己缺胳膊少腿,还惹来老百姓满腹牢骚抱怨,何苦呢?你说你们江总司令能想到和刘子昂、秦凤成坐下来谈,怎么到了我们常司令这儿就只有干戈没有玉帛了?虽然常司令不同于刘秦那样的墙头草,只会见风使舵浑水摸鱼,但坐下来哪怕让大家伙歇口气也是好的吧?大不了谈不成歇完了继续打,再见分晓不迟。”
钟子麟抽了抽嘴角,闷头不语。心想这话好没道理,招安劝降是对付诸侯流寇的一套,你常司令可是当朝太子爷,没把江总司令给招安了就不错了,谁敢在你头上打这种主意!
“怎么?子麟兄不想发表意见?”毅卿笑呵呵的看着钟子麟,眼光直落在他的鼻梁正中,“听说老兄以前在黄莆军校当教员的时候,但逢你的战术课,都是场场爆满,听课的人一直排到走廊上,盛况空前。怎么今天倒成了蔫嘴葫芦了?”
钟子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总司令与东北军之矛盾,为不可调和之矛盾,不能与秦凤成、刘子昂、梁文虎等相提并论。二虎相争,一山难容,正如吴三桂祖大寿之流可以弃汉投满,而崇祯只能自尽于煤山。段纪文主阁之时,总司令就曾经说过,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真正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唯常复林一人,克奉军之时,便是北定中原之日。”
“这话倒有几分‘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意思。”毅卿不屑的笑笑,“你们的江总司令是自比曹孟德还是沛公啊?亏你们还打着孙总理的旗号,原来不过是替他江某人打江山呀!”
钟子麟觉出自己的比方不妥,淡淡的说了句,“是我失言了。”
毅卿在爬满地虎的石头上坐下来,信手折了一节草根,拈在指尖把玩着,眼睛不时瞟一下不远处的钟子麟:“我听你的警卫员说,他从湖南逃荒过来时,路两边连可以吃的草根都没有了。好多人都是吞了观音土活活噎死的。”
钟子麟黯然的叹道,“我们一路过来,赵二根算是命大的了。”
“我还听他说,你曾经匀出部队的干粮放在路边,留给逃荒的老百姓?”毅卿的目光驻留在钟子麟的两眼之间,嘴角挑起一丝笑,“看你在牯牛岭上那杀红了眼的样子,我还以为你钟子麟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后来听赵二根说了不少你以前的事,离村口数里就下马步行,不惊扰百姓,才知道原来子麟兄也是个性情中人。”
钟子麟并没有笑,而是严肃的答道,“作为军人,扛枪打仗,不事生产,靠百姓供养衣食,本就心中有愧。饥荒之年路边留粮,过村下马也是应该的。”
“其实,咱们俩真不该在战场上相见。”毅卿扔掉草棍,从石头上站起来,“你干的这些事,在别人眼里肯定是愚蠢之极,可是我不这么看。因为这些蠢事本人在河南全都干过,一样不落!”
钟子麟着实有些惊讶,自己从小家境贫寒,深知乱世荒年里百姓的疾苦,每当看见扶老挟稚满面尘垢的流民,他就会想起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凭着一双手从土里刨食的爹娘,心里最柔软隐秘的地方就会有难言的酸楚在涌动。反观其他家境优越的黄莆学生,尽管革命的热情同样高涨,对民生苦难的谴责同样义愤填膺,但从平时的一些小细节却能够看出他们对这种苦难并无切肤之痛。曾经给自己当过参谋长的薛培民就是明显的例子,聊天时抨击弊政一套套的,经常激动的满眼热泪。但有一次他带着薛培民去视察灾民的施粥点,一个老人不小心把一口热粥吐在两位长官的衣服上,他回去吩咐勤务兵洗干净了就继续穿,而薛培民当时就把上衣脱下来扔了。一口热粥,在从小下地干活双手沾过粪水的钟子麟看来是很寻常的事,但在自幼出入花园洋房餐前要用香肥皂仔细洗手的薛培民眼里就难以忍受了。
钟子麟看着眼前的常毅卿,英姿中透着贵气,俊美中不乏刚毅,放眼中国,还有谁的出身能比他这个临时政府总执政的爱子更显赫?一个生在金窝里长在蜜罐中的大少爷,当真会和自己一样干“蠢事”?
“怎么?不相信?”毅卿仿佛看出了钟子麟的疑惑,接着说道,“其实我比你还要‘蠢’,不光施粮食,还骗了我爹几千件新棉衣给流民御寒,那些脏兮兮的流民穿的像个新姑爷似的去逃荒,亲戚一见,穿的比我还好,到底是谁投奔谁呀!发完了龙云才提醒我,应该用新棉衣换下将士们身上的旧棉衣再捐出去,结果,我才说了他一句事后诸葛亮,他就大骂我缺心眼儿!”
钟子麟被逗得笑了起来,龙云早猜出了司令的心思,不失时机的插了一句,“钟军长,我们司令难得拿自己开涮,搞不好又想拉你去干什么蠢事了,你可得有点儿思想准备。”
“我说龙云,你怎么拆自己长官的台啊!”毅卿大声抗议,又轻抿嘴一笑,“我想找子麟兄商量的,是一桩两不吃亏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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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毅卿所说的两不吃亏的好事,其实很简单,就是四个字:休战,谈判。毅卿在托钟子麟转交江季正的信中特意指明,求和并不意味着东北军怕了,如果北伐军仍想决一死战,那么东北军一定奉陪。到时候,第八军的下场就是薛培民的下场,也就是他江总司令的下场。他常毅卿之所以要在洛阳大捷后向北伐军主动伸出橄榄枝,纯粹是不忍心看到千疮百孔的中原大地再遭战火屠戮。只要还有一丝和平的希望,就绝不轻言放弃。同室操戈,煮豆燃萁,胜无可喜,败犹可哀。还望江总司令以天下苍生为念,止戈一谈。
毅卿和钟子麟分别将这个意思转达给了常复林和江季正。两位主帅虽然没能和当年曹刘一样坐下来青梅煮酒谈笑风生,却因为洛阳战场的磨盘战消耗了双方不少兵力和辎重,同意暂时休战听取对方的意见。父亲的通情达理让毅卿既感激又兴奋,自己那些疲惫不堪的兵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几个囫囵觉了,被枪炮声包围了两个月的洛阳城终于可以还百姓一个清净了。
就在洛阳战场露出和平曙光的同时,关东军司令松井正雄也接到了日本军部激动人心的命令:以保护日侨为名,南下山东,阻止北伐军北上。松井正雄的心中不可抑制的涌动起一股对血腥和杀戮的渴望,自从上次在鲁南山区被梁文虎羞辱之后,他一直憋着一口恶气未出。无奈军部那道“静观其变”的命令像铁笼子一般罩着他,有兵不敢用,有气无处撒,他心里那个窝火,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恨不得一个个生吞活剥了北伐军的那些支那兵们。松井正雄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暴躁不安的猛虎,时刻盼望着能为关东军扬威雪耻。现在笼子打开了,所有积蓄的羞辱都转化成了仇恨和力量喷薄而出。松井正雄的眼睛里开始闪烁着狼一样饥谨而残忍的光。
无巧不成书。让松井正雄略感意外的是,他的老对手,西北军司令梁文虎,此时也正在济南城外和山东军的韩继明划地对峙呢!如今的梁文虎,早已不是当初满腔热忱率部出走的毛头小子了。大哥去世后压在肩上的重担已经让他迅速的成熟起来,也渐渐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并无绝对的黑白对错之分,特别是江季正对待日本人和奉鲁联军“内外有别”的态度,让他在失望之余对北伐少了几许盲目的热情,多了几分理智的审视。原本梁文虎并不想搀和山东这趟子混水,他牢牢记着大哥临终前“有人无地,可靠人争地;有地无人,早晚人地皆失”的教诲,一直采取避敌锋芒的消极作战方法。江季正早就不满他这种“打哈哈”的态度,曾几次电告他要主动出击,以减轻徐州前线的压力,电报一次比一次来的急,话也一次比一次说的硬。梁文虎头几次推脱已经搜肠刮肚的把能用的借口都用完了,正发愁着该怎么打发江季正这个名义上的“上司”,听到常江二人暂时休战的消息,便乘机带了两个团驻扎在济南城外做做样子,算是个交代。
天将拂晓,“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都济南还沉浸在静静的酣睡之中。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而这静无人声的死寂又令人隐隐不安。梁文虎的副官周勇昨天晚上吃了冷羊肉闹起了肚子,拉了整整一宿的稀,拉到最后只听哗哗的水响,连半点干的都没有了。周勇筋疲力尽的提上裤子,一个人歪靠在营房门口,眼见着天就亮了,还进去睡个球!司令最见不得当兵的睡懒觉,自己这个司令的“身边人”更不能给长官丢脸。周勇干脆把头仰靠在门框上看起星星来,廓野四合,星河寥落,磁蓝的微光将远处的山峦勾出了剪影的轮廓,大地仍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切都是将醒未醒的样子。
两道拖着长尾的火球划过夜空,流星?周勇一瞬间的疑惑很快就被猛烈的爆炸声击的粉碎,是炮弹!周勇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挨个踹开营门大喊:“都起来!都起来!敌人进攻了!”营房里开始嘈杂起来,当周勇叫醒了所有士兵回到司令帐前,梁文虎已经拎着手枪钻出了帐门:“怎么回事?”
“可能是韩继明来偷袭了!”周勇话没说完,又一阵猛烈的炮火掠过他们头顶落进济南城里,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映照的城门外西北军的营帐都是一片血红。
“不对!炮弹是从城外打来的!”梁文虎的脸被火光映的忽明忽暗,“难道是韩继明的援军?不是休战了么!”
突然头顶一阵尖啸,伴着轰隆隆滚雷似的闷响,几只巨大的鹰影黑压压的掠过营房上空,周勇迷惑的抬头看,借着闪烁跳动的火光,他看清了那是几架挥着铁翅膀的大鸟,他认得那是飞机,原先西北的阳泉机场就停过东北军的飞机,不过脑袋没这么圆,身子没这么大,发出的声音也没有这么刺耳尖利。突然,一架铁鸟俯冲过来,他猛的看清了那翅膀上涂着一块红红的膏药,与此同时,鸟肚子里落下一连串黑色的“大萝卜”。
“快!卧倒!”梁文虎高呼一声,动作敏捷的一个侧翻趴倒在地,同时飞起一脚将身边的周勇踹倒,“是日本人!”话音刚落,身边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炮弹带着呼啸倾泻而下,济南城顿时被淹没在蔽天的浓烟里。
梁文虎一手抱着头,抵挡着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枪。泥土不停地飞溅在他身上,带著炙热的温度,弹片和石快嗖嗖地飞着,一次又一次贴着他的身体掠过。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对于中国军人来说,空袭是难以想象的噩梦。在空军这个高贵的兵种面前,他们就像一群遍地乱爬的蝼蚁,毫无抵抗能力。
一层又一层的浮土盖落在他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尖啸声渐渐远去,几架飞机盘旋了几圈后扭头往北飞去。四周是浓黑的烟,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硫磺味儿,梁文虎像个兵马俑似的从土堆里爬起来,他知道,飞机一走,日本人的步兵很快就要上来了,他们的目标,绝不会是只投几枚炸弹这么简单,济南城已经岌岌可危了!
士兵们都被埋在厚厚的浮土里,梁文虎小跑着用军靴踢着土堆里的士兵,“都起来!没死的都给我起来!准备战斗!”一阵悉索的抖土声,泥堆里钻出了一张张被硝烟熏的漆黑的脸。
周勇从一个弹坑里爬起来,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全被泥巴抹成了灰黄,他摘下帽子倒着土,还往地上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他奶奶的日本人来瞎搀和啥?不会又是韩继中请来的救兵吧!”
“韩继中不会蠢到让日本人用飞机轰炸济南,他爷娘老子的祖坟还在大明湖边竖着呢!”梁文虎三两下拍掉身上的土坷拉,跳上一个小土丘,对着自己灰扑扑的兵们大声道,“弟兄们!看来是关东军这匹恶狼胃口大了,要进关找肉吃了。济南城里有韩继中的卫队,韩继明的三个师,他们的祖坟就交给他们自己守吧,咱们西北军不管这闲事,但城南这一亩三分地是咱们占下的,算是我西北军的地盘,不能在咱们手里输给了日本人!弟兄们!不要怕刚才那几架飞机,它们不会回来了!接下来该是咱们的强项上场了,拼枪法拼刺刀咱西北军都不怕!日本人也是爹生娘养的,一枪下去照样俩窟窿!咱们就痛痛快快的干他一仗!”
梁文虎指天放了一枪,子弹在磁蓝的天幕下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他提足了气喊道,“弟兄们,还记的秦腔《金沙滩》里杨继业是怎么唱的!今天,咱们就和这东洋来的胡儿决一死战!”
硝烟未尽的空气里飘荡起将士们群情激愤的西北乡音,“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啊为国家,何惧死啊生!”天已经蒙蒙亮,带着硝烟味道的风阵阵刮过,把西北汉子们粗犷高亢的秦腔传出老远老远。
松井正雄对攻占济南信心满满,他深知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两个中国人便是两条虫的道理。韩继中和梁文虎,碰到一起无非就是两条虫,谁也硬不起来。加之关东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攻占济南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他命自己的学生龟田洋次大佐全权负责济南行动,自己则在天津的日租界里听戏跑马玩女人,悠闲的静候佳音。他甚至已经想象出龟田洋次把梁文虎五花大绑的带到他面前的情景,他咽了一口唾沫,到时候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个令藤田和渡边神魂颠倒的小东西,他特意嘱咐了要留活口,千万不能让梁文虎轻易死掉。
松井正雄在想这些的时候,身下正压着一名白嫩的日本军妓。这名军妓叫山口幸子,是随了关东移民团来到满洲的,原本在关东军医护所里当护士,松井正雄在一次视察活动中发现了这个年轻貌美的小护士,随即将她作为“战略物资”调去慰安所,专门“慰劳”关东军总司令松井正雄。他一边想着渡边和他描述过的梁文虎的种种妙处,一边加倍粗暴的蹂躏着身下那具白嫩妖娆的女人□,山口幸子在他猛烈的冲撞下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阵阵娇喘却使松井正雄愈加兽性大发,干脆一把抓住山口幸子纤细的脚腕将她双腿分开凌空拎了起来……
续上
天已大亮,潮水般涌来的日军向济南城南城门发起了猛攻,梁文虎将自己仅有的两个团分别布置在城墙上和城墙外,凭借简陋的防御工事和少的可怜的辎重武器顽强抵抗,寸步不让。
“瞄准了再打!咱们弹药不多,少打连发,多打点射!”城墙上回响着梁文虎带着磁性的浑厚嗓音,“弟兄们加把劲儿,争取一颗子弹干掉一个小日本!”
一颗手雷在城垛上开了花,一个机枪手被拦腰炸成了两截,周勇红着眼扑上去,血泊中的马克沁重机枪重新吐出一连串火舌,扫倒了一整排日本兵,“他奶奶的,老子早想过手瘾了!”
山呼海啸般的枪炮声中,城里城外,天昏地暗。日本兵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涌过来,西北军将士们如同铁打的千里海塘,让惊涛骇浪在自己的面前一次又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中国军队的顽强大大出乎龟田洋次大佐的意料,他原先认为凭借兵力和武器的优势,南城门简直是唾手可得。但是现在,三个钟头过去了,他的部队被压制在中国军队并不密集却异常准确的火力网下抬不起头来,南城门依旧固若金汤。
炮火将城墙的砖垛炙烤的烫手,水冷式的马克沁重机枪枪管打到发红,一挺接一挺的哑了声。“司令!水用完了,怎么办!”一名机枪手回头大声喊,熏黑的脸膛上写满迫切杀敌的焦灼。
梁文虎转身看背后,水源太远,来不及了。还没等他发话,周勇已经吼了起来:“水没有!血咱有的是!”说着毫不犹豫的拔出短刀深深扎进自己的左臂,汩汩的鲜血沥沥的淌在火红的枪膛上,化成一缕缕带着铁腥味儿的青烟,慢慢融进头上的这片天空里。
机枪手们纷纷拿匕首刺进自己的左手,用鲜血浇灌的枪膛一口接一口的开出绚丽的烈焰之花。随着一阵凌乱的惨叫,乘着火力空虚刚刚爬起来的日本兵又被倾泻而来的弹雨压倒在地。梁文虎的眼睛湿润了,济南城头,不过一丈宽的距离,渗透了多少男儿血呀!
西北军的抵抗使关东军一日亡济南的叫嚣化为了泡影,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给关东军司令松井正雄发去电文,上面写道“贵国士兵在济南城外高筑防御工事,实是引起我国人民之恶感,易招纠纷。为防止意外冲突,请贵军先行撤除一切防御工事,撤回原驻地点。”松井正雄很客气的回电“总司令言之有理,我军定当照办。”江季正以为日本人给了他莫大的面子,遂命令驻济南的梁文虎部停止抵抗,并电请有留日背景的北伐军外务部长林寿同亲赴济南与日军交涉。江季正的算盘打的很精:济南是北伐军谈下来的,日军撤走后他正好名正言顺的接收济南,而且还不费一兵一卒,岂不快哉!殊不知日本人早已将济南视为第二个辽东,这封表面客气的电文,不过是一针痛苦来临前的麻醉剂,济南城的炼狱就快要开始了。
日军轰炸济南的当天晚上,小月霜就把怀孕的大师姐和两个师妹转移到了山东军警备署负责的商埠区,师兄师弟们都去香港采办新戏服去了,她就是这里的顶梁柱。听到北伐军与日本人达成了停战协定,林寿同亲赴济南与日军交涉的消息后,小月霜悬了半天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山东军警备署的那帮人欺软怕硬,澜生又不在,关键时刻靠不靠得住实在难说。幸亏自己在北平与林寿同先生有过几面之缘,林先生还是她忠实的票友呢!外交官的府邸是受《国际法》保护的,到林先生那暂时先避一避应该是最安全的。
林寿同穿着一袭长衫,儒雅和善,尽管已年过半百,却仍不失翩翩君子之风。看的出来,他见到小月霜很高兴,并没有因为她带来几个女眷避难而感到累赘和不耐烦。
“霜丫头!”林寿同笑呵呵的看着小月霜,“让你们受了惊扰,是我等的失职呀!”这个称呼让小月霜觉得很亲切,比起“小霜老板”之类的更多了一分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既然是您的失职,那您肯不肯收留可怜的霜丫头和师姐妹们在此躲避几日呢?”小月霜俏皮的问道。
“哈哈!当然当然!莫嫌寒舍简陋怠慢了诸位就好!”林寿同爽朗的笑着,把小月霜一行让进了外交署府邸,又吩咐警卫员去安排房间,两个十来岁的小师妹一左一右怯生生的拉着小月霜的衣角,而身怀六甲的大师姐则轻轻抚摩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绷了一天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将为人母的微笑,丈夫在韩澜生手下当副官,下个月就能从徐州前线回来了,不知到时候小家伙是否已经出世了呢?
天色已黑,吃罢晚饭,大师姐早早的去房里休息了。两个小师妹兴致勃勃的玩着客厅里摆着的地球仪。林寿同和小月霜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
“林伯伯,日本人什么时候撤兵呀?”小月霜担心的问道,“现在济南城里到处人心惶惶,想出又出不去,各家各户吓的大白天都不敢开门,跟座死城差不多了。”
林寿同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又凝神盯着茶杯旋涡里打转的碧螺嫩尖儿,轻叹口气道,“日本人向来诡计多端,我也拿不准江总司令的电文在他们那里能有多少分量。”
小月霜的心沉了下去,又试探的问了一句,“要是开战的话,能有几分胜算?”
林寿同略显惊讶的看着小月霜,“你一个丫头家的,说话倒是不让须眉啊!”
小师妹若兰和若琳正抱着地球仪认真的看着,不时拿手指指点点,热烈的讨论声引的林寿同也往她们那边看。
“这是咱们中国,你看,像不像一片叶子?”略长的若兰将祖国的位置指给师妹看。
若琳兴奋的拿手去戳,“那这个,这个长虫一样的是哪里?”
“那是日本,昨天拿炸弹轰炸咱们的就是它们!”
若琳的小脸顿时涨的通红,抄起桌子上的一枝笔就往地球仪上戳,“我扎死他们!叫他们再敢欺负咱们!”
小月霜赶紧大声阻止,“若琳,别胡闹!把地球仪放下!”
“噗”的一声,笔尖已经把地球仪捅破了,小月霜疾步过去一看,正好在东京的位置,被捅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小月霜万分抱歉的看向林寿同,“林伯伯,真是对不起,若琳这孩子就是手闲不住……”
“我要让日本人都掉到地底下去!”若琳理直气壮的撅着小嘴,“叫他们再欺负咱们!”
小月霜看着师妹气的鼓鼓的小脸蛋,没再忍心责怪,摸着小若琳的头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傻丫头,用笔是扎不死他们的,只有用刀用枪用大炮,才能不叫日本人欺负!”
林寿同淡淡的笑,几丝花白的头发落在额边,微微颤动,“霜丫头,你真应该改行刀马旦,唱青衣实在可惜了你这股巾帼风范!”
小月霜摇摇头,“刀马旦又如何,不过是在戏台上做样子,只有真的上了战场,才能谈得上巾帼风范。”
夜渐深,两个孩子开始呵欠连连,小月霜知道林寿同明天还要会见日本关东军方面的人,就识趣的领了两个师妹回房睡觉。早睡的大师姐特意为她们留了一捻如豆的灯火,微弱的暖光下,大师姐呼吸均匀睡的正香,脸上还带着一抹甜蜜的微笑,两只丰腴白皙的手交叉叠放在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小月霜把两个困得连眼皮都粘在一起的孩子放到另一张床上,替她们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又俯身将大师姐的手轻轻放进被窝里,她自己却是一点睡意也无,合衣靠在床头,守着一豆清亮的微光,静静的想着心事。身边的大师姐嘤咛着侧过身去,隔着背影传来喃喃的呓语:振中……振中……小月霜看不到师姐的神情,只听着一声声娇嗔的呼唤,心头便枝枝蔓蔓的爬上了几许心酸。李振中,大师姐的丈夫,也是澜生手下的一员副官。当初因为经常陪着澜生来看自己而与大师姐结下了这段良缘。如今,人家小夫妻已经准备升格做爹娘,而自己与澜生却仍旧是八字没一撇。下个月李振中副官就能回济南探亲了,不知道澜生这个前线司令有没有时间也回来看看她?
粗粗算来,和澜生在一起也有五年了,五年,对于一个女人易逝的韶华来说并不算短。每当小月霜想起五年中那些忧伤甜蜜交织的岁月,尽管没有名分的惆怅像一抹云翳挥之不去,却依旧挡不住她在记忆中再次心动沉沦。
她记得,有一年他生日,韩大帅不在家,自己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上门去亲手给他做长寿面。那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傍晚,金红色的晚霞透过厨房的窗户洒落进来,她就站在绚目的光影中仔细的做着粗细均匀的手擀面。冷不防一双大手从腋下伸了过来,紧紧的箍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随即耳朵边有扎肉的小刺儿在蹭动。她皱起眉,知道是他又在捣乱,便揪了一团软面拍在他不安分的鼻尖上,“想吃寿面的话,就乖乖的别闹!”“我想吃寿桃……”他轻轻含住她的耳垂,两只手从腰际蜿蜒着向上,指尖慢慢滑过她饱满坚实的胸脯。“又没正经!”她笑骂着,揉了个面团塞进他手里,“给!寿桃,拿去!”说着用肩膀顶开他,自己又埋头切起面来。才切了几刀,他又缠了上来,开始用手搔她的胳肢窝。她怕痒,稍微一碰就笑的不行,手里的活只好停下来,“好啊,你还跟我捣乱,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抓起一把面就往他身上洒去,他灵活的躲开,也抓起面回敬她。他们打着,闹着,大笑着,粉雾缭绕的厨房在满天霞光的映照下升腾起一团团金红色的云翳。最后,长寿面自然是吃不成了,他将她搂在胸前,看着苍茫的远山心满意足的感叹,“其实我并不喜欢吃面,我只是想看到喜欢的女人为我做饭……”
这个平凡温暖而充满烟火气的黄昏定格在她脑海中成为了永恒的画面,当岁月的流逝将许多记忆苛刻的收回时,惟有那个黄昏,同她的回忆息息依附,宛如心口上一道最为醒目的足痕,承载着一个女人对幸福的全部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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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小月霜想起以前的事,脑子越发清醒。她干脆裹上外套,轻手轻脚的出了卧室,想到院子里透透气。经过书房的时候,她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偶尔有几声咳嗽传来,伴着沙沙的翻书声。她知道,林先生还在为明天的谈判挑灯夜战,从窄窄的门缝看过去,林先生正专注的伏案工作,灰白的头发在昏黄的光圈晕染下,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和沧桑。一股湿湿的暖流从心底涌出,小月霜双手在胸前合十,默默祈祷:老天爷,请保佑林先生,保佑济南城吧!
当她的目光触到林先生案头上那架地球仪时,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外交官的案头上摆个破地球仪,岂不是要叫日本人耻笑?她想起商埠区的那所宅子里有一个澜生从日本带回来的地球仪,虽然没这个大,但是做工很精细,保存的也很完好。她看看门外悄无人声的街面,犹豫了几秒钟,很快便裹紧外套,匆匆融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林寿同放下手中的文件,正准备让酸痛的眼睛稍事休息。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皮靴声,秘书小方气喘吁吁的撞开书房门,“先生,不好了,日本兵把我们包围了!”
“怎么回事!”林寿同皱起眉头,私闯外交人员驻地,可是违反国际公约的!他抄起电话接通了日军驻济南总指挥龟田洋次,用日语质问道,“龟田大佐,贵国士兵半夜擅闯我外交重地,请问龟田君做何解释?”
听筒里传来龟田洋次狡黠的声音,“我方有两名士兵无故被杀,宪兵队正在进行搜查,还请林先生配合宪兵队的行动。”才说了两句,电话猛的断了,听筒里只剩一片死寂,林寿同正要再拨,小方已经被几支明晃晃的刺刀逼了进来,“先生,他们剪断了咱们的电话线!”
书房半开的门被一脚踹开,门外,是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领头的军官是个少佐,正高傲的斜眼瞄着一袭长衫的林寿同,操着一口倒豆子似的日本腔道,“老先生,我们是为搜查械弹而来。白天有两名日本皇军被人打死,我们怀疑是你们署里的人干的。”
“不可能!”林寿同严词否认,“我方并未收到贵国士兵遇害的消息,事实要待外交署查证核实后,自会给你们龟田大佐一个交代。至于械弹,我们是外交人员,从来不带枪支,请你们不必搜查,以免无故滋生纷扰!”
那名少佐冷冷的盯着林寿同,白手套一挥,日本兵们冲进书房,拿着枪拖到处乱砸,翻箱倒柜的将文件都装进大麻袋,准备卷走。林寿同正要上前制止,一把刺刀立时横在他面前,少佐捋了捋自己滑稽的仁丹胡子,皮笑肉不笑的道,“刚接到宪兵队的命令,说那两名皇军就是你们署里人杀的,不交出枪支就不能结案!”林寿同简直肺都要气炸了,这不是明摆着睁眼说瞎话么!少佐明明半步不离的守在书房门口,宪兵队的命令又从何而来!
林寿同一拍桌子,大声怒斥道,“你们到底懂不懂外交礼仪!此次贵国出兵济南,说是保护侨民,为何要借隙寻衅,做出种种无理之举动!两名死亡的日本兵,若真是敝署所为,应该由贵国领事提出质问,则中方自有相当之答复,你们如此粗鲁妄为,用意何在!”
少佐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拨弄着桌上的地球仪,突然神色大变,他指着地球仪上的破洞火冒三丈,“你们!什么意思!”
“私物破损,也值得少佐如此动怒,真如黄口小儿无异!”林寿同轻蔑的一笑,鄙夷的眼光落在那两片气的微颤的仁丹胡上,“刚才的问题,少佐还没有答复我呢!”
那少佐脸色发青,竟一巴掌掼在林寿同脸上,林寿同没有防备,一头栽倒在地,嘴角鲜血直流。小方想冲过来,却被两个日本兵一枪托砸的跪在了地上。那少佐冷笑道,“你不要命啦,竟敢辱骂皇军!你们的江总司令都不敢骂大日本皇军半句,他想找我们谈判,我们都没有兴趣!”说着又用皮靴踹了林寿同一脚,“你的官再大,也大不过江先生!我们把你送到江总司令手里,他也得杀了你,再向大日本皇军道歉!”
林寿同的半边脸已经青肿,他忍住疼痛从地上站起来,毕竟岁月不饶人,这几记皮靴踢的后背钻心的痛,他使劲挺直了腰板,大声斥责,“你们这是强盗行径!公然破坏国际公约!是要为国联所不齿,为各国所唾弃的!”
那少佐面露狰狞,用日语大声叫嚣,“把他们押到院子里绑起来!楼上楼下都给我搜!”
林寿同脑后顿起一股凉气,糟了,霜丫头……
少佐久津保治一马当先窜上了楼梯,楼上是几间卧室,他一间间仔细的搜,连一块漂亮的地毯都不放过。当他踢开最后一间房间的时候,黑暗中传来几声尖利的,令他无比兴奋的女人的声音。
手电的光柱一晃,窗台下的墙角里,几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几个日本兵发出一阵欢呼,扔下手里刚抢的东西就冲过去,拽住头发将她们一个接一个的拖了出来。电灯打开了,久津保治看清了这是几个很漂亮的中国女人:二十多岁的少妇白皙丰腴,面容娇媚,微微隆起的腹部显示她居然还是个孕妇!十五六岁的少女瑟缩成一团,俊俏的脸蛋愈加楚楚可怜。还有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正倔强的圆睁着大而黑的眼睛瞪着他。
“啊哈!”久津保治兴奋的无以复加,军队从来都是缺女人的,慰安所几乎成了长官们的天下,像他这个“兵头将尾”的少佐已经很久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了。他只觉一股燥火从裤裆之间窜了上来,干脆一下扒光了自己的裤子,露出丑陋的下身和两条粗矮的短腿。身后的日本兵看见几个女人发出惊恐的尖叫,都哈哈的狂笑起来,一个个学了长官的样子扒下了裤子。
久津保治一把扯过那十六岁的女孩,可怜的女孩吓的脸色苍白,竟忘记了哭,两条腿不停的发抖。久津保治伸手去摸她的胸脯,一张嘴先啃上了那蜜桃般细嫩的脸蛋。
“放开她!放开她!”那个怀孕的少妇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八嘎!”他疼的大叫,暂时丢开女孩,腾出手来想要挣脱那口细碎的白牙,谁知那少妇却像长在他肩膀上似的,几乎被甩的脚离地,一口愤怒的牙齿还是牢牢的咬在他肩膀上。他的士兵见长官遇到了麻烦,冲过来照着少妇的脸就是一枪拖,她喷出一口带血的碎牙,终于被涌过来的日本兵拉开。久津保治看着自己洇血的肩膀几乎被咬下一块肉去,疼痛之余却更激起他征服的欲望,柔弱的支那女人,凶悍的支那女人,今天就让你们尝尝大和民族男人的厉害!
大师姐被几个日本兵押在一边,几只毛茸茸的手不停的揉捏着她的胸脯,甚至摸向她的裤裆。她无奈的看着那个日本军官嘿嘿□着,将若兰分开双腿抱在了怀里。若兰已经被吓的傻了,两眼闭的紧紧的,她从不曾想过,男女之事竟然是如此的丑陋和邪恶,她不敢睁眼,不敢看这突如其来的噩梦。她在木然呆滞的恐惧中想起了小师兄那张英俊的笑脸……
“啊”的一声惨叫,一个日本兵捂着裤裆瘫倒在地,大师姐看见,十岁的小师妹若琳正被几个兽兵摁倒在床上,她奋力的挣扎着,嘴里还含着一截血淋淋黑乎乎的东西。那是男人的命根,小师妹咬掉了那个日本兵的命根子!一个日本兵恼羞成怒的拔出雪亮的刺刀,“不!”大师姐凄厉的大喊,一股鲜血喷薄而出,映红了她的眼睛。刺刀穿透了若琳的脖颈,将她死死的钉在了床上,若琳一双圆睁的怒目直盯苍天,仿佛在考问天地的不仁,命运的不公,而那些兽兵却迫不及待的一个接一个骑到若琳渐渐变冷的□上……
大师姐绝望的哭喊着,挣扎着,衣襟已被那些毛茸茸的手拉扯开,楼下又涌上来一群日本兵,两眼放光的盯着屋里□不堪的景象,满耳都是兽兵的□和满足的高呼。她的牙齿已经被打掉,可是她还有指甲!她蜷起手指,狠狠的抓向那些动物般的毛爪,身边的日本兵发出一声惨叫,手臂留下了几道皮肉翻卷的划痕。“八嘎!”另一个日本兵向她举起了明晃晃的刺刀。大师姐最后看了一眼这悲惨的地狱,绝望又决然的飞身扑向了刀尖,刺刀穿透她的胸膛,鲜血飞迸而出,喷了那日本兵一脸,她却已经觉不出痛来,她用手抚摩着还在微微跳动的腹部,一颗热泪爬出了眼角:振中,永别了,可惜我们的孩子没来的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要跟着我去了……大师姐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了李振中英气勃勃的戎装,她知道,她的丈夫是军人,是中国军人,他一定会为她和孩子报仇的!
小月霜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日本兵的喧哗声。她赶紧躲进了窄小的楼梯间,幸好日本人没有进来,只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脚步声就渐往远处去了。小月霜预感到可能出事了,便换了一套黑色的轻便男装,将澜生送她的小手枪别在腰间,抱着地球仪像猫一样轻巧的钻进了浓黑的街巷深处。
当小月霜一路提心吊胆的摸回交涉署时,眼前的景象却使她顿如五雷轰顶:满眼是血,满眼是尸体。小小的院落,此时犹如十八层地狱般恐怖。门口的地上,是一具断腿断臂、血肉狼藉的不成人形的尸首,她只凭着胸前衣兜里插的钢笔认出那是清秀的小方秘书。再往前走,她犹如电击般的停住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灰色身影吊在竹竿上,长布衫已经被血染透了,花白的头发下,血肉模糊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浑身颤抖,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呀!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眼睛!所有应该是五官的地方都只留下了发黑的血洞!她的嘴唇抖的哭不出声来,呆站了半天,突然发疯般的朝楼上冲去。
楼上的卧室里,全身□的若琳张开四肢,被钉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一把刺刀穿透了她的喉咙,手腕和脚腕被七寸铁钉洞穿,在白床单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另一张床上,是十六岁的若兰,眼珠被剔出,耳朵被割掉,□被咬碎,手脚被砍断,大腿、臀部上的肉几乎全被割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小月霜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心口撕裂的痛,她靠着门框瘫软的滑坐在地上,却猛得看见了床底下,死不瞑目的大师姐,脸上糊满了浑浊的□,两个□被割下来,□上留下两个大血坑,肚子被剖开,血水流了一地,肠子被一直拽到了窗台上,腹中的胎儿,被扔在一盆滚烫的开水中,泡成了一团惨白的肉球……
小月霜不知该怎样流泪了,她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挣不脱的噩梦里,那些残忍的魔鬼只有噩梦里才有,朗朗乾坤的人间怎么会这样惨绝人寰的杀戮!她不相信这些是人干得出来的,一定是恶鬼!她盼着快些天亮,天亮了恶鬼就无处遁形了,天亮了就能回到人的世界了。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还能见到大师姐温柔的笑脸,还能听到师妹们银铃般的的笑闹声。
小月霜蜷缩在楼梯的夹角处,木然而空洞的眼神盯着自己前面血迹班驳的地板,门外,一缕血色的朝霞已经悄悄爬上了地平线,天就要亮了。此时的小月霜万万想不到,天亮竟只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化干戈为玉帛,并不意味着忘记仇恨忘记耻辱。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个一衣带水的近邻,曾经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犯下了怎样不能饶恕的罪恶!除了南京大屠杀,我们也不应该忘却济南惨案,不应该忘记血肉堆成的上海滩,狼烟四起的北平……几千万的冤魂是中华民族心口上永远不能磨灭的痛,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生活中,我一样也用日本的电器,也没有对日本朋友横眉相对,但是,我们在和平的岁月里更不能忘记那段历史,不能忘记我们的先辈为了今天的和平承担了多么深重的苦难,知耻而后勇,一个铭记耻辱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
三十四
韩澜生还是晚了一步。
从望远镜里看去,耷拉着“猪耳朵”的日本兵已经冲上了北城门,青砖灰瓦的古城楼上,红红的膏药旗正招摇的迎风而展,直刺人眼。城门外,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狼狈不堪的延伸向远方,明显能看出是山东军制式吉普车的轮胎印。韩澜生懊恼的将望远镜摔在地上,他知道,日本人能这么快的攻占北城门,一定是父亲和二叔弃城而逃了!“两个老糊涂!你们会害韩家遗臭万年的!”澜生急的大骂,父亲曾发来两封电报严令他安心守徐州,不可轻易北上。他本以为济南城里的一个卫队和三个整师的兵力可以应付关东军的挑衅,只是不放心小月霜留在济南,才趁了休战间隙,带着警备团回来接佳人随他南下,岂料父亲和二叔见了日本人就望风而逃,初衷只是救人的他被生逼着挑起了救城的重任。
微寒的晨风吹来,梁文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在鲁南山区与关东军的那次狭路相逢,自己的几个师把渡边的先遣团堵在山沟沟里来了个瓮中捉鳖,他清晰的记得刺刀捅进森田小腹的清脆声响,那叫一个痛快!那叫一个解恨!可是这一次,敌数倍于我,西北军还能不能再打一场痛快的胜仗?两天来,他的两个团已经遭到重创,城墙外战斗力最强的三个营几乎已经全军覆没,只有跟着自己苦守南城门的两个营还算建制完整。如果北门的山东军支撑不住,日军两面夹击过来,他的这点儿人马就只能当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城门外的日军已经有两个钟头没有发动攻势了,晨雾已经散去,视线良好,梁文虎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动静,几处余熄未尽的烽火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四周除了轰炸留下的浮土,就是满目创痍的弹坑。日本人哪去了?跑了?梁文虎隐隐觉的不对劲,一丝恐惧幽幽的爬上了心头。
“这日本人搞什么名堂?还打不打了!”周勇戒备的抱着机枪靠在墙垛后头,皱着眉头问道,左臂上长长的刀伤结了淤黑的血痂。
梁文虎默默的摇头,眼睛里满是血丝。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周勇实在按捺不住,抹了把糊满黑灰的脸嚷道,“司令!不如咱们去北城门看看吧!别叫老韩家把小日本全包了粽子去!”
“闭嘴!”梁文虎正在思考问题,周勇这通牢骚打断了他的思路,而且又是这种完全没有参考价值的凭空猜测,无名火顿时窜了上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城门半步!你要怕死认怂,就给我滚出济南城去!”
周勇两眼瞪得老大,愣头青的劲儿又上来了,冲着梁文虎就吼,“老子不怕死!老子敢用血浇机枪,也敢用血守济南!你让我滚,我偏不滚!济南城不是你梁家的,我死也要死在城头上!”一激动,手臂上的伤痂被挣裂开来,又有鲜红的血渗出。
梁文虎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战斗到现在,周勇手中的机枪不知要了多少日本兵的狗命,关键时刻也是周勇率先放血给枪膛降温,那黑亮的枪筒上现在还沾着黑红的血末呢!文虎无奈的张张嘴,他不是个习惯道歉卖好的人,嘴上功夫笨的很,只好伸手重重按了下周勇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勇知道这是长官表达歉意的独特方式,便咧开嘴嘿嘿一笑,紧搂着机枪靠坐到一边,“司令就是让我滚,我也不舍得滚呢!”
一边有人取笑道,“周营长,瞧你搂机枪那样儿,倒像是搂着媳妇儿似的!”士兵们哄堂大笑,梁文虎也笑,战争无情而残酷,可战争中的人却是有血有肉的,在每一秒钟都可能面临死亡的时候,这样的欢笑是多么的珍贵啊!
“胡说啥!”周勇白了那人一眼,更紧的搂住机枪,“媳妇哪有这玩意儿好!这玩意儿能要小日本狗命,媳妇能么!怕是白白便宜了小鬼子!”
周勇话音未落,背后传来哨兵的高呼,“日本兵从后面包抄过来了!”
梁文虎愣住了:难道是北门失守了?山东军整三个师的兵力都被击垮了?他赶紧一挺身从地上翻起来,趴到后面城墙上往外看,只见远处黄扑扑的一片日军正呈包围状缓缓推进而来。
哨兵慌张的声音传来,“好象是……山东军弃城逃跑了!”
“他妈的!”周勇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韩继中个龟孙子!连爹娘的祖坟都不要啦!”
梁文虎的后背飕飕发凉,只觉的嘴里发干发苦,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心里不停的告戒自己要镇定!镇定!“快!给徐州前线江总司令去电,日军来势凶猛,济南危在旦夕,请马上增援!”文虎简短的命令道,通讯兵在纸上飞快的记下一串符号,抱着发报机躲进了城墙角落里,很快便传来一阵焦急的“滴滴”声。
“只要守住了南城门,就是给援军留下了通道!济南城就还有希望!相信北伐司令部是不会甘心把济南丢给日本人的!援军一定会来的!”梁文虎扫了一眼蚂蚁般密集逼近的日军,脸上现出刚毅倔强的神情,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士兵,语气坚定的问,“弟兄们有没有信心!”
“有!”城头上回响起将士们地动山摇的回答。
机枪很快架好了,城楼上下,两个营的西北军将士视死如归。
战斗打响,一颗手雷在一挺重机枪旁边爆炸,机枪手咬紧牙关把住扳机,在马克沁喷出最后一串愤怒的火焰后倒下了。一名浑身满是弹片划伤的军官从城门洞里冲了出来,扑过去顶上了机枪手的位置。周勇早已红了眼,抱着机枪大声呐喊,“人可以死!机枪不能停!给我打呀!”
一小队日本兵突然从侧面冒出来,这正是机枪火力的死角。千钧一发之际,一名浑身漆黑的弟兄从战壕里扑了出去,拉开了怀里的炸药包,一声巨响,他和几个日本兵一同在火光中化为了碎片。血,染红了济南的天,这注定是一场以悲剧收尾的保卫战。
当韩澜生从日军力量最薄弱的东门攻进城时,西北军在南城已快要弹尽粮绝了。往南看去,硝烟滚滚,火光冲天,激烈的枪声告诉他,西北军正在做殊死的抵抗。
“司令,咱们怎么办!”李振中忍不住往商埠区看了一眼,又焦急盯着南城的烽火,好象有话要说,想想又忍了回去。
韩澜生知道李振中心里记挂着怀孕的媳妇,自己又何尝不是?日军进攻济南已经三天了,不知道霜儿可还平安?想着便不自觉的朝商埠区望去,他多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穿透那重重阻隔,看到小月霜依旧安然无恙,好让自己放心去助文虎一臂之力。
城南响起西北军凄厉的军号声,韩澜生没有片刻犹豫,大吼一声,“跟我上啊!”警备团直插向南城门,商埠区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南城门下,用尽最后一颗子弹的西北军已经和日军拼上了刺刀。
梁文虎冲进潮水般涌来的敌群中,刺刀扑的一横,一个日本兵应声倒地。旁边的日本兵见状,四个一组的围攻过来,刺刀像蛇吐信子般伸缩着逼近,梁文虎左削右砍,就势拉过一个日本兵的枪管,枪刺顺势一削,那鬼子的人头就滚落在了地上。剩下的三个日本兵哇哇叫着涌上来,被梁文虎一个横腿全部扫翻在地,还没等他们坐起来,闪电般落下的枪刺就全数挑断了他们的喉咙。士兵们见到司令瞬间一个人干掉了四个鬼子,顿时士气高涨,军心大振,数倍的日军竟被挡在了城门下寸步难进。
日军死战不退,敌我双方绞缠在一起,恢复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单兵肉搏。梁文虎的好身手此刻派上了用场,一柄刺刀寒光飞舞,把一个又一个还胆敢继续扑过来的日军放倒在他面前。
关键时刻,一个意外偏偏发生。周勇疲劳过度,双腿软了一下,被一个日本兵绞住了刺刀。周围的鬼子蜂拥而上,十几把晃眼的刺刀就要朝他扎去。梁文虎一个飞身挡在周勇面前,手中的寒光破开了好几个鬼子的胸膛。一个鬼子满脸凶恶的扑过来,被梁文虎一下挑飞了刺刀。不料那鬼子从袖口拔出一把匕首,趁其不备恶狠狠刺进了他的腹部。随着周勇的一声怒吼,梁文虎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那鬼子兵还不解气,匕首又用力向下一划,梁文虎倒抽一口凉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被剖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青白色的肠子冒着热气流了出来,他浑身颤抖,想把肠子塞回去,但他已经举不起自己的手。周勇哭吼着扑上来,刀一挥,血花飞溅,那鬼子被劈成了两半,梁文虎浑身瘫软的跌倒在周勇怀里。
耳边突然响起了枪声,有步枪的、机枪的、还有手枪的。伴着突突的射击声,面前的鬼子纷纷倒地。
梁文虎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文虎!我来了!”
日军的增援部队还在源源不断的开来,而徐州前线发回的电报却叫人心寒到了极点,由于常复林不接受江季正提出的隔黄河而治的主张,坚持要与北伐军划长江为界,和平的希望成了泡影,中原战火又将重新燃起。总司令江季正命令梁文虎部撤出济南,绕过山东继续北伐。
黑云压城城欲催。尽管韩澜生极力增援,也是无力回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多多留言吧,很希望听到大家的意见
续上
夜色如墨,大雨如注。
济南城外,一队狼狈不堪的士兵正在泥水中行进。韩澜生骑着马走在前头,吉普车陷进泥坑里抛了锚,从南城门撤下来的残兵们只好衣履不整的徒步跟在后面。周勇和李振中一前一后抬着担架,担架上,是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梁文虎,雨水把他身上盖着的雨衣浇的油黑发亮,在褶皱处汇成了一缕缕细流。那是唯一的一件雨衣,韩澜生从李振中手里接过,又将它盖在了梁文虎身上。
雨越下越大,风越来越冷,像是老天爷在为济南一哭。
韩澜生骑在马上,他也挂了彩,鬼子的刺刀捅穿了他的左肩,简单包扎的伤口在雨水冲刷下洇出一大片红色。冷风吹,冷雨浇,他觉得自己的伤口好痛,身子好冷,全身都在发抖,牙齿磕的当当响。但他咬紧了牙关,右手紧握着缰绳,努力控制着让自己少抖动一点,再少抖动一点。他不习惯在部下面前表现出脆弱,哪怕受了伤,也要极力保持自己的那份尊严和矜持。
“快看,城里着火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大家纷纷回头看去。只见济南城里,熊熊的火光在倾盆大雨下着了魔似的摇曳窜动,黑压压的夜空里乱舞着大片大片的血红。
“真邪门儿了!这么大的雨还能烧的起来?”几个士兵迷茫的面面相觑。
“是鬼子的汽油弹,雨越大烧的越凶!”周勇一步一回头,眼睛里映着血红的仇恨,“不出两个钟头,济南就会变成一片焦土!”
韩澜生觉得这火光犹如另一把刺刀捅进了他的心窝,济南城,是他的家,他的故乡,存着他的记忆还有他的霜儿,可是,他却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丢掉了自己的家,丢掉了生死未卜的爱人,丢掉了这座记忆之城。他浑身被雨浇透,从里到外一片冰凉,却仍旧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严肃的命令道,“不要回头,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我们两个团的弟兄还躺在那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再看他们一眼又怎么了!”周勇觉得韩澜生是针对自己说的,委屈夹着怒火升腾而起,“如果不是你们山东军弃城逃走,我们何至于死这么多兄弟!我们司令何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李振中看不过去,出言反驳,“我们司令也和敌人拼了刺刀,也受了伤,如果不是我们司令冒死增援,你们早成日本人的刀下鬼了!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讲话要凭良心!”
“增援?”周勇气呼呼的瞪了马背上的韩澜生一眼,“老子守的是谁的祖坟?还不是你们韩家的!你们倒成了增援的!也不嫌丢人!”
“你们先到的济南,这总是事实吧!”李振中仍旧不服气。
周勇冷笑道,“敢情老子这喝喜酒的比你这新郎倌儿早到一步,就换老子入洞房啦!你们山东军可真够大方的!”
韩澜生默默的骑在马背上,伤口痛,心更痛。周勇的揶揄一句不落的灌进耳朵里,自己应该辩解么?他没有说话,依旧守着沉默,辩解又如何?几句苍白无力的托词除了为他的无能再添一笔注脚外,没有任何意义。身下的坐骑雪狼通人性的转过脖子,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脸蹭在主人胳膊上摩挲,温柔的鼻息喷在澜生的手背上,带着薄薄的暖意。
澜生轻轻抚摩着雪狼被雨水打湿成一绺绺的鬃毛,心里一阵酸楚,雪狼跟着自己转战南北,还从没有在行军中表现过这样的怜人姿态,难道连它也知道这丧家之痛的滋味?才在这样一个愁绪连天的雨夜里,给狼狈的主人送上一份无言的温暖?
大雨倾盆,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两道光柱穿透雨幕映亮了韩澜生满是雨水的脸。原来是一辆吉普车坏在了泥路中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焦急的守在路边,看见有人过来急忙招手求援。
“长官!我们的车坏了,能把你的马卖给我吗?”年轻人被雨浇的睁不开眼,隔着雨帘大声问道。
“你要去哪?同路的话可以捎你一程。”韩澜生也大声回答,雪狼是他的命根子,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不卖的。
“我们不同路!”年轻人往相反方向一指,“我们要去济南!”
“你们是什么人?去济南干什么!”韩澜生顿时警觉起来,看见车后座上还有一个女子,便正色道,“济南现在被日本人占了,很危险,你们最好别去!”
“请问这位长官可是从济南来的?”车里的女子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韩澜生下意识的看了看身后泥猴似的残兵败勇,实在不想说出“撤退”两字,便只点头应道,“正是。”
那女子又问,“敢问长官番号?”
韩澜生一时语塞,边上的周勇冷冷嘲讽道,“怎么?山东军也知道丢人了?”
车门猛的被推开,惊的雪狼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韩澜生急忙搂了爱马的头在怀里,雪狼才平静下来。那女子探出半个身子,雨点很快打湿了她的脸,泪珠儿一样晶莹透亮,一双杏眼却含怒带怨的盯着韩澜生,“原来是弃城而逃的山东飞将军!久仰啊!”又冲车头的年轻人道,“小罗,别买他的马!山东军的战马只会逃跑不会前进!全是废物!”
雪狼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四蹄不安的踢蹬起来,黑黑的大眼里也饱含着委屈。韩澜生心疼的拿脸贴贴雪狼的脖子,心里无奈的自责,是自己的窝囊无能,才连累它遭受这不白之冤的呀!想起南城门下,自己被鬼子刺伤左肩,身陷重围,是雪狼在千钧一发之时腾空撞向逼近的鬼子兵,把自己从刀口下救出,马脖子上被刺刀尖儿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现在还渗着血!韩澜生咽了一口发苦的雨水,落寞的说道,“这位小姐,你要骂就骂我好了,请不要冤枉了我的马。它是一匹好马,一匹烈马,它的蹄子下,踩死过好几个鬼子!你这么说,它会伤心的。”
“你会心疼一匹马,怎么就不心疼济南城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那女子满面悲色,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外交官的驻地遭到日军屠戮,你们竟然不闻不问!靠一方百姓血汗供养,却不能保一方平安,你们配做军人吗!”
韩澜生没有辩解,从济南撤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从今以后,不管遇到任何有关济南败退的指责痛骂,他都不会为自己辩解。多说无益,只要丑陋的膏药旗还在济南上空飘扬,韩家和山东军就永远抬不起头来。
韩澜生惆怅满怀的回过头去,向火光漫天的济南城投去最后的一眼留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再回来洗刷今天的耻辱,他同样不知道小月霜是否还会在商埠区的那所老房子里托腮等着他归来。他觉得眼里有水珠滚落,脸上的雨水混进了一丝温度和咸涩,他翻身下马,把缰绳塞进那年轻人手里,怅然的说道,“让你们小姐上马跟我们走吧,鬼子什么都干的出来,我不能看着你们去送死。”
“不!”那女子倔强的拒绝,“我要去济南,把爸爸的遗体带回来,我不能把他丢在那座耻辱的城里,不能让日本人亵渎他的灵魂!”
韩澜生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你是林寿同先生的女儿?”
“没错,我是林仪华。就是去美国商会筹款帮北伐军打你们的那个林仪华。”那女子依然瞪着他,“你休想拦我去济南,我要带爸爸的遗体回去,我要带济南的惨状回去,让世人好好看看你们山东军是什么货色!你有种的话,最好趁这个机会杀了我,不然我会给北伐军筹到更多的军饷!打的你们这些军阀再无处可逃!”
韩澜生听见这话,情绪简直糟透了。他没有耐心再和这个满是敌意的女人斗嘴,兹拉一声从肩上扯下一碎绺绷带,将林仪华的双手反剪着绑在身后,不顾她的大声尖叫,拦腰拎起来像扛麻袋一样的扔上了马背。小罗见状急忙从怀里摸出枪,还没等瞄准就被韩澜生的马鞭抽落在地,十几把步枪齐刷刷的对准了他。
“不想死的,就跟我们走!”韩澜生挥手示意士兵们把枪放下,“我不会害你们。只是这位小姐的脾气太大,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林仪华还在挣扎着大叫,韩澜生想翻身上马,却被她乱蹬着一脚踢到了左肩的伤处,钻心的疼痛袭来,已被扯掉一绺的绷带顿时散开,刺刀扎出的深深的血洞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雨水冲着伤口冒出一小股一小股的血水。
李振中悲愤的大喊,“都说我们山东军不抵抗!我们怎么不抵抗了?看看我们司令身上的伤!那是被鬼子的刺刀扎透的!姓林的,你不是要让世人看看山东军是什么货色吗?你只管去!睁大眼睛看清楚!南城门下,如果有一个弟兄的伤口在背后,我李振中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韩澜生将破碎的军装掩好,在这么多人面前,特别是在女人面前露出伤口,令他觉得很难堪,“算了,别说了。毕竟咱们丢了济南,别人要骂就随他骂去吧!”
林仪华扭头看见这个男人肩上的血洞,一时惊住了。她不能想象一个人伤成这样,竟然还能在冷风冷雨中镇定自若的骑马挥鞭,干脆利落的发号施令,难道他不是血肉之躯,不会疼不会痛么?
李振中还是不甘心,“漂亮话谁都会说,谁都能指责我们山东军不抵抗!可是叫他们问问自己的良心,有几个能做到像我们司令这样,冒死去救北伐军,去救自己的敌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顾不上看一眼,一心想守住城门等你们江总司令来增援。可最后呢?江季正绕道北伐,连自己的袍泽都不管了!你看看担架上的这个人,他是西北军司令梁文虎!是你们江总司令的人!我们司令为救他险些丢了性命!让老天爷来评评理,究竟是谁不抵抗!究竟是谁混蛋!”
“别说了!”韩澜生大吼一声,“山东军不需要用自己的伤口来博同情!”
林仪华看着眼前这个受伤的军人,发现他并不像一般的军人那样魁梧粗壮,相反,还带着几许秀气,秀气的和周围这泥泞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男人,应该穿着白西服在派对上风度翩翩的弹奏钢琴,而不是在漆黑的雨夜里,带着一队肮脏的士兵跋涉泥水。
韩澜生默默牵起马,没有回头,话却是说给背后的林仪华的,“林小姐,令尊的遗体还是等待外交途径解决为好。日本人如禽兽无异,和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等到了驻地,我会找人送你回去。”
韩澜生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泥水牵马而行,马背上的林仪华也合作的安静下来。突然,一阵汽车喇叭响,几束灯光晃得韩澜生一时睁不开眼。两辆带篷的卡车从前面驶过来停下,车门一开,韩澜生惊讶的看到,一个披着雨衣的熟悉身影跳了下来,是常毅卿!
隔着密密的雨幕,毅卿向着澜生张开了双臂,漫天风雨挡不住脸上的暖意,“欢迎英雄们归来!”
英雄两个字,让韩澜生心里的委屈顿时化为了决堤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我常常想,到底什么是英雄?在那场抗击外侮,保卫家园的战争中,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英雄被载入了史册,接受着后人的凭吊。可是,更多的英雄却被淹没在历史的尘沙中,正在被这片他们为之付出生命的土地所遗忘。当然,这是后话了,济南惨案只是日军最早的侵华暴行,我们的血肉史还远远没有展开。有时候想起凇沪会战,长沙会战,武汉会战,昆仑关大捷,万家岭大捷,血战中条山,不禁感叹,这些长眠于祖国寸寸河山的英雄们,这些甚至都没有一块碑一方坟头的英雄们,他们可曾觉得寂寞?历史也许掩去了他们的姓名,可是,他们应该永存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三十五
两辆带篷的卡车,一辆送韩澜生去了鲁北山东军营中,另一辆带着梁文虎到了东北军保定行营。毅卿秘密安排晋冀铁路保定站单为梁文虎挂了一节车厢,准备连夜将他送回潼关。梁文虎的伤口已经简单缝合,但被损伤的脏器需要及时手术,考虑到如今两军对峙的形势,毅卿咬牙决定将文虎送回西北军的地盘医治。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梁文虎被安排在单独的候车室里休息,毅卿一身溅满泥水的军装未换,沉默着坐在老朋友身边。
周勇在一边含着眼泪不停呼唤,“司令!司令!”外面传来进站火车的一声长鸣,嘶哑的汽笛声钻的人耳朵生疼。梁文虎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总算苏醒过来,平日里英气逼人的眼神,现在却是那样的疲惫和无辜,他喃喃的说了一句,“我好象做了个噩梦……”
周勇喜出望外,破涕为笑,“司令醒了!司令醒了!我就知道司令吉人天相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毅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眼底却涌上一股潮热,他赶紧装作迷了眼睛偷偷揩去泪水,握着文虎的手道,“虎子,你是怎么回事啊?上回我离开清风小班的时候,你就只顾着自己蒙头大睡,也不说送送我;好不容易再见面,你又把我晾一边儿做起噩梦来,你小子真是不够意思!”
梁文虎唇边露出一丝憔悴的笑容,“枕头下的纸条,我看了,写的真好。大江待君添炙炭,赤壁待君染醉颜。松柏筋骨当岁寒,人生何处不笑谈!这几句话,我会一辈子记着。”
毅卿看见文虎的眼睛里正在渐渐恢复神采,已不复见当日清风小班里那样哀苦的神情,不禁欣慰道,“做了西北军的当家人,果然不一样了。”
“什么当家人,听着怪生分的。”文虎轻轻摇头,“有些事看开了也就放下了,路总是要朝前走的,不能一味纠结在自己那点儿小情绪里头。”说着竟顽皮的一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毅卿见他这样豁达,心里很是欢喜,看来清风小班的那一页是该埋进故纸堆里去了。“你再休息会儿,等一下送你上火车回潼关。”
文虎转过头看看周围,问道,“澜生呢?”
“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他老爹面前挨训了。”毅卿笑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
文虎想想也笑了,“你是小诸葛嘛,我哪能不放心呢。”一声惊雷滚过,候车室里的电灯一阵乱摇,将墙上的人影拉的忽长忽短。文虎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久久凝视着毅卿的眼睛,突然轻声道,“其实按理说,你是不该救我的。”
毅卿微微一愣,马上笑骂道,“怎么不该救?你以为你现在当了西北王就了不起了?在我眼里,你还不是燕云岭里那个野小子!装什么蒜!”
文虎长叹一声,“你呀……你心里其实比我清楚,说到底,咱俩都不算合格的军人。”
“我说兄弟,我本想欢欢喜喜的送你上车,可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毅卿苦笑,“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可要提醒你,你再这么对江季正阴奉阳违推脱搪塞可不行啊!我这里犯点错,毕竟面对的是自己亲爹,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而你不一样,你既易帜跟了他,又推三阻四的不服调遣,由不得人家不怀疑你人在曹营心在汉呀!也难怪他会狠心把你撇在济南见死不救了!”
“他那是怕得罪了日本人,惟恐避之不及。”
“也不尽然,如果换了钟子麟或者薛培民被困济南,江季正就算不收复失地,也得派兵去把自己人救出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置若罔闻的!”毅卿看了一眼窗外,乌云滚滚,闪电驰驰,轰轰雷声豁力的轰击着人们的耳膜,他的心情也被着雷雨声捶压的低落下去,“你说的对,作为军人,咱俩都不合格。也许称职的军人真就应该像钟子麟那样吧!”
“你是说第八军的钟子麟,那个‘天高吴楚、目空一切’的家伙?”文虎略为讶异,“他那个人清高孤傲的很,不过老江确实说过他堪称军人楷模。”
“清高孤傲倒也不是什么坏毛病。”毅卿笑笑,“在洛阳前线,他带队冲锋受了重伤,曾经被我东北军俘虏。我还输了他几两血救了他一命呢!”
文虎无奈的摇头,“这种事,也就你老兄干的出来!”
“他是个将才呀!真要死在了我手上,我还真舍不得。”毅卿起身把还在摇晃的电灯扶好,房间里缭乱的光影立刻沉淀下来,“停战前,我放他回去。他端端正正的冲我鞠了三个躬,完了跟我说,他会一辈子记着我的救命之恩,以后除了打仗之外的任何事,他都会为我两肋插刀。但到了战场上,他一样不会手软。当时我觉得此人未免太过冷血,后来仔细想想,作为军人,确实应该公私分明。”
“公私分明,谈何容易啊!”文虎叹道,“既为知己,如何为敌?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正说着,门砰一声被撞开,周勇紧张的正要拔枪,只听一阵咯咯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欢天喜地的跑进来,“三哥哥!”
“小雁?”毅卿惊讶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九妹常云雁。“你怎么在这儿?谁带你来的?”
龙云跟着九妹走了进来,谨慎的把门关好,一脸的无奈,“我刚才和站长交代挂车皮的事,被九小姐发现了,非要跟着我过来。说是八太太的父亲过世,带着九小姐来给姥爷送行,才下的火车。”
毅卿仔细想了想,好象八姨娘家确实是保定的。便招手示意九妹过来,小雁见哥哥招呼她,撒开腿就扑了上来,结结实实的撞了毅卿一个满怀。毅卿被这小姑娘吊着脖子熊抱着,竟觉出了些许分量,想来九妹虚岁都十三了,是个半大姑娘了,举止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没个姑娘样儿,便扯开她的一双小胳膊,拉下脸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没规矩,也不怕别人笑话!”
“谁笑话?本小姐是常毅卿司令的妹妹,谁敢笑话我?”小雁骨碌碌的眼睛投向龙云,“龙叔叔,你敢吗?”
龙云忍着笑摇头,“我可不敢。”
毅卿突然觉出不对劲,龙叔叔,那自己不矮了龙云一辈了么!忙纠正道,“什么龙叔叔,应该叫龙云哥哥!”
“他有了小弟弟,当然要叫叔叔了!”小雁理直气壮的坚持己见,“谁叫三哥哥你不赶快给我生个小侄子的!”
毅卿没好气的佯瞪了她一眼,就这脾气,以后十有八九和述卿一样,是个九头牛拉不回头的犟种。便拍了下她的头,“八姨娘呢?”
“我娘去站长办公室换衣服补妆了。”
八姨娘对自己的外表苛刻的近乎偏执,这通更衣不耗上半个钟点估计是完不了的。怪不得小雁无聊的到处乱转,溜到站台上碰见了龙云。
“三哥哥!咱们玩个螺旋桨吧!”小雁满怀期待的看着哥哥,两只手还摇着毅卿的胳膊,“好久没玩了,快点嘛!”
龙云扑哧一声乐出声来,梁文虎含笑轻轻摇着头,周勇则一脸迷茫不知道螺旋桨为何物。
毅卿虎下脸来,小雁所谓的螺旋桨,其实是他俩共创的一套滑冰动作。家里人喜欢滑冰的不多,连述卿都怕摔怕疼提不起兴趣,只有他和九妹越摔越欢,屡败屡战,乐此不疲。所以一到冬天,奉天帅府的冰场就是他们俩的天下。至于螺旋桨,就是九妹抱着他的腰,他用自身的旋转将九妹两脚离地的甩起来,冰上速度快,九妹经常会被甩的哇哇大叫。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且不说这冰场变成了木板地,就是九妹现在这分量自己也不见得能甩的动呀!况且在文虎和周勇面前,自己多少还是要端着点儿。于是掰开小雁的手,皱着眉道,“别胡闹!这么大了行事也没个轻重场合。龙云,送九小姐回办公室去!”
小雁不干了,嘟着嘴眼见着就要掉眼泪,“人家好久没见你了嘛!想和你玩螺旋桨怎么了!你还凶我!哼!人家都要伤心死了!”
毅卿像一只被戳破的纸老虎马上败下阵来,赶紧搂了九妹在怀里哄道,“是哥哥不好,哥哥今天累了,甩不动你,就当小雁心疼哥哥一回,行不行?”
小雁这才破涕为笑,大人似的摸摸毅卿的头,故作深沉的叹气道,“好吧,就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饶了你这回吧!”
这下不只龙云,连文虎和周勇都笑出声来。文虎一笑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呻吟了一句。小雁起先没留意床上的文虎,听到呻吟才往哥哥身后看去,突然惊喜的嚷道,“这不是帮我砸核桃的那个哥哥嘛!”
毅卿和文虎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年文虎从日本军校放假回来,曾经在奉天小住过一段日子。清晨两人一起早起锻炼,毅卿跑步,文虎练功。当年才五六岁的九妹蹲在一边很有兴趣的看着文虎的一招一式,毅卿跑完步也大汗淋漓的站在旁边欣赏好朋友师出名门的少林功夫。等看到文虎手劈石板的硬气功时,九妹眼珠子一转,撒腿就往自己房里跑去。毅卿正纳闷着,却见她已经提着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布袋子歪歪扭扭的走过来,把袋子往正在练功的文虎面前一放,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文虎,“哥哥,你太厉害了,竟然连石板都能砸断!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人,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了!”文虎被这个小不点一连串的恭维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道,“这个其实也不难,只是看着厉害罢了。”令人叫绝的是九妹接下来的举动,她把布袋子往地上一倒,噼里啪啦掉了一堆核桃,眼睛却还是无辜的看着文虎,“哥哥,既然不难,那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核桃都砸了呢?这核桃是别人从杭州带来的,特别好吃,就是壳太硬了,不好砸。那些下人每次都砸不好。哥哥你能砸石板,也一定能砸核桃,你就帮小雁把这些都砸了好不好?”文虎当时在原地看着小山似的核桃愣了好几秒钟,毅卿却已经捂着肚子笑的蹲在了地上。最后也是九妹小嘴一嘟的使出“杀手锏”,文虎只好没脾气的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帮她剥核桃,九妹坐在一边香喷喷的吃着,偶尔还不忘恭维几句“哥哥剥的真好吃”之类的。那次“核桃事件”的结局是:文虎的手酸疼了一晚上,而九妹则核桃吃的太多,油腻不化,足足积食了半个月。
“哥哥你是怎么了?”文虎才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小雁已经趴到床边定定的看着他,“你受伤了?疼不疼?”
文虎揉揉她的脸蛋笑着说,“不如当年给你剥核桃的时候疼。”
小雁吐吐舌头,“那你教我功夫呀,等我练会了,我给你剥好不好?”
毅卿的脸色却沉重起来,他忘记了九妹曾经见过文虎,更没料到隔了这么多年九妹竟然一眼认出了文虎。如果她把今晚的事说给八姨娘听,再传到爹的耳朵里,那事情就麻烦了。于是一把将小雁从文虎床边扯过来,盯着她的眼睛严肃的说,“今天在这里见到哥哥的事情,千万不许和别人讲,包括你娘,记住了吗!这个帮你剥核桃的哥哥正在被人追杀,如果走漏了一点儿风声,他就活不成了!”
小雁惊的捂住了嘴,一双大眼睛睁的更大,追杀这个词令她想起自己瞒着先生偷偷的看的那些七侠五义之类的故事,既恐怖又带着几许神秘。忙连连点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就像锦衣卫和血滴子,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毅卿心想,这个小丫头,肯定是野书看的入迷了,连锦衣卫和血滴子都出来了。不过此时他可没功夫诲人不倦,便又加重了语气道,“可不是嘛!那都是明清朝的事了,现在又过了几百年,杀人的技术比那时高明多了。以前杀人用刀,一刀砍死一个,现在呢,机关枪一梭子能打死十几个!可想而知啊,追杀这位哥哥的人比锦衣卫和血滴子还要可怕千万倍!你要是说出去,他肯定没命了!”
小雁的脸色开始发白,嘴巴一瘪眼泪摇摇欲坠,扑到床边抓着文虎的手就要哭出声来,“那怎么办呀!三哥哥你想想办法呀!我不要这个哥哥死!”说着泪珠子已经断线般的滚落下来。
毅卿苦着脸挠挠头,糟了,戏演过了,小丫头被吓着了。文虎见状赶紧拍着小雁的背安慰道,“别急别急,杀人的技术变高明了,逃命的技术也一样变高明了嘛!以前人走路一天最多几十里地,骑马一天上百里地,现在哥哥坐火车,一天能走几百里地呢,放心,只要你不说,他们追不上来。”
小雁这才松了口气,忧郁的看着文虎,“你说的是真的吗?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一个字的,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说。”
估摸着八姨太应该拾掇的差不多了,毅卿赶紧让龙云领了小雁回她娘亲那里去。临出门前,小雁几乎是一步一回头,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才会有的清浅透明的惆怅。
送走了九妹,毅卿总算舒了口气,“这个小丫头啊,难缠的很。”又探究的端详着文虎,“没看出来啊,你平时寡言少语的,哄起孩子来真有一套!是被辉儿给练出来的?”
听到毅卿提起辉儿,文虎心里抽动了一下,以前肚子里存着委屈和疙瘩,尽管辉儿老是乖巧的粘着他,但他却从来没有像对小雁一样温柔的和辉儿讲过话。大哥走后,他记着大哥临终的嘱托,却一直转战南北无暇顾及。离家整整一年了,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巍峨的潼关古城,壮丽的八百里秦川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特别是最近,竟然梦到了辉儿在帅府的院子里和钱伯的小儿子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而一身素净的曾小姐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孩子们玩闹,突然,曾小姐转过头来,一双深不见底的泪眼直直的盯住了他……每当这时,他总是猛的惊醒,有几次,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曾小姐是无辜的,辉儿更加无辜,自己这么多年的冷漠深深的伤害了他们,自己的良心已经开始不安了。文虎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此番回去,一定要好好补偿辉儿,多陪陪曾小姐,一年不见,辉儿的个头又该窜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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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临上车前,梁文虎命周勇在火车站旁边的铺子里买了一方易水古砚和核桃酥春不老等保定特产小吃。毅卿看在眼里,古砚应该是给喜欢舞文弄墨的曾小姐的,而小吃自然是带去讨小辉儿开心,他知道老朋友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了。
送走了文虎,毅卿心里空落落的,一想到又要回洛阳前线和薛培民对阵,他就心烦的要命。龙云见司令神色黯然的坐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请示道,“司令,我想在保定再待半天,去一趟高贵生家里,把抚恤金给他娘亲送去。”
“高贵生?”毅卿重复了一遍这名字,脑海里又浮现出牯牛岭那个难忘的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伤心欲绝的上尉在他面前毅然决然的挥刀断指,那一声声凄切的让我回家的悲苦咽哭,还有龙云跪伏在地上一声声的喊着好兄弟,我一定给你娘养老送终的辛酸誓言,此时此刻如同一把钝刀在切割着他的心,他看了龙云一眼,默然良久,才情绪低落的应允道,“原来高贵生是个保定伢子……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去。”
龙云有些意外,“司令,我一个人去就行,毕竟高贵生只是个上尉,你去未免过于隆重了,不合适。”
毅卿摇摇头,“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不分贵贱,在母亲面前,咱们都是儿子,没什么不合适。”
龙云似乎有所触动,点点头没再坚持,毅卿想想又问,“给他的抚恤金,按的什么标准?”
“他是保定军校新兵训练团出来的,最后的职务是机枪连连长,按奉军的抚恤标准是十块银圆。”
“加一倍,二十块吧!”毅卿毫不犹豫的说。
龙云却犯难了,“司令,咱们新军不按标准发抚恤金,郭庭宇杨槐林他们又该去大帅那儿掰扯了。况且阵亡的将士们要都按这个标准来发的话,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用和我爹提这事。”毅卿略一思索道,“新军所有阵亡的将士都按双倍的标准发抚恤,钱不够拿我的存款补上。要是还不够,你就找上海青帮的杜老板,他帮我打理着好几处上海的产业,缺多少只管从公司的帐上支就是。”
高贵生家在保定郊外的高家屯,离村还有三里地,毅卿就命龙云把车停下,两人走路进村。钟子麟“过村下马”的故事令毅卿念念不忘颇受感动,一向从善如流的他立刻效仿,不仅“下车进村”,还特意换了身校官的的军服,以免惊扰了当地的百姓。
正值农忙时节,地里却没有多少人在劳作。抱着孩子的女人挑着柴禾和水桶匆匆而过,满脸褶皱的老人坐在灰黄的墙根底下抽着劣质的土烟,神色木然的如同已这么坐了几百年,连看家护院的狗见了他们两个陌生人都懒得叫上一声。
“村里的男人都上哪儿去了……”毅卿话刚出口,自己已经想到了答案,后半截立刻咽了回去,面色也深沉下来。
龙云知道司令心里明白,便直接补充了一句,“洛阳前线阵亡的将士中,有一千多保定伢。”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挑着小山似的两堆木柴从毅卿眼前走过,皴的红红的脸蛋憋的鼓鼓的,脚上的破布鞋烂了个洞,露出脏兮兮的大脚趾。毅卿下意识的看看自己脚上锃亮的黑皮鞋,心里柔软的疼了一下,他不自觉的念了一句楚辞,“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拐过一棵大槐树,高贵生的家就近在咫尺了。毅卿竟有几分心怯,拉住龙云问道,“阵亡通知书已经寄到了吗?”
龙云知道司令是不愿意亲眼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情景,便宽慰着,“放心吧,通知书半个多月前就寄出了,应该早收到了。”
毅卿这才放心的跟着龙云往高贵生家走去。
尽管已经知道了儿子的死讯,高家大娘一见到白布包着的一叠银圆还是撕心裂肺的嚎哭起来。龙云一边劝着大娘,一边担心的留意着身边脸色发青的司令,他知道司令易动感情的弱点,若是平常人倒不要紧,偏偏一个上战场杀人的军人却悲天悯人的爱动感情,这就成了要命的弱点。龙云正想着,自己眼里也有热潮涌动,不禁黯然自嘲:还好意思说,牯牛岭上自己可是比谁哭的都凶!
“长官!娃们走的太早了啊,贵生才二十一,贵宝才十八,连个媳妇都没娶过啊……就这么没了……在娘怀里都没捂热乎……就这么走了……”高家大娘扯着龙云的衣角,喉咙哭哑了,咧着的嘴已颤抖着合不上,龙云扶着大娘的胳膊,想把她拉到一边坐下,高家大娘却直直的扑过去拽住了毅卿的手,眼泪越发止不住的滚落,“孩子,听大娘一句,咱别当兵了!回到你娘身边去吧!啊?大娘两个儿子已经没了,那是挖掉了两块心头肉啊!不是大娘咒你,打仗哪能不死人呀!千万别让你娘落个我的下场啊!”
龙云愣住了,大娘不认识校官的军衔,显然把长相俊秀显小的司令当成自己的跟班小兵了。毅卿却沉默的站着,任由大娘的眼泪打湿自己的前襟。
“孩子,刚知道信儿的那会儿,大娘是真觉得活不起了,可是后来想想,两个娃都没娶媳妇,如果我再去了,以后清明节谁来给他们烧纸上香?在地底下要招人笑话的呀!”高家大娘凄凄的哭着,还是紧紧抓着毅卿的手,“儿行千里母担忧,做娘的不要孩子大富大贵,只要人平安,那比什么都强!孩子,趁早回家去吧!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别再去当兵了!”
毅卿木然的站着,大娘的哭泣令他想起了早逝的母亲,他和弟弟是一朝失怙三春永诀,而高大娘却是一腔慈母情竟无寄托处。同样的天人相隔,同样的肝肠寸断!此时正如万箭穿心,令他伤心难抑。他强忍着悲苦顺水推舟的对龙云说,“团长,我到外面看看去。”也不等龙云回话,便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屋外。
两行热泪大海决堤一样奔涌而出。
毅卿立在大槐树下,任凭泪水混着槐花絮儿在自己的脸上尽情流淌。打仗死人是自古不变的道理,作为军人自然应该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当同为炎黄子孙的他们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英勇阵亡时,有没有人想过,他们的母亲妻子孩子将如何面对这悲惨的境地!洛阳前线阵亡的一千多保定伢身后,就有一千多个像高大娘一样伤心欲绝的母亲,也许还会留下许许多多失去依靠的孤儿寡母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苦苦挣扎。而战争的胜负,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那些逝去的生命和彻骨的悲伤又岂是一个苍白的胜利所能偿还的!
龙云看着门外司令清瘦单薄的背影,白生生的日头照下来,把一人一树的影子投在洇着盐碱花儿的灰土地上,那么贫瘠,那么苍凉。他知道,这一定是司令最脆弱、最伤悲、最心酸的时候。
更心酸的,却是回洛阳的路。
冷风瑟瑟,浮尘漫天,冀豫铁路穿过茫茫的中原大地蜿蜒而去。毅卿坐在南下的专列里,一路上随处可见逃难的老百姓。挑着箩筐,推着小车,扶老携幼的在泥泞中艰难跋涉。一张张暗淡凄苦的面容,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在车窗中一闪而过,让毅卿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想起出征洛阳时自己曾给新军将士们念过汉高祖刘邦的《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何等的豪情万丈,何等的气贯长虹!现在听来,却是如此的残酷冷血!正是奉军的一举千里横绝四海剥夺了这些难民曾经宁静安详的家园,将他们逼上了背井离乡流落天涯的逃难路!
列车暂时停靠在罗平站,这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却是往来京师的南北要冲,父亲和段纪文曾经为了这里明争暗斗,对张炳昌各施手段极尽拉拢。时过境迁,张炳昌成了一捧黄土,段纪文也已遁入空门,如今的罗平,已经是奉军在洛阳前线最有力的后勤补给基地。
专列停在罗平补充前线需要的弹药和生活物资,毅卿也正好趁这个机会下车透透气。
站台上,十几个破衣烂衫的老妇正缩在墙根下互相依偎着取暖,一个个面容悲戚,眼神茫然而空洞,一动不动的仿佛一群没有活气的黄泥塑像。毅卿正要上前,却被身后的龙云拉住了,“司令,你看那老婆子手里拿的东西,咱们还是别招惹她们的好。”
毅卿顺着龙云的手指看去,果然,一名老妇手里紧抓着一顶染了血的破军帽,帽檐上赫然挂着一副青天白日徽章。看样子,是北伐军阵亡士兵的遗属。毅卿没再往前走,四下里看了看,见不远处站台上有个卖煎饼的小贩,就命令龙云道,“去,告诉那个卖煎饼的,他的煎饼我们全包了。让他给那些老婆子送去。”
热乎乎的煎饼一送到这些老妇面前,她们马上眼睛发亮的抓过来就啃,顾不上烫嘴,顾不上两手泥垢,狼吞虎咽的直往喉咙里塞。卖煎饼的一不小心将烫手的煎饼掉在了地上,没等他低头就被一个心急的老妇拣起来,连土带泥一起往嘴里送。急的他直叫,“脏了吃不得,脏了吃不得啊!我再去给你们烙!有的是,有的是呀!”
“小兄弟,我们吃了你的煎饼,这钱……”几口煎饼下肚,老妇们有了点精神,开始担心起这顿饭钱来。
“各位大娘尽管放开肚皮吃,饭钱啊,那位长官全包了。”卖煎饼的喜滋滋的摸着兜里的银圆,那位长官出手可真大方,就刚才给的那叠大洋,都够买一车皮的煎饼了。
毅卿默默看着她们将糊满泥巴的煎饼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喉咙里也像是堵了东西般难受,竟没发觉那些老妇正在往这边看。直到龙云扯扯他的衣角,才猛然发现一双双怨恨的眼睛已经盯住了他。
“司令,快上车吧!”龙云小声提醒,不过显然来不及了,一群灰扑扑的老婆子已经颤颤巍巍的围了上来,几根粗糙的树枝拐棍在毅卿眼前乱晃。
“他们是东北军!这身军装化成灰我都认的,就是他们炸平了我们乡!”
“我的二娃就是被他们给打死的!”
“我家春根被他们的炮轰的……都没个人样了……”
悲凄的哭泣中,突然亮出一个尖利的讨伐声,“无怨无仇,咱们凭什么要任了他们祸害作践!让他们滚回关东去!滚回东北去!”
“滚回关东去!滚回东北去!”伴随着愤怒的吼声,一块块煎饼暴雨似的砸落在毅卿和龙云身上,尽管龙云拼命护着身后的司令,横飞的酱汁和碎末还是很快染污了毅卿罗马呢的将官服。
毅卿没有躲闪,没有反抗,一片片软乎乎的面饼砸在身上,却能一直疼到心里。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煎饼在这些连走路都不利索的老妈妈手里竟可以变成比枪炮更有力的武器,枪炮能打穿人的躯体,而这些煎饼,却足以打穿他的灵魂。
“别打了!别打了!老姐妹们!听我说几句!”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大娘,挥着拐棍挡在毅卿和龙云面前,声音嘶哑的喊着,“别打了!东北军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打起仗来,他们一样得死人。要怨就怨那些当头头的不顾人死活,可不能把气撒在这俩年轻孩子身上呀!他们买煎饼给咱们吃,是一片好心哪!”说着回头看了毅卿一眼,“人家孩子不容易,在战场上也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咱们别太为难他们了,都还是孩子,跟咱们的孩子一般儿大……不赖他们,不赖他们呀!”
“是啊,这俩孩子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咱们不能这么对人家!”人群里有人附和,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有一种爱能包容恩怨,有一种情能跨越仇恨。那就是母亲,那就是母爱!愤怒和咒骂在悄悄平静,老妈妈们含着眼泪颤巍巍的散去,挡在前面的老大娘回过头来,神情复杂的对着毅卿说了一句,“孩子,别太拼命了,你要是没了,最伤心的只有你娘。”
毅卿不知如何回答,眼底已有热潮在涌动。他没顾上和龙云打个招呼,就转身快步往车厢走去。此刻他只知道,自己得赶快离开,要不然,老大娘再说上几句揪人心的话,他真怕自己会失态的哭出声来。
一片城荒枕碧流,多少英雄只废丘。江山,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动动手留言哦!不胜感激
三十六
济南的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
漫天火光的映照下,泉城的大街小巷在倾盆大雨和汽油弹的烈焰中,沦为了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日军凶狠的叫门声和枪托砸门的敲击声响成一片,接着就是不断响起的枪声和男女老少的惨叫。日军沿着路两边的房屋,挨家挨户的进行烧杀□。济南城,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和荒淫的气息。
这场残酷的杀戮,夺去了六千多中国平民的生命,济南城真正成为了一座“鬼城”,一座游荡着六千多冤死亡灵的人间鬼城。
小月霜没有成为这六千冤魂里的一个,当她蜷缩在楼梯夹角里听见有军靴声渐渐逼近的时候,已经准备用澜生给她的小手枪干掉眼前的鬼子后再饮弹自杀。可是当她露出脑袋单眼瞄准了那个耷拉着“猪耳朵”的鬼子时,那鬼子却喜出望外的喊了一声“妹子!”小月霜看见倭寇军帽下那张熟悉的黝黑周正的脸,泪水汹涌而出,起身一头扎进了那人怀里。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月霜的结拜哥哥——燕云岭的大当家燕老六。他听见日军进攻济南的消息后,就快马加鞭的赶过来救他最疼的干妹子。结果等他赶到的时候,济南已经陷落。燕老六从南城外扒了一具鬼子尸体上的军装穿上,又割下一颗西北军的人头,挑在刺刀尖上大摇大摆的混进了城。他找遍了商埠区的那所老房子,没有发现小月霜,突然想起林寿同是小月霜的票友,也许情急之下干妹子会去交涉署暂避,便跑回已经被日军烧杀抢掠一空的外交保护区碰碰运气。此时见到小月霜安然无恙,燕老六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套尺码瘦小的日军军服让小月霜换上,又从地上抓了把血泥抹花干妹子白皙的脸蛋,临出门时,他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竟狠心割下了小方秘书的头穿在小月霜肩头的刺刀上。小月霜起先死活不肯,燕老六破天荒的掴了妹子一巴掌,指着几条街外匆匆而过的鬼子兵低声吼道,“你睁眼看看,那些狗杂种哪个不背着颗人头!你不和他们一样,怎么混得出城去!”小月霜这才颤抖着手接过挑着人头的刺刀,跟着燕老六沿北城门向外走去。
小月霜顺利逃出生天,韩澜生却一病不起。在离鲁北大营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韩澜生怕自己那个混帐的爹和二叔会打林仪华的主意,便下车命令带篷卡车送林仪华回徐州前线江季正处,自己牵着疲惫不堪的雪狼,带着李振中和一行残兵冒着大雨徒步跋涉剩下的十几里地。伤口被雨水冲刷浸泡的肿胀发紫,刚到目的地,韩澜生就支持不住的倒下了,整个人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没过多久竟咳起血来。韩继中找了天津的洋大夫来为儿子诊治,才知道儿子带伤在冷雨中长途奔波引发了肺血肿,如果不及时转去条件过硬的大医院就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韩继中慌了,澜生可是他的独苗苗,韩家还指着这个儿子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呢!于是赶紧找常复林要了一架飞机,将澜生送去了香港玛丽医院治疗。
香港浅水湾公园。
段天佑脖子上搭着块湿毛巾,脚步轻快姿势优美的绕着一片偌大的绿地跑步。黑色运动短裤和紧身的运动上衣包裹出他结实而匀称的身体线条,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上覆着亮晶晶的一层汗水,两条长腿迈着洒脱矫健的步子,赢得了公园里不少人惊羡的目光。段天佑心里暗暗得意,本少爷别的本事没有,跑步可是看家绝活儿!不仅耐力久,速度快,最关键的是,姿势优美的无可挑剔。以前人都说新四君子有“四美”:常毅卿的微笑,韩澜生的上马,梁文虎的拳脚,还有就是他段天佑的跑跳了。
经过人工湖旁边,段天佑特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脚步更轻快,身体更舒展。坐在湖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将目光从手里的书上收了回来,看着天佑略带羞涩的一笑,并不算漂亮的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段天佑也报以一个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心里却不屑道,这种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姿色,要是以前,恐怕让他段大少爷看上一眼他都会不耐烦的,阳光般的笑容,向来都只留给吟香那样的美人儿。可是如今,虎落平阳今非昔比,他段天佑竟然也沦落到要仔细考虑女人的“附加值”的地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专心看书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身材干瘪,容貌平庸,一头天生鬈毛营养不良似的微微发黄。心里不觉冷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你是沈子谦的宝贝女儿的份上,我段天佑定连正眼都不会瞧你一下!
沈露露此时却正沉浸在梦幻般的幸福中。她从小在教会女校念书,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异性,而且,她从来对自己就没有过自信。沈家的女人个个都是美丽绝伦,冰雪聪明,从美晴和美绮两个姑姑,到一众堂姐妹,每个都是众人追逐艳羡的目标。只有她是个异数,在美女如云的沈氏一族中,十六岁的她就像一只灰秃秃的丑小鸭,甚至当别人第一次知道她是沈子谦的女儿时,都会惊讶的睁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口气说道,“原来这是沈老板的千金呀!没想到,没想到……”尽管不说明白,她也知道,这没想到后面连着的一长串潜台词无非是:沈家竟然会有相貌这么平庸的女孩子,实在稀罕!所以,她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当别的女孩大声讨论憧憬自己未来的白马王子时,她总是悄悄的躲到一边,很收敛很小心的幻想片刻,又咬牙将自己的美梦敲碎:白马王子只属于美丽聪明的白雪公主,而不会属于她。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老天竟真的给了她一个完美无缺的王子,一个让她直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的无可挑剔的白马王子,他,几乎能满足女孩子对爱情的全部想象。
沈露露心醉的目光不觉投向了再次向她跑来的段天佑,在亚热带明亮而潮湿的阳光中,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健康和英俊,一举一动都透着让人心旌飘摇的迷人风度。沈露露痴痴的看着,怎么也看不够,手里的书仍然停留在第一页。明天学校就要考试了,可是她一眼也看不进去。这么些天来,虽然名义上是段天佑陪着她在湖边看书,顺便跑跑步,其实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只要有他在身边,她根本就看不进去一个字!
但是她依然喜欢他的陪伴,哪怕明天的考试一塌糊涂,和阳光里那个潇洒的身影比起来,也是微不足道的。十六岁的女孩子对于爱情并没有太深的理解,她只是觉得,自己仿佛整天都在想他,整天都在鬼迷心窍的琢磨他。他偶然的一句话,就会半天半天的想着他是什么意思?他偶然的一个眼神掠过,就会颤抖,欢喜,心跳,胆怯。生怕他不看自己,却也怕他看到自己。当他似看非看的余光轻轻地扫过来时,又忙不迭的低下头,两团火腾的窜到了脸上……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经深深的,无法自拔的爱上了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
段天佑对沈露露的心理却是一清二楚了然于胸,他在以前那些女人身上花的心思全加起来恐怕也没有这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多。从最初巧妙设计的邂逅,到一步步费尽心机的诱惑她坠入情网,包括那些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语,他不知道在吟香面前演练了多少回。有时候眼睛盯着沈露露那张实在乏善可陈的脸,他经常入不了戏,有几次甚至在花前月下的浓情蜜意中想要发笑,全凭使劲拧着大腿才化险为夷。尽管演技平平,但段天佑仗着先天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囊和多年来积累的女人经,还是轻轻松松的攻占了沈露露的芳心。有时候在报纸上看到国内的战况,他也会自嘲:三位好兄弟都在中原战场上各撑一面,只有自己躲在香港靠追女人来重振旗鼓。毅卿在西北说的话果然应验了,自己真的要凭这“风月兵法十三篇”来“从头收拾旧山河”了。
当段天佑在沈露露面前想笑又不敢笑的时候,玛丽医院里的韩澜生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韩继中发来电报说,小月霜已经在日军屠城中遇害了,同时就戮的,还有李副官怀孕的妻子。
李振中从大夫手中接过电报,当时就被这晴天霹雳打懵在原地。尽管日军屠城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可是在这封电报来之前,总算还有一丝希望在支撑着他。好比是断头台上,高高悬挂的铡刀还没有落下,微弱的生命还在继续,而这封电报,就如同飞快掉下的断头刀,将最后一点希望斩断在死亡里。李振中站在病房门口一动不动,痛苦的热泪在脸颊上滚滚而下。一切生机、欢乐和希望顷刻被消灭了,这个在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下未曾躲闪过的汉子,第一次旁若无人的发出了绝望的哭声。
病房里的韩澜生听到李振中嘶哑的哭声,就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当李振中红着眼睛将电报递到他面前时,他竟不敢接也不敢看。他把脸深深的埋进枕头里,伤病未愈的身体剧烈的抽动,他拿拳头紧紧堵着自己的嘴,呜咽和悲痛在胸腔中纵横突腾。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霜儿……霜儿……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肉,自己的血,自己的筋髓,自己一切的一切,全碎了!全化了!全变成了泪水,无止境的奔涌出来!
李振中跪倒在司令的病床前,被泪水打湿的电报纸落在一边,他伏着床沿捶拳痛哭,“松井正雄!龟田洋次!天杀的日本鬼子!你们这是逼着我们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啊!”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多多留言哦,看的人还是好少,话说二十多万了,是不是jj这类文不遭待见啊
三十七
林夫人得知丈夫惨死在济南的消息后,一病不起。林仪华陪着母亲来到香港休养,而妹妹仪君则在战端未开之前就被送到香港跑马地的一所教会学校念书,暂居在沈子谦公馆。
济南城外的那个雨夜,韩澜生给林仪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来香港之后,她的脑海里还时不时闪回着那张大雨淋浇下依然俊朗的面容、傲岸的嘴唇、还有凝着深深忧伤的眼睛。甚至在不经意间,一遍又一遍的重温他拎着自己的腰甩上马背的一幕,后背就有微微的暖意久久不散。尽管她不止一次的谴责自己,父亲刚刚去世,怎么能有心思成天想着一个男人,而且,还是敌对的男人!但是没有用,她淡淡的思念依然如故,香江一样婉约绵长的延伸向云天交接处。
所思在远方,须臾到眼前。当林仪华在玛丽医院的贵宾室里等着为母亲拿药的时候,从旁边的值班小护士兴奋的闲聊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韩澜生。年轻小护士们眼睛亮亮的讨论着这个特护病房的病人是如何英俊,如何彬彬有礼,声音是如何的温柔好听,面对疼痛又是如何的坚强刚毅。林仪华的心狂跳起来,等相熟的老朋友安娜医生将药拿来时,立刻迫不及待的打听了韩澜生住的病房,急匆匆的往特护区走去。时间的沙漏并没有流走多少日子,但思念,却仿佛已将她缠绕了一个世纪。
正是午饭时间,李振中没在,病房里静悄悄的。韩澜生一个人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上的轮廓俊挺依然,只是眉间却更多了几分憔悴,几许悲凉。林仪华放慢脚步,轻轻在床边坐下,眼睛片刻不离的停留在韩澜生脸上,和济南城外相比,他更清瘦更苍白了,睡梦中的神情也是如此愁苦的令人心碎。她难过的发现,他的脸颊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腮边的白枕套上洇出了一大片淡青的水迹。他在想什么?他遇到了什么?是什么让济南城外带着伤冒雨行军的铮铮铁汉,在睡梦中流下苦涩的泪水?林仪华不解,心却在发痛,她不知道等他醒来后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她,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这重逢的第一句话。
林仪华渐渐迷离的思绪被捧着保温饭盒匆匆进来的李振中打断了,她慌乱的从床边站起,抖了抖手里的药兜子,“我正好给妈妈拿药,顺便来看看你们司令。”
“哦。”李振中略显惊讶,人却还是无精打采的,苍白的脸色说明了他同样没有从噩耗里恢复过来,他把饭盒放在司令床头,淡淡的说道,“我们司令要用午饭了,林小姐请回吧。”
短短几句对话把原本就睡的很轻的韩澜生吵醒了,李振中赶紧上前将病床摇起来一点,还不忘帮司令整理着胸口的被单,“司令,现在胃口怎么样?我去山东酒楼买了你最爱吃的烫面儿荠菜饺子,吃一点吧!”
韩澜生疲惫的摇摇头,嘴角一丝凄凉的笑,“不是她做的饺子,没有那个味道。”
李振中心里一酸,以前他曾经无数次陪着司令去商埠区的老房子里看小月霜,只要是出荠菜的时节,司令都会赖着小月霜为他做荠菜饺子,像个孩子似的粘在她身边吵她闹她,唯有这个时候,司令才会心无芥蒂的开怀大笑。每当司令和小月霜玩闹,他就趁机拉了妻子的手,两人悄悄躲到一边,说几句亲热的话。有时候见他的扣子不牢了,贤惠的妻子就会拿来针线,伏在他胸口细细的帮他缝好。想到这些,李振中心里更酸了,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人生到此,已是无限凄凉无限伤。
韩澜生忧郁的目光终于扫到了一边站着的林仪华,很勉强的冲她笑笑,“林小姐怎么在这里?那天回徐州可还顺利?”
林仪华见他这样憔悴,心早就疼的不得了,却还是装做很平常的说,“很顺利,谢谢你不计前嫌,送我回去。碰巧今天来给妈妈拿药,听说你也在这儿,顺便过来道个谢。”
“不用谢我,换了任何一个军人都会这么做的。” 韩澜生似乎没什么心情说话,冲着李振中道,“送林小姐回去吧,中午了,咱们也没法请人吃饭。”
林仪华很想多待一会儿,但一贯的矜持使她实在磨不开面子。见韩澜生又闭上了眼睛,她心里再有不甘,也只好怏怏的告辞了。
沉浸在万分悲痛中无法自拔的韩澜生根本不曾想到,其实他的霜儿并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而且,在他昏迷不醒的那个晚上,小月霜曾经找到了鲁北大营,他们之间仅仅只有一墙之隔。韩澜生更不会知道,是他的父亲命人将历尽艰辛前来投奔他的霜儿绑起来投进了滚滚的淮阴河……
在距离香港千里之外的郑州,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和常毅卿对阵的敌手除了薛培民的二十九军,还增加了邹吾豪的青年独立师。南北双方近十万大军在郑州——罗平一带集结,大有决一死战的架势。
毅卿站在郑州城北的乌骓山上,从望远镜里看去,过了黄河铁桥,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一直延伸向地平线,甘鲁、平汉两条铁路大动脉像两条钢铁巨龙,在郑州城郊交个叉,又各自垂直着漫向远方。郑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北扼黄河天险,南有空谷高峡,无论是由南攻北还是由北攻南,一过郑州,便再无险可守。想当年,蒙古铁骑就是突破郑州直取中原,势如破竹灭了南宋。
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毅卿看着枯黄苍凉的中原大地,听着黄河奔腾的呼啸,半晌无言。身边的龙云见司令面露伤感之色,也随着毅卿的目光放眼看去,感慨道,“双方近十万大军云集,一场大战在即啊!”
毅卿叹口气,“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不知又有多少弟兄要命归黄泉了。”
龙云知道司令的心思,没有搭腔,毅卿拿军靴碾了碾脚下的枯草,又低落的说了句,“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啊!”
一边的十一军代军长顾长钧却对司令的反应很纳闷,他略带诧异的看着毅卿的侧脸,“司令,你这是怎么了?情绪有点不对嘛,打洛阳的那股精神咋不见了?”
毅卿摆摆手,“没什么,等上了战场,精神自然就来了。”
顾长钧还接着说,“司令,大敌当前,你可不能动摇意志啊!就算咱不想打这仗,逼到如今这份上,也是没有退路了。想当初出征洛阳时,你还给弟兄们念了汉高祖的《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何等豪迈啊,怎么如今……”龙云听不下去,抬膝盖顶了顾长钧一下,这个耿直的关东汉子才摇晃着住了嘴。
毅卿看了顾长钧一眼,没有做声,目光又投向了远方。
地平线上,一轮夕阳正在坠落,鲜红明艳的暮霭掩住了脚下的一地苍黄。
顾长钧望着落日出神:“奇怪了,这落日怎会这样红?血淋淋的,少见!”
常复林发来的军令口气严厉,命毅卿所部新军务必在三天内结束郑州一役,后东进鲁北从侧翼阻击江季正北上。随着督战令一起送达的,还有常复林拨给新军的一百架日本迫击炮和两架马丁轰炸机。
译电员刚把大帅的电文念完,顾长钧就愤怒的拍案而起,“老爷子啥意思!不是自己的娃不心疼是吧,新军就是铁打的,也得喘口气儿啊!”
龙云坐在一边,脸色也不好看,“大帅这回确实逼的太紧了,咱们阵前足足五万北伐军,就算是五万只鸭子三天也抓不完呀!”
“我看老爷子是把咱们当鸭子了,一会儿赶到东一会儿赶到西!”顾长钧气鼓鼓的坐下,一不留神嘴里便开始崩脏字儿,“他奶奶的,从汉口到洛阳再到郑州,老子连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打仗有这么连轴转的吗!他娘的溜傻小子呢!”
毅卿听着老部下的抱怨,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外。几辆蒙着油皮的大卡车停在指挥部门前,士兵们正热火朝天的将一门门迫击炮卸下车来。日本人的这种炮,口径大,威力猛,用来粉碎敌人的冲锋再好不过了。毅卿看着这些装备,心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个军人该有的兴奋和喜悦。虽然这些都是父亲与关东军谈好的援助项目,但松井正雄从来都是能拖则拖,或者干脆打个折扣,像今天这么爽快还是头一遭。毅卿隐隐有一丝疑惑,该不是父亲又许了日本人什么条件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多多留言啊,希望看见大家的意见
续上
鲁北蒙山前线,钟子麟破天荒的和恩师江季正拍起了桌子。这是一次师以上军官参加的前线作战会议。鉴于常复林和韩继中不可妥协的死硬态度,江季正在会上对接下来的北伐提出了八个字的要求:“猛攻猛打,全线推进。”
钟子麟对十几万大军绕过济南北伐的行为本就十分不满,再加上日本人屠城的残酷暴行和林仪华父亲林寿同的遇害,令他更加憋着一股火气。听到江季正这八字方针,当时就站起来生硬的反驳,“敢问校长,猛攻猛打为何不对日本人放一枪一弹,全线推进又为何避开济南绕道而行?难道济南不是我中国领土,不属于国民革命之范围?”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众将官大气也不敢出,江季正两手按着面前的桌子,脸上一阵青白。坐在钟子麟旁边的参谋部长于辞修见状悄悄拉了下钟子麟的衣角,却被他一手撸开,“校长,您以前经常说,我们革命军是顶天立地之师,精诚团结之师,要以民众为父母,以死报社稷。济南事件结局之惨烈,日军气焰之猖獗,相信校长和在座各位同志皆心知肚明。子麟不才,实在想不通既以民众为父母,为何任由六千父母被倭寇残杀?既讲精诚团结,又为何置袍泽西北军于孤军绝地,十万大军见死不救绕道北伐?此种行为何谈顶天立地!还望校长明示!”
江季正冷冷的盯着自己这个倔强的学生,不动声色道,“看来子麟今天火气很大嘛!还想说什么,统统讲出来!”
钟子麟也不含糊,心想讲就讲,反正第八军已经白白葬送在了洛阳前线,自己是光杆司令一个,怕个老子的!“校长,我们革命军遵从总理遗愿,救民于水火,挽华夏于危亡。民国以来,军阀纷争,国无宁日,民不安寝,内祸日盛而外敌渐猖。直奉之争,令沙俄南下占我蒙古,日本西进掠我辽东,我革命军誓师北伐,就是要将中华民族从内乱不断外族侵略的积贫积弱中拉起来,建立河清海晏的民主中国!总理曾说,天下为公是革命党人毕生力求的境界,不争一时之权势,只求定中华万世之基业。济南一案,我们对倭寇忍辱吞声,依然干戈向内,为一党之私一军之私,陷民于水火,失土于倭奴,这与直奉军阀又有什么区别!试问济南今日之境地,还是我革命军北伐之初衷么!还是总理天下为公之遗愿么!”
“子麟还是年少气盛啊!”江季正威严的目光扫过会场,将官们都拿眼睛盯着面前自己的军帽,竟没有一个人敢迎着他的目光,“济南一事,诸位还有什么高见啊?不妨一起说来听听。”
没有人帮钟子麟说话。钟子麟平时为人傲直,得罪了不少同僚,况且他年纪轻轻就升任一军之长,和高他几届的师兄们平起平坐,很多老资格的黄莆出身的将领早就对他嫉妒不已。见他今天出言不逊冒犯了校长,都巴不得看这个得宠的“军人楷模”出丑。只有老上司于辞修笑着打圆场,“想必子麟是因为林寿同先生遇害一事愤愤难平,加之洛阳失利心情低落,他一向视校长如兄如父,一不留神就撒娇卖混了。”又试探的征询江季正,“校长,咱们是不是接着说说鲁北的战局?”
江季正两道针一样的目光落在钟子麟脸上,这些话从自己这个最得意的门生嘴里说出来,他确实觉得有点失望。但是,他却并不沮丧,钟子麟能直言不讳,至少说明了他对自己是信任的、忠诚的,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呀,尽管当面顶撞令他这个总司令颇为难堪,但终究比刘子昂秦凤成梁文虎那些阳奉阴违的家伙要靠的住。江季正意味深长的一笑,“子麟太年轻了,军长一职太过沉重,洛阳的失利也不能全然怪他。都怨我啊,有心栽培,却不料拔苗助长。我前几天骂了他几句,那是爱之切,责之深哪!年轻人脸上挂不住,有点脾气也无可厚非。辞修啊,你可是子麟的老上司了,现在暂时没有军长空缺,就让他先到参谋部给你当参谋吧,少年得志,你要帮他重新打打基础。”
在座的不少将官都在偷偷的幸灾乐祸,校长明是爱护,实则贬职,从军长到参谋,从阵前到幕后,什么叫拔苗助长?什么叫打打基础?言外之意就是我江季正破格提拔了你钟子麟,现在你反倒来和我作对,好啊,那你就去当个小参谋重新磨练吧!钟子麟的这番话代价可不轻,江季正一句“少年得志”,还有哪个敢重新提拔他?钟子麟只能等着校长再发慈悲才有出头之日了。于辞修一面答应着,一面替自己这个老部下惋惜,大好的前途啊,就被这傲直的臭脾气给耽误了。
钟子麟显然明白江季正的用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校长这是杀鸡给猴看,这跟军阀独裁有什么分别!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江季正一口一个有心栽培,一口一个爱之切,责之深,假惺惺的,令他听着心里窝火。再看看周围,除了于辞修还出面帮他打个圆场,其他同僚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钟子麟心寒极了,虽然自己平日里看不起他们搞裙带关系溜须拍马,但每次上战场他都会撇开成见尽力增援兄弟部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丝毫不念并肩作战之谊,反而对平时的小过节耿耿于怀。坦荡如钟子麟,永远都不会想到,他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的“出风头”“抢功劳”,不但没有为他赢得同僚的情谊,反而成为他招人嫉恨的一个重要原因。君子总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这样的人,这样的会,在他看来已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钟子麟一拍桌子,抓起军帽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会议室。
满座愕然。
江季正怒气难抑的声音追到钟子麟耳边,“目无领袖!目无尊长!给我革职查办!革职查办!”
钟子麟的中途退场令江季正心情不佳,所幸的是沈美绮给他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蔡纯湘出资以东北军的名义为北伐军购置了一批包括迫击炮在内的日本军火,只多不少的弥补了梁文虎擅自处决渡边而导致援助泡汤的损失。蔡纯湘为此付出了京津两地四处大纱厂的血本,江季正对他赞助革命的热忱很是赞赏,当即便去电表示感谢。
电报员夹着电文稿走了,屋子里竟一下子安静下来,冷场了,静的江季正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沈美绮仿佛看出了他无话可说,笑着打破沉默,“听说今天钟子麟冲撞了江总司令,司令要将他革职查办?”
江季正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只含混的应道,“给他个教训,磨磨他的锐气,对他有好处。”
“他对林仪华的心思司令你也清楚,林伯伯遇害,他心里难过,肯定是有口无心的。就饶他一回吧!”沈美绮期待的看着江季正,带着一丝调皮的口气,“就当给我个面子,好么?”
江季正古板的脸上泛起柔光,深邃的眼睛里有鳞光涌动,沈美绮开口求他,他岂有不应之理?“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答应你,保留他在参谋部的职位。”
沈美绮放心的一笑,拎起手包就准备告辞。江季正一个箭步挡在门口,竟有几分腼腆的柔声说,“二小姐,大战在即,季正已抱定为革命牺牲一切之决心,只是有个心愿未了,还望二小姐成全。”
沈美绮被他炽热的眼睛看的不自在起来,便游离着避开他的目光,“什么牺牲一切之决心啊,我和姐姐都等着司令得胜归来的好消息呢!”
“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一……”江季正没有说下去,只是定定的看着沈美绮有意躲避的眼睛,“我的心愿很简单,就是请二小姐陪我去外面走走,随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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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蒙山,像一座大墓似的耸立在傍晚的暮霭中。
江季正把吉普车停在山脚下,带着沈美绮登上了半山腰的大石坪。他冲着脚下宽阔的鲁北平原,畅快的做了个深呼吸,“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蒙山啊!”沈美绮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蜿蜒的山线,胸中顿生豪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果然壮观!”
江季正侧过头,温柔的一笑,“蒙山有大小几十座山头,咱们脚下这座,叫孟良岭,相传宋朝杨家军将领孟良曾屯兵于此,故而得名。”
“杨家军可是中国传说里所向披靡的忠义之师啊,也许这个地方就是专门护佑忠义的军队的。”沈美绮也畅快的舒了口气,“总司令,如今该轮到你的北伐军在这里一显身手了。”
江季正脱下上衣军装铺在地上,弯腰席地而坐,微凉的山风中,他一身衬衣军裤配军靴的装束倒显得有几分随意洒脱,夕阳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眯着眼睛远眺苍茫的群山,嘴角还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沈美绮第一次惊讶的发现,这个平日里严肃惯了的北伐军总司令竟颇有几分英俊呢!
“北伐伊始,革命军确实是一支忠义之师。还记得黄莆建校时,总理曾为学生题词: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别道。那时黄莆的学生,都是真正的总理信徒,是真正的革命者。可惜前几期的学生在北伐初期损失很大,现在的黄莆,已经不是总理在时的样子了。”江季正叹了口气,把手往身边一按,示意沈美绮也坐下来。
沈美绮突然间有点恍惚,她记得,在一个下雪的冬日,在北平的林公馆,也有一个男人曾经冲她按按身边的沙发,不发一言的示意她坐下。她从心里涌起一股伤感,那个男人,此时正在郑州前线,即将和北伐军决一死战,这是两个阵营间你死我活的较量,而曾经同坐一隅同桌吃饭的他们,却已经被战火分在了两边,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比隔着一个世界还要遥远。
“坐会儿吧,等下还要走路下山。”江季正见她不动,又用手摁了摁身边的军装。她收起思绪,不近不远的挨着他坐下。
江季正满足的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起刚才的话题,“随着北伐形势的好转,不少投机的人也投入了黄莆的麾下。有人把总理的题词改动了两个字来形容如今的黄莆:贪生怕死,请入此门;升官发财,莫走别道。我这个做校长的,每念及此,便觉无颜面对总理的在天之灵。”
“投机者纷纷而来,正好说明了我们是胜券在握。北阀能有如今这个形势,相信姐夫也会高兴的。”沈美绮轻声劝慰,她可不想江季正这个总司令在大战前夕情绪低落,要知道将帅的意志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
江季正笑着摇摇头,沈美绮发现其实三十多岁的他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只是他平日里总喜欢端着司令和校长的架子,故意把自己弄的老气横秋。
“如今易帜的各路军阀不外于两种,一种是在临时政府里被奉鲁排挤,另谋出路,如秦凤成刘子昂梁文虎之流,虽也派兵参战,却是畏首畏尾,不服调遣。另一种是因着裙带关系,虽换了旗帜,却根本不动一兵一卒,仍在观望。如曾世全为梁文虎之岳父,朱原良为秦凤成的妹夫,于战局几乎没有作用可言。硬仗总还是要靠黄莆的将领们去打,可惜啊,我手下只有一个钟子麟,如果有十个钟子麟,十个第八军,又何愁北伐不成功啊!”
“那你今天为何还要办他?”沈美绮不解的问。
“第八军全军覆没,暂时没有主官的空缺给他。况且他那个脾气,派去哪个军里当副手都难免与主官失和,有悖精诚团结。于辞修和他有师生之谊,也只有让这个老上司管束管束他。”江季正目光迷离的延向远方,“少年得志并非好事啊,钟子麟就是走的太顺了,傲气太盛,不知道变通。他在战场上锋芒毕露,不给同僚留台阶,在大会小会上也是,自己认准的道理就死咬不放,不知道顾及别人的面子。他的这种脾气,正是自古官场之大忌。虽然争强斗胜,以强对强的方法能换来一时的风光与快意,但却给以后埋下了障碍和隐患。我刚参加革命时,也和他一样,凡事都喜欢论是非较曲直,也吃了不少亏。后来才明白,其实古人早就教了我们如何做人的道理,只是不碰个头破血流便不知其中真味。我也是在广州兵变后才逐渐明白,少年时读的诸如大方无隅,大音稀声,大象无形这些话确有道理,所有的以强对强其实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声之音,有形之象,真正的大方、大音、大象不是这样的,要做到全无形迹之嫌,全无斧凿之工。大柔非柔,至刚无刚才是克天下之道。”
沈美绮两手托腮,静静的听着,她从来没有和江季正单独相处过,更是从来不知道他的口才这么好,娓娓道来的口吻,既像老师又像兄长。
“济南的事情,我知道有很多人不赞同我的做法。以强对强,派黄莆军和日本人打个你死我活,是很解气很英雄。但是解气过后呢,黄莆军和关东军两败俱伤,正好替东北军消除了关东军对其后院的威胁,让常复林更能腾出手来收拾我们。一旦兵败,秦刘梁曾朱各家必然倒戈,北伐的失败也就不可避免,到时候将士们的英灵不得瞑目,总理的遗愿不得实现,为了济南一地而失去整个中国,这就是逞英雄图痛快的代价!”江季正叹了口气,“我对革命的忠诚从来没有动摇过,可是很多人不理解,包括我的学生。钟子麟是说出来了,更多的人还藏在肚子里,虽然他们嫉恨钟子麟不出来帮腔,但我知道,他们中有不少人也对我有看法。我在十几年前就去过东洋,当时他们的军事力量就已经出乎我的想象,何况是现在。以今日中国之贫弱,要和日本人打仗,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有早日完成统一大业,富国强兵,才可言战,才可言国之尊严。人穷志短,国家同样如此。”
“你拿钟子麟开刀,也是做给那些不服你的人看的?”沈美绮插嘴问了一句,这样的对话令她觉得很轻松,说话也随意起来。
江季正颌首笑道,“一半是吧。另一半也确实是想给钟子麟个教训。作为革命军人,当忠贞自效,虚心好学,切不可藐视官长,矜骄自满。军人要有军人的豪气,作战训练时,大可当仁不让,自信进取。但这种豪气当是目中无敌人,而不是目中无人,特别是对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领袖,不能存有不服之心。三国时的关云长堪为千古忠义楷模,关公效忠刘备,不为威武所屈,不为金帛所动,不为权色所诱。关公身在曹营时,曹操从心底慕其义、爱其勇,特送赤兔马一匹,关公当即拜谢。曹操说:我屡次送美女金帛,你未曾下拜,今天赠马,你何故喜而再拜?关公回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其不事二主的忠心与日月同辉。后来,曹操封关公为汉寿亭侯,并赐大印一枚,而关公辞曹投主之时,将此印悬于堂上,丝毫不为所恋。所以,精诚团结,其精髓便在忠义二字,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才是所向披靡之师。钟子麟可谓忠,却缺少虚怀之义,而更多的北伐将领,却连一个忠字也未能做到。若此番大战获胜,我将整顿各部番号人员,严查蔑视长官、中伤他人、甚至抗令不从等举动,重申精诚团结之重要,重塑黄莆建校之精魂。”
“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沈美绮若有所思的重复着。
江季正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竟笑着摸了摸的她的后脑勺,“听我罗嗦了这么多,早烦了吧!”
沈美绮心里一动,这语气,竟令她想起了去世的父亲。她垂首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和人聊天,真是高处有高人,高人有高见啊!小女子受教了。”
江季正转过脸来,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一潭泉水,却泛着温暖的柔波,沈美绮忙装作不经意的避向一边。
她听到江季正重重的叹息一声,又幽幽的说,“我曾从子谦兄那里听说过你关于审时度势选择佳婿的高论,不知道此时此刻,你我算不算并肩高处,共览人生奇景呢。”
沈美绮的心跳加快了,她装作没听懂的笑道,“总司令是把我那没心没肺的话当成典故来用了,不过此情此景倒也意境相合。”
江季正笑着长叹,“聪明如二小姐你,无需并肩之人,就已经站在高处了。”
郑州前线。
毅卿没想到,北伐军居然也配备了日式迫击炮,而且火力丝毫不亚于东北军。炮弹暴雨似的落在东北军的阵地上,因为以前北伐军根本没配备过这种杀伤力强大的炮,所以东北军的壕沟是按照旧式山炮的标准挖的,突然遇上了日本迫击炮,士兵们都被炮火炸的缩在壕沟里不敢露头,有些个子高的兵只能蹲在战壕里连腰都直不起来。
“怎么搞的!日本人和江季正不是已经闹翻了吗!他们这炮是哪里来的!”毅卿也躲在壕沟里,两条长腿只能半蹲着,被炮弹新炸翻出来的土滚烫滚烫的落在身上,整个阵地满是呛鼻的烟尘。
“司令!情况危险,你还是到后方避避吧!”顾长钧顶着满头灰土大声说道,“敌人炮火太猛,这里不安全!”
“指挥官当与士兵同进退,贪生怕死如何指挥战斗!”毅卿大手一摊,“把望远镜给我!”
空中划过一声尖锐的呼啸,伴着顾长钧一声大吼,“隐蔽!”正摆弄望远镜的毅卿被人死死的压在地上,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巨大的气浪混合着泥土像一阵滚烫的雨落在他身上。弹片从身边飕飕的的飞过,好几次他感觉弹片是朝著他的身子飞过来,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可最终密集的弹片只是落在他的四周。
像是只有一瞬,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巨大的响声终于停了下来,毅卿觉得后背上又黏又湿,拿手一摸,满手的血!他这才发现自己背上还压着一个人,赶紧翻起身一看,刚才还劝自己后退的顾长钧就躺在面前,满身是血,他,已经死了。
自己的老部下,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死了。
从另一个战壕急匆匆赶过来的龙云,看着地上的顾长钧,呆了几秒钟,扑通跪下,抱着尸体号啕大哭。战壕里十一军的战士们也都齐刷刷的跪下,哭成一片。
痛,钻心的痛,如同利箭穿心而过。毅卿颤抖着伸出手,合上了顾长钧依然直视苍穹的双眼,手上的鲜血在他脸上抹开长长的血迹,像是流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这是自己近十年戎马生涯里,身边第一个阵亡的军长,也是第一个为了救自己而牺牲的兄弟。
顾长钧的高堂老母刚刚给他寄来了家信,信中说,他的妻子几天前为他添了一个儿子。就在昨天,顾长钧还笑着打趣说,等打了胜仗,就给儿子取名叫“豫捷”,庆贺东北军在河南取得的大捷……
毅卿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流出,混合着顾长钧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渗进了脚下的土地。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多多,长评快来!呵呵
我一直认为,人并没有绝对的好坏,特别是历史人物,风云人物,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复合体,而不应该是一张张被定了黑白的脸谱。生在乱世,立于潮头,千秋功过,实在难以一个“好”或者“坏”来概括。对于历史上的蒋中正,他曾带领中国民众与日寇苦战八年,他也曾因“攘外必先安内”而饱受诟病;他曾是一路追随孙中山护国护法直到北伐的革命者,他也曾发动清党中山舰惊变令举国哗然;他壮大嫡系打压杂牌,却也屡次深受党争之苦以至于屡次下野;他曾是四大家族之一垄断财团的代言人,却在败退台湾后学了老对手的样搞起了土改,赢得台湾人一句带着几分亲切的称呼:老总统……他的一生,经历的太多,被讨论的也太多,我只能写我心目中的江季正,他,与那个蒋中正无关……
三十八
香港圣公会女校。
段天佑倚靠着半开的车门,懒散的抱着胳膊看着街道上匆匆而过的时髦女郎,一副墨镜遮住了半张脸。身边矮冬瓜似的蔡时健不时点评着那些女人的容貌身材,段天佑瞥了一眼蔡时健,这个蔡家大公子和他老子蔡纯湘一样,一刻不说话就怕人家拿他当哑巴。
“香港的女人,长的太开了。”段天佑惋惜的摇头,“全然没有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撩人之美。”
“这些你都看不上,一会儿对着沈露露,真是难为你老兄了。”蔡时健笑着擦擦亮油油的额头,他身体虚胖,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就满头大汗的。
“咱不是虎落平阳了嘛,不然能自贬身价去倒贴这种姿色?”段天佑斜着眼看看蔡时健颤颤的双下巴,“本少爷现在唯一的事业就是沈露露。”
蔡时健啧啧咂嘴,“你老兄够有手段的,听说北伐军已经快打过黄河了。以沈家和北伐政府的关系,谁要是娶了沈露露,那就跟皇亲国戚差不多!本来我还惦记着呢,算了,兄弟一场,便宜你老兄了!”
“就你?”段天佑笑着拍拍蔡时健鼓鼓的肚腩,“你是有贼心有贼胆没有贼本钱!”
蔡时健嘿嘿笑道,“那是那是,我哪能和你段少爷比,谁叫你长了一张让女人过目不忘的脸呢!”
段天佑挺了挺身子,摘下墨镜,将头发往后一拢,马上就有经过的小姐太太侧着头往这边看,段天佑颇有几分自豪的笑道,“光有脸可不行,还得有衣服架子的身材,风趣的谈吐,特别是……过硬的功夫……”
蔡时健凑过脑袋来低声问,“怎么,老兄今天要动手了?”
段天佑暧昧的诡笑,“生米做成熟饭,就是将了沈子谦一军。这叫两勇相争,先下手为强!”
马路对面圣公会女校的钟楼指向了五点,段天佑推了蔡时健一把,“老兄,你该出发了。沈家的奥斯丁忒结实,你下手得狠点,你的车要是报废了算我的!”
蔡时健爽快的答应,“兄弟我你还信不过么?没准你都上完沈露露了,他们家的司机还没脱身呢!”
段天佑挑挑眉,故作惋惜道,“蔡兄要是等我的话,恐怕得在大街上和沈家的司机吵上一夜了。”
“人家才十六岁,你可别玩太狠。”蔡时健打开旁边一辆车的车门,将肥胖的身躯费劲的塞进驾驶室,“不然等她到了如狼似虎的岁数,小心你招架不住。”
“这个不劳你操心!”段天佑两指并拢,从耳边向前一划,冲蔡时健敬了个美式军礼,“拜托了兄弟!”
黑色伏特加轿车一溜烟的消失在了马路拐角处。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在李振中看来,这两句话用来形容缠绵病榻的韩澜生是再贴切不过了。自从得知了小月霜的死讯,韩澜生咳血的症状便一直不见好转,整个人沉默寡言了许多,面如死灰,连起身吃药人都是软绵绵的。有时候李振中想讲些有趣的事情给他听,往往没讲几句,就发现韩澜生目光涣散的盯着窗外的树枝出神,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的说话上。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劝司令要振作,结果韩澜生悠悠的叹了一句,“她死了,我也就死了。她一下就没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吓的李振中不敢合眼的守了司令两天两夜,生怕他想不开寻短见。
今天是小月霜的生日,从一大早起,李振中就小心翼翼的避免在司令面前提及日期,心里暗暗祈祷最好司令忘了今天是啥日子,不然又该折磨他自个儿了。
“振中。”韩澜生的呼唤让正在收拾床头柜的李振中下意识的一抖,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问司令有什么吩咐,而是笑着问,“司令现在觉得怎样?还难受不?”
韩澜生轻轻的摇头,眼睛清明的如同一汪泉水,波澜不惊的看着李振中,“我想吃打卤面,手擀的打卤面。”
李振中张着嘴愣了片刻,马上喜出望外的连连答应,“好啊,好啊,我这就去,这就去!”住院至今,司令可是头一回主动要求吃东西,好苗头啊!都说人是铁饭是钢,这胃口恢复了,人也就离康复不远了。
山东酒楼就在附近,热腾腾的手擀打卤面很快就端到了韩澜生面前。李振中高高兴兴的递过筷子,搓着手站在一边,这么久没正经吃饭了,司令肯定馋坏了吧!
可是他期待的吃的喷香的“呼呼”声并没有出现,韩澜生慢吞吞的挑着面条,一筷子一筷子机械的往嘴里填,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完成一桩任务似的,好象吃到嘴里的不是香喷喷的面条,而是寡然无味的白线绳。“怎么了司令,是不是做的不地道?”李振中纳闷了,这山东酒楼的菜一向做的不错呀!“要不要换一家试试?”
不说不要紧,这一说韩澜生干脆捂着胸口呕吐起来,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那点面条又全数吐了出来。李振中急了,“他娘的做的啥玩意儿!我找他们去!”
韩澜生疲惫的靠到床头上,一边干咳着一边摆手示意李振中不要去,“不怨人家,是我自己胃里恶心。”
“打卤面油大,要不来碗清汤馄饨?”李振中又问。
韩澜生还是摇头,“不用,我根本不想吃东西。”
不想吃东西?这面条明明是司令刚才亲口要的啊!李振中迷惑的看着床边那碗只吃了几口的手擀面。
“她最爱吃手擀的打卤面,特别是生日的时候,总会吃上一大碗。”韩澜生轻轻淡淡的说,李振中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是小月霜的生日,司令终究还是没有忘啊!他不禁怨自己太粗心,手擀面,长寿面,动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懊恼的直想掐自己的腿。
“她的饭量可比我大多了。”韩澜生安静的看着李振中,语气平缓的好象在讲一个故事,“别看她人娇娇小小的,胃口可真不小。特别是唱完连场堂会回来,这样的海碗她能吃两碗。我以前老取笑她,说像她这么吃,早晚有一天吃伤了再也不想吃了。她就回嘴,说她肯定一辈子不烦不腻,还说以后死了,要去奈何桥边开家面店,就着孟婆的茶汤,给过路的孤魂野鬼充饥。”
李振中窘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由着司令又唠起往事来。
“她真是个很古怪的女人,总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一点儿也不忌讳。去奈何桥边开面店,真是异想天开。”韩澜生长叹一声,“今天是她生日,原本我想替她多吃点,可惜肠胃不争气,拢共那么几口又都吐了。那野丫头在地底下该骂我了。”
韩澜生靠着枕头静静的想了一会儿,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有从眼睛里不时涌动的鳞光看出,他是在回忆。“振中,你去圣公会墓园,帮我买两块相邻的墓地。”
李振中吓的声音都变了,“司令,你想干什么!”
韩澜生见他这副模样,面上竟露出一丝笑容,“别紧张,我不想干什么。小月霜的遗体估计也难找到了,就在香港这块难得的太平地方给她做个坟吧!旁边的,留着我以后用。”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戒指,“我答应过她,从北平回来就与她去教堂完婚。可惜我人没到济南,父亲的军令就来了,我甚至没来的及看她一眼就去了徐州。济南攻城时,我还是没顾上去看她。有时候我想,如果当时知道是天人永诀,我还会不会抛下她去增援南城门?想来想去,我还得说,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有选择。”
“如果换了她是我,她一样也会这么做。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至少小月霜地下有知,不会因为我而觉得脸上无光。她可以自豪的和大鬼小鬼们说,她的丈夫是好样的,她的丈夫不是孬种。”韩澜生把戒指贴在唇上轻轻吻着,冰凉滑腻的质感如同冬夜里挟着寒气钻进被窝的那个娇小身躯,“欠你的这枚戒指,我会埋在你的墓碑底下。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一年四季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不用怕冷,也不用怕黑。我会来陪你的,但不是现在,可能你还需要一点耐心,还需要一个人过一段日子,但你千万要乖乖的呆在那里,千万要等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们为四川地震中遇难的同胞们祈祷吧,愿他们在天堂得到安息!
今天在单位捐了点心意,虽然不多,希望能帮到他们一点.
续上
香江的潮水涨退了几回,韩澜生终于要动身回山东了。
林仪华怅然若失,尽管在他住院的这段日子里,她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借口替母亲拿药去特护病房看他,但每次除了几句例行公事般的寒暄以外,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话说。韩澜生安静的性格,忧伤的眼神都使她一次又一次的打消了主动活跃气氛的念头,从小出入社交场合甚至斡旋于北美商会,向来不把追求者放在眼里的林家大小姐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觉得束手无策。她只能尽可能的放缓自己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的从提匣里拿出为他炖的鸡汤,她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李振中就曾几次不解的嘟哝,这个林小姐看上去伶伶俐俐的,做事情怎如此磨蹭?韩澜生却总是默然不语。
在林仪华的记忆中,他和她,只有过那么一次长谈。
那是不久前的一个中午,和她第一次踏进这间病房时一样,正是午饭时间,李振中不在。韩澜生一个人静静的靠在床头,正在吹着一枝洞箫。她对中国乐曲不在行,听不出来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哀婉动人、柔肠百转,像一阵细雨绵绵密密的洒在心头。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被那只握箫的手所吸引,修长干净的手指,玉色齐整的指甲,骨肉均匀的手背上隐隐现出浅青的血脉,细腻白皙的皮肤令人无法想象这双手的主人会用它们拿枪握刀、上阵杀敌。
突然,箫声停止了。她一惊,马上将目光从他的手上收回来,心里已是小鹿乱撞的通通直跳。韩澜生没有用惯常的套话和她打招呼,而是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的随口问,“听过这首曲子么?”
林仪华下意识的点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没,没听过。我对洞箫不太熟。”
韩澜生看着她,微微一笑,“这原本是首古筝曲子,叫阳关三叠,我把它改成了用洞箫来演奏。虽然没有古筝的清越,却多了几分苍凉空灵。”
“阳关三叠?”林仪华抿着唇想了想,“好象有一点印象。”
“阳关三叠,也有人称之为《阳关曲》、《渭城曲》,都是一个意思。它将一个主调反复咏唱三遍,故称三叠。”韩澜生轻轻抚摩着光滑的箫身,正午白亮的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像是蒙上了一层绒毛似的小光晕,“这首曲子是有词的,以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缀之而成琴歌。古诗云:歌是《伊州》第三遍,唱着右丞征戍词。便是这个意思。”
“父亲教过我这首诗。”林仪华意识到有了共同话题,竟有几分兴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这首吧!”
韩澜生微笑着看着她,那双透明的眼睛,好象让时间也放慢了速度,“你念的这两句是每一叠的三、四句。三叠的前四句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后面的缀词。三叠之中,又以末阕‘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最为凄婉动人。”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林仪华细细品位着其中的韵味。
“古曲之中,论华丽,有夕阳萧鼓;论苍凉,有胡笳十八拍;论悠扬流畅,有平沙落雁。但要论凄婉深沉,则无能出其右者。前人曾作诗云: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惟有愁肠欲断之人,才唱阳关,才道阳关。”韩澜生讲完曲词的典故,轻松的语气便低沉下去,“我以前很讨厌这首曲子,什么长途渡关津,惆怅役此身,什么思君十二时,参商各一垠,太悲凉太苦辛了。直到小月霜离开我以后,我才突然发觉自己喜欢上了这首曲子,竟连调中悲辛都觉回味绵长。”
这是林仪华第一次从韩澜生嘴里听到“小月霜”三个字,那个明亮温暖的中午,韩澜生安静的靠在床头,对着同样安静的林仪华,讲述了他和小月霜的故事。那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就这样踏着昆曲的行板一点点的走到了她面前,嫣然微笑,低声吟唱,真实着,也虚幻着。时间在慢慢枯萎,他的声音如此安宁,安宁的使她几乎忘却了自己,只是随着那个薄命的女子,随着他透明眼眸里每一次的疼痛,默默的流泪、唏嘘、叹息。她没有意识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名叫小月霜的女人,已经永远夺走了这个男人的心。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说,灵魂交契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
她忽略了很多本该记住的,却惟独不忘他的如海深情。她想要靠近,却无法逾越。
如今,他就要走了。
他即将重归战场,没有归期。
红尘伤离别,长亭古道边,有多少思念在日夜流连。香江依旧潮起潮落,她心里的思念也将如潮水般日夜涨落,徘徊在云天交接处。
只是她不知道,她喜欢的这个男人,已经在太平山下的圣公会墓园里,在他心爱的女人旁边,为自己留好了三尺墓穴。一双黑色大理石墓碑面朝东方,日夜等着他归来。墓碑之下,埋葬着那枚镌刻着誓言和承诺的戒指,和他自己的一颗心。
很多年以后,当红颜不再的林仪华重临旧地,看着小月霜墓碑上的铭文,依然忍不住泣不成声,她多么希望躺在这方铭文下的是自己,能够拥着这个男人完整的爱长眠,这竟是她穷其一生也没能得到的幸福。
黑色墓碑上,刻着韩澜生苍劲的行书:我德有阙,君常勉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忧愁,君且慰之;我劳于外,君煦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双影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多多留言哦
三十九
北平。
百年历史的湖广会馆里,破天荒的演出了一场中国人闻所未闻的剧种。戏台上的演员们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一张张脸画的毫无血色,眉毛和嘴唇都被涂成了一黑一红的两个点。台下买了票进来看新鲜的老戏迷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这算哪门子戏呦!人不人鬼不鬼的,猛一瞅还以为诈尸呢!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来自东洋的戏剧艺术——歌舞伎,而戏台上演的,正是东洋歌舞伎的一出传统曲目《鸣神》。
二楼雅座里,常复林看着台上涂了石灰似的张张白脸,心里也和老戏迷们一样犯起了嘀咕:这样煞白煞白的大白脸,要搁中国的京戏里可是十足的大奸臣哪!加上唱词儿咕噜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常复林更觉得满眼尽是严嵩秦桧在台上乱晃,想着便转眼去看身边的福元冒,只见这位肥硕的公使先生眯缝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正摇头晃脑看的起劲呢,常复林不觉冷笑:怪不得小鬼子狼子野心,从小听唱大白脸长大的,能不坏了良心嘛!
福元冒显然对常复林别出心裁的安排很满意,一边呜噜呜噜的跟着哼,一边还时不时抓起身边的盖碗茶美滋滋的嘬上一口。他这次来北平,是和常复林做一桩交易:只要常复林答应日本提出的包括土地商租、铁路驻兵等在内的二十一项条件,并在书面合同上签字,日本关东军将以绝对兵力迫退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常复林口头已经爽快答应,只是在签署书面协议的问题上还略有犹豫,不过福元冒对此毫不担心,关东军暗中通过蔡纯湘向北伐军提供了大批重型武器,东北军在河南前线的火力优势已经丧失殆尽,此役大有两败俱伤的架势,常复林再也不能像洛阳大捷时那般稳坐钓鱼台了,伏首签字只是早晚的事。
与此同时,坐在福元冒身边的常复林却在心里盘算着这次该如何赖掉这笔帐。字,是绝对不能签的;小鬼子,这个当口也是得罪不起。常复林心里烦躁极了,不由自主的就把怨气撒到了儿子身上:老三要是在郑州前线给东北军争口气,老子哪用陪着龟孙子福元冒看这“白脸戏”!
如坐针毡的听了两个钟点的歌舞伎,常复林一脸阴霾的回到临时政府大楼,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只见桌前直挺挺的跪着一个人,赶紧走近几步一看,大吃了一惊:竟然是儿子毅卿!
“怎么回事?你跑回来干吗!”常复林盯着儿子冷冰冰的呵斥,心里却生出几分怜惜:几个月不见,儿子竟清瘦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军装穿在身上已显肥大,裤管空荡荡的,一张脸眼圈发黑、两颊塌陷,面色苍白,粗青的胡茬子也没顾得上刮。更叫他揪心的,是儿子身上那股飞扬的精神头儿已经全然不见了,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真如一只丧家之犬、斗败的公鸡。
“爹,顾长钧死了。”毅卿垂着头,说话的声音竟如老者一般沧桑,“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压在我身上,自己却被炮弹炸死了。”
一阵穿堂风刮过,毅卿挺直的上身薄的就像一张纸片,在风中微微瑟缩。常复林走过去揽了儿子的头在怀里,一手轻拍着儿子的后颈,“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我们善待他的家小,也算对的起他了。”
毅卿的额头一靠到父亲坚实的身体,肚子里所有的委屈苦痛都像冰河解冻一样化成了泪水涌出,他像个孩子似的拉着父亲的衣角,哭的伤心极了,没出息极了。大把大把的眼泪很快湿透了父亲的下衣兜,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强烈的感觉到,其实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惟有父亲,才是他真正的精神支柱。只是他自己经常没有意识到,他一切的傲气,一切的底气,都是来源于父亲,打也好,骂也好,只要有父亲在,总会为他留着一条退路。
“爹!我没用,我无能!两万多的弟兄死在河南,两万多啊!我没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一个都运回东北去!我对不起他们!我真恨自己,真恨自己啊!”毅卿泣不成声,哭的肩膀不停的抽缩,手还是死死的揪着父亲的衣角,如同绝望时好不容易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愿意松开。
常复林眼眶也有些泛潮,他从未见过儿子在他面前像今天这么脆弱,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呀,让这副稚嫩的肩膀去挑起战争的沉重和残酷,也确实是难为他了。常复林干脆蹲了下来,把毅卿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哄孩子似的抚摩着儿子起伏的后背,“打仗嘛,那能不死人呢?只要你没事,爹就放心了。”
毅卿慢慢把头从父亲肩膀上抬起来,有点心虚的看了父亲一眼,又很快躲闪开,“儿子要是继续呆在郑州,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
常复林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该不是儿子又瞒了他什么吧?脸色刹时黑了下来,抚着后背的手也收了回去,“老三,看着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毅卿不敢看父亲,还是盯着地上,声音虎头蛇尾的越说越轻,“我把部队……撤到了罗平……郑州……失守了……”
常复林震惊的看着儿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一时竟不敢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他沉默的呆了几秒钟,终于怒不可遏的一巴掌掴的毅卿栽倒在地。
正在这当口,福元冒来了,他一手拿着文件夹子,一手背在身后,大敞的门将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的呈现在他面前。“这是怎么了?令郎又闯祸了?”福元冒笑呵呵的走到常复林身边,假惺惺的劝道,“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子。”看着坐在地上的毅卿,又啧啧做声的惋惜道,“贤侄啊,多日不见,怎么落魄到了这步田地?不过你放心,大日本皇军很快就会帮你出气的!”
毅卿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迹,沉肃了表情从地上站起身来,“多日不见,公使先生还是没弄清楚哪些是你该管的,哪些是你不该管的!”
“令郎的这张嘴啊,从来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哪!”福元冒呵呵笑着,眼睛里却闪着尖利的精光,“看来老兄的屡次管教,是收效甚微呀!”
“这是我常家的家事,公使先生管的有点出圈了!”毅卿挺直身板,桀骜的眼光落在福元冒的头顶上,这只肥耗子登门一准没好事儿!
福元冒的笑容冷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文件夹子往常复林面前一放,“令郎的态度让我很不放心,老兄你还是尽快在协议上签字为好,打北伐军,你们终归还是要靠我们皇军,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毅卿惊诧的看向父亲,“爹,什么协议?你又答应他们什么条件了!”
常复林面无表情的奚落道,“败军之将,还有脸问!”
毅卿见父亲不回话,急得上前一把抄起文件夹子,翻开就看:一、日本在满蒙地区享有土地商租权和杂居权。二、日军在满蒙铁路沿线享有驻军权和防御权。三、修筑葫芦岛作为日军驻防之新增港口……足足二十一条,每一条都切中了关东和华北地区的要害,小日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爹!您不能答应!”毅卿指着文件里的条款,急的额头冒汗,“您还不明白么?签了这份东西,就等于卖国啊!”
福元冒冷笑道,“常公子,你不会又想拖你父亲的后腿吧!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到时候被北伐军追的满地跑再来求我们皇军,可就不仅是这个价了!”
“我们中国人的事,不用你们费心!”毅卿含怒瞪着福元冒,“打不过,我们可以退回关外。”
“退回关外?”福元冒哼了一声,“恐怕未必回的去吧!”
毅卿乒的一掌拍在桌子上,那份文件被震飞出去,正好落在福元冒跟前,“关外是我们的家,愿意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福元冒没来的及发作,只听毅卿一声惨叫,常复林已经一脚将儿子踹翻在地,他指着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的毅卿骂道,“贪生怕死的孬种,这才到什么时候?就想着退回关外!老子先打死你这个孽障,以绝后患!”说完大喝一声,“来人,给我军棍伺候!”
福元冒一见这架势,不甘心的催促道,“那这协议……”
“公使先生放心!协议我一定签!”常复林狠狠的盯着儿子委屈而惊怒的眼睛,不容置疑的说,“你明天这个时候来取吧,我先收拾了这个孽障再说!”
福元冒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乐颠颠的走了。
毅卿万念俱灰的从地上坐起来苦笑,“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会做第二个袁世楷!”
常复林照着儿子的屁股又踢了一脚,“老子轮不到你来教训!来人啊!给我拖下去,军法伺候!没我的命令,不许停手!”
毅卿满心凄怆的趴到支好的刑凳上,听天由命的闭上了眼睛。他希望父亲永远都不要喊停,事到如今,回前线是造孽,回关东是卖国,两边竟都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干干净净的死在这棍棒底下,也胜过日复一日撕心的煎熬。
行刑的是吕得胜,大帅入关,他也跟了卫队来北平当差。自从当初在奉天黑虎厅打了三少爷四十军棍,他心里就一直过意不去,没想到这一次,倒霉差使又落在了他头上。
“三少爷,小的……得罪了。”吕得胜咬着牙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又塞了块毛巾给毅卿,“要是疼得受不了,就咬住它,管点儿用……”
“动手吧,我用不着这个。”毅卿推开毛巾,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千万别留力道,不想害我的话,就使劲打。”
“磨蹭什么!还不动手!”威严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吕得胜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常复林站在二楼楼梯上,正阴沉着脸盯着他们呢!
吕得胜再不敢耽误,只能硬着头皮行刑。大帅在旁看着,他想留力道也不能了。
棍子一记记的砸在伤痕累累的皮肉上,带着重重的闷响,货真价实。毅卿格外隐忍的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偶尔不受控制的抽搐一下。衣衫很快被血染透,汗水顺着后颈的发根凝成一小股细流,洇湿了领子。
吕得胜默数着,马上就四十下了,怎么大帅还不发话呀!于是小声提醒道,“三少爷,快服个软吧!大帅等着你讨饶呢!”
毅卿的头垂在一边,苍白的脸颊已经被汗水濡湿,油津津的。他像是没听见吕得胜的话,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嘟哝着什么。吕得胜以为他是服软了要叫饶,凑近耳朵一听,却迷茫的皱起了眉头。
“他嘴里嘟囔什么呢!”常复林的一双鹰目冷冷的逼视过来,盯的吕得胜后背发凉,赶紧回话道,“少爷他……好象在背诗。”
“先停下,给我听听他念的什么!”常复林终于发话了。
吕得胜如释重负的放下军棍,乖乖,这已经打了不下五十记了,刑凳上的少爷早就半昏不醒,只是迷迷糊糊的竟然还在念诗,倒是件稀罕事。他把耳朵凑到毅卿嘴边,把那些气若游丝的呢喃复述给大帅听,“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呃……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常复林落草为寇之前,也曾念过几天私塾,知道这是南宋文天祥的《正气歌》,儿子半昏不醒的念着这些诗句,是要学文天祥抗元“留取丹心照汗青”么?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呃……生死安足论……”吕得胜听了半天没有下文,凝神一看,却发现少爷已经昏死过去,口里竟汩汩的溢出鲜血来,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不……不好了,少爷他……他吐血了!”
常复林抢前一步,看见儿子唇缝中漏出血红,愤然骂道,“骨头硬的不会讨饶,不知死活的东西!”又血红着眼睛冲吕得胜大吼,“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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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复林不知道,其实当毅卿跪在他面前负荆请罪的时候,腹部还有一块弹片没有取出。顾长钧死后,北伐军根本没给东北军留下悲伤的时间,猛烈的炮弹便接踵而至。身边两个士兵用自己的命保住了他们的司令,可一片横飞的弹片还是无情的钻进了毅卿的身体。前方医院条件简陋,不敢给司令做腹腔手术,只能暂时缝合了伤口。毅卿看着地上面目模糊的顾长钧和那两具不过十八九岁的血糊糊的尸体,在病床上咬牙签下了退兵罗平的命令。
五万部队打的只剩下了一半,尸横遍野,碧涛滚滚,黄河的哭泣惊天动地。撤退的时候,毅卿下令不炸黄河铁桥,不烧粮草,还给二十九军军长薛培民留了一封信,请他将东北军留下的粮食分发给饥饿的百姓,并妥善掩埋东北军阵亡将士的遗体。毅卿半躺在北撤的汽车上,回望硝烟未尽的阵地,回望两万多兄弟永远长眠的这方异乡的土地,他的心,仿佛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却像是受了重重的敲击而开始清醒:他们为什么要来中原?为什么要把命留在这里?是活不下去了?还是为了父亲口中所谓的江山?关东广阔肥沃的黑土地上,有他们温暖的家,泛着老林子清香的长白山下、松花江畔,有他们至爱的亲人。他们本来可以好好的活着,活上很久很久,活到儿女绕膝、含饴弄孙甚至四世同堂……可是如今,他们却成了这遥远异乡的一捧黄土,中原大地依然如故,甚至没有因为他们的牺牲而改变过一丝一毫。毅卿脑子里有一种大痛之后的明澈,原来战争,只有对极少数需要它的人来说,才是必须的。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毅卿坐在颠簸的车里,忍着身体的疼痛,想着唐时杜工部的《兵车行》,依然坚强的面容和刚毅的眉宇下,一颗心却在滴着血、滴着泪。
“铛”一声脆响,一块血迹斑斑的金属片落进了托盘里,马克大夫长吁了一口气,又凝神熟练的缝合起伤口来。这是个细致的腹腔外科手术,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复杂,只是多耗了些时间。倒是常家少爷身上的棍伤,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容易引发炎症。他嘱咐护士给病人做了消炎处理,便摘下手套,扯下口罩,揉着酸痛的脖子慢慢踱出手术间。
常复林一直守在外面,卫兵都被留在了大门外,空荡荡的诊所大厅里,一个人的身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单。此时常复林正用手肘撑着膝盖,垂着头把脸埋在掌中,竟连马克大夫出来都没发觉。
马克大夫正想打招呼,只听一声重重的吸气声,常复林自己缓缓直起身来,手掌放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竟饱含了泪水!马克大夫有些惊讶,大帅给他的印象从来都是冷峻而刚硬的,相识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帅哭。不过马克大夫很快便恢复了从容,走过去故意轻松的寒暄,“今天的风沙真不小,千万要注意预防沙眼。”
常复林见他过来赶紧调整了情绪,用手摁擦着眼睛道,“风大,迷眼睛了。”稍稍定下神来才问,“老三怎么样?”
“没有问题!”马克大夫一扬眉毛格外生动,他耸耸肩道,“不过,我还是不赞成您用棍子来惩罚孩子,那容易发生炎症,还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带兵打仗的人,难看怕什么,又不是绣花枕头!”常复林习惯性的固执已见,马克大夫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只好无奈的摊摊手道,“好吧算我没说,你现在可以去看威廉了。”
洁白的病房里,一切都干净的纤尘不染。毅卿静静的躺在白色之中,纯净的如同不经人事的天使。常复林嘴角泛起一丝温软,他伸手将毅卿额头上垂落的一缕头发拨到一边,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的看看自己的儿子了。麻药劲儿还没有过去,儿子安稳的睡着,浓黑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画出两道温柔的弧度,挺秀的鼻梁连着唇下的浅沟一直到微翘泛青的下巴,组成了一条优雅流畅的弧线。常复林轻轻抚摩着儿子的脸,不禁感慨流年似水,想当初,他从产婆手里接过这个小东西时,还是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肉团,如今,却出落的这样俊秀挺拔独当一面了。而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老去,摆在儿子腮边的这只手,在细腻光润的年轻肌肤的比照下,愈加显的苍老灰暗。
常复林在儿子床边一动不动的坐着,马克大夫几次推门进去,看见这副情景,又摇着头退了回来。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帅只有在儿子昏睡的时候,才肯表现出温柔慈爱的一面。
毅卿在昏沉沉中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叹息,很快又感觉有温热的水珠滴落在脸上,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仿佛刚刚从一场筋疲力尽的大梦中醒来,好一会儿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小腹开始隐隐作痛,直到满眼的白刺扎他的眼睛,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是在病房里,自己,终究是活过来了。
微侧过头,床边的父亲却慌乱的别过脸去,用手粗粗的揉了眼睛,待再转过来,已是一脸沉肃,“老三,腹部进了弹片,为什么不吭气?”
尽管面色深沉,但父亲的眼圈却还泛着微红,眼眸也似水洗过般格外明亮,毅卿抬手擦去腮边湿润的水痕,不用说,这肯定是父亲的眼泪,父亲哭了!他看着父亲已有白发的鬓角,故作平静的神色,日夜操劳而愈发消瘦苍老的脸颊,一瞬间竟有一丝心疼:父亲从弱冠之年领着五府八乡的绿林兄弟建忠字营开始,便一直扮演着一个家长、一个头目、一个司令、直至一个东北王的角色,乱世飘零,风雨如晦,父亲苦苦支撑,这一撑就是几十年!自己如今的挣扎,也许当年的父亲也曾有过,只是太漫长的煎熬将心中的一切柔软都熬成了坚硬的石头,坚硬的连为亲生儿子洒一滴疼惜的眼泪都要藏于人后。他微笑着答非所问,“爹,你哭了?你是……心疼我了?”
常复林下意识的又用手去揉眼睛,好象是觉得刚才没处理好反被儿子看出了端倪,从而有意在遮掩似的。他虎下脸来责怪道,“弹片没取出来,就敢领军法,你骨头倒是硬的很!”
“领不领军法,又不是儿子说了算的。”毅卿平心静气的说,没有一丝埋怨,眼睛竟有几分依恋的停在父亲脸上,“爹,你为我流眼泪,我真高兴。”
常复林脸上颤过一丝悸动,一股酸热潮水般涌上喉咙,他使劲按下情绪,声音如梗在喉般的沙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打也是我来打,由不得你做主。你再不知好歹的糟践自己,且等着我收拾你!”
毅卿从父亲的话里听出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他笑笑应道,“儿子不敢了。”
常复林板着脸点点头,父子俩一时竟相视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毅卿还是忍不住问,“爹,福元冒的那份协议……”
常复林沉吟半晌,只用手拍了拍儿子的脑门,“你是爹的儿子,怎么还会问这种话?你爹我没有别的能耐,但替国家守护这点土地,还敢自信。你想想日本人这些年费了多少力气,在东三省得着什么了?这二十一条,他连一条也未实行得了。你啊,还是沉不住气,瞧瞧昨天傍晚你对福元冒吹胡子瞪眼的那副样子,生龙活虎的,哪像负伤的人啊!不过你这么一闹,倒让他更相信我愿意签字了。”
毅卿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太性急了。”忽然又想起什么来,略带焦急的看着父亲,“您如果不签字的话,福元冒那里可有办法周旋?还有,昨天他说我们未必回的了关东,是什么意思?难道关东军会有动作?”
“老三就是老三,打了麻药脑子也不糊涂!”常复林面露赞许之色,儿子的几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看来这些年的仗没白打,“福元冒那里我自有办法周旋。本来我准备昨天晚上回奉天,但是你的弹片不取出来,我也不放心走。现在你也缓过来了,爹下午就得走。关东军的那点小动作,逃不过你爹的眼睛!”
“那福元冒来取协议,您怎么打发他呢?”
常复林轻哼一声,“等他拿到协议,老子的火车已经出了山海关了!”
“要不您还是坐汽车绕道古北口出关吧!”毅卿还是觉得不放心,“福元冒昨天说的话,我总觉得是别有用心,您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爹和他们打了十几年的交道,那帮龟孙子什么混帐事都能干得出来。所以啊,爹早留了一手。”常复林替儿子拢了拢额前不安分的碎发,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我邀请了松井正雄的得意门生龟田洋次一同去奉天考察军务,这个龟田,出身世家,还当过日本天皇的卫队侍卫长,有他陪着,量小鬼子有贼心也没贼胆!我走以后,你让龙云把新军主力撤到山海关一带集结,罗平只留部分守军即可,毕竟东北才是我们的根。中原,我们有能力就争,实在没能力可以先放一放。两害相权取其轻,无论什么时候,东北这个根基不能丢。最近关东军一直在通过顺阳港运兵,咱们后方千万不能虚,不能给小鬼子可趁之机。”
毅卿信服的连连点头,原来父亲已经把每一步的对策都计划好了。他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把焦灼和担忧都抛到一边,心里难得的清明松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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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父子间融洽的谈话被毅卿越来越紧皱的眉头和一阵猛似一阵的虚汗打乱了方寸。等到麻药的效用彻底褪去,毅卿已经疼得浑身发抖,腹部有刀口,背上有棍伤,躺着趴着都是钻心的痛。常复林看着儿子痛苦不堪的在床上挣扎,强忍的神情已经将俊秀的面容扭曲,低低的呻吟闷在喉咙里咕噜作响。他束手无策的看着,想要抱住儿子又怕碰了伤口。腹腔手术加上五十军棍,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常人忍受痛苦的极限,儿子的隐忍,就像一把尖刀在割着他的心,他用力按住毅卿的肩膀,大声吼道,“喊出来吧孩子!别忍着!喊啊!”
“啊!”毅卿终于大喊一声,眼神渐渐凌乱,苍白的嘴唇筛糠似的抖着,两只手不停撕绞着床单边角,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抖一阵停一阵,一层层的虚汗很快湿透了身上的病号服。常复林眼看着儿子就要晕厥,急忙拉响了床头的急救铃,马克大夫领着两个护士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孩子疼的受不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常复林焦急的看了大夫一眼,手还是摁着儿子的肩膀,毅卿在极度痛苦中恍恍惚惚看见了几身白大褂,用虚弱的颤音乞求道,“求求你,再给我打一针麻药……我真的……受不了……”话没说完,就“啊”的一声咬住了父亲的手腕,额头上又一阵急雨般的汗涌出,脸色愈加惨白,等到他颓然瘫软下去,身体已经开始痉挛。
常复林的手腕被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他看着惨无人色缩成一团的儿子,头一次冲马克大夫发了火,“快给他打麻药!你想眼看着他疼死吗!”
马克大夫眉头紧皱,他为难的看着常复林,“大帅,过于频繁的用麻药,会有成瘾的危险。”
常复林闻言,沉默的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才坚持道,“再给他打一针,就一针,我不能看着他受这样的罪!按我说的办!”
两名护士已经在准备针筒和药剂,马克大夫却还不忘强调一番,“那就说好了,只打一针,不能再多打了。”
常复林摆摆手,“我知道轻重,快给他止痛吧!”
一针管的杜冷丁缓缓注入了静脉,毅卿终于精疲力竭的安稳下来,如同在火炭上炙烤的人突然遇上了一潭清泉,全身舒爽,松快极了。“爹……”他虚弱的抓住常复林的手,几乎是在恳求,“多陪我一会儿吧,陪我说说话,好吗?”
常复林挥手示意马克大夫他们退下,坐在床沿上替儿子掖好被角,眼睛褪去了平日里的戾气,竟有几分慈爱温和。说话的语气也不再硬朗,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面对重伤在床可怜无助的孩子,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好,爹不走,爹在这儿陪你说话,你想和爹说什么,嗯?”
最后一个“嗯”字,微微上扬,带着几许怜爱,几许宠溺,毅卿顿觉一股暖流贯通全身,他疲惫而满足的笑了,“爹,你要是都像现在这样,该多好。”
常复林故意瞪了儿子一眼,“我要是都像现在这样,你还不反了天了!”
毅卿笑着摇头,“您要是都像现在这样,肯定还在海城老家种地呢,我也就是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能反到哪里去!”
常复林由衷的感到欣慰,能讲出这番话,就表明儿子已经理解了他。他心里竟有几分激动,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感慨道,“如果爹在老家种地,就不会有你了,一个泥腿子,怎么娶得起你娘这样的大家闺秀。”
说到母亲,毅卿一时有些感伤,“今年清明,我在前线打仗,小弟在英国读书,都没能去祭扫,娘的坟前该多冷清啊!”
常复林握紧了儿子的手,低了头淡淡的说,“我去看过你娘,你们俩不能来的原因,我都和她说了,你娘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她不会怪你们的。”
毅卿看着父亲的眼睛,顺从的点点头,“爹说娘不会怪,娘就一定不会怪我们,娘在世的时候,总说爹是个英雄,英雄是不会错的。她经常叫我们要听爹的话,可惜我和小弟却总给爹惹麻烦。”
常复林嗔怪的揪了揪儿子的鼻尖,“你以前怎么不知道像现在这样买你爹的好?偏要对着干,软话也不说一句,多吃了多少苦头!”
“爹,在前线的时候,看到顾长钧还有好多弟兄死在我眼前,看到北伐军的炮弹在身边爆炸,我真怕再也见不到爹了。”毅卿轻轻的说,眼睛里是无比的诚恳,“当时就想,如果能让我活着再见到爹,我一定不再和爹置气了,想起以前冲撞爹的那些事情,就觉得后悔的很。”
“你啊,也就嘴上说说。” 常复林笑着叹气,“福元冒一来,你还不是照样拍桌子?”
毅卿不好意思的抿抿嘴,“那是日本人太可气,不是针对您的。”
常复林出神的看着儿子唇边浅浅的笑涡,喃喃道,“你真的很像你娘,连酒窝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毅卿有点茫然的眨眨眼,不知道父亲为何又绕回到母亲身上。常复林却很有兴致的顾自说下去,“你娘家里当年是海城府最大的望族,你娘人长的漂亮,又通文墨,是全海城府最出挑的名门闺秀。你娘的芳名传遍整个辽东的时候,你爹我还是个不入流的土匪头子。后来好多富家公子都骂你爹是拣了狗头金,还说你娘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毅卿开始很有兴趣的听父亲讲以前的故事,常复林自嘲的笑道,“其实那帮公子哥儿当时真是小看你爹了,那种时候,有钱有名望也赶不上手里有枪啊!你爹当时好歹手里已经有过万人枪了,是辽东乃至全东北最大的土匪头子,多少军阀争着想收编呢!”
毅卿看着父亲有些自豪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爹,您当土匪也要当最大的,怪不得能成东北王。”
常复林抬手磕了儿子的脑门一下,“怎么?看不上土匪?你就是个小土匪崽子,跟老子装什么蒜!”顿了顿又接着说,“树大招风啊,一伙山贼见你娘名声在外,就想绑了你娘向家里要赎金,大捞一笔。结果那伙山贼运气不好,走到半道碰见了你爹。我最见不得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子,当时三两下就把那几个毛贼全毙了,还必恭必敬的送你娘回家。后来你娘说我那时候是什么‘绅士风度’,其实你爹那会儿懂个狗屁风度,只是第一眼见你娘,就被唬住了。天天钻老林子当土匪,满眼都是一帮糙老爷们儿,从来就没见过你娘这样天仙似的女人。你爹我就有点犯晕,也不敢造次,说话也没了底气,举止也跟小媳妇似的窝囊起来。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给你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说她从来不知道还有我这样文雅的土匪。” 常复林笑着摇头,“其实,你也知道,你爹和文雅这个词根本就沾不着边,当时是见了你娘英雄气短犯怂了,再加上你爹年轻的时候也长的有几分模样,结果你娘就上当了。后来等她嫁过来才发觉被骗,不过已经晚了!”
“原来爹也有犯怂的时候!”毅卿笑着插嘴。
“这男人见了中意的女人,都是一样没出息!”常复林感慨着,“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敢痴心妄想。一是我是个土匪,粗人,二是当时我已经娶了你大姨娘。像你娘这样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土匪头子当二房呢!可是,这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倒是小日本帮了你爹的忙了。”
“日本人?”毅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会和日本人扯上关系?”
常复林得意的扫了儿子一眼,“当时,日本人占了辽东,海城也归了日本关东军管辖。当地的名门望族被关东军任命为地方保长,帮他们管理中国人。你娘读过几年洋学堂,当时满脑子的新思想,她实在不愿意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过日子,更反对你姥爷当日本人的保长。你娘就劝你姥爷举家北迁,可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有祖上的产业,哪那么容易说迁就迁啊!你娘见苦劝不管用,竟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找一个信的过的男人,带她私奔!”
“私奔!原来爹和娘……”毅卿吃惊之余忍不住想笑,“真看不出来,爹当年真是血气方刚啊!”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常复林竟没有恼,还颇为自得的笑笑,“其实你娘当年的第一人选并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那家伙平日里追你娘追的可紧,但是一听到要抛家舍业的一起去流浪,骨头就软了,窝囊的半天给不出个答复。你娘气的,一咬牙一跺脚就找到我这里来了。你爹当时眼都没眨就一口答应,把你娘感动的,搂着我直哭。其实我根本没啥可犹豫的,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手下的一帮兄弟,拎了枪就能走。上哪里当土匪不都一样么!所以啊,你爹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就这样把你娘娶到了手。”
“后来,你们就到了奉天?”毅卿对爹娘的这段往事很感兴趣,催着父亲往下讲。
“是啊!”常复林叹了一口气,“你娘毕竟还是在乎名分的,到了奉天,她知道我已经有妻室,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没出来。我说要让她做正室,她不干,她说你大姨娘是我的结发妻子,是糟糠之妻,她不能取而代之。后来,我便从了她的意思,不立正妻,所有妻室不分尊卑,都称姨太。这也就是你爹为什么没有正室夫人的原因。”
“虽然有些遗憾,但我们婚后的日子很融洽、很快乐。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娘让我每天读一篇诗文,睡前还要背给她听,背不会就不让上床,真是比学堂里的先生还要严厉。你爹现在会背的诗词,多半都是你娘在世时教的。”
毅卿想象着父亲和母亲读书嬉笑的场景,一定温馨极了。如果娘在天有灵,听到爹饱含深情的唠叨起这些往事,也会得到安慰吧!
“可惜你娘,走的实在太早了……”常复林略带伤感的看着儿子,“她就是成天胡思乱想的,把个好好的身体都给毁了。”
毅卿知道,母亲是因为姥爷被日本人杀害而一病不起,最终香销玉陨。便不解道,“娘不是因为姥爷的死才悲痛成疾的么?”
“没错,你姥爷当了十来年的保长,对日本人的胡作非为一直忍耐,直到日本人指使他去杀起义的铁路劳工,他终于忍受不了,放走了劳工,自己却被日本人给枪毙了。”常复林接着说道,“你娘觉得自己是误会了你姥爷,更觉得对不起你姥爷,从那以后就一直病在床上。那时我也正开始和日本人合作,你娘一路看着我过来的,知道在东北没有日本人的帮扶干不成大事。不过她对我有一点很放心,她知道我不会把东北卖给日本人,知道我是费尽心机的在和他们周旋。可她知道的越多,想的就越多,心思也越来越沉重。她总怕我有一天撑不下去会重蹈你姥爷的覆辙。她成天胡思乱想,把自己的心力都熬干了,走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八岁。”
“你娘老和你们说爹是个大英雄,可她这辈子最不希望我当英雄。她说过,她最想的就是和我一起去老林子里打猎,过清苦普通的生活。她说英雄是用来仰望的,像天上的星星,踮起脚也够不到。她只想要一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一个能陪在她身边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如此而已。”常复林闷声叹道,“可怜她到死也没过上她想过的生活,临死前还在为我担心。”
毅卿黯然神伤,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临死前要给父亲留那两句诗:子规声里送斜阳,英雄末路太凄凉。那是母亲对父亲的一片深情,撒手人寰前还要尽最后的一句规劝,想让自己爱的男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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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福元冒如约来到临时政府取协议,却不料吃了个闭门羹。常复林的秘书王文盛向他解释大帅爽约的原因是儿子受了重伤,却被福元冒不耐烦的一把打断,“别给我扯这些!协议呢?”
王文盛见他这样盛气凌人,心里很不舒服,不过还是笑着答道,“这个大帅自然不会忘,他走的时候嘱咐我,要亲手交到公使先生手上。”说着便递过去一个封好口的卷宗袋。
福元冒铁青的脸和缓了下来,见袋口封上了,便警觉的问,“是签好字的?”
“哎呀公使先生,这您都信不过我们吗?”王文盛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亲眼看见大帅签的字,这上面要是没有大帅的字迹,您就来取我王文盛的人头!”
福元冒这才放心,连个客气话也没说,夹着卷宗袋一脸高傲的转身就走。王文盛看着那个矮胖的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啐了一口,“他娘的小鬼子,牛气个啥!”
福元冒满脸得意的回到公使馆,心情好极了。这次兵不血刃的逼着常复林签下了二十一条协议,他可是头号功臣哪!昨天他已经给外务省拍了电报,外务大臣丰吉次郎放出话来,等拿到了协议,就提拔他为外务省次长,并答应在天皇陛下面前为他请功,授予他金质帝国勋章。他想着不禁有些飘飘然,军部的那些草包,整天就知道叫嚣着要用武力解决,结果呢?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保证了帝国在整个关东乃至华北的利益。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可不是那些匹夫所能及的。福元冒一高兴就忍不住哼起歌舞伎的戏词来:我乃天神之子,俯瞰苍茫大地……一口气没上来,那个“地”字卡在喉咙里,憋半天变成了嘶哑的咳嗽。身后的随从觉得好笑,只得拼命忍住。
军部派来的参谋中村义男正坐在会客厅里等消息,听见走廊里传来福元冒走调的唱词,心先灰了一半:难不成真让这个家伙把事情办成了?那军部的计划不就白忙活了么!他懊恼的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完了,福元冒抢了头功,他们不仅沾不到一点好处,恐怕还会被扣上诸如“轻率冒进”“对士兵生命不负责任”等等罪名。
福元冒满面春风的进来,把卷宗袋往中村义男面前一扔,肥胖的身体惬意的陷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得意的说,“中村君,鄙人幸不辱使命,诸君武力解决的办法可以束之高阁了,也避免了我帝国男儿之流血牺牲啊!”
“如此当然最好。”中村义男黑着脸道,“福元兄的三寸不烂之舌,真能抵上百万雄师了。”
“过奖过奖!”福元冒故意谦虚的摇头,一手捞过卷宗袋,开始撕袋口的封条,“我们搞外交的,手里没有兵权,靠的就是一张嘴和对帝国的一片忠心。不比中村兄,能指挥千军万马,将别人的性命翻覆于掌中啊!”
中村义男强压怒火,冷冷的看着福元冒,心想你这家伙别太得意忘形了!嘴上却只道,“福元君还是早些向外务省报喜吧!”
福元冒拿出协议,笑着翻开来看,脸上的表情却骤然冷了下来,他呆呆盯了那页纸半天,嘴角抽动几下,一把将协议摔在沙发上,抄起身边的电话,拧着眉头呼啦啦的摇起手柄来。
中村义男好奇的拣起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协议上所有签名的留白处,都只写了一个大大的“阅”字。他幸灾乐祸的挖苦道,“福元君,常复林什么时候改了名字了?”
福元冒早顾不上理会中村的揶揄,他着急的接通了临时政府常复林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那个秘书王文盛。面对他的质问,电话那头传来王文盛无辜的辩解,“公使先生呀!我真的是看见大帅在协议上签字了!什么?签的是啥?这大帅签字,我哪敢死气白赖的凑近看呀!这协议上能签啥,肯定是名字嘛!什么?签的不是名字?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您得问大帅本人,搞不好是一时糊涂,给签错了。您说什么?让大帅接电话?对不起呀公使先生,大帅已经和龟田大佐一起回奉天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我还真说不好,也许一两个月,也可能得到年底了……”
“八嘎!”福元冒暴跳如雷的摔了电话,“常复林!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边的中村义男悠然的点起了烟,“福元君,我早劝过你,常复林说话从来不算数,怎么样,还是被耍了吧?电报都拍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外务省交代吧!剩下的烂摊子,我们军部自会替你收拾!”
夜幕降临,山海关外陡起凉雾。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霎时间,从柳条湖到黄姑岭,方圆百十里地面上的山石草木,全部消失在一片夜雾之中。常复林躺在专列车厢里,辗转难眠,黑忽忽雾蒙蒙的一团团在车窗外变换出梦境一样空远而恍惚的景象。他回想起临走前儿子看他的眼神,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像一只痒酥酥的小手在心里挠,嘴角就禁不住的上勾,原来父子间没有隔阂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妙!
儿子的话音又在耳边响起,“有爹在身边,心里就塌实了。”他在黑暗中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被孩子依赖需要的感觉,真的是很享受呢!满脑子忽闪忽闪都是儿子清澈的大眼睛,常复林暗暗下决心:待过了眼前关东军这一关,南方的战事可千万要加紧哪!如果能够统一南北,那儿子以后接自己的班,就不用这么两头为难举步为艰啦!凝聚一个完整国家之力,想必日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夜色深沉,同样不成眠的,还有隔壁车厢里的龟田洋次。火车的每一声卡嚓都如同敲击在他的心头,按钟点算来,列车已经过了柳条湖,再有一个钟头,就该到黄姑岭了。他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在军部的计划里,他是极其重要的一颗棋子,为了打消常复林的疑虑,他陪着常复林登上了这列即将开往鬼门关的专列,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夜雾在车窗上结了一层白霜,有微微的凉意渗透。天凉了,他摸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在黑暗中睁着惆怅的双眼,从脑海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
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
北国之春天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
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从家乡寄来包裹,
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
这是妈妈最喜爱的歌谣,龟田洋次重重叹息,他真的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那“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的故乡,或者,只是成为帝国神龛里的一尊牌位。
龟田洋次借着微光看了看表,心通通狂跳起来,快到了!列车正呼啸着奔向张开鬼口的黄姑岭,奔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黄泉路!他抖着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穿好鞋子打开了车厢门。
“龟田大佐!您怎么不休息?”警卫兵狐疑的看着他。
龟田洋次扬扬手里的烟,划燃火柴点着,猛抽了几口,又递给警卫兵一支,“我烟瘾大,怕烟味儿吵了隔壁的大帅,出来吸几口。”
警卫兵将烟夹在耳边,缓和了口气道,“外头凉,大佐可别呆太久。”
“就抽根烟,抽完了就回来。”龟田洋次漫不经心的挥挥手,吐着烟圈朝列车末尾走去。
漫天浓雾,暗夜深沉,一列火车在斧凿刀刻般的峭壁之中飞驰。两旁的大山黑苍苍没边没沿,高耸的崖头像一颗颗鬼头,不断变换着狰狞恐怖的表情。突然,一颗鬼头猛得睁开了铜铃样的大眼,一股恶火直射山谷中的火车,几团火球腾空而起,火车像一条痛苦的巨龙,被拦腰斩成数截,车厢在熊熊的邪火中渐渐软化变形,竟化成了一滩滩血红的泪水。血水中突然映出一张痛苦流血的脸,正要扑上去看,浓雾像棉团似的从山顶滚滚而来,钻进了车厢,越过了火球,向两侧泛滥开去……浓雾塞满山谷,沾在脸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就着火光一摸,竟是一手的鲜血!
“爹!”毅卿吓得大喊,猛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是在病房里。原来是个噩梦,他长舒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眉头却皱了起来:伤口开始隐隐作疼,麻药又快要失效了。
随着一声剧响,躲在车尾的龟田洋次被猛烈的摇晃震的站立不稳,脑袋重重的磕在车窗沿上。他龇牙咧嘴的用手一摸,出血了。不过他心里却是大石落地,自己终究躲过了一劫!自己活下来了!他被这大难不死的喜悦激动的热泪盈眶,颤抖着手打开车窗,无声无息的跳了出去。
列车中部已是烈火熊熊,一个浑身着火的警卫兵凄厉的喊着,“快救人啊!大帅还在里面!快啊……”没喊几句,那个燃烧的身影就一头栽倒在地,被匹扑作响的烈焰吞没了。龟田洋次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诡笑,弓着身子飞快的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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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张淑云站在盛京饭店豪华套房的落地玻璃窗前,对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发呆。静夜如磐,树缝里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像渴睡人的眼。偶尔几声汽车喇叭声,将死一般的寂静晕开几圈颤抖的涟漪。距离常少爷上一次来看她,已经有大半年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看到报纸上动不动就是“血战洛阳”“整军歼灭”之类的字眼,禁不住的心惊肉跳。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到了报纸上,却成了一串串毫无感情的数字。她顿觉一阵寒意袭来,不自觉的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不知道常少爷在前线一切可好?可曾定下归期?
“冬冬冬!”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她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她的门呢?突然,她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窜出嗓子眼儿:难道……难道是常少爷回来了!
张淑云小跑着过去打开房门,她失望的发现自己错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朝思暮想的常少爷,而是奉天警备团团长秦大成。
“张小姐!快让我们进去!”秦大成一脸的油汗,神色万分紧张,张淑云这才发现他身后有一副担架,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焦急的等着她回答。她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那你们进来吧!”一边还用手帮他们撑着房门。
秦大成冲后面低声说了句,“走,快点!”几个军官抬着担架径直往床边走去,张淑云这才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盖着驼色的军用毛毯,只露出了大半张血污的脸。她心头颤栗了一下,见秦大成他们都围在那人身边忙着,也没人顾的上和她解释,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去。
那人醒了,四目相对,张淑云惊的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天哪,这是……常大帅!
“大成,周围都安排好了?”满面血污的常复林气息奄奄的问。秦大成赶紧回话,“大帅放心,警备团已经在盛京饭店周围设好五层警戒,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
“很好……”常复林无力的点点头,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努力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咬着牙把话说完,“你……安排可靠的人盯守这里……马上去北平……叫老三回来……你亲自去……他身上有伤……你要把他……安全的带回来……”
“是!”秦大成面色凝重的敬了个军礼,快步走到一边和几个军官交代着什么。惊魂未定的张淑云被孤零零的撇在了床前,她正手足无措的立也不是,退也不是,冷不防常复林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口,张淑云下意识“啊”的叫出声来,她迷茫又恐惧的看着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像一场噩梦一般全无征兆全无头绪?
“孩子,别怕……”常复林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拨开刺眼的鲜血,依然是那么坚定威严,“爹……需要你帮一个忙……”
爹!张淑云的眼睛陡然瞪大,她无所适从的看着血流满面的常复林,呼吸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只听常复林用虚弱的气声说道,“日本人……对我下手了……帅府人多眼杂……我不放心……我死了……你要帮我瞒着消息,千万要等老三回来再做打算……我肯定是见不到他了……他受了重伤……拜托你……帮我照顾他……”
张淑云的心终于从震惊的麻木中清醒过来,她扑通跪倒在床前,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滚落,她抓紧了那只曾令她恐惧的手,凄凄的哭着说,“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您要挺住,三少爷已经没有了娘,他不能再失去爹啊!您一定要坚持住啊!”
“好孩子!爹以前对不住你的地方,今天给你陪不是了……”常复林眼里含着热泪,嘴边已渗出黑红的血,“难为你……苦撑这个危局……孩子,你千万要坚强……老三回来之前,你不能垮下……你一垮……东北必乱!警备团都是老三的人,你可以相信他们……但是我是死是活,除了你和他们几个,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姨太太和孩子们!”
常复林的眼前开始恍惚,喉咙口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彻骨的寒意从胸口向全身扩张,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烧不了多久了,他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握住张淑云的手,“等老三回来……让他娶你……不用……为我守孝……”话没说完,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黑粘的血喷了出来,常复林的头慢慢歪向一边,终于失去支撑的垂落下去。
一颗殒星划过窗外,微弱的流光在常复林空洞的瞳仁中留下一瞬间的晶莹,很快消失在死一般的黑暗里……
张淑云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她的嘴唇一开一合,脸就像翻了肚皮的死鱼一样惨白,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带着心碎的声响破裂在红木床沿上。她哭不出声音,嗓子眼像被棉花团塞住了,只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如同小鼠般的悲鸣。在她身后,秦大成和几名军官泪流满面,冲着他们的大帅高高举起了右手,敬了一个久久的军礼……
情况远比张淑云想象的要复杂,头一个找上门来的,是三姨太和四少爷常士卿。天还没大亮,一身小碎花旗袍加裘皮披肩的三姨太趾高气扬的领着儿子就要往里闯,被守卫的士兵拿枪挡在了门口。等张淑云接到报告急匆匆的赶过去,三姨太正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撒泼卖疯。看见张淑云,眼泪像装了阀门一样说关就关,略含轻蔑的一挑眉,“我当是哪里来的小家雀儿,愣充大尾巴鹰呢!敢情被老三甩了,又想在我们家老爷子身上动心思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个东西!”
张淑云打出娘胎起还没被人这么难听的刻薄过,眼泪早在眶里打转了。但她此刻攥紧了拳头,拼命把眼底的酸涩压了回去,大帅的嘱托言犹在耳,她不能这么轻易的就败下阵来。为了常少爷,她甚至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更何况面对区区一个泼妇!她提气大声说道,“大帅有令,所有外客内眷,一概不见!擅闯者如被击毙,警备团皆可免责!”
“我凭什么相信你!除非爹亲口对我们说,他不想见我们,否则的话,我们决不罢休!”常士卿激动的满脸通红,“保不准是你假传爹的命令,意图不轨!”
“没错!”三姨太赶紧声援儿子,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我是大帅明媒正娶的姨太太,士卿是大帅的亲生儿子,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你不过是没过门就被常家三少爷踹了的一只破鞋!想当常家的看门狗?你不配!赶紧给我滚开!”
张淑云见她越说越不堪,胸中一股恶气升腾,自己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能任由这个女人如此轻薄!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夺过哨兵手里的步枪,对着地下就是一梭子。
“哒哒哒”青石台阶前一串儿火星乱蹦,三姨太“啊”的大叫一声,惨无人色的跌滚在地,常士卿看着石板上凌乱的弹坑,双腿微微发抖,一时竟忘了去扶起身边的母亲。
三姨太心有余悸的爬起来,抖着嗓子冲张淑云吼道,“算你狠!你等着,这事儿没完!”声音却不复刚才的底气。常士卿这才从傻呆中回过神来,狠狠的瞪了张淑云一眼,忙搀了母亲逃也似的匆匆而去。
张淑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的发抖,她赶紧摸索着关上保险,才把枪还给站岗的哨兵。哨兵由衷的赞叹道,“张小姐,你刚才那几枪,打的真是干脆利落!”张淑云勉强的笑笑,心里却像虚脱一样无力极了,尽管父亲很早就教过她打枪,可今天却是头一遭冲着活人开枪,虽然打在了地上,心里却仍然后怕不已。她强撑着嘱咐了哨兵几句,便拖着疲惫的身体朝楼上走去,枪声震的她脑袋晕沉沉的,此刻只想赶快回到屋子里,在沙发上稍稍靠着休息一下。
冰冷的屋子里,同样冰冷的常复林静静的躺在床上。昨天晚上,秦大成走后,她和另外一个留下的军官小刘给大帅细细擦洗了伤口,整理了遗容。她用牙签裹着棉球,把大帅十个指甲缝里的血污全部一点点的挑出来,又给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涂上自己用的进口香脂。她心里并非没有害怕过,特别是军官小刘出去查岗的时候,她一个人陪着一具惨白僵硬的尸体,听着外面鬼哭似的风声,浑身阴骖骖的直发毛。为了避免尸首过早腐化,房间里没有生壁炉,寒气透过门窗,直渗进人的骨子里。整整一夜,她就在这间冷的呵气成冰的屋子里,克制着心中的恐惧,用冻的麻木的手为大帅整理着最后的尊严。她不愿意常少爷带着伤从北平赶回来时,看见的却是父亲凄惨不堪的模样,那会让他伤心欲绝的。她最见不得他痛苦,与其看着他受罪,倒不如痛在自己身上好些。当年在洛阳,他握住她的手说的那句“跟我回奉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是该她报答他的时候了,她要尽她最大的努力,让他看见父亲的最后一面,是干净的,体面的,有尊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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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乔装打扮的秦大成第一眼见到马克大夫诊所里的毅卿,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大帅临终前要特别嘱咐他把司令“安全”的带回奉天。他在一瞬间的感觉是,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眼前的司令,被五花大绑的捆在病床上,两腮深陷,眼神涣散,额头上冷汗连连,手指像鸡爪一样紧紧蜷曲着,身边的床单上一道道起毛的抓痕,记录着这双手的主人曾经多么激烈的抗争过。为了避免病人在极度痛苦中咬坏舌头,毅卿嘴里被塞上了白毛巾,见到秦大成,他无辜而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喉咙里也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声。
秦大成见司令有话要说,急忙上前扯掉毛巾,毅卿的嘴唇已经苍白开裂,面部肌肉在不停抽搐,他喃喃的嚅嗫着,“我不行了……好痛……你去求求他们,再给我打一针吧!”
秦大成对医学没多少常识,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作为帅府的保健医生,马克大夫没少受大帅的照顾,连这间诊所都是大帅出资给建的,居然胆大包天到不给司令用药,简直是活腻了找死!他当即抄起枪,怒气冲冲的找到值班室,一脚踹开了门。
马克大夫出诊了,值班室里只有几个年轻护士。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拎着枪杀气腾腾的破门而入,尖叫着抱成一团。秦大成上前一把揪住最外头的一个护士,扯着后领就往外面拖,打雷般的嗓音足以吓破小姑娘的胆,“你!去给我们常司令止痛!把药拿好喽!快点!听见没!”
小护士被他像只小鸡似的拎在手里,可怜巴巴的快要哭出声来,“马克大夫吩咐过……不能给常司令……”
秦大成咯嚓一声把枪推上了膛,“找死是吧!我日你个黑心大夫!你信不信,等那洋鬼子回来,老子一样毙了他!”
几个护士缩在墙角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秦大成拿枪顶着小护士的后脑勺,“拿上药,乖乖的跟老子走,不然的话,一个别想活!”小护士抽噎着把药剂和注射器放进一个托盘里,战战兢兢的跟在秦大成身边往病房走去。
一管透明的液体缓缓的推进了毅卿胳膊内侧的静脉,秦大成见少爷眉头还是紧皱,脸一拉,大声呵斥道,“咋搞的!怎么不管用!”说着就要去抓小护士的肩膀,谁料他的手还没落下,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已经吓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毅卿吐出一口长长的郁气,身上的疼痛明显在减退。他打起精神笑道,“秦团长,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就算刚才求了人家,也不用这么快秋后算帐吧!”
秦大成尴尬的不答话,求人求的都动枪了,要是被司令知道少不得挨顿教训。他冲正哭的伤心的小护士扬扬下巴,“没你事了,回去吧!”小护士一听,马上如逢大赦一般的溜边出去了。
毅卿这才留意到秦大成没有穿军装,而是一反常态的着了一身长衫,手里还捏着顶礼帽,搭配他冷峻的黑脸膛,倒像个跑黑道的买卖人。怪不得把刚才那小姑娘吓的直哭。毅卿心里起疑,又是对着自己的属下,便直接问道,“你来北平干什么?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样子?”
秦大成沉默了,眼前司令这种境况,若是再告诉他大帅的死讯,这不等于要了司令的命么!更何况,面前还有一千多里的路程,他该如何将身心俱受重伤的司令“安全”的弄回奉天呀!他鼓足勇气迎着司令质询的目光,不慌不忙的道,“大帅的火车出了事故,他老人家受了伤,让我接少爷回奉天代管军务。”
“爹他怎么样了!伤的重不重!”毅卿一挺身就想坐起来,这才发现身上的绳子还没解开,他带着怒气喝令,“站着干吗?还不快帮我解开!”
秦大成手脚麻利的帮司令除去身上的绳索,趁着解绳扣的时候不用看司令的眼睛,赶紧把要紧的几句谎话说完,“大帅伤了膝盖骨,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奉天的军务,少说也要让司令代管两个月。来的时候,我听杨槐林不满的嘟哝,说到了小冤家手底下,这两个月有的受了。要我说,司令不如趁这个机会杀杀他的威风!”秦大成故意说的轻描淡写,冷不防一个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起眼来,看着我!”
秦大成心惊肉跳的抬头,正撞上司令两道钉子似的目光,“大成,告诉我,为什么要乔装来见我?”
秦大成后背开始发凉,好在脑子转得快,他镇定了神色,不露破绽的答道,“日本人想封锁大帅受伤的消息,挑唆杨槐林起事,再借口平息东北军内部矛盾出兵奉天。我来的一路上尽是日本宪兵,见到东北军军官模样的人要入关,一律扣下,概不放行!无奈之下,只好临时换了这副打扮。”
“福元冒碰了钉子,关东军要狗急跳墙了!”毅卿急切的看着秦大成,语气透着万分焦急,“快去给我找一套老百姓的衣服,我们要赶快动身,爹的处境很危险!”
“是!”秦大成敬了军礼,背后却是冷汗涔涔,老天保佑,总算把司令给蒙过去了,好险哪!
三姨太和四少爷常士卿走后不到两个钟头,杨槐林带着警卫团以保护大帅的名义在盛京饭店前架起了机枪,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一宿没睡的张淑云头晕脑涨,听见哨兵的报告更觉头疼欲裂,她使劲按着太阳穴,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慌,要镇定!一边的小刘虽然紧张,倒还保持着军人的姿态,他镇静的提出自己的看法,“张小姐,杨槐林这是在试探。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他们应该不敢动粗。但是,万一他们觉察出大帅可能不在了,也许会铤而走险,以保护大帅的名义攻打我们。”小刘忧虑的看着张淑云,“他们很有可能反咬一口,诬陷我们司令扣押大帅,意图加害,篡位谋反……”
张淑云闻言顿觉脊背发冷,她自己的性命倒在其次,只是如此一来,大敌当前又逢后院起火,常少爷岂不是进退两难!她思忖片刻,果断的吩咐道,“小刘,你去打电话,帮我找一名大夫和一名护士来,就说,日本人要阻拦大帅治伤,让他们进门的时候务必戴好口罩,免得日本人找他们麻烦。”
杨槐林亲眼看见一名医生带着护士进了盛京饭店,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难道老头子真的没事儿?”
抱着机枪的小兵回过头来,一脸的纳闷,“军长,咱们这么做,大帅伤好了怪罪下来咋办?”
“榆木疙瘩!”杨槐林一烟斗敲过去,小兵龇牙咧嘴的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咱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大帅,是勤王之师,明白么!如果大帅没事,他肯定会发话让我们退兵的!迟迟见不到手谕,就说明大帅已经不醒人事了,再说句大不敬的话,也许他老人家活不了几天了!”
一边的军官接了军长的话茬,讨好的对着士兵们训话,“军长的话,都听清楚了!如果大帅无恙,今天的事军长自会替我们扛着!如果大帅不在了,我们要拼死追随军长!平日里我们与新军多有过节,若是常毅卿上了台,弟兄们早晚都是狼嘴里的肉!与其等着被人吃,不如先下手为强,明白了没有!”
“明白!”士兵们齐刷刷的回答震人耳朵,有几个领头的已经叫嚣起来,“谁跟咱军长过不去,没二话,先劈了他狗娘养的!”
“这帮狗东西!”杨槐林嘴里骂着,脸上却是得意而又骄傲的笑,他□出来的兵,个个对长官都是忠心不二,新军的那些将领经常嘲笑他和老郭手下是一帮没脑子的机器,他根本不屑理会,机器就机器,动脑子是指挥官的事,当兵不过就是拿命混个肚皮囫囵圆,要那么多脑子干吗!他又用烟斗当当的敲着机枪膛,“都给我盯紧了,别让里面的人溜出来!”
一身商人打扮的毅卿和秦大成并排坐在北平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帽沿压的低低的。飞机目标太大,很难瞒过日本人的眼睛,他们只好坐火车出关。秦大成看看身旁一言不发的司令,心里既酸楚又憋屈:说起来,东三省连着北平、热河都是东北军的地盘,可是,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去给老爷子奔丧居然还要偷偷摸摸的乔装出行,更可气的,日本宪兵竟然猖狂到沿途检查东北军军官的证件,还在东北军士兵的刺刀上划火柴!秦大成想起自己出关时一路的见闻,仍是愤愤难平,现在身边多了个司令,千万莫要节外生枝才好。
毅卿的伤口暂时不疼了,身子却还是虚,他若有所思的靠着墙,抱了胳膊一直沉默着。等秦大成从车站办公室讨了杯热水回来,他才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是日本人要唆使杨槐林起事?”
“是啊!小日本早想趁虚而入了!”秦大成随口回答,直到抬头看见司令一双狐疑的眼睛,才觉出自己应对不妥。
果然,毅卿盯着他的眼睛道,“趁虚而入?爹并无大碍,他们趁谁之虚?”
秦大成一时语噎,只好低下头去喝水。
只听司令又问,“杨槐林虽与我不和,但对爹还是尊重的。他怎么敢在爹眼皮子底下起事?不怕爹毙了他?”
秦大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大半杯,还想再喝,却听司令道,“秦团长,喝够了没有?喝够了就回答我的问题。”他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大帅他……伤到了头部,一直昏迷着,我们没有大帅的手谕,镇不住杨槐林。”
“既然爹一直昏迷着,那是谁让你找我回去代管军务的!”随着话音的加重,毅卿的神色开始不复镇定,只听他小心翼翼的从喉咙里问道,“是不是……爹他出事了!”
秦大成早为自己漏洞百出的应对悔青了肠子,他几近崩溃的把脑袋埋进膝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揪着头发重重的点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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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过了半个钟头,那名医生领着护士出来了,杨槐林冲身边的军官使个眼色,“去!带几个人截住他们,问问老爷子到底咋样了!”
军官汪永胜一个立正,点了几个士兵,迅速往斜刺里去。
几把步枪横在街口,严严实实的挡住了那医生的去路。汪永胜不怀好意的斜眼瞄着后面小护士口罩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子,粗鲁的推了男医生一把,“我说哥们儿,刚才进去都看见啥了?快说给兄弟们听听!”
那医生露在外的一对浓眉不耐烦的皱皱,口罩里传出闷闷的声音“瓦达西瓦……”,汪永胜顿时傻眼了,他再没文化也能听的出来这是东洋话,敢情他娘的是个日本人!
后面的小护士开口了,“我们是受松井司令的委托,来给大帅治伤的。请你们不要阻拦我们回去复命。”
“松井司令?你是说……”汪永胜立刻像一只缩毛的公鸡般收去了气焰,在东北这地界上,谁能惹的起日本人!
那医生又咕噜咕噜说了一堆,小护士接着翻译,“我们大夫说,你最好放聪明点,关东军总司令松井正雄家里还有病人等着呢!误了事怕你担待不起!”
汪永胜讪笑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把拨开面前的步枪就往前走,小护士拎着出诊箱赶紧跟上,还不忘回头白了汪永胜一眼,“松井司令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你们头儿耐心点!”
汪永胜连连称是,直到目送着两个白色的身影走远,才回去一五一十的向杨槐林报告。杨槐林听完,吧嗒着烟斗使劲琢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啥意思?难道说,大帅虽然还有口气,却是没几天活头了?要他耐心等待不要造反?杨槐林撇撇嘴,日本人真是高看他了,他从来只反儿子不反老子,就算大帅去了,也会扶持四少爷来坐这把交椅。他杨槐林可是常家的忠义之臣哪!断不能学司马昭那个家伙,一千多年后,还在被“路人皆知”的嚼舌头。
他往机枪上磕着烟灰,又命令汪永胜,“快派人跟去松井家,看看那两个人进去了没有!”
两条街外的拐角处,张淑云扯下口罩,气喘吁吁的松了口气,“老天保佑,总算蒙混过关了!”又转眼真诚的看着身边的医生,“杨大夫,真是谢谢你。”
杨骥生欣赏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暗想这个张小姐虽然容貌不出众,但这份镇定和胆色倒是能配得上四君子之首的小常司令,他豪爽的一推掌,“绵薄之力,不足挂齿!我和常家五少爷是老相识了,有一回小常司令挨了打,还曾经被五少爷藏在我家暂避,等人接应去北平呢!”
“真的?你认识常少爷?”张淑云惊讶的问。
杨骥生笑着暗叹,这个张小姐的眼睛里,果然只看的见常家三少爷。他逗趣道,“我认识常五少爷,至于常三少爷,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紧接着笑着补充,“他在我家躲避时,一直昏迷,连眼皮都没抬过。”
“昏迷?这么严重……”张淑云的两弯眉毛立刻蹙了起来。
杨骥生见状赶紧岔开话,“咱们快点走吧,他们也许会派人跟踪,查咱们的虚实。”心里却叹,这个女人真是泥足深陷呀,连一桩陈年旧事都要挂心,不过回头想想当年昏迷中的常三少爷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估计这世间没有女人会不动心。
小刘从盛京饭店走廊的后窗看见张淑云和杨骥生成功脱身,心里稍稍放宽了些。当年杨骥生帮着小常司令和五少爷离家出走,事后大帅派了奉天警备团去砸了杨医生的诊所,他也是当时砸场子的元凶之一。不过杨骥生实在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家里被砸个稀巴烂,还是不肯说出常家两位少爷的行踪。幸亏大帅安在段主席身边的眼线及时来报告,才知道儿子被段老狐狸弄去了北平。不过,借这件事,倒让小刘对杨骥生的义气和骨气生出几分敬意,昨天张小姐让他找医生,他立马就想起这个差点被自己砸了饭碗的倒霉蛋来。果然,杨骥生听了来龙去脉,很爽快的答应帮忙,正好他会一口流利的日语,就想出了个“狐假虎威”的脱身办法。
可是脱身之后呢?小刘不觉又担心起来,张小姐没骗汪永胜,她此行,正是要去找关东军总司令松井正雄。
列车停靠在柳条湖站时,已是傍晚时分。湖边的小站沐浴在万丈霞光中,日暮苍山,倦鸟归林,湖面上几点碎银的波光点缀着关东平原的粗犷敦厚,倒有几分江南的恬静婉约。秦大成的心也像是笼罩在南方的梅雨季里,潮乎乎湿答答的。司令自从证实了大帅的死讯后,就一直不哭不叫,闭口不语,那紧闭的嘴唇和木然的双眼比大悲大恸还要叫人悬心。秦大成伤感的看着对座的司令,只见低低的帽沿下,一张消瘦的脸石雕木刻般全无表情。
突然,站台上一阵骚乱,秦大成凑到窗口看去,几个日本宪兵正端着枪要上车盘查,列车员满脸堆笑想求通融,却“哎呦”一声被日本兵踹翻在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怕什么就来什么!秦大成赶紧压低了声音劝司令,“日本宪兵要上车盘查,您先到厕所避避吧!”
毅卿也不答话,只是木然的由了秦大成将他推搡着塞进厕所锁上了门。
日本宪兵人手一幅当年《星岛日报》的头版照片,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着常毅卿的身影。两个领头的正好站在厕所门口抽烟,他们用日语旁若无人的大声聊天,粗鲁的大笑,引来几个读书人模样的旅客不满的白眼。
“你说,常复林到底死了没有?”
“听龟田大佐的描述,他不死也得重伤。谁让他和大日本皇军作对呢!再厉害的支那人,到了帝国皇军面前,也是软弱的羊羔,是东亚病夫!”
“没错!东北王又如何?我们叫他变成东北王八!”
“还是红烧的东北王八!”
两个日本宪兵一阵狂笑,引的车厢里众人侧目,秦大成恨的牙痒痒,却只能攥紧了拳头,使劲压抑着愤怒。
“要我说,常毅卿肯定不敢再坐火车。难道不怕和他老爹一样下场?我看咱们查也是白查。”
“那可不一定。支那人虽然劣等,却很狡猾,跟鳝鱼一样,这个常毅卿不好对付,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其中一个举起手里的报纸仔细端详着,嘴里啧啧作声,“这样的货色,送去东京的歌寮里作男伎,不知道要多少钱一晚上。”
“老兄对男人也有兴趣?”
“本来是没有,不过见了这照片,倒有几分好奇了。”
“不用等太久,只要我们拿下满洲,这遍地的美少年美少女还不都是皇军的盘中餐?”
“有理有理,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这个东北王公子还在不在,要是命丧沙场就太可惜了。”
门外口舌轻薄的话语透过门缝传了进来,毅卿缩靠在窄小的空间里,浑身像被冰水浸透一样激不起半点愤怒的火花。他知道,自己已经连生气的精神都没有了,甚至站着都觉难以支撑。软绵绵的身体靠向车厢,顿时刺骨的冰凉透过衣料和背上的伤口,直钻入心。他难受的闭上眼睛,回忆起退兵罗平后,满心伤痛委屈的靠在父亲腿上,肆无忌惮哭泣倾诉的场景,冰凉的身体在温暖的回忆中慢慢复苏,两行眼泪终于冰河解冻般的涌了出来。
晶莹的泪珠流过面颊,流进嘴角,毅卿蠕动着嘴唇,艰难的吞咽着自己的泪。他想起父亲一生的操劳,对自己的责罚和疼爱;想起自己成人后,先是出国读书后又疲于征战,父亲几次生病,都没有在床前侍奉过一天汤药,甚至连父亲最后的嘱咐也没能听到……他一点点的回想,心也在一点点的被挖走掏空,原来对于给了自己生命的父亲,他的付出竟吝啬的如此可怜!一时间,肝肠寸断,心胆俱裂,他蹲下身子用手掌埋住了脸,积压在胸中的悲伤一齐奔涌出来,穿过冰凉颤动的指尖,无声的流淌下来。
日本宪兵终于盘查完毕,列车员说了一句“谢天谢地”,赶紧关上车门。火车长嘶一声,又轰隆隆开始了下一段旅程。秦大成吁了口气,走到厕所门口正抬手要敲,却听见里面传出断断续续隐忍的哭泣声,他迟疑了片刻,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司令重新回到他对面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脸的肃穆,除了眼睛难掩的红肿,神色并无丝毫失态。秦大成递过毛巾,想让司令擦把脸,却被司令摇着头推开,“我闭会儿眼,有事喊我。”说完就调整了合适的姿势,抱着胳膊倚着车窗顾自闭目养神,秦大成轻手轻脚的给司令胸前搭上一条毯子,司令不耐烦的晃晃身体,毯子很快滑落在地。
车过黄姑岭时,没人提醒,司令自己就醒了,他撩开窗帘,向着苍茫的群山投去了短促而凝重的一瞥,长睫下微红的眼眸很快泛起晶莹,他的喉结涌动几下,放下窗帘,又重新闭上了眼睛。秦大成把司令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看在眼里,那拼命克制的面容依然不时流露出哀伤的神情,秦大成心里只盼着到奉天后,司令能在大帅灵前,痛痛快快的大恸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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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奉天。
鼎丰茶楼门口,秦大成靠在街角,不时从帽沿底下打量着过往的人群。当午太阳正是直射,但站在四岔路口还是觉的冷,穿堂风冽冽的吹着,卷起一阵阵夹沙带土的阴风,街道和房屋都像雾似的凝滞不动,一切都笼罩在凝重的使人窒息的灰色中。
秦大成看了看表,十二点,走的时候张小姐嘱咐碰头的时间已到。他有些着急的左右环顾,想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寻找那张白皙清瘦的小脸。突然,一只大手搭住了他的肩膀,秦大成的心顿时提到喉咙口,他慢慢的回头,手已经开始去摸腋下的手枪。
“怎么?还要和我作对?”来人敏捷的按住了秦大成意图不轨的手,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出现在秦大成面前。
“是你?”秦大成很是惊讶,很快又警觉起来,“干什么?想算陈年旧帐不成!”
“你砸我诊所的帐,咱们以后再算。”杨骥生压低了嗓音道,“张小姐让我来的,快带我去见你们司令。”
毅卿坐在靠窗的位子,阳光透过玻璃撒在桌上,许多纤细的尘埃在光中凌乱飞舞。他伸手去触摸,才发觉这光亮根本没有温度。他失望的缩回手,略微不解的蹙起眉:当年天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一张脸被透进的阳光晒的颧骨边两团酡红,怎么今天摸去竟是冰凉的?难道父亲走了,把东北火辣辣的大日头也一并带走了?他看了看四周,陈设还是老样子,伙计也还是那几个熟面孔,连桌上的碧螺春,都和当年一样在沸水中几番沉浮。只是物犹在,人已非。当年他拖着病体跟天佑溜去西北劝文虎回头,回家毕竟还能听见父亲的责骂,看见父亲的怒容。如今,他同样遍体鳞伤的回来了,却再也没有人打他凶他呵斥他,死水般的空气中像是蛰伏着无数双眼睛,无声的嘲笑着他的孤独。帅府就在不远处,他总算不是无家可归,但是,没有了父亲的家,还能叫做家吗?
一阵楼梯响,秦大成领着杨骥生上来了。没等毅卿开口,杨骥生先自报家门,“本人杨骥生,令弟述卿叫我大老杨,常司令可有印象?”
毅卿猛然记起小弟曾和自己说起过这位朋友,当年的仗义相助还没有当面道谢呢!他诚恳的站起身来,“当然记得,杨先生当年的义举,我一直无从答谢,心中甚是惭愧。”
“常司令不必客气。”杨骥生见这张清俊的脸竟比当年昏迷的时候还要憔悴苍白,不禁感慨世家子弟的不易,“张小姐让我转告司令,一会儿她和松井正雄一起过来。”
毅卿的眉心微颤,“松井正雄?张淑云想干什么!”
“很多情况你还不了解,先别冤枉了好人。”杨骥生坐了下来,“盛京饭店现在是剑拔弩张,杨槐林在那里架了几十挺机枪,只要大帅的死讯确凿,必生哗变!东北军内部一乱,关东军自可乘虚而入,东北危矣!张小姐手无兵权,以一介女流弱质假意与日本人周旋,为司令你赢得时间,实在是令人敬佩!”
杨骥生看了一眼楼下,又加快了语速,“张小姐以司令未婚妻的身份,告诉松井正雄,司令你有诚意与日本人合作,恳请关东军在此非常时期,不要有落井下石之行动。只要司令能顺利主政东北,日本的二十一条都好商量。”
秦大成恍然大悟,“我还奇怪呢,去的时候一路盘查的可紧,怎么回来的时候过了柳条湖,就再没有日本宪兵的踪影了,原来是张小姐稳住了鬼子的老巢啊!”
毅卿沉默半晌才喃喃道,“真看不出来,她文文弱弱的一个人……”
“司令对自己的未婚妻还是不够了解呀!”杨骥生惋惜的看着毅卿,珠玉在侧却浑然不知,灵秀如常毅卿竟也有如此目浊的时候,“等下他们来了,司令千万不要有任何表态的话,只管摸棱两可便是。”
毅卿会意的点头,心中又生疑,“空口无凭的,松井正雄会这么容易相信张淑云?”
杨骥生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本来她不让我告诉你,但是司令你作为一个男子汉,一个军人,总是要比一个女人有承担,也许能有更好的法子。”见毅卿的目光已经充满急切,他终于咬牙说道,“张小姐为了打消松井正雄的顾虑,将警备团的人打扮成民团,闯进帅府,拿走了帅印,在二十一条上盖了章。”
毅卿惊诧的直视杨骥生,“你说什么?”
杨骥生摇摇头,“她是死也不肯连累你的。帅印上是大帅的名字,盖章的时候大帅人已经不在了,日后司令也好有推委的借口。松井正雄虽知道这点,但也明白中国人最讲一个孝字,认为盖了父帅的印章,司令作为子弟不敢不执行。就是这一步,她也替你想好了。松井正雄想撮合司令你、郭庭宇、杨槐林一起细商二十一条,张小姐已经决心在会上将私盖印章的事情一力承担下来,她说,张淑云并未与司令成亲,也与常家并无干系,带着民团私闯帅府,可以视同盗窃之行径,只要她一条命,就可了结此事而不落人口实,这是保住东北最轻的代价了。”
听闻此言,毅卿和秦大成都惊的目瞪口呆,秦大成含着眼泪叹息,“大帅临终前嘱咐,让司令回来娶张小姐过门,张小姐一直眼巴巴的等着这一天,她怎么狠的下心……”
毅卿眼眶发红,艰难的喘了口气道,“有我常毅卿在,还轮不到她去送死。”
秦大成发现司令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肌肉绷得铁紧,垂在桌面下的手死死的抠着大腿,他倒吸了口凉气,司令的伤又发作了!急忙从箱子里拿出几支针剂,“司令,要不要再打一针?”
杨骥生奇怪道,“常司令生病了?”
秦大成忙答,“我们司令刚做了腹部手术,又挨了五十军棍在背上。”
杨骥生只觉一股凉气从背后窜起,好家伙!这要是换了自己,早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他佩服的看着面色苍白冷汗连连的毅卿,走过去接下秦大成手里的针剂,才看了眼标签就皱起了眉头,“杜冷丁?”秦大成在一边插嘴,“这玩意儿好使,一针下去就舒服了。”
杨骥生哭笑不得,“真是急病乱投医,这种药打多了会上瘾的!你们司令上回打是什么时候?”
“上火车前。”秦大成答道,“有一整宿工夫没打了。”
杨骥生犹豫了一下,“间隔时间勉强凑合。”又见毅卿已经虚弱的软在椅子上,便麻利的拿出注射器,将药剂灌入针筒,“让我来吧,这个时候也只能拿它救急了。”
松井正雄跟着张淑云走进鼎丰茶楼的二层雅座,他惊讶的发现,多日不见,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逊眼神冰凉,从来趾高气扬的小东西,竟变的如此安静苍白,如同一滴透明而脆弱的露水,静静的恬靠在窗边。趁着起身握手的当口,松井正雄注意到毅卿的身形愈发消瘦,眼睛里凝着深深的忧伤,他脑子里很快闪过“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的诗句。自诩为中国通的松井正雄一直很看不起支那人,认为他们都是劣等的种族,可是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他又爱的极深,诗词、音律、书法、绘画,无一样不令他赞叹,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个“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的佳公子。他不自觉的握紧了掌中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不像女人那样绵软无力,而是透着清朗的骨感,松井正雄竟久久拖着忘了放开。
毅卿漠然的把手抽出来,长睫下幽深的双眸令松井正雄不能移开视线,“松井司令请坐。”
“对对,大家都坐吧!”张淑云赶紧打破僵局,张罗着关东军几个随行的副官和秦大成坐下,杨骥生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松井正雄看着张淑云有些腼腆的给众人倒茶,不觉惋惜,如此佳儿竟许了这等姿色平庸的女子,不般配啊!他想起东京的歌寮里,歌伎们分为俗品、艳品、清品、逸品、珍品和妙品六个等级,而眼前这位东北王公子,当超越六品,称的上仙品也!
松井正雄把玩着薄胎茶碗,脸上流露出悲色,“贤侄啊,我和令尊是老朋友了,他去北平前,我们还约了要去云居山泡温泉,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也不知道令尊现在如何了,方才听淑云小姐说,怕是不大好。”
“谢松井司令关心。”毅卿淡淡的垂着眼,“百事孝为先,我从北平回来,本该立刻赶去父亲床前侍奉。无奈家门不幸,有人乘机作乱,我如今势单力薄,偌大的奉天,能依靠的常家故旧,也只有松井司令你了。”他哀伤的叹息道,“一点家事,还要劳动关东军,真是过意不去。”
松井正雄难得见到毅卿如此温顺的讲话,当他是被杨槐林逼宫,走投无路了。心里竟生出几分怜惜,他爽快的笑道,“贤侄何必客气,咱们来日方长。”
当已换了一身戎装的毅卿带着松井正雄、张淑云秦大成以及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站到杨槐林面前时,杨槐林惊的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烟斗搭在嘴边忘了吸,几星红火渐渐衰弱,直至毁灭成一缕呛鼻的黑烟。
“杨军长,谢谢你这几天替我为大帅警戒。”毅卿傲然睥视着杨槐林的窘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现在带松井司令去探望父亲的伤势,杨军长可以撤兵了。”话虽不重,却铿锵的不容置疑。等杨槐林纳闷又憋屈的抬起眼,毅卿已经身板笔挺的往饭店走去,穿着军靴的长腿迈开大步,磕着石板地一串脆响。
松井正雄心生叹服,刚才还是窗边安静的令人生怜的小露珠,穿上军装马上变了人似的英气勃勃,这个常毅卿,果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呀!他正要跟上,却被杨槐林拉住,“松井司令,咱不是说好了么,你们关东军在半道截人,我们在这儿等大帅咽气后,让四少爷来主政。可他怎么回来了?你们不会变卦吧!”
“没错,我变卦了。”松井正雄自信的一笑,“劲敌收服之后,便是一颗最有用的棋子。”
松井正雄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哭声,推门一看,张淑云秦大成和另外几个副官正跪在床前哭的伤心,床上的人已经被一张白布盖住了脸,露出的手腕上带着一块精细的瑞士表,那是常复林的贴身之物。松井正雄心里掠过一瞬间的惋惜:亦敌亦友十几年,他已经把和常复林周旋当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如今斯人已去,他竟有几分“平生再无敌手”的寂寥。
松井正雄把目光投向依然长身挺立的毅卿,和他的父亲相比,这个年轻人太柔软太青嫩了,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常复林一样倔强刚毅而又长袖善舞。不过此刻,他倒是表现出了属于军人的那份隐忍和坚强,肃立着没有流一滴眼泪。
“松井司令,家父已经去世了。”毅卿转过身来,主动握住了松井正雄的手,“他一定很高兴,有你这位老朋友来送他。我答应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只是恳请松井司令宽限几日,让家父入土为安。”
松井正雄见他说的恳切,也盖了毅卿的手背轻拍着,“葬礼的时间请务必通知我们,我会带关东军司令部的同僚前去吊唁。”
毅卿面沉如水的点着头,直到松井正雄被日本兵簇拥的背影消失在窗口的视野中,他才缓缓走到床边,伸手掀开父亲脸上的白布,久久的凝望着那僵硬青紫的面庞,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张淑云眼泪汪汪的扶着床沿,听着身边沉重发涩的呼吸声和哽咽声,心都要被这声音搅碎了。她竟然不敢抬眼去看,只是觉出余光中那身军装在不停的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请看文的朋友们多留言吧,很希望看见大家的建议,最近自觉有点瓶颈……
四十三
潼关的早晨,和往常一样,梁文虎在书房前的槐树底下打完了一套罗汉拳,就闻见了伙房里飘出的热腾腾的羊肉汤的香味。羊肉泡馍,这是潼关人常吃的早点,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一碗热乎乎的泡馍下肚,每个毛孔都透着暖和的舒坦。
原本帅府的早餐很讲排场,大小几十碟,梁文虎接掌帅印以后,下令减免赋税,缩减帅府日常开支,平时吃用都厉行节俭。省下来的钱都贴到了西北军士兵的伙食上。梁文虎明白,对于西北军的将领来说,不仅薪水可观,而且多半在三晋各地经营着自己的产业,不说富得流油,至少家底殷实。而普通士兵就不一样了,乱世荒年,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去当兵,无非是扛枪打仗,当兵吃粮,混个肚皮囫囵饱。拨到各个师的军饷,最后能落到士兵饭碗里的多少打了折扣,所以他便以自己的名义将钱发到各个师部。各级长官看到司令连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贴补士兵伙食,谁也不好意思再伸手揩油。为了这件事,梁文虎还特意请了几个军长到帅府小住,一日三餐,朴实无华,两天下来,几位军长先后惭愧而去,这几个军中的士兵伙食立时有了改观。参谋长夏远章作为两朝老臣,见梁文虎爱兵如子,在军中的威望与日俱增,便借了这个机会在军中清理帐目,竟清查出各师私自截流的黄金一千多两,在大小军官都胆战心惊寝食难安时,梁文虎却将各部队的后勤官来了个大对调,并宣布既往不咎,再查严办。后勤官们在感激司令宽贷之余,对新接手的帐目更是不敢马虎,生怕自己替前任背了黑锅,上上下下竟又查出了六百多两。夏远章和梁文虎,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把西北军“一笔钱两本帐”的痼疾一举扫清,梁文虎更是借此成为了西北军实至名归的当家人。
只是,即便是这样,也依然有人在报刊上撰文讽刺他为“高宅羊肉香,寒门野菜汤”,梁文虎一开始还差人打电话去报馆抗议,后来便也听之任之了,想起自己当年竟然还曾因为几句编排大哥的民谣而对大哥满心怨愤,就忍不住的愧疚难当。
院子里,五岁的辉儿正和钱伯的小儿子追打着玩兵捉贼的游戏,嬉闹的笑声与醉人的香味四溢。曾婉莹在餐厅里专心的帮梁文虎将馍掰成均匀的小块,丈夫曾经说过多次,这样的事,交给下人去做便可,但她总觉得下人的手不干净,还是一如既往的每天坚持。夜里下过雨,石板地容易滑倒,她不时透过大敞的门,留心着奔跑玩闹的儿子。
她的目光穿过空旷的庭院,绕过孩子们的追逐打闹,落在了院子的那头,被夜雨洗的格外碧绿的柏树底下,挺拔的丈夫已换好了一身戎装,正静静的看着孩子们开心的玩耍。她的心里泛起一丝惆怅,知道他又要去军中视察军务了。这个英俊而沉默的男人,在新婚的第一晚就躲着她,宁可一个人呆在郊外的山坡上看月亮,也不肯踏进洞房一步。也许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即便是现在,他对自己的关切也并非出自男女情爱。他似乎只属于他的士兵,他的军务,也许有一天,还会属于他喜欢的女人。而她,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就像现在一样,隔着一段并不遥远的距离,两两相望却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和温度。
曾婉莹的鼻尖有点发酸,这就是命啊!她的这一辈子,从新婚之夜开始就已经寂寞的收场了。曾经那个威仪的令人敬畏的男人就像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一样,慢慢的溶解在了岁月的空气中。只留下铁一样刚硬墨一样凝重的背影,横亘在她和丈夫之间,成为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凄凄的自怜着,却不知道,丈夫此去并不是视察军务,等待她的,又将是一次长长的别离。
当常复林的死讯传到潼关,梁文虎浑身一震,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家赋闲的日子该到头了。尽管,他身上的刺刀伤并未痊愈。
一夜枕上听雨,辗转不能成寐。梁文虎睁着眼干躺了一宿,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一大早就给夏远章打了电话,召集军长以上开会。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出兵北平。
此时他看着孩子们的嬉戏,心头却分外沉重。东北军一路向山海关外集结,北平兵力正虚。倘若让北伐军别部占领北平,形势对毅卿便是腹背受敌,更极易与澜生所部山东军起摩擦。所以,这个时候,由西北军接管北平是最合适的,他要让毅卿在对付日本人的时候,有个可以信任的后方。北平的青天白日旗,只能也必须从他梁文虎的手中升起!
远在香港的段天佑,听了常复林的死讯也是一夜未眠。身边的吟香被他三番五次翻身惹的迷迷糊糊抱了被子侧过身去,均匀而甜美的呼吸渐渐轻缓。段天佑从背后搂住吟香的水蛇腰,把温软玲珑的小身体紧紧的拥在怀中。他把脸贴在吟香的鬓角,轻轻的吻了吻那纤巧可爱的耳垂,突然从眼角滚下一大滴无声的泪,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常复林死了,不知道青灯古佛相伴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是喜是忧呢?也许,会和自己一样,只觉得难言的苍凉寂寞吧!父亲曾经说过,他与常复林之间,不能单用一个“恨”字来形容,更有几分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几分人前背后的彼此玩味。如今,一个浮云散尽,一个心如古井,还有张炳昌,梁成虎……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帅,随着他们的谢幕,多少悲哀,多少遗憾,多少不甘,都随了曾经的风流一任雨打风吹去。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属于父亲们的时代,已经永远成为了历史。
上个月,在天津郊外一座幽静的古寺里,他告诉了父亲自己和沈露露的婚讯。父亲佛一样从容淡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念珠很短的停顿了一下,仿佛最宠爱的儿子的喜讯已不能激起心湖一丝波澜,平缓的声音氲氤着檀香的暖熏,在寂静的禅房里久久回绕,“出将入相,成佛登仙,到头来不过一捧黄土,一缕轻烟。爹只想你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幸福的人,如此足矣。”
又一大颗温热的眼泪滚落,段天佑在黑暗中咽了一口苦水。当他一步一叩首的退出禅房的时候,父亲清瘦而寂寥的背影像一根针刺扎着他的心。他孤独的立在寺院的天井里,望着漫天飞卷的黄叶,想着父亲在青灯下熬白了两鬓的乌发,过去的岁月如潮水涌来,浓稠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记起九岁那年,他在教会学校里和德国公使的儿子打架,被捉去领事馆问话。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洋鬼子见自己的儿子被打的鼻青脸肿,气急败坏的要父亲亲自来领人。明明是那小洋鬼子先出口骂中国学生是猪,他看不过去才把那家伙按在地上一顿猛揍,结果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谁也不敢站出来作证。九岁的他孤零零的坐在领事馆阴沉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周围一张张事不关已的脸,委屈的放声大哭,幼小的心第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
就在他要把最后的一点力气哭尽的时候,一身戎装笔挺的父亲带着卫兵赶来了。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他只知道,父亲温暖的笑容一下子就把他从绝望和恐惧的深潭里捞救上来。德国公使不依不饶的要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儿子的卤莽,一向对德国人很尊重的父亲第一次毫不留情的驳了那洋鬼子的面子,他只听见父亲铿锵有力的声音,“我的儿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打人,如果你们有不满之处,我们大人之间可以商量。但是现在,我必须带他回去!”洋鬼子还是不甘心,父亲干脆利落的一扬手,三十多支枪齐齐上了膛,他看见父亲那由于仰视而愈发高大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公使先生,请你数数我们的枪,还用我多费口舌吗?”
那洋鬼子咬牙骂了一句什么,便愤然扭过头去。父亲走到他面前,一脸春日暖阳的笑。“嗨,别哭儿子,跟爹回家!”父亲对着他吆喝,然后像抱起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般轻而易举的将他环在臂弯里,稳稳的一步步离开了那个委屈伤心的地方。他挂着眼泪缩在父亲胸口,听着里面一记记有力的心跳,又累又困的沉沉睡去。
吟香半梦半醒的嘤咛一声,段天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弄的吟香鬓边也是潮乎乎的。他赶紧仰躺到一边,泪水很快顺着眼角落进了枕头里。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幸福的人……这就是父亲对他的全部期望,父亲对他,心一直是很低的,没有出将入相,没有光耀门楣,低的叫他这个做儿子的既感激又心酸。可是,爹你知不知道,要做一个幸福的人,是多么难啊!
他想起了沈露露,恐怕对于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十六岁女孩来说,幸福也已经遥不可及了。
他记起那个晚上,心里就有一股隐痛和愧疚在翻涌,他甚至分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是为了沈露露,还是为了他自己。灯下的沈露露,昏黄的光线掩盖了几分容貌的平庸,少女的含羞和纯洁曾令他一度产生极强的罪恶感。但是他没有收手,想要重振旗鼓的强烈愿望远远盖过了良心的自责。他终于还是像剥玉米一样把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一层层剥开,将那具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小身体压在了自己结实的胸膛下……沈露露是爱他的,虽然初次的亲密令她很慌乱,身子也很僵硬,但是她却努力忍受着蜕变为女人的痛苦,仅仅只在最初的一刻无法控制的咬住了段天佑的肩膀,她惨白而柔弱的小身体在不停的发抖,一双手却还紧紧环抱着段天佑匀称而矫健的脊背。段天佑在那一刻几乎想要停止,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事竟也会这样的无奈,这样的凄楚。
当床单上那一抹血红刺痛他的眼睛,当沈露露依偎在他胸前无声地抽泣时,段天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腐烂了,胸口的一大片都空了。
闻讯赶来的沈子谦看着衣不蔽体的女儿,看着那带着血迹的凌乱大床和只系了一条浴巾的段天佑,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抽了段天佑一个响亮的耳光。段天佑晃了两下,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不怒不恼的喊了他一声“爸爸!”
段天佑每想起这一幕,就觉得自己可恶至极可怜至极,一开始就充满了心计和愤怒的婚姻,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幸福?
他不经意的侧过头,身边的吟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寒星般的大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他掩饰的擦着腮边的泪痕,温柔的笑说,“把你吵醒了?”吟香半坐起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用下巴轻轻摩挲他的额头,一只手像哄孩子似的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份无言的温存使段天佑的眼泪又难以自持的滚落,他抓过吟香的小手,叹息着问道,“我娶沈露露为妻,你会不高兴吗?”吟香默默的摇头,嘴唇却先吻上了他的额角。他捉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两位姨太太已经被我休了,你这里我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来,你怪我吗?”吟香还是摇头,温热的气息吹在段天佑的耳边,“她是你的事业,我才是你的女人。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段天佑心中柔波涌动,猛的一翻身,温柔又粗暴的将吟香拖进自己怀里,他忘情的吻着她的脸颊、脖颈、肩膀,用力的想要把身下这具娇柔的躯体挤碎,冰凉的泪珠滴在两具滚烫的身体上,很快化成了热烈的汗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记得留言哦,先侧面描写啦,下一章继续虐毅卿
四十四
白蜡烁烁摇曳,高香袅袅生烟,随风微卷的白幔无助的拂过死亡的气息。毅卿穿着牵丝带缕的毛边孝衣跪在父亲灵前,身后是张淑云和一众披麻带孝的姨太太及弟妹们,消息已经送去了英国,二哥介卿和小弟述卿赶不及为父亲送葬,只好等到奉天后再去墓前祭拜。
在一群泪眼婆娑的姨娘和哭泣的弟妹中,毅卿显得清冷而镇定,他凝望着化过妆却依然僵硬的父亲静静的躺在那悲伤阴沉的楠木棺中,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是五内摧伤的悲痛和绝望。父亲,这个与他的生命联系最为紧密的亲人,就这样无奈的放弃了磨难他又成全他的世界,从容的躺在他倾注心血深深挚爱的儿子面前,带着“不知说生,不知恶死”的坦然与淡然。一百位高僧钟罄齐鸣的念着《往生咒》,父亲的面容也似乎在这天籁梵音里越发的温和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毅卿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十岁的他如同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被狠心的断了奶一样伤心委屈。而今天,他却像是与父亲正在无涯苦海里划船,父亲突然说:我划不动了,你来吧……不由分说就丢下了他,暗潮汹涌,只留给他难言的焦渴、无望和被抛弃般的痛苦。
三姨娘和四弟士卿因为吵着要对私闯帅府的张淑云动家法,被毅卿派人关进了私牢。要是往常,他必定不会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对付本就与他不和的这对母子,但眼下局势非常,他也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杨槐林前来吊唁的时候,毅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果然,杨槐林左右扫了一圈,没有看见三姨太和四少爷,便青着脸站到了一边。同来的郭庭宇小声提醒他要注意分寸,并对毅卿抱以歉意的目光。毅卿深深的冲郭庭宇还了个礼,郭庭宇神色复杂的叹了一口气。
吊唁完毕,毅卿约了郭庭宇和杨槐林在鼎丰茶楼会面。三支卫队将茶楼围的水泄不通,气氛格外紧张。新军大多在关内作战,郭杨两家在奉天的兵力要远胜过毅卿,因此杨槐林显然并没有将这次赴约放在眼里,亏了老上司郭庭宇路上呵斥他莫要太骄狂,才微微收敛了些。
毅卿臂上缠着黑纱,一脸悲伤的神色未褪,恭敬的为眼前两位叔伯辈的元老倒茶。杨槐林冷言冷语道,“小常司令这样客气,我可受不起。”
毅卿看了郭庭宇一眼,“两位都是跟随我爹打江山的兄弟,是我的长辈,晚辈尊敬长辈,是理所应当的。”
“原来你也懂这个理儿啊!”杨槐林嘲讽道,“以前你挤兑我们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过啊!怎么,现在身边没兵了,就想学刘备那家伙韬光养晦夹尾巴做人了?”
郭庭宇皱着眉头劝道,“毅卿是真心想和我们讲和,大帅去了,咱们做长辈的该帮衬着点儿,你胡子一把了,还和小孩子较劲,真腆的下脸!”
“小孩子?”杨槐林把茶碗一顿,水花如碎玉飞溅,“老郭,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咱们吃他的亏还少吗!和咱们抢兵员抢装备不说,前几年还撺掇大帅整了个什么军官文化水平等级,把咱们一块儿干土匪时带出来的老兄弟们撤下了三分之一,那些兄弟们跟咱们打过多少恶仗,哪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竟被他小常司令手下那些新兵蛋子挤的没了立足之地,老郭你说,这口恶气,谁替他们出!”
“杨军长,我不是没给他们时间学习,无奈有些人不思进取,及时淘汰了总比上了战场瞎指挥要好。”毅卿不卑不亢,还细心的帮杨槐林续上水。
“瞎指挥?书呆子才瞎指挥!”杨槐林一把推开毅卿拎着茶壶的手,“大帅的江山都是靠瞎指挥打下来的?我告诉你小三子,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就从辽东打到黑龙江,敢和老毛子拼刺刀!龙云喝过洋墨水又如何?还不是被北伐军吓的不敢过江!”
毅卿平静的看着唾沫横飞的杨槐林,“杨军长,你对东北军的功劳确实卓著,套用句老话,你吃的盐比我常毅卿吃的米还多。所以,晚辈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听听两位元老的意见。”
“不成熟?”杨槐林哼了一声,“不成熟的话你也敢讲给我们听?怕是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不过小三子,我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新军分散在绥远、热河、京津等十几处地方,龙云就是有千手观音的本事,恐怕一时也难以集结出关,你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想逼我们就范,小心引火烧身!”
“我这把火,还想请两位帮着添柴火呢!”毅卿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郭庭宇,郭庭宇面无表情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晚辈仔细想过了,东北军总这么派系分明也不是办法,军队讲的是令行禁止,拉帮结党伤的都是东北军的元气。如今父帅去世,我常毅卿虽无大才,但有幸受门荫之佑,即将主政东北,实在不想再搞内外之别。我知道,两位怕我主政后分亲疏,重新军,伤了两位多年的根基,由此对我颇为戒备。”
杨槐林斜着眼,轻慢的翘着二郎腿,“说啊,接着说,我倒想听听你小三儿还想玩什么花招!”边上的郭庭宇却一直沉默,两只手指捏着茶碗盖轻轻的吹着烫茶。
“两位要是愿意的话,我想把新军和郭杨两家的部队完全打乱,统一整编,军官职数可以由我和两位共同商议裁定。整编之后,我任总司令,两位任副总司令。你们各自手下仍能保留一个直辖军,并可协助我节制东北军全部。原先杨军长不是一直说我的新军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私人部队,连大帅都调不动么?现在这么一整编,新军分散入各家麾下,就不再是效忠我常毅卿一个人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杨槐林喝了一口茶,“呸”的一声啐出一口茶渣,“你当老子是面人呢!任你搓圆拍扁?副总司令,沾了个副字还好意思跟老子开口?这种装孙子的差使还不如当个师长舒坦!”
郭庭宇老好人似的劝道,“话别说的太过,和气要紧。”
“杨军长,你真是冤枉我了。”毅卿摇头直叹,“我是真心想让两位长辈发挥才干,和我一起守好父亲的江山。没想到,杨军长和我的宿怨竟然这样深……”
“你小子十七岁刚从日本回来,我就知道来了个硌色的主儿。你弄的那些个练兵新法,把兄弟们整得够呛,还在阅兵时当众出我的丑。”杨槐林冷笑道,“从那时起,咱们的梁子就算结下了,我不相信你小常司令能有如此容人雅量真心请我当你的副手!”
阅兵?毅卿在心里暗骂,都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个老东西倒真会记仇。当时杨槐林的部队不肯按新法练兵,队列走的歪歪斜斜,杨槐林作为一军之长却很不以为然。毅卿便在阅兵典礼上故意表扬,说杨槐林部作为土匪习气最盛的老部队,改观的难度最大,能有这般气象实属不易,特请杨槐林作为军长代表上台向全场诵读《士官操练简纲》。杨槐林以为毅卿奈何他不得,只能故意讨好,便欣然上台宣读。谁知递到他手里的却不是他熟读的那几段,中间有许多冷僻字,杨槐林在台上红着脸支吾了半天,念的磕磕巴巴,台下一片窃笑,丢脸丢到了家。毅卿想起杨槐林当时一脸的猪肝紫,眼光中流露出些许轻蔑,“我常毅卿一向不是小心眼的人,只要人无反我之心,我便有容人之量。特别是对你杨军长,我既然请你,自然会容你。”
“你想用几句轻巧话就骗我就范?笑话!”杨槐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不管你容不容我,老子反你反定了!东北没了你常毅卿,一样还姓常!老郭!我们走!”杨槐林气哼哼的转身踹开凳子就走,突然,一声低沉的闷响,杨槐林两眼发直的站住了,一股血红的细流从额心涌出,爬过鼻梁,流过脸颊,很快在下巴处凝集成一滴滴的血珠,渗落在军装前襟上。
杨槐林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高大的身躯便支撑不住的轰然倒下。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正冒着白烟,毅卿将勃郎宁手枪在掌中飞快转了一周,拔下消声器,优雅又干脆的把枪收进了腰间的枪套里。他怜悯的看着地上那具硕大的尸体,冷冷道,“忘了告诉你,我说的‘溶’你,是溶化的溶,不是容忍的容。”
郭庭宇惋惜的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他听不进去,你好言劝了这么多竟也是枉费。”
毅卿神情严肃的搭住郭庭宇的肩膀,“郭伯伯,谢谢你站在我这边。我答应你的条件一定兑现。”
郭庭宇落寞的笑笑,“我和你爹是生死弟兄,论情分,东北军里我们俩的渊源最深。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忍心老杨这个糊涂蛋把你往绝路上逼呢?”郭庭宇抬手盖住了肩膀上的那只手,却觉出了微微的抖动。他抬眼看去,只见毅卿脸色发白,额上密密的冒出汗来,神情也颇不自然。郭庭宇关切的扶住毅卿,“是不是太累了,回去休息会儿吧!”
毅卿强笑着点头,身子却难以抑制的颤抖,“外面杨槐林带来的人……”
“放心吧!”郭庭宇宽慰的拍着毅卿的肩,“杨槐林是我带出来的兵,他的人多少敬我几分。就交给我处理吧!”
毅卿强撑着依然不稳的身子匆匆走了,郭庭宇看着他带着卫队离开,脸上的笑意慢慢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严重超长!本来没想写这么多,死人嘛,易帜嘛,死了就死了,易了就易了,可是……事情却偏偏不那么简单!我真话痨!不知道第一卷还有多少章……
续上
对毅卿来说,争取郭庭宇和整编部队是两步险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枕着颗不定时的炸弹暂时打个盹,而最坏的结果,就是流血,就是哗变,就是他最最深恶痛绝的内战,一场范围小到只在东北军之间的内战!下决心和郭庭宇合作前,他曾经顺着父亲生前搭好的线,试图寻求美国人的帮助,可是约翰森的那个公使老爹满口含糊,久久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他派的人前脚刚从美国使馆出来,松井正雄的请柬就飞到了他的案头,邀请他去参观关东军一年一度的检阅。一辆辆长长的炮车从他眼前趾高气扬的开过,载着的炮弹上赫然刻着“USA”的字样,松井正雄眯着眼意味深长的笑着,毅卿的心瞬间沉入了绝望的寒潭:又一扇希望之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毅卿无从知道父亲在返回奉天前是怎么打算的,他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小心周旋。父亲的死,如同一场大戏拉开了序幕,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江季正派了特使劝说他易帜归顺南京政府,温为良来电鼓动他加入国党并主张改选政府,刘子昂秦凤成等拥兵自重的各路军阀与南京政府貌合神离,都想把他拉到自己一边,明里暗里的争斗很是激烈。关东军就不用说了,连日本天皇御赐的勋章都摆到了他的案头上,他眼都没眨就把那块刻着“御赐”两字的徽章丢给老仆张妈三岁的孙子玩儿去了,心想我常毅卿是堂堂中国人,你那弹丸之地的小胡子天皇凭什么“御赐”我?没文化的小鬼子,有本事别用我天朝大国的方块字!
毅卿端坐在桌边,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发呆,脑子里仿佛有一万件要紧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扯不开拎不清。他疲惫的揉揉太阳穴,想宽衣上床,手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意想中的武装带,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白西服,手腕的袖口上,两颗纯金的袖扣正在闪光。他恍惚了几秒钟,猛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这不,一对儿裹着金箔的大红烛正肆意的淌着热泪,激的灯心劈拉作响。他笑着拍拍自己的脑门,真是个糊涂蛋,几杯马尿落肚,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一声滞重的门响,撕破了夜的寂静。两扇雕花木门缓缓推开,一身大红喜袍的张淑云端着一只金脸盆出现在昏黄的光线中,柔光将她额边垂落的几缕发丝晕染出了朦胧的边缘,像是喜服上镶嵌的压金线。她一直没有抬头,从迈开腿跨进房间直到将手中的盆放在架子上,一直微垂着头。甚至连拧毛巾都是轻轻的,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吵了谁。
冒着热气的毛巾递到毅卿面前,他没有去接,却一把握住了那只捧毛巾的手,“这种事情,你大可吩咐下人去做,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张淑云微微一抖,怅然的看了一眼燃烧的红烛,幽幽的说,“我知道你也累了,等你洗完脸,我就去书房睡。”
毅卿怔住了,张淑云,哦不,现在应该是自己的妻子,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酒精烧的两颊微微发烫。直到张淑云见他不说话,黯然神伤的准备离开,他才如梦初醒的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你能不能……留下来……”
张淑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痴痴的凝望着他,眼中尽是迷离,他带了分羞涩的笑垂着眼道,“洞房花烛夜,新娘子跑了,我这个新郎倌怕是要被人嚼舌头的。”
张淑云依然痴望着他,眼里开始有泪光闪烁,“你不用可怜我,真的不用,我过的很好的,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寥寥几句话,竟数度哽咽,“如果是为了保护我,还是留点转还余地的好,就算你后悔了……”
“要是后悔,我还娶你做什么!”毅卿一把将面前的毛巾把子扫落在地,带着酒劲的话吓了张淑云一跳。毅卿看着她一脸苍白的震撼,心里竟生生抽出几丝疼痛来。他慢慢站起身来,向着近在咫尺的新婚妻子张开了双臂,“你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一辈子都是,永不后悔。”
张淑云的嘴唇开始发抖,她迟疑的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终于迎着丈夫温柔的目光扑进了那朝思暮想的臂弯里。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嘤嘤的哭,把天大的喜悦和天大的苦楚都一同倾泻在这汹涌的泪水里。那双有力的胳膊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仿佛要将她填进胸口里去,她有些胆怯的去触碰他的后腰,指尖在初初的一丝颤动后,终于坚定又缠绵的环上了他的脖颈。他侧过头,轻轻的咬住了她的嘴唇,试探似的滋润着她枯涩的唇缝,突然,他的呼吸粗重起来,近乎噬咬般的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她半闭着眼睛,心底一阵阵柔波激荡,幸福来的如此奇妙,像是整整等待了一个世纪,又像是只在须臾之间,她看见他微翘的长睫毛在眼前颤动,挺拔的鼻梁间有一抹华丽的伤感,她如同一片飘零的花瓣,在他亲吻的旋涡里渐渐沉入了水底。
他轻轻将她横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又轻轻把她放到床上。他依然甜美而温柔的□着她的唇,摸索着把她喜袍上的盘扣一个个解开,他的手指生涩的抖动,笨拙的每一个都要解上许久。他蜜色而光润的胸膛带着灼烧般的炽热,她小心翼翼的用早已滚烫的手轻轻的慢慢的去碰触,终于蜿蜒而上,紧紧抱住了他矫健又清秀的背脊。指尖摸到了成片成片的痂痕,她心疼的想要说话,却被他的唇一再覆住,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她渐渐在恍惚的神智中彻底沉沦,再没有天地万物,再没有俗世纷扰,像是前世今生里一场最惊心动魄的相逢,荒芜了时间,淡漠了痛楚,只有他沉重而诱惑的喘息流连在唇舌之间,紧紧交缠的两具身体,呼应着彼此的心跳,合二为一成两个人的地老天荒。
直到毅卿带着微醺的疲惫搂着张淑云沉沉的睡去,张淑云却还是圆睁着双眼睡意全无,她忍不住又半支起身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丈夫,那张睡梦中的脸庞优雅而恬静,越是凑近,慑人的俊美越是喷薄而出,让人忘记了一切忧伤的存在。张淑云伸手轻抚着毅卿的脸颊,心头有万千柔情涌动,这样的男人,哪怕是为他付出生命,也是一种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小常的第一次,本来打算让小常走纯情路线的,可是人家也二十五六岁的大男人了,又不是和尚,所以……亲爱的大大们,多捧场哦
四十五
在郭庭宇主持召开的东北保安委员会议上,毅卿被正式任命为东北军新任总司令。得票与毅卿相同的郭庭宇亲手把总司令的佩剑和印章交到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手中,他紧握着毅卿的手,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让毅卿一直戒备的心颇受感动。郭庭宇说,如果大帅好好的走,那百年之后,他一定当仁不让,必与毅卿再较高下。可如今,大帅是死于非命,当以子继之,不改父帅之志,是为孝道。
毅卿带着尘埃落定的疲倦和释然回到帅府,有一个人已经早早的等在了客厅里。毅卿大喜过望的疾步走到那人面前,照着肩膀就是一拳,“你韩大少总算来了!说!为什么不来喝我的喜酒!”
韩澜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慢慢的绽开一缕微笑,他突然把手伸到毅卿颈后,手腕一用力,将自己的肩膀重重的撞上了毅卿的左肩。毅卿两手端住澜生的上臂,两人开心的相视大笑。及肩礼,这是兄弟之间、男人之间特有的仪式,左肩的撞击,将胸腔里搏动的心跳也一起传递给了对方,这是何等的信任与情意!两张同样俊朗的脸庞在明亮的光线照射下,焕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如果不是戎装在身,真会令人误以为这是一对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玩伴。
“英雄正是得意时,不住温柔住何处?”澜生见毅卿一脸神采,笑着拿起桌上的一个天鹅绒匣子,啪的打开在毅卿鼻子底下,“喏,给你的新婚礼物!”
一对儿温润的翡翠挂件静静的躺在红丝绒之中,两块碧绿通透的美玉正好合成了一颗心的形状。毅卿看出这是上好的翡翠,不过还是故意努努嘴,“就这个呀,你老兄也太小器了吧!”
“你可别不识货!这是上好的老坑玻璃种,我从人家缅甸亲王那里搞来的,有钱没地儿买!”澜生啪的关上匣子,叹气道,“无奈有人眼拙,我是空怀其璧呀!”
“我知道这种玉很难得,也许五年十年都碰不上一块。”毅卿表情沉淀下来,“本来是为你自己准备的吧!”
澜生愣了一下,无奈的指了好兄弟半天,才摇着头说道,“说你是心较比干多一窍,果不其然!好吧,我承认,本来这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可现在我用不着了,就忍痛割爱送给你吧!”
“用不着?难道你一辈子不成家了?”毅卿听说了小月霜遇害的消息,于是安慰的拍着兄弟的肩,“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
“婚是要结的,我要打一辈子光棍,我爹非剥我的皮不可。”澜生苦着脸扬扬眉毛,又捶捶自己的胸膛,“不过,这里面已经空了,和谁也凑不成完整的,要那心形的挂件儿何用?”
“你这么想可不厚道,既然娶了人家,就要好好待她。”毅卿严肃道,“就算你和小月霜爱的再惊天动地,又与人家何干?怎好伤及无辜?”
“你真是菩萨心肠……”澜生笑看着他,“父亲大人要我成亲我不敢不从,但我可以跟人家姑娘摆明讲清,她要是嫁过来,肯定是个守活寡的命,试问哪个还敢来?”
“那可不一定。”毅卿长睫下的眸子波光流转,“以你韩大少的行情,没准真有飞蛾扑火的人。”
澜生笑着摇头,“我爹替我寻的亲事,必定是出身望族。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也许还贪图个富贵荣华,人家名门小姐图什么?肯定是来了一对吓走一双。”说着又看定毅卿,“张小姐总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难得她这样痴心,你这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了。不过我这个人死心眼儿,不像你会变通。”
“你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自己就不能变通?你不试着去了解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别人的好?”毅卿恳切的看着好兄弟那双笑意盈盈却依然带着暗伤的眼睛,“你可以把小月霜永远藏在心里,但你不能把自己永远藏在回忆里,人总还是要向前看。”
“男儿两行泪,一行为苍生,一行为美人。”澜生轻叹,“等我把那一行也流干了,你再劝我这些话吧。现在我还没到举步不前的时候。”
“痴情和痴傻只有一字之差,我看情种和孬种也不过一步之遥。不敢正视遭受的变故,只知道逃避,不是孬种是什么?”毅卿按了澜生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原来我不比你倔?抗命,顶嘴,离家出走,哪样没干过?可是父亲一去,脑子里留着尽是父亲的和颜悦色,尽是我俩好好说话的景象,以前那些自以为有主见有胆色的事情反而是想都不愿想。人生有很多选择要经过时间的锤炼方能显其正确,你爹为你挑的婚事也许不合你的意,但以韩大帅的阅历,他定会为你挑一个对各方面都最合适的妻子。”
“所以你就娶了张淑云?就因为她合适?”澜生很快接过话,眼睛失望的暗淡了几分,“没想到你也会这样劝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爹原本把主意打到了沈美绮头上,后来听说沈家已经对她的婚事有了打算,只得作罢,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毅卿明显一震,不过很快便转了淡然的口气,“我既已娶了张淑云,便不该再有别的想法。”
“甚至连打听的兴趣都没有了?”澜生留心观察着毅卿的表情,“你和沈美绮真是天生的一对,她原本还在犹豫家里为她安排的婚事,一听说你的喜讯,马上就答应了。我来之前曾见到过她,问她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她说的竟和你一模一样!她说你既已娶了张淑云,定不会再有别的想法,再藕断丝连,倒显的她没有肚量了。”
毅卿的情绪明显有点低落,他故意朝澜生挤出一点笑容,“她能理解我,真是再好不过了。”
澜生皱起眉头叹气,“我不相信你当真不想知道,告诉你吧,沈美绮要嫁的人是江季正,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
“果然是他……”毅卿喃喃几句,突然大惊失色的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你爹想让你娶沈美绮!”
澜生忧心忡忡的看着毅卿,“你总算听出话头来了,如果你真的心如止水,又怎么会乱了方寸到现在才发觉?连老朋友都诓,该打!”
毅卿却完全没有了说笑的心情,用手干搓了把脸,微侧过头落寞的问道,“你爹已经决定易帜了?”
“德国承认了南京政府,我爹靠着他们起家的,不敢和老后台翻脸。”澜生看着毅卿一动不动的侧面,伸手摁住了兄弟的肩膀。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父亲的不信任,父亲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能撑住这内忧外患的局面,生怕跟着东北军这尊泥菩萨会倒大霉。不过,这些话被韩澜生不假思索的省略掉了,他接着说,“我来就是给你提个醒,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毅卿沉默半晌,朝掌中呵了口气道,“比起爹来,我差的太远了。”
述卿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二哥介卿和他八岁的儿子迈尔斯,中文名常子航。常介卿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大西楼,还没进门就红了眼眶,而小子航却睁着一双微蓝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不时还缠着父亲用英语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述卿跟常三打听,说哥哥一早就去了奉天警备署,他二话没说领着二哥和侄子径直找了过去。一年零两个月,四百二十多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战场上的哥哥,特别是在父亲过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呆在万里之遥的英国,简直像个逃兵一样可耻。他一刻也等不住了,他甚至在心里想了无数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紧紧的、紧紧的拥抱自己最亲爱的哥哥。
在警备署门口下了车,述卿迫不及待的就往办公室走去。那扇熟悉的红木门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厉害,顶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想走快些,脚下却跟踩了棉花似的,偏偏慢的要命。门是半掩着的,他正想像个绅士般轻叩三声好让哥哥由衷的夸奖他有长进,手却突然僵在了半空中。木门和墙壁间一尺来宽的门缝中,哥哥仿佛被前胸夹后背的禁锢在这细长的视线里。阳光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将婆婆娑娑的通透明亮在书桌上流淌成了水波。哥哥,就在一片潋滟的光亮中,静静的靠着椅子背,脸上,是两道发亮的水痕,从华丽而伤感的睫毛下,一直蜿蜒到玉琢般的下颌。
述卿停住了脚步,他从来没有见过哥哥像一枝枯白的秋叶般颓然垂落在椅子上,印象里的哥哥,永远都是那么挺拔刚强,如同一棵不会弯折的白杨树,舒展着与生俱来的高傲与风流。以前哥哥也会哭,但脸上的表情总是倔强不屈的,仿佛泪水背后正在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可是现在,哥哥的神情那样苍白柔软,甚至带着一丝自怜的哀伤,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重震撼。
述卿正要推门进去,却见哥哥眉头陡然皱起,绝望而迷茫的从椅子上挺起身来,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匣子,重若千钧般瑟缩的打开,右手拿起了一支注射器,慢慢的扎向自己左手臂弯处。
一瞬间,述卿的眼珠几乎要挣出眶去,哥哥……哥哥这是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不抽了,总算可以更新了,确实最近也太忙了,各位大大,久等啦!
续上
“哥!你在干什么!”述卿大喊着冲进去,虚掩的门被撞的吱呀乱晃。毅卿手一抖,针头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口,密密的小血珠很快渗了出来。“小弟……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毅卿飞快的把针筒和药剂瓶收进盒子里,也顾不上出血就撸下袖子,起身先抓了弟弟的手,“让我好好看看,这一年有什么变化?”
述卿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把手从哥哥手里抽出来,平摊在毅卿鼻子底下,“给我看看那药。”
毅卿盯着弟弟陌生的眼睛,背上肿胀的疼痛已经让他站立不稳,弟弟这句冷冰冰的怀疑更如同当头瓢泼,把久别重逢的欢喜和热络都浇灭了。他顾自坐下,重又拿出针筒,当着目瞪口呆的弟弟,往自己胳膊上麻利的注射了一针。疼痛终于开始缓解,他一扬手把空药瓶扔在弟弟面前,“看吧,是杜冷丁。”
述卿难以置信的看着哥哥,黑眼珠蒙上了一层晶莹的烟雾。在英国的时候,他亲眼见过瘾君子们发作的丑态,他觉得沾了毒品的人就如同一群黑暗里的蛆虫,无比肮脏无比恶心。他根本无法相信,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哥哥,他从小便视之为崇拜对象的哥哥,会变成这些渣滓中的一员。他连着后退了几步,失望透顶的摇着头,“真没想到,爹一死,你居然会用这种方法来麻痹自己。我原先以为我哥是条硬汉,多少大风大浪都压不垮的,原来不过是个没断奶的孩子,离了爹的身边就活不下去了!你毁了自己事小,可是常家呢,常家要怎么办?东北要怎么办?你简直是个懦夫!我看不起你!”
“噔噔噔”一阵鼓点般欢快的脆响,一身英格兰格子呢的小子航从门外飞扑进来,半身趴在书桌上侧着头看着毅卿,眼睛是溶化了蓝水晶一样的墨蓝,白的透明的皮肤衬着花蕾一样粉嘟嘟的嘴唇,可爱的如同画中的小天使。“三叔。”他用生涩的中文叫了一声,又咯咯笑着去看述卿,马上转了伦敦腔,“五叔叔,他是三叔,对吗?”
毅卿下意识的看向门外,只见二哥介卿一身素黑,手拿礼帽站在门边,脖子上的格子围巾在过堂风中微微翻卷。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沉重,显然,刚才的一幕没有避过他的眼睛。
“二哥!”毅卿很快站起身来,“刚到奉天,怎么不在家多歇会儿?”
介卿还没来的及答话,述卿就气哼哼的过来推搡着他就往回走,“二哥,走!咱们去爹的墓园,把小常司令的委屈和爹好好诉诉,让他老人家看看,他最得意的儿子没了爹,是个什么窝囊样子!”
“常述卿!”一声震雷般的怒喝,吓的述卿情不自禁的一抖,他背对着都能想象出哥哥此时的表情,后颈已经感觉到了两道愤怒的火辣。只听哥哥正在努力平复的声音,“小弟,你给我滚回来!”
这下轮到介卿推述卿了,述卿几乎是被二哥扯着拎到了毅卿面前。介卿毕竟年长一些,说话自是兄长的口气,“三弟,五弟还小,好好和他说,别伤了兄弟的和气。”
毅卿苦涩的笑笑,他实在是没想到,一支杜冷丁竟让兄弟间生分到了这步田地,更让他伤心的,是小弟根本没要他解释,就把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看成了懦夫和窝囊废。毅卿难过极了,以前他骂小弟,踹小弟,关小弟禁闭,往往都是因为小弟的不懂事把他心里的火煽的直窜,心头总是热的。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冷的就像沉进了冰水之中,从里到外凉意彻骨。他终于明白,心寒比愤怒何止难过千万倍啊!
“二哥,你带子航回去休息吧,我下午再带你们去爹的墓园祭拜。”毅卿歉意的看着久违的二哥,在子航那发黄的细软头发上摸了一把,“我有些事情要和小弟交代,中午在盛京饭店再好好给二哥接风。”
介卿明白自己和三弟五弟不是一母所出,有些兄弟间的事不好当着他讲,便很爽快的拖了子航回去,只留下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三弟,你要是打五弟,我这个哥哥可要打你了。”
门被关上了,通明而婆娑的光影中,兄弟俩直挺挺的相对而立。述卿眼里朦胧的水雾渐涨渐高,最后乌黑的瞳人都淹没在碎碎点点的晶莹当中。他恨恨的看着地上的空药瓶,突然一脚将它踢飞,药瓶在墙上应声而碎,述卿盯着一地细碎的玻璃渣子,眼眶里有晶莹涌出,“你留我下来,想和我说什么?是要解释爹去世你有多痛苦吗?还是要教训我不知死活的顶撞你这个新任司令?没错,爹走了,我也没在你身边,你肯定很孤独很痛苦,但是孤独痛苦就可以放纵自己吗?你教我说做男人最要紧的是坚强,可是你自己呢!你就是用杜冷丁来维持你的坚强吗!我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哥哥是一个只在人前风光的绣花枕头,是一个离了别人的依靠就自甘堕落的糊涂虫,大软蛋!”
弟弟带着哽咽的话,在毅卿听来如同玻璃渣子一样扎人,他寂寞而忧伤的看着弟弟的脸,隔着光线中凌乱纷舞的尘埃,有一种不真实的昏黄和朦胧。他幽幽的叹气,“区区一支杜冷丁,哥哥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了吗?”
“区区一支杜冷丁?”述卿凄然冷笑,“当了司令眼界果然不同了,杜冷丁你都看不上了。怎么,还想试试吗啡?大麻?英国有一种厉害的毒品,叫海洛因,一点点就可以让人□,那些人毒瘾发作的时候,能发出非人的嚎叫,做出世间最恐怖的表情,你也想和他们一样,快活一把?”
毅卿艰难的控制着颤抖的嘴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哥哥把你当成最亲的亲人,难道在你心里,哥哥一直就是这样一副嘴脸?”
“我也不想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述卿怨愤的看着哥哥苍白的面容,心酸失望一齐涌上心头,“可是你抽屉里的是什么?你敢不敢再拿出来给我看?你敢不敢给我也打上一针?”
毅卿的神色慢慢变冷,眼睛里也凝起一缕精芒,述卿感到哥哥仿佛在一瞬间被父亲的灵魂附体,连目光也变得如鹰一样冷锐。终于,冰冷的喝声响起,“来人,请郭副司令到这里来!”
隔壁文书室马上有人跑出去,在走廊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儿闷闷的脚步声。不多时,就在大楼另一头办公的郭庭宇匆匆推门进来,见了斗鸡样对站着的两兄弟先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兄弟重逢,怎么跟冤家见面似的?”
述卿鼓着嘴不搭腔,毅卿气愤难平的指着弟弟的鼻子道,“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不过打了一针止痛针,他就把我编排的猪狗不如了!早些年算是白替他担承了这许多责骂,我常毅卿真是有眼无珠,把这么个小白眼狼当宝贝似的供在手心里。郭伯伯,听说你家教有方,几个子弟都出落的稳重大方,不如你带去帮我好好管教一番吧!”
述卿羞愤的大声反抗,“你……你竟然让外人来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
郭庭宇也连连摆手,“不妥不妥,述卿是大帅的儿子,是少帅你的亲弟弟,我一介外人,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啊!”
毅卿瞪了弟弟一眼,“谁是外人?如果没有郭伯伯,东北姓不姓常还不一定哪!他是爹的结义兄弟,怎么就教训不得你这个小兔崽子?”
郭庭宇也苦下脸来,“少帅呀,自古君臣有别,教训述卿这种差使,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啊!你还是饶了我吧!”
毅卿见郭庭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得作罢。又冲着弟弟虎下脸来,“郭伯伯心疼你,我不心疼!来人,拖去黑虎厅给我抽十记马鞭!”
“你!”述卿几乎震惊了,他没想到万里归来,哥哥迎接他的居然是无情的马鞭,他简直出离愤怒了,“你自己打毒品,还不许别人说,你!你这是要毁了自己,毁了常家!你……你混蛋!”两个士兵架着双腿乱蹬的述卿走了,毅卿疲惫的瘫在椅子上,无奈的对郭庭宇叹道,“刚回来就骂我个狗血淋头,真叫人心寒哪!”
郭庭宇忧心忡忡的看着毅卿,“其实我早想劝你,伤口要是好些了,这玩意儿还是不打为妙,听说上了瘾可不好戒。”
毅卿颓然的摇头,“伤口倒是不太疼了,可是几个钟头不打,人就没精神。最近各方面的人频繁来访,我要不靠这玩意儿还真应付不住。”
郭庭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刚才少帅为何不与述卿讲清楚?”
“这算什么理由?他不会听的,没准又要搬出我跟他讲过的男子汉要坚强之类的话来噎我。”毅卿的眼神逐渐迷离,“何况这种滋味,没打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那份轻松舒坦,真是叫人欲罢不能呀!”
郭庭宇表情沉重的叹了口气,“少帅呀,听我句劝,等撑过了这阵子,军队也整编的差不多了,你还是抽个空闲把针戒了吧!”
“再说吧!”毅卿无力的摆摆手,“我现在每日都很乏,没气力去考虑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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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卿蹲在黑虎厅渍透了血水的木地板上,赤着上身,脸埋在膝盖里,哭的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心痛缩成了一团,连背上的十记马鞭都觉不出疼来了。吕得胜听着这哭声都觉心里发毛,正想给五少爷披上衣服,却被那抬起的一双红肿的眼睛和那一声凄咽的“滚开”吓了一跳。他为难的站在一边,突然门开了半扇,披着大麾的常司令出现在门口眩目的光明中,只见司令对他做了个走开的手势,他赶紧识趣的抬脚就走,带不忘把那半扇滞重的大门带上。
毅卿看着伏膝痛哭的弟弟,胸口也如钢刀□般的疼。十记马鞭抽在弟弟身上,却记记疼在他的心里。他想起长岭煤矿那次,自己在松井正雄和福元冒面前挨鞭子,父亲一定也是痛彻心扉,而自己当初投向父亲的眼光,一定和眼前的小弟一样,冰冷而怨愤。
“怎么不穿衣服?当心冻着了。”毅卿解下自己的大麾披在弟弟身上,声音已变的柔和。述卿又恨又怨的盯着哥哥,一双大眼睛里汪着令人怜惜的水光,他拿手一挡,光滑细腻的丝绒大麾水一样的流到了地上,“要是我冻死了,能找回以前那个哥哥,那我情愿冻死。”
毅卿有些动容的伸手去摸弟弟的脸,却被弟弟一偏头躲开。他无奈的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一瓶药剂,递到气鼓鼓的弟弟面前,“你不是要看我的药吗?喏,给你拿来了。”说着又往前送了送,“你看不看?”
述卿疑惑的看着笑的意味深长的哥哥,迟疑的接过那瓶药剂,就着壁灯看去,标签上的黑色英文很是醒目:巴文耐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说明:用于治疗止痛药所引发的成瘾性症状,有镇痛作用。很明显,这是一种治疗针剂毒品的药,述卿的表情微微舒缓,把瓶子递还给哥哥,“这是你找到的特效药?你准备戒针了?”
“不是准备,是已经戒了。”毅卿把瓶子装回兜里,“你刚才看到我注射的,就是这个。不过换了张杜冷丁的标签而已。”
述卿半信半疑的不搭话,脑门很快挨了哥哥一记栗子,“你小子连哥哥都不相信了?刚才你骂哥哥的那些话,不知道多伤人。哥哥几时骗过你?若是不信,你可以拿上我用过的针筒,去杨骥生那里化验一下,看看到底是巴文耐鲁还是杜冷丁!”
述卿撇撇嘴,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只不过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那你是什么时候注射杜冷丁上的瘾?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毒品的一种?”
“我当然知道。”毅卿深沉的看着弟弟,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述卿没有躲开,静静等着哥哥的下文,“我第一次打杜冷丁是退兵罗平之后,腹部进了两块弹片,因为擅自撤兵又被爹罚了五十军棍,马克大夫最初只在做手术的时候给我打了一针。可是这次的伤口太痛了,痛的我整夜整夜没法睡觉,经常要把脑袋往墙上撞,直撞的自己晕过去,才能消停一会儿。马克大夫说,杜冷丁这种东西,成瘾性不是很强,只要不是频繁长期的使用,不致于无法自拔。所以他在间隔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会帮我打针止痛。如果间隔时间不够,我又疼的受不了,他就把我绑在床上,免的我乱撞乱磕伤了自己。后来父亲出事了,秦大成跑来找我,当时我全身疼痛,根本无法乔装回奉天,只好央求护士又给我打了一针,这一针的间隔时间很短,但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回到奉天以后,局势非常紧张,关东军虎视眈眈,杨槐林又逼宫造反,这种时候我根本不能松一口气,所以那段时间,我打针很频繁,也渐渐有了上瘾的迹象。这个问题,我专门请教过你的老朋友杨医生,他说杜冷丁不是强成瘾的毒品,要戒除比较容易,有一种英国研制的新药巴文耐鲁效果很好,如果伤口愈合的差不多,它还能起到轻微镇痛的作用,只是这种药贵且少,他的诊所里弄不到。后来,我让军医秘密通过英国使馆买到了这种药,并在伤口结痂之后就停止了杜冷丁的注射。一开始确实有点难受,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述卿的表情已经完全和缓下来,另一只手也不觉盖在了哥哥手背上,眼睛里又蒙起了莹莹泪雾,“哥,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
毅卿笑着揪揪弟弟的脸颊肉,“今天在你面前的那些话,是说给郭庭宇听的。虽然他帮我除掉了杨槐林,又在保安委员会上力主我当这个司令,但我心里仍然拿不准该不该全然信任他。龙云前几天跟我说,整编军队的时候,郭庭宇把所有军部、师部、团部的这些直属部队,大半都安排了他的人。龙云怕他有反心,怕他架空我。所以,我要故意在他面前显的颓废,显的自大,故意向他示弱,就算他有反心,也要等他把老部队编入新的番号序列再说,”
述卿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又迷惑的问,“那郭庭宇到底有没有反心呢?”
“这个我也说不好。”毅卿轻轻摇头,“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应该不会起兵反水。新军的兵力是他的两倍,现在又正在混编,就如同几堆篝火落进了偌大的水田,任凭有天大的本事也烧不成气候的。只要东北不起内战,日本人就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东北也就度过了一个最大的危机。”
述卿心满意足的擦去眼角残留的泪痕,脸上也露出了雨过天晴的笑容,“哥,今天你真吓死我了,刚才我哭的脑子都晕了。”
“你也吓死哥哥了,那些牙尖嘴厉的话,叫人心寒到了骨子里。”
“所以你就借机报仇,抽我鞭子?”述卿哼哼着看向哥哥,“被你当成道具使了,还要挨鞭子,真是没天理。”
“才罚你十下,还换了软鞭,能有多疼?”毅卿拍拍弟弟的后脑勺,“蹲着干吗?快站起来!”
“起不来了……我腿麻……”述卿委屈的把两只胳膊举到哥哥胸前,三分娇憨七分耍赖的仰起脸,“哥……你架我起来嘛……”
毅卿含笑白了弟弟一眼,弯下腰去,伸手架住弟弟的腋下,使劲往上一提,谁料弟弟身子软绵绵的全不用力气,故意借着这股力道,整个人栽进了毅卿的怀里,二十岁大小伙子的身量竟撞的毅卿踉跄了两步。述卿却不管不顾的抱着哥哥的脖子,把头埋在哥哥的颈窝里,嘟嘟囔囔的说道,“哥,对不起,其实我在船上的时候就想好的,一见面要先拥抱你一下。可是那会儿一看见你打针,脑子发蒙,就什么都忘了,连话也不会说了。”
“我看你倒挺会说的,你骂我那一套套,哥哥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毅卿象征性的打了弟弟的后背一下,“从小到大,你这张嘴惹了多少打!总不长记性。”
述卿更紧的抱住哥哥,毅卿觉得肩膀上的脑袋也往自己颈窝里缩了缩,耳边传来弟弟吸鼻子的声音,“哥……真的对不起……我错了……”
毅卿觉得封冻了许久的心头悄然开出了无数朵柔软的花,甚至有两朵顺着升腾的暖意爬上了唇角,他发自内心的微笑着,双手轻抚着弟弟的脊背。弟弟的个头已经窜的很高,只比自己矮几公分,怕是走在伦敦街头的白人中间都不会显的寒碜。可是躲在自己怀里,那温软的身体所传递出来的依赖和熨贴,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许在他面前,弟弟根本就拒绝长大,永远都是那个牵着哥哥的衣角,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小女娃儿”。
回到家的第一晚,述卿失眠了。回想忙碌的一整天,挨打,接风,扫墓……该是累的沾枕头就睡才对。可是他睁着眼睛盯着黑而空洞的天花板,竟一点睡意也无。远远的似有隐约的叫卖声传来,是他熟悉的买卖调:冻柿子,甜的嘞……他正好奇夜阑时分怎会有叫卖声飞进这高墙深院里,仔细侧耳去听,却没了动静。心里无声的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想起父亲了。奉天的冬天,就着火炉子吃冻柿子,冰凉清甜的滋味再美不过。小时候的他最喜欢吃冻柿子,沿街叫卖的红柿子上盖着层薄雪,糖霜一样诱人。可房里的仆人张妈和几个丫头嫌外头的东西脏,总管了他不让吃,哥哥在日本,也是照顾不了他的馋虫。只有父亲,偶尔会到他房里,摒退了下人,从背后变出几个冻柿子来,看他吃的满嘴甜汁,还不忘虎着脸强调一句“下不为例”。有时候馋了,他就会偷偷摸去父亲书房里,小心问一句:什么时候再下不为例呀?父亲总喜欢用翡翠烟嘴儿敲一下他的头:臭小子,下不为例还想有下次?话是这样说,不过父亲下回照例给他变柿子,照例说着“下不为例”,也照例用翡翠烟嘴儿敲他的头。次数多了,他便知道,父亲的“下不为例”只是说说罢了,做不得数的。窗外又传来夜鸟展翅的扑喇声,他耸然一惊,却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他突然很想和哥哥说说话,便抱起枕头,裹了件外衣,汲拉着鞋子往哥哥房里去。
哥哥的房里还亮着灯,述卿轻轻的舒了口气,不用担心吵着哥哥睡觉了。他抱着胖胖的枕头,伸手直接推开了哥哥的房门,“哥!我和你一起睡吧,咱们聊聊天。”等他兴冲冲的合上门转过身来,却立刻涨红了脸僵在原地。
暧昧的灯光下,穿着睡衣的张淑云正帮□着上身的哥哥擦洗背上的伤口,见他进来,两人都惊愕的看着述卿怀里抱着的枕头,张淑云更是窘的飞红了脸。
“对……对不起,嫂子……哥……我回去了……”述卿语无伦次的胡乱说着,转身逃也似的出了门,直跑到自己房门口,脸上还在不停的发烧,他摸着自己滚烫的脸,想着自己连哥哥已经娶亲的事情都忘记了,不禁哑然失笑:常述卿啊常述卿,你真是个迷糊虫,你跑去和哥哥粘在一起,让嫂子去哪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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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势力的明争暗夺每天都在东北这块土地上演,日本人甚至已经开出了扶持常毅卿当东北皇帝的价码。郭庭宇对这个价码显然很满意,几次劝说毅卿要赶紧答应,却被毅卿三番五次的用身体不适的借口挡了回去。郭庭宇见毅卿打针愈加频繁,身体也愈加虚弱,每次都要苦口婆心的劝他戒针,而张淑云则往往听着听着就在一边抹起眼泪来。
郭庭宇又一次摇着头走了,张淑云抽出手绢飞快的擦去眼泪,又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胳膊,苦着脸道,“这个郭副总司令还是少来为妙,我这胳膊都快被掐成青萝卜了。”
原来张淑云为了配合毅卿把毒瘾演的真实一些,每次都使劲掐自己的胳膊来挤眼泪,白皙的小臂内侧已经连片的淤青。“过来。”毅卿把妻子抱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托着那青紫的胳膊轻轻的吹着,“真是个傻姑娘,下次记得用眼药水,不然你的胳膊早晚要废掉。”
张淑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成亲也有些日子了,可是每当丈夫抱她,或者做一些亲昵的动作时,她还是会忍不住心跳耳热。此时她的脸已经发烫,她放下捋起的袖子,把难看的淤痕藏了起来,“别看了,怪磕碜的。”
毅卿听见“磕碜”两字竟呵呵笑出声来,“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说东北话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张淑云腼腆的笑着,眼角眉梢都满溢着幸福,“嫁了你,我也就是东北人了。”
毅卿抱紧了妻子的腰,把头靠在她胸前,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真是委屈你了,做我的妻子没享过一天清福,没出去玩过一天,还要掐痛自己的胳膊来帮我作戏。我保证,等撑过了这个难关,一定好好补偿你,把你想去地方玩个遍!”
张淑云轻轻摇头,“我只想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好的。”
毅卿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楚的疼惜,张淑云并不柔弱,甚至,在骨子里,她比一般的女人都更刚强。但是在他面前,她的卑微和全心的依赖却经常会让他生出几分抽痛。他耳边轻轻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只有离的远些,隔着浩瀚的星河,方能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有多么璀璨……他想起当初在清风小班的星空下,自己听到这一番话,感觉是那样的力不从心,就像眼睁睁的看着美好的东西从指缝溜走般无力回天。而怀里的这个女人不同,她永远都不用他费心去思量,去抓紧,她总是静静的等在原地,为他留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毅卿闭上眼睛,沉浸在妻子暖香的体温中,在他注定要纵横南北叱咤风云的宿命里,总有一个人在为他默默的守侯,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
毅卿身上的伤好的很慢,虽然不用再打杜冷丁,却仍需要注射巴文耐鲁来镇痛。张淑云本来并没觉得不对劲,只是心疼丈夫的伤反复难愈。直到有一天在擦洗伤口的时候,她不小心手重了些,却意外的发现丈夫竟然没有感觉痛。她悄悄的又摁了一下,丈夫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很纳闷,就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毅卿。毅卿听罢,沉思了半晌,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他当即就让张淑云拿上一瓶巴文耐鲁去找杨骥生,请他化验一下成分。
杨骥生从实验室里出来,一张脸比白大褂还要白的糁人,他两只手指捏着那个标签为巴文耐鲁的小玻璃瓶,仿佛难以启齿的嚅嗫了半天,才迎着张淑云急切的目光说道,“这个确实是巴文耐鲁,是英国最新的改良制剂。”看到张淑云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愿意说出下半句,他知道,真实的结果,会给眼前的这个女人带来怎样残酷的打击。他尽量缓和了口气,“可是……”
张淑云刚刚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此刻真是恨死了“可是”这个词,她几乎快要哭出声来,因为她从杨骥生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隐忍的绝望,“可……可是什么?你快说啊!”
“有人在药剂里加入了海洛因,而且,剂量不小。”杨骥生眼看着张淑云的眼睛因为惊愕和恐惧睁得滚圆,万般不忍的转开了目光,“海洛因是高纯度的毒品,只需要一点就可以使人上瘾,这瓶药里的剂量已经足够让一个成年人染上毒瘾。少帅他……”
张淑云的眼神发直,她突然扑跪在杨骥生面前,嘴唇抖得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毅卿他……他打了好多……他一直在打……怎么办?你想想办法!救救他,救救他啊!”
“夫人万万使不得!”少帅夫人给自己下跪,着实让杨骥生有些慌乱,他连拉带扯的搀起张淑云,把她摁坐在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见这个六神无主的女人稍稍镇定下来,才恳切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只要是毒品,都是可以戒除的。只要少帅有足够的毅力,海洛因也一样可以彻底根除。而眼前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巴文耐鲁里的海洛因从何而来,依据单瓶剂量来看,似乎有人要置少帅于万劫不复之地!”
张淑云从来没有觉得从帅府门口到书房的这段路竟是这样短,她拖着一步步绵软的像是踩了棉花的脚步,依然很快走到了熟悉的书房门前,在双腿并不敏捷的挪动过程中,她的大脑却更加呆滞的几乎停止了运转。
门是关着的,她知道,这个钟点,丈夫应该在看公文,他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公文,堆在案头上足有一尺多高。她曾经无数次透过纸堆之间的缝隙,静静的端详丈夫无比专注的神情。她喜欢看丈夫全神贯注的样子,嘴唇微撅起一个小尖尖,思考的时候,还会无意识的去咬派克金笔的笔帽。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强烈的感觉到,她威风八面的丈夫,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孩,他凝神的面容,甚至还带着一丝未被尘世亵渎的纯真。
张淑云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在送完茶点后流连在桌前不愿离去,她喜欢看他脸上不停变换的表情,欣慰、烦躁、舒心、甚至恼怒……仿佛人生百味都藏在了这厚厚的公文堆中。但是看的久了,她就会心酸,再生动的表情也掩盖不了丈夫的苍白憔悴,一肩挑着眩目的荣耀和光环,一肩却过早的担负起山一般沉重的责任,只有她知道,半夜醒来时,那个如同婴儿般安然睡着的丈夫,脸上却总是挂着两行清泪!这两行凝结了无数艰难和辛酸的泪水,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将一个真实而脆弱的丈夫,还原在她母亲一般博大而温柔的怀抱里。
她可以分享他的欢乐,可以安慰他的痛苦,甚至可以为他付出生命。可是,她真的无法亲口将这样一个残忍的消息告诉他,她不敢确定,已经万分绝望的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帮他分担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
张淑云孤独的溜着墙根滑坐在石阶上,默默的,不停的哭泣着,任由晶莹的泪水沿着她消瘦的下颌滴淌下来,很快打湿了上衣的前襟。
当秦大成看到呆坐在书房门口的夫人时,他简直不敢想象,她究竟呆呆坐在这里哭了多久,他更不能想象,她究竟流了多少眼泪。那洇湿了一大片的上衣让秦大成这个基本不懂女人的光棍在一瞬间明白了“女人是水做的”这个真理。
“夫人?”秦大成小心翼翼的走到张淑云面前,直到他军装的下摆全部遮住了张淑云的视线,她才眼泪汪汪的抬起头,双眸像是刚从浓雾的梦中苏醒过来,她出人意料的伸手拦住捧着两摞文件的秦大成,口气坚决的说道,“你先不要进去,我有话和毅卿说,说完了叫你。”
“是。”秦大成挺身立正,很自觉的站到几步开外,心里头却纳闷的紧:这么贤惠的夫人,咋也会和司令闹别扭呢?
作者有话要说:那位大大帮我写个长评吧!呵呵,思念长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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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卿听完妻子几乎是强作镇定才勉强成句的话,脸上却只露出了一丝疲惫而失落的神色,就像每天批阅文件时遇到了不满意一样,平静的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他将哭的伤心的妻子紧紧搂进自己的怀抱,一手还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到她瘦弱的身体里。张淑云伏在丈夫胸前哭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此刻最需要人安慰的,难道不应该是眼前的丈夫吗!
张淑云来不及抬头,只听见丈夫自言自语的声音,“霍光你不当,偏偏要学司马昭,这就怨不得我了……”她脑子顿时一懵,挣出身来惊问,“你要杀郭庭宇?”
毅卿很警觉的瞄了一眼窗外,张淑云马上放轻了声音,“外面没有别人,秦大成在院子里守着呢。”
毅卿会意的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自从大帅走后,张淑云经常能从丈夫眼中捕捉到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光芒,这种在她印象中,只有常复林才拥有的,能像刀锋一样在人心头划溅出火花的光芒。她简直怀疑,常复林逝世时眸子里划过的那颗陨星,是不是正好镶嵌到了丈夫的眼底。怪不得龙云秦大成他们曾私下里嘟哝,说丈夫最近发脾气的样子是越来越像大帅在世的时候。张淑云抹掉眼泪,不解的看着平静的丈夫,“毅卿,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
毅卿的目光转了回来,一碰到她可怜巴巴的泪眼,那缕精芒很快消失了,“只要是毒品,总是可以戒的。有人想借这一手来整垮我,那是痴心妄想。”
“可是杨医生说,戒掉海洛因并不是容易的事……”张淑云依然心有戚戚,但她并不愿意给丈夫造成过重的负担,只含糊道,“可能戒的时候会有些难受……”
“何止有些难受,那简直是痛不欲生。”毅卿说的毫不留情,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要是以前,我也许会苦恼上一阵,但是现在,我该苦恼的事情太多了。戒毒虽然不易,毕竟还是能依靠自己的毅力去解决,但凡能以一己之力达成的,便不是大难之事。”
天幕低垂,整个大帅陵格外清冷。蒙古高原的寒流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唐柳银白光洁的枝条在狂风中挣扎,发出凄厉的尖叫。述卿肃立在父亲墓前,听着松林澎湃如惊涛击岸,犹如置身于战场之中,马嘶金鸣、戈戟铿锵,真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里酣战。
墓前,一袭黑色大衣的哥哥已经跪了许久,质地考究的下摆柔软的铺摊在地上,盖了厚厚一层雪花,膝盖落处,窝进去一个深深的雪坑。述卿看了一眼渐坠的日头,皱了眉悉索的踩着雪走到哥哥身旁,“哥,你都跪了一下午了。膝盖不要了?”
毅卿抓住弟弟垂落在裤缝边的手轻拍两下,像是在宽慰他耐心点,眼睛却依然盯着父亲落满积雪的墓碑,“我好久没和爹说话了,有些事情,我想请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述卿不可思议的看着哥哥,冰冷的墓碑不会说话,怎么能给活人拿主意?
毅卿深深的凝视着父亲的墓碑,眼睛里带着风雨洗练过的明亮和深沉,磁性的声音在周围北风狂乱的交响中磐石一样平静而坚定,“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早就不再是个孩子了,打过仗,带过兵,也见惯了生死,饱经沧桑谈不上,总算不是少不更事吧。可是爹一走,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没有受过真正的挫折,所谓的那些经历,不过是躲在爹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的站在爹为我们垒就的高台上,摔了几个自怜自艾的跟头罢了。我和你一样,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无路可退的危险,也从来没有一个跟头摔到谷底再自己一步步爬上来。我十七岁带一个旅,二十岁授少将,二十三岁授中将,从本质上来说,我和一朵暖房里养出来的小花,并没有太大区别。”
“我以前决策的得失,影响的无非是一场战役,一块地盘,或者一支部队,最多最多也不过是手下二十万人的家底。那时我觉得身系二十万大军的责任已经很重了,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帮父亲挑起了半壁江山。现在想来,真是年少轻狂!”毅卿自嘲的哼笑一声,“如今才明白,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千万的父老百姓,四十万的奉军将士,这所有的一切,都百川汇海般的压在了爹一个人的身上。而我、郭庭宇、杨槐林、龙云等等,不过是一条条江河,将东北方方面面的责任输送汇聚到父亲那里。”
述卿的鼻子也开始发酸,他又想起了挂霜的冻柿子,敲脑壳的翡翠烟嘴,和父亲那句永不做数的“下不为例”。他突然很迷茫,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对父亲有那么多的牢骚,现在竟是一件也记不清了。哥哥还在幽幽的说着,“人当真都是贱骨头,爹在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懂他的苦衷,总觉得他不近人情,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委屈最辛苦的子弟。现在爹走了,突然就回过头念起爹的好来。挨打受骂都忘的一干二净,只记得爹热乎乎的笑脸,只记得他笨手笨脚的给我们裹伤口,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流马尿,没出息极了。”
毅卿眼里漫上水雾,嘴角却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不怕小弟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希望爹能托梦给我,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偏偏每次在梦里,总是等不到他老人家说话,就莫名其妙的醒了。爹不是个铁板一块的人,他能和日本人周旋十多年,始终牢牢守着自己的两条底线:不卖国,不败家,这份忍耐和智慧,也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今天,我就想在这里,向爹讨个主意。如果不卖国和不败家两者无法兼得,他老人家会选哪一样。”
毅卿伏下身去,默默的冲墓碑磕了三个头,“爹,今天儿子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您在世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您也教过我们要审时度势,如今时过境迁,儿子拿不准您是赞同还是反对。如果您赞同,就在一个钟头之内,让这场雪停了吧!”
毅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东北……不能再姓常了!”
述卿瞪大了双眼,他完全明白哥哥在说什么,一时间心头激浪翻涌,他竟抹着眼泪笑了两声,撂起衣服下摆,咚的跪在了哥哥身边,“爹,求您成全哥哥吧,让这场雪停下吧!”
毅卿搂住弟弟的肩膀紧按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丝坚毅的倔强,两个黑色的背影直直的跪挺在飘飞的雪花中,很快被漫天的雪雾模糊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多留言哦,朋友们!
四十六
韩澜生从来没见过像林仪华一样倔强的女人。虽然她此刻安静而温婉的站在他面前,浑身上下充满了世家闺秀的雍容矜持和知识女性的自信大方。但韩澜生却觉得,她要比当初济南城外出言不逊、蹬腿撒泼的那个娇小姐更难对付。父亲在沈美绮身上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又把主意打到了林仪华头上。一个是易帜军阀的独生儿子,山东军的一员虎将;一个是国党元老的女儿,江总司令之母江老夫人新认的义女。门当户对,各取所需,江季正和韩继中一拍即合,一场皆大欢喜的“和亲”就紧锣密鼓的上演了。
韩澜生心里再明白不过,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唯一能有话语权的就是与自己有些渊源的林仪华。所以,他借着到北平“相亲”的机会,迫不及待的约了林仪华单独见面,想要策动她“临阵反水”,搅黄这桩婚事。但是刚才在林公馆书房里的一番对话,却使他心灰意冷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常毅卿说的没错,这世界上是真有敢于飞蛾扑火的人呀!
“林小姐,你不觉得这桩婚事更像一场交易吗?”他信心十足的谆谆善诱,“林先生一过世,他们就这样对你,真是世情冷暖,人走茶凉。像你这样的新女性,实在不应该为这种别有用心的包办婚姻浪费青春。你放心,只要你咬定了一个不愿意,我保证我爹这边不会再有纠缠。”
林仪华却只微微一笑,“交易是一种契约,婚姻也是一种契约,只要能够诚意恪守,又何必太过在意最初的意图呢?”
“林小姐,我知道你是有思想有抱负的人,当初为了北伐军饷四处奔走,巾帼不让须眉。可是你已经做的够多,做的够好了,你又何必要用一生的幸福来做一颗无辜的棋子呢?难道你的抱负就是被人当做政治的牺牲品吗?”
“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政治的角落里,有太多肮脏的东西,亲近政治的人,要么可悲,要么可恶。”林仪华低下了头,脸上现出一缕悲伤,“我爸爸就是一个可悲的人,他一直寄希望于实业救国,可是在临时政府担任交通部长时,每年拨给铁路公路建设的经费少的可怜,他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法施展。各路军阀各自为政,各省的铁路轨道五花八门,从北平到潼关,中间要倒三趟车,最后换乘西北铁路局的特制火车才能沿着潼关的小轨铁路进入梁成虎的地盘。爸爸以前常常无奈的叹息说,如今的中国,虚的东西如政令之类到了地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通畅的很。什么时候实物运输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济南一案,令尊的气节实在令人佩服。”澜生自嘲道,“只是他定然没有想到,他为之付出生命的政党会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弃城而逃的‘山东飞将军’。”
“不,你不是。”林仪华略带忧郁的看着韩澜生,“我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东西,你肩头留下的伤痕足以证明你是个英雄。”
“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答应下嫁,那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什么英雄。”韩澜生坦诚的不加一点修饰,“我去济南的本意只是想带走小月霜,救梁文虎也是出于私心,因为他是我的好兄弟。如果换了别的与我不相干的人,也许我早就跑了。”
“你不会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林仪华避开澜生的目光,“你想让我反对这门婚事,所以才这么说。”
“林小姐,我要提醒你,直觉是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韩澜生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挫败感,“林小姐,你何必这么倔强呢?以你的才貌家世,仰慕者自是不乏其人。比如那个钟子麟……”
“那与我何干!”林仪华竟有些恼怒,一把打断了韩澜生的话,“他对我如何,只是他的事。”
“那我也告诉你,我心里面已经容不下任何人。不管今后你对我如何,也只是你一个人的事。”韩澜生心里隐隐愧疚了一下,他眼见着林仪华的脸一点点的白下去,说实话,他并不愿意用这样□裸的话去刺伤她,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要让这个倔强的千金小姐悬崖勒马,“林小姐,你该明白我的意思。请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终身大事还是慎重考虑为好。”
可是他失望了。他没有在林仪华发白的脸上看到期盼中的心灰意冷,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斗志般的唇角扬起。“韩先生,既然我对你如何,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你又何必苦口婆心的劝我。我嫁与不嫁,不是都与阁下无关吗?”
这下轮到韩澜生脸色发白了,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竟然成了激将法。他无奈的叹口气,“林小姐,我看出来了,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可惜啊,偏偏我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你如不趁早回头,就得做好死磕一辈子的准备了。我再重申一遍,我的心早随小月霜去了地下,你要愿意嫁给一具行尸走肉,那悉听尊便。”
林仪华没有说话,只是仿佛要把人看穿似的紧盯着韩澜生,直到韩澜生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扭过脸去,才听见她克制的声音,“我就不相信,你会一辈子忘不了她。”
在英美的干预下,日本人被迫从济南撤兵。丑陋的膏药旗降下,那轮血一样刺目的红太阳终于收敛了它跋扈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韩澜生沿着早已面目全非的街巷,走进了烽火劫后的老房子。巍峨的门墙已经倒塌,只留下几尺焦黑的残垣。那一对脊背光滑的汉白玉石狮子也被硝烟熏成了墨黑。然而进门之后,两根红木的立柱还是原样站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烽烟剥蚀。只是立柱上嵌着的一副楹联却被人整齐的挖去,露着原木的色泽。韩澜生清楚的记得,那副楹联是他专门为小月霜题写的:
九天月照三千客,
一剑霜寒四十州。
上下两联分别嵌入了小月霜的名字,语朴意深,还带着一丝豪放之气,颇合小月霜亦柔亦刚的性格。他心头突然憋闷的很,呆呆的望着那无字的立柱,仿佛一段珍贵的记忆被人生生的挖走了。
其实这副楹联,此刻正挂在关东军龟田洋次大佐的书房里。龟田洋次是济南行动的总指挥官,当时他带兵经过这个被炮火摧毁的院落,无意中看见两根润红的木头高高竖立在废墟堆里,而木头上镶嵌着的那两副对联,顿时令他眼前一亮。那一笔漂亮的书法,如行云流水,如星垂平野,翰墨生香,风骨清奇,美的无懈可击,简直是惊为天书!他当即命令几个士兵用刺刀小心的将其挖出,重新装裱后挂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龟田洋次根本不曾想到,写下这幅墨宝的人,竟然就是在南城门敢于和数倍于己的日军硬拼刺刀的那个年轻军官。当时他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个挂着将星的年轻指挥官,带头甩掉上衣,红着眼一头扎进了潮水般涌来的日本士兵中,还感慨了一句“真是个疯子”,并为这个英俊的青年将领即将陨落而感到一丝惋惜。谁料,这个“疯子”凭着手里的那丁点儿人马,竟然带着西北军受伤的指挥官突围了出去,简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再惊讶,也根本不会想到将那双握刺刀的手和这舞文弄墨的雅事联系在一起,他此刻站在那副楹联下,仔细欣赏着,嘴里还不住的赞叹:好字啊好字……
废墟上,李振中抓了一大把纸钱在烧,瑟风刮过,流着眼泪的脸上很快粘上了黑黑的飞灰。韩澜生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看着一叠叠的黄纸在火焰中柔软蜷曲成为灰烬。李振中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司令正站在自己身后,赶紧胡乱抹了把泪,结果却成了一个大花脸,他依然立正了道,“司令,要不要给霜老板也烧一些?”
韩澜生看着李振中滑稽的样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拍拍副官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自己走到另一边,从腰间拔出佩刀,在自己手背上狠狠割了一刀,殷红的鲜血很快急促的滴落下来。
“司令,你干什么!”李振中惊的将手里的纸钱散落一地,低头就去翻找可以包扎的东西。
韩澜生把流血的手放在火堆之上,任凭鲜血滴落在火焰之中,化为一缕缕带着腥味的青烟。他攥紧了拳头,盯着自己手背上加速涌出的血流,眼睛里蒙上了水雾,“血里有我的味道,总比给她那些不相干的东西要好。”
作者有话要说:多留言鼓励我吧,最近写的比较郁闷……
续上
修缮一新的济南帅府前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今天是山东省主席兼行营总司令韩继中的独子韩澜生和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江季正的干妹妹林仪华喜结连理的良辰吉日。参加婚礼的,有包括江季正、温为良在内的几十位国党要员,还有刘子昂、秦凤成、梁文虎等军界要人和各路社会名流,堪称济南城百年不遇之盛事。各家报纸争相登出了这则消息,帅府门前更是围上了一大堆记者,闪光灯喀嚓个不停。
“新郎新娘出来答谢大家了!”不知道是谁一声高喊,门口的人群涌动起来,记者们都纷纷高举着相机往前挤,谁也不让谁,人群中很快响起被挤痛的“哎呦”声。一个穿着学生服的男学生也挤在记者堆里,一个劲儿的往前凑,学生帽快要遮住整张脸了也顾不上用手扶一下。几个被挤到后面的记者正急火上窜,见了这个没事凑热闹的学生伢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走走走!小孩子家家的凑这种热闹!”“哎!别挡了我的镜头!”说着,一个性急的记者动手推了那学生一把,男学生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这帮狗娘养的!”很快从边上冲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黄包车夫,格外小心的把学生从地上扶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着,“哪像是读了书的文化人啊,老子看还不如土匪呢,比道上的兄弟差远了!”
那男学生却只低着头,轻轻揉着摔痛的大腿根,任由那黄包车夫把他架到一边,中间还留恋的回了好几次头。
等走到巷口里,那黄包车夫一把扯下头上的破毡帽,黑黑的脸膛上浓眉紧锁,“我说我的好妹子,你既然打定主意和他从此各走一边,又何必跑来看这热闹?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小月霜终于抬起头来,消瘦却依然美丽的脸颊一侧,赫然贯穿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忍不住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我就是想看看,他娶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脾气好不好,能不能伺候他顺心。”
燕老六一把将妹子扯了回来,愠怒的看着她,“你放不下他,就去找他啊!你活生生的站到他面前,我看他还敢娶别的女人不!不就是脸上添道疤么,我妹子落了疤也是大美人一个,还怕委屈了他?”
小月霜不停的摇着头,如果只是脸上的伤疤,她会毫不犹豫的回到澜生身边去,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经超越了容貌。可是她不能告诉燕老六真正的原因,她怕这个土匪哥哥一冲动起来,直接跑去把韩继中给毙了。她痛苦的闭上眼睛,沉默着只是摇头。其实,在她摸黑跑去鲁北大营找澜生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近两个月的身孕。直到燕老六像捞水草一样把她从冰冷刺骨的淮阴河里救起来时,不仅脸上被尖石划了口子,腹中也是钻心的痛。燕老六背着瘫软的她找到了一户郎中,她故意支开干哥哥去给自己买吃的,才让郎中开始诊断。果然如她所料,她流产了。更糟的是,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这么久,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想到这里,两行热泪从小月霜的眼角爬出,她太了解澜生了,如果她回去,那他是绝对不肯碰别的女人的,更不会为了传宗接代而纳妾娶小。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澜生是独子,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回到澜生身边,他将要为她承担多大的压力。韩继中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她真的不忍心看到他为了自己而与整个家族为敌。
尽管早已想的很清楚,但此刻看着近在咫尺的帅府,她依然伤心的不能自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爱人即将出现的方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六个年头,寻找记忆中那些遥远的旧梦。
韩澜生板着脸挽着笑意盈盈的林仪华走出富丽堂皇的大门,立刻有无数只镜头对准了这一对看上去无比完美的新人。在外人看来,这对新人不仅有着相当匹配的地位和家世,甚至连容貌气质都是惊人的出众,当真称的上是天作之合呀!可是此刻的新郎倌韩澜生心头却尽是悲伤和苍凉,他多么多么希望挽着自己胳膊巧笑倩兮顾盼生姿的是心爱的霜儿啊!他忽然又想起了香港圣公会的墓园,那一对黑色墓碑的影象此时竟然在他心里投下了一丝暖意:人生凄然无趣,想着与心爱的人同穴共眠竟也是一种幸福呢!
突然,他的心头颤过一丝悸动,仿佛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暗处深深的看着他,他几乎感觉到了那目光的温度。他忽然转过头去,看向温度传来的方向。空荡荡的街巷,像是阴暗中的一线微光,给了他希望又带来同等的失望。他的心好象一个盛满期待的水碗,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打碎了。
他最后不甘心的朝着空空的街口又看了一眼,挽着千娇百媚的新娘钻进了宽敞的奥斯丁轿车。他们即将去往德国人开的莱茵大酒店举办盛大的婚礼,来宾们已经翘首以待了。
汽车发动的时候,韩澜生甩开了林仪华的手,顾自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一个只有想起墓碑才会觉得温暖的人,估计也离坟墓不远了。
小月霜痴痴的看着汽车离去,眼泪汪汪的绽开一丝笑脸,她心满意足的扯扯兄长的袖子,“那个林小姐看起来很漂亮很温柔,脾气应该很好的,她会照顾好澜生,你说是吗?”
那双大眼睛里流转着令人不忍拒绝的波光,燕老六重重的叹一口气,肯定的点了点头。
小月霜带着泪花扑哧笑出声来,“原来我还在想,澜生的新娘肯定没有我以前好看!心里头还有点酸溜溜的。想不到他这么有本事,这个林小姐真是样样比我强呢!”说着骄傲的扬起头,“也就是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我们家韩少爷!”
燕老六默默的看着她自说自话,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多多留言吧,大大们,我被剧中人折磨的心力交瘁……
四十七
黑虎厅里。
常士卿被死死按在刑凳上,他看着眼前高举马鞭的三哥毅卿,浑身气的簌簌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怕了?不敢再顶嘴了?” 毅卿拿马鞭挑起四弟的下巴,轻蔑的回敬他怨愤的目光,“不要以为爹不在,家法就废弛了。今天你要以身试法,哥哥我就成全你!”
士卿气的额上青筋爆突,终于梗了脖子大嚷出来,“你……你这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毅卿冷笑道,“说你没学问你还不高兴,连成语都不会用。家法报家仇,何公之有?应该是私报私仇才对。”
士卿剧烈的喘着粗气,盯着毅卿咬牙切齿道,“你连我手上几家被服厂都不放过,你都当了总司令了,竟然连几根毛都要收回去,你是存心断我的活路!”
“断你的活路?哥哥我哪顿饿着你了?” 毅卿踢了刑凳一脚,士卿浑身一抖,“以前你让手下揽私活挣私钱,我就不追究了。现在军队整编,需要大量新军服军被,被服厂必须交由龙云来打理!”
“没想到,你连这点权力都要夺走……” 士卿的嘴角在微微抽搐,“你真是个暴君!独夫!”
“我就知道刚才你没骂够!”毅卿目光锐利如刀,“就冲这四个字,给我再加二十马鞭!”
“慢着!”一声尖利的呼喝,三姨娘歪歪扭扭的冲进来,扑到刑凳上,母鸡护小鸡一样的把儿子护在自己身下,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看着毅卿,“老三,你爹在世的时候都不会因为顶撞几句就对士卿动鞭子,你这个做兄长的抖威风抖过了吧!”
“那是爹觉得他朽木不可雕,懒得和他计较。” 毅卿抬着眉梢扫了一眼三姨娘,“我这个做兄长的觉得四弟还是可造之才,所以才教训他,三姨娘莫要不识好人心!”
“呸!”三姨娘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你个小狼崽子,跟你娘一路货色,现在老爷子走了,你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陈秀珍!” 毅卿重重喝了一声,竟然直呼三姨娘的名字,三姨娘不可思议的瞪着毅卿,顿时呆若木鸡,“你要是再敢对我娘出言不逊,小心我连你一起收拾了!”
三姨娘在震惊中开合了几次嘴唇,才面色发白的强作出些气势,“老三,刚才士卿顶撞你,你就要拿鞭子抽他。那你对我说了这些话,难道不算目无长辈,不该受处罚吗?”
“哈哈!”毅卿朗声笑起来,微眯着眼像是看着一个跳梁小丑,“三姨娘,你怎么连做女人的本分都忘了,三从四德里的‘三从’是怎么说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现在爹不在了,你自然应该听四弟的。然而长幼有序,四弟又得听我这个做哥哥的。你说,到底谁是尊长?”
三姨娘被气得浑身发抖,老三这番话竟叫她无从辩驳。
突然,门被推开了。三姨娘像见了救星一样,两眼发亮的直直的盯着门口。毅卿慢慢转过身,只见被卫兵簇拥的郭庭宇一脸严肃的站在通明透亮的光线中,身边,是正挑衅的抬着眉毛盯着他看的四弟妹蔡沁瑶。
毅卿扔掉手里的马鞭,客气的一笑,“弟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点小事也跑去麻烦郭伯伯。”
郭庭宇环视了一周,见只有十几个家丁在场,并没有看见警备团的卫兵,略为自得的扬了扬唇角。蔡沁瑶跑来跟他说常毅卿要收回被服厂的时候,他心里就预感到了这个硌色的小家伙的意图:凭常毅卿以往的为人和胸襟,不至于容不下士卿手下那几家小小的被服厂。他这么着急不惜动用家法逼弟弟交出厂子,必定是要用被服厂来秘密赶制什么东西,而且是不能假他人之手,只能由奉军自己的工厂制造的东西。郭庭宇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被服厂能造的无非是军装军被和旗子,军装军被急用也不在这一时,奉天帅府的五色旗库存还有许多,更没有赶制的道理。他隐隐猜出了常毅卿的小算盘:这小子搞不好是要赶制青天白日旗准备易帜哩!
郭庭宇一挥手,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立刻分散在了黑虎厅的各个角落。来的时候他曾有过顾虑,各军都正在整编之中,新军和他的老部队势力交错,轻易调动只会打草惊蛇。他特意派人去奉天警备团打探消息,确定了秦大成正在组织全团搞演习,又核实了各军皆无私调士兵的举动,才带着自己的卫兵匆匆赶来。
“总司令,伯伯得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呀!”郭庭宇扫了一眼四周自己的十几条枪,还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我也知道老四为人敦厚,比不上司令你年少才俊,可是区区几家被服厂,他还是有能力经营的。你现在做了东北的当家人,要懂得取舍,切不可太过事必躬亲了。”
士卿见来了撑腰的,冷笑着从刑凳上爬起来,“哼!他才不嫌累呢,他巴不得东北的每一个铜子儿都落进他的腰包里!”
毅卿根本不去理会士卿的抱怨,只是旁若无人的盯住了郭庭宇,那双冷漠的几乎不包含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盯的阅历丰富的郭庭宇也不由自主的身体微微一震,这冷利的眼神,和常复林是何其的相象啊!
“郭伯伯,”这三个字从毅卿嘴里说出来,几乎带着一种威胁,“即便是我自己打一针止痛药,都有人敢在里头做文章,怕是我身上每一寸皮肉都有人不辞辛苦的算计。试问,在这种情形下,我敢不事必躬亲吗?”
“嗬!当自己是唐僧肉呢!”士卿又冷笑一声,“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郭庭宇睁大了双眼,万分惊诧的问道,“怎么了?你打的杜冷丁被人做了手脚?那……赶紧抓医官回来审审啊!”
毅卿不动声色的看着郭庭宇,“审过了,医官也交代了。”
“那还犹豫什么!哪个狗娘养的,看我不扒了他的皮!”郭庭宇气急的骂道,又一脸关切的看着毅卿,“我早劝过你戒针,你偏不听,白白给了那些小人可乘之机!”
“我犹豫,是因为我不忍心啊!”毅卿故意忧伤的叹了口气,“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却在背后狠狠的捅了我一刀,我当时,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别瞎说!”郭庭宇愠怒的瞪了他一眼,“哪个不识好歹的,毙了就是了,说什么要死的话!”
“让医官亲口讲给你听吧!郭伯伯可得给我做主啊!”毅卿一拍手,负责注射的军医低着头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了毅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的捶地痛哭,“司令,我对不起你!你毙了我吧!反正事情败露,我老婆孩子在他们手里也是死路一条,你就让我随他们一同去地下吧!”
“你想来个痛快了断的话,就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毅卿留心着郭庭宇的表情,“说!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支使你干的!”
郭庭宇也附和,“快老实交代!不然让你求死都不能!”心里却着实吃惊这个小家伙不简单,连巴文耐鲁里的海洛因都被他觉察出来了。但郭庭宇依然表现的很坦荡,事情是关东军的特科人员干的,他不过是在发现毅卿改用巴文耐鲁后,向松井正雄报了个信,提了个醒。整个过程,他根本没有参与,就是深究也查不到他头上。尽管如此,郭庭宇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他和杨槐林不同,起兵造反这种两败俱伤的事他不干。他要的是完整的东北军,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慢慢成为他手中的傀儡,而毒品,显然是摧毁一个人意志和精神最有效的工具。可是眼前,这个小家伙过早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就不能再按原先的计划行事了。
军医绝望的看了郭庭宇一眼,回过头正迎上毅卿威严逼视的目光,身子一震趴伏在地,“是……是郭副司令支使的!”
郭庭宇大惊失色的瞪着军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你个狗东西,敢血口喷人!”
军医满地乱爬躲避着郭庭宇的军靴,嘴里还在不停的“坦白”,“ 郭副司令他跟英国使馆串通好了的,货从顺阳港上了岸,就地添加海洛因。郭副司令还专程交代过我,这些特制的巴文耐鲁和生理盐水的配比比例和以前的不同,要我千万别出错……”
“你他妈的找死!”郭庭宇的皮靴一脚踩住军医的手,几乎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喀嚓声,伴着军医的一声惨叫,是郭庭宇恶狠狠的声音,“栽赃到老子头上,你休想死的痛快!”
郭庭宇飞起一脚,军医打着滚撞到了墙上,他怒气难遏的冲着毅卿喝道,“司令!如此彻头彻尾的污蔑你也相信?这样下去,谁还肯替司令你卖命?这不是叫兄弟们的心都寒透么!”
“郭伯伯,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他说的有理有据,我总不能置若罔闻吧!”毅卿为难的看着满地打滚的军医,疑惑的看着郭庭宇。
郭庭宇恨铁不成钢的一跺脚,“司令!他这叫什么有理有据?巴文耐鲁虽然是英国人研制的,但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制造商却是日本的幕川会社!你自己想想,顺阳港是日本人的运兵港,英国货船怎么可能从那里上货!”
“那依郭伯伯看,是日本人做的手脚?”
郭庭宇使了个眼色,周围的卫兵慢慢调整着手中的枪,他走过去搭着毅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司令啊,你好好想想,如果我要害你,还用等到今天?大帅去了之后,我要是联合杨槐林一起反你,你常少帅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如果你不相信,尽管把我拘进号子里蹲两天,我郭庭宇身正不怕影斜,不愁等不到水落石出那天!”
毅卿用余光留意到那些枪支在悄无声息的向他瞄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答应,马上就会被十几支枪打成筛子。不过郭庭宇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至少这一刻仍是安全的。毅卿看着郭庭宇依然和蔼慈祥的脸,那双眼睛里写着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关切,心里突然觉得无比凄凉。他记起很小的时候,自己曾经骑在郭庭宇的肩膀上看过花灯,那双大手紧紧箍着他细细的腿,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栽下地去。他像是坐着一叶扁舟,任凭郭叔叔带着他在灰暗的人海中东摇西晃,追逐着海面上那一盏盏被呵气蒸腾的云雾缭绕的光明。往往总要等到花灯灭了,人潮散去,郭庭宇才将他放回到地上,并笑眯眯的摸着他的头,“小三子什么时候能长到叔叔这么高,自己去看花灯呀?”可是一转眼,等他长的比郭庭宇还要高的时候,那个盼着他长高的郭叔叔却已经随着光阴一点一滴的消失了。如今的郭副总司令,只想让他变得和当初一样弱小,以便那双大手还能像小时候似的,控制他的一切。
郭庭宇惊讶的看见,毅卿的眼睛里晕起了笑的涟漪,继而又闪烁着如释重负的晶亮神采,“郭伯伯,我就知道你不会的!我要是真把你抓起来,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郭伯伯果然经验丰富,一对质就发现了破绽!刚才得罪之处,还请您多担待了。”说着狠狠瞪着面无人色的军医,“敢在我面前玩花枪,就等着吃枪子吧!”
郭庭宇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个交叉的动作,周围的士兵的枪口开始微微松懈。“司令,你怎么试探我都没有关系,只是你身边的人太叫人不放心了。以后你用的药得找个靠得住的人负责才行,毕竟现在你是站在风口浪尖上,少不了有人打你的主意。”
“那就劳烦郭伯伯给找个合适的来吧!”毅卿突然变的心不在焉起来,眼睛都明显黯淡了,身体也微晃了两下,“不行……我得再打一针……郭伯伯请回吧,那个狗东西随便你带走处置……”毅卿呵欠连连,一步三晃的往一旁的小隔间走去。
郭庭宇轻蔑的一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这个小隔间他最清楚,三个人肩并肩都嫌挤,最早是建了准备养一条家法审讯用的日本狼犬,因为二姨太,也就是常毅卿的生母极力反对,最终作罢。这么丁点儿地方,也就够他常毅卿自己猫着打一针“□散”的了。郭庭宇挥挥手,卫兵们整齐的将枪背到肩膀上,准备归营。
续上
“郭伯伯!那我的被服厂……”一直躲在一边不吭声的士卿不放心的追问,突然意识到声音太大,又急忙压住了嗓子。
“司令没再提,你装糊涂就是了。”郭庭宇怜悯的拍拍士卿明显不够挺拔的脊背,心里感慨这老四真是不像大帅的儿子。
“郭副司令!这个混帐东西您看着处置吧!”两个家丁拖着浑身发抖的军医撂在郭庭宇面前,郭庭宇笑着把目光从地上筛糠似蜷成一团的身体上收了回来,跨过那身体就准备走,“人还是留给司令自己审吧,我若插手,不免有屈打成招之嫌……”
突然,郭庭宇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他双目圆睁,刚才还神色自若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惊骇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在他经过其中一名家丁身边的时候,他的脖子在一瞬间被人扼住,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把狭长而锋利的匕首,顺着肋骨间的缝隙,准确的刺入了他的心脏。在他生命最后几秒钟的弥留时间里,他听到了一记连着一记沉着的狙击步枪的声音,一个比刀锋还要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死在我手上,算你走运!”
郭庭宇的身体慢慢的倒了下去,他充满惊恐而不能瞑目的双眼里最后定格了一张俊秀而刚毅的脸庞。这张脸他似曾相识,可是逝去的生命并没有给他留下辨认的时间。
随着隔间的通风孔里发射出的狙击步枪的脆响,一个又一个卫兵没来的及把枪从肩膀上卸下,便颤栗的栽倒在地再不动弹。胸口唯一致命的血洞,昭示着这种杀戮方法的干脆和单纯。几乎是同时,十几个家丁撩开衣服,十几把手枪响成一片,血花飞溅,郭庭宇的卫兵如同一滩又一滩的烂泥软了下去。
毅卿从隔间里走出来,两眼炯炯有神,完全看不出刚才一丝黯淡的痕迹。身后,是穿着衬衣军裤的龙云,正单手拎着一挺狙击步枪,冷冷的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十几名家丁很快聚集成了队列,一个个全是有板有眼的军人姿态。
毅卿走到郭庭宇身边,蹲下身体,手掌从那张惊恐的脸上掠过,带上了他的双眼。毅卿似乎是在对身边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记得小时候,他曾经驮着我去看花灯……可惜,他想要的,偏偏是我唯一不能给的……”
一双宽厚的大手搭上了毅卿的肩膀,他发了几秒钟的呆,等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双眸已经没有了悲伤。他起身握住了那只有力的手,深深的凝视着那双温暖而宽慰的眼睛,唇边绽开由衷的微笑,“虎子,谢谢你!”
“客气什么!”梁文虎伸手重重摁着毅卿的肩膀,又垂眼去看地上的尸体,“照着你的吩咐,他死前没受多少痛苦。”
“他也许不会想到,当初驮在肩头的那个小家伙,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毅卿摇摇头,又搭手去搂文虎的胳膊,“北平易帜的事,我也得好好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抢先稳住了我的后院,我可就成丧家之犬了,就算归顺也是心里没底。”
文虎低头笑笑,“你落了难,我不捞你谁捞你?就当送你这个新少帅的贺礼了!”
“行,那我就照单全收了!不过算上今天这事,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
“不欠不欠!”文虎诚挚的看着毅卿的眼睛,“你新婚,我也没来贺喜,就当补上了!”
身后同样一身家丁打扮的周勇哭笑不得,“我的司令呀!哪里有拿杀人当新婚礼物的?”
文虎一时语噎,尴尬的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周勇还来添油加醋,“常司令,您肯定知道,我们司令就是这么个脾气,在潼关,人家新开张请他剪彩,他抽出自己的刺刀就劈,把人家递剪子的小姑娘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毅卿终于开心的笑出声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重重的拥抱了文虎,“我早就说过,你永远都是燕云岭里那个愣小子!这辈子也难改了!”
文虎轻叹了口气,含笑而笃定的看着毅卿,“真怀念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咱们进山打猎回来,商量着去偷我大哥的汾酒喝,结果四个人一齐醉倒在酒窖里,我大哥差点就给几个爹发电报了。”
“那次多亏了天佑喝醉了撒酒疯,非要扯着嗓子唱你们西北的信天游,外面的人才找到我们。”毅卿眼里也闪着回忆的温柔,突然一记沉闷的声响,转眼看去,他和文虎脸上都露出了轻鄙的表情。
墙角里,士卿极其狼狈的跌瘫在地,□已经湿了大片,甚至有明显的水珠滴落,被他两条发抖的腿一蹬,划开两条湿漉漉的水辙。毅卿忍不住皱起了眉,很显然,四弟是被刚才的场面吓的尿裤子了!看着那副胆小窝囊的样子,他这个做哥哥都觉得臊的慌。
三姨娘也已经吓傻了,面白如纸,缩在墙根一个劲儿的抖着。毅卿正想走上前去,突然一阵香风拂过,原本站在门口的蔡沁瑶已经冲到了丈夫面前。
毅卿惊讶的看见,蔡沁瑶抬脚狠狠踹了地上的士卿一脚,指着丈夫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孬种!窝囊废!干大事的人哪个不杀人,又有哪个不被人杀!反正到头来终逃不过一死,且等着就是,有什么好怕的!”
士卿恍惚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显然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震傻了。蔡沁瑶不解气,又直接掴了丈夫一个耳光,“现在就屁滚尿流,真到了死的那天,我看你怎么办!”
蔡沁瑶又骂了几句,才转过身来看着毅卿,“三哥,我们不争了。被服厂你拿去吧,我们手里的东西,你若想要,都尽可以拿去。只求你留士卿一条活路。”
“弟妹言重了。”毅卿坦然的迎着她的目光,“你还是扶四弟和三姨娘去歇息吧,四弟没见过这场面,怕是吓坏了。”
蔡沁瑶端正的向他和文虎施了个礼,几乎是拎着士卿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又扶起一边的三姨太,三人步履不稳的出了门。
“这个女人不简单。”文虎感慨道。
“她是蔡纯湘的女儿。”毅卿看着那纤弱的背影左右开弓的架着两个被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身体,艰难往前走着,叹了一句,“倒是有几分胆色!”
“蔡纯湘?”文虎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又凝神想了想,“对了,前一阵我去南京见过这个人,好象温为良推荐他进了行政院。”
“难怪……”毅卿恍然大悟,“这个女人,太不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紧赶慢赶写了一章,就更新吧!同志们留言哦!
四十八
“看报看报!常毅卿通电易帜,拥护南京政府啦!看报看报……”卖报小童的喊叫声清脆而欢愉,响遍了奉天城的每一个角落。听到这个声音,大街小巷的人们抬起了眼睛。他们意外的发现,空中飘起了一面面猎猎作响的青天白日旗,在格外真切而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将明亮的红蓝白在东北灰色混沌的天幕上肆意挥洒。
一夜之间,东北三省的所有城镇、乡村、车站、学校,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统统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大小报纸不约而同的在头版打出了通栏标题:常毅卿改旗易帜,东三省归顺南京!
三民主义的曙光终于遍洒了中华大地!
松井正雄冷冷的盯着面前排成一行的“得力干将”,把一整叠报纸狠狠的摔在他们脸上,“废物!你们特科是干什么吃的?旗子在眼皮底下满天飞,竟然连个腥味都没闻着,耻辱!莫大的耻辱!”
众军官低着头一动不动,屋子里静得糁人。不过这种难熬的平静很快便被松井正雄愤怒的咆哮打破,“我们关东军从没有受过这等耻辱!你们要记住,我们是帝国的军队,我们是九州的男儿!‘天下日本兵第一,日本九州兵第一’这句话不是吹出来的!今天的耻辱,定要支那人以千万倍偿还!”
松井正雄阴着脸,寒气逼人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忐忑不安的面孔,伸手一把将笔筒掀翻在地,“这一次白痴行动,我先摘了你们的肩章,再有第二次,我就摘了你们的脑袋!”
“哈依!”一排头颅齐齐低下,伴着整齐的跺脚声。
松井正雄抄起报纸,冷峻的目光瞄着那刺眼的通栏标题,“常毅卿!通天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跟一尊泥菩萨……早晚摔个稀巴烂!”说着啪的将报纸拍在桌上,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月霜从报童手中买过一份报纸,一手挎着一篮子荠菜,一手举着报纸,慢慢的边走边看。她的脸庞上挂着一丝宁静的微笑,眼睛里却泛起两汪盈盈泪光。路人们惊奇的望着这个微笑着哭泣的女子,看着她令人惊叹的美丽容颜,和那容颜上令人无比惋惜的醒目伤疤。
“霜儿!”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突然站住了脚步,有些茫然的左右顾盼,阳光灿烂,天气难得的晴朗爽快,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每个人都挂着暖暖的笑意,可是她思念的那个身影,却并没有出现。
她失望的叹口气,拎着篮子继续往前走,碧绿鲜嫩的荠菜散发着田野的清香,春天的第一缕气息就这样触动了她的鼻翼。
“霜儿,我馋你做的荠菜饺子了。”
“大名鼎鼎的霜老板可从来不白给人做饭,你得求我!”
“好吧,算我求你,看,我还给你带了宋坑的七星砚,你就是做的翡翠饺子,也该够了吧!”
“翡翠一年四季都有,哪比的上掐尖儿的荠菜,只有早春那么几天!”
“……”
这些贫嘴的声音在耳边不停的回响,小月霜感到时间也慢了许多,周围人的动作缓慢而模糊。直到她抬起头看到一扇幽深的门洞,才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这是她的家,陈家老宅。回家已经不少日子了,但每次站在家门口,她总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还在济南,还站在商埠区那座老房子门前。她看见门洞里,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影转过身来,英俊的脸庞上挂着轻轻的笑,“你终于回来了……”她抬起手,想去抚摩那张比自己的脸还要熟悉的面容,却只触碰到了冰冷的空气。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这个人永远都不再属于她。
“明雨!”一声含着浓浓爱怜的呼唤。
她一时分不清虚实,还是呆呆的站在门口,直到一张慈祥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一双温暖的手从她挎下接过篮子,她才如梦初醒的擦去眼泪,“娘!您怎么出来了?”
陈夫人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娘怕一眨眼,你又不见了。心里不塌实,就出来等着你。”
小月霜吸了吸鼻子,“外面风大,迷眼睛了。”又指指篮子里的菜,“东三省易帜,大家伙儿都挺高兴的,咱们也包饺子吃吧!”
“你以前不是爱吃茴香馅儿的吗?”陈夫人看看篮子里的荠菜,很快又拉了女儿的手道,“也难怪,这么多年,口味早变了。走,娘和你一块儿包!”
“哎!”小月霜乖巧的答应着,搀了母亲的胳膊往厨房走去。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对街的青天白日旗,心里酸酸楚楚的竟有几分欣慰,东北易帜了,她和澜生终于能在同一片青天白日下,同呼吸,共生存,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古诗里说的“千里共婵娟”也不过如此呀!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
林仪华托着下巴,袖口的蕾丝花边将腮遮了一半。她看着眼前跳动的红烛,痴痴的发呆。房间里好静啊,万籁俱寂,烛光流着眼泪挣扎在死水般的寂寞中,惨白的月亮投在纱窗上,枯瘦的影子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桌上有两杯酒,合欢酒,琥珀的色泽看起来很诱人,她小小的啜了一口,却是满舌头的苦涩。
凄凉,正如一杯发苦的酒浆,彻底醉透了她的心。隔壁的箫声又响起来了,在夜晚的凉意中,那凄哀的音符如同晚来无巢可归的鸟儿一般,在沉寂的空气中徘徊着。
她倾听着,看着眼前两杯凄艳的酒浆,忽然觉得再也坐不住了。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期待和燥热的东西在她心头涌动,搅的她再也无法坐在这里独自面对一盏孤灯。
她吸了口气,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拎着美丽的纱裙,一手推开了隔壁书房紧闭的门。
箫声戛然而止。
“有事吗?”他静静的望着她,洞箫还举在唇边。
“没事。”她逃避似的环顾四周,书桌上,是铺叠在一起的好多张宣纸,那一笔遒劲的铁划银勾翻来覆去却只有两句: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韩澜生立在那里,想挤却挤不出一丝笑容,林仪华白皙娇美的脸是如此细嫩而脆弱,可是一双眼睛,却又透着生命力旺盛的倔强。
“长相思……”她咬着嘴唇,显然,这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睛。
“死亦长相思。”韩澜生转眼不去看她,“我最喜欢这一句。”
林仪华倔强的盯住了韩澜生,“你想逃避么?你想永远都这样么?”
“是的。”他肯定的答道,果断而干脆。
“为什么?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小月霜?”林仪华急切的问道,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家世?学历?容貌?性格?在你心里,我到底缺了哪一样?”
“你哪样都不缺。”韩澜生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动人,幽幽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只是缺了时间。”
林仪华的心口一阵锐痛,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自卑、挫败、无奈而无力。她相信自己的聪明,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可是唯有时间,谁也无法改变。这是一场如此不公平的角逐,她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他依然抱着他的洞箫,完美的侧脸被月光镀上了清冷,“我劝你的那些话,你总不相信。但是我依然要告诉你,你喜欢的只是你心目中那个韩澜生,那个人并不是我。等你完全了解我以后,也许你会后悔今天的一时冲动。”
她觉得自己如同挨了当头一棍,泪珠很快滚落下来,她的心瞬间缩紧、抽痛,但依然微颤着不服输,“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你说我们缺了时间,那好,就从今天算起,我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来补,够不够!”
韩澜生叹口气,“你又何苦呢?”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你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林仪华蒙着泪眼又看了他一眼,快步的走出了门,她的手狠狠一甩,那扇门在身后砰然合上。
那关门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
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的林仪华没有料到,这番对话和她的眼泪都被暗地里监视的下人们一五一十的复原到了韩大帅那里。韩继中哪里容得下这种事,当即就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下人直接踹进了儿子的书房。
当她跟着慌张的小丫头急匆匆赶回房时,看见了一幕令她难以置信的景象,出身书香世家的她,从来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澜生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床上,几个下人正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喝一大碗浓黑的汤汁。澜生的脸已经被捏的变了形状,几道红肿的伤痕还留着大帅的掌印。他艰难的躲避着那碗直灌入喉的东西,眼神里满是惊慌和无助,“爹!咳咳!别这样!爹!你要逼死儿子吗!”
韩继中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怜悯,坐在一边冷冷的看着儿子在无奈的挣扎,“你个孽障!别以为被窝里这点儿事老子就管不了你!想写字吹箫混过今晚?门儿都没有!”
黑色的药汁灌下,澜生的喉咙里一片咕噜的水响,拿碗的下人有些不忍心的看向韩继中,“老爷,少爷都喝了两碗了,您看……”
“再给我灌!”韩继中不耐烦的挥挥手,“灌到这臭小子憋不住为止!”
又一碗药汁灌下,澜生咳的更厉害了,筋疲力尽的脸上已经开始泛出潮热的红晕,喘息声也越来越急促,身体因了强烈的刺激而微微发抖,眼神也开始迷离飘忽。
韩继中起身走到床边,门外的林仪华不可思议的看见,他竟然直接伸手去摸儿子的裤裆!可能是得到了满意的结果,韩继中心满意足的哼笑一声,“爹现在就给你松绑,一会儿仪华来了,可不许给咱韩家的男人丢脸!”
澜生费力的扭过头,不去理会父亲的话。随着身上的绳索解开,他的拳头却颤抖了攥得铁紧,嘴唇咬的发白,额上开始渗出滑腻的汗。
林仪华努力的镇定了情绪,敲了敲门。韩继中一转身看见是儿媳妇,赶紧笑着挺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是仪华啊,我过来嘱咐这小子几句,没什么事。这么晚了,你们早点休息。”说着就背了手带着几个家丁要往回走。
“爸爸晚安!”林仪华立在门边鞠了个躬,等到大帅走远了,才合上门回过身来。
昏黄摇曳的红烛暖光下,韩澜生微颤着身体靠在床头,汗水纵横的脸庞上,是令人心颤的迷人红晕,眼神里也散发出不自觉的迷离的诱惑。他难受的胸膛剧烈起伏,极力克制的嘴唇发出抖动的声音,“快,快把我绑起来!快把我绑起来!”
林仪华呆呆的看着正在忍受欲望煎熬的丈夫,心里突然觉得无比屈辱。她一不丑二不傻,甚至还称得上很漂亮很聪明,大帅竟然要借助这种卑劣的手段来逼儿子和自己圆房!她突然很想哭,这简直是她并不长的人生里最荒唐的耻辱!
韩澜生的眼神开始迷乱,“快啊!快动手啊!他们给我喝的是益多散!”他嚅嗫着停顿了一下,气喘吁吁的放轻了声音,脸上现出受辱的表情来,“这是一种……□!”
林仪华突然像是清醒过来,她拣起地上的绳子,走到韩澜生身边,一圈又一圈的把丈夫绑成一个粽子样。她的手在抖,可心却是坚定的,这样不纯洁不纯粹的亲热,她情愿不要,她宁愿等到时间足够的那天,等他从心底里爱上她!
韩澜生看着她把绳子打上了一个死死的结,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他又蹙紧眉头,眼底的火焰开始跳动,他下颏的肌肉绷紧了,似乎在努力压制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林仪华在床的另一侧靠坐下来,守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丈夫,度过了她永生难忘的新婚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的同志们留言吧,看在我这么辛苦写文的份上,呵呵
四十九
常毅卿易帜那天,江季正在孙总理的遗像前静静的站了一个下午。
沈美绮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那挺拔而干练的背影却依然是如此陌生。她不是太明白,东北易帜是好事,为什么他要像面壁思过一般在姐夫遗像前罚站。
直到夕阳的余晖镀上了窗棂,那笔直的一动不动的背影才起伏了一下,缓缓的转过身来。看见门边的美绮,江季正一时呆住,棱角分明的脸上漾起温和的柔波,一股情感的浪潮扑上了心头,令他的言语也带了一丝哽咽,“美绮,你怎么也……”
“我来试试这面壁是什么感觉。”美绮莞尔一笑,“你打了胜仗面壁,吃了败仗面壁,如今中国统一了,你还要面壁。你和墙壁真是相看两不厌啊!”
江季正微微一笑,将美绮的小手握进自己宽大的掌心,“没想到你也陪我站了这么久……我是在重温总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言。东北易帜,只是一个开始。”
美绮的笑容却有一丝僵硬,她轻轻的将手从他掌中挣脱,低垂了眼睛道,“是啊,只是一个开始。你和常毅卿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
江季正听到“常毅卿”三个字微微一怔,在答应他的求婚时,沈美绮就向他坦白了曾经和东北少帅的这段不了了之的缘分,但是自打那次后就再也没提起。他深深凝视她的眼睛,只是疑惑的重复了句,“常毅卿?”
美绮并不回避他柔情流转的目光,“我和他之间的那段小插曲,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希望它不会影响到你们彼此间的信任和合作。”
“从你对我坦白那一刻起,我心中便无任何芥蒂。”江季正还是那样温情脉脉的看着她,“你能说出来,证明你已经放下了。我已经如此幸运的做了与你并肩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怎会因此而猜忌同僚?”
美绮淡然的笑笑,“如果能比同僚更进一步,岂不更好?”
江季正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
“如今政府里鱼龙混杂,新易帜的东北军正是众人拉拢的对象,你若是无所作为,便是不进则退。不过,你身兼总理和委员长的职务,自然不便表现的太过偏袒。”美绮眼睛亮起来,“而我和淑云就不同了,我们本就是同窗好友,如果能结为金兰姊妹,既拉近了关系又不落人话柄,你看如何?”
她睁大眼睛征询的看着他,眉峰微蹙,乌黑的眼珠一眨也不眨的等着他的回答。
江季正突然想起“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的诗句,如今他正对着这“眉眼盈盈处”,怎忍心将拒绝说出口?
他终于笑着点头道,“很妙的主意啊!你自己想出来的?”
美绮也笑了,“正好淑云发电报来,请我去北平小住。我看不如就此把姊妹拜了最好。等当了众目睽睽之下的第一夫人,反倒显的刻意。”
江季正也连连附和道,“有理有理,难为你想这么周全。”
美绮的背影渐渐走远了,江季正才轻声叹了口气。复兴社的特务早就将张淑云发给沈美绮的电报摆在了他的案头,上面说的根本不是邀请她去北平小住,真实情况是常毅卿戒毒异常艰难,张淑云独木难支,央求美绮去北平帮忙。不过他心里并没有太计较,只要她乖乖的回来做自己的新娘,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江季正不是一个小心眼的男人,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有的是包容和耐心。
马克大夫的诊所里,美绮终于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毅卿。
她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无法挪动一步,只是深深的久久的凝视着他,他刚刚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在镇定剂的缓冲下,暂时保持着虚弱的平静。他更瘦了,瘦的那么憔悴,那么苍白,那么孤独。
他的眼神不再意气风发,而是无奈中混合着酸楚,颓丧中混合着挣扎。他在微微的喘息,两眼如她一样直直的凝视着对方。
她深深的淹没在他的凝视中,在他的目光里,她找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她的眼睛无法抑制的粘在那个烙印一般令她心痛的男人身上,从他浓黑的发际,看到他纠结的眉头,从他长睫颤抖的眼睛,看到他许久不刮而满是胡茬子的下巴,从他因为消瘦而变的明显的喉结,看到他露在被子外满是针孔青痕的手……
他低唤了一声,“美绮!”
这一声呼唤是那么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样深切的悲伤,那是怎样深邃凄哀而又含情的目光啊!记忆中那个星辰一般光彩夺目的少年将军,就这样在她的注视中,带着一种虚弱而被动的温柔,静静的躺在那里。
美绮眼底一热,泪珠已经夺眶而出。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这段情缘,可是这一刻,她却如此强烈的感觉到,这份感情竟从来未曾减淡,反而在心底酿成了一坛浓稠的酒,她所有的甜蜜、悲伤、辛酸、无奈,都随着他温柔的一声呼唤,化成了心深处最婉约动人的沉醉。
透过盛满泪水的眼眶,他的脸像浸在一池秋水中,那么模糊而遥远。
她无法再沉默,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滚落,“威廉!”她冲了过去,把如此虚弱、如此无助的毅卿紧紧的抱在怀里。
“你来干什么,你不该来的,我真不愿意……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他的声音压抑而诚恳,每一个字都像从内心深处挖出来。
“说什么傻话!”她的眼泪在滂沱,心却在滴血,“我要看着你好起来!陪着你,亲眼看到你好起来!你别想躲开我,一秒钟也不行!”
毅卿想伸手去抱美绮,却虚弱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觉得带着温度的泪水不停的打湿了肩头,无能为力的叹道,“我竟然连……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美绮更紧更紧的抱住毅卿,彼此贴着彼此,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令毅卿觉得温暖而体贴,他不禁依赖的将脸颊埋在她的颈窝里,在她的体温中带着几分沉醉的闭起了双眼。
门外,张淑云捂着嘴背过身,泪流满面的靠倒在墙上。丈夫在美绮怀里那样安适的表情,是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的。在她面前,他总是坚强的、刚毅的、既有丈夫的威严,也有柔情的呵护,但却从来没有过这般孩子似的依恋。也许,在他心里有一个柔软的角落,而这个角落,只对沈美绮一个人敞开。
她并不嫉妒,自己如此平凡,却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受到他的关怀呵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只是怨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没有能力完成他的嘱托,不能狠下心来帮助他度过难关。
张淑云自责的捶了自己一下,若不是山穷水尽,她是不会去麻烦美绮的,毕竟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即将成为中国的第一夫人,这样的请求实在是很冒昧也很唐突。可是她没有法子,她知道如果再由自己陪伴丈夫戒毒,那只会害了他!
毅卿失望的眼神还在脑海里回现,在她实在看不过他惨烈的挣扎而帮他注射了一针后,他就用那样失望而伤感的眼神看着她,“淑云,你连枪口都不怕,怎么就狠不下心来?你这样是害我啊!”说完他抽出卫兵腰间的手枪拍在床边,毅然决然的道,“如果下回我再胡言乱语要你给我打针,你就用这把枪,打死我!”
她当时就崩溃了!苦撑了许久的精神被冲出眼眶的泪水彻底的冲垮,淹没,摧毁了。她哭着抱住了丈夫的脖子,拼命摇着头,“不!不要!毅卿,咱们不戒了好么?我会伺候你好好的,许多抽大烟的人也很长寿!我不能见你受这样的苦啊!”她伏在他肩头撕声痛哭,心里软弱极了。丈夫曾称赞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是他不知道,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勇气正是来源于他。她可以不怕杨槐林的枪口,可以孤身去闯关东军司令部,但是惟独面对给了她勇气和坚强的这个男人,她的心就如同被大雨浇透的黄泥雕,再也无法坚硬。
她感觉到丈夫的手还在轻轻抚着她的背,像是呵哄一个委屈的孩子,耳边却传来低沉的一声叹息。
那一刻,她无助的想到了沈美绮。
张淑云抹了把泪,往房间里看去。透过半敞的门,沈美绮将毅卿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正温柔的和他说着什么,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毅卿一刻不离的看着美绮,嘴角挂着一丝安然的微笑。
久违的恬静,又回到了丈夫身上。张淑云欣慰的擦去眼泪,轻轻帮他们带上门。一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长长的走廊尽头。
哥哥戒毒如此艰难,令述卿实在不放心。可是学校早就开学了,哥哥已经三令五申的催促他回英国念书。买好船票的那天,他满心离愁别绪的站在哥哥病房门口,看见了令他稍感欣慰的一幕。
哥哥显然是毒瘾又犯了,在床上痛苦万分的挣扎折腾。嘴里开始神智不清的央求着给他再打一针。但旁边的沈美绮丝毫不为所动,更不像淑云嫂子一样不停的抹眼泪。她只是轻言劝慰着,用毛巾细心的帮哥哥擦着汗。在哥哥难受到极点的时候,沈美绮俯下身去,毫不犹豫的用唇堵住了哥哥的呻吟,她温柔而坚定的吻着,那么深,那么久,而哥哥也在她热烈的亲吻中慢慢的平静,仿佛这亲吻是世界上最有效的止痛药。
述卿想起了清风小班的那些日子,他相信,有了沈美绮的陪伴,哥哥一定能像当年一样,快快的好起来。
临走之前,述卿还去了一趟燕京大学。
青砖黑瓦的女生宿舍楼下,他却没有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宿舍楼的教工告诉他,邹玉言已经在半年前退学,南下广州,投考了黄莆军校首期女生班。而同楼的女生则透露了更多详情给他,自从北平惨案夺走了十几名燕京同学的性命,邹玉言便经常把弃笔从戎挂在嘴边。济南惨案发生后,在一次课堂上,她对不肯承认侵略的日籍教师拍案而起,指着教师的鼻子大声示威:敢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当年的匈奴被汉武帝驱逐,尚有戈壁深处苟且偷生,而日本是弹丸海岛,你们只能被赶入太平洋喂鱼!日本教师气极,找到校方投诉,当时的北平是奉军的地盘,校长不敢太过得罪日本人,只好给了邹玉言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正是这个处分,令邹玉言更深的感觉到文人的软弱,她曾在宿舍里叹息:只有以武立国后,才能以文兴邦。没过多久,黄莆军校首期女生班招生的消息传来,她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毫不犹豫的南下了。
敢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述卿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不禁从心底升出一股子豪情来,热辣辣的烧着心尖。他深深为自己曾经对从军的偏见而觉得羞愧,不错,他喜欢新闻,喜欢舞文弄墨,可是一篇再出众的文章能够抵御侵略者的枪炮吗?济南的教训再明白不过了,对待侵略,只能以枪对枪,以血还血!
述卿心里明澈而澎湃,生在苦难深重的中国,个人的爱好算什么?个人的自由又算什么?没有强大的祖国庇佑,人如草芥,命如蝼蚁,何谈爱好!何谈自由!他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为了中国几千里的绵长海防线,他必须在称霸海上的日不落帝国的海军学校里,争分夺秒的学习,用知识将自己武装成祖国千里海防上一块坚固的基石!
爱情混合着理智,在这春寒料峭的二月天里,熊熊烧腾了常述卿二十岁的年轻血液。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快完了,真的快完了,看文的大大们都留个脚印吧!
五十
沈美绮没有想到,自己在北平一呆就是十个月。送走了去冬的最后一场雪,又送走了陶然亭的荷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凉雾,玉泉山的秋月,直到很高很蓝的天色被秋尽冬来的青灰笼罩,直到悄然的北风吹不散酿雪的彤云,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陪在毅卿身边度过了一个四季轮回。电报一封接着一封,载着她绞尽脑汁依然越来越撇脚的借口飞向南京,但江季正的回电里却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只是随着天气的变化细碎的嘱咐她注意身体,而每一封电报末尾必定写着“盼归”两字。
梁文虎和韩澜生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望毅卿,在南京的段天佑也抽空来过不少次,从他们一次比一次欣慰的眼神里,她看到了毅卿的好转。而她日复一日的坚持和照料,使得原本对她颇有看法的韩澜生和段天佑,对她的态度里也充满了真心的赞赏。有一次,段天佑还忧心忡忡对她提及大哥沈子谦对她此举的不满,甚至苦思冥想的为她编排借口在沈子谦和江季正面前搪塞。虽然她曾经反对侄女露露嫁给这个印象中的浪荡子,但段天佑不计仇的胸怀,还是令她有几分感激。
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过去的十个月那样专著忘我去做一件事。甚至在美国考大学的那段时间,她也是逢舞会必跳,逢沙龙必去,从来不肯放过任何热闹的社交场合。她还曾经为自己“一心多用”的本事而颇为自豪,什么都搀和,却什么也不耽误,难道不是一种令人羡慕的能力吗?可是度过了这难忘的十个月,她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可以一心多用,那是因为那些事情没有一件能占满她的心,而当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一件事或一个人占据着,便再也难分出精神来做别的事了。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遇到了一件这样的事,一个这样的人,这个人,便是常毅卿。
三百多个日夜,她陪着他在那间憋闷的病房里,与人性的脆弱做着艰难的战斗,那真是一场战斗!虽然她没有打过仗,但她相信这场战斗的艰难程度绝不亚于甚至要超过他指挥过的任何一场战役!在他疲惫的时候,她用怀抱和温柔鼓励他,用甜美的微笑和轻声的歌唱支持他;在无形的敌人袭来的时候,她伸出自己的胳膊,让他将痛苦通过牙咬、手抓、拧绞的方法宣泄在她身上,而在过后他的内疚面前,忍痛展露出温暖的微笑。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他挣扎的时候,用亲吻去缓解他的痛苦;她同样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是筋疲力尽的窝在她的怀中睡去,而她,为了不打扰他难得的安睡,一动不动枯坐到天明。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马克大夫终于宣布毅卿已经度过了戒毒最艰难的阶段,今后只需要继续配合治疗,就可以彻底戒除毒瘾。听到这个消息,她前所未有的生出无比自豪的成就感,尽管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但是这一步,却是无比重要的一步!
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时,她终于要离开了。因为圣诞节将近,她要在节日来临前成为委员长的妻子,作为第一夫人出席中华民国统一后的第一个圣诞晚宴。
北平的雪,总是像白面捏的似的,结实厚重。往往到了初春,庭院里阴暗处的雪仍无消融的迹象,性急的人家便会成筐挑出去完事。不像她的故乡上海,纵有再多的积雪,也早随了屋檐的滴答消失于无形了。这样的北国雪,若是埋进了什么东西,也该会是经冬而不化的吧!
尽管留恋,可是她终将要走了。回到檐漏滴答的南国去,做那个耐心宽厚的等了自己太久的人的妻子。
汽车已在外面等候,她穿好了白色的裘皮大衣,寒紧的风在门外呼啸。毅卿静静的看着她穿戴,看着她把桌上的药瓶按顺序排好,那张雕塑一般精致的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幻化出一层淡淡的水雾,那些氤氲的潮湿在她寒星一样明澈的眼睛里凝成了露珠。他无意识的感叹,“你真美……”三个音节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
她终于排好了药瓶,他默默走到她身后,从背后紧紧环住了她。她冰凉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那破碎的声音一直透进他心里。她没有回头,只哽咽着说,“我此去,便是星河的另一边了。从此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再有多少不舍,过了今晚,都要放下。”
他不说话,只是更紧的箍住她,将脸埋在她柔软而黑亮的长发里,仿佛要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感觉她暖香的体温,来支撑这落雪的寒意。
她转过身来,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泪珠,从齿缝里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再见了!”她紧紧的咬上了他的唇,用力的吻着,深情的吻着,伴随着泪珠的咸涩,冰冷而决绝的吻着。
突然,她的身体从他怀里抽离,打开门走了出去。彻骨的寒意卷着雪花透进了房间。他追到门边,看着那裹着白色裘皮大衣的背影,站在厚厚的雪地里,夜风吹乱了飘舞的雪花,将她瘦削的背影模糊成了天地间的一片影子,寂寥得仿佛要融进这满世界的冰雪里。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隔着漫天的风雪,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你进去吧,外面下着雪,很冷,小心你膝盖的旧伤。就把彼此所有的记忆,都埋进这雪堆,随它化了去吧。”
他没有说再见,这两个字如此苍白无力,既不能驱散此刻分别的寒冷,也无法拉近注定重逢时刻的距离,说了何益?他宁愿用眼睛记录下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让声音去破坏这种静谧的沉醉。
当汽车开出老远,沈美绮带着留恋再次回头,她的眼泪潸然而下。那个挺拔的身影,依然守在门口,在漫天的风雪中,站成了一棵孤独的树。
南京政府的圣诞晚宴上,意气风发的江季正挽着光彩夺目的沈美绮,向着满场的同仁高举起了酒杯。
常毅卿坐在梁文虎身边,看着歪靠在沙发把手上的段天佑,还有一侧坐着的韩澜生,笑着举起酒杯,“我早就说过,早晚有一天仗打完了,咱们还能坐到一起痛饮畅谈,果不其然!”四支红艳艳的葡萄酒当的碰在一起,引来周围无数艳羡的目光。
四个人不约而同的一笑,透过血一样的酒浆,他们从彼此的眼底,看见了繁华剥落后的寂寞。
年少轻狂的岁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永远成为了过去。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终于结束了,呕心沥血啊呕心沥血,歇口气,艰难构思第二卷中……
看文的大大们,请留下名字吧,给这一卷的终结留个纪念,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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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卷二前
第二卷里的四君子都是已过而立之年了,封面那几位实在不能满足偶对四位的想象,下面来个定妆照吧!
首先是常毅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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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梁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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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韩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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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段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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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符合大家心中的想象?
再贴一次
蒋中正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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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军"74军军长张灵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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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集团军司令张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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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帅张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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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锷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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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二公子纬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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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精卫,可惜了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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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第二卷)
起风了。
夏威夷的海风,含着饱满的水汽,吹在脸上仿佛能沉淀下细细的水珠。他出神的望着空空的海平面,那抹亮白的游轮早已不见了踪影。
“先生,我们该回去了!”苏菲伏在他耳边说,“潮湿对您的膝盖不好!”
他很配合的点点头,任由年轻的姑娘把他推回到房间里去。
房间里有些暗,一道斜斜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正好照亮了书桌上摆着的那把剑。透过小精灵一般凌乱飞舞的尘埃,发黑锈蚀的剑身上依然能辨认出两个苍劲的镌字:精忠。
他让苏菲去拿那把剑,开朗的姑娘笑着打趣,“先生,这是什么宝贝,您天天捧在手里摸?”
他没有说话,这个年轻的华裔姑娘也许并不了解,在六十多年前,在太平洋另一端的那片广阔的土地上,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战争。他的腿又开始疼了,他抚摩着自己的膝盖,没有血,半个多世纪前的伤口早已经痊愈,而看不见的伤口仍在痛苦着,呻吟着。
这疼痛不是枪伤,而是风湿。他揉捏着自己的腿弯,心里却开始恍惚,为什么自己每一次都以为那疼痛是子弹留下的?
其实他自己清楚答案。因为他的灵魂,就系在那片燎火的大地之上,永远,也拆不开。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嘹亮的军歌声在耳边响起,他在不知不觉中朦胧了双眼,模糊的泪光中,他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文虎、澜生、天佑……他们在笑,笑的那样满足而苍凉,就像一柄华美的长剑,一出鞘,就惊见淋漓的鲜血。
他伸出手去,他们的笑容,在一瞬间随风而散。他只摸到了一缕灵魂,不,是千千万万的灵魂,那些灵魂在鲜血中开出安宁的花朵,将永恒的守望投向了大海的那头。
剑递到了他手上,在指尖触摸到沧桑剑鞘的刹那,他终于流下了眼泪。苏菲惊讶的看着他,他没有解释,他该如何解释?隔过几十年的风霜依然无法抚去的伤痛,怎样用言语表达?
他的眼泪和初见这把剑时一样滚烫而无法抑制。
一把精忠剑,两段男儿魂。
一个血祭长空,苍烟落照,一枕清霜,从此湮没无闻。一个身经百战,血捍轩辕,却未能功成身退,屈死于萧墙之祸!
心不知从何而痛,泪不知从何而流。
三十年前,当沈美绮将这把寄托着两段哀思的精忠剑放在他面前时,巨大的悲伤几乎已将轮椅上的他击倒。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不停的滚落,他用手一遍遍的抚摩着被战火烧的变形发黑的剑身,一声又一声的轻唤着,“述卿……子航……述卿……子航……”
人如浮云去,片影也不留。他眼前又出现了意气风发的小弟站在崭新的军舰上迎风而立,长长的帽带在海风中肆意飞扬,身边,是一身空军制服,高鼻深目的子航,用混血儿特有的洒脱向他调皮的敬了个英式军礼……
密集的枪声,震散心腑的爆炸,声嘶力竭的喊叫又充斥在耳际,他迷茫了,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那是民国二十年,还是在北平……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吧,给我鼓励吧,呵呵
第二卷 一寸山河一寸血
东北之殇(1)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表面易帜的各路军阀为了地盘,依然你争我夺斗得火热。民国二十年,这把火终于烧到了江季正委员长的屁股底下,命运多舛的中国,又陷入了内战的硝烟之中。
秦凤成、马玉沣通电讨江。五十七名将军和八十一位社会名流在洛阳通电全国,要求江季正下野,并拥戴秦凤成为陆海空军总司令,马玉沣为副总司令。
针尖对麦芒,江季正自然不能示弱。中央军三个集团军挥师北上,迎战“讨江联军”于徐州至开封一线。双方投入总兵力达一百五十万人,由徐州以西开始,战事在陇海线、平汉线、津浦线大规模展开。方圆数百里的大战场,硝烟弥漫,炮声不绝于耳。双方拼死搏杀,天昏地暗,广袤的中原沃野一时间血花飞舞,尸骨如山,龙血玄黄!
正逢战事渐成拉锯之时,江季正当年“许官授爵”的“北上交易”策略却越来越暴露出了先天的不足。各人自扫门前雪,乐得坐山观虎斗。甚至有落井下石之人,乘此机会对江季正近年来“重嫡系,轻杂牌”的做法来个秋后算帐。中央军渐感后劲乏力,“讨江联军”已逼近黄河天险。
局势骑虎难下,江季正想到了雄踞东北的常毅卿。他自问这几年待这个东北少帅还是很优厚的,东三省的税收无需上缴国库,东北行营司令部可以全部截留。东北的军政、经济、甚至外交大权都由常毅卿一人统揽,除了换面旗子,实质上常毅卿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东北王。而且,他准确摸到了这个年轻统帅的一条重要脉搏,那就是,对内战彻骨的厌恶。
以华北的军政大权为交换,以调停内战为理由,江季正成功请得东北虎出山。
一列列火车载着四十万东北军风驰电掣般进关,千军万马大有气吞山河之势。“讨江联军”不战而逃,一枪不放向西撤退。东北军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河北、热河、绥远,主力直逼娘子关。历时七个月的中原大战,终于以江季正的胜利画上了句号。
时隔八年,常毅卿再一次以胜利者的骄傲姿态挥师入关,进驻北平,下塌顺承王府,以而立之年就任海陆空军副总司令,坐上了全中国第二把交椅。
北平,顺承王府。
常述卿一身军装,身板笔直的走在王府花园的卵石路上,白手套擦着裤缝,发出整齐的嚓嚓声。眉目清俊的脸雕塑出了硬朗的轮廓,青天白日的帽徽正好与高挺的鼻梁垂直成一线,挑起了属于军人的英武和威严。
拐进了绿竹掩映的正院,常述卿很快摘下手套,目不斜视的丢给一旁的丫头,急急的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红木门。
“嫂子,哥怎么样了?”述卿习惯性的脱下军帽,一头短寸格外利索。在军人的礼仪中,室内是不准着帽的,他虽然从军才几年,但刚入伍就被哥哥安排进了纠察处,以至于离开了纠察处依然对军容风纪格外敏感。
“马克大夫刚走,额头倒是不烫手了。”张淑云一夜未眠,眼袋大的吓人,原本白皙的脸已经爬上了几点妇人的暗斑,她忧心忡忡的看着床里侧,“自从戒完毒后,你哥的身体就老不见好,头疼脑热是常事,月前还咳过一回血,这才养好些,谁知道又……”
锦绡帐内,常毅卿合衣而卧。尽管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但那雕塑般的线条轮廓却一样优雅的令人心颤,从高阔的额头,到挺拔的鼻梁,从垂落着浓长睫毛的两颊,到微微翘起优美弧度的下巴,如同水边连绵拔起的灵山秀峰,于千万年沧桑变化中,出尘不染,遗世独立。
面对这样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面容,张淑云脸上却是愁云密布,“这次进关,劳心劳力不说,还要应付好些个场面,酒总没少喝。前晚我见他咳嗽的厉害,劝他早些休息,他也不听,又在书房熬到后半夜,结果清早就发起了高烧。”
“哥总是这样固执,宁可熬一宿,也不肯耽搁半点事情到明天。”述卿摇着头叹气,“今日事今日毕,这句话他恪守了二十年,怕是要改也难。”
张淑云摇摇头,见小弟消瘦了不少,腮都凹了下去,便关切的问道,“最近在海军可好?怎么脸都塌下去了?”
述卿一笑,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海宁号’巡洋舰前日安放龙骨,三天后下水。”
“真的?”张淑云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由衷的为小弟感到高兴,“你去了海军部就开始忙这件事,多少辛苦换来的,嫂子真为你骄傲!”
述卿的眼光在长睫下羞涩的躲闪了几下,很快又兴致勃勃的介绍起来,“嫂子你知道吗?之前日本拨磨造船所的设计图纸有一处重大失误,配重设计极不合理,海军部那几个刚从学校出来的技师,根本就没看出问题来。幸亏在开工前的意见会上被我一眼看出,才及时调整加大了底部压舱重量,不然这‘海宁号’非毁在那些毛孩子手里不可!”
“小弟你可真了不起!”张淑云正赞叹着,却觉身边悉索响动,转眼一看,丈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撑靠在枕头上,一双眼睛几近冷淡而威严的盯着弟弟。
“哥!”述卿惊喜的凑上前去,正要接着刚才的话讲,抬眼却被哥哥一双锐目逼的刹住了话头。
“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毅卿冷眼看着弟弟,“海军部的技师在你眼里都成了一群毛孩子!早晚我这个做哥哥的在你看来,也是个尸位素餐的蠹虫!”
“哥!”述卿被这一通没来由的数落闹的有点发懵,迷茫的看着哥哥,“我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毅卿把个“又”字咬的格外重,“嫌我罗嗦了?嘱咐过你多少次,到中央供职要处处小心,谦逊为人。你听进去一点没有?一艘‘海宁号’,就把南京上上下下得罪光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把状告到了委员长那里?怕是十个指头都数不完!”
“江季正又到你这告我的状了?”述卿明白过来,不服气的抿着嘴,“背后损人,非君子所为!”
“放肆!”毅卿一把抓起身边的枕头砸向弟弟,脸上开始浮起怒意,“委员长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你看得起的人!”
“委员长?他哪里配得上这三个字了?我在他面前装孙子也就罢了,怎么到家还是要受这份窝囊气!”述卿一挥手,枕头像一架被击中的飞机一样落到了墙角,“‘海宁号’的事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海军部里没几个干净人!都是些蛀虫,一丘之貉!”
“那你呢,你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吗!”毅卿有些疲倦的靠到床头,“段天佑跟我说,沈子谦原本都和委员长说好了,高价购买德国汉诺威的二等巡洋舰,而且已经和船厂商量了回扣金额。这件事明面上不说,其实上上下下哪个心里不清楚?你倒好,在最后的商洽会上,当着委员长,还有财政部、军政部两大部长的面,拿着八年前东北军购买汉诺威军舰的合同,和德国代表来了个针尖对麦芒!从这八年里欧洲钢铁价格涨落到德国马克的通货膨胀,再到与日本军舰、美国军舰的技术价格参照比说了个一溜够!最后还公然给出日本拨磨造船所和美国加州船舰公司的报价,当面质问德国代表为何虚抬价格。你知道当时在座的有多少人在心里笑话你吗!那些老狐狸的道行哪个不比你深?他们会看不出这里头的猫腻?国防部长于辞修不发话,行政院长温为良不发话,总参谋长刘子昂不发话,甚至江委员长也不发话,偏偏就轮到你这个列席的海军参谋来出头!”
“谁要笑话就让他笑去!”述卿没好气的扭开头,“反正国家的钱没落进他沈子谦的腰包里,我就值了!”
“好好,这件事与国有利,暂且不提。”毅卿平复了一下情绪,看着只留了侧脸给自己的弟弟,“那设计图纸的事呢?人家没看出纰漏,你私底下提醒就是,何必在偌大个意见征求会上当面指摘?人家辩解两种意见本是原理不同,不过是想找个台阶下,你又何必层层点透一点面子也不留?这图纸的审校官是江委员长的侄子,军械处长是于辞修的儿子,工程总技师,就是你口中的毛孩子,是沈子谦的儿子,军委会,国防部,财政部,你几句话,就把‘三部三院’的首脑们得罪了一半!真好本事啊!”
“既是意见征求会,为何不能当面指摘?”述卿愤愤的看了哥哥一眼,“如果仅仅是走过场,那何必劳师动众的要我们去演棒槌!”
“你还嘴硬!”毅卿被气的连声咳嗽,张淑云赶紧端过水来给他抿了一口,边轻捶着丈夫的背边劝道,“小弟还小,好好和他说……”
“还小?虚岁都二十六了,我当年接管东北也不过和他一样年纪!”毅卿冷哼道,“你自己说说,会上委员长的侄子被你问的哑口无言,反说你是‘天才’,你是怎么应对的?”
“他连这个都学给你听!”述卿惊大了眼睛,“这哪像个领袖!”
“委员长可没工夫嚼你的舌头!”毅卿白了弟弟一眼,“南京的事,我自有办法知道个大概。怎么?不想复述?那我说给你听。你当时是这么回答的,你说谢谢审校官的夸奖,恐怕天才总是家门遗传的,我哥常司令当年在日本就被人夸为天才,我作为他的弟弟,自然要继承衣钵。”毅卿见弟弟依旧扭着头,抓起水碗乒的摔碎在述卿脚边,倒吓了张淑云一跳,“你一字一句听好了,哥哥复述的对不对!”
“对!”述卿看着那堆无辜的碎片,不情愿的回过头,“你复述的对,我说的也没错!那个审校官,就是个草包!”
“我看你才是草包!”毅卿带火的目光直射述卿,“你说天才是遗传,还来个恐怕,言下之意聪明和愚钝都是家门相承。那你当面指摘委员长的侄子是什么用意?是说明我常家的遗传要比江家的好?还是借你们两个的较量来让我和委员长一分高下?如果你是委员长,听到这番话,又会作何感想?”
“他要是如此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还当什么领袖!不如就去复兴社领导那些特务好了!”述卿还是犟着脖子,“哥,你现在怎么也变得这么黑白不分,这么畏首畏尾,这么……庸俗!”
“庸俗?一日三餐最庸俗,你有本事清高几天试试?看你还有力气犟嘴?”毅卿又道,“自古驭臣之术,表面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示信任;背地里却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以防万一。你的这番天才论,不知要有多少居心叵测的人在委员长面前旁敲侧击的引申,偏偏你哥又刚处在这么个风口浪尖的位子上,就是夹起尾巴也招人眼红,你却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要是没有哥的四十万大军入关,他江季正连屁股都坐不稳!你何必对他这样恭敬!”述卿气鼓鼓的不解,“反正东北的税收自留,东北军的军饷比中央军还要高,不吃他的不喝他的,怕他做甚!”
“鼠目寸光!”毅卿骂道,“别忘了咱们卧榻之侧,还睡着一只老虎呢!当年的东北易帜,逼得关东军把伸了一半的爪子又收了回去。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与区区东三省,四万万同胞与三千万关东父老,三百万中国军队和四十多万东北军,哪个更有震慑力,不用我明说了吧!说到底,咱们只有背靠中央,才能在日本人面前直起腰来。”
“我看未必吧!”述卿显然不服哥哥的说法,“中央何曾在日本人面前直过腰?济南惨案是怎么发生的?哥你都忘了吗!”
“我当然没忘!当年北伐战争令济南成为弃卒,实在是那场内战中最锥心刺骨之痛!”毅卿紧盯着弟弟,目光已称上是严厉了,“所以我决不允许同室操戈、强盗得利的事情再次发生!你如果还想不明白,要不要去禁闭室清高一天?用你脱离了庸俗的脑子好好琢磨琢磨我说的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述卿满心的欢喜早被一盆凉水兜头浇透,他抓起军帽板着脸敬了个礼,转身大步就走。
“小弟!”张淑云赶紧追出门外,拉了述卿的袖子劝道,“你哥这几天身体不好,事务又多,难免心里烦,你别怪他,啊?”
述卿勉强的笑笑,“嫂子放心,我能体谅哥。”
“这就好。”张淑云习惯性的帮小弟捋捋衣兜,尽管已经十分平整,“军里的事我也不大懂,不过这两天来的人又多又杂,你哥多半又有事情操劳了。他有口无心的,你回去还是要常打电话来,如果少了音信,他以为你记他的仇,说不定又是几宿难眠呢!”
述卿点点头,又叹道,“哥这几年不容易,官是大了,笑脸却少了,有也是心事重重的。”
张淑云嗔怪的看着他,“你啊,明明知道还要摆脸色给他看!”
“我看他这样压抑,一句话一步路都慎之又慎,心里就难受!”
张淑云见小弟的眉头又皱起,便及时调转了话题,“嫂子已经让张妈带了些维他命和鱼油去南京了,你回去后要每天记着吃。海军部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就让张妈给你做。一个人过日子千万不能马虎对付。”说着离远了些端详着述卿,“下次回来要是还这么瘦,嫂子可不高兴了!”
述卿低头笑着,又脚跟并拢的敬了个礼,“是!嫂子大人!”
张淑云扑哧一笑,站在院子里直看到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多留言吧,给水下写文的人一点氧气……
续上
毅卿还是一脸严肃的靠坐着,张淑云见丈夫这样,便打趣道,“好了,小弟走了,别板着个家长脸嘛!”
毅卿只动了动唇角,勉强算是微笑,“这两天右眼皮老跳,心里总觉得不塌实。”
“我看也是,你是该不塌实了!”张淑云坐到丈夫床边,帮他掖好胸口的被子,“小弟回国也有三年了吧,你自己也说,他虚岁都二十六了,不再是小孩子家。他现在一个人在南京,过的颠三倒四,凡事尽凑合,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想着替小弟张罗张罗?”
毅卿盯着妻子看了几秒钟,眼睛终于漾出笑意的柔波,“对啊,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小弟是该娶个媳妇儿了!”
张淑云伸出纤指点着丈夫的鼻尖,“你除了军务公务,连吃饭都忘,还能记得些什么?”
“淑云姐!毅卿哥!”伴着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穿着红大衣的林仪君像一团跳跃的火烧进了房间,把四壁都映的红彤彤暖烘烘的。
“是小君来了,今天不用上课么?”张淑云笑着拉了仪君坐下。林仪华嫁进韩家以后,林夫人长居香港,林家在北平是没什么人了。仪君从香港跑马地的一所中学毕业后考到了燕京大学国文系,因早年便与毅卿相熟,平日没课的时候便经常来家中走动。
十七岁的林仪君,模样身量都与小时候不同了,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还和幼时一样清澈纯净。她甜甜的嗓音一响起,四周就仿佛有春水般的生机在涌动,“今天的习作课,国文教授放了我们假,各自写一篇游记交去便可,我就溜过来了!”
“你这个丫头!”毅卿似乎也被她的开朗感染,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当心交不出文章,被先生打手板!”
“怎么会!”仪君黑眼珠子一转,“我就写,顺承王府一日游!”
张淑云也笑,“我倒想看看小君笔下的高墙深院是什么样子。”
“那我就请淑云姐做我的第一个读者喽!”仪君亲热的挽着张淑云的胳膊,突然想起什么来,低头在书包里一阵翻找,捧出几本书来。
“那是什么?”毅卿问道。
“嘿嘿!”仪君抿嘴一乐,“国文系和我要好的几个女生听说我要来这儿,托我请常司令你在书的扉页上题几句词。”
“我又不是国学大师,文学泰斗,要我的题词做什么用?”毅卿觉得奇怪,“若是求墨宝,也该找你姐夫韩司令去。”
“举手之劳嘛!”仪君把几本书往毅卿怀里一塞,很快又摸出钢笔递上,“她们都求我半天了,毅卿哥你就别让我作难了嘛!”
毅卿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本厚厚的《古代文学史》,他无奈的翻开封面,接过钢笔,略微思索了一下,就提笔写起来。仪君凑近看,只见毅卿写的是:
中国唯一希望在少年,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弱则国弱。
学德俱进,振国兴邦,
乃中国少年之责任也!
一笔漂亮的行书洒脱自如,颇有王右军风范。仪君啧啧赞叹,这虽然比不上姐夫韩司令的一手魏碑苍劲有力,却也径自多了几分飘逸风骨。
“少年强则国强……”仪君喃喃重复着,眼睛里亮亮的,“写的真好……”
“这是梁启超先生《少年中国说》里的一句,我少年时便十分喜欢,借花献佛,权当与你的朋友们共勉了。”毅卿笑看着仪君。
“她们看到这些题词,一定会激动老半天的!”仪君有所触动的合上书,忽然又开始左右顾盼,“述卿哥呢?”
“他回南京去了,刚刚走。”毅卿沉静的答道。
仪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他上次说带‘海宁号’的照片回来给我看的,又没看成!”
毅卿和妻子突然心照不宣的四目相撞,一瞬间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两人唇边都泛起了会心的微笑。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话恰好应验在了毅卿身上。
半下午的时候,龙云来了。他早已由警卫团长任上下来,重新出任东北军第一兵团司令。整编以后,不少少壮派军官都得到了重用,连当年小小的奉天警备团长秦大成,也已经调任锦州城防司令,奉天防务由王文胜的步兵第七旅接管。
龙云行色匆匆,一脸焦急,“司令,日本人又来找麻烦了。”
毅卿接过龙云手中的报告,那一行行小字扎的他太阳穴直疼,他把报告扔回龙云怀里,揉着额角道,“念来我听!”
“是!”龙云担心的看了一眼司令苍白的脸色,立正了念道,“步兵第七旅旅长王文胜来电:吉林元宝镇农民二十余人,因争夺水源,与日本农垦工人发生斗殴。日本宪兵队出动军警三十余人,打死两名中方农民,并逮捕拘禁了十余人。王旅长请示,此事该如何处置?”
毅卿厌烦的皱起眉,“这些日本人,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失踪找人,尽是这一套!”
“要不要和委员长那边请示一下?”龙云征询道。
毅卿从案头的夹子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龙云,“自上次日本士兵失踪事件后,委员长的态度就很明朗,你自己看。”
龙云接过来,只见上面是江季正刚柔并济的笔迹: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
“如何寻衅都不抵抗?为什么?”龙云不解的睁大眼睛,“现在是小打小闹,如果有一天日本人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咱们也听之任之吗!”
“我们是国家的军人,一切要听从上峰调遣。”毅卿扯过委员长的命令拍在桌上,“再说,东北军本就搞特殊不纳税,如果有了出格的举动,南京会认为我们闹独立。”
龙云的脸色开始不好看,毅卿扫了他一眼,又接着说,“在不打乱华北防务的情况下,从关内抽调一个军驻扎到山海关与锦州之间。电令王文胜,密切注意关东军动向,对于日方挑衅,不可贸然行事,任何时候都要听我的决定!”
“是!”龙云敬了礼,脸却依旧板着,“东北易帜,咱们可真是找了个好爹啊!”
毅卿知道龙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刚想劝几句,却发现他已经气呼呼的出了房门,脚步跺的天响,都不见人影了,还能听见军靴一记记磕着石板路的声音。
毅卿看着龙云的背影远去,一把抓起委员长的命令,狠狠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张淑云在帮丈夫整理书桌时看见纸篓里有个醒目的军用虎斑纸揉成的纸团,拣起来一看,才发现是委员长的军令。她无奈的摇摇头,想到丢弃委员长的手迹总有大不敬之嫌,便小心的抚平褶皱,将它夹到了厚厚的《四库全书》里。
作者有话要说:依然是死皮赖脸的请留言,呵呵
东北之殇(2)
南京,总理府。
沈美绮轻轻放下手里的刀叉,心满意足的看着面前空空的盘子,“约翰森推荐的大厨可真不错,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过这样正宗的白松露了!”说着拿起餐巾优雅的摁着嘴角。
江季正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妻子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动作在他看来,都无异于一首诗情画意的清丽小诗。就像现在,那举着餐巾微微翘起的小指,多么像一枝含苞待放的兰花啊!沈美绮小他整整十三岁,偶尔的神情举止里还会不自觉带出一点孩子气,而这一点孩子气,总是在枯燥古板的政治生活中搅动他浓浓的爱意。
见美绮要起身,他赶紧上去帮她拉开椅子,还亲手帮她把垂落额前的几丝头发拨到耳后。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里难得的安详甜蜜,这种能把妻子当女儿疼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今天是‘海宁号’下水的日子吧。”美绮带着几分娇嗔的点点江季正的鼻子,“记得让述卿照几张他改进部分的相片,我很有兴趣想看看,好不好?”
“夫人的吩咐,一定办到!”江季正笑呵呵的亲了妻子的额头,抄起手杖向前厅走去。侍从室的秘书们,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美绮目送着丈夫的车远去,照例回到书房的十字架前虔诚的跪下,作为一名基督徒,这是每天必做的早课。她的指尖轻轻点过自己的额头、双肩……用最纯净的心声向仁慈的主祈祷:愿主保佑毅卿,一切安好。
五年了,她的早课内容永远只有这一句:愿主保佑毅卿,一切安好。
五年的时间,足以冲淡最深切的悲伤,却无法抹去最刻骨的记忆。她离那个男人的生活已经很远,没有单独的电话,没有私下的见面,他们都是如此理智的人,理智的连站在雷池边的机会都不允许出现。可是直到现在,当她在主面前袒露自己的内心,眼前晃动的却依然是那张隔着秋水般遥远的脸。
没有太多的伤感,也没有太多的唏嘘,她只是习惯了,在每一个清晨,默念着他的名字来开启这一天的新鲜和未知。
“夫人!段主任来了。”佣人在门外轻磕房门。
“知道了!”她摆弄几下神台前的新鲜百合,裹了条披肩下楼。
段天佑还是一脸阳光顽皮的笑,坐姿歪斜,完全没有男人而立之年该有的沉稳庄重,见沈美绮下来,他欢快的一扬眉,“二姑今天好漂亮!”
沈美绮故意白了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回,别‘二姑二姑’的叫,都把我给叫老了。我们家很开明,没什么规矩,叫我美绮就行。”
“是!美绮姑姑!”段天佑腆着脸开玩笑,不过明亮的笑容却并不讨人厌,“现在有工夫吗?我想求你点事儿!”
“什么事?我一会要去参加金陵女大三十周年校庆。”沈美绮看看墙上的钟,“半个钟点之内说不完的,就以后再说吧!”
“哪能耽误了你的正事嘛!”段天佑笑着摸出本子和钢笔,“警备总队少年特训班就要开课了,那帮十三四岁的愣小子过一阵子要去德国受训,作为警备总队主任,我特地替他们请求风华绝代的委员长夫人题几句鼓劲的话,为孩子们送行助威!”
警备总队是在德国顾问帮助下建立的中国第一支特种作战部队,从士兵到军官皆经过精心挑选,很多团营级军官都是在北伐中表现突出的敢死队长。该部队不仅实行双薪制,而且军需供应也优先保证,真正称的上是兵强马壮的精锐之师。这样的部队,自然谁都想收入麾下。薛培民等几个资格老的黄莆将领甚至差点为此反目成仇。最后,出于平衡各方关系的考虑,也碍于“国舅爷”加“财神爷”沈子谦的面子和段天佑三番两次的毛遂自荐,从没掌过兵的段天佑出任了众目睽睽之下的警备总队主任。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江季正重新起用坐了几年冷板凳的钟子麟,任命其为警备总队副主任兼参谋长,协助段天佑带好这支特殊的部队。
段天佑深知这个位置的重要,也明白有许多人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因此上任以后,称的上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而他天生的自来熟和好人缘,也使他和钟子麟这位颇具个性的副手相处甚欢,上上下下更是对这位平易近人的主任直竖大拇哥儿。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尽管段天佑带兵是外行,精诚团结的局面却着实开展的不错,警备总队的各项工作也是做的风生水起。特别是今年新设的少年特训班,挑选了一批资质极佳的军官子弟,前往德国军校进行实地训练,旨在培养一批高素质的中央军骨干军官。此举正切中了江委员长壮大中央嫡系军官系统、重塑黄莆建校精魂的心理,不仅很快得到了军委会的批准,而且资金、人员、装备都很快得到了落实。
第一批少年学员共有六十名,西北行营主任梁文虎司令的儿子梁辉也在其中。段天佑刚接到名单的时候,曾经打电话劝告老朋友不要送孩子去受这份罪,不过电话那头的梁文虎却哈哈笑着拒绝了他的提醒。直到在武汉大学警备总队文化班见到梁辉,他才彻底明白,原来报名参军完全是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自己的选择。在段天佑特意向前来视察的委员长介绍身份后,面对委员长“为何要从军”的询问,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指着不远处“国立武汉大学”的校匾,从容淡定宠辱不惊的说出一句,“学大汉,武立国!”把校名一颠倒,巧妙的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在场军官学员无不叹服。连委员长也连连夸赞其不愧为“将门虎子”。
沈美绮当时也陪在江季正身边,回想起那些气宇轩昂的半大孩子,想到梁辉那句意气风发的“学大汉,武立国!”,她心头一热,接过纸笔刷刷的写下了自己的勉励。
“少年强则国强……”段天佑才念了一句,就忍不住促狭的笑道,“想当年还在念书的时候,毅卿就老念叨这句话。”
沈美绮面无表情的接腔道,“我们这辈人,多少会受梁启超先生《少年中国说》的影响。”
“对,二姑说的对!”段天佑坏笑着去看沈美绮的神情。
“让你别叫我二姑,又忘了?”沈美绮抬眼瞥了段天佑一眼,却发现他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你一说冠冕堂皇的话,我就只有拿你当长辈了。”段天佑故作委屈的摊开手,“我们这辈人……难道不是姑姑的口气?”
沈美绮知道段天佑是在打趣自己对毅卿下意识的回避,便开玩笑的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啊,有多招人喜欢,就有多招人厌!”
“这就对了嘛!”段天佑心满意足的收起纸笔,“洪应明老先生嚼菜根的时候说过,荣辱本共蒂,好恶亦同根!”
下关码头。
一百多米长的“海宁号”如巨龙入水,激起阵阵翻滚的白浪,四部油炭混烧式锅炉,三部往复式主机连轴推进,“海宁号”在宽阔的扬子江面上破浪前行。塔式舰桥后,两架舰载侦察飞机展翅欲飞,两侧六门双联主炮在阳光下发出乌黑的精光。
政界要员和各路名流齐聚甲板之上,“海宁号”的审校官、江委员长的侄子江效威被人众星拱月般的簇拥在中间,频频向祝贺的人群点头微笑,那程式化的笑容马上被数名记者的镜头同时定格。常述卿冷清的站在一边,看着那些虚伪献媚的笑脸,心里颇为不爽。好在总理侍从室的黄秘书一早就告诉他,江夫人让他照几张改进处的相片,他便端起相机,一个人朝塔式舰桥走去。周围的各界名流大多不认识这个刚到海军部不过半年的年轻中校,更鲜有人知道他的背景,也没什么人过来搭腔。只有段天佑看见他离场,想要过来劝慰,却被人群隔着挤不过身来。
直到一名政要太太看着塔式舰桥发出一声尖叫,人群才发现这个不合群的年轻中校已经爬到了高高的舰桥上,大半个身子探在空中,正冲着船尾举起了相机。
几个海军部的军官已经喊了起来,“常中校!你要干什么!快下来!”
江效威也皱起了眉头,“伯父马上就来了,他撅在上面像什么样子!”
身边的人马上心领神会的指着几个卫兵道,“去,把他给我弄下来!”
述卿刚调好焦距,就被爬上来的卫兵揪住了胳膊,他厌烦的甩开卫兵,“你们干什么!没看见我在照相么!”
卫兵不依不饶,“江主任让我们请你下去!”
“等我照完再说!”述卿又端起相机重新调整焦距。
“不行!你现在必须下去!”卫兵和甲板上的众人一样,不知道述卿的来头,只知道江效威的一颗将星要比中校肩章管用。
述卿实在不胜其烦,只好大声搬出挡箭牌,“是委员长夫人让我照的!夫人怪罪下来,你们谁担待的起!”
卫兵愣住了,茫然的去看下面的情况。甲板上的人闻言也都是一愣,不明白这个小小的中校有什么背景能和委员长夫人搭上话。
短暂的安静被段天佑格外响亮的声音打破,“常述卿中校!为夫人照相也不用爬这么高吧!万一你摔了磕了,江效威主任可怎么向常毅卿副总司令交代呀!常司令身体有恙不能参加,你这个做弟弟的也得让千里之外的兄长放心不是?”
周围一片哗然,显然这番话触动了不少人的神经,从他们脸上复杂的表情看出,“常毅卿副总司令的弟弟”这个来头还是颇具震慑力的。
述卿为难的看着段天佑,“段主任,夫人指明了要看看我改进的那部分,只能从这里才能照清楚。”
段天佑一本正经的明知故问,“‘海宁号’不是日本拨磨造船所设计的吗?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审核校对,也是江效威主任的功劳嘛!”说完还调皮的冲述卿挤挤眼睛,江效威却不满的瞪了段天佑一眼。
述卿这才明白段天佑的意思,这显然是给他一个在各界名流面前露脸的机会呀!便大声解释道,“日本原先的图纸配重设计极不合理,我在英国皇家舰船学院时,曾对巡洋舰的平衡性做过专门研究。这次造船所采用了我的设计,调整加大底部压舱重量,改小上层建筑,大大改善了‘海宁号’的平衡能力。夫人想看的,就是底舱和上层的对比照片,我只能站在最高处才能拍到全景。”
“常中校真是少年才俊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甲板上顿时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这掌声中虽然不乏势利的附和,却也充满着真心的赞赏。记者手里的镜头更是如同向日葵一般齐齐对准了塔楼上的年轻中校: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的弟弟,留洋归来的天之骄子,中国第一艘巡洋舰的设计参与者,这些头衔集中在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身上,是多么引人遐想啊!
常述卿,这个美国斯坦大学和英国皇家舰船学院的双料毕业生,终于在“海宁号”下水的大好日子里,一举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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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之殇(3)
入秋的北平,一反常态的阴雨绵绵。清净悲凉的秋雨,将一地落蕊碾成了破碎的香泥,而秋蝉的残声,也在一层凉似一层的秋意中渐渐衰弱。
往年的这个时节,常毅卿总会带着妻子淑云,偶尔还捎上小弟述卿,找一处幽静的寺院,听钟声,品秋意。可是今年,刚刚接任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的毅卿却在入秋之前病倒了,潮湿阴雨的天气又加重了咳血的旧疾,无奈之下,只能住进了北平陆军总医院。
龙云站在病床前,看着刚刚陷入沉睡的司令,连连叹气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他刚睡着……”张淑云犹豫的看着丈夫,又用询问的口气道,“要是十万火急的事,也只有叫醒他了……”
“要是十万火急就好了,怕就怕这样钝刀子割肉,没个痛快!”龙云两道浓眉都绞到了一起,“关东军要搞秋季演习了,这次的科目是进攻奉天。我向军委会的老同学打听过,军委会居然准了日本人的请求,还要我们切勿妄动,以免误会。估计明天电报就会到北平。”说着又叹了口气,“南京已经摆出了态度,就是叫醒司令,又能怎么样呢?”
张淑云还是拿不定主意,“那……还用叫醒他么?”
龙云挥挥手,“不用了夫人,等明天南京的电报到了再说吧!免得我复述不周,影响了司令的决断。”
龙云才走,九妹常云雁满面阴云的来了。
十七岁的九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同于林仪君水灵灵的娇媚柔弱,常云雁拥有的是关东平原一样宽阔而浓烈的美,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上横着两道恰到好处的清朗剑眉,配上足足有一米七的高挑身材,别具韵味的飒爽英姿令人过目难忘。正如毅卿当年所预料,这个妹妹的脾气也和长相一样爽朗而倔强。去年中学毕业,她居然头脑发热的要去报考黄莆军校女生班,毅卿软硬兼施的劝了半天,再加上八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动之以情,这个倔丫头才勉强同意改念北平医学院,用手术刀代替刺刀。毅卿入关后,她更是每逢周末就缠着哥哥要去校场打靶,骑马,大大咧咧的没一点姑娘样。毅卿曾和淑云开玩笑说,云雁这个样子,估计能降住她的人还没出世呢!别要嫁不出去才好!
张淑云见她脸色不大对,便问,“怎么闷闷不乐的?”
云雁没精打采的在病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毅卿的额头,眉心蹙了个尖,“三哥的身子这几年竟这样弱,今年已经是第二回住院了吧!”
张淑云点点头,“医生说,要治咳血的病根静养是最好的,西药用多了反倒不好。”
“那为何不去香港,或者去英国二哥处住一阵子?”云雁建议道,“呆在北平,各种应酬事务总少不了,恐怕难得清净。”
张淑云摇摇头,“他这个人最烦拖沓。别看现在睡的安稳,一会儿醒了肯定要寻今天的公文看。要他甩手去养病,怎么可能呢!”
“真跟爹一模一样!”云雁撇撇嘴,“爹在世的时候,生了病家里人不让他去军里,他就说,让他干闲着养病,就等于骂他!我看三哥真是越老越像爹了!”
“说谁老呢!”伴着几声低低的咳嗽,毅卿的眼睛睁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云雁心虚的吐吐舌头,又狡辩道,“难不成我说,三哥你是越大越像爹?”
“没规矩!”毅卿也不生气,只是佯怒的瞪了她一眼。在毅卿心里,对待弟弟和妹妹是截然不同的。对于述卿,他更多的是严厉,自从小弟毕业回国参军以后,他就很少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疼爱弟弟了。各种撒娇耍混的举动包括动不动就哭鼻子更是明令禁止,他要让弟弟在平日的一点一滴中磨练出刚硬的男子汉气质,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而云雁就不同了,妹妹终归是女孩子,毅卿对她并没有多大的期许,依然和小时候一样宠着她,只盼望她能收收野性子,以后嫁个如意郎君就心满意足了。
“最近学校的课业如何?可有长进?”毅卿随口问道。
云雁的脸色却黯淡下来,眼睛开始躲闪着在地上逡巡,“我……我不想学医了……”
“不想学医?”毅卿的笑容收敛了,“是不是还想着去黄莆投军?我再说一遍,扛枪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你趁早打消了这种念头!”
“可是……”云雁一脸难色的看着毅卿,“今天头一回上解剖课,我觉得好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毅卿看着九妹一脸委屈相,不由得笑起来,“幸亏你没去黄莆,打仗比解剖课可严酷多了。要是上了战场见了满地的断胳膊断腿,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你还不得魂飞魄散!”
“不是的,哥!”云雁着急的打断毅卿的话,“我不是怕死人,我是看了那尸体觉得难受!”
“那不是一回事么!”毅卿不解。
云雁蹙着眉尖叹了口气,“死人我不怕,我自问这点胆量还是有的。可是今天那具尸体,哥你是没见,那肺被大烟熏的乌黑乌黑的,身上瘦的皮包骨,手脚跟麻杆一样细!我们的外科教授安娜医生说,送来解剖用的尸体大都是这样,年纪不大,却一副油尽灯枯的痨病鬼样。有个日本同学还取笑说,中国男人的精气神,早被这遍地的烟枪给烧没了,连许多士兵都是左手步枪右手烟枪的‘双枪手’,枪法不行,烟圈却能吐出眼花缭乱的花样来!医者父母心,总希望能消除病人身上的病根,可是这病根埋在那些人骨子里却不自知,叫我们如何治!”云雁无奈而低落的看了窗外一眼,“刚才来的路上,看见沿街的每家烟馆前都是车马簇拥,进去的人形销骨立,出来的人一步三摇,活像一只只干瘦的大虾。我看了心里堵的慌!”
毅卿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了九妹的意思,不过这个问题,即使以他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也同样无法回答,只好无奈道,“中央不是已经在提倡‘禁烟运动’了么?相信假以时日,会有改观的。”
“哥这话,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信吧!”云雁不以为然,“中央的‘禁烟运动’确实大张旗鼓,只可惜是令而不行,禁而不止。这鸦片倒是越禁越好卖了!大到党国要员、封疆大吏,小到特务走卒、帮会混混,哪个不在这宗肥水里捞上一把?中央说是要禁,其实无非是变相勒索,想来分一杯羹,如若真有决心,还设个劳什子鸦片税做什么!听听外国人都怎么说咱们的,‘人手一根枪,遍地阿芙蓉’!多难听! 当年虎门销烟的林则徐要是地下有知,非从棺材里跳出来不可!”
毅卿疲惫的闭了下眼睛,云雁这番话令他想起了当年刚从美国回来的述卿。他觉得有点头晕,便摆手道,“一个姑娘家,国家大事,还是少管为妙!你要不愿意学,就回家来。”
“回家来?那不成了废人一个?”云雁摇摇头,“我还没想好退了学去做什么,还是等我考虑好了,再办肄业手续吧!”
“那也好。”毅卿想想又道,“不过刚才你那番话,可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说。”
“这怎么叫乱说呢!”云雁不满的嘟哝,“今天的《星岛日报》还登了我这篇文章,约翰森主编评价我是论据有力,逻辑清晰,观点新颖呢!”
犹如平地一声雷。毅卿顿觉太阳穴乌突乌突的跳,他头疼欲裂的皱起了眉,无奈的用手指点点九妹,“你们……真是哪个都不让我省心啊!”
“我怎么了嘛!”云雁先嘟了嘴,又狡黠的眼珠一滚,“你不就是怕委员长他老人家不高兴吗?放心吧,我用的是笔名!”
毅卿并没有因她的解释而缓解情绪,只是疲倦的挥手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再提起就是!”
“哦……那哥你好好休息。”云雁有些纳闷的看看哥哥,恋恋不舍的走了。
毅卿重重的叹了口气,张淑云赶紧劝慰道,“云雁不都说了吗?用的是笔名,兴许……”
“兴许?”毅卿苦笑着打断妻子,“复兴社的特务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混饭吃?”
“那……要不给委员长去电解释一下?”张淑云又道。
“欲盖弥彰,只会越抹越黑。”毅卿摇摇头,“前段时间那桩‘鸦片官司’你也知道,云雁这篇文章登在美国人的报纸上,由不得委员长不怀疑是我授意,故意和他唱对台戏。”
民国以来,种贩鸦片被称为“特业”。从直系、奉系一直到如今的南京政府,对烟毒的态度皆不强硬。虽然中央大张旗鼓的开展“禁烟运动”,但正如九妹所说,是令而不行,禁而不止。个中秘密就在于:利之所在,趋之若鹜。党国要员、外交使节、边疆大吏、大小军阀、特务头子、帮会首领皆喜于追逐鸦片之利。甚至中国驻美国旧金山副领事高林与妻高廖氏,也因为贩运鸦片烟膏两千余罐至旧金山,被美国海关验获,遣送出境,押解回国审讯,各大报章评其为民国最丧国体事件之一。官员们自己贩烟,就不会认真去禁烟了。禁烟口号喊得再凶,也不过是借此索贿罢了。
鸦片利大,上海青帮的杜老板也帮毅卿经营着一些,毅卿自己并无过问,只嘱咐了杜老板,做鸦片生意他可以不反对,但是有一条,绝对不能卖给中国人。因此青帮的鸦片多通过东三省出境,贩去了俄国和朝鲜。俄国人多次犯我边境,朝鲜人素来是日本爪牙,是辽东人深恶痛绝的“二鬼子”, 毅卿对这两个国家素无好感,便也听之任之。每年还可以从中抽取两千余万元的红利,来充做东北军军饷。
南京自然对这笔进项颇为眼红,屡次提出要东北缴“鸦片税”。毅卿指出既然东北军不食中央军饷,东三省亦不上税,那“鸦片税”是税的一种,自然也不用上缴。最后财政部三道公文成了废纸,一根毛都没拔着。毅卿知道委员长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如今云雁的这篇文章,公然针对中央的“鸦片税”政策,那些痛恨中央拔毛又不敢当“出头鸟”的人,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扛着他常副总司令的大旗和中央作梗,委员长就算明白这些人的别有用心,也难免会把怨气撒到他这个出头的椽子上。
张淑云也想起前一阵和财政部闹过的不痛快,不由埋怨道,“这个约翰森,说起来也是咱家的老朋友了,这事竟也不找你商量。”
毅卿摇摇头,“自由散漫的美国人哪里会懂中国官场那一套?再说,鸦片关税被英国人控制,美国人早就对南京不满了。”
张淑云急得直皱眉,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突然,她眼睛一亮,“要不找美绮试试,请她在委员长面前解释一下。”
毅卿一怔,很快又平静的摇头否决,“不妥不妥,隔过委员长找夫人,总有瓜田李下之嫌,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还是无为而治吧。”说完突然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接着问道,“龙云今天没来?有没有新的电报公文?”
张淑云很快想起龙云的话,便笑着道,“没有,这公文就这么好看呀,劳你天天盼着想着。今天难得消停一天,你就塌实歇着吧!”
毅卿低头一笑,安然的闭上了眼睛,只有眉心,还凝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愁绪。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的人见少啊……
东北之殇(4)
龙云直到死的那一刻,还愧疚着在司令病床前的一念不忍。
就在当晚,关东军的炮弹一颗又一颗的飞进了奉天城外的北大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粉碎了第七旅官兵恬静的梦乡。北大营顿时火光冲天,人喊马叫,一片混乱。值班军官慌忙拿起电话,却发现电话线早已被剪断。
第七旅旅长王文胜如坐针毡,委员长早有过命令:如遇挑衅,切勿妄动!他不敢擅自下令反击,电话又不通,外面炮火连天,他犹如一头困狮般焦躁不安。
几个团长慌张的冲进了旅部,“旅座!关东军动真格的了!东南方向还有坦克装甲部队正在逼近!弟兄们不怕死,怎么打,全听旅座一句话!”
王文胜也急的头皮冒烟,“常司令专门交代过,如遇日军寻衅,务必听他命令,现在通讯又中断了,我怎能擅自做主!”
一个团长气的嘴唇发抖,“古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现在鬼子的炮弹都打到咱们枕头边上了,难道就眼睁睁的等死吗?”
王文胜咬肌紧绷,额头上青筋暴突,却依然咬了牙命令道,“不准抵抗,把枪锁进仓库里,就是挺着死,也不许放一枪一弹!派传信兵去锦州大营,借线向北平请示!”
几个团长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不许我们进攻,难道自卫都不行吗?我们这叫当的什么兵,弟兄们肩上扛的是枪不是烧火棍!不发一弹挺着死,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
“老子也做不到!”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老子是团长,不能叫弟兄们笑话!”
“对!要死也要拼一回!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一双赚了!”
看着群情激愤的下属,王文胜浑身血烫,骨骼脆响,他何尝不想痛痛快快的和鬼子拼上一仗!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打出男儿的豪气,军人的霸气来!可是他一想到委员长那张阴沉的脸,还有缠绵病榻的常司令,沸腾的血液便渐渐冷却下来,他攥紧了拳头狠狠瞪着自己的部下,“你们想给司令惹火上身么!这是江委员长的命令,出了事你们谁的脑袋也不够砍的!都别废话,枪械入库,等北平的消息!”
常言道,弱国无外交。关东军把来势汹汹的侵略说成“演习”,是对南京政府□裸的欺骗。当无数手无寸铁的东北军士兵死在日军的机枪扫射下,当试图抄家伙与日寇一搏的将士们一批又一批倒在了去往枪械库的路上,不明就里的军委会依然将一份过时的电报发给了在北平养病的常毅卿:顷准日本公使馆照会,准予关东军在南满铁路附属地内自动演习,届时望各军团坚守阵地,切勿妄动,以免误会,切切此令。军事委员会筱。
距离这份电报发出仅仅一个钟头,东三省首府奉天全城陷落!军委会的电报和锦州大营关于奉天沦陷的急电几乎同时摆到了常毅卿的病床前,依然发着高烧的毅卿捧着这两份相悖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电报,一口鲜红的血喷在了雪白的床单上。
“司令!都怪我!我混帐!你毙了我吧!”龙云看着毅卿嘴角令人心悸的血迹,懊悔的以头抢地,直磕得额头上青紫流血。
毅卿从张淑云手中接过水,漱了漱满嘴的血腥味,一手按着龙云的肩膀道,“你谨言慎行,不妄传军令,何罪之有?眼下当务之急,是将奉天陷落的消息报告南京,揭穿关东军演习的谎言!”
龙云依然伏地不起,“电报已经发去南京了……是我的一念之差,害了第七旅的兄弟们,害了文胜兄啊!”
在日本坦克碾进奉天古城的时候,第七旅少将旅长王文胜在旅部的办公室里,用自己的手枪饮弹成仁,金黄色的弹头带着滚烫的热血从太阳穴喷薄而出,染红了桌上的青天白日。最后的二十名警卫营士兵为了保护旅座的遗体,肩并肩手挽手的挺立在旅部门前,齐声高唱毅卿亲笔填词的《奉军军歌》:
男儿励志铁石固,事业足千古,古今中外朱贤杰,谁非我齐伍。覆栽也天地,生育也父母,锦绣旗帜日月光,名勒丰碑石兽负。回首当初,尽是一般龙虎,淮阴留侯帝皇师,辱跨下,拾草履,孔明将相才,茅庐遮风雨,纵那赫赫郭汾阳,堂堂岳忠武,彼丈夫我丈夫,快将步后尘……
在这苍凉而壮烈、嘶哑而慷慨的歌声里,在日军坦克机枪的疯狂扫射声中,二十个年轻的生命被坦克的履带碾进了他们深爱的这片土地……
毅卿看着伏地哽咽的龙云,没有流一滴眼泪。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为了顾长钧的死而抱着父亲大腿痛哭的小三儿了,他满面沉肃的拍着龙云的肩膀,“电请南京,望军委会准许我们出关反击日军!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龙云站起身来,一脸泪痕的敬了个军礼,声音重若千钧,“如获批准,职愿为先锋!”
毅卿会意的点点头,“还是先发请战书吧!”
南京,总理官邸。
钟子麟又一次摸了老虎须子。
自从英美的调停成功迫使日本从济南退兵后,江季正便对欧美强国的态度十分仰仗,再加上德国顾问对中央军的整编训练才刚刚开了个头,国库也仅仅只是扭亏为盈,用江季正的话说,中国就如一头勉强吃饱肚子的瘦牛,如何对抗如猛虎下山的精锐关东军?
借着在东洋留学的经历,江季正面对一屋子的大小要员现身说法,谆谆善诱,“我在日本呆过六年,对他们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在政治、经济上推行改革,收效明显,他们的钢铁数量和质量已名列世界前茅,军队的数量和质量亦同样。他们的天皇政府管不住军人,军人做梦都想打仗升官,以显示自己的才气。关东军是日军之精锐,他们一个关东军士兵能打败我们十个甚至上百个普通士兵。我可以断定,常毅卿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东北军的任何抵抗都是无效的,甚至在当前的形势下,举全国之武力都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最妥当的办法,是发电报向国际联盟求援,同时请求美国政府行使九国公约,制止日本扩张政策。”
在场的一些军官脸上现出不自然的表情,但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江季正显然对这种沉默很满意,他接着强调,“诸位,时不利我啊!我们现在只能以静观动,要保持高度的耐心,等待国联做出公正裁决。现在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痛含悲,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联公理之判断。”
满场寂静,江季正正想说几句结束语总结一下,只听冬的一声,一个挺拔的身影拍案而起。江季正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就任警备总队参谋长的钟子麟!
“校长!有些话我不吐不快!”钟子麟直直的盯着江季正。而他的老上司于辞修和新上司段天佑已经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但说无妨!今天让大家来,就是集思广益嘛!”江季正尽管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必定是“有妨”的,却依然摆出了领袖的民主大度之风。
“关于国家民族大义,属下已在济南惨案时面呈过校长,今天便不重复了。校长斥责属下当时的想法过于幼稚,后经诚心反思,修身自省,看法倒与当初不同。”钟子麟看见江季正的面色似有舒缓之意,顿了顿道,“奉天一事,属下有两点看法想与校长及在座各位同仁商榷。第一,校长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之态度,无非是想牺牲局部利益以求我方的发展壮大,不过属下有一事存疑,日军向来狡诈诡谲,不讲信用,恐怕很难像古时两军对阵般等我方排兵布阵以做磊落之战。第二,当年常毅卿将军放弃当东北王,毅然易帜拥护中央,应该不会想把自己的祖宗庐墓当做缓兵诱饵白白送入日本豺狼口中。回想北伐时,失尽民心的临时政府尚且能保住五色旗在东北不倒,如今咱们的新政府反而连地盘都守不住。这不光政府面子上难看,更要寒了四十万东北将士的心啊!”
于辞修正襟危坐,不显山不露水的看了委员长一眼,段天佑却已经难堪的摸着自己的脑门:钟子麟这个直肚白肠的刺儿头,说话怎么总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儿?
江季正面无表情,甚至还在微笑,但段天佑明白,这微笑绝对是假的,是不带任何感情意义的。
屋里正沉寂,薛培民却开腔了,“子麟兄,委员长的高瞻远瞩已经和大家解释的很清楚了,我们都能理解也都坚决支持领袖的决定,兄台若是有不明之处,不如会下再向校长讨教,不要因为你一个人的领悟力而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培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钟子麟急眼了,“纵虎不除,终成大患!我就不信在座的各位心中全无疑虑全无意见!”
江季正的眼皮动了一下,扫了一圈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自己的侄女婿段天佑脸上,“天佑,你有何高见啊?”
天天围在中国的权力核心周围,段天佑这几年自然也不是白混的,他心无芥蒂的一笑,如同死水般的会议室里漏进了一缕阳光,“其实子麟兄的看法和委员长也是一致的,如果说略有不同,那也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委员长以时间换取实力的决策,是站在领袖高度的高瞻远瞩;而子麟兄一腔热血的迎战之心,作为一名军人的立场也无可厚非。依我看,既然关东军这只老虎已经出山,应对的方法无非三种。”
说到这里,段天佑顿了一下,见众人都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才提高了音量,“一种方法是积极迎战,主动迎战,但正如委员长所说,以卵击石难有胜算;另一种是保存实力,完全不抵抗,用东三省拖住关东军以求自我壮大,但此方法易引起全国民众的愤怒;第三种,便是不冷不热的抵抗,不主动出战,不投降求和,也不和平撤退,要的是一个态度。”
段天佑的眼光投向江季正,“不过东北军将士守土心切,此战又关系到他们的故乡父老,要不冷不热实在难以执行。依职下愚见,不如调两个中央军赴山海关作战,以平民心。”
江季正满意的点头道,“天佑的建议甚好,不过,调中央军北上一事就算了,令东北军佯作抵抗便是。”
段天佑狠狠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腿:他娘的,功亏一篑!
不战,不和,不撤的战略实在是有极大的回旋余地,如果中央军北上,那毅卿可以随便找个由头把主动出战的责任推在委员长的嫡系身上,大张旗鼓的借救袍泽之名,行抵抗之实。可是现在这么一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烧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却被委员长抢过去扔到了毅卿怀里。他不禁在心里暗骂:这个江老狐狸,真是狡猾到了极点!
钟子麟在警备总队参谋长的位置上还没坐热乎,又被江季正一纸调令贬回作战部当参谋。参谋长一职暂由薛培民担任,副主任空缺。
从国防部签完调令回总理官邸的路上,于辞修略为疑惑的从副驾回头问道,“委座,既然薛培民不任副主任,那是否可以考虑留用钟子麟,毕竟不兼参谋长的话,他也是降了一级。”
后座上的江季正只说了一句,“子麟和培民两人之间有些过节。”
于辞修再不多话了,想当初,钟子麟以参谋之职就任警备总队的肥缺,而时任军长的薛培民却黯然败北,两人之间就播下了不和的种子。委座此举在不破坏警备总队团结局面的同时,又为钟子麟留足了面子,毕竟薛培民没有像钟子麟当初那样被任命为两职一肩挑,委员长对钟子麟这个“军人楷模”的格外重用还是显而易见的。而薛培民的老队伍已经在中原大战中损失殆尽,如今手上是几支地方保安团整编而成的杂牌军,能调到德国顾问训练的兵强马壮的警备总队当参谋长,高兴还来不及,又哪会在意这小小的差别?
委座的一句话,能令于辞修想到如此之深,不能不说是这个已经位居国防部长的黄莆首期生的过人之处了。
东北之殇(5)
张淑云心事重重的在病房外徘徊,自从一早南京的军令送达之后,毅卿就与龙云等几位军长闷在房间里商量对策。近晌午的时候,由毅卿资助在日本东京医学院做访问学者的杨骥生也出人意料的回来了,一脸仆仆风尘,只勉强和她点点头就迫不及待的推门进了病房。
张淑云赶在门合上之前,匆匆的往屋里看了一眼,毅卿笔直的坐在床头,正神色严肃的说着什么,她还来不及把目光定在丈夫脸上,门就无情的关上了。
直到日头偏西,他们才商议完,龙云和几位军长拧着眉头匆匆出来,杨骥生经过张淑云身边似有话要说,动了动嘴唇还是叹口气走了。
张淑云心有戚戚的推门进去,看见丈夫正闭目靠在床头,苍白的脸色衬着两道睫毛格外触目惊心。听见她的脚步,毅卿睁开了眼睛,定定的望着她,那份寂寥和苍凉竟使她无由的想起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他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没想到我如今却是连死战也不能,到头来还要当一回罗里罗嗦的诤臣,这多可笑!”
张淑云的眼泪刹时涌上了眼眶,她轻声道,“你这是……要去南京?”
毅卿点点头,张淑云的眼泪潸然而下,“我知道你是不能不去的,可是你的身体……”
毅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只伸手牵过妻子,将她搂在自己胸前,呵哄的拍着她的背,等那抽泣的声音渐小,才柔声抚着妻子的鬓发道,“王文胜殉国前,将弟妹和姨娘们转移到了锦州,我已告诉秦大成,让他明日将他们转到北平来。我不在,你要安顿好他们。”
张淑云抽噎着点头,毅卿又将手里的电报放到妻子手中,“这个你帮我收着,别弄丢了。”
张淑云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粗黑线划出了六个字“不战、不和、不撤”,她只觉得胸口被钝物击了一下,木木的痛。作为将门之后,她很清楚这六个字意味着什么,这简直就是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下海游泳啊!
“毅卿,你要怎么和委员长说?”张淑云抬起头,担忧的看着丈夫。
“我可是有小诸葛的雅号,此去东吴,必是舌战群儒,力排众议。”毅卿打趣的轻松一笑,目光却已经漫向了远方,“亲射虎,看孙郎,但愿委员长……”
张淑云觉得此时丈夫温暖的笑,却如同一把利刃,狠狠的刺痛了她的心,她把脸贴在毅卿心跳搏动的胸口,轻轻的说,“你不用故意哄着我让我宽心,不管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毅卿沉默半晌,才幽幽道,“其实,我也是在哄我自己,这些话,亦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说说,若传到委员长耳朵里,又是大忌。”
张淑云吞了一口泪,叹息着,“虽然知道这世上本无绝对的公平,可还是替你抱屈,你为委员长做的够多了,也不奢求他投桃报李,可如今,他竟是落井下石!”
毅卿缓缓的舒了一口气,又像宽慰又像感慨道,“民国以来二十余年,谁家不是沧桑变异,也不独我一人。相比贫家小户蝼蚁般苟生,我们已是万幸了。”
两人静静相拥,窗口的余晖漏进病房,在白墙上走出光阴班驳的足迹。西山的晚钟夹着金色的秋风,远远的清音传来,如磬击水。
张淑云擦了擦泪,从丈夫怀里抽身出来,嘴角仍是笑着,“我去吩咐下人把你的军装好好熨熨,你只管去,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着将什么东西扣在毅卿手心里,凉凉润润的,展开一看,是块玉,绿的可爱,绿的似曾相识。
“这是当年孙夫人在先总理灵前塞给你的,一直在我这里收着,你怕是都忘了吧。” 张淑云捧起毅卿的手,合上他的五指,淡淡一笑,“我也不是迷信,只是孙总理若真能在天有灵,咱们也赶个巧。”
毅卿盯着手心一汪冷翠,想起那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自己不是个喜欢回顾的人,此时转头去看,竟像隔世般遥远。脑海里翻然一动,滚滚前尘里隐约浮现一个着洋装的小身影。他猛然勒住思绪,将玉挂在自己脖子上,眼睛里有深埋的淡静,“孙总理穷其一生,也未能实现他的理想,不是他做的不好,而是这千尺冰冻实非一人几十载的微弱生命所能撼动。若真有灵魂一说,怕他也是有心无力。” 毅卿又望着妻子一笑,“不过这玉贴着心口,倒是时时提醒我,我是有家的人,有家就有根。父亲去世时,我以为自己这只风筝是断了线了,没想到,竟被你一把拽住。可见我的命不坏,老天还是待我不薄的。”
张淑云好容易才忍干的眼眶又开始泛潮,毅卿握住她的手揉了揉,暖意笑在眼睛里,“好了,不说了,去帮我收拾东西吧。”
张淑云刚一出门,毅卿脸上骤然霜降,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册子,杨骥生在日本三年,花掉了不计其数的黄金白银,才得以冒险偷回了这份拓印的副本。毅卿打开了小册子,眼光又落在刚才已看过无数遍的那几行日文上:
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倘若中国完全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印度、南洋等地异服的民族必然会敬畏我国而 向我投降,使全世界认识到亚洲是属于我国的,而永远不敢侵犯我国。这是明治大帝的遗策,也是我大日本帝国存立的必要大事。
这是日本首相呈给昭和天皇的秘密奏章,题为《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洋洋六千余字,从军事、经济、铁路、金融、机构设置等方方面面,对日本侵华行动作了极其周密的部署,字字句句无不彰显东洋强盗嗜血贪婪的豺狼本性!
毅卿掂着这份拓本,如千钧在手,此去南京,这是他最后的砝码了。喉咙口还有腥甜在涌动,他知道自己的咳血症还是没有好转。他看了眼西山的残照,使劲干咽了一口,将背脊优雅的挺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晕了,更新要慢一些了,大家莫怪哦
续上
飞机稳稳的降落在南京机场,飞机师斯伯格回过头来,却见后座上的毅卿正对着小圆镜整理仪容,便用德国味儿的英语打趣道,“先生,再这样照下去,镜子恐怕也要爱上您了!”
毅卿兀自一笑,眼睛却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只手揪着鬓边几根若隐若现的半白头发,“你在中国这些年,也懂得恭维人了。”他盯了镜子一会儿,叹息道,“真是老了,眼睛里的神采都不一样了。”
南京刚下过雨,总理官邸青灰色的石板路被雨水浸成青黑的墨色。夹道的冬青被雨水洗的爆青,蒸腾的潮腐气使毅卿的鼻子很不舒服,才走到院子中央,只见侍从室的黄主任远远的迎了出来,还没说话就先堆起了一脸笑,“哎呀,副总司令,怎么来前不知会职下一声呢?怠慢了副座,我们可是要挨委员长骂的呀!”
毅卿知道他是委员长跟前的大红人,便也挤出点笑容权作应付,“我这个人,委员长是知道的,自来自去惯了,如果不是旧疾未愈,定连飞机师都省了!一会儿我便与委座讲清,断不能叫黄主任无辜受责。”
“副座真是体恤我们!”黄子英连连感激,说着又犹疑道,“不过副座此时去见委员长,恐怕不妥……”
毅卿见他眼神有异,便问道,“是有要紧的客人来访?”
黄子英一笑,“什么客人能要紧的过副座您呀!”顿了顿才道,“钟子麟在委员长书房台阶下立了快四个钟头了,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奉天的事,他搞了个什么万言书,正触了委座的霉头,偏偏还不识相,站在大雨下头浇着,非要委座表态,气得委座差点想拿枪把他崩了。您若也是为了这事,恐怕委座还在气头上,您现在进去……”
“黄主任。”毅卿一个凛然的眼神就让黄子英闭了嘴,“我和委员长要谈什么,不用向你汇报吧!”
“那是那是……”黄子英尴尬的赔笑,“是职下多嘴了。”
才拐过转角,就看见钟子麟直挺挺的站在委员长书房台阶下,军装被雨淋透,湿漉漉的瘪在身上,帽檐上还有清亮的水珠渗挂下来,被秋风一扫,端端的落在鼻尖。钟子麟眨眨眼,身体仍是一动不动。
毅卿心里难言的感动,走过去按住钟子麟的肩膀,“子麟兄,别站着了,回去吧!”
钟子麟脸上分不清汗水雨水,他拿手抹了一把,“毅卿兄,我帮你趟过道了,校长的态度……”说着叹口气,“铜墙铁壁,水泼不进啊!”
毅卿也叹气,“我知道你为这事又被撤了职,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东北的事,要劝也该是我去。可惜已经连累了你无辜受罚,你先回去吧,有机会我和委员长说说,他心里还是器重你的。”
黄主任也跟了上来,附和道,“是啊子麟兄,副座都这么说了,你就先回去吧,也让大家都有个台阶下。”
“有个台阶下?” 钟子麟冷笑一声,“为了让中日英美还有国联有个台阶下,就苦了东三省了!”嗓门竟是丝毫不收敛的高昂。
黄子英被这么一抢白,脸色有点不好看。毅卿正要圆场,却听委员长冰冷的声音从门里传来,“黄子英!把他给我弄走!”
黄子英为难的看着钟子麟,小声道,“子麟兄,你真是……这又是何苦呢?北伐的将军里头,您这三起三落可是独一份了,凡事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钟子麟的声音愈发洪亮,“撤职我不怕,功名不过身外物,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我现在是军职参谋,到普通士官还有十四级可以降,就算再无可降,还有项上人头!我怕的是,一步错棋会毁掉校长一世英名!子麟深受校长教诲栽培,如一味只求自保,不敢犯颜上谏,乃是最大的不忠!子麟决不做这等不忠之人!”
“乒嘭”一声,茶杯碎地的声音。黄子英无奈的看着钟子麟“唉”了一声,急忙小跑着进去了。
毅卿正要劝,钟子麟却用极低的声音道,“如果毅卿兄劝不动校长,也争取把令弟调离南京。”
毅卿一惊,未及开口,黄子英已经出来了,“副座,委座请您进去。”
毅卿定定心神,不放心的看了钟子麟一眼,摘下军帽,跟着黄子英进了书房。
江季正靠在宽大的椅子上,面前是堆得高高的文件,桌脚边,一只官窑茶杯碎成了几瓣。
见毅卿进来,江季正从椅子上站起,眉头虽是不展,嘴边却挂上了微笑,“毅卿啊,真有小半年没见你了,最近身体怎样,旧疾可有好转?”
毅卿淡淡道,“好些了,谢委座关心。”
“咳血就是要温补,我这里有一支八两重的老山参,原本要差人给你送去,刚巧你来了,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 江季正说的既自然又亲切,拉家常似的不见外,又摁着毅卿的肩膀端详片刻,“你啊,总还是瘦,这皮都快藏不住骨了!”
毅卿笑笑,“天生的,吃也吃不胖,都说瘦人无福,我倒不信,委座如此精矍,亦是大福之人。我还怕什么呢?”
江季正哈哈一笑,按了毅卿在一旁沙发上坐下,“我的福也得靠你们帮撑着呀!说实话,你这一病半年,我还真是觉出几分孤家寡人的味道。像现在门外站着的那般不懂事的,我身边真是一抓一大把。他们要都有你半分知情理晓大义,我就能多睡几个安稳觉了!”
“我也深有同感,离了委座身边,总觉得无所依靠似的。” 毅卿半开玩笑的看着江季正,“这几天,我也是夜不成寐,多年的老毛病陈疴泛起,竟是来势汹汹,我就等着委座的八两山参来救命了!”
江季正会意的一笑,“既是多年的老毛病,总算没有性命之忧,静养温补是最好的,用了猛药反倒不妥。倒是身体虚了,要愈加注意,一有病兆要及早根除,免的又添新疾。”
毅卿明白,江季正口中的新疾,指的是三年前黄莆分裂后,邹吾豪等人再立门户建立的一支武装。这支武装使二十年前便已存在的以苏俄共产主义为纲领的政党具有了占据一隅与中央抗衡的力量。他们在赣南等地山区打乡绅、均田地,深得贫苦农民的拥护。南京政府将其定性为“匪”,称呼其为“赤匪”,中央军中有不少江赣子弟,且多出身士绅地主家庭,家人族亲被“均田地”甚至被处决的不在少数。因此,中央军官兵对这股“赤匪”恨的是咬牙切齿。而东北军、西北军、山东军、桂军、川军等“杂牌军”却没有这等切肤之恨,与“赤匪”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时候,还有将领私底下和赤色根据地做做买卖,运送山里紧缺的药品物资,捞些外快。江季正视之为心腹大患,又不舍得用自己的嫡系去山沟里剿匪。便走马灯似的调来各路诸侯跟着“赤匪”钻山沟趟大河,颇有一石二鸟之意。先是桂军、后是川军,现在又换了山东军,各路诸侯人仰马翻,深以为苦。耍把式摆样子的多,真刀真枪实干的少,于是乎,一支区区几万人的小米加步枪的“赤匪”,竟在几十万大军的轮番清剿下存活到了今天,不得不说是江委员长那“舍不得孩子却想套到狼”的心理在作祟。
毅卿深知委员长“日本只是癣疥之痒,赤匪才是心腹大患”的思想,不由苦笑,“我自戒毒之后,怕是已经病入膏肓,什么新疾也顾不上了。”说着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江季正面前,“委座的人参未到,日本人倒先给我开了个药方。”
江季正的脸色微变,接过小册子翻看起来,半晌才抬起眼睛,“你们的情报工作搞的不错呀,我该让复兴社去你们那里取取经了。”
毅卿不动声色,“我哪有什么情报工作,这是东京医学院的一名爱国学者冒死偷回来的,正好他是奉天人,便交给了东北行营司令部,我也是意外偶得。”
“要搞到这样一份东西,这个学者不但本事不小,家底也颇丰嘛!” 江季正还是笑着,啪的合上了册子,“一会儿把这份东西给那些不懂事的看看,日本人如此步步为营,我们如何打的过?前几次会上我虽多次强调,但总有人不服,还是我的副总司令有招啊!没有比这个更有力的论据了!”
毅卿意料之中的一笑,“这份东西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恐怕那些不懂事的,未必能体会委座的用心。不过日本的野心是很清楚的,他们的目标不单是一个东北,而在于全中国,甚至整个远东。这必然触及到英美在远东的利益,日本必已做好了与英美反目、与国联决裂的准备。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万一国联调停不成,公理还能再辩一辩,失土可就难收了。”
“说说你的打算。” 江季正反问。
“锦州一线,是东北最后之防线。战略位置更重于山海关。” 毅卿沉着的看着江季正的眼睛,“委座说的以退为进,是不打无把握之仗,不轻言牺牲,目的是进,而不是退。现在奉天陷落,如果扼住了锦州,即使国联调停失败,尚可复东北全境。万一锦州失陷,沦陷区与辽东日军占领区连成一片,就再无我军立足之地,光复失土亦是不可能了。” 毅卿的身子往前侧了侧,“所以,我想请军委会批准东北军出关,呈防御态势在锦州一线布防,截断日军与辽东占领区的联系!”
“想法是很好。” 江季正先表示了肯定,又接着问,“不过出关布防,东北军是否能做到不战、不撤、不和?如有不慎,反给了日军口实怎么办?”
毅卿顿了顿,平心静气的答道,“军委会不战、不撤、不和的策略,我是这么理解的:不战,即不主动挑起战端;不撤,是坚决履行守土有责的使命;而不和,我理解为中央的意思是坚决不讲和不投降,如忍让换不来公理,仍然是要反击的。其实,不战只是一个前提,不撤才是关键,而不和是底线。当然,这是任何一个主权国家都会采取的行为,中央又怎么能容忍东北成为满清以来几百年里最大的殖民地呢?如果委座同意我对中央的政策解读,那这样的不战、不撤、不和,尽管执行起来有难度,我仍然愿意一试。”
“你的解读也不能称为错。” 江季正若有所思的叩着沙发扶手,“不过军委会六字方针的前提是,维持当前的布防态势不变。因此,不撤不是固守锦州,而是不能撤出华北热河,而不和,是两国外交层面上的态度,假使日本占领东北三省全境,只要中央不承认其统治,便可理解为不和,亦表示还有反戈一击的可能。”
毅卿的血开始往上涌,他强压住情绪道,“委座,我在东北带兵十多年,东北的战略防务再清楚不过,如若失了锦州,就断无反戈一击的胜算!到时东北危矣!”
江季正语重心长道,“毅卿啊,你现在是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眼光要放宽些,要站在全局角度看问题。副总司令嘛,全中国都是你的地盘,不要只盯着东北。”
毅卿的心开始发凉,血却在发热,“委座,我不怕说句掏心窝的话,如果一个易帜的军阀眼光投到了自己地盘之外,您还能安之若素吗?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从不做非份之想,倒是委座,作为中国的最高长官,却仍将东北当作我常家一家的地盘,仿佛失土沦陷,也与委座并无切肤之痛。今天我不怕当着面说,委座一直苦于各地军阀各自为政,中央政令不畅。可是委座可曾想过,权与责是相当的,中央不为地方担责任,怎能奢望地方真心交权?放到东北一事也是如此,东北是中国的一部分,东北的最高官长不是我,而是委座你!东北沦陷,丧失的是委座的土地,丢的是委座的颜面,受苦的是委座的人民!”
“毅卿啊,不要激动。” 江季正慢悠悠道,“国联已着手调查,你还是要少安毋躁。”
“那我们究竟要忍耐到什么时候?等到北平、南京、上海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奉天?” 毅卿牙根开始咬紧,“如果日本人从杭州湾登陆,委座的祖宗庐墓也沦落倭寇铁蹄下,是否也依然做今日之态度?”
江季正默叹一声,“唐人曰:壮士断腕以全质。今日是也。”
毅卿的心已经完全凉透,他冷冷的看着这个表情中不露悲喜的最高统帅,哼笑两声,“作为军人,我自是服从中央。委座作为东北的最高长官,又是六字政策的制定者,想必早已做好了应对四万万同胞的准备,成竹在胸了。”言下之意是签着委座大名的不抵抗的军令状仍在东北军手中,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连同日本首相的奏折一起泄露出去,两相对比,必会惹起众怒。
江季正显然明白毅卿话里的意思,这是一种要挟,他也明白以常毅卿的为人,不到最后关头是不屑于玩这种花招的。不过他并没有苦恼,他手里有解连环的妙招。
江季正站起身,把书桌上一份长长的纸递给毅卿,“这是钟子麟拿来的万言书,你看看。”
毅卿先是没在意,待看了大半,脸色已经变暗。这万言书的内容倒没什么出格的地方,无非也是力主积极抗战。问题出在后面的联名签字上,竟有不少文化界报界的名流,其中包括叶达昭等左派人士和各国华侨。更令人吃惊的,上面竟赫然签着孙夫人沈美晴的名字。孙夫人对中央这几年的政策多有不满,早已长居香港,在这万言书上看到她的名字着实令人吃惊。
钟子麟素来与左派人士并无往来,甚至在前几年的剿匪战斗中,还曾带领敢死队去偷袭赤党的总部。若不是江季正不肯投入嫡系兵力,凭钟子麟的猛劲,也许几万“赤匪”早就蒸发在赣南的山沟沟里了。如果这份万言书是出自钟子麟之手,联名的可能是黄莆系的将领,也有可能是各地军阀,只是绝对不会是文化界的这些人,也不可能扯上这么多华侨作家,更不可能扯上孙夫人。毅卿想起在门口钟子麟压低嗓音说的那句话,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了上来:小弟和文化界渊源颇深,难道是他!
“世界上最麻烦的就是文人。我就告诫过效威他们几个小辈,不要和那些作家文人来往。那些教授们,拿着政府的薪水,却以骂政府为乐,文人误国呀!”江季正叹了一句,从桌子上又抽了一张照片递到毅卿眼前,“你再看看这个。”
毅卿只瞅了一眼,只觉心头剧颤,一股血腥涌到了喉咙口,他屏住了呼吸,一点点的把那口血吞了回去。照片上,述卿一身便装,和一个女子抱在一起,照相的人很有技巧的将两个人的侧脸都清楚的收入镜头,那个短发的女子,面目清秀,一身洋装,他很快认出了是邹玉言。
如果小弟在跟前,毅卿真想抄家法鞭子将他揍个体无完肤!三年前,赤党刚成气候时,他就警告过小弟,千万不可再和邹吾豪的妹妹来往,小弟当时刚从英国回来,也是挨了他好几顿打,才忍痛断了这根情丝。当时他还感慨事易时移,当年被父亲棒打鸳鸯散的自己竟也会有一天因为同样的理由对小弟举起棍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弟竟然瞒过了他的眼睛,还在和邹玉言来往!并且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复兴社抓了现形!
江季正点了一根烟,语气似乎很恳切,“两个月前,复兴社就把照片递到我案头了,准备要将述卿隔离审查,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回去,当时效威也在场,因为帮了复兴社几句,也被我臭骂一顿。照片就一直在我这里压着,也没有旁人看见。我待你和述卿,和效威他们没有两样的,都是自己人,比复兴社要亲近许多。哪有叫外人查自家人的道理?他们跟我说述卿赤化,我根本不信!年轻人嘛,风流点也是正常的,只不过要注意分寸,涉及到原则问题,该避嫌还得避。”
毅卿对邹玉言略有了解,她从黄莆毕业以后,当了《湘江日报》的主笔,因为言论激进,被湖南省政府勒令封笔,后又留学德国,却因为反对纳粹的法西斯专政而在德国被捕入狱。就在去年,叶达昭和孙夫人联合华侨作家和沪上文化界名流向德国使馆抗议,邹玉言才得以释放回国,一时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这份万言书上的联名几乎都是去年保她回国那些人,还有一些应该是小弟在报社时的同行和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华侨。显然,这份东西是他们两个共同合作的杰作。毅卿不知道钟子麟为什么会顶了小弟的包,也许钟子麟在外面态度强硬的站了四个钟头就是想使委员长相信这份东西是出自他之手,只可惜目前看来,钟子麟是失败了。
“我把这么个不懂事的放在委座身边,实在是失职。”毅卿沉默了半晌才道,“我这就领他回去,严加管束!”
“毅卿言重了,不过是个人作风问题,说两句也就罢了。他在海军部干的还是很出色的。”江季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还不知道吧,海军部准备晋升述卿为少将,已经报到军委会了。‘海宁号’的事情,他可是头号功臣,现在南京谁不知道你常副总司令的弟弟是少年才俊,他真是不用借你的光了。”
毅卿心头一阵拧绞,知道委员长已经把住了自己的死穴,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半分,只得应道,“谢委座照顾!”
江季正笑笑,“我早说过,咱们都是自己人。凭美绮和令夫人的关系,你叫我一声大哥也不算委屈。述卿也是一样,我对他比对效威还要偏爱些,惹得效威还几次三番吃他的醋。我就告诉他,这些小辈里,没有亲疏的,哪个有才干我就器重哪个。有志气的,就自己迎头赶上!”说着呵呵一笑,“述卿我是真喜欢,人聪明,有主见,将来成就恐怕不在你之下。他跟在我身边,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断委屈不了他。”
毅卿凄然一笑,是啊,能给你留下这么好的把柄,你能不喜欢么!脸上还在强装微笑,心里却无力透了,颓丧透了,他知道自己的南京之行,是彻彻底底的输了,而且输的狼狈,输的窝囊、输的颜面尽失!
毅卿面色苍白的走出书房,钟子麟还在台阶下立着,军装已经干了,皱巴巴的贴在身上。见毅卿满脸倦意的出来,忙将他搀到一边,小声问,“他不放人?”
毅卿昏沉的点点头,钟子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毅卿握住钟子麟的手,“怎么……会把你扯进来?”
钟子麟摇头叹气,“你这个弟弟,主意大的很。他倒没这么傻,自己去撞枪口。他这份东西,是装了密件一起从作战部呈上去的。于辞修因此被委座一顿狠批,回来就追查是哪个交上去的密件。我零星听了几句,一想便猜到是令弟。我去找了他,和他说,如果他相信我,如果他不想惹祸上身,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交由我处理。开始他还不乐意,我又提了你,他才作罢。”
“这个混帐!子麟兄,你何苦要替他开脱?平白的惹自己一身骚,不值得……”毅卿说着便开始咳嗽,脸色也越发青灰下去。
钟子麟拍着毅卿的背,实心实意的道,“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战场上的四百毫升鲜血更珍贵,我平生最高兴的,就是老天没有让我们做一辈子的敌人。可惜这次,我是有心无力,还是没能帮上你的忙。”
毅卿握紧了钟子麟的手,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内里一阵黏腻,一口血径直喷了出来。
钟子麟大惊失色,“毅卿兄……”
毅卿虚弱的摇摇头,“别声张,快扶我离开这里,我……不想让他看到……”
钟子麟立刻噤了声,扶着毅卿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吧同志们,看在我忙里偷闲写出来的份上……
续上
黄子英站在书桌前,小心留意着委员长的表情。
江季正埋头在两份报告里,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不错,复兴社还是很勤力的。”
黄子英凑近一步,“委座有什么吩咐?”
江季正将报告轻扔在桌上,“梁文虎巧借名目搞什么演习,无非是想去山海关帮常毅卿的忙。没关系,由他去,不过带了两个师,一万多人马能掀起什么风浪。让复兴社盯着点就是。”
黄子英点头应了,又道,“韩司令在剿匪前线,倒是未见对此事有什么动静。”
江季正扫一眼黄子英,脸色陈肃下来,“我担心的,恰恰是没什么动静。韩澜生这个人,你永远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觉得和你挺近,好象又总隔着一层,对谁都是淡淡的。”
黄子英心神领会,“那……是不是让复兴社盯紧点儿?”
江季正点点头,看着黄子英又回想起什么来,“对了,拟电剿匪前线,令韩澜生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消灭赤匪主力于赣南一线!再重申一下,匪已到最后关头,若不能一举歼灭,必贻害党国,危及对日大计!”
赣南前线。
韩澜生听李振中念完委员长的军令,轻蔑的一笑。
这是半个月内,委员长的第三道军令,口气一次比一次急迫。
韩澜生走到桌前,简陋的弹药箱垒成的书桌上,一丛黄灿灿的野菊花在一颗炮弹壳里开的正盛,案头笔墨纸砚摆着齐整,一幅写了一半的字垂在案边,未干的墨迹在满室硝烟味里掺进了一缕翰墨香。
李振中知道这是司令多少年的习惯,走到哪里文房四宝都不离身,只要一安顿下来,哪怕是再简陋的临时指挥部,也要侍弄点花草字画,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安身。他见司令又提起了笔,知道这一落墨便不知要写到何时,赶紧抢了先问道,“司令,您看如何回复南京?”
韩澜生握笔的手腕一停,冷哼道,“中央军穿着皮靴,抱着德式机关枪躲在后面,倒要我们穿着布鞋,扛着汉阳造去冲锋陷阵。委员长以为剿匪是上山走马观花么?”
李振中为难的咽了唾沫,“可您看这电报,上面写了山东军是国之栋梁,三天内击溃赤匪应无问题……”
“国之栋梁?”韩澜生不屑道,“委员长有时候肉麻的,就跟个自做多情的丑妇一般。真是承蒙他抬举,我宁愿做个盆满钵满的土财主,也不想当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国之栋梁。”
三年前韩继中病逝以后,迫于捉襟见肘的财政收入,中央对军队实行了差别对待的薪饷制度,德式编制的警备总队、88师、160师等精锐部队享受双薪,其余中央军取消额外津贴只保留基本薪水,地方保安团整编的部队只发半薪,而除去不纳税的东北军,其余“杂牌军”诸如川军、桂军、滇军、山东军等,几乎就没有薪饷,只象征性发一点弹药补贴。而对于剿匪前线的部队来说,这点补贴显然是杯水车薪。不过,山东军在各地军阀中倒不算太穷,澜生的二叔韩继明虽然打仗不行,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这些年除了照管韩家本来的产业,在法币市场、煤炭、粮食、生丝甚至鸦片等行业都有涉足,眼光精准,获利颇丰。此外,林仪华这几年凭着和沈美绮的关系,搞起了长江航运公司,垄断了黄金水道上的货物运输。她本在美国学的就是经济,正好发挥所长,生意也是越做越大,甚至参与投资英国人的航运公司,成了香港维多利亚港口的半个东家。
不过,韩澜生知道,林仪华如此醉心于发展实业,多少也是因为婚姻生活不如意,只能将一腔柔情和旺盛的精力倾注到另一片天地。
李振中有点着急,南京还等着回电呢!他又请示了一遍,“可是,委员长的军令,怎么办?”
韩澜生转身面对着墙上那张硕大的军用地图,一身黄呢将官制服没有一丝褶皱,衬得身材愈加挺拔。这身衣服是李振中一大早亲手熨的,跟了司令这么多年,他清楚的知道司令对军容仪态的要求是近乎苛刻的在乎,做司令的副官,要兼修许多门额外的本事,例如铺纸研墨、插花裱画,当然,也包括熨衣服。不过眼前他最紧要的任务,是如何向南京回电。
韩澜生自然清楚轻重,委员长的军令,当然是要执行的,而且,还要轰轰烈烈的执行,让南京和军委会知道山东军是精诚团结的,是坚决执行上峰命令的。他不假思索的命令道:“集中所有火炮,从现在起,分三个波次,每次十分钟,急促炮击赤匪阵地;传令步兵旅,在炮击结束后,以机枪掩护冲锋,如遇赤匪顽抗,再继续呼叫炮击,直到把赤匪阵地砸平,不留一个活人。”
“是!”李振中马上心神领会,“咔嚓”立正敬礼,转身就要走,韩澜生把手一摆,“慢!”想想又补充道:“回电委员长,我部遭赤匪主力的顽强抵抗,伤亡过大,炮弹告罄,望国防部急拨两个基数。”
从表面上看,韩澜生摆出的是一副积极进攻的部署,并无可指责之处,但实际上是虚张声势,执行起来的变通余地很大。山东军的师长、团长们跟了他那么多年,早就精得像兔子。一听到司令命令后,个个心领神会,什么样的情况才算“顽强抵抗”?那好,管他是一个班、一个排、还是一个连、一个营,只要赤匪阵地上还有枪声,那统统就是顽强抵抗。每次发起冲锋后,指挥部的电话就铃声大作,师长、团长们大呼小叫地向司令部喊话:“开炮呀开炮呀,快点开炮呀,兄弟们被赤匪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了!”
指挥部外炮声隆隆,不需要望远镜,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前方赤匪阵地上,冒出一朵朵黑色的烟雾和桔红色的火光,烟雾四处扩散、翻滚,把个几百米高、连绵几公里的小山包炸得像云雾笼罩的庐山。韩澜生仔细听着一波一波的炮击,满意的扬了扬眉毛,命令话务兵道,“给我接国防部!”
于辞修刚接过话筒,就听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他下意识的皱了眉,又把耳朵凑近些,才听见韩澜生遥远而微弱的声音,“辞修兄,我是澜生!”
于辞修精神一震,赶紧抱住了话筒,“澜生!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可有把握三天结束战事?”
“糟透了,赤匪的抵抗很顽强,我们伤亡很大……”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我们仍在强攻阵地,炮弹快打完了……”
于辞修的脸沉了下来,“弹药可以马上拨给,你们要加快速度,不能给赤匪喘息的机会!”
“恐怕不行啊,他们简直是亡命之徒!”韩澜生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愤慨。“中央军就在几公里外驻防,却不肯帮我们一把……辞修兄,请转告委员长,澜生谨记委座教诲,誓为党国除害,如到最后关头,殒身成仁亦在所不惜!”通话突然中断,话筒里响起电波的尖啸声。
于辞修举着话筒,一时愣住。
韩澜生放下话筒,冲着李振中眨眨眼睛,“咱们也给委员长他老人家,来点肉麻的!”
炮声响了整整三个钟头,国防部拨给的两个基数炮弹全部倾泻到了赤匪阵地上,善于游击回旋的赤匪早已从后路逃走,阵地上只留下一片狼籍的尸体,那是留下来掩护大部队撤退的敢死队。韩澜生登上敌人的阵地,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满地的断臂残肢扭曲而丑陋,战壕里的血渗不下去,将炮弹炸起的浮土和成了一滩血糊,军靴落处是鲜红而狰狞的血洼。用委员长的话说,这些人是匪,是赤匪,是比来势汹汹的日寇还要危险的心腹大患,是党国大计的首恶之害!可是韩澜生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尸体,想起北伐时,这些“赤匪”曾经和委员长引以为傲的中央军并肩作战,不分你我的流血牺牲,心中一时恍惚。什么是敌?什么是友?多年前的敌人如今易地而处,这一次,委员长麾下的人却成了他。
他带着李振中和几个卫兵,趟着一路的血泥走过去。战壕边,一个弹药箱盖引起了他的注意,拣起来一看,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
欠老乡两快(块)钱,来生在(再)还。
没有署名,不知道是哪个“赤匪”的最后遗言。
字写得歪歪斜斜,简直难看极了,还写错了两个最常用的字。
韩澜生赏玩过无数珍贵的墨宝,却没有一幅像这几个狗爬般的字这样震颤他的心。如果这是日本人的血,如果这上面是绿豆似的日本字,那他会仰天大笑,拿一支如椽大笔,饱蘸豺狼的鲜血,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尽情泼洒一阕绚丽的华章,用血来洗刷济南曾经的屈辱,来祭奠小月霜的在天之灵!可是,他手里捧着的,却是中国的方块字,狗爬似的,一个半文盲写的方块字。
老乡,多么亲切的两个字。同为中华儿女,本该都像老乡一样相亲相爱的呀!这些残破的肢体,都是和他一样喝着黄河长江的水,听着耳熟能详的三国水浒各色演义生长起来的,而一块轻飘飘的弹片就结束了一个几十年积淀下来的沉甸甸的生命,将无数悲愤懊丧的血浆抛洒在这不知为何而战的阵地上。
长夜未央。
韩澜生躺在指挥部简陋的行军床上,辗转难眠。愁人的秋雨落在窗台上,一阵疏一阵密,已能觉出微微的寒意。屠城之恨未雪,霜儿之仇未报,这痛楚像一把利刃横在心底,多少年来在他灵魂深处徘徊抽绞,叫他夜不能寐。“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的《诉衷情》,他每每想起都禁不住热泪纵横。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远在北平的常毅卿会不会想起这首诗,即便不想,也必定是一夜无眠吧!
几声悲怆的长啸,刺痛了韩澜生的耳膜。那是雪狼在嘶鸣。马,一般很安静,不怎么叫。当它们发出声音时,一定伴随着某种情绪。
他起床披衣出去,夜色阑珊,秋雨惆怅,打在芭蕉叶上、滴在窗沿上,两三声落寞。
走到马厩前,雪狼便伸过脖子,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脸在主人胸前摩挲,温柔的鼻息里带着芬芳的青草味,见雪狼这样依赖自己,韩澜生心疼得将它的头搂进怀里。它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了,不能再上战场,怕被主人抛弃,所以才这样伤感?
济南惨案那一年,雪狼十二岁,正值壮年,现在它十八岁了,相当于人的六十多岁。尽管它的身姿依旧俊挺、皮肤依旧光亮,但跳跃力和敏捷度已大不如从前。从前,要跃过一两丈宽的沟壕,看也不看,扬起四蹄,轻轻一跃就过去了,如风过无痕、雪落无声,如今却要垂着头扫视一番,鼓起全身气力才能带着沉重的身躯跳将过去。
韩澜生知道,雪狼的衰老不光是因为年龄,也不是照顾不当,而是它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受了太多的创伤,心力憔悴所致。济南城下,腹部受伤的它,为救主人,奋起冲撞日军,脖子上又重重地挨了一刀。新伤叠旧伤,它是累成这样的啊!如今,它又跟着部队来到这剿匪前线,面对的却不再是耀武扬威的日寇,它的心里也一定充满了不甘、愤慨、沮丧和失落。
将军无言,雪狼无语,在这样一个愁绪连天的雨夜里。
湿冷的风毫无遮拦地吹进来,挂在柱子上的桐油灯忽明忽暗,将那人那马的默默身影照得忽大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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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之殇(6)
“哐啷”一声,黄子英禁不住浑身一抖,一只台灯骨碌碌的滚落在他面前,顿时身首异处。未及抬头,就听见江季正狂怒到发颤的声音,“反了反了!都反了!两万多赤匪,就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还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殒身成仁,都是作戏!混帐!”
黄子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江季正怒目瞪着桌上的战报,呵斥道,“去!把于辞修给我叫来!”
其实不等委员长传唤,于辞修已经负荆请罪般站在台阶下候着了。赣南一役,赤匪主力成功逃脱,转移进入复杂的深山区,给以后的剿匪带来极大难度。况且战前委员长三令五申作了部署,关键时刻更是三份加急军令严辞督战,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让赤匪主力两万余人从眼皮底下逃窜,败局之严重,令人震惊。
在这场战役中,韩澜生很聪明的玩了个花招。先是以炮击和赤匪虚耗,等敌人从阵地上撤出后,又发电报命令几公里外的中央军陈其仁师部包抄阻击。作为理论上的剿匪前线总指挥,韩澜生是有这个权力对陈其仁发号施令的,只不过前线附近的中央军早知道委员长保存实力的思路,从来对历任“杂牌军”总指挥的命令置若罔闻。前几任总指挥明白这里头的缘故,也从来没有对中央军发号施令过。
陈其仁是北伐过来的老师长,湖南人,有名的“陈犟驴”,曾在钟子麟手下当过团长,北伐时因为负伤不下火线而瘸了一条腿。对韩澜生这个靠门第荫佑混上总指挥的“少爷党”很是瞧不上眼,特别看不惯他平日里酸文假醋附庸风雅的贵族做派,舞文弄墨、吹箫侍花,这哪里是革命军人该做的事?因此,陈其仁向来不服韩澜生,同到前线剿匪后,曾多次使小性子冲撞韩澜生。好在韩澜生性子随和,与谁都是淡淡的君子之交,没有与他计较。都说湖南人犟死一头牛,这一回陈其仁可是把自己给犟死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韩澜生发现敌人逃窜,命令陈其仁包抄阻截。可陈其仁呢,根本对这份军令不屑一顾,却一肚子怨气都撒到韩澜生身上,怪总指挥作战不力,才把仗打成这个样。于是,一气之下,他竟带着部队后撤了十里地,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虽然中央和委员长都明白韩澜生在耍诈,但如果交由军法处审判,也只能将韩澜生作为陈其仁的上司,判个渎职罪。委员长明白陈其仁的忠心,但是不拿他开刀,就更动不了韩澜生。
于辞修从委员长书房出来时,脚步分外沉重,从委座的口气中,他听出了委座要用陈其仁的人头,来扳倒韩澜生,给各路诸侯一个警告,加强中央的权威。
就在第二天,江季正亲自主持召开了以检讨本次战役得失为中心议题的军事会议。
会议决定:以“临阵脱逃”罪处决陈其仁,对作战不力的剿匪前线总指挥韩澜生给予撤职处分,并由军委会羁押看管。
这一份决定,挑动了无数人的神经。
韩澜生却安之若素。
军法处的囚室,被韩澜生布置成了一间雅舍。四壁挂着米芾的字画,桌子上鲜花盈瓶,文房四宝也是一副随时候命的样子。床里侧放了一个简易书架,堆满了书籍和卷轴。
过道里回响起“哗啦啦”一大圈钥匙的相撞声,这声音渐行渐近,伴着错杂的脚步在囚室门前停住。韩澜生有些不情愿的把目光从手中的《文心雕龙》上抬起,看见铁门的小通风窗口闪过看守的脸,接着一阵锁响,门滞重的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来了?”韩澜生忙放下书,一个挺身下了床。
段天佑瞥了一眼《文心雕龙》的封面,眉头微微舒展,“你老兄真是悠哉游哉啊,外面都快人仰马翻了!”
“既来之则安之。”韩澜生让了天佑在床边坐下,自己捡了一边的木凳子坐,“该出去的时候,委员长自会放我出去。”
段天佑无奈的摇摇头,正要说什么,眼睛无意中扫到了枕头边的一张照片,拿起来一看,是小月霜。“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段天佑看着老朋友叹口气,“别告诉我你和林仪华还是分着过……”
韩澜生从天佑手中接过照片,轻轻抚摩了一下,“枕头边多个不相干的人,横竖觉得别扭。有她就够了。”
“你这个一根筋的家伙!叫我说你什么好!”段天佑恨铁不成钢,自己倒先噎了一口,“你总不能守着一张照片过一辈子吧!没有人给你立牌坊的!”
“瞧你,我都不急你急什么?”韩澜生看着天佑的样子,笑了起来,“我现在过的好的很,不像你,一边是娇妻幼子,一边是金屋藏娇,肯定心力交瘁了吧!”
“这算什么?我段天佑身边的女人数目从来都是大于或等于二,早修炼的八面玲珑了!”段天佑略为自得的一笑,又颇有深意的盯着澜生,“我倒是奇怪了,你这么多年苦行僧似的一个人过,就没有忍不住的时候?难不成连点儿男人的想法都没有了?”
韩澜生笑骂,“人若没有自控能力,那和禽兽何异?我是人,不是禽兽。”
段天佑也笑,“好好,你高尚,我是禽兽,我是禽兽行了吧?”
说笑完了,段天佑的眉间爬上了一丝阴郁。韩澜生看在眼里,“怎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段天佑像被电击了一般浑身一凛,惊诧的目光直瞪着澜生,“你都知道?有人来过了?”
韩澜生笑着摇摇头,“我都进来三天了,委员长还没想起来传我过堂,多半是后院失火。不过你不用担心,有你岳父在,警备总队主任的宝座还是没人敢动。”
段天佑的脸色已经铁青,猛得一把拽住了澜生的胳膊,颤抖着喉咙问道,“果真是你?你在赣南前线的败仗是有预谋的?你还参与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韩澜生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他撸开天佑的手,“你现在果然是以皇亲国戚的身份自居了。不过看在我们是好兄弟的份上,我敢保证,秦凤成、刘子昂、温为良都不会动你。你是我进军法处前,向他们开出的价码之一。”
段天佑顿时明白,自己已经完全不用向这位老朋友通报外面的情况了,他显然就是这出棋局的始作俑者之一!他只能叹道,“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在韩澜生进军法处的第二天,实力军阀秦凤成、刘子昂,行政院长温为良,以及两广各路实力派人物便以反对江季正羁押韩澜生为由,在广州成立了一个“非常会议”,打出“打倒独裁”、“抗日救国”的旗号,将不同时期反对过江季正的各种派别聚到了一起,要求江季正下野的呼声日盛。
韩澜生笑笑,“响鼓不用重锤,想必你已经知道原委了。”
段天佑表情复杂的看着澜生,“你当真要逼委员长下野?你这是造反!军人总要讲点忠诚的,你可要想清楚!”
“我韩澜生对国家民族,忠心可昭日月。可是对他江某人,恕我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韩澜生唇边露出一丝轻蔑,“他要的不是家国天下,而是家天下。”
“可委员长毕竟是领袖……”段天佑才焦急的争辩了一句,马上就被韩澜生打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他还不是皇帝!”
段天佑还是不甘心,“委员长纵有不是,你可以劝啊,何必这么不留余地呢?”
“谁劝的动?是你?还是钟子麟?”韩澜生冷冷的反问,“你那套中央军北上的理论讲过多少次?钟子麟又在他面前罚了多少站?起作用了吗?我在委员长面前可没有你们俩的面子,我有自知之明。”
段天佑只有叹气的份了,“真是三岁看老,你从小就是个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我们三个谁也比不上你!”
韩澜生缓和了口气,“凭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一贯认为这世上只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却没有永远正确的人。任何人都不能让我无条件服从。东北的事你和文虎也一样上心,我只不过是换个角度看问题,既然最大的阻力是委员长,那为何不能切中关键,釜底抽薪?换不了他顽固的思想,那就换了他这个人!”
段天佑紧张的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你小声点!这里可是军法处!”
韩澜生眼睛里笑开一缕温柔,拍了天佑的胳膊道,“到底还是我的好兄弟,刚才那句皇亲国戚的话,我收回!”
“你连委员长都敢拉下马,我可得罪不起你!”段天佑白了澜生一眼,神情又颓丧起来,“只是苦了毅卿,两头作难,这会儿不知该如何难熬啊!”
“中原大战时,我曾劝过毅卿当机立断取而代之,可是他没听。”韩澜生沉默了片刻,有些低落的说道,“这么多年朋友,我了解毅卿恐怕要比你和文虎都深,他对自己的要求,和圣人没有两样。遇事替谁都考虑到了,却偏偏从不为自己考虑。而且,他太善良,见不得百姓受苦,见不得士兵无谓牺牲。如果他能多一份狠劲,以他的才能,早就不是如今的局面了!”
“幸亏当上副总司令的是毅卿不是你。”段天佑揶揄道。
“没错,这确实是委员长的运气!”韩澜生倒不谦虚,大方接受,“乱世之中,能者居其位。能安稳治世当然最好,但关键时候,以乱治乱也未尝不可。须知不破不立,动乱也不是一味的祸国殃民,有时候反而是一剂治本的良方。”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的人好少啊!灰心中……
为什么收藏在涨,留言却越来越少……
东北之殇(7)
南京总理官邸。
沈美绮侧着耳朵仔细聆听,直到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才悄无声息的合上卧室门,轻手轻脚的摊开桌上丈夫的日记本,翻到最近的一页,忐忑不安的看了起来,刚柔并济的熟悉笔迹稍显凌乱,透露着主人复杂的心情:
余何尝不知北上与倭寇决战,虽无战胜之理,却可留民族人格与革命精神于千万世。但余为一国之元首,在此国联尚未绝望之时,尚不可孤注一掷,举国以殉也。此时主战,战必败,则以全国殉余一人之历史;如媾和,则余一人之历史,乃为全国而牺牲矣。又恐媾和以后,国民精神散漫,仍不能卧薪尝胆,则民族更形堕落也。
党内反余者众,竟借韩澜生一案发难,做雪上加霜之举动。余实心寒,转念思之,如余下野之后国家能安定,外交得胜利,则余之下野不失为革命者之立场。
呜呼!与日决战难,苟安于一时亦难!
沈美绮的心微微颤动,翻开日记那一瞬间,她带着一丝丝敌意的窥视就慢慢被这样无奈又无辜的文字所瓦解,丈夫日记中袒露心扉的情感,并没有她恐惧的污浊和灰暗,她能想象,丈夫写下这段文字时,坚毅的脸上一定和当年在蒙山前线一样,带着宿命的肃然和希望的融融微光。
“夫人!”门被敲响了。
沈美绮毫无防范的吃了一惊,手里的日记也掉到了桌子上。她心有余悸的深吸了口气,定了神道,“进来!”
门推开,佣人江嫂小心翼翼的贴着门边站着,江嫂是江季正的本家,刚从老家宁溪来,还有些乡下妇女的局促样。沈美绮笑着冲她摆摆手,“进来说吧,什么事?”
江嫂探着脚往里迈了一步,头还是微低着,嘴里也有点结巴,“夫人,先生他,我听见浴室里,好象……好象有哭声……”
“哭声?”沈美绮疑惑的皱起了眉。
“水龙头一直在流,水声很大……可是我还能听见一点……好象是先生在哭……”江嫂的声音越说越小,沈美绮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她一时半刻根本无法使自己相信:她的丈夫,堂堂的领袖,委员长,居然一个人闷在浴室里,借着水声的掩饰偷偷哭泣!
她拨开江嫂急急的往浴室走去,脚下厚厚的羊毛地毯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哗哗大敞的水声从门缝里肆无忌惮的流淌出来,听上去竟有几分刻意。走到门边,她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一丝低沉而压抑的哭泣,断断续续,若隐若现,水声响的无边,冷漠的冲击着她的耳膜,毫无半点怜惜之情。她想到这哭声的主人竟是向来精神抖擞的丈夫,就觉得一张窒息而阴暗的大网,劈头盖脸的罩住了她。
北平,南京,与其说是针锋相对,不如说是同病相怜啊!
又是秋雨寂寥。
韩澜生背对着门,一个人坐着发愣。
他今天的情绪特别坏,刚刚沈美绮来过。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给第一夫人一个正脸,刺人的话就脱口而出,“如果你当自己是沈二小姐,那么请你什么也不必说。如果你当自己是委员长夫人,那很抱歉,我什么都不想听。”气得沈美绮当时转身就走,高跟鞋磕着地面发出愤懑的抗议。
其实他的情绪,真是和沈美绮无关。他难受,只是因为,今天是小月霜的忌日。
冷冷雨声充塞着整个天地,风摇着窗棂吱嘎吱嘎的响,雨打在窗台上的爬山虎叶声声断断。他无意识的听着,觉得溟溟暮色似乎也从雨外青山漫进了屋内,心就被这些声音搅碎了,眼泪汪汪的不自觉储满了一眶。
他拿起照片看了看,小月霜安静的坐在相片里,笑盈盈的回望着他。他听见她说,“嗨,你再不走,天黑前回不了帅府,大帅又有红烧皮带等着你了!”他屏住笑故作生气,站起身来道,“好啊,你赶我,我这就走!”她吃吃笑着,“要不……就明早再走?敢不敢?明早我给你煮荷叶粥,很香的哦,有碧绿的粳米,还有莲子……”他不等她说完,就夺过桌上的伞,恶作剧似的走进茫茫雨幕。而她,必定撑开另一把伞追出来,走在他身旁。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慢下脚步。
其实他知道,她心中实在不舍,这从她有点发涩的呼吸声中就能判断。可她总是一副不知忧愁的笑脸,总在巷子口不声不响的停下脚步,目送着他钻进街边的汽车,目送他渐渐远去。他永远记得,当他从后窗玻璃往后看去,迷离的雨幕那头,小月霜站在巷口,举着伞,挺拔纤秀的身子被风雨勾勒出无尽的美感。
他仿佛听见窗外的雨声中,传来一声冰凉的叹息,伤别离的愁绪如潮水般合围上来,只有小月霜温暖的呼吸声如此近的贴在耳畔。
他的眼泪,终于一窝子滚落下来。
段天佑又来了,一身的清冷湿气仿佛刚从风雨中走来。
韩澜生抬手飞快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段天佑已经自己在床边坐下,整个人蔫蔫的,好象一棵鲜活的青菜在沸水里摁了一下,没精打采极了。韩澜生正要问,段天佑却突然抬起头来,无奈的耸耸肩,“兄弟,告诉你一个噩耗,你赢了。”
韩澜生一愣,“这么顺利?中常会结束了?”
段天佑点点头,“委员长已经在上午十时向中常会提出辞呈。广州非常会议代表秦凤成等将分两批来南京,召开四届一中全会,说是共商抗日大计。”
韩澜生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冷静淡然的表情,很好的掩饰了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他疑惑的看着段天佑,“上午十时?委员长怎么这么晚才召开中常会?”
“不然怎么说是个噩耗呢?你们赢的可是喜忧参半啊!”段天佑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焦虑,“他先开了个国务会议,一举改组了四个省政府,任命黄莆一期的鲁正平等四人为江苏、浙江、江西、甘肃省政府主席,鲁正平还兼任了甘宁青主席。你们接的摊子怕是有麻烦了……”
韩澜生的目光缓缓的从段天佑脸上滑过,落到了水花碎溅的窗台上,眼神邈茫,半晌无言。
“委员长,已经不是当初北伐时到处求人的委员长了。”段天佑看着他定定的侧脸,又道,“其实,是夫人让我来的。她刚才来是想和你说,趁着委员长递了辞呈,应当先将述卿调离南京。你们是成是败,都不要将他扯进来。可是你啊,不识好人心,多亏了夫人肚量大,没和你计较。”
韩澜生凄然一笑,“是我错了,今天是霜儿的忌日,我一大早就没来由的烦躁。”
段天佑没说话,却把一只手搁在了澜生肩膀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这个结果倒也不算太坏。”韩澜生捉住天佑的手握了握,很快站起身来,“你帮我带封信,述卿是该回到他哥身边去了。”
段天佑茫然睁大着眼,“你打算给谁写?”
“秦凤成中原大战时曾与毅卿作对,温为良素来反复无常,都非全心托付之人。”韩澜生沉声道,“只有刘子昂了。”
作者有话要说:奥运就要到了,我们快忙疯了,更新真的要慢一些了!无奈!希望大家能谅解!不要被吓跑啦!我会努力的!
来个公告
行文已经不少篇幅了,文中的男女也写了不少对,想知道大家对他们的看法,也想知道大家最喜欢哪一对或哪几对?最希望谁和谁在一起?算是个小调查吧!
1、毅卿和美绮
2、毅卿和淑云
3、毅卿和仪君
4、述卿和仪君
5、述卿和玉言
6、澜生和小月霜
7、澜生和仪华
8、钟子麟和仪华
9、天佑和沈露露
10、天佑和吟香
11、文虎和曾婉莹
12、文虎和山口幸子
13、文虎和常云雁
这里面有已经是一对的,也有可能成为一对的,大家来交流想法吧!
续上
刘子昂边拆着手里的信,边笑着打趣段天佑,“段大主任,您这算是站在哪头儿啊?”
段天佑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替人带封信,何必草木皆兵呢!”
“你这不是一般的私信啊!”刘子昂把信纸在段天佑眼前扬了扬,“看,这上面涉及到……”
“别!”段天佑一把拨开那只手,抢了话道,“什么都别说!我只是帮人带信,信的内容我可是一个字都不知道,我也一个字都不想听!您还是自己慢慢读吧!”
刘子昂呵呵笑道,“你倒会把自己撇清,哪个瞎了眼的把你排在四君子之末?我看你们几个里,就数你最精!”
段天佑平日里交游甚广,前几年江季正派这个侄女婿去收买笼络各地实力军阀,他拿着中央的惠泽,干了不少两头讨好的事情。再加上他素来会做人,表面上又心无城府,因此与不少地方军阀都有不错的关系。
中央军日渐壮大以后,矜骄自满的情绪在嫡系将领中不断扩散。刘子昂虽然易帜较早且任着总参谋长的职务,但在许多中央军将领眼里,依然是二流的“杂牌军”、“土匪兵”。刘子昂刚到南京履职时,适逢他最宠爱的一个小妾做寿,寿帖发出去,几乎所有中央军将领都对此嗤之以鼻:一个小妾做寿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让老子堂堂中央军去给你个土匪的相好捧臭脚,这不等于骂人么!因此,寿帖大多石沉大海,即便是性子和顺的,也无非是差人送份寿礼,并借此推脱一番。结果到了做寿那天,左等右等都没有人来,娇滴滴的小妾已经脸色阴霾的要下雨。正在刘子昂又气又急的时候,段天佑来了。不仅带来一份厚礼,还招呼了一帮商界的头脸人物和南京的富家公子,把个场面撑的是热热闹闹,小妾自然也是眉开眼笑。委员长的侄女婿亲自来捧场,刘子昂灰暗的脸上顿时添了三分光。
事后有人和江季正说起这事,意思是段天佑此举未免太过献媚,有损中央颜面。但江季正却呵呵一笑,“大柔非柔,至刚无刚嘛!天佑是可造之才啊!”
段天佑听刘子昂说到四君子,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星岛日报》上登的一幅暗喻他们四个的漫画:在一艘半路抛锚的的游轮上,常毅卿站在甲板高处安抚着游客的情绪,梁文虎带着机修工在查看引擎,韩澜生在摇着醒目的大旗向路过的船只求救,而他段天佑则在一边美滋滋的烤着刚钓上来的新鲜鳕鱼,准备犒劳辛苦的兄弟们。虽是戏谑之作,现在想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刘子昂见他半天不说话,伸手推了段天佑一下,“怎么了?才说你一句就撂脸子给我看?”
段天佑微微一笑,“我要撂脸子,也得等你帮我兄弟办完事啊!刘大参谋长,海军部现在是您说了算,您请吧!”
刘子昂哈哈大笑,手指无奈的点着段天佑,“敢情你是韩司令派来监工的呀!好好!我现在就去给海军部打电话,这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哦!”
“参谋长的事,在下什么时候有过二话?”段天佑一拍胸膛,“碧珠喜欢的那种‘白玉膏’,改天我再差人送去。”
碧珠是刘子昂的小妾,嗜烟成性,“白玉膏”是一种高纯度的鸦片,市场上甚至黑市上都很难买到,对吸食鸦片的人来说,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段天佑知道行政院后勤厅长蔡纯湘的大公子蔡时健在偷偷贩运“白玉膏”,因此才敢在刘子昂面前打保票。
段天佑满面笑容,见刘子昂踱去隔壁打电话才有些无聊的撇下了嘴。自从与沈露露结婚在中央占有一席之地后,他真是笑得太多了。开会笑,发言笑,逢人便笑,未言先笑,几分真几分假,几分虚几分实,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用沈美绮私下数落他的话说是“长了一张随时准备讨好的脸”。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能把真实的心情原原本本的写在脸上,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今天的地位是多么脆弱。他没有一兵一卒一城一镇,不像毅卿澜生文虎那样坐拥着家族的土地和人马。他的一切,都维系在和沈露露那一纸轻飘飘的婚书上,他不得不讨好一切可以讨好的人,才能让自己在这个坚硬的权力核心里生存下去。好在,他这么多年的笑脸没有白搭,当他坐上警备总队主任的宝座时,几乎没有人反对,或者说,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根本不值得反对。
段天佑很清楚,在大部分人眼里,他是一个没脾气、没野心、随和的愿意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好好先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真的段天佑。只是,为了西郊古寺里黄卷青灯相伴的一抹背影,为了警备总队能成为真正烙上他段天佑印记的“段家军”,他的“好好先生”还得继续当下去。
刘子昂很快黑着脸回来了,段天佑迎上去焦急的问,“怎么样?海军部同意了么?”
刘子昂摇摇头,“你们晚了一步呀!江季正递出辞呈前签的最后一道调令就是任命常述卿为上海警备总队副队长,正好派在他的亲信鲁正平手下,常述卿一早就起程去沪了。”
鲁正平兼任了江苏省主席、甘宁青主席,上海警备总队暂时也由他代管,此人是江季正的心腹。述卿到了他的手下,再要调动恐怕就得委员长亲自点头才作数了。
段天佑皱着眉看着刘子昂,“要是参谋长以国防部或中常会的名义发调令,是否可行?”
刘子昂摆摆手,“国防部避不开于辞修,中常会的决议,鲁正平未必肯听啊!”
段天佑满面忧色,“委员长的脑子转的真快啊!我们真是棋差一着!”
“如果委员长将常述卿调往国防部、后勤部等嫡系重地,只要还在中央,四届一中全会通过抗日决议后,就能以支援东北前线为名派他回去。”刘子昂又道,“可惜他被派在了鲁正平手下,要调动上海警备总队的人,中央的决议未必管用啊!”
段天佑深以为然的点着头,突然,他的眼睛里凝起一股疑虑的微光,“南京城外的中央军不在少数,160师、88师几乎都是委员长的私人部队,忠心较之鲁正平并无不及,为什么……偏偏要去上海?”
四届一中全会通过的抗日决议传到北平,东北军沸腾了。
龙云喜滋滋的拿着决议推开司令的书房,“司令!中央终于准许我们反击了!”说着就把一份决议拍放在桌上,一脸兴奋的红光。
常毅卿却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相反,眼睛里甚至有一丝孤独的落寞,他用手把龙云拿来的决议拨到一边,“我都看过了,写的很好,高歌猛进,血脉贲张,真是继骆宾王后又一篇出色的檄文啊!”
龙云听出话不对味,笑容骤然冷却了下来,“怎么了司令?咱们苦苦盼着的不就是中央的态度吗?怎么现在您又……”
常毅卿盯着龙云,“中央的态度?什么是中央的态度?这份决议里有三个关键点要注意:一是,秦凤成、温为良他们是否可以代表中央?委员长辞去的只是行政职务,军委会还是把持在他手里。虽有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但是票箱子能否硬的过枪杆子?二是,秦凤成这些人,是否真心抗日,还是借抗日之名笼络人心,行夺权之实?委员长递交辞呈前改组四省政府,显然是为自己复出埋好了伏笔,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三是,虽然委员长主和饱受诟病,但他对国联调停一事还是竭尽全力的,且与英美关系很深,国联方面由他出面最为合适。抛开立场问题,至少委员长的言行是一致的。而秦凤成主战,檄文言辞激烈,气势雄奇,但他对开战一事可有具体部署?可有通盘打算?我看完全文,除了口号,没有看到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叫我如何相信他?”
龙云恍然有些明白了,“司令真是深谋远虑,不过,也许秦凤成他们也是真心想抵抗,只是暂时没来得及做出部署。”
毅卿微微一笑,“是真心是假意,一试便知。”
龙云刚刚清明的眼睛里又浮起疑惑,毅卿点了一根雪茄,“你马上拟电给秦凤成,请他派兵支援我锦州前线。”说着又深吸了一口,“我有预感,那老狐狸舍不得自己的兵,十有八九会派中央军北上。”
龙云琢磨司令的话,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我明白了,他根本就调不动中央军。”
“没错!这次他要是派了自己人来,我常毅卿一辈子把他当兄长供着。”毅卿断然道,“如果他明知故犯的派中央军来敷衍我,那就恕我不能承认这样心口不一的中央!”
“是!我这就给南京发电报!”龙云啪的敬了个礼,临转身却猛得把毅卿指间的雪茄夺了去。毅卿一愣,“嘿!你小子!想干吗?”
“夫人说过,司令的咳血症不能抽烟。”龙云一本正经的掐灭烟扔进了纸篓。
毅卿哭笑不得,“我说老龙,你什么时候成了夫人的兵了?”
龙云嘿嘿一乐,“军中的事,司令最大,我听您的。司令的事,夫人最大,我听夫人的。”
毅卿开玩笑的指着龙云笑骂道,“吃里爬外的家伙!”
龙云一个立正,“回司令,应该是吃外爬里才对!”说完抬脚就走,“我这就去给南京拟电!”
毅卿看着龙云走远的背影,心里吐出长长一口郁气,鼻翼嗅到了湿润的青草味。窗外暮云蔼蔼,一场大风雨就要来了!他心里竟涌起一股无所归依的亢奋,其实从骨子里,他和龙云一样,和千千万万东北军将士一样,那篇唱高调的“檄文”足已将他积蓄于胸的豪情开闸泻出。渴望着战斗,渴望着热血,渴望着收复河山,渴望着搏击风雨!
迎着欲雨的天色,毅卿的目光却熊熊燃烧,他太需要一场不理智的壮怀激荡来舒缓身心的病痛!而中国,也太需要一场不理智的誓死血战来荡涤四万万在黑暗岑寂中沉沦的灵魂!他仿佛听见了父亲粗糙的咒骂声:敢骑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所有男女老小鬼子,一个别想活!
“锦州……”他扶在窗台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突然猛的砸在窗框上,声音里顿时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嚣张,“锦州!”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多留点言吧,我也好有动力
续上
梁文虎进来的时候,毅卿还在盯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发呆。
梁文虎不声不响的在毅卿身后站了会儿,见他连雨丝斜进来打湿了前襟都没发觉,才一拍肩膀将毅卿从窗口拽了回来,“你的病还没好呢,当心又烧起来!”
毅卿唇角微翘,一些温温热热的东西从心底涌出,他嘴上玩笑的说着,“刚走一个,又来一个!”表情却有点动容。
“什么一个两个的?谁来了?”文虎纳闷而认真的左右顾盼,发现除了他们两个,再没半个人影,便知道毅卿又在促狭他,不满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这个时候更要寻些乐子才是,把自己愁死了,岂不便宜了日本人?”毅卿轻松的笑着,其实他的心里,一点都不轻松。文虎借着搞演习增兵华北,已经替他揽去了几分沉重。但是这份情意,他却断然不能接受。委员长下野,秦凤成主持中央,文虎此举,无疑给了秦凤成一个绝好的台阶,调不动中央军,正好顺水推舟的派西北军去增援锦州前线。不但能显示中央抗日的决心,还可借机大造舆论指责中央军不抵抗,可谓两全其美。
毅卿知道,秦凤成的两全其美,就是文虎的进退两难:执行吧,无疑等于承认了新中央的领导,如果委员长有朝一日重新出山,必会对文虎失去信任;不执行吧,难免背上不抵抗的骂名,也许还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怀疑文虎演习的意图是借国难争地盘。文虎又是极讲义气之人,如果知道了毅卿要放弃理智去搏一个山穷水复,拼一个柳暗花明,去打出沙场百战的角铮之气和坦坦荡荡的男儿霸气,恐怕是揪着他的领子也甭想让他领兵退回潼关。因此,毅卿在文虎面前,必须装作满不在乎。
毅卿在心里叹息:澜生啊澜生,你可知道你的好意,给兄弟们出了多大的难题呀!
“秦凤成主战,你打算怎么办?”文虎问道。
“我可不去趟这混水。”毅卿静静的看着文虎,“现在中央自顾不暇,我看还是应该等国联来调停,如此仓促开战,对我们有百弊而无一利!”
文虎很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出兵锦州呢!”
“锦州防务有秦大成的第八军驻守,在往山海关方向还有我安排的第十军,兵力不虚。”毅卿仿佛胸有成竹,“关东军最近没有将战线往南推进,他们是否也在与国联周旋,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说明,日本并没有开始大规模入侵举动,和平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要不要我让夏玉章再调几个师来?”文虎微蹙了眉头,“如果锦州兵力充足,我们可以增援山海关,或者阻击辽东登陆的敌人,为锦州前线打后援。”
毅卿的脸上露出几丝尴尬,“虎子,我看,你还是退回潼关的好……”
文虎疑惑的睁大了眼睛,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为什么?”
“你在这里,只会招人非议,已经有人在嚼舌头了,说你觊觎华北防务!”毅卿忧心忡忡道。
“我不怕他们嚼舌头!”文虎无所谓的一笑,“由他们说去,我只管帮你的忙就是!”
毅卿避开文虎的眼光,有些不悦的说,“恐怕他们嚼舌头的,是我这个副总司令。你我同为易帜军阀,并非中央嫡系,结党……正是大忌!”
文虎浑身一颤,表情急剧复杂的看着毅卿,好不容易才恢复常态,强作镇定却仍难掩失落,“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毅卿又缓和了口气道,“更何况,澜生现在和秦凤成他们搅在一处,如果我们俩都失去了委员长的信任,有朝一日委员长重新上台,谁在委员长面前替他说话?”
文虎苦苦一笑,“你能有委员长的信任就行了,至于我,高攀不上。”
“我是为你好,也是为澜生好。”毅卿又补充了一句。
文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深深看了毅卿一眼,便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没有回身却仰起了头,挺拔的后背动了几下,毅卿听见文虎克制的声音,“我知道你奉天的弹药库被毁了,我只带人走,弹药装备,都留给你。”没有第二句话,文虎的背影已经走远。
毅卿滞滞的看着远去的身影,脸上是不能掩饰的落寞神色,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回转身,捉起桌上的毛笔,屏了一口气写下八个大字:世无艰难,何来人杰!
他扔下笔,格外专注的盯着墙上军用地图上标示着“锦州”的那个黑点,思索了良久,才一字一顿道,“锦州,退无可退,生不撤,死不倒!”
桌上一角,是秦大成发来的电报,关东军在顺阳港大批运兵,十万精锐已经逼近锦州!
中秋节这一天,从奉天长驱直下的关东军和顺阳港登陆的日军海军陆战队,开始分两路进攻锦州!
锦州,这座千古要冲,在被战火撕裂的团圆意象中,熊熊的燃烧了!
从城北和城东两个方向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爆炸声,一声紧似一声的逼迫着凄惶的人们拉家带口往关内方向奔逃,他们是苦难的,但他们却并不绝望。
看!出城的道路两侧,锦州守军扛着步枪,军容整齐的排成两列,一只只右手高高举在额边,帽檐下,是一双双明亮而炽热的眼睛,闪着大战前夕的决然光芒!城墙头,重机枪手们站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默默敬礼,目送着撤离的父老乡亲。
人们仓皇的心情在这些军人的敬礼和目光中渐渐平缓,他们有理由相信,这无声的送别,是中国军人对故乡重若千钧的承诺,是东北男儿对父母兄弟最有力的回报!
一个大娘往年轻的士兵兜里塞着香甜的桂花月饼;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被母亲举着,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平安锁,挂在了一个军官叔叔的胸前;
一个上尉在人流里发现了自己的妻子,递上前的,却是一封遗书……
秦大成看着这一幕幕,眼眶有点湿润。
而城外,已经能看见日军装甲军团扬起的蔽天浮尘了。
韩澜生终于出了军法处。
国务会议上,秦凤成宣布了最终的军力调动,即护卫京畿的160师、驻守徐州的105师和驻扎罗平的二十一军三支中央军骨干北上抗日,支援锦州前线。命令下达后,秦凤成特意问了韩澜生的看法,而韩澜生只是点头表示同意,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令秦凤成心里颇有些不塌实。
正如毅卿所料,三支中央军根本对秦凤成的调令不屑一顾,不仅不执行北上的命令,甚至连理由也不给一个。秦凤成对此等局面十分恼火,联合各方代表召开四中全会二次会议,对刘子昂起草的《中央政制改革案》进行表决。
这套《中央政制改革案》推翻了中原大战后制定的《国民政府组织法》赋予江季正的一系列特权,把国家元首放在了政治超然的地位上,理由是不受政潮的牵动,可以避免元首更动使国家陷于无政府状态。国民政府主席不负政治责任,不兼其他包括军委会委员长在内的公职,其资格就定为年满四十岁,众望素孚者充之。在元首之下,由五院各自独立行使职权。元首好似立宪国家的总统,行政院长就等于立宪国家责任内阁的国务总理。
很明显,秦凤成的这套《中央政治改革案》,就是希望从制度层面限制江季正的垄断政权。
韩澜生对这一切洞若观火,改革案一出,无疑给江季正复出的路上添了一块绊脚石。虽然述卿已经被他先一步弄去了上海,但只要他江委员长呆在宁溪老家一天,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一天,他就不能以下野的身份签署任何命令,那么,尽管述卿暂时还不能回到毅卿身边,至少安全是可以保障的。至于复兴社……韩澜生想到这里不自觉的冷笑了声,江委员长的这些喽罗是很厉害,可是再厉害,能厉害的过上海青帮杜老板手下那些土生土长的沪上流氓么?这就叫强龙难压地头蛇,以杜老板和毅卿的交情,如果江季正想借复兴社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述卿,那青帮的兄弟们足够让特务们喝一壶的了。
这个情势,毅卿显然早就考虑到了,不然他又怎么能任由弟弟在鲁正平的手下,自己却把心安稳的放在肚子里,命令锦州守军就地抵抗呢?
事情一步一步都在按着设想的形势发展着,韩澜生有些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毅卿在想办法劝退文虎的时候,肯定多少对他有点埋怨,但他并不想向好兄弟解释,只要毅卿能卸开身上的“五指山”,痛痛快快的反击日寇,他的“大闹天宫”就实现了最大的价值。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在人前留几分“神秘”,即便是毅卿这样一起长大的挚友,他也并不习惯被看个通通透透。人生就如一场博弈,只有不按常理出牌,才会更加精彩,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累惨了,多留点言吧
续上
锦州城防司令部的二层小楼已经被当作了临时的战地医院。此刻,整个手术室的地面都被鲜血铺满了,黏黏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会发出“汩汩”的水声。
“疼啊!疼啊!大夫,求求你!给我一枪吧!”
“啊!我不行了!娘啊!我痛!”
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回响在楼道里,杨骥生拧着眉头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不时铁着脸呵斥,“麻药!加大麻药注射量!”“怎么回事?还不快换绷带!”“先给他止血!听见没有!”
自从他主动要求到锦州前线来支援战地医院后,说话就大多是大吼大叫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医学博士早就不见了踪影,此刻的杨骥生,身上的白大褂血迹斑斑的看不出颜色,脸上手上全是血污,跟个杀猪的屠夫没有两样。而这个屠夫,正在到处奔走抢救生命!
一个年轻的士兵刚刚停止了呼吸,杨骥生的手指甚至触摸到了他的最后一次心跳,可是,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却没有坚持到最后。
杨骥生愣了几秒钟,突然无名的暴躁起来,他不甘心地捶着士兵的心口,希望让那心脏重新开始恢复跳动,却被几个护士含泪拉住了,“杨医生!杨医生!没救了!”
杨骥生眼看着从那士兵的伤口流出的血,他不再挣扎,张开嘴大口呼吸,忽然狠狠举起手臂,回头叫道:“下一个!”
一个护士不经意的转身,却看见杨骥生恶狠狠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被推进来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身上还穿着便衣。显然,这是无数自愿加入锦州保卫战的热血男儿之一。他被炮弹炸伤了腿,无数的弹片嵌在大腿里,肢体末端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坏疽。杨骥生心一沉,任何医生看到这样的伤口,都会和他一样的反应:这个人的腿完了!
那白净的年轻人躺在手术台上,脸色憔悴,却不哭也不闹。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跟在边上,眼泪汪汪的看着杨骥生,“大夫,求您救救我哥哥!”
杨骥生发现这个女孩子竟是惊人的美丽,只是脸上很遗憾的有一道丑陋的伤疤。没等他回答,那个年轻人已经抓住了女孩子的手,“小妹,别说话,让大夫来看。”说完平静的看了杨骥生一眼,“大夫,我的腿是不是没救了?”
杨骥生看看那伤腿,又看看那年轻人,过了两秒钟才转过头去,艰难的答道,“是。”
女孩子已经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泪水一涌而出。
“还……能不能保?”年轻人揣着一丝希望问道。
杨骥生无言以对,只好转开目光。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大夫,麻烦您帮我随便包扎一下伤口,小妹,你一会儿扶我回到阵地上去。”
女孩子惊的瞪大了眼睛,杨骥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伤很重!你怎么能……”
“我自己的伤,我自己知道。”年轻人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没有了腿,我还有手,我还可以打枪。”
“可是你会死的!”
“对,我就是想死!”年轻人的眼睛里泛起泪光,透过泪光,杨骥生却分明看见了对生的留恋,年轻人还在说着,“我们是从奉天逃难出来的,我的母亲在半路上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我们兄妹两个逃到锦州,发誓一定要打死几个鬼子给母亲报仇!现在我的腿没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活下去,只能成为妹妹的累赘。大夫,我不想成为累赘,我宁可死在战场上!用我最后一口气,再干掉他几个鬼子!”
“不!”一旁的女孩子已经哭着扑了上来,抓着哥哥的袖子一阵阵痉挛,“哥!我要你活下去!你不是累赘!我要你活着啊!”
杨骥生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年轻人爱怜的抚摩着妹妹的头发,两行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小妹,别难过。不要忘了我们陈家是世代行伍,你我都是将门之后,战死沙场是哥哥的光荣!好妹妹,听哥哥的话,进关去,去北平找常毅卿司令,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要去一起去,我不能丢下你!”女孩子哭得嗓子嘶哑,说话却还是铿锵有力。
“傻妹妹!”年轻人抓着妹妹的手拍了一下,“拖着我这个废人,你连离开锦州也难啊!”
“你们是常司令什么人?”杨骥生擦了眼泪问道。
年轻人突然盯着杨骥生,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有些急切的拉住了他的衣角,“大夫,你有办法将我妹妹送去北平么?我们是常司令的故旧,你和他说陈家大少爷陈明远,他就知道了。”
“陈明远?你就是陈明远?”杨骥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常司令得知奉天陷落后,除了担心帅府亲人的转移情况,就是派人打听陈家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消息,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你们了!”
就在锦州保卫战打响十天后,日军大举南下增兵上海,两个精锐师团在吴淞口一线强行登陆,上海保卫战就此打响。天上是俯冲的敌机,地上是猛烈的炮火,水面上是密集的舰队,在日军现代化陆海空立体作战面前,手中只有轻武器的上海警备总队将士们前赴后继、血流成河,一个上千兵力的团拉上去,顶不了一会儿就伤亡过半!
被重炮和轰炸机反复摧残的外白渡桥头,早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袅袅的灰色硝烟是这里唯一活动的痕迹。
龟田旅团的日本士兵们慢慢逼近已经近在咫尺,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中国军队阵地,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正当他们的思绪开始飘离眼前的荒凉,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嘉奖令和金钱的时候,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却震碎了所有人的美梦,“地毯式轰炸,放!”
“轰!轰!轰!”上千枚手榴弹同时爆炸,冲腾而起的黑色气浪像海啸一样将哇哇大叫的日本士兵撕碎在空中。密集的弹雨过后,从地道里,从塌陷的地基里,从断壁残垣后面,从千疮百孔的尸体中间,露出了无数张涂满鲜血的中国军人的脸,与此同时,上百挺轻重机枪一起开始疯狂扫射。
日本兵们傻眼了,天知道这些中国军人,怎么能够在狂轰滥炸中保住性命,并有效的发动了反攻!
手榴弹的黑烟还没有消散,幸存的日本士兵又听到了那个稍显稚嫩却分外有力的声音,“第二批!准备!放!”
还未缓过劲来的日本兵们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巨大的爆炸声立刻吞没了他们惊恐的眼神,在一片呻吟一片喊叫和零星的开枪还击声中,阵地前铺开了一大片黄军装的鬼子尸体。
震耳欲聋的轰炸过后,满是浮土和硝烟的阵地上安静的令人恐惧。正当日本兵们犹豫着要不要从地上起来时,零星而坚定的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每一声枪响过后,都会有日本士兵像漏底的麻袋一样瘫软下去,流出一地红白相间的脑浆血浆。
眼看着自己的士兵趴在光秃秃的战场上,徒劳而绝望的成为一个个绝好的活靶子,日军指挥官几乎要发疯了。他喘着粗气,拔出自己身上的军刀,狠狠的剁在地上,“撤退!撤退!”
躺在弹坑里的常述卿,用力拍了拍自己被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他抬眼看去,阵地上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断肢残臂,和支离破碎的枪械零件。常述卿狠狠吐出一口带泥的唾沫,大声问道,“一支队,怎么样?”
从不远处的战壕里传来嘶哑的喊声,“减员十人!其余轻伤!”
“二支队!”
二支队支队长没有回答,战场上死一样的安静。常述卿粗粗喘着气,等了好一会儿,才放声道,“萧一龙!”
“到!”
“二支队长由你接替!”
“是!”
常述卿的心里隐隐有些痛,不过他很快又打起精神,“三支队,四支队!”
“三支队没事!”
“四支队减员五人!”
常述卿松了一口气,他仰望着被翻滚的硝烟染成灰色的天,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沉默了几秒钟,朗声说道,“兄弟们,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要打的仗有多难,多危险。日本鬼子人多枪多子弹多,他们有大炮,有飞机,有坦克,在我们的近海还停着日本人的炮舰!这场战役,我们之中很多人要受伤,很多人要死。我问你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战壕里迸发出一阵狂吼。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怕个球!”
“死就死,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还能跟日本人干!”
“死也得拉两个日本人垫背,见祖宗也不寒碜!”
“好!不愧是上海警备总队的精英!我们不怕!”常述卿的血已经开始沸腾,“刚来上海,我和大家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是威武的德械装备部队,只要我们在上海一天,日本鬼子就休想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我们站在这里,站在上海,就代表中国,代表四万万同胞!弟兄们,我们要告诉鬼子,上海是中国的!我们要让鬼子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炎黄子孙!我们要让鬼子知道,他们是在自寻死路!拿出我们的勇气来!奋勇杀敌!”
“杀敌!杀敌!”震天动地的怒吼,从战壕的每一个角落爆发出,声震长空,气势如虹。
如血残阳下,男儿心如铁。
就在三天前,上海保卫战刚刚打响的时候,常述卿还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官。当机枪子弹暴雨一样落在面前,当身边的战友和眼前的鬼子同时抽搐着身体倒下,他也曾经有过慌乱有过恐惧。一个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刻的感受,那是一种内心意志的轰塌和重建:每一秒,都有日军在死亡,每一秒,都有战友在牺牲!在此之前,他脑子里并没有亲历死亡的概念。然而此刻,士兵的生命,滚烫的鲜血,却使得杀戮与牺牲的概念立时明晰起来。
那个单手扛着轻机枪的断臂士兵,那个跌倒在掩体上的烈士,都仿佛在他耳边大喊:这是战场,对面是侵略者!他们来到这片土地,是要侵略,是要抢劫,是要杀戮!
亲历战争,亲历死亡,或许会让人崩溃,或许会让人坚强,只在于人们如何去选择。
常述卿选择了后者,因为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东北常家永不服输永不言败的骄傲血脉!士兵的牺牲在他心中破裂的地方建造起了一个坚固异常的堡垒。
那个堡垒,叫做坚强与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匆忙赶出一章来,喘口气……
续上
日军南下进攻上海,述卿坚守外白渡桥死战不退的消息传来,毅卿正调集了三个军团,以龙云为总指挥,奔赴锦州前线支援秦大成。
锦州在颤抖。
从下午打到傍晚,从傍晚打到深夜,从深夜打到凌晨,又从凌晨打到中午,无数次冲锋,无数次受阻,锦州就在眼前,却不能前进一步,日军已经气疯了。飞机来了又来,大炮响了又响,进攻一次比一次猖狂!
“毅卿哥!毅卿哥!”
几声急促的呼唤将常毅卿的视线从手中的锦州战报上撩了起来,伴着些许少女的清香,一袭明艳的橘黄顷刻笼罩了眼前,顺着白色象牙扣子往上看,就见仪君那圆润粉白的脸渗着微微的汗,两汪清澈的目光如深秋的山泉,通透而急切的流泻在毅卿的脸上,“述卿哥在上海怎么样了?我听说他被日本人堵在租界口了!是不是真的啊?”
毅卿尽管心里千头万绪,却依然耐下性子劝说,“现在已经暂时休战了,杜老板递过信儿来,述卿的阵地紧挨着租界,日本人不敢乱来。你别太担心了。”
仪君稍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只是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能回北平来。”
“怎么?还想着‘海宁’号呢?” 毅卿看着仪君微微嘟嘴的样子,又想起她小时候那些娇憨的举动,不知不觉面上就有了笑意。
“对啊,述卿哥讲话最不作数了!说了许多回,都是空口白话!” 仪君的眼珠子一转,又看着毅卿道,“不过我看啊,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这丫头!” 毅卿无奈的看着她,“我又怎么得罪林大小姐了?”
仪君开始晃着身子在桌边蹭来蹭去,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哝着,“我今年刚入学的时候,你说过什么来着?我记不得了,你再说一遍与我听嘛!”
毅卿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是惦记这个呢!想当初她刚考上燕京大学时,自己确实答应过要送她一份礼物,无奈这半年诸事缠身,竟一直没有兑现,被这丫头揪住了话头子。他突然想起和淑云商量过的事,便笑了笑道,“怪我怪我,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你放心,等上海战局稳定,述卿回来之后,我一定补你一份厚礼!”
“什么厚礼非要等述卿哥回来?”仪君故意狐疑的看着毅卿,“你不会拿几张‘海宁’号的照片来糊弄我吧?”
毅卿想了想又摇头,“还是等述卿回来再和你说吧!”
“毅卿哥!”仪君赌气似的提高了声音,“我最听不得说话说一半的,你这样卖关子,叫人家心里针扎似的难受,你快告诉我嘛!”
毅卿看着她又摆出小时候那般撒娇耍混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略过片刻才沉了声问道,“你不是老埋怨述卿的承诺不作数么,如果让他回来陪在你身边,把以前欠你的承诺一齐补上,好不好?”
“你要把他调回北平么?”仪君迷茫的眨眨眼睛,“可是你们军务那么忙,他也抽不出时间陪我玩的。”
“如果你愿意……”毅卿微笑的看着仪君,声音里也仿佛揉进了几许温热,“让他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仪君沉默了几秒钟,算是回过味儿来,眼睛却径自转去了窗外,“你想让我嫁给述卿哥?”
毅卿当她是不好意思了,便婉言道,“我和你淑云嫂子见你们俩这么投缘,早就有这个想法。述卿年纪也不小了,总这么一个人瞎混也叫人不放心。你跟他,彼此知根知底的,当然,还要看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 仪君竟被惹怒了般大喊一声,毅卿被她这么没来由的一吼弄的毫无头绪,只茫然而不解的看着她。
仪君突然笑了起来,“你居然要把我嫁给述卿哥!真滑稽!真可笑!”笑着笑着竟突兀的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书桌上“扑哒”有声。
毅卿觉得有点头疼,他俩一向处的好好的,仪君更是每回来家里都会提到述卿,怎么事到临头,反而闹起脾气来了?他正要劝,却听仪君赌气的哭着道,“我告诉你!我有心上人的!你问也不问,就乱点鸳鸯谱!”
原来是这样!毅卿有点失望,不过还是暗暗怪自己,确实是忽视了小丫头的感受,十七八岁的年纪,燕京国文系的女大学生,活泼漂亮,出身优越,这样的女孩子身边一定不乏追求的人,也许真有哪个幸运的追求者打动了林大小姐的芳心也未可知。他于是有些自嘲的笑笑,“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么?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我当然不愿意了!” 仪君泪汪汪的白了他一眼,“我连那人的定情信物都收了,就在我身上,你要不要看?”
毅卿暗道这丫头真是大大咧咧的不知羞,转念又想她天生就是个受宠的命,性格任性开敞些倒也无妨,便又拣了桌上的战报看起来,“人家送你的东西,我还是莫管闲事的好。”
“我看管闲事的没有,贵人多忘事的倒有一个!” 仪君伸手进领子里去,只听轻微的一声断裂声,一个密实细巧的金属玩意径直砸落在毅卿面前,他皱了眉,“你这丫头,没规矩……”抬眼却发现那个橘黄的身影已经噔噔噔的跑远了。
他的目光这才回到书桌上,那是一根桃心项链,金子的光泽耀眼而熟悉,突然,他心里的某根记忆之弦被拉动了:这根链子,分明是八九年前,自己为了哄仪君吃饭而向美绮借来的“圣诞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少了点,不过看在我这么忙的份上……
续上
他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兀自嘟哝了一句,“瞎胡闹!”说完把链子托在手心看了会儿,叹一口气,拉开抽屉扔了进去。
门被推开,张淑云急匆匆的进来,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毅卿!陈明远找到了!”
毅卿浑身一震,当即站起来,“人呢?人在哪?”
“我安排他先在龙云那里歇着,你不用担心。”张淑云扶了毅卿的肩将他又按回到椅子上,又给杯子续上水,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别着急,听我说。陈明远参加了锦州保卫战,杨骥生在战地医院发现他时,他的两条腿已经废了。我向陪同他来的护士打听过,康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陈老夫人……” 张淑云的声音轻了下去,“已经在日本人的轰炸中,遇难了。”
毅卿脸色渐沉,半晌才道,“我们欠陈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张淑云隔过桌子抓住丈夫的手,“也不光是坏消息,那个陈明雨,原来早就回到了陈家!而且跟着陈明远参加了锦州保卫战!”
“真的!谢天谢地!”毅卿的眼睛亮了,“咱们可得好好补偿她!她现在也在龙云那里吗?告诉龙云,用一个团的标准来照顾陈家兄妹!”
“她没在龙云那里。”张淑云眉头微微皱起,“也不知道这个陈家小姐是怎么想的,先是回家几年却一直躲着帅府的人,如今奉天陷落,母亲遇难,好不容易兵荒马乱中遇见了杨骥生,派人送他们兄妹俩来北平,总是不幸中的万幸才是。谁料半路上,这陈小姐借口要去方便,又不声不响的跑了!”
“跑了!”毅卿一拍桌子,脸上已带出焦急来,“我们又不是她仇家,她到底在躲什么!一个女孩子家,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张淑云握着毅卿的手安慰的拍着,“别着急,龙云已经派人去找了,她一个女孩子,能跑多远。”
毅卿摇头道,“当年进关后陈老夫人曾求我帮她找女儿的下落,这么些年我一直惦记着,还不是杳无音信?大海捞针,谈何容易,更何况她还故意躲着咱们!”
张淑云无言以对,毅卿抄起军帽腾的起身,“走!咱们看看陈明远去!”
陈明远面色苍白的倚靠在床头,见到毅卿并不惊讶,却难掩沉重的勉强一笑,“小常司令,别来无恙。”
毅卿微笑着在床边坐下,“原来明远兄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陈明远枯涩的动了动唇角,“你小常司令的英姿,大报小报轮着登,谁会不认得?你第一次来,我和母亲就知道你的身份,不然母亲也不会向一个小兵开口说妹妹的事。只是见你有意掩饰,我和母亲都不说破罢了。”
毅卿笑着捶了陈明远肩膀一下,“好你个明远兄,倒把我骗了这么些年!”
“其实不说破也好。”陈明远叹口气,“那样总归是自在些。”
毅卿的表情端肃起来,“如果明远兄觉得那样自在,就只管把我当成警卫员好了。”
“你真是……都这么大的官了,一点架子也没有。”陈明远感激的看着毅卿,脸上有一丝黯然,“小妹真是没有福气,当初……”他突然刹住了话头,下意识的看了一边的张淑云一眼。
张淑云依旧端然的笑着,毅卿正好接过话去,“陈小姐为何要不告而别,明远兄可知道内情?”
陈明远摇摇头,“她这一走我也是措手不及,她几乎没提起过自己的事,离家这些年的经历更是讳莫如深。我和母亲开始还试探着问,后来见她守口如瓶,也就不勉强了。”
“这人海茫茫,该去哪里找啊!”毅卿忧虑的蹙了眉心。
陈明远沉默了会儿,看定了毅卿道,“这些年,我一直留心观察小妹,也看出点蛛丝马迹。小时侯,她喜欢吃茴香馅的饺子,可是回来以后,却只爱吃荠菜馅的。荠菜关外人很少吃,黄河以南的人才习惯用它来作馅儿,而长江以南的人是很少吃面食的。所以,我猜测她该是在鲁南或者苏北呆过。”
毅卿若有所思的听着,示意陈明远继续讲下去。
陈明远想了想又道,“而且她回来后,学了一手好面食功夫,做烫面饺子尤其在行。山东人爱吃烫面的点心,她最可能是在山东呆了不短的时间。”陈明远顿了顿又低声道,“我还发觉,有几次她关在自己房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唱的是昆曲,听得出来唱功深厚。她小时侯学过小提琴钢琴,学过书法,却根本没学过唱戏。我想,她肯定是在外头跟了戏班。山东不是昆曲的发源地,若是小地方也养不起外来戏班。她这些年八成是在首府济南落的脚。”
毅卿的脸色开始微变。
陈明远忧虑的叹气,“我担心,她莫不是学唱戏结交了那些没人品的纨绔子弟,被伤的深了,才不愿意开口说从前的事。女孩子学唱戏,总不是个正经出路啊!”
毅卿的心已经砰砰的跳将起来,小提琴,济南,昆曲……陈明远的这些蛛丝马迹一拼凑,不就是分毫不差的小月霜么!
他强忍激动的按住陈明远的肩膀,“放心吧明远兄,我一定帮你找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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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之殇(8)
从陈明远处出来,毅卿还是难以掩饰的兴奋,“我要是打电话告诉澜生,他就得感谢我的再造之恩了!”
张淑云笑道,“人家久别重逢,瞧把你高兴的!”
“不过现在还不能让这小子知道!等找到了陈明雨,我把大活人送到他面前,就是让他给我磕头他也得乖乖照做!”毅卿的神情生动的像个孩子,张淑云含笑看着,丈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发自肺腑的舒心了。
“这一对苦命鸳鸯,想想就让人揪心。”毅卿感慨道,“同为男人,我知道每天夜里搂着一张照片睡觉该是什么滋味,澜生苦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生当复来归啊!真被他自己说中了!”
“韩司令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张淑云叹道,又放慢了语速,“可是,你想过没有,仪华该怎么办?”
毅卿的热情冷却下来,喃喃道,“按澜生的倔性子,倒真是个麻烦事……”
“如果韩司令愿意娶小倒罢了,如果不愿意……”张淑云担忧道,“仪华也是个顶要强的,只怕要闹到委员长那里去。”
毅卿无奈道,“事情到如今这步田地,实在要怨林仪华自己。当初如果不是她飞蛾扑火的嫁过去,澜生和小月霜,她和子麟兄也许能成为两对璧人。何至于像现在,一对形同陌路的怨偶,外加一个颠沛流离的苦命女子和一条心灰意冷的光棍。”
“说起来,钟参谋长也是个长情的人。”张淑云接了一句。
“他已经不是参谋长了,奉天陷落连累他又被委员长免了职。”毅卿悠悠的叹口气,“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他一把,这份情我永远欠他的。”
张淑云想想又说,“不过,小月霜若是真能找着,总是要让韩司令知道,男女的事,外人还是少做干涉的好。”
“那是自然。”毅卿的目光投向了远方,“他的路,理应由他自己决定。”
接到毅卿的邀请电,韩澜生颇有些意外:如今锦州战事正酣,这个老朋友邀自己去北平干什么?不过秦凤成和刘子昂都全力主张他接受邀请,并提出让他做做毅卿的工作,劝说东北军发个旗帜鲜明的通告,宣布支持新中央。
秦凤成和刘子昂的话韩澜生只嘴上应着,心里却想好了,自己此去要把上海的局势和老朋友交个底,看看毅卿是个什么打算。
上海虽然暂时停战,局势却是十分微妙:述卿死守不退的外白渡桥紧邻着英美租界,阵地距离租界不过几十米,弹壳都能蹦到英美侨民的窗户上。日本人休战的原因之一便是害怕枪炮无眼,误炸了租界的房子,惹恼了英美这两个世界强国。而英美领事馆早就对述卿的顽强抵抗十分不满,只要外白渡桥的阵地存在一天,英美侨民就得生活在炮弹轰炸的阴影之中。因此,英美两国领事分别向南京政府提出抗议,要求南京撤消中国军队在上海的包括外白渡桥在内的一切抵抗,等待国联的调停,并承诺会对日本施以压力。
这么一来,问题就复杂了。上海警备区是鲁正平的地盘,鲁正平作为江季正的得意门生,对秦凤成等人组成的所谓“新中央”根本不予承认,南京的命令到了上海压根儿行不通。鲁正平更是放出话来,他只接受江委员长的领导,什么狗屁中常会,国务会议,统统不作数!想要撤兵,拿委员长的手谕来!
英国人和美国人坐不住了,再这么拖下去,日本人的耐心耗完了,黄浦江口的舰队一开炮,整个租界都要化为灰烬!再加上江季正一向与英美关系不错,因此英美领事馆先后向南京施压,要求让江季正重新上台。秦凤成和刘子昂对此很是头疼,所以也格外希望能在这个当口争取到东北军的支持。
更关键的,是述卿的处境。
打仗拼的不仅是意志和士气,也是装备和财力的较量。上海如今成了“孤岛”,南京的军需运不进去,警备总队的子弹是打一颗少一颗,如果南京调不动鲁正平,英美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一旦日本人铤而走险发动进攻,三面受敌背靠租界的述卿,生杀大权就完全握在英美手里。如果领事馆将租界口关闭,那述卿就成了砧板上的肉,白白等着日本人来宰割了。
韩澜生坐在顺承王府的客厅里,看着门外日影西斜,心不在焉的把玩着手里的官窑茶杯。杯里茶汤色泽红亮,冒着袅袅的热气。他闻的出来,这是祁门红。以前小月霜在的时候,一过立秋,就会及时将他杯中的碧螺春换成祁门红,说是绿茶性寒,秋天凉露渐重,要喝暖胃的红茶。她很懂这些,能用祁门红冲泡出许多花色的奶茶、甜茶、果茶。可惜小月霜走后,林仪华在家只喝咖啡,他也没有了品茶的兴致,早就改喝了白开水。
他手中的茶碗刚放下,就被一只手接了过去,伴着一缕甜蜜的枣香,一个熟悉的令他愕然的声音在侧后响起,“加点蜜枣吧,补气的。”
他的脑子一下子空了,一时间竟不敢回头。呆了几秒种,才如梦初醒的回过头去,潋滟的夕照下,小月霜背对着眩目光亮,真实又遥远的站在眼前。
他凝固般的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
“霜儿?”他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待缓缓起身,一道醒目的伤疤猛然刺痛了他的眼睛,喉咙被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发颤的声音,“霜儿!”
他的呼吸一丝一丝的粗重起来,喉咙已经哽住了根本无法开口,心在胸口一记一记的猛跳,几乎要挣出胸膛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揽进怀里的,等他的意识复苏过来时,她的脸蛋已经贴着他的下巴。
他简直语无伦次,“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没有死,这太好了……这……”
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泪珠砸落下来。
他抱了好久,又往后让了让,细细的打量着她的脸,最后盯住了那道伤疤,竟像得了宝似的眼睛发亮,“以前这里没有疤,原来不是在梦里!是真的!”
小月霜用力抱紧了眼前的人,她想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泪珠只无声的滴落在他的军装上,“你这个傻瓜……我原来以为你会幸福……”
他突然扳着她的肩直起身来,带着一丝愠怒道,“你才是傻瓜!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白白耽误了我们多少光阴!”
小月霜流着泪反驳,“我若早知道你今天的糊涂日子,就是拼了命我也不走了!”
韩澜生泪眼朦胧的痴望着她,“我日子过的糊涂,但我的心不糊涂。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你生我也生,你死,我的心跟你一起死。失去你,我没有法子幸福!”
小月霜终于哭出声来,她泣不成声的喃喃道,“是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续上
澜生和毅卿在书房里谈公务,张淑云安顿小月霜在客房住下,除了准备好合体的换洗衣服,还特意在房里设了古筝和文房四宝,又陪她坐着说了会儿话,才适时的离开。
澜生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小月霜知道他第二天一早还要赶回南京参加国务会议,便早早铺好床,点好熏香。都准备停当了,才在案边提笔练起字来。
澜生进来的时候,小月霜正在凝神走笔,听见门响,抬头婉约一笑,便又埋下脸去,几丝乌发垂在耳边,勾勒出纤巧的侧影。
澜生踱到她身后,见她写的是晏几道的《鹧鸪天》,正好写到末联,便伸手从她手中捉过笔去,从她腋间探出写下末阕: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笔清奇秀丽的瘦金体,和前三阕别无二致。
小月霜惊讶道,“你什么时候练的瘦金体?”
澜生放下笔,双手环抱着小月霜的腰,嘴唇贴在她耳边道,“人不在,只好临摹故人字迹,聊解相思之苦。”
夜渐深。两人并排在床上躺下,韩澜生不时将头侧起,贪恋的看着小月霜的侧脸。小月霜笑着斜了他一眼,“怎么还不睡?”
韩澜生干脆半起身,用一只手托着下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定在小月霜脸上,“我现在就是在梦里呢,看着你,就像又重生转世了一回!”
“又说胡话!”小月霜也侧过身,把脸搁在澜生的另一只胳膊上,“我倒觉得,像是我这么些年天天念着你,生生把你想出来了似的!”
澜生把小月霜揽到自己胸口,一只手轻轻抚摩着那道突起的伤疤,在她耳边的发丝间轻声喃语,“真是怪事,我怎么觉得你这道疤像是熟透的蜜桃上诱人的浅沟,别有风韵……”
小月霜嗔怪的打了那只手一下,“你的那些部下肯定想不到,他们的司令私底下是这样没正经!”
澜生更紧的搂住小月霜,脸埋进她的脖颈轻轻吻着,“怕什么,牛郎织女忙着在葡萄架那头幽会呢,没人理会咱们。”
“你再闹啊,天都要亮了!明天可是一大早的火车。” 小月霜嘴里说着,手却不自觉的搂住了澜生的脖子。
澜生的鼻尖滑过她的侧脸,低沉而微喘的声音传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小月霜紧贴着澜生的胸膛,“长夜无尽,一晌贪欢……可惜,天总是要亮的。”
“我的痴言乱语,只有我的霜儿懂。” 澜生把唇贴上小月霜花瓣一样的娇唇,温柔而沉醉的□起来,嘴里还在含混的呢喃,“你是我的……不许再跑了……”泛着青胡碴的下巴酥酥的拂蹭着小月霜的脸颊,像一股灼烫沿着经脉烧遍全身,小月霜顿觉一阵躁热从肚脐下窜了上来,她有些羞涩的埋起脸,他的吻却是不依不饶,直追到她的耳根、脖颈、两肩、胸口,她在片刻间化成一滩温润的水,任由他将无尽的焦渴融进她的身体……
夜色正阑,月光透进纱窗,将简单的陈设朦胧出了动人的旖旎。小月霜被澜生环搂在臂弯里,她的手覆着他汗水淋漓的胸膛,经过多年军旅的锤炼,他的胸膛更结实了,放手轻抚,能触到男子汉坚硬的肌块。她靠在他强有力的臂弯里,一时间觉得这就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她漂泊了这么久,真的永远都不想再离开了。
“想我吗?” 澜生低低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小月霜的眼底突然就湿润了,她咬着嘴唇点点头,“想,天天都想,做梦都想!”
他苦苦一笑,将她整个圈进腋下,“我也想,有时候想的太使劲儿了,心里一阵阵的疼,那是真疼啊,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想一个人,还会有生理上的痛。”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小月霜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我以为你至少能过的比我好,可是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没了你,我这半条命都去了,日子是好是坏,早已不在乎。” 澜生顺着泪痕帮她抹去眼泪,“如今你回来,我好象又找回了以前的日子,现在我最想的,就是你亲手包的饺子!”
“我早就知道!” 小月霜含泪笑出声来,“昨天下午我就包好了,一会儿起来就下给你吃!”
一墙之隔的正院。毅卿却是一夜未眠。
快三更了,张淑云端了莲子羹推门进书房,看见丈夫还在案边坐着,一身戎装齐整的盯着面前的凇沪地图发呆。
“还不睡?”张淑云看了桌案后一眼,嗔怪道,“也不把武装带卸了,松快松快。”
毅卿一愣神,淡淡道,“你要不说,我都忘了。”说着便解下腰带扔在一边的沙发上,张淑云拣起来仔细在衣帽架上挂好,又用汤勺试了试莲子羹的温度,才放到丈夫面前,“歇会儿吧,韩司令说了什么要你大半夜苦思冥想的,人家早就和霜儿姑娘良辰美景去了。”
毅卿用手轻捻着地图上租界口那片空白,眉心微跳,“小弟在上海,情况不妙啊……”
张淑云一怔,“不是已经停战了吗?”
毅卿摇摇头,“黄浦江口的日本舰队根本没撤,英美口口声声要中国撤兵,交由他们调停,不过是担心租界和侨民的安全。鲁正平和南京对着干,没有委员长的手谕,军需进不去,小弟也撤不出来。”
“委员长这是要把小弟当成他出山的筹码!”张淑云愤然道,“杜老板可有办法救小弟一人出来?”
“不行!”毅卿断然道,“统帅临阵脱逃,不光小弟,连我和整个常家都会抬不起头来!”
“那小弟该怎么办?”
“只有让委员长出面了。”毅卿叹了一口气,“这一切,委员长早就知道。日本还未进攻上海的时候,他就留了先手派述卿去上海,显然,他对日本人的意图是了解的。须知上海守着南京的门户,上海一破,南京,包括他的老家宁溪都不能幸免。他敢于借这件事要挟中央,可见他对英美的调停并非全无把握。”
“那你的意思是……支持委员长,放弃抵抗?”张淑云吃惊道。
毅卿依旧摇头,“我决不放弃抵抗,喂到狼嘴里的肉,就别想再拿回来,我不能冒这个险。委员长出山有几层关系要打通,澜生回去周旋此事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必须趁这个机会陈兵关外,加固锦州布防,来个先斩后奏。”
“打这场没有中央支持的仗,你有把握么?”张淑云把手放在丈夫肩上,轻轻帮他揉捏着。
毅卿闭起眼睛,捉起妻子的手贴在腮边,“没想过,我只知道,这仗是非打不可,胜负不是我现在考虑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出自李商隐《碧城三首》。“晓珠”指太阳。《 太平御览》引《易参同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注 》也说:“晓珠,谓日也。”“水精盘”即水晶盘。王昌龄《 甘泉歌》云:“昨夜云生拜初月,万年甘露水晶盘 。”这里是指月亮。意思是说,如果太阳明亮而且不动,永不降落,那将终无昏黑之时,仙女们只好一生清冷独居,无复幽会之乐了。反过来,如果昏夜不晓,即可长夜欢娱而无尽头。诗用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方法,表现对相会的留恋不舍,难舍情缘。
四君子片花语录(NG版)
西北军大漠练兵,梁文虎初任一军之长。
半日摸爬滚打,终听午饭开锣。饿的哇哇叫的兵们顿时化身神行太保旋风一般刮进了食堂。
梁文虎乐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兵,“好啊好啊,胃口好吃饭香,才能打胜仗嘛!以后急行军,可以让炊事班打头阵!”
参谋长夏远章吸了吸鼻子,用很科研的表情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中午吃的又是肉沫豆腐。而且,肉沫只是客串演出,戏份不会超过0.5%。”
梁文虎惊讶道,“夏叔对庖厨也有研究?”
夏远章不好意思的拿军帽扇额上的汗,“君子远庖厨,我只是……略懂……”
为遵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英明古训,发扬亲兵爱兵的优良传统,梁文虎端着饭缸和士兵们同座吃饭。
呼哧呼哧呼哧,军长吃的很香。
呼哧呼哧呼哧,士兵们也埋头吃的很欢。
梁文虎很纳闷的小声问夏远章,“你觉得,这饭好吃吗?”
夏远章急忙吞下口中的饭,噎得翻了好一会儿白眼才恢复形象道,“说假话,很好吃;说套话,有营养;说实话……没油水……”
“那他们一个个吃得这么开心?”
“那是做给你看的。”
“为什么要做给我看?”
“因为跟着你,有肉吃。”
“可是今天的肉很少哎!”
“聊胜于无嘛,我经常教育他们,做人要厚道……”
梁文虎不高兴了,“为什么单单要士兵们厚道,明明就是有人很不厚道!”
夏远章为难道,“喝兵血是历来行伍的规矩……”
“是陈规陋习,就要敢于打破!”梁文虎义正词严,“乱世之中什么最可贵?士兵!没有士兵,再好的将军也是光杆司令!”
夏远章不敢做声,心想完了完了,司令很生气,后果那是相当严重啊!
“我最看不起贪污腐败的人了,一点思想境界都没有!”梁文虎恨的牙痒,“既然宣传教育不管用,就给我严查,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夏远章试探着搭腔,“当真不留余地?”
梁文虎坚决摇头,“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啊!”
“司令万岁!”随着一阵欢呼,无数只饭缸被抛上了天空,漫天洁白的豆腐雨泼洒在每一张欢笑的脸上。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望着一地的豆腐渣,梁文虎顿生怜悯之心,立刻义愤填膺的站到凳子上,“豆腐固然不大好吃,但是你们也不应该这样糟蹋它们。你们这样做,想过豆腐的感受么?”
众人噤声。
“你们把豆腐抛出去,会砸到人的知不知道!”梁文虎把衣领里的豆腐块拣出来,语重心长道,“就算没有砸到人,落进别人的锅碗瓢盆里也是不好的嘛!”
众人石化。
“还有,你们表示不满的方式太激烈了。你们不爱吃豆腐,可以好好说嘛!你们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们不爱吃豆腐呢?”
众人倒地跪呼,“司令!我们知错了!曾经有一碗豆腐摆在我们眼前,可是我们没有珍惜……”
梁文虎一挥手打断,“人人都会背了啦!有点创意好不好……”
众人吐血,仍强撑着,“司令,您继续,表管偶们!偶们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
“没这么严重啦!”梁文虎做兰花指直对镜头,“NG小剧场,雷雷更健康!广告时间不要走开,请继续收看四君子传奇!”
作者有话要说:胃口好吃饭香:化用蓝天六必治广告"牙好胃口就好,吃饭倍儿香!"
君子远庖厨,我只是……略懂……:请参见吴宇森大片《赤壁》中金帅哥版诸葛亮的口头禅。
因为跟着你,有肉吃:请参见陈凯歌导演后现代作品《无极》中,狼版张东健的台词。据说此片在韩国被改名为《馒头起源于韩国》……
我经常教育他们,做人要厚道……:冯小刚导演力作《手机》中,张国立的名言。
乱世之中什么最可贵?士兵!:参见葛大爷在《天下无贼》中的精辟论断“21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司令很生气,后果那是相当严重啊:还是葛大爷“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最看不起贪污腐败的人了,一点思想境界都没有:继续葛大爷“我最看不起打劫的了,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啊:不用说了,葛大爷专场。
你们这样做,想过豆腐的感受么:《重庆森林》,cosplay金帅哥对凤梨罐头说的话。
就算没有砸到人,落进别人的锅碗瓢盆里也是不好的嘛:听不懂这句话还叫80后么?《大话西游》嘛!罗嗦唐僧的“花花草草”。
你们不爱吃豆腐,可以好好说嘛!你们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们不爱吃豆腐呢:改编自罗嗦唐僧经典语录,哪句就不用我说了吧!
曾经有一碗豆腐摆在我们眼前,可是我们没有珍惜……:自pia,偶知道偶恶俗……
NG小剧场,雷雷更健康:还记得哪个广告吗?啥啥啥,洗洗更健康……
梁文虎做兰花指直对镜头:没看出来这是模仿央视某“有特长”的主持人……
最后,我再承认一遍,我抽风了……
东北之殇(9)
“谁不怕死?谁不想好好活着?谁没有父母妻女?谁没有兄弟姐妹?可是现在,就有人在家门口叫嚣着不让咱好好活!如果弟兄们都怕死,都不敢拚命,不敢牺牲,一旦当了亡国奴,那是生不如死,还留着这条命做什么!”
秦大成的咆哮在空中回荡,似乎连战地医院的二层小楼都被震的微微发抖。
杨骥生看着眼前这个官拜少将军衔的城防司令,浓眉下的眼睛里盛满了腾腾的杀气,他大步从地上的伤员身上跨过,打雷似的吼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漾起嗡嗡的回声,“没死的,胳膊腿还能动的,都给我起来!拿上枪回到阵地上去!”说着还用皮靴一连踹了好几个伤员。
“住手!”杨骥生忍无可忍,出言制止,“秦司令!他们都是病人!你不能这样对他们!”
“病人?”秦大成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盯住了杨骥生冷笑道,“如果不及时补充兵员,不出两个钟头,他们都会变成死人!”
杨骥生迷惑了,“援军呢?龙云将军他们……”
秦大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冷锐令杨骥生在收住话头的同时,后背顿起寒意。
洮城城防司令薛海鹏叛变投敌!
洮城地处锦州与山海关之间,是关内东北军增援锦州的必经之路。洮城城防司令薛海鹏原是郭庭宇的手下,平日里韬光养晦深居简出,经常称病休养。谁也没想到,这个“病秧子”不动则已,一动便石破天惊!
薛海鹏与日军联手,阻击龙云军团于嫩江!薛日联军占据有利地形,双方陷入鏖战,杀的难解难分!
而攻打奉天的关东军多已整编休养完毕,正陆续南下增援锦州!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是秦大成不心疼自己这些血糊糊的兵,而是在如此绝境中,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个伤兵站起来,两个伤兵站起来,三五成群的伤兵站起来!他们吊着断臂,瘸着伤腿,从无数的担架和稻草中站了起来!绷带沾染着血,脸上血垢干结,军装碎成了一条条,甚至掩不住他们伤痕累累的脊梁。
杨骥生的眼眶湿润了,这些流过汗,流过血,污迹斑斑的脊梁,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脊梁啊!
“妈拉个巴子的!逮了一辈子鹰,倒叫个小家雀儿把眼睛啄了!”秦凤成骂骂咧咧的将《中央日报》摔在桌上,脸红脖子粗的瞪着刘子昂道,“韩澜生这小子什么意思!出尔反尔,损人损己的事情他也干?他这算什么?反间计?狡兔三窟?”
刘子昂拣过报纸瞟了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扔到一边,显然,他已经拜读过中央社的这篇通报了,“这小子倒会钻营,知道找温为良下手,那老家伙早就和我们貌合神离了,现在新中央的命令出不了南京,他这棵墙头草早就坐立不安了。”
“可是韩澜生他图什么?先是联合我们把江季正整下台,现在又策动温为良转投江季正,他这么上窜下跳的搅混一江水,对他有什么好处!”秦凤成皱着眉头,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温为良的势力在中常会占有二十多席位,他转投了江季正,两派在中常会就是势均力敌了,何况江季正手中还握着军委会,自然是更胜一筹。
“我看多半啊,是为了抗日。”刘子昂摸出烟抽了起来。
呛人的烟雾使秦凤成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抗日?抗日对他有什么好处?中央军见了日本人都犯怂!他的地盘安安稳稳的,抗哪门子日?”
“可是有人的地盘不安稳呀。”刘子昂眯着眼睛看着秦凤成,吧嗒吧嗒的吐着烟圈,“他比谁都明白,他和常副座,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哪!”
“有林仪华这层关系,他何必单单和常毅卿拴在一起?何况中央还有段天佑帮他吹边风。”
“老秦啊,恐怕我还是比你了解姓韩那小子。”刘子昂掐灭了烟道,“所谓的民国四君子,我多少都有过接触。段天佑是给个高枝他就攀,梁文虎是什么高枝都不攀。咱们的常副座是,先掂量掂量,觉得他能看的上他才攀。而韩澜生嘛……”刘子昂哼笑一声,“他是照着你这高枝儿,自己再栽一棵。”
秦凤成轻蔑道,“他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就怕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早晚有一天玩火自焚!”
“他倒不见得是为了权势地位。”刘子昂接着说,“我听人念过这小子七岁时做的诗:骑牛悠然过村前,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七岁的小人儿就知淡泊名利,倒是难得。我以为他今日之种种,当是性格使然,也许只是尝试自己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秦凤成佩服道,“识人当如子昂兄啊!”
刘子昂笑道,“就算江季正重新上台,也未必收拾的了如今的局面,咱们算不上输。要知道,制造麻烦可比解决麻烦要容易的多。”
韩澜生的斡旋,使得温为良集团转投江季正麾下,江季正在下野一个月后重回权力中心。英美对这个姗姗来迟的结果基本接受,国联立即招集中日双方代表进行调停。水泼不进的上海滩终于迎来了中央的第一道命令:撤兵。
外围的部队已经开始陆续撤退,位于最内线的述卿和警备总队也开始清理战场,统计伤亡,在为撤退做着最后的善后工作。上海市民开始在废墟里寻找掩埋的财物,租界的英美侨民也敢于出租界走动,日本侨民甚至在日租界里举行了日军欢迎仪式。上海似乎又恢复了四海皆容风花雪月的“东方巴黎”模样。
日租界里,日本亲王白川大将、关东军总司令松井正雄和中将龟田洋次坐在观礼台上,观看侨民为庆祝上海停战而编排的节目。尽管他们心里很清楚,和平只是暂时的,大和民族对支那这片富饶土地的攫取仅仅才开了个头。这场庆祝活动,纯粹是做给好管闲事的国联看的。
庆祝活动过半,观礼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主席台侧的一个暖水瓶在剧烈的硝烟火光中裂成了无数碎片,主席台像是一颗炸开了花的彩球,瞬间狼藉遍地。待卫兵们冲上去,白川大将、松井正雄和龟田洋次都已经躺在了血泊中。
送暖水瓶的“罪魁祸首”很快在附近被截住,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用手枪击毙三名日本卫兵后,大笑着举枪自戮。卫兵们发现,手枪上刻着一行小字——“上海警备总队”。
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这次暗杀使日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松井正雄被炸残一条腿,龟田洋次永远失去了右臂。而白川大将,则成为整个抗日战争中在中国本土被击毙的最高将领。
怨有头债有主,这笔帐必须也只能找上海警备总队算。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常述卿这个指挥官。
作者有话要说:忙过了奥运,还要接着忙残奥,额的神呀!
续上
常述卿和上海警备总队的弟兄们接到白川大将被暗杀的消息时,日本海军陆战队和松井师团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由于外围的中国部队已经撤退的所剩无几,黑云压城的日本军队像包饺子一样将来不及喘口气的警备总队围在了中央。常述卿心里明白,身陷敌人的重重包围圈中,突围已经是绝不可能的了。他们唯一的生路,便是那座连接着英租界的外白渡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桥那头高高飘扬的米字旗,能让日本豺狼暂时收敛已经吐出的血红舌头。
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要仰仗洋人的庇佑。常述卿的心里装满了屈辱。
日本空军的零式战斗机已经在阵地上空来回盘旋了许久,像觊觎腐肉的秃鹫碍于狮子的威武而不敢靠近。中国军队的阵地离英租界实在太近了,近的完全在弹道轨迹的偏差之内。日本飞行员驾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恋恋不舍的盘旋几圈,又摇着头呼啸而去。
日本人不敢贸然动手,可是常述卿依然忧心忡忡,他们的阵地上,已经没有了子弹,没有了药品,甚至连食品和淡水都所剩无已。他们现在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日军,而是时间!饥饿和伤病正在一分一秒的吞噬着弟兄们的斗志和生命!
常述卿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绝境,他靠在烧焦的废墟上,啃着副官递给他的一块压缩饼干,喉咙干的要冒火,饼干屑擦着食道火辣辣的疼。他在这一刻想到了哥哥,他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也成为这瓦砾堆里的几块破碎肢体,哥哥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常述卿的鼻子酸了起来,许多声音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小弟他不懂事,您要枪毙就先枪毙我吧!”
“打在你身上,和打在哥哥身上没什么分别……”
“疼吗?哥哥给你吹吹,吹吹就好了……”
哥哥,从小将他捧在手心里的哥哥,危难时刻挺身护他的哥哥,闹完别扭等不到电话整夜难眠的哥哥……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幸福:母亲早逝,他还有哥哥;父亲走了,他还有哥哥,任何时候,都有哥哥保护着他,温暖着他。可是哥哥呢,哥哥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有权有势有地位,却不敢脆弱不敢依靠甚至不敢在人前流泪。和自己相比,哥哥过的太苦了,他不能想象,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
正在胡思乱想,常述卿的肩膀被人摇了一下,转过头,是副官那张锅底般的脏脸,“长官,英军方面派人过来了,他们允许我们避入英租界!”
常述卿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真的?他们派人过来了?”
副官往外白渡桥上一指,“看,那是英军方面的文森特中校。”
桥的那头,一名高大的白人军官向常述卿友好的敬了个军礼。
常述卿迷惑的皱皱眉,冲副官小声道,“工部局不是咬死了不让中国军队进入租界么?怎么又松口了?”
副官答道,“文森特中校说,是孙夫人委托他来的。”
“孙夫人沈美晴?”常述卿惊讶道,“是她?谁把她请出山的?”
副官凑近道,“文森特中校说,是常副座。”
一股暖流涌过心头,常述卿心里又酸又喜,在东北战事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哥哥依然在千里之外成功的营救了自己,他知道,这里头一定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从初期青帮敢死队送上阵地的药品弹药,到如今文森特中校代表英租界敞开接纳的怀抱,上海战事打响的那一刻起,哥哥遥远的呵护就与他一路相伴。
血浓于水,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身后也一定有哥哥关切的目光形影相随。
常述卿挺拔笔直的走上外白渡桥,待看清那白人军官的模样时,两人脸上同时浮现出惊喜。
“常!是你!”文森特中校笑着握住了述卿的手。
述卿也笑着拍了对方的肩膀道,“原来是你这个文森特!查理?文森特!”
查理?文森特是述卿在英国舰船学校的同学,两人已经有四年没见面了。谁也不曾想到,同学相见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述卿问道。
“两个月前。” 查理?文森特很开心的耸耸肩,“我原来在菲律宾的海军部队。”
“在这里见到你,太意外了!” 述卿还是觉得这巧合不可思议。
文森特看了看述卿的肩章,惊讶道,“常!你才是意外!我们毕业才四年,你居然已经是少将了!难以置信,我在和一个二十六岁的将军说话!”
述卿自嘲的笑笑,“我这个将军,还不是要请你收留?”
文森特叹口气,“常,恕我直言。你是一个优秀的记者,优秀的工程师,优秀的军人。可是,你却生在一个并不优秀的国家!”
述卿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坚定明亮的目光直视着文森特,“我相信,我的国家终有一天会走向优秀的,我等着那一天。”
文森特调侃的扬扬眉毛,“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像你,那中国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国家!”说完呵呵一笑,“走吧!常!带上你的部队!日耳曼人民欢迎你们!”
走过外白渡桥,在跨进英租界前,文森特中校却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前,是一排荷枪实弹的英国宪兵。
“查理,你们这是干什么?” 述卿戒备的后退了两步。
文森特呵呵笑道,“不要紧张!常!这只是例行公事。请你们交出手中的枪。”
述卿的脸色暗了下来,“我们又不是俘虏,为什么要缴枪?”
文森特劝道,“常!这是租界的规定,非英国驻军经过租界不可以携带武器,我只是暂时替你们保管,等出了租界,一并归还!”
述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脏兮兮的兵,他们正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指挥官。
述卿缓慢而坚定的对着文森特说,“我重申一遍,我们是友军不是俘虏,我们没有理由缴枪!”
文森特的眉头开始皱起,“常!你不要这么固执!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你们必须缴枪!”
英国宪兵整齐的将子弹推上了膛。
述卿看着文森特的脸,这张没有任何妥协迹象的脸此刻陌生的令人愕然。
前面,是生的希望。放下军人的尊严,像狗一样的爬进明亮整洁的租界。
后面,是死亡的墓地。用生命和鲜血,捍卫一个军人最后的尊严。
述卿再一次回头,那些疲惫不堪的兵连站都站不稳了,眼光却依然那样专注而坚定的凝视着他们的长官。
述卿迈不开脚步,为别人的生命做抉择,要比为自己的生命做抉择艰难的多啊!
“长官!您做决定吧!我们都听您的!”士兵们喊道。
述卿的眼底一阵发热,“你们,愿意缴枪吗?”
“不愿意!”震天的怒吼。
“不缴枪就会死,你们怕吗?”
“死也是有尊严的死,我们不怕!”
“可是我们没有子弹,没有食物,没有淡水!”
“我们有刺刀,有皮带,有鲜血!我们就是上海!”
不再需要多余的话语,述卿向着自己的士兵翘起了大拇指,“中国军人的字典里,没有缴枪两个字!”
眼底有温热涌出,述卿装作不经意的用衣袖擦去。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与这样的部队并肩战斗,此生无撼!
述卿头也不回的向着阵地走去,背后传来文森特的声音,“站住!常!你会死的!哦!上帝啊!求你了……”
述卿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依然笃定。他知道,这怨不得文森特,他也是一个军人,他也一样忠诚于自己的国家。
在查理?文森特看来,这简直是一场蜗牛对大象的战斗。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中国军人,为什么要这样固执的回去送死,他同样无法理解,自己这个出色的老同学为什么要如此急切的把命留在这里。难道放下手里的枪,对他们来说,比失去生命还要可怕吗?
日军又发动了进攻。
那些中国军人藏在废墟的角落里,像守猎的人一般静静等候日本兵踏上这块阵地。尽管,在一波又一波的炮火轰击下,不断有人在死去。灰色焦黑的断壁残垣后,血像红色的溪流一样汩汩涌出。
终于,随着一阵雷霆般的吼声,从无数残壁后窜出的中国军人和第一批踏上阵地的日本兵绞杀在了一起。
满眼混乱,鲜血与死亡在乱舞飞溅。
文森特闭上了眼睛,以一个英国人的眼光来看,这些中国军人太傻了,可是,他们又是傻的如此令人震撼!
枪声还在继续,文森特忍不住又睁开了眼。一个中国军人倒下了,又一个中国军人倒下了,刺刀捅进人体的脆响一记又一记的挑痛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澎湃的力量在膨胀,他开始微微发抖。
当一把日本军刀刺进常述卿的左肩时,文森特领着英国宪兵冲了出来。英式步枪的火光射向天空,米字旗将奄奄一息的中国军人们护在了身后。
日本人退后了,秃鹫还是不想激怒狮子。
文森特冲到常述卿身边,这个昔日的同窗抓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告诉哥哥,我……对不起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文森特无奈的摇头,又命令宪兵们,“把受伤的人都弄进租界!注意!把他们的枪全部卸下!”
说完,文森特的眉间浮现一丝阴影,他知道,作为一个军人,自己刚才已经犯下了愚蠢至极的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请留言吧,亲爱的朋友们!
工部局,即英文municipal committee的中文翻译,意思为市政委员会,是设置于租界的相当于一种行使行政权的机构。因与中国之“工部”类似而名为“工部局”。1853年9月7日,小刀会攻占上海县城以后,中国政府失去对外侨居留地的控制。1854年7月11日,上海租界组成自治的行政机构工部局,开始形成自己的警察、法庭、监狱等一套类似于政府的体系,进行市政建设、治安管理、征收赋税等行政管理活动。其后开辟的租界都仿照上海租界的制度。后来部分租界有常规外国军队入驻。工部局在实质上担任了一种租界市政府的角色。
续上
常述卿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洁白整洁的租界医院里了。吊着伤臂的副官守在床前,见长官苏醒过来,立刻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述卿有些迷糊的看着满脸泪水的副官,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
“那帮英国佬,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啊!”副官咬着牙哭诉,“他们不许我们回南京,也拒绝发还武器,他们要把我们送去英国监狱里看押!”
“什么!”述卿惊得几乎跳将起来,力道扯动了伤口,身子一软又瘫了下来,他觉得仿佛一把大锤砸在了心口上,震的他眼冒金星,“他们怎么能这样!文森特呢?”
“我们进医院后,文森特中校就不见了。”副官抽噎道,“新来的汉森中校,根本就不承认文森特中校发还武器的承诺!他们现在完全把我们当成了俘虏!”
述卿的心在瞬间沉到了谷底,英国人耍赖了!他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在英美调停的重要时刻,哥哥和孙夫人营救自己的委托,在英国人那里,很有可能变成了政治筹码!他和兄弟们的性命,正好成为国联的人质去要挟中国军队不做抵抗!
述卿的眼角在不停的跳动,心口的气越逼越紧。委员长是不抵抗的,中央军是不妄动的。那么是谁在抵抗?谁令国联摆出如此丑恶的嘴脸?是哥哥在抵抗!是东北军在抵抗!是锦州前线在抵抗!
而他,俨然成为了国联和委员长合力扎进哥哥心头的一根刺!一根痛彻心扉却只能忍气吞声的利刺!
他浑身颤抖,抓住被角低低吼了一句,“让我死!”
常述卿的不配合治疗成为了租界医院里最大的难题。
自从他试图用一片刮胡刀片自杀未遂后,医院便为他单独安排了病房,并二十四小时派人看守,防止他再起轻生的念头。
尽管没有了自杀的机会,可是常述卿却以坚决而粗暴的方式抗拒着治疗,不吃药,拔针头,甚至绝食。别人劝他,嘴里反复只有一句话,“让我死!”
安静的午后,绝食三天虚弱不已的述卿无力的瘫软在床上。恍惚中,他听见有人推开了病房门,一股菜肉粥的香味很快在房间里弥漫开。
“刷!”窗帘被拉开了,久违的阳光洒进了这个封闭许久的空间,丝绒将潋滟的明亮光线抛洒到每一个孤独的角落。
述卿厌恶的皱皱眉,又是哪个讨厌的护士自作主张,便冷冰冰的说,“拉上窗帘,把饭端走!”
轻柔的脚步声在病床前停下,菜肉粥的香味扑鼻而来。有人在轻轻的掖着他胸口的被单。述卿不耐烦的睁开眼,“我说多少次了,拿走……”
一张美丽端正的无懈可击的脸,正在冲他微笑。
述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夫……夫人,您怎么……”
沈美绮很自然的托住述卿的后背,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将他扶靠在床头上。又从旁边拿过一只枕头,垫在述卿腰后。
“你这个孩子,真叫我们担心死了!”沈美绮笑吟吟的端起床头柜上的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袅袅的热气带着粮食的温暖香味不断扩散。她舀起一勺,小心的吹凉了送到述卿嘴边,带着几分期待的眼神落在述卿脸上,“这是我做的菜肉粥,当年你哥哥最爱喝的,尝尝看!”
述卿犹豫的盯着眼前的勺子发愣。
沈美绮笑着叹口气,“这小卿儿果真是难伺候的很,也不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把你带到这么大的!”
述卿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他掩饰的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不想吃我也不勉强你,想必是我手艺不佳罢!”沈美绮说着放下手中的碗,从脚边拎过一方竹篮,掀开盖着的方巾,满满一篮子挂霜的冻柿子!
述卿愣住了,未到雪天,哪来的冻柿子呢?
“这是你哥哥绕道蒙古从海参崴给你寻回来的,听说你这小家伙最欢喜吃这个。这两年在南京,可是苦了肚子里的馋虫了!”沈美绮拿起一个递到述卿面前,“你可真比杨贵妃还要得宠哦,如果不是现在有了飞机,就是汗血宝马跑断了腿,恐怕也送不到你面前。”
述卿颤抖着手接过冻柿子,父亲的脸和哥哥的脸奇异的交叠在一起,泪水不知不觉的爬满了脸颊,他哽咽着声音道,“夫人……我……”
突然他被一双柔软却有力的胳膊圈住,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被带进了一个温暖而清香的怀抱。
他有些诧异而迷茫的趴在这个陌生却温暖的肩膀上,任凭这个高贵的女人用一种母亲或者姐姐的动作,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一点温温热热的东西慢慢的渗到了他的肩上,他惊讶的发现,沈美绮竟然哭了!堂堂的委员长夫人,永远优雅的第一夫人,竟然搂着自己,无声无息的哭泣!
“我真怕你不哭……”沈美绮哽咽着说,“你哭了,说明你的心还会痛,既然会痛,你就该知道,如果你哥哥失去你,会是怎样的痛苦!”
述卿的身体微微抽动,眼泪不断从他那见证了太多鲜血,又包容着太多情感的双眸中不断涌出。
沈美绮轻轻拍着他的背,“世界永远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牺牲而改变,世间的痛苦不会因为你而减少,而亲人的痛苦,却会因为你而沉重。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好么?”
述卿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夫人……”
“叫我美绮姐。”沈美绮拢了拢述卿的头发,“我永远都是你的美绮姐!”
北平,顺承王府。
沈美绮看着书桌后面的那个男人,礼节性的伸出了手,“我来是告诉你,述卿现在很好,你不用为他担心。”
毅卿轻轻触了一下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又很快放开,“听说英国人食言了,述卿他的情绪还好么?”
沈美绮笑笑,“他能吃能睡,都快胖了一整圈了。”她用手整理了额前的头发,关于述卿的绝食和海参崴的冻柿子,她情愿毅卿永远不要知道。
毅卿不再看她,有意无意的拾掇着桌上的文件,“那就好,帮我给委员长带份贺礼吧,如今战事正紧,我实在难以抽身去南京恭贺他履任之喜。”
沈美绮静静的看着他,突然问道,“为什么不找我?”
“什么?”
“英租界的事情,为什么不找我?”沈美绮的目光停在毅卿脸上,“我的话,应该比姐姐管用。”
毅卿的手停住了,他抬头看着美绮,好一会儿才道,“瓜田李下,我不想害你。”
沈美绮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我在中央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他。”
“但也绝对离不开他。”毅卿接了一句,很快转开目光,“你我之间,除了他这层关系,还有什么私交的理由?”
沈美绮清冷的一笑,“你说的对,凡事总要有个理由。”
毅卿也淡淡笑道,“有些没理由的事情,心里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沈美绮的眼睛里有柔波涌动,她垂下眸子道,“国联和季正,都不希望你继续抵抗。我想听听,你准备付出多大的代价。”
毅卿脸上的笑意渐渐僵冷,“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计较代价的。如果一定要个答案,我只能说,我会流尽最后一滴血。”
沈美绮的脸色有些苍白,“你忘了你曾经说过,你是个军阀。军阀绝对不会打不计代价的仗。”
“你希望我放弃抵抗?”毅卿盯着美绮。
美绮无力的摇头,“我不知道国联能否制止日本的企图,正如我不知道你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一样。抱歉我说了不够理智的话,我只是不想你……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不要这么想。”毅卿心底一软,不敢再去看那双波光盈盈的眼睛,“你现在很幸福,不该这么想。”
美绮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对站着,静默了好一会儿。
突然,一叠纸递到了毅卿面前,他纳闷的拿起来,封面上写着一行醒目的英文:中美武器购销合同。
毅卿猛得抬头,惊讶的目光直投向美绮,“怎么回事?”
美绮浓长的睫毛覆盖住了幽深的眸子,“购买德械的专款在大哥的银行里存出了四分之一的利息,我通过约翰森签定了这份合同。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给你任何抵抗或是不抵抗的建议,而这些,是我能为你办到的。”
毅卿表情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合同,“利息?”
“是的,利息。”
“山东军和西北军很久没有领到中央的军饷了。”
“那是中央的政策,除非中常会推翻之前的决议。”
“决议里也包括利息?”
美绮的眼睛睁大了,定定的看着毅卿,而毅卿也正用同样的眼光注视着她。她深吸了口气道,“这笔专款是周转用的,并没有耽误德械师的装备速度。我沈美绮,从不做祸国殃民的事情。”
毅卿清浅的笑笑,“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不是你姐姐,委员长不是孙总理,而我,也不是我爹。”
美绮很快接了一句,“但我们更适合当今的中国,不是么?”
东北之殇(10)
九省通电宣布支持江季正,推翻了之前新中央通过的《政制改革方案》,江季正在制度层面的掣肘一扫而空。
通电的九位将军中,韩澜生居功至伟。
时钟指向了晚上十点,林仪华一身洋装穿戴整齐的端坐在客厅。韩澜生去委员长官邸参加私人晚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刚刚打电话去于公馆,于辞修夫人告诉她晚宴在八点就结束了,于部长已经回到家中,散场的时候韩司令特意留了下来,说有私事与委员长面谈。
会是什么私事呢?林仪华静静的想着,这个时候,澜生在委员长面前是最好说话的,他会借这个机会向委员长提什么要求呢?这个千载难逢的人情他会怎么用呢?
她心里隐隐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她总不愿意去正视。长江航运公司在北平的办事处给她带来一个有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小月霜没有死!现在正暂居在顺承王府,而且,她和韩澜生已经见过面了!
林仪华难过的闭上了眼睛,她还是不太习惯去麻木自己的感情。她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理喻:六年了,六年有名无实的婚姻,六年死水般寂寞的生活,为什么到了今天,自己依然像夸父追日一般执着不肯放手?六年的时间,将那个人身上的光环一层层的褪去,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和普通人一样有许多缺点。可是为什么归于平凡的他,依然令自己痴迷沉沦难以割舍?为什么自己打心眼里宁愿与他做一辈子怨偶也不想成为陌生的路人?
她盯着对面墙上的镜子,映出的这张脸庞依然美丽如初。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赋予她如此坚定的毅力去守侯一份根本无望的感情,难道这就是她拥有美丽、才华、家世等等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
几声汽车喇叭响,接着院子里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了沉重的皮靴声。
林仪华下意识的站了起来,这是他的脚步声,从容而沉重,一记一记好象都踏在了人心尖上。
韩澜生推门进来,看见林仪华略微有些惊讶,“你还没睡?”
“没有,我在等你,这是做妻子的本分。”林仪华的声音沉静的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一站到丈夫面前,她总是像谈判前夕一样,能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并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
韩澜生笑了笑,眼睛却转去了别处,“现在我回来了,你去睡吧。”说着就走到沙发前坐下,顺手抄起一份报纸看起来。
林仪华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她知道他没在看报纸,因为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同一个版面;她也知道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的睫毛不自然的抖动了几下。四下很安静,只有西洋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的走着,她明白,在她上楼休息之前,他是不会再抬一下眼睛,再开口说一句话的。
她决定打破沉默,“你从委员长那里回来,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韩澜生还是没有抬头,“你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她苦笑着哼了一声,“是想让我最后睡个安稳觉?”
韩澜生总算翻过了一页报纸,“看来你猜到了。”
“委员长一定如释重负吧!也许他本以为你要跟他要钱要地要人马。”林仪华嘴角带着讥讽的浅笑,“谁料到你的要求只是得到一个女人并抛弃另一个女人。委员长一定满口答应,这么划算的买卖他不会不做。”
韩澜生抬起头,眼睛一直看着林仪华,“他不反对。我希望你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应该毁在我这样自私的人手里。”
“我林仪华,永远不会毁在任何人手里,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林仪华又露出了嘴角上扬的倔强表情,这是她面对困境时最容易表现出来的神态,“你别忘了,你山东军用了我长江航运多少经费?如果你我今后成为路人,这笔帐该如何算?”
“那就用我的薪水抵扣。”韩澜生答道。
林仪华冷冷一笑,“韩司令,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甩手掌柜,恐怕连你自己拿多少薪水都不清楚吧?我可以给你算一笔帐:长江航运公司一个码头一天的流水是一万块大洋,相当于四万块法币。在黄金水道上我们拥有二十个码头,一天的流水是八十万法币。香港维多利亚港口我们拥有十五个埠口,一天的流水是一百八十万法币。按百分之三十的平均利润来算,我名下的产业,一天可以赚七十八万法币。而六年来,我贴补在山东军军饷上的支出占了我全部利润的三分之一,你应该清楚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开支,已经远远超过中央拨给的军费!而韩司令你,作为中华民国的二级上将和军区司令……”林仪华毫不客气的盯着韩澜生,“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每月的薪水只有区区一万大洋,合法币四万块,敢问韩司令要还到什么时候?”
韩澜生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他确实从来没留意过自己的薪水,不仅是他,几乎所有军区司令都不太在乎中央的薪水,除了各自家里都办有实业财力雄厚外,作为上将级别的军官,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自有副官打理,自然是不必考虑用钱的。他尴尬的重复了一遍,“一万大洋……”
林仪华继续往下说,往往越到这种时候她的思路就越清晰,“还有一个问题。现在中央拨的军费少的可怜,我刚才也说了,这几年若不是我们自己拿钱往里填,山东军连肚皮都吃不饱,更别说改善装备换新军装了。在我看来,打仗拼的就是财力,很难想象一支军费微薄,还欠有巨额外债的军队能打好仗。当然了,他们司令的薪水肯定会大公无私的全贡献出来,只是那点银子,恐怕每个士兵碗里添块肉都不够呢!”
韩澜生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最不喜欢林仪华这种咄咄逼人的说话语气。凭心而论,如果她不是任何时候都摆出一副针锋相对的势头,以她的才貌双全,确实是个很称职的司令夫人。每次公开场合露面,林仪华的得体风度和一口流利的英文总是令其他官太太们自叹不如。韩澜生叹了口气,上天给了她一切,却偏偏没有给她女人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温柔和顺从。她永远都是一副斗志昂扬准备随时投入战斗的样子,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丈夫。
他有很多次都想和她说,聪明的女人要学会糊涂,夫妻之间没必要凡事都争个高低。可是往往一看到她那嘴角上扬的倔强表情,他就再没有了交谈的兴致。他知道林仪华从心底里瞧不起小月霜,认为她和一介戏子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她的抱怨和不平,多半也因为“情敌”身份如此低微,给她高贵的心带来了无尽的屈辱和挫败。可是在韩澜生心里,小月霜这个“低微”的戏子恰恰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女子。同样是六年的相处时间,小月霜带给他的只有抚慰、快乐和温暖。他们的六年过的并不平坦,父亲的反对一直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障碍,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小月霜对他没有一句埋怨,也从没有过半分催促,她甚至经常劝他不要与父亲作对。她会因为他身上的鞭伤而伤心垂泪,却对自己漫长的等待从未有过任何抱怨。
只求付出,不求回报,这才是真正的爱,这才是让他铭心刻骨的真爱!所以,他不惜得罪第一夫人,不惜放弃在委员长面前讨要权力地位的大好时机,甚至不惜背上一个“薄情寡义”的骂名,也要完完整整的重新拥有这份真爱。
韩澜生看着林仪华在以她独特的讥讽试图挽救这段婚姻,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对不起这个女人,只是她像个铁刺猬般从未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令他根本无法去同情她。他看着她,诚心诚意的说道,“你的钱,我会和二叔商量,从他帐上还你。我以后也会帮着二叔打理生意上的事……谢谢你这些年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操的心。咱俩的事完全是我的错,是我欠你的,我不是个好男人,更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你就把我忘了吧!”
林仪华的嘴唇在发抖,包了泪水的眸子黑白分明,睫毛沐着水晶灯白亮的光线,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惆怅的淡淡青影。这一刻,她似乎表现出了属于女人的某种柔弱,不过仅仅是一瞬间,她眼睛里很快恢复了惯有的高傲倔强的神采,她扬着下颌道,“韩司令,你也许还不知道。你二叔名下的所有产业,我们长江航运都是最大的股东。你是想用我自己的钱来还你欠下的帐吗?这个算盘打的真是很精明啊!”
作者有话要说:中途上网更新,呵呵
续上
“什么!让我把股份全让给林仪华!”韩继明几乎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手里烟枪啪的一声扫翻了侧案上的台灯。他直瞪着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侄子,见澜生有几分心虚的避开了目光,心里的惊愕才稍稍平息了些,“澜生啊,大哥过世的时候,咱不是说好的么?军务上的事你做主,经济上的事我做主,你都忘了?”
“我没忘,二叔。”韩澜生咳嗽了一声,目光和韩继明碰了一下,又很快垂了下去,“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向您开这个口,仪华那里……”
“这一家人你非要折腾出两笔帐干吗?”韩继明愠怒的白了侄子一眼,大哥的这个宝贝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一根筋,整个儿一颗捂不烂嚼不碎的铜豌豆!他忍不住数落道,“仪华往部队里砸了多少钱?人家有过一句抱怨没有?好端端的你闹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
韩澜生一听二叔这口气,皱了眉垂下头,两手烦乱的梳理起短短的头发来。
韩继明看侄子不说话,只当他是服软了,就好言道,“依我说,你们俩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满脑子国家民族的大道理,家里的事从来不过心。恰好仪华是个懂经济的,里外一把好手,帮你把后勤家务打理的是井井有条。我看她没什么不好的,你要非说她脾气大,那也是你给逼出来的!你几曾给过人家好脸了?人家一个千金大小姐,凭什么要看你的脸色?要我说,她得臭骂你一顿才好呢!”韩继明顿了顿又道,“再说小月霜这事儿。不管你爹当年是对是错,现在已经这样了。那就是老天注定你们没有缘分!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的下。你现在堂堂二级上将、军区司令,娶一个戏子当老婆,让人笑掉大牙!你看看你那几个好兄弟,哪一个的夫人不是有来头的?你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作个什么劲儿!”
韩澜生腾的站起身,抄起军帽就往外走,“二叔既然不肯帮忙,那侄儿就不打扰了。”
直走到门廊里,还听见韩继明苦口婆心的声音,“你小子倒是听我句劝啊……”
“司令!司令!好消息!好消息啊!”
顺承王府长长的回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
伏案工作的常毅卿从高高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机要秘书顾云琪那因兴奋而通红的脸,举着电报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司令!好消息!龙云将军剿灭了投敌的薛海鹏部,收复了洮城,今晨已与秦大成司令在锦州会师。日军上午发动三轮攻势,都被两军合力击退,现已退到三十里外的坡家店集结!”
“真的!”常毅卿几乎是从靠垫上弹了起来,手里的派克金笔啪的拍在桌子上,嘴边已经不自知的漾开笑容,“快给南京发电报!”想想又举掌示意,“等等!再通报各国领事馆、各大报社和各大学府,措辞要激昂,要振奋人心!最重要的一点,必须把这功劳算在委员长头上,明白吗?”
顾云琪一立正,“是!等到群情激奋时,委员长他老人家也不能给脸不要脸了!”
“臭丫头!”毅卿笑着点点这个才从陆军学校毕业的黄毛丫头,故意板起脸道,“下次再被我听到这样不雅的话,就扣你的津贴!”
顾云琪是在北伐战争中阵亡的东北军将领顾长钧的长女,今年刚从保定陆军学校密电码专业毕业。顾长钧阵亡以后,家眷一直都由毅卿遣人照顾,顾云琪毕业以后,顺理成章的被安排到毅卿身边担任机要工作。
顾云琪自小便见过毅卿,家里人在她面前提起毅卿也都是用的“你常叔”这样的称呼,加之毅卿为人随和,对下属并无长官架子。因此她在毅卿面前颇为随意,倒不像一般人对待长官那样拘谨。
“扣就扣!”顾云琪笑着耍嘴,“反正扣光了,我还是得吃您的喝您的,您还能看着我饿死?”
毅卿无奈的摇摇头,“你父亲那样一个沉稳厚道的人,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闺女!”
顾云琪扬了扬脖子,还想反驳什么。毅卿故意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执行命令!”
该宽则宽,该严则严。他很懂这一张一弛的“御下之道”,即便是对老部下的女儿,也不会过于纵容。
顾云琪吐了吐舌头,她知道自己该收敛的时候到了。便知趣的沉肃了脸色,端正的敬了个礼,夹着文件大跨步的走了。
毅卿坐下来,用手掌缓缓搓着脸颊。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脑子每一刻都在高速运转,几乎已经成了惯性。突然的胜利喜讯令脑子里那驾奔腾的战车突然停了下来,一时间竟不知道做些什么来填补暂时的空白。
“毅卿哥!”一个熟悉的清脆女声。
毅卿睁眼一看,一身端庄旗袍的林仪君正站在桌前,三分委屈三分埋怨的看着他。
“仪君?”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那身浅色素雅的旗袍令这个记忆里的小丫头变得有点陌生。“你怎么穿成这样?学校里排文明戏了?”
“我是大人了,怎么就不能穿旗袍?”仪君还是赌气似的沉着脸,“夫人能穿,淑云姐能穿,我也能穿。”
这身旗袍将她玲珑的身段勾勒的一览无余,那饱满的曲线洋溢着年轻女子特有的蓬勃生命力。毅卿突然想起她上次的那番表白,心里竟不清不楚的疙瘩起来,看仪君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便径自转开了目光,“你找我有事吗?”
仪君却是答非所问,“刚才出去那位小姐是谁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毅卿没有抬眼,“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仪君干脆就在毅卿对面坐下,“你和她说话就满面笑容,和我说话就这样冷冰冰的,亏我们都认识十多年了,竟比不上一个新来的!”
毅卿诧异的抬起头,仪君这次来竟像长大了许多,说话都不再是那副撒娇耍混的口气,而是一派平起平坐的腔调。于是他平静而严肃的看着她,“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女孩子不能太任性,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件件都随心?任性只能给自己徒添烦恼。”
仪君抿抿花蕾般娇嫩的粉唇,“我就是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有什么错?”
毅卿微微一笑,“这是小孩子的想法。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这样想过。直到经历了一些事,才明白真的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那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不要伤害她,也不要伤害自己。”毅卿拿出金项链轻轻放在仪君面前,“等你真正长大后再回过头看,你会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很可笑。你会发现你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仪君的眸子像风中的烛火渐渐暗淡,低着头小声说,“毅卿哥,你真的不喜欢我吗?我穿了旗袍你也不喜欢吗?同学们都说我穿旗袍很好看……”
毅卿叹了口气,“这也怪我。我一直都太宠你了,只把你当成孩子,有让你误会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仪君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睫毛下面冒了出来。她使劲忍着不哭出声音,却在喉咙口发出一阵堵塞的尖细呜咽。
毅卿没有哄也没有劝,有些事,痛则通,不痛则不通。他只能让仪君自己慢慢想明白。
“你先坐,一会儿我派车送你回学校。”毅卿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仪君,狠下心来起身就往外走。
一双纤细的小手猛然从后面抱住了他,柔软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还在不停的起伏。“毅卿哥!”身后的小人儿把脸埋在他肩胛下,委屈的抽噎着,“就是你把我宠成现在这样的!你把我宠的再也离不开你,把我宠的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可是事到临头,你又不要我了!”
毅卿茫然无措的看着两只紧紧箍着他的小手,那两支纤细的胳膊还在不停的收紧。他无奈的抬起头,浑身顿时僵住。
张淑云正站在门边,错愕而迷茫的看着这一幕。
背后委屈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我不要求什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给你做偏房,做妾,或者像刚才那位小姐一样做你的秘书,甚至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但是你不能不理我,不能对我不耐烦,更不能想着把我嫁给别人……”
续上
“谁说要把你嫁给别人了?”张淑云低下头,待再抬起时已是盈盈的微笑,“你毅卿哥这两天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越发拿自己当大辈了!”
毅卿感到搂着自己的胳膊明显一僵,那柔软的胸脯也立刻离开了自己的后背。
未及言声,张淑云已经走到他身边,伸手牵起仪君的一只小手,仪君满面羞红,举着手躲也不是握也不是,眼睛亦是逡巡着不敢直视张淑云。
毅卿知道,淑云平日里对仪君很是关照,仪君这是问心有愧了。即便是自己,在这么容易误会的当口被妻子看见,心里也是别扭的很。
张淑云拉着仪君的手道,“你想和小顾一样当你毅卿哥的秘书?这好办啊,你毅卿哥正缺个放心的人替他拆读来信。以前由我来做,碰见英文信经常一知半解。现在有了你这个国文系的高才生,我就轻省了。也省得你毅卿哥三天两头逼我看英文原著!”
仪君不知如何回答,茫然的将目光转向毅卿。毅卿心里却是一阵绞痛,张淑云总是这样,贤惠的没有一丁点儿女人的小性子,仿佛她活着,就是为了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可正是妻子这种道德标杆似的性格,使得他哪怕是做了一点点伤害她的事情,内心也会极度的愧疚和不安。
“淑云,你这是干什么?”毅卿皱起眉头,“仪君还在上学呢!”
“她们现在的课程松的很,玩玩闹闹也是混日子。不如在你这找点差使做,历练历练,早晚也是要出来做事的。”张淑云神色自若的牵着仪君道,“她接我的差使,你也放心,我也放心。”
仪君迷惑的看着张淑云,“淑云姐,你真的让我留下?”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张淑云点点头,拉起仪君就往外走,“不过你现在还是应该回学校去,咱们的小秘书还没有正式上岗呢!”
仪君走到门边,恋恋不舍的看了毅卿一眼,又垂眼冲张淑云小声道,“淑云姐,那我先回去了。”转身便匆匆离开。
张淑云目送着仪君远去,丈夫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淑云,告诉我为什么?”完全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张淑云掩上门,回身坦然的看着丈夫的眼睛,“仪君这样的姑娘,我不信会有男人不喜欢。”
毅卿微蹙了眉头,“淑云,你在说什么呢!”
张淑云微微一笑,“其实我看的出来,你心里头是喜欢她的。有她在的时候,你总是那么开怀。你心烦的时候,往往只有她才能博你一笑。她那么漂亮,纯真又活泼的女孩子,你会喜欢她,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只是把她当成孩子。”毅卿无奈的瞥了妻子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张淑云认真的看着丈夫的眼睛,“总会有一天,你发现你不能再借着孩子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宠她惯她,她会长大,会成熟,直到你再也不能忽视她。到那时你要怎么办?”
“等她成熟了,我们俩就老了。”毅卿笑着摇摇头,“她永远是我们的小妹妹。”
张淑云吸了口气,犹豫片刻才说,“毅卿,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把仪君当成小妹妹,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丈夫,懂得家庭的责任,甚至为了责任愿意克制自己。你看重当初对我的承诺,一直没有娶小。但是你心里是喜欢仪君的,所以宁愿把她当成小妹妹,这样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看到她,宠爱她。也许你心里没有这么明确的思考过,不过我看的出来,你在有意无意的压抑对她的感情。”
毅卿沉默着,从烟盒里抽了一支雪茄点上,袅袅青烟很快模糊了他的表情。
张淑云接着说,“但是你想过仪君吗?她为什么要陪着你克制自己的感情?身边有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她的眼睛里还能看进去别人吗?你把她留在身边,却又不能给她真正的感情,你这是在耽误她啊!”
毅卿缓缓吐出一口烟,“我说过的,这辈子不会再娶别的女人。”
张淑云走到丈夫身旁,将脸轻轻贴在他肩膀上,“你的承诺,我记着呢!你不用娶别的女人,我替你娶,娶仪君过门,好吗?”
毅卿无奈的扶住妻子的肩膀,“淑云,有你我已经很知足了。你何苦这样?是我什么地方慢待你了?”
张淑云摇摇头,“你对我很好。我张淑云何其有幸,这辈子能和你做夫妻,就是马上死去我也没有遗憾了。也许别的女人会希望自己是丈夫心中的唯一,但我不这么想。我知道自己的分量,能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希望你心里的每个角落都填满幸福,在我没有能力到达的地方,能有别人去温暖你。看到你在仪君面前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就知道,仪君会是合适的人选。”
毅卿想想还是摇头,“你这样,倒叫我总亏欠了你似的。不行,我不答应。”
张淑云一把挽住丈夫的胳膊,“夫妻本是连理枝,说什么欠不欠的?你的喜事就是我的喜事,就算我求你替我娶个妹妹回来,这总行了吧!”
人生如寄(1)
江季正上台并非无所作为。他依然用他擅长的方式力图挽回东北的局势。常毅卿擅自收复洮城,击退锦州日军的消息尽管令他颇有权威遭到挑战的感觉,但与九国公约的斡旋却由于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迎来了转机:日本外相主动提出要与南京政府休战谈判,措辞中颇有央求之意。这令江季正心中着实有几分得意,对常毅卿违令出战的不满也稍稍消减了些。
上海和谈现场,在英、美、法等国代表的注视之下,日本外相一脸严肃郑重的在停战协议上签下了字,落墨的那一瞬间,江季正长长舒了一口气:谁说和平换不来公理?谁说外交不能对抗强权?以前他在公开场合说过多少次,对日态度不可蛮干,要依仗外交斡旋。可那些文人学生全然不听,天天吵嚷着要抗日,一些居心叵测的人还借此将他轰下台来,幸亏韩澜生迷途知返,方化险为夷。想来都是赤匪的煽动挑拨,才令举国上下全是一派非武力不能解决的架势,赤匪的舆论堪比洪水猛兽啊,连他的副总司令常毅卿、心腹爱将钟子麟都公然站在主战的那头。而现在又如何,还不是要靠国联的调停?毅卿、子麟,你们都还太年轻,太容易受赤色言论的鼓惑了!身为党国要员竟然相信一帮泥腿子的所谓主义,真是愚蠢、幼稚!
日寇只是疥癣之疾,赤匪才是心腹之患。江季正心想,一定要让中央社再把这两句话开宗明义的强调一下,趁此日本停战之机,把这心腹大患除去。可人选问题……江季正仔细想了想:韩澜生这次帮了自己大忙,而且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可不能再派他去干剿匪这苦差使了。他江季正是个投桃报李的人,当年中原大战常毅卿出手相助,自己不仅送上了华北的军政大权,还搭上了海陆空副总司令的交椅,这些年来,北边半个中国几乎全由常毅卿说了算,风头简直盖过了常老帅在世的时候。他自问待这个少帅不薄,可就是这日本人的事,毅卿总是和他隔着心。所幸的是,事实胜于雄辩,白纸黑字的协议证明了他是正确的。他真希望常毅卿在这次之后能领会他的苦心,说实话,如果毅卿不和自己对着来,他还是很愿意将半个中国的权力交给这个年轻的小兄弟的。
民国四君子,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已经收服了三个。江季正心里突然硌了一下:就是那个梁文虎,仗着自己远在西北,天高皇帝远的,老是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冷面孔,除了几个兄弟,和谁都是不冷不热的。和自己从来也不私底下走动,一派清高孤傲的脾气。都说剿匪熬人,不如就让这个“冷面虎”去熬上一熬吧!
东北的战事已经结束,以锦州为界,双方军队都在进行着撤退和接收的准备。江季正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南京官邸中又不时回荡起他那爽朗的笑声。
黄子英推门进来,见委员长正和几个美国人相谈甚欢,转身就要走。
江季正叫住了他,“子英啊,什么事?”
黄子英为难的看了看那几位客人,“委员长,是……西北行营发来的电报。”
“是梁司令的电报吧!”江季正笑道,显然心情不错,“这几位是夫人的朋友,不妨事的,你念吧!”
黄子英紧张的一咧嘴,翻开夹子念道,“委座钧鉴,职梁文虎突发恶疾,需卧床休养,恐难当剿匪之重任,有负委座厚望……”边念着边去看江季正的脸色,果然,江季正原本笑容满面的脸一寸寸的暗了下来。
“突发恶疾?”江季正冷言道,“去电询问一下,是什么恶疾让我们武功了得年青力壮的梁司令竟要卧床休养?让中央医院派个医疗专家组去查查!”
“是!”黄子英领了命,很快退了出去。
梁文虎当然是装病。
在这个微妙的当口,剿匪就是个烫手山芋,谁去谁挨骂。宣传舆论一向是赤色分子的拿手好戏,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深入浅出极具煽动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声对于一个地方长官来说是何等重要啊!他梁文虎不是傻子,他知道,如果抗命,得罪的是委员长;如果遵命,得罪的是天下人。思虑再三,他终于决定沿用历朝历代大臣们在风云诡谲之时最惯用的伎俩——告假称病。
听到委员长故作关心派遣专家组前来诊病的消息,梁文虎实在是郁闷至极:西北陆军医院的专家多的是,委员长分明是要探他的虚实嘛!不过,郁闷归郁闷,他却并不紧张,查不出来的疑难杂症多了去了,只要他一口咬定身体不适,委员长也不能强逼着他去剿匪吧!最多是委员长心里结个疙瘩,吃个黄连亏,好在他梁文虎既不像天佑那样溜须拍马求腾达,也不像澜生那样爱折腾,更不比毅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能保一方平安,不让西北军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再落个好口碑,他就心满意足了。
专家组来的当天,梁文虎早早就躺在床上“候”着了。钱伯安顿了医生们在偏厅等候,先带进来一个护士量体温。
“大爷。”钱伯轻声唤着,十年过去了,称呼也发生了变化,可是每当钱伯看着文虎,还是不自觉的想起当年离家出走时那个倔强的小爷,“护士小姐想给您量一□温。”
梁文虎没有睁眼,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不用量他都知道,体温肯定是正常的。他闭着眼侧过身来,听见钱伯匆匆的脚步出门去,又听见护士小姐好象在一边悉悉梭梭翻找东西,估计是从医药箱里拿体温计。几声高跟鞋的脆响朝床边来,紧接着床铺轻微一动,眼缝里隐隐透着一片白。他心想,这个护士小姐真是不象话,怎么随随便便就坐到男病人的床边来了?眼睛却依然闭着,装出一副昏沉沉的样子。
许久没有动静,那护士小姐好象至此没了下文,既不动也不说话。他有点不高兴,这算怎么个意思?装病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巴不得早早送走了这帮“钦差”,好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大白天的躺在床上, 浑身哪里都不得劲儿。
突然,一只温润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他厌恶的一别头,避开了那股又暖又软的触觉,心里更加不悦,现在的姑娘,怎么都这么不懂矜持?身为医务工作者,举止却如此轻浮!他下意识的把身体往里侧,心里暗想这该不会是委员长使的什么“美人计”吧!
轻轻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只听见一个甜美的女声,“我说梁司令,您躲什么呀?现在还有人追杀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抽空更新,时间可能不能保障,忙过考试应该可以如期更新的,谢谢还在关注的朋友们!
续上
梁文虎心头一动,一睁眼却正迎上一对儿漆黑的大眼睛,那英挺不失秀气的剑眉,那微微上翘的倔强的嘴角,那似曾相识的面容,恍然令他想到了他那远在北平正心力交瘁的好兄弟。很多很多年以前,风雨交加的保定车站里,那个甜甜的童声遥遥传来:哥哥,你教我功夫吧,等我练好了,我给你剥核桃!
文虎的眉峰动了几下,犹疑的看着那护士,难以置信的轻声说,“你是……云雁?”
常云雁满足的笑了,“算梁司令你有良心,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当年你和三哥骗得我好苦啊,我那一整个春节都没过好,老惦记着怕你被人追杀,你们这叫误人子弟!”说着还在文虎面前打了个响指。
文虎立马皱起了眉头,“女孩子家,怎么学这个?”
云雁满不在乎的撇撇嘴,“女孩子怎么了?要不是三哥当年拦我,我早就报考黄莆军校去了,说不定现在正和龙云将军他们一起,在锦州准备接收小鬼子的地盘呢!你们这些老古董,就知道重男轻女。”
文虎无奈的笑道,“那你怎么和他们一起,给我这个老古董瞧病来了?”
云雁抿嘴一笑,“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在中央医院实习呢!我故意顶了护理班一个同学的名儿,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放心吧,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实习怎么还用假名儿?”文虎问道,“你哥知道吗?”
云雁的大眼睛立刻像漏电的灯泡一样暗下去,“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才去顶替的别人。要是他知道了,又得嘱咐医院照顾我。我不想别人照顾,我想试试自己到底怎么样。他能照顾我一时,他还能照顾我一辈子?”
文虎笑着摇头,“你们这个年纪啊,正是闹独立的时候。辉儿也是吵着嚷着要去德国历练,还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们呀,都是自讨苦吃。”
云雁不服气道,“你们当年还不是一样?三哥小时候老挨爹的打,现在教训起我和五哥来,也是一副家长面孔。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熬到教训别人的时候啊!”
“等你哥给你找了婆家,生了孩子,你想教训哪个都行。”文虎话里一转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还是要听你哥的教训。听我的话,这次回去后,和医院告个假,赶紧回学校去,别让你哥操心。”
云雁连忙打哈哈转移了话题,“这个嘛,就不劳梁司令您操心了!我还是先给您量体温吧!”
文虎把胳膊一伸,“量吧!”
云雁狡黠的笑道,“您倒是不心虚,果然大将之风。”
文虎含笑看着她,“我心虚什么?生病休息天经地义,何需遮掩?”
云雁笑道,“姜还是老的辣,算我没说!”说着把体温计轻轻放到文虎的腋窝下,“例行公事问一句,您哪儿不舒服啊?”
“我哪儿都不舒服。”文虎答道。
云雁故意叹气,“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您哪儿都不舒服,这病可难瞧喽!”说着凑过来轻声道,“文虎哥,你是存心的吧!”
文虎坦然道,“是病存心,不是我存心。”
云雁笑道,“对对,当然是病存心了!咱对党国一片赤胆忠心,还能装病不成?”
“你这个小鬼头!”文虎无奈的摇头。
云雁吐吐舌头,伸手抽出体温计,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很快把水银球的一头捧到嘴边使劲呵着气,呵了半天又对着光看了一眼,才满足的笑道,“三十八度,刚刚好,您这气色,装个四十度的也不像啊!”
专家组自然没能查出病因,只在病历上写下:低烧三十八度,病因不明。离开的时候,钱伯领着医生们出门,云雁好奇的跟在后头,东看看西瞅瞅,帅府长长短短的走廊,大大小小的院落都使她想起了在奉天的家,想起了热闹鼎盛的大西楼。
经过一个宽敞的院落时,云雁听见一串缓慢的木鱼声,寻声望去,只见洞开的两扇红木门里跪着一个女人,那背影虔诚而瘦削,正专心敲着木鱼。她好奇的拉住钱伯,“那是谁呀?”
钱伯受了文虎的嘱咐,知道她是常司令的妹妹,便如实相告,“那是我们夫人,她就住在这院里。”
“咦?夫人难道不和司令住一起吗?”云雁不解的嘟哝,不论在奉天还是北平,三哥和淑云嫂子都是住在一起的。
钱伯无奈的小声道,“小姐别问这么多了。”
云雁知道自己问得过分了,赶紧噤了声,眼睛却忍不住又看了那背影一眼。
这次专家诊断,没把梁文虎的病瞧出个所以然来,倒给委员长肚子里又添了几许心病。
一个露水挂枝的清晨,潼关十字街口的小洋楼前来了几辆大卡车,车上下来很多人,都是生意人打扮,急匆匆的搬着这样那样的东西,像是新搬家过来的。
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辆黑色汽车,窗帘悄悄掀开一角,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正冷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司令,看样子他们人不少。”周勇从驾驶座回过头来。
梁文虎放下帘子,向后靠在座位上,唇边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复兴社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分号都开到咱潼关来了。”
“这帮龟孙子,哪里有他们,哪里就不太平。”周勇愤然道,“委员长的疑心病真够重的,明面上在各省设了党部机关还不够,暗地里还要整上这帮龟孙子,也不怕底下人心寒!”
“我的心十年前在济南就凉透了。”梁文虎冷冷的看着外面渐渐熙攘的街市,开口道,“晚上你带人例行治安检查,看看他们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不用怕他们,他们这群人啊,见不得光。”
夜晚秋凉,江季正立在窗边,看着一轮皎月当空,银汉稀疏,心境也兀自高远起来。这段时日风波不断,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惬意的欣赏月色了。
这是庐山上的一处温泉别墅,在大山环抱之中显得格外安静。屋子正中,一瓷瓮绍兴花雕在小炭炉上温着,醉人的酒香弥散开来,带着丝丝浓稠的甜味儿。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虽不是天寒雪重,却也酒烫人心。江季正把目光投向屋角的沙发,常毅卿正坐姿随意的靠在沙发上,风纪扣也开着,露出里面黄绿色的军衬衣。手里的酒盅送到嘴边,一扬脖,喉口动了几下,一满盅的花雕就下了肚。
“毅卿啊,这酒如何啊?”江季正笑问道,自己也抿了一小口。
毅卿的酒盅里只剩下几滴粘稠的酒浆,他笑着摇头道,“委座老家这黄酒,我们东北人喝起来,总觉得太甜,不如白酒痛快!”
“白酒痛快,只会伤身;而黄酒甜稠,却能养人。”江季正笑看着毅卿,“你的咳血症老不见好,更不该喝白酒。”
门呀的开了,沈美绮一手端着一个盘子,笑吟吟的走了进来,眼睛看着江季正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呀,总觉得老家宁溪的东西好,黄酒之于你,就好比关东烧酒之于毅卿,怎好分出高下的?”
毅卿淡淡笑道,“夫人真给我面子。”
江季正也笑,“自家兄弟说话自然随意,有什么要紧的。”
沈美绮把两个盘子放在餐桌上,又拿起一瓶洋酒,俏皮的冲两个男人眨眨眼睛,“不过吃我做的小牛排,可必须搭配这波尔多红酒!”
三人依次入了席,沈美绮倒上三杯艳红的葡萄酒,毅卿见她面前并无盘子,便奇怪的问,“夫人忘给自己拿了吧?”
江季正笑着摆手,“她啊,从来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沾荤腥,说是要保持身材。我早就习惯了,你也不用劝她。”
毅卿淡淡道,“委座对夫人真是体贴周到。”
沈美绮瞥了江季正一眼,接过话去,“我的饥饱,他可是不管的。不像对毅卿你,连喝酒都要亲自过问。”
江季正呵呵笑起来,“好好好,我的夫人。以后你一日三餐我都过问,只是你若胖了,可千万不要迁怒于我。”
沈美绮笑笑,见两人都不动刀叉,便催促道,“你们俩快尝尝我的手艺,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江季正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又问对面的毅卿,“你看美绮的厨艺可有长进啊?”
毅卿的叉子刚送到嘴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我今天第一次领教夫人的厨艺,实在无从比较。”说着将肉放进嘴里仔细嚼了嚼,“我只能说,比淑云做的好吃。”
江季正满意的笑笑,又低下头去切肉。
毅卿和美绮不约而同的端起杯子想喝酒,见对方和自己同步又不约而同的僵在了半空。两人的目光很短的撞了一下,毅卿将酒杯放了回去,而沈美绮却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暗,银河的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影影绰绰的黑树丛中,此唱彼应地响着秋虫的唧令声。
美绮裹着一条羊毛披肩,独自一人站在楼顶的露台上,此处临近深谷,时有山风入怀,烟岚入眼。探出栏杆去,仰可见星斗,俯可见谷底,而周围的一切尽入苍茫。
她只想在这里看一会儿星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对星空情有独钟。看,那满天的星辰又密又忙,热闹的紧;却又声息全无,安宁的很。那是一种极端克制的激情,是静水深流下无比汹涌的澎湃。
正是这澎湃,使得她辗转难眠后又起身站到了这里。夜已经很深了,丈夫肯定早已陷入了沉睡,他是个太遵守作息时间的人,长期的军人生涯使他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精确。她微笑了一下,这些天诸事烦琐,丈夫确实是累坏了。睡前她特意给他准备了一杯牛奶,就是想让他睡个塌实安稳的好觉。
可是,那个他呢?他睡着了吗?
美绮唇边的笑容渐渐褪去,十年了,他变得熟悉又陌生。自己已经完全不清楚他的饮食习惯,作息方式,他寻常生活的一点一滴似乎都已随着时间的沙漏从她的世界里流失。
她有点伤感,十年前在北平,那个因为毒瘾而无助的将身体缩在自己怀里的可怜人儿,竟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真实。之后的日子里,她远远的看着他一步步高升,听人说他种种的风闻逸事,他的光辉在两两相望的距离下愈加夺目,而她,却一点一点的失掉了他的温度。
她想起更早以前,在北平的清风小班,那个初涉世路未经蹉跎的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指着星空说,“你说要是等我们俩死了,也变成天河两畔最亮的一对星星该多好!”而那个离家出走的少爷则一脸不情愿的反驳,“我宁可在你眼里变成一颗毫无光华的石头,也不许你离开我。我要的是朝夕相守,而不是银汉相隔!”
十年沧海变桑田,这些话想起来竟是恍若隔世。美绮静静的看着天河边的孤星,像是在读着一个人的眼睛,读着一段如烟似尘的往事。良久,才幽幽的叹口气:他是对的,太遥远的距离真的会让彼此的守望变得冰冷。所幸的是,今天的他们,身边都有了可以取暖的人。
“你也没睡?”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她没有马上回头,而是释然的一笑,仿佛早知道会有人来似的。慢慢的,才转过头去,“庐山的星星很美,一起看吧!”
他含着微微的笑容,站在露台的那一头。听见她的邀请,才迈开两条长腿,笃定而从容的一步步走来。夜风中,他着衬衣背心的身体依然显得那样单薄,眼角眉梢里却添了几分故事。
“我没想着能碰上你。”他笑着说。
“我也没想着能碰上你。”她也笑道,“但我知道你会来。”
毅卿把胳膊支在栏杆上,看着苍茫四合叹道,“知道我要来,你怎么不离开?”
美绮看着他的侧脸反问,“看到我在,你不是也没走么?”
毅卿笑着垂下眼去,双手抱肘道,“心地无私,天地才宽嘛!我怕什么。”
美绮扬起脸看星星,“那我又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
毅卿没说话,只是出神的看着夜色深处,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几声夜鸟的尖啸。
“你在想什么?”美绮又问。
“想东北。”毅卿脸上有一种温柔的忧伤,低沉的嗓音好象水漫过细沙渐渐渗透出来,“再过个把月,东北的头场雪就该落了。”
“我竟然没去过东北……”美绮自嘲道,“不过每次听你说起,都令人心向往之。”
“不到东北呀,你不知道中国之大。”毅卿淡淡一笑,“我还记得刚掌兵的时候,带警卫营沿着松花江去最北边的拉河苏苏,走水路要走五六天。那些愣头兵血气方刚,挺冷的天跳进水里,网上来一条百来斤的大白鱼。我们在船上,就用白水煮,连盐都没有,可煮出来的鱼好吃极了。吃完了,我还特意把鱼头留着,带回去给父亲看,光这个装鱼头的箩筐就要两个人才抬的动。父亲看了很高兴,说我们东北,哪里都透着一个大字。那年我才十七岁,一恍眼,十几个年头过去了。”
“真想那个时候就认识你。”美绮眯着眼睛,仿佛沉浸在毅卿描述的世界里,“那样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毅卿摇摇头,“那你就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
美绮默然片刻,又轻声道,“你父亲的忌日快到了吧!”
毅卿点头道,“希望我能来的及在他灵前上一柱香。”
“中日已经停战,应该快了吧!”
“一刻没踏上东北的土地,我的心里就永远不塌实,那才是我的家,我的根啊!”毅卿在黑暗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被几声枭鸟的尖叫粉碎在了夜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多留言哦,看在我写了这么多的份上
续上
这天黄昏,突降大雪。
笼罩在风雪之中的日军顺阳机场,打开了所有照明灯。日本关东军空军大队连夜出动几百架零式战斗机,编队以俯冲投掷毒气弹和燃烧弹的方式,向锦州发动猛烈攻势。地勤人员更是一片繁忙,热火朝天的将改装过的一个炸弹,一个毒气弹,加上一个燃烧弹,三个一捆,夹杂着扎好,再装进炸弹壳里挂上飞机。
战机在滴水成冰的停机坪上起降穿梭,往返不停。
夜晚十时许。
锦州南城,临时司令部。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倒塌的建筑,焦黑的房梁上。燃烧弹的浓烟从一座座废墟中冒出,火光染红了半片黑压压的天空。司令部倒塌的大门口,龙云身穿雨衣,从话务员手里接过刚拨通的送话器,奋力疾呼:“快接庐山委员长别墅!快接庐山委员长别墅!”
突然一阵辛辣刺鼻的气味袭来,娇弱的话务员激烈的咳嗽了几声,马上软倒下去。一边的卫兵大喊,“这是毒气弹!快卧倒!”说着一脚把龙云踹翻在地。
龙云赶紧抓了一把雪捂在袖子上,然后紧紧堵住了口鼻,并立刻用在军校练就的标准匍匐姿势往上风口爬去。仅仅是一个钟头,锦州就在日本空军强大的攻势下,随着空中砸下来的数以千计的炸弹、毒气弹、燃烧弹的巨大轰鸣和爆炸声化为了一座人间炼狱。龙云觉得胸口越来越紧,他死命的屏住气息,顶着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一米一米的往上风口爬去,那个晕死过去的话务员已经被横飞的弹片击中,渐渐僵冷的身体里流出粘稠发黑的血浆,一直流到龙云的身下。
这血浆,和江委员长杯中的美酒一样殷红。
江季正和国联预计可以在一个月内完成收复交接的锦州,那个让东北军将士看到了希望,甚至已经让他们露出了笑容的锦州,就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出现了令人哗然的巨变,或者可以说是,惨变!
在这惨变面前,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被惊呆了,吓傻了!仅仅一个昼夜交替,战争就以极其残酷的方式将和平践踏,将所有希望化为了泡影!
没有人能想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我们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吗?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季正进来的时候,沈美琦已经把噩耗告诉毅卿了。
毅卿看着江季正,终于松开了已经咬出血痕的牙齿,只从唇缝中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江季正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他确实是无言以对。而且他很明白,毅卿的这句为什么,所指并非锦州。
当日本两百多架战斗机从顺阳机场起飞时,在几十里外驻扎的中央军陈汉的106团已经通过嘹望哨看到了密集的机群,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还传令不许士兵乱嚼舌头,扰乱人心。委员长不久前亲自签下停战协议,正是得意之时,中央又三番五次强调和平斡旋的重要性。如果情报不实,导致东北军轻举妄动,那不光泼了委员长一大盆冷水,这破坏和平的罪名谁承担的起?陈汉不过一介团长,何苦去管这等闲事,更何况,他中央军吃的是委员长的军饷,东北军的那摊子事儿,就让东北军自己闹去吧!以仕途之道来说,陈汉做的没有错,日本飞机演习拉练也不是没有过,在情报问题上,行差踏错一步都是要命的责任。但就是因为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为,使得东北军在锦州大捷之后遭受了日军最恶毒最肆无忌惮的报复,也让锦州古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
爆炸、毒气、大火。谁也没有想到,停战会是这副模样,和平会是这副嘴脸!锦州城一片混乱,从毒气和轰炸中侥幸存活的难民,看着被日军包围的城门和不断盘旋的轰炸机,发出了绝望的哭叫。
在这样束缚了手脚,几无立锥之地的绝境当中,龙云带着幸存的一千多号人,用浸水口罩来充作防毒面具,在锦州城下与数倍于己的日军展开了最激烈,最悲壮的血战。
最后一刻,龙云全身已经伤痕累累,可是手里却依然紧紧握着一把雪亮的军刀,那是常毅卿在日本念军校时得来的优等生第一名纪念品。他还记得司令当初送他刀时,那一脸孩子气的笑:有我压着你,你永远也考不了第一!就当我补偿你的!而现在,这把军刀下已经躺了十几具日军的尸首,他们个个面目狰狞,令龙云深深的怀疑,东渡求学时那面容和蔼的老师、隔壁文静的女生、同屋木讷的兄弟是否都只在梦中出现过,如果不是梦,那眼前这些禽兽的脸上为什么找不到他们一丝丝的影子?
龙云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只是一丝淡淡的无奈与浓浓的留恋。“锦州啊……”带着一声苍凉的叹息,龙云慢慢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留下了他在这片血火交融的战场上最后的遗憾:
“司令,如果可以再活一次的话,我一定要赶在日本人动手前,把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报告给你。我不会再怕打扰你休息,我不会再怕情报的真伪,我多希望这一切都会改变啊!我的司令,我的长官,我的兄弟,在军校我考试考不过你,在军中我的官阶不如你,可是我今天,终于有一样在你之前了,我要先你一步去了。可是我实在不甘心哪!我多想看到东北光复的那一天!我多想带着我的孩子回到奉天,在我们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成长,一代代的延续下去……那是我们生了根的家乡呀……”
火光在疯狂窜动,死亡的黑灰遮蔽了锦州的天。
龙云的尸首拄着军刀,在火光的映照下昂然屹立,久久不倒。面对这样的英雄,面对这样的对手,围上来的日本兵们对着龙云胡杨一般挺立不倒的身躯,默默的敬了一个礼。然后他们绕过了龙云,踏着更多的东北军士兵的尸体,军容整齐的踏进了锦州城,军用皮鞋滚雷般沉闷的声响中,燎火的废墟在颤抖着,哭泣着,古城的伤口里,流的是民族的眼泪和滚烫的热血啊!
万籁俱寂。庐山的秋夜只剩下夜风在山谷中呜咽回旋。
常毅卿把脸埋在掌中,大半天没有起身。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统帅在长时间无声无息的状态里,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似乎并没有哭,只是偶尔从指缝里传出一两声轻微的声响。在他身边不远处,江季正、于辞修、段天佑都在静静的看着他,特别是段天佑,他太了解毅卿了,在这个重情重义的老朋友身上,平静比眼泪更为可怕。此刻他听着毅卿压抑的轻微声音,心头也是一番煎熬。
在座前站着的,还有刚刚被委员长从团部召来的106团团长陈汉,别看他应对敌情沉着的过分,锦州轰炸开始后,他不仅没有下令对顺阳机场上待飞的飞机发一枪一弹,而且带着整团人溜的比兔子还快,致使锦州战况雪上加霜。他料定自己此行是凶多吉少,因此闷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还是江季正先打破了沉默,毕竟是领袖,言辞之间依然镇定,“毅卿,人死不能复生。我已经让军委会追授龙云为上将,并按军区司令的标准抚恤其家小。事出突然,龙云以身殉国,毕竟死得其所。我们,还是要节哀啊!”
毅卿旁若无人的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没有看委员长一眼,仿佛对刚才的话也是充耳不闻。只是盯着陈汉低声道,“你让我丢了锦州,我让你丢了脑袋!”两道目光锐利的几乎可以杀人。
陈汉发怵了,求救似的看向委员长,当年在黄莆,他也曾是委座的学生,“校……校长,卑职知情不报,确系失职。但看在我保存了一个德械团的份上,毕竟,我的团全部撤出来了,没有一人伤亡……”
毅卿咬着牙,依然盯着陈汉,“你一个小小的团长,我毙了你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你的团?你的团算什么!你算什么!我告诉你,今天就是活剥了你,也抵不上龙云的一根手指头!”
江季正皱皱眉,咳嗽了几声,想说话又忍了回去。
毅卿的眼光盯得陈汉发抖,他觉得这个英俊的长官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可怕。那眼神似乎都能把他扎出血窟窿来,“你的德械团是干什么用的!我原本要派兵去顺阳,可是你们中央军抢了先;你们花钱装备了德械,拿着双薪,说是要建设国军精锐,提升战斗力,可是事到临头,你们的战斗力哪去了?老百姓的血汗钱就养了你们这帮缩头乌龟!”
毅卿的目光投向于辞修,“难道国防部当初抢驻顺阳,就是为了在我东北军与日血战时,有个隔岸观火的好位置么!你们拿着德械当烧火棍,就是为了让我的东北军,人死的更多,场面更加惨烈么!”
于辞修为人一向温和,便赔着笑道,“副座息怒,此番不测,实非我等愿意……”
“实非你等愿意?”毅卿冷冷的看着他,“谁要是敢对这事儿说愿意,我现在就拔枪毙了谁!”
于辞修一听这话,知道毅卿正在气头上,便不吱声了。
江季正正色道,“毅卿,失了锦州我们也很痛心,不过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还是要研究个应对之策。”
“那委座有什么应对之策?”毅卿反问道,语气冷而硬。
“自然是避免战事扩大化。”江季正答道。
毅卿盯着江季正,眼神冷的叫人心寒,他捏起桌边摆着的小酒盅,五指一笼,将它紧紧的攥在手心里,“委座老家这黄酒真是好啊,我们关东的烧酒,醉的快醒的也快,若是图痛快喝多了,最多头痛两天。而这又浓又稠的黄酒,是醉的也慢醒的也慢。不知不觉中,这酒就醉进了你的血液里、骨髓里,一直让你醉死过去。一醉就醒不过来,一醉就要你的命!委座昨晚让我喝这酒,是要我的命啊!”
江季正黑着脸道,“毅卿这话说的过分了。”
段天佑赶紧接腔,“他这是昨晚的酒还没醒呢!”
“是!我是没醒!”毅卿生硬的回答,“委座的黄汤一盏接一盏,已经喝掉了我半条命,这剩下的半条,委座恐怕也不想救了吧!”
江季正心里一颤,听到锦州失陷的消息后,他也是心痛万分,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中日实力相差如此悬殊,而且目前赤患正烈,经济尚在恢复期,如果全面开战,实无胜算。而锦州的失陷换个角度看,正好用东北之大拖住日本关东军,用空间换取时间,倒也不失为一种“壮士断腕”的策略。
可是,这样的理由,显然不能对毅卿明说。
“说什么丧气话!”江季正严肃的看着毅卿,“只要中国不亡,你就是我的副司令,海陆空军副统帅!”
“委座的意思是,只要中国不亡,必要的时候,东北可以亡,是么!”毅卿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加明显,嘴唇却变得干枯苍白,“我看这会也没有必要开下去了,我这就坐飞机回北平!东北几千万百姓是我的乡亲父老,你们不管,我管!”
“毅卿!你要怎么管!”段天佑冲他频频挤眼睛,“委座也没说不管啊!”
“委座曾说,壮士断腕以全质,今日是也。”毅卿苦笑着对天佑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东北只是委座的一只手腕,却是我的整条命!他要断腕,我不能断命!事已至此,我还是那句话,我会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这是做什么?全国一盘棋,就算流血牺牲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啊!”段天佑见毅卿要起身,赶紧把他摁回沙发上。
江季正干咳一声,作为领袖,接下来的话令他觉得分外艰难。没有一个领袖愿意看到国土沦陷,没有一个领袖愿意对外敌忍气吞声。忍是什么?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啊!内忧外患,他何尝不是在煎熬中苦苦支撑。毅卿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可是他却不能给自己的小兄弟一个满意的答复,就像毅卿所说,东北之于他们,是断腕和断命的区别,南辕北辙,不可调和。
“对日本人,我还是不主张硬拼。”江季正沉声道,“不过陈汉的106团,我可以交给你指挥。”
“校长!校长饶命!”一旁的陈汉踉跄的扑倒在江季正脚前,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他可怜巴巴的抱着江季正的腿,“请校长念及师生之谊……放学生一条生路……”
但是江季正眼里的冰霜让陈汉的心顿时陷入死亡般的绝望,“锦州失陷,龙云阵亡,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也很难为你开脱,看在师生的情面上,我会叫人在阵亡将士的名单上添上你的名字。”
陈汉面无人色的跌坐在地,两眼直愣愣的看着江季正。
“不行!”毅卿大声反驳,陈汉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巴巴的等着毅卿的下文。
毅卿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说道,“把他的名字加进去,是对我阵亡将士的侮辱!他没这个资格!”
陈汉的表情顿时僵硬,“常毅卿,你!”
“我说的是公道话。”毅卿从沙发上站起来,径自将目光转向了江季正,“承蒙委座厚爱,只要中国不亡,就肯保我这个副司令头上乌纱。无奈国家一寸寸的沦亡,我这个海陆空军副统帅实在是当的朝不保夕。不如就和龙云他们排在一处吧,不论中国亡与不亡,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烈士!”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段天佑一把拽住他,脸上的焦急已经难以掩饰,“你想干什么!你不会真要和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吧!你别犯傻呀!”
毅卿回身看着天佑,“带好你的警备总队,别管闲事!”
“你疯啦!”天佑还是死不松手,“你这一去,违背了委座的意图,打赢了还好,打输了你就是众矢之的啊!到时候中央要办你,老百姓要骂你,你两头不是人呀!”说着干脆一跺脚,“说什么打赢了还好……这仗……你根本就打不赢呀!委座都保你顶上乌纱了,你何苦自寻死路!”
“这个时候,不出几个自寻死路的人,中国就亡了!”毅卿掰开天佑的手,又看了江季正一眼,“还是那句话,带好你的警备总队,等鬼子打到南京,委座就指着你们了。”
江季正正襟危坐,一脸的陈肃。
毅卿拍了拍天佑的肩膀,突然转身走了出去,一甩手,门被摔的一阵吱呀乱叫。
“毅卿!毅卿!”段天佑急得大喊了两声,听着门外的脚步渐行渐远,六神无主的转身看江季正,“委座!”
江季正两腮的肌肉动了两下,嘴唇抿的紧紧的,一言不发。
于辞修叹气道,“从未见副座在委座面前如此失态,此去……恐是不妙啊!”
江季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手微微发抖。
段天佑的声音带着哭腔,“委座!”
茶喝到第三口,江季正突然把茶杯猛的摔在地上,指着门外大吼道,“快去把他给我押回来!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快去啊!”
几个侍从的卫兵急忙跑了出去。江季正的声音还在屋内咆哮,“他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么!不知死活的东西!”
续上
生着壁炉的房间里,毅卿靠在一张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方热毛巾,覆盖着鼻梁轮廓微微起伏。一旁的段天佑在不停的搓着手,如坐针毡。
只听咿呀一声,毅卿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一把将毛巾摔在茶几上,微微泛红的脸上,陈肃的没有一丝笑容。他起身的时候身子往后一挫,躺椅竟被撞得后挪了两步。
段天佑耷拉着脸道,“你一整天没吃饭,劲儿倒不小。”
毅卿哼一声,“你不也没吃饭么!”
“你绝食,我能有胃口吗?”段天佑皱着眉头,“不如我就陪着你饿死算了,两家的女人要哭也有个伴儿!”
毅卿走到窗边才停下,从加了铁条的窗口望出去,一排荷枪实弹的卫兵站的端端正正,他冷笑道,“老段你别害我了,本来就是不忠不孝不仁,现在又加上个不义之名,你们真要叫我遗臭万年么?”
“你干吗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扯!”段天佑摇头道,“委员长说你没罪,你就没罪!什么报道言论,什么游行请愿,不去管他就是了!我段天佑这一路还少人说么?恬着脸娶了沈露露,低声下气的给刘子昂的小妾做寿,里里外外陪笑脸……多少人戳着脊梁骨说我献媚?可只要委员长瞧的起我,我就不嫌丢人!”
“我和你不一样。”毅卿说道,“你靠耳朵活着,委员长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而我靠眼睛活着,我会看,任凭委员长怎么说,看见黑的就是黑的,黑永远变不成白。”
“那你把眼睛闭上不就完了么!”段天佑继续劝解,“当年沈子谦甩我的那一耳光,多狠多重呀!可现在,我一样伺候的他舒舒服服,沈家上下,哪个不是和我有说有笑的?我早就想劝你了,说实话,如今委座待你不薄,夫人对你又……那什么,是吧?咱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争一时之短长!”
毅卿的目光投向了远处,“作为地方长官,失土失地,是为不忠;作为一家之长,未能守护祖宗庐墓,是为不孝;作为一方父母官,令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是为不仁;作为军中统帅,在将士们流血牺牲时,却躲在这里偷闲,是为不义。敢问忠孝仁义面前,如何屈如何伸?屈屈伸伸的是蚯蚓,我只知道,大丈夫当顶天立地!”
“你这个傻小子!”段天佑既着急又无奈,“这年头,讲忠孝仁义的人没一个好下场的!没错,我是屈屈伸伸的蚯蚓,可我过的不是挺好么?好兄弟,听我一句劝,别把自个儿给犟死了!”
毅卿的背影一动也不动,声音里压抑着波动的情绪,“死算什么!为国战死,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光荣!”
“你光荣了,你那一大家子要怎么办?你手下的弟兄们要怎么办?” 段天佑故作轻松道,“今非昔比,我现在是人家的上门女婿,有心无力啊!要我说,你还是活着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毅卿叹口气,开腔却是答非所问,“战场上,我们需步步求生,而为国尽忠的心,却时时可死!有光荣战死之决心,才能作绝处逢生之奋斗!原本东北尚有一丝求生的希望,而我也已定下可死的决心,为什么就不能……放我去……拼死一战呢!”话到最后,已有哽咽声。
段天佑呆呆的看着毅卿微微抽动的背影,一股酸楚从眼底直泛上来。说实话,这几年毅卿的脾气冷硬了许多,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老朋友流眼泪了,龙云阵亡的时候,他眼里的那点泪光只闪了一下,便很快被怒火烧干,终究没有落下。而现在,窗边的那个身影却发出了一声又一声令人心碎的哽咽。
段天佑不敢上前去劝慰,他能说什么?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的道理都讲遍了,他觉得自己肚皮里已经空空如也,真真正正是“理屈词穷”。
东北陷落,只用了区区二十一天。当年常复林以生命为代价,也不肯签下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而如今,只用了二十一天,日本关东军就占领了东北全境!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天大的讽刺?
毅卿被软禁在幽静的庐山别墅中,欲哭无泪。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隐隐约约传来报童们的竞相吆喝声。什么?日军已经打过了锦州?东北军全部撤入关内?东北已经完全陷落!重伤未痊愈,一直在南京休养的常述卿再也睡不着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推开房间门,朝空荡荡的过道里左右一看:来人!来人!今天报纸到了没有?
这是海军部的高干宿舍,四户一栋的小别墅,临着南京最繁华的地段,凡事皆有勤务兵打理。
过道尽头,楼梯口处的值班室里,立刻回荡起“哗啦啦”一大圈钥匙的相撞声,一个勤务兵睡眼惺忪的晃出来,见了长官,一个敬礼回应道:“小常将军,怎么一大早要看报纸?行,我现在就下去问问门房。”
在这里住的都是将官级别的军官,岁数大多在四十左右,不到三十的常述卿显得格外年轻,况且他那张俊秀的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因此士兵们都喜欢叫他“小常将军”。
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挂在腰间的钥匙抖动声渐行渐远,昏黄的路灯下,长长的过道里又慢慢的寂静无声了。
常述卿看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心里空落落的。东北到底怎么了?哥哥呢,哥哥在哪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每次哥哥来信,都是嘱咐他好好养身体,注意作息,顺便交代最近有什么可读的书。却从来不提及东北的情况。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慢慢的爬上了他的后背,他开始望眼欲穿的等着勤务兵回来。
“小常将军!小常将军!报纸来了、来了!大新闻啊!”勤务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随着他的疾跑,钥匙抖得比电铃还响。其实,现在还不到七点钟,海军部的报纸要等八点以后才开始送过来,这是他自己花了几个铜板在外面卖回来的。在他看来,小常将军平日里不摆架子,对勤务兵都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把他们当成下人使唤,有时候还把家里捎来的东西分给兵娃娃们,是个最不像长官的长官。他见惯了那些个傲慢骄横的长官,再得知小常将军竟出身在那样显赫的家庭,心里更多了一分敬佩。能掏钱让小常将军及时看到报纸,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见述卿聚精会神接过报纸就看,勤务兵轻手轻脚的转身离去。
这是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初八的《中央日报》。
借着灯光,头版头条上,三行通栏大标题映入眼帘:
日军攻占锦州,东北全部沦陷!
人生如寄(2)
龙媛坐在顺承王府偌大的花园里,盯着水池上飘着的几片枯叶发呆。胸前挂着一个能打开的小金扣,盖子一掀,父亲还在黑白照片中静静的微笑。
刚到北平那几天,母亲搂着刚满十岁的她,对着父亲的遗像,一整天一整天的发呆。失神的眼睛里不断涌出一绺绺的泪水,打湿了她小小的脸蛋。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从小诵读的诗词,如今方知其义。
唇缝里尝到母亲的眼泪,又苦又涩。她把头埋在母亲柔软的胸脯里,听着外面风过芭蕉,苍凉有声,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她十岁了,十岁的她,虽不懂什么叫大义殉国,却也知道了生离死别。
遗像中的父亲,一身戎装威武,那么英俊,那么挺拔。从她记事以来,父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身上的戎装从未脱下,偶尔回家,小住一两日,又要跟着部队开拔,今天关内,明天关外。回家的时候,他总要招呼上一大帮手下的官兵,吩咐母亲为他们做地道的奉天土菜——腊肉炖粉条。那些油乎乎脏兮兮的兵们一坐一沙发,雪白干净的沙发罩子上就印满了黑乎乎的屁股印儿。
母亲从来不恼,大家闺秀的出身使她很不习惯和那些咋咋呼呼的官太太们一样,和丈夫的属下说笑。但她心里却比谁都高兴,厨房里的炖锅嘟嘟冒着热气,她一边留心灶上的火,一边透过半敞的厨房门,偷偷的打量自己的丈夫。他是黑了?瘦了?嘴唇怎么有上火的迹象?她把这些都默默记在心里。临走时,套在他身上的新毛衣总是合体合身,而勤务兵的箱子里,也会多出一包清热去火的罗汉果。
母亲对父亲的脉脉深情,就包含在这再寻常不过的一点一滴之中。父亲并非不知回报,不管队伍走到哪里,他总不忘给母亲捎上好吃的好玩的。等手下的兵们走了,他会静静的倚在床头,看灯下的母亲做针线,往往一看就是半个时辰。仿佛要把离家在外的那些日子都尽数补上。
龙媛最喜欢让爸爸“背坨坨”,可是这两年,战事一天天加紧,爸爸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妈妈就不让她缠着爸爸“背坨坨”了。
“媛丫头乖,爸爸累了,让爸爸好好休息……”
“别缠着爸爸,爸爸的军装皱了,回去你小常叔要说的……”
爸爸确实累了,那么精神活跳的一个人,眉间也有了难掩的疲惫。她不敢再去烦爸爸,便老老实实的坐在书桌前临毛笔帖子。爸爸说,字如其人,从一个人的字便可看出其风骨来。因此,从小习字是顶要紧的,是一刻也不能懈怠的。她一边临摹一边想,她乖乖的做这件“顶要紧的事”,爸爸总该欢喜了吧!
可是爸爸欢喜不起来,最近几次回家,他坐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眉头自始至终没有舒展过。而母亲,也在一边默默的垂泪。
她听见他们说,中央还是不让打,日本人逼的又紧,不仅奉天光复无望,战火怕是很快就要烧到锦州了。她还听见他们说,那个爱吃腊肉炖粉条的王叔叔已经在奉天阵亡,而那个爱开玩笑的欧阳叔叔,在回阵地的路上,也被鬼子的炮弹炸死了,还有程叔叔,蔡叔叔……曾经跟着父亲回家,聚在一起说笑,在雪白罩子上印下黑屁股印儿的那些年青的叔叔们,一个一个的走远了。
母亲说:日本人要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父亲却说: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血债要血偿!
血债累累,把父亲脸上的笑容也一起带走了。
白山黑水间,皆是热血男儿;关东苦难地,尽出好人才。一个个曾经浴血沙场的名字,化为了一座座无声但却呐喊着的墓碑。脚下这片厚实的黑土地,让这些响当当的汉子们爱得那样深沉。
父亲也是一样,他深爱着母亲,深爱着小龙媛,他也依恋家的温暖,贪念故宅的熟悉气息。可他是个军人,国家危亡之际,军人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相聚总是短暂,而别离却来的太过容易。当锦州调停的消息传来,父亲终于又一次整理行囊,踏上了收复失地的征程。
谁能想到,这一去,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对她说,媛丫头不怕。家被炸了,还有土地,只要国家没亡,走到哪里都是咱的家;爸爸去了,还有妈妈,还有你小常叔,淑云阿姨,还有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有他们在,就有我们孤儿寡母的活路!
可是这次来北平,她没有见到小常叔,尽管淑云阿姨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她还是隐隐有些失望。她喜欢小常叔。从小,她就喜欢这位小叔叔,爸爸的小长官,喜欢含混不清的叫他“小常出出”,喜欢伏在他的背上,让他背坨坨,喜欢让他拉起自己的手腾空转圈子,只是如今她长大了、懂事了,不好意思再背坨坨、转圈子了,而且当着众人面,也不能再像以前奶声奶气说话,“叔叔”和“出出”不分了。但在私下里,她依然喜欢叫他“出出”,一声“小常出出”,会有多少儿时的欢乐溢满她小小的心田?
尤其在父亲离去的这个悲伤的时刻,她是多么希望见到从小疼爱她的“小常出出”啊!她要告诉他,等自己长大了,也一定要当东北军,跟着“小常出出”、秦大成叔叔他们一起打回奉天去、打回老家去!
龙媛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却是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悄然落下。
梁文虎的病假终于休到了头,这一次,是委员长命他驻防北平,增兵华北。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使。中日两国政府还在虚与委蛇的谈判调停,可长城一带早已是箭在弦上。山海关、古北口已经成为了广袤中原最后的防线。关东军轻取东北,士气正高涨,随时都有可能对长城以内发动新的进攻。这一纸调令,内藏着几多凶险,明眼人一看便知。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梁文虎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夏远章几次苦谏,示意梁文虎故伎重演,称病告假,不要去趟这通混水。委员长这份调令,是要西北军拿出家底来和日本人硬拼啊!关东军是什么实力?连委员长嫡系的中央军都难有胜算,惟恐避之不及,何况咱们西北军!以东北军四十万之众,常毅卿官阶之高,最后竟落得个全部沦陷的下场。让咱们守华北,能守的住么!常毅卿还有委员长保着他,罩着他,可咱们呢?只怕到死还要顶个骂名呀!
夏远章苦口婆心,几乎掉下老泪来。
可是梁文虎说,外战不同于内战,剿匪我可以躲,但是抗日,我不能躲。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若是躲了这遭,会内疚一辈子。
古有关中人远走西口,今有西北军出陕抗战。走西口为了自己活命,而出陕抗战是为了中国活命!我梁文虎和日本人,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有生之年,此心不改,此志不移!
夏远章老泪纵横:先大帅若在天有灵,他也会拦着你的!
梁文虎坚决的摇摇头:不会的,大哥今日若拦我,他当年便不会死!
打起背包,整理行囊,告别了家人与故土。五万西北军挥师东进,与撤入关内的东北军残兵会合,共同保卫长城,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长城内外,风在吼,马在叫,热血在燃烧!
一个月以后,日军向古北口、喜峰口、罗文峪一线发动了猛烈进攻,轰轰烈烈的长城抗战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多留言!
以前文里写的龙云生的是儿子,现在已经改成女儿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小女孩,大家表pia我……
续上
梁文虎站在顺承王府空荡荡的花园中,风卷着枯败的叶儿漫天飞舞,将人去楼空的寂寞投在班驳的青砖地上。乱世沉浮,几多飘零。无数的感慨凝成一句重重的叹息,落进了他积累了太多忧愤的心里。
东北沦陷。毅卿成了举国唾骂的“不抵抗将军”,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委员长暂时保住了他的职务,并送他去英国常家二爷处躲避风头。千古奇冤与谁诉?一夜白尽少年头。在庐山幽禁的日子里,毅卿白了鬓角,消瘦了容颜,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梁文虎从段天佑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心痛如绞。
关东军蠢蠢欲动,北平风雨飘摇。
梁文虎接掌北平后,将常家的人陆续转去了更为安全的南京。现在的顺承王府,已经显露出了破败的迹象。梁文虎穿着薄薄的春秋军装立在萧瑟的冷风中,心情也如同头顶的铅云一般灰暗凝重:山雨欲来风满楼,十几万关东军精锐陈兵山海关一线,自己的五万人马简直是一道蛋壳般脆弱的防线。故都北平,会成为第二个奉天么?而自己,会不会成为又一个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的“不抵抗将军”?
几天前的喜峰口一役,自己与松井师团打了一个漂亮的遭遇战。日军机械化部队的推进速度太快,目前在长城一线上的后援补给还跟不上。自己是占了这个时间差的便宜,抄了日军先头部队的后路,才取得了这来之不易的头场胜利。可是随着日军大部队的跟进,各兵种协同作战的优势会逐渐发挥出来,敌我力量悬殊,硬拼无疑是鸡蛋砸石头。
松井正雄似乎也不想硬拼。喜峰口一役后,他便遣了一个副官来与西北军讲和。说什么日军取得华北是早晚的事,江季正此举是借抗日之名公报私仇,奉劝梁文虎不要中他江某人的一石二鸟之计;还说什么日本要在东北建立“满洲国”,准备要把华北也纳进去,如果他梁文虎识相的话,就该早和皇军搞好关系,为自己留条后路。
梁文虎当时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们松井司令,他指的后路我是断不敢走的,若是走了,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还要遗臭万年!我们中国人讲脸面,如此不要脸的主意,你们想的出来,我们可做不出来!”
那副官的中文说的极好,竟然还能旁征博引,谆谆善诱,“你们中国人总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名节的事又不能当饭吃。你想想看,当年满清入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句留发不留头,要了多少汉人性命。可结果呢,还不是安安稳稳的坐了几百年江山?现在你们中国人,何曾把满人当作外贼?我们大日本皇军也是一样,你们现在拼死抵抗,丢了性命,只怕我们日本人坐了江山百年之后,都没有人记得你们啦!梁将军大好的男儿,宏图未展,壮志未酬,何苦做这等轻易的牺牲!”
梁文虎轻蔑的笑道,“我唯一的宏图壮志,就是把你们赶出中国去!你们没有满人的运气好,偏偏遇见我,而不是吴三桂守山海关,只能怨你们自己倒霉了。我也奉劝你们一句,你们的天皇老子想坐我们的江山,那是痴心妄想!你们现在为他卖命,丢了性命,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个客死异乡尸骨无存的下场!”
那副官的眼睛闪过一丝狠决的光,把脸凑到梁文虎鼻子底下轻声道,“松井司令早料到在下的三寸口舌劝不动梁将军,他曾仔细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亮出底牌。但现在看来,梁将军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梁文虎疑惑的看着他,眉间依然是一副不容侵犯的傲气。
那副官不怀好意的笑道,“梁将军这等人才,风采真是不输当年!怪不得连男人见了,都会把持不住呀!”
梁文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未及开口,一只大手已经掐住了那副官的脖子,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你说什么!信不信我掐断你的脖子!”
“咳咳!你想像掐死藤田参谋那样……咳咳……掐死我么!”那副官用手使劲在脖子上扒拉,无奈梁文虎铁钳般的大手还是纹丝不动,他青着脸哑着嗓子叫道,“松井司令手里有你当年的照片,你若是还要脸面,就乖乖的和我们合作……我们……亏待不了你……否则的话……你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一阵穿堂风刮过,梁文虎不由的抱起了胳膊。冷,真冷,彻骨的寒意无声无息的渗透进骨子里,侵蚀着每一寸肌肤。离松井正雄定的会面时间只有一天了,他该怎么办?和日本人合作,那是万万不能的;而不和日本人合作,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尘封的往事又从发黄的记忆中翻腾出来,那几具白花花的肥硕躯体像噩梦一样在脑海中萦绕,怎么也挥不去。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那屈辱而恶心的一幕幕却反而更加清晰。他觉得心里一股气顶上来,五指攥成了拳猛的砸向身边的铁树,只听卡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铁树齐齐断成了两截。
“文虎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梁文虎回头一看,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常云雁正美滋滋的站在月牙门前,两手扶着宽宽的武装带,腰间还别着一支精巧的小手枪。
云雁见文虎看她,满面春风的扬扬下颌,“怎么样?好看吗?”
梁文虎冷淡的看着她,“我让周勇送你去南京,怎么还没走?把周勇给我叫来!”
“他是想送我回南京来着,在去车站的路上,就被我用手枪逼到这儿来了!”云雁冲门外一撇嘴,“他知道违了你梁大司令的命令,在门外不敢进来了!”
“这个时候,我没空陪你胡闹!”梁文虎黑了脸,严肃万分的说,“赶紧把这身衣服给我换了,让周勇送你去火车站!”
云雁原本兴致勃勃的表情顿时冷却,京剧亮相似的姿势也松懈下来,“文虎哥,北平医学院的学生都参加了陆军总医院组织的医疗队,随时准备开赴前线执行任务。我是学生会主席,怎么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到南京去!”
梁文虎没理会她,顾自高声喊道,“周勇!周勇!”
“你别喊呀!”云雁飞扑着跑过来,拽着文虎的胳膊就不放手,“你就行行好,让我和他们一起参加医疗队吧!我什么苦都能吃!”
文虎还是不搭理她,一手架住她的腋窝拎起来就往门外走。云雁被他的架的几乎两脚离地,乱蹬乱踢都不管用,情急之下张口照着文虎的胳膊径直咬了下去。
文虎没有防备,手一抖被她挣了出去。云雁拧着脖子不满的瞪着他,“你这个军阀,官僚!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说话!”
“你说什么都没用!”文虎不容置疑道,“你必须给我回南京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云雁青着脸问。
“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点儿也不通融?”
“一点儿也不通融。”
“好!好!”云雁边点头边往后退,一脸委屈又决然的表情,突然一道乌黑的精光闪过,不知何时她竟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我最后再求你一次!你让不让我参加医疗队!”说着眼里慢慢浮出泪光,“你再强迫我回南京,我就死给你看!”
文虎皱了眉头道,“又胡闹!没个大人样!你现在就给我走!”话音未落,人已迈开脚步走上前去。
“你别过来!我真的开枪了!真的开枪了!”云雁边说边退,看文虎还是笃定的一步步走过来,眼睛一闭,拉着扳机的食指就要扣下。
一阵迅疾的风直穿而来,手腕立时被重物击中,云雁半边肩膀一软,手里的枪立刻横飞出去,眼看着一踉跄就要瘫倒,却被文虎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原来是文虎情急之下扔出怀表,打落了云雁的手枪。
“你这个混丫头!”文虎扶着云雁软绵绵的身子,心口一阵扑通乱跳,他实在没想到,云雁会冲动到对自己扣下扳机。如今毅卿正在受难的时候,如果云雁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闪失,他恐怕一辈子都要内疚不已。
云雁大喘了几口气,待缓过神来,一把抱住文虎呜呜的哭了起来。她把头埋在文虎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死死抱着文虎的腰,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说,“现在外面说的可难听了……什么不抵抗将军,什么缩头乌龟,我做梦都没想到,英雄一世的三哥,鼎盛一时的常家,会落到这般田地!你说,爹他若是在天有灵,该多伤心难过啊!三哥是身不由己,那我就替他,我替他为国尽忠,替他上战场!至少我能证明,常家的人,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求你了文虎哥……让我留下吧!我们已经从奉天逃到了北平,我不想再逃了!同学们都参加了医疗队,他们尚有一腔赤子之心,我又怎能退缩?我是常家的女儿,是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失土之恨的常家的女儿啊!”云雁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渗进文虎单薄的军装里,凉飕飕的。
这番话叫文虎无从反驳,他搂着哭的伤心的云雁,心里头也是一阵伤感凄然。
“别赶我走……南京不是我的家……我不走……”云雁凄凄惨惨的哭着,磕磕巴巴的说着。 文虎不由得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语气也软了下来,“好了,别哭了,我不赶你走,你先在陆军总医院呆一段时间,看北平形势好坏再作打算吧!”
“真的?”云雁眼泪汪汪的抬起头,巴巴的看着文虎,“你可不许诳我,说话要算数的!”
文虎点头道,“你先跟我回司令部,明天我和陆总的程院长打个招呼,你再过去。”
云雁立刻收了眼泪,跟在文虎后面往门外走去。中间还不忘拣回墙角那把小手枪。她熟练的把弹夹一卸,里面空空如也。她唇边露出一点调皮的笑,随手把两颗金黄的子弹放了进去。
文虎哥啊文虎哥,你真是个实心眼儿!本小姐不仅是学生会主席,还是话剧社的骨干力量呢!这点戏码,小意思!
云雁在心里偷着乐,很快揣好手枪,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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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梁文虎与松井正雄的会面,定在天津德租界内的天主教堂。松井是个老狐狸,自从一年前在上海日侨停战仪式上被炸残左腿后,他便深居简出,对各种会面慎之又慎,生怕自己再出点意外。更何况,这次会面的对象是一向不好打交道的梁文虎,他在鲁南山区手刃森田大佐和十几个校官的旧帐,至今令松井正雄耿耿于怀。因此,此次会面,松井正雄特意指出,双方谁也不许带卫兵。
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前,梁文虎与松井正雄相视而立。松井架着一副拐棍,一跛一跛的走到前排的座位上坐下,盯着上方垂头受难的耶稣颇有感慨道,“为了你们中国,我已经付出了一条腿啊!”
梁文虎冷哼一声,“一条腿?早晚你的命也要留在这里。”
“等到那一天,这里就是我们日本人的土地了。”松井阴阴的一笑,“在自己的土地上长眠,不胜快哉!”
“笑话!”梁文虎背着手长身挺立,目光垂落在松井留了仁丹胡的脸上,自然而成一派卓然的气度,“我中华五千年文明,怎能丧于你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你们的血肉,不过是浇灌我中华大地的一堆粪土而已!”
“你我同为军人,生命本不属于自己。”松井说道,“现在谁生谁死未见分晓,梁司令这样说,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就没想过,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死,甚至,死的比我还早。”
“我早就想过了。”梁文虎冷冷的眼眸里划过一瞬间的动容,“死,是我们中国军人的责任,以今日之局势,唯有抱定一死,早点死,早点光荣的死,以军人的死,才能换得国家的生。而你们不同,你们的死,只能令你们的国家,你们的父兄姐妹随你们一同去死!所以说,我们的死,是虽死犹生;而你们的生,却与死没什么分别。”
“说的好啊!”松井正雄竟大声鼓起掌来,“好一个虽死犹生!梁司令对生死的见解可谓精辟。不知道梁司令可曾听说过有一种活法叫生不如死啊?”
梁文虎面不改色道,“那松井司令可曾听说过一种死法叫以死明志?”
“死是可以,明志恐怕不容易吧?”松井正雄诡异的笑着,将一缕粘乎乎的目光投向文虎俊秀的眼眉间,“常毅卿失了锦州,就被人骂的体无完肤,甚至龙云,死了都要顶个守土失职的坏名声。你们中国人讲的是成王败寇,崇尚的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却全然不顾别人如何历尽煎熬。说起来,你们中国人,是最不讲情义的。常毅卿要是在我们日本,即便是败了,也是民族的英雄,而龙云,早就进了帝国神龛,接受国民的朝拜了!梁司令是个优秀的军人,为了这样的国家卖命,值得吗?你自己设想一下,当这些不允许别人犯错的苛刻之徒,得知他们的封疆大吏,堂堂的军区司令,竟与几位日本军官有过肌肤之亲,床笫之欢时,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那将是一场举国滔滔的大声讨啊!就怕梁司令你百口莫辩,一死也明不了志啊!”
梁文虎铁青着脸咬牙道,“公道自在人心。我若死在平津战场上,必要你松井正雄做垫背!”
“说实话,我求之不得。”松井正雄竟呵呵笑起来,“原先我还替藤田和渡边两位同僚惋惜,可今日一见梁司令,便觉得他们俩实在是死的不冤,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梁司令这等人材相伴黄泉,我松井正雄夫复何求啊!”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梁文虎沉声说道,脸上微微颤抖的肌肉是强忍着内心的煎熬焚烧。
“你不敢。”松井正雄笑呵呵的捶着自己的那条伤腿,神情颇为轻松自在,“我知道中央给你的命令是以战止战,江季正的电报原文是:以局部胜利,维持华北现有之局势。”
文虎一惊,两道如锥的目光似要刺穿松井的喉咙。
松井扬扬眉毛,“你很奇怪吧,你们委员长的电报我是怎么知道的?”他卖关子似的咳嗽一声,“实话告诉你吧,你想做文天祥,可中央有人想做洪承畴,而且,他的官阶比你还要高。如此一来,你这文天祥还做的成么?别是走了岳武穆的老路,殒命风波亭呀!”
“谁想做洪承畴?”文虎不动声色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我们合作,自然能知道他是谁。”松井正雄依然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的光却叫人脊背发冷,“玉石俱焚任何时候都不是上策,难道你想西北梁家就此偃旗息鼓声息全无么?只要你和我们合作,我们可以配合你维持华北现有局势,让你在江季正面前有个交代。只要在最后关头,你能调转枪口站在我们一边,我们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自然会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我还可以透露给你一个消息,山本去年已在东京病故了,梁司令大可对多年前的遭遇释怀。我松井正雄说话算数,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司令多年前的这桩风流韵事。”说完“啪啪”一拍手,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像旧底片上的图象一般,从教堂门口眩目的光亮中慢慢显影、走近、清晰。
“把东西给梁司令看看。”松井正雄冲那女人吩咐道,又转向文虎,“咱们约定不带卫兵,我只带了个女人来,梁司令不介意吧!”
那女人低着头,迈着小小的步子将一个信封双手递到文虎面前。文虎在日本生活多年,见她的发鬓上别着一支红色雏菊,知道这是随军军妓的标志,便有些嫌弃的一把拿过信封,很快转开了脸。
“梁司令当真是不好女色。”松井正雄意味深长的笑道,“也难怪了,什么女人比的上梁司令的丰神俊秀呀!”
文虎的手微微一抖,尽管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在拿出照片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片刻,并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手里的照片。
一片空白。他不敢置信的翻过来看,还是一片空白。
一张接一张,他翻过了所有照片,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根本就是一叠空白相纸。
“松井!”空白相纸雪片一样摔在松井正雄面前,伴着文虎的怒喝,“你敢耍我!”
松井正雄探身拣起几张,翻来覆去看了看,脸上也是一片惊愕,他冲那女人呵斥道,“山口幸子!这是怎么回事!”
山口幸子?文虎的思维一时呆滞,眼光已经不由自主的转向那低着头的女人,山口……幸子?
乌黑光洁的日本背头下,一双波光盈动的眸子慢慢抬了起来,浓黑的睫毛一抿,两行清泪溢了出来,“梁司令……”很轻很轻的三个音节,很快被低哑的哽咽淹没了。
文虎木然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发鬓上那朵雏菊红的那样糜烂,像是陈年伤口里新添的痛楚。他只觉得一股痛的灼人的气从心里顶到喉咙口,他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虚无而微弱的声音,“幸子?”
几张空白相纸甩到山口幸子脸上,松井正雄阴着脸斥道,“去!马上再去洗一套!你们特高课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都办不成,一群废物!”
“特高课?”文虎像是如梦初醒,转身问松井,“她是谁?她怎么在这里?”
松井正雄仔细看了看文虎的表情,又看看山口幸子,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怎么?看样子梁司令对我们关东军特高课的这位女上尉感兴趣?如果你肯和我们合作,我可以把她一并送给你。”
山口幸子已经擦去了眼泪,怔怔的看着文虎发呆。松井正雄眉心一皱,“愣着干吗?还不快去取底片!”
山口幸子吓的一抖,她战战兢兢的向松井正雄行了个礼,眼睛里满是惊恐,“松井司令……底片曝光了,洗不出来了……”
文虎静静的看着她,眉心微微打个结。
松井正雄却是勃然大怒,一把抽出军刀,跛着腿就向山口幸子刺去,“我替帝国除了你这个叛徒!”
突然,那把雪亮的军刀骤然停住,一把冰冷的手枪顶住了松井正雄的脑门。
文虎凛然威严的声音,“把刀放下,不然我毙了你!”
“没想到梁司令还有这种手段!”松井正雄咬牙切齿道,“从她一进来,我就知道你们关系不同一般。都怪我瞎了眼,收这个小骚货进特高课!”说着狠狠盯着山口幸子,“你为了一个支那男人背叛自己的国家,你是帝国的罪人!你会令你的家族蒙羞的!”
山口幸子的眼泪奔涌而出,“从我插上这朵雏菊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一个无耻的女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国家!”
一个冰冷的硬物顶住了文虎的后腰,背后传来山口幸子同样冰冷的声音,“梁司令,把枪交给我!”
松井正雄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山口上尉,你想干什么?”
山口幸子用枪顶紧了文虎的后腰,低着嗓子道,“松井司令,为了弥补我的失误,就把他交给我吧!我和梁司令在日本曾有过交往,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要是没猜错,现在他身上正缠着炸药呢!”
文虎一只手指勾住枪套垂下手来,被山口幸子干脆利落的一把抢去。他觉得后背和内里都一片冰凉,“山口上尉,你想杀我就动手吧。我身上确实缠了炸药,只要你一开枪,我们就同归于尽了。”
“你不是喜欢清净吗?我会给你找个好地方去殉国的!”山口幸子手一紧,顶着文虎就往门外走去。
松井正雄眼见着他们出了门,又听见山口幸子的声音,“马车夫!要活命的话就送我们去城南黄土岭!”
一阵轰隆隆的马蹄车轮声。
松井正雄这才大喝一声,“都出来吧!”
十几个日本兵从后面跑了出来,一个个荷枪实弹,德国步枪的枪膛乌黑锃亮。
“跟上门外的马车!”松井正雄命令道。
士兵们齐刷刷的跑了出去。
松井正雄长舒了一口气,真悬哪!梁文虎居然是缠着炸药来的,支那人可真是不要命呀!他想起一年前上海的那场爆炸,想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一阵心悸。
教堂后的小巷子里,山口幸子押着梁文虎躲在墙角。听见士兵们跑步的皮靴声渐行渐远。枪口从腰间上移,最后顶住了文虎的后脑。
“你为什么要杀我?”文虎尽管心里阵阵绞痛,却也是压了平静的语气问道。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清纯的女学生山口幸子,而是为了战争不惜出卖□的关东军特高课上尉!他是作为一个中国军人和她对话,曾经所有的脉脉温情都不复存在。
“我之所以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山口幸子狠狠的说道,“我恨你,你毁了我一辈子!”
“我不明白,山口上尉。”文虎冷冷道。
“就是为了找你,我才来到中国。才会被松井正雄这个畜生糟蹋,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今天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你!我恨你,我要你死!”山口幸子的咆哮压抑在喉咙里,像是一阵阵低沉的雷声。
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当年那银铃般清脆充满爱的嗓音,竟然变成如今这嘶哑的含恨之声。文虎咬紧了牙根,将眼眶里的酸楚忍了回去,“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我死了,你也回不去了。”
脑后的枪在微微颤抖,文虎用手肘使劲向后一顶,山口幸子一个踉跄跌靠在墙上,手臂上挂着的文虎的配枪也甩到了一旁。
文虎一个侧翻过去,身手敏捷的拿到枪,两人同时站了起来,枪口直直的对准了彼此。
曾经的花前月下,今成横戈相向。仇恨是生活酿的最苦的毒酒,足以断送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这杯毒酒,山口幸子已经一饮而尽,而他,也只能默默吞进肚子里。
“你为什么要引开松井的人?”文虎举着枪问。
山口幸子冷笑道,“很简单,收拾了你,再去收拾那个老畜生!”
“你不知道我的枪是出名的快吗?”文虎的胳膊纹丝未动,“你快不过我。”
山口幸子笑了起来,那本是端庄清秀面容被这笑容歪曲,竟使文虎觉得她是那样的浪荡,她的笑声也不再清脆,那明显是经过了烟酒的摧残,听上去活象一口喑哑的破钟。她笑得很放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文虎,“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的枪里还有子弹吗?早就被我卸掉了!”
文虎看着她放浪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枪。
“你有本事开枪啊!你没子弹,看我们谁是快枪手!哈哈!”山口幸子突然瞄准了文虎的胸膛,扳机就要扣下。
来不及考虑,文虎下意识的抬手横扣下了扳机,似乎就在一瞬间,那双眼睛里的放浪突然不见了,两汪清水般的泪眼洗尽了那张脸上所有的轻佻和浪荡。
文虎脑子里闪过片刻的犹豫,可手指还是习惯性的摁下。
一声清脆的枪响。
一声撞针落空的闷响。
一颗子弹的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就是爱与恨的距离。
山口幸子胸口盛开了一朵鲜艳夺目的血色雏菊,在那耀眼的殷红衬托下,她的脸像纸一样惨白。她像纸人一样慢慢的沿着墙根滑下去,唇边绽放出一丝笑容。那是记忆中温暖的笑容,一点儿也不放荡,一点儿也不狠决,轻轻的,像一片遥远的云翳,笼罩了文虎的视线。
“你真笨……”山口幸子含笑看着文虎,“我这把,才是没子弹的……”
文虎愣了几秒钟,才冲上去抱住山口幸子,“你……你为什么……”
山口幸子软软的歪在文虎怀里,浅浅笑着,“文虎君,你真笨,你又被我骗了……”
文虎看着她胸前不停涌出的鲜血,双手压都压不住,血水顺着指缝流过手背,染红了袖口,染红了军装。
幸子轻声道,“别徒劳了,你压不住的。再抱抱我吧,最后一次了……”
文虎把幸子使劲搂在怀里,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我怎么就开枪了……我……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是那样的……不会是那样的……”
幸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颤巍巍的举到文虎眼前,“这是我给你的信,这信,我写了十几年,总是不满意,改了又改……我是用你教我的中文写的……老天有眼,让我把它交到你手里,我真高兴……真高兴……”
苍白的信纸随着幸子坠落的手划下了一个悲凉的弧线,仿佛是人生无奈的生死轮回,又滑到了空白的原点,将这一世的悲伤离恨都留在了活着的记忆中。
幸子的手凉了,文虎一直一直攥着,却怎么也暖不过来了。盼了十几年的重缝,竟然是这般模样!他想起在名古屋念书的日子,大雪的天里,幸子总喜欢把手伸进他口袋里取暖,他的大手笼着她的小手,永远都不会觉得冷。他又想起自己教幸子写毛笔字,两双手叠在一起笔走龙蛇,她的小脑袋窝在自己身下,偶尔转过头莞尔一笑。那时候,她的手多软多细啊!可是现在,手掌却有了硬硬的枪茧子。
她第一次打枪,是在北海道。尽管有他把着她的小手,但第一发子弹打出去,她依然被枪托的后坐力震的靠倒在他怀里。今天,她依然靠在他的怀里,却是他亲手打出的子弹,杀死了她。
文虎不断的想着从前,停不下来,仿佛这一世都要这么度过了。眼泪依然在流着,脸上却早已麻木的觉不出凉来。只有幸子的手,将彻骨的寒冷冻结在了他的心里。
天色渐渐暗了,文虎就这样抱着幸子,坐了很久很久,淡淡的斜阳镀在他们身上,映的天边的远山如同一道青湿的泪痕。
那泪痕,永远也不会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哦
人生如寄(3)
文虎君:
你好吗?
我不知道这封信交到你手里的时候,我们之间是怎样的情形。我想了无数次,却总是没有头绪。每天入睡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这封信在我手里又多呆了一天;可是等到起床的时候,心里又有了盼头,盼着这新的一天,老天能让我遇见你。
你告诉过我,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盼星星盼月亮。文虎君,你知道吗?在过去的十年里,是你支持着我活下来的,你就是我的星星,我的月亮。
我们相遇,你会和我说什么呢?你素来是个话不多的人,可我想,你一定会问我过的好不好,就像我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一样。我多想笑着回答你一句,好!让你欣慰你的幸子与从前没有半点改变。我相信你的心里还有我,也许我们就可以从此在一起,重续迟到了十多年的缘分。我多想自己只属于你一个人,就像十多年前名古屋温泉的那一夜,你和我,都是那么纯洁而真诚。
可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是一个那样干净的人,我不愿意用半点污秽去玷污你,去玷污我的星星和月亮。我要把我的故事全部告诉你,不论生死,我们今生的缘分已尽,就让这封信作个见证吧!
你回中国后,哥哥进了军部供职。你知道,内阁在对待中国问题上一直分为两派,你走后没多久,主战派控制了内阁和军部。哥哥因为竭力支持主和派,被投进军部的监狱。没过多久,就被激进的主战派处死了。我退了学,和妈妈、妹妹一起搬到浅草乡下住。没有男人的家庭,生活很艰难。妈妈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可是我不愿意,我当时想着,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只要我不嫁人,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可是家里的日子一天天的坏下去,妈妈身体不好,妹妹又小,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听说参加关东移民团去中国,可以拿一笔丰厚的资助金,我就报名参加了。因为你的关系,我一直向往中国,我想到了中国,不仅可以补贴家里,还可以找到你,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我甚至想着,只要找到你,能在你怀里哭上一场,以前受的所有苦都值得了!
轮船离开日本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投奔你去了。没有丝毫离愁别绪,中国对我来说,甚至比日本还要温暖,有爱人的异国,已经胜过了伤心的故乡。
可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命运永远比梦想残酷。我遇到了松井正雄,这个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人。关东军司令部那屈辱的一夜,断送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憧憬。我本应该去死,我已经失去了思念你的资格,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但我又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妹妹,我死了,她们怎么办?于是我屈从了,依靠松井正雄的关系,我加入了关东军特高课,用□从苏联人那里换取情报。我的薪金涨了许多,我写信骗妈妈,说我当上了医院的副院长,她们终于可以过好日子了。
我已经不奢求还能和你在一起,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说句恬不知耻的话,在和那些情报工具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要求关了灯,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把他们想象成你,才能让自己重温名古屋温泉那个旖旎的夜晚。
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万劫不复,我唯一欣慰的是,我最终还是属于你的。我没什么可以给你了,只有这条命,能为你而死,我真高兴!
最后一段话显然是后加上的,在昏黄的马灯下,还透着格外幽蓝的墨水颜色。梁文虎靠在简陋的行军床上,从怀里摸出他和幸子的合影,放在信纸上面。照片中的幸子,正抿着嘴甜甜的笑着。他用拇指去触摸那熟悉的笑容,不防一滴沉甸甸的眼泪砸落在幸子腮边,倒像是她落下的眼泪。这抹青湿的泪痕,让他想起了名古屋的山色、水色。
记得当时年少,远山也青青,江水也青青。他拉着幸子的小手,在高低不平的河堤上歪歪斜斜的走着。一路风景多姿,他便告诉她,什么叫“日暮苍山远”,什么叫“春来江水绿如蓝”,什么又叫“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路行来,他与幸子停停走走,再长再泥泞的路,都是一段甜蜜而旖旎的回忆。
而今音容宛在,斯人已去。半世缘灭,三生思量,何事更心伤?
他不敢再看,把信和照片仔细的夹进书里,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平复着起伏的情绪。上半夜,周勇带着小分队去突袭日军联队的指挥部,不知道战况如何?此番对阵的是龟田联队,联队长龟田洋次是松井正雄的老部下,因为一年前在上海的那次爆炸中失去了一条胳膊,所以对中国军队格外仇恨,但凡龟田联队经过的地方,不论军民,一律不留活口,而且手段极其残忍野蛮,长城脚下有几个村子的村民就被龟田洋次全部活埋,造成了一大片空白的“无人区”。此番派周勇夜袭日军指挥部,一是为了挫挫号称“王牌军”的龟田联队的锐气,二是要处决龟田洋次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以血还血!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伴着人声马叫。梁文虎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很快从床上起来。“报告!”周勇响亮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还没等他说进来,门就啪的一声被推开了,寒紧的风卷得屋里的马灯直晃荡,伴着周勇激动的声音,“司令,我们端掉了鬼子的指挥部!龟田洋次这个杂种也被老子干掉了!”
一堆突击队员呼啦啦的涌进来,一个个脸上还写着打了胜仗的喜悦。打头的周勇啪的冲梁文虎敬了个礼,“司令!我们圆满完成了任务!”
梁文虎点点头,面上也有了笑容,“都是好样的!消灭了多少鬼子,清点了没有?”
“指挥部里二百八十个鬼子,一个没落!”周勇一脸的骄傲,“除了龟田洋次,我们还毙了两个中佐,五个少佐,缴获了十几门山炮,两百多把三八大盖,和六十多匹东洋马!”
“干的好!没有了指挥部,附近几个县的鬼子就如同一盘散沙。我们正好各个击破!争取全歼龟田联队,给松井正雄的王牌军一个狠狠的教训!”梁文虎的情绪也上来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神采,他正准备部署下一步的进攻计划,无意间看见周勇身后的一个军官手里抱着厚厚一堆被子,里面裹着什么东西。
“你抱的什么?”梁文虎皱了眉头,“不是说了,缴获的衣被财物要分发给周围的老百姓么?”
周勇的脸色暗下来,“是从龟田洋次那里救回来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梁文虎从军官手里接过被子裹着的孩子,只见被口露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一张水灵的小圆脸正冲着他笑,看样子,比辉儿的年纪还要小许多。梁文虎顿时心生爱怜,柔声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还是茫然的笑着,“我叫花姑娘……花姑娘……”
梁文虎心一沉,抬头问周勇,“什么花姑娘?”
“司令,别问了,她已经精神错乱了。”周勇难过的转过头去。
龟田洋次是光着身子被周勇击毙在指挥部里的。一颗子弹将他的命根子打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
在命丧黄泉之前,他正沉浸在温柔乡里。善解人意的手下从清扫的村子里给他带回来一个水灵的小姑娘,只有十二岁,像半开的花蕾一样动人。他把不停哭泣着的小女孩像剥玉米一样剥个精光,然后把她的手脚捆在床角摆成一个“大”字……
从傍晚一直到半夜,整整五六个钟头,门口的哨兵听着小女孩一声声凄惨的哭叫,一个个也不免心旌飘摇,开起了小差。
就在这个时候,周勇率着突击队攻上了指挥部,把那些胡思乱想的日本兵一个个都送上了西天。龟田洋次慌乱的爬起来,来不及拿枪,就被周勇两枪结果了性命。小女孩赤条条的仰躺在床上,身下一片血迹凌乱,周勇不忍心看第二眼,就拿大被子一裹,把她抱了回来。
就着昏黄的马灯,梁文虎看清了小女孩的模样,水灵秀丽,可那大大的眼睛里却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她只是毫无意识的傻傻笑着,不时嘟哝着“花姑娘……花姑娘……”。文虎轻轻抚摩着孩子的头,“丫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花姑娘!我的!喜欢!”小女孩又是一阵傻笑。
眼底突然一股酸热袭来,文虎两行清泪渗了出来。这么小的女孩,本该像花朵儿一样被呵护的呀!可是,怀里这个小小的丫头,却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家园里,被不讲人性的鬼子给糟蹋了!这是中国军人的耻辱啊!
周勇见一向刚强的司令流眼泪,有点意外,一时满屋寂静无声,军官士兵们都默默看着他们的司令长官,抱着一个傻笑着的小女孩黯然垂泪。
文虎抹了抹眼泪,把小女孩交给周勇,“把她暂时安顿在军部,等收拾了剩下的鬼子,送她去陆军总医院医治!”
“是!”周勇接过小女孩,让卫兵抱着出去了。
文虎提了提气道,“好!现在我来布置一下接下来的作战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生在和平时代,我们应该对命运心怀感激。是我们的祖辈,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苦难,才换来了今日国祚繁荣的中华!我们对待这份繁荣与和平,更应该小心翼翼,而不是肆意挥霍。和平时代,危机依然存在,我真希望那些为今天承担苦难的先辈可以听见我们的声音:中国不亡有你们,中国强盛有我们!
续上
伦敦的冬雾,很浓很重。
早晨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外面是一片凄迷的灰雾。不仅后街大教堂的尖楼茫然不见,竟连路边的梧桐树也依稀只剩条黑影。毅卿站在窗边,正望着灰蒙蒙一片的街道发怔,突然房门外响起一长串短短长长的敲门声,还带着跳动的节律。
“进来!”毅卿喊道。
门开了,喵的一声,一只肥嘟嘟的狸花猫一个躜动就窜上了沙发背,它怯生生地看了毅卿一眼,就缩着四条腿,把身子蜷得像个鼓肚子花瓶,对着灰雾出起神来。门外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喵呜……喵呜!”
毅卿知道是二哥的宝贝儿子的恶作剧,就冲外说道,“进来吧小家伙,知道是你!”
一张笑嘻嘻的脸探了进来,高鼻深目,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碧波流转的眼睛闪着调皮而灵动的光彩。
“子航,敲门怎么不打招呼?”毅卿用英文说道,“不守规矩的小家伙!”语气却是和蔼的。
常子航一闪身进了屋,故意委屈的眨巴几下眼睛,“我刚才打过招呼了,是你没听懂嘛!”
毅卿微微皱了眉头,子航在英国出生长大,如今虽已是十六周岁的大人了,但二哥从小就娇纵他惯着他,不仅中文说得磕磕巴巴,长幼规矩更是一窍不通。自从毅卿来了伦敦,他经常没大没小直呼其英文名:illiam,甚至只喊首字母:,二哥介卿说他,他也只当是耳旁风,嬉皮笑脸的跑开了。
“哦?我确实没听懂。”毅卿看那只猫窝在沙发里快要睡着了,又问道,“为什么给我抱只猫来?”
“它叫杰克,是我昨天晚上从米歇尔太太家买来的。她家的猫毛色特别好!”子航笑着蹲在半打盹的“杰克”面前,用手轻轻抚摩着那水滑的皮毛,“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送我的礼物?”毅卿不解。
“你真的忘了?”子航睁大了眼睛,“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昨天特意和学校请假赶回来的!”
毅卿恍然大悟,却只是淡淡一笑。今天的确是他的生日,只不过到伦敦以后,他每天都在混沌无奈中煎熬,唯一的期盼就是大使馆送来国内的报纸,看完了就在房里枯坐,几乎从不出去走动,如果不是报纸上还标有日期,他早就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这里的规矩,生日要送猫吗?”毅卿随口问道。
子航的眼睛睁的更大了,眼底隐约有一丝失望,“你又不懂我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毅卿笑着问。
“中国的谚语里不是说画老虎要照着猫画吗?”子航解释道,“你是老虎,但我不能送你一只老虎,所以,就送你一只猫喽!”
毅卿立刻明白了,他生肖属虎,子航的这份生日礼物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他笑着拍拍侄子的肩膀道,“谢谢你的礼物。不过,那句话叫照猫画虎,不是谚语,而是中国特有的成语。它的意思不是说画老虎要照着猫画,而是形容模仿的不高明,只能表面上相象,学个皮毛而已。”
子航吐了吐了舌头,“那……它是一个坏词?”
“也不是坏词。”毅卿安慰道,“何况咱们老家还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所以啊,三叔不怪你!三叔要谢谢你这份特别的礼物!”
子航有些瑟缩的表情立刻鲜活起来,“那太好了,爸爸正在厨房给你做很长命的面条呢!我们快点下楼吧!”
毅卿的心底顿时一暖,二哥介卿平日里是不做家务的,尽管在英国,他也是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人作派,连外套都要妻子伊莎贝拉给他挂。今天他亲自动手为自己做寿,毅卿心里还是有一些感动。
他搂着子航就往门外去,“走,咱们下楼!”
刚走到餐厅门口,就见二哥介卿系着明显嫌小的围裙,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面条放到宽大的餐桌上。抬头看见毅卿和子航,还有点尴尬的立刻摘了围裙才道,“三弟,快趁热尝尝二哥做的酱汤面!正宗的东北酱汤面!”
“多谢二哥!”毅卿在桌边坐下,看着眼前的面条心里颇难平静,以前在奉天,每逢生日,总是娘亲手为他做长寿面。娘走以后,不管多忙,爹也会记得吩咐帅府的管家常三为他端上一碗东北酱汤面。可如今,爹娘都不在了,他们的坟墓连同东北这块土地,都沦为了日寇铁蹄下一方破碎的旧梦,何时能够收复,不得而知。年过而立,不仅没能“立”住,却连家底也从手中败落,面对着二哥的一片心意,毅卿竟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吃这碗寿面。
介卿见他不动筷,有些尴尬的说,“托大使馆的人从北平捎的六必居黄酱,应该和奉天张记的差不多,你尝尝看?”
毅卿应了一声,赶紧低下头去吃面,结实而有韧劲儿的面条吃在嘴里,满是家乡的味道。虽然已身在万里之外,但只要一想起东北,想起家乡,哪怕是一丁点儿与故乡有关的人事物,都会令他辛酸难抑。眼底不自觉的湿润起来,他连忙装做喝面汤的样子,掩饰的埋下头去,把眼泪和面汤一起吞进肚子里。
子航在一旁问道,“好吃吗?”
毅卿强挤了笑容答道,“好吃,很好吃。”
吃完面,介卿端出一盘水果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边坐下。毅卿看看钟,问道,“二哥今天不用去忙生意么?” 介卿这些年的生意越做越大,饭店已经开到了海峡对面的法国,在伦敦市政府也混了个议员当,出有豪车,住有别墅,郊外还有自己的庄园与农场,作为一个商人,可以说是相当成功了。
“今天没什么事,让伊莎贝拉去看看就行了。” 介卿把盘子往毅卿面前推了推,“自己农场种的苹果和梨,比外面的好吃,尝尝!”
毅卿拿了一片苹果放进嘴里,果然又脆又甜。他预感到二哥像是有话要对他说,果然没等他咽完苹果,介卿就开口了,“三弟,你也来十多天了。你有那些个政府要员要应酬,我前些天生意也忙,一直也没机会和你聊聊。今天是你生日,二哥寻思着,再稀罕的东西估计你也见的多了,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做一碗长寿面吧。咱们兄弟,好多年都没在一起吃顿家乡饭了。”
“二哥,我来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毅卿诚心诚意的说,他知道就在他抵达伦敦的那天,二哥位于唐人街的饭店就遭到了一群华侨的打砸,颇受了些损失。
“自家兄弟,说什么客气话!” 介卿摆摆手,犹豫了片刻才问,“你走了,东北军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毅卿哽了一下,有些黯然道,“十个军的建制残了一半,现在除一个装备较好的军暂时由西北军司令梁文虎节制,于长城一带固守平津外,其余九个军都在晋陕一带休整,补充兵员,整理建制,由述卿和秦大成负责。”
“哦!”介卿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其实他的意图本不在这,什么建制啊防守啊他也提不起兴趣,便转了话头道,“你是怎么个打算?就让述卿这么在军队里混日子?”
毅卿看着二哥,“我自然是听从中央的安排,至于述卿……倒是已被擢升为少将了。我想等回去后,安排他去陆大念书,再寻一门相宜的婚事,把他转去中央军德械部队。”
“中央军倒是好一些。” 介卿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又开口道,“你就没想过,让他出来?”
“让他出来?” 毅卿已经开始明白二哥的意思。
介卿继续说道,“其实中国现在这个样子,仕途是最不保险的。莫说五弟了,就是三弟你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也不见的牢靠。再说句大不敬的,当年爹都当上总统了,不还是横死在日本人手里?我看江季正这个委员长,还不知道能顶多久呢!现在东北已然这样了,咱们常家的人,还是要给自己留好退路。”
“二哥是说,把全家搬到国外来?” 毅卿试探道。
“你是大权握惯了的人,我这点小生意,你自是瞧不上眼的。” 介卿笑笑,温和的继续说自己的想法,“但是五弟,包括云雁他们,你可以考虑让他们出来。国内的形势我也知道,留下去早晚要吃苦的。我在英国好歹有些根基了,他们出来做个生意,办个实业什么的,我还能帮衬帮衬。一个人在英国这么久,我也盼着身边能有几个亲人。”
“二哥说的,也是个办法。” 毅卿回答着,心里却依然在考量。
介卿看着弟弟,似是经过了一番斟酌,才开口道,“其实你要愿意,我早想劝你也一起出来算了。权力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徒添烦恼。你看你这些年,也有这么多白头发了,十几二十年的功劳,一朝失败就抹个干干净净,这其中的操劳折磨我都替你揪心。何苦呢?要我说,东北丢了就丢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毅卿有些发哑的叹了口气,“能走的都走了,那些没有能力出来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人各有命,没了你,他们一样活!” 介卿劝道,“江季正要是有本事,东北早晚都能收回来,他要是没本事,全国都沦陷了,东北还能指望什么?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么?哪有什么力挽狂澜的人呀!更何况,江季正是什么人啊?他的老家,那是专门出师爷的地方!咱们东北人的心眼,能活的过他吗?不如安分的出来做生意,把生意做大了,做好了,没准哪天中国都败了,咱常家还能繁荣下去。”
毅卿勉强的一笑,“小弟他们,倒真是可以考虑。至于我,还是想回到中国去。”
“你还贪恋副总司令那个虚名啊!” 介卿摇摇头,“你再给江季正卖命,他待你终究是隔心的。我听说他的嫡系军官都是一口一个校长的叫,人家才是抱了团的一家人。以前你有华北和东北,他自是忌你三分,现在你没了地盘,几十万的部队没处落脚,他能不提防你?何必回去受那夹板气!要我说,你这半辈子的风光已经抵上别人几辈子的了,你就是现在解甲归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脱了常司令这顶大帽子,做回咱常家的老三,不好么?”
毅卿还是笑笑,二哥是个纯粹的生意人,自然是生意人的想法。尽管话说的实在,心意也诚恳,但这份好意,自己却不能接受。如果说当年逃到北平,躲在清风小班的时候,自己还只是隐约牵挂着军人的责任和情义,那么现在身在伦敦,他便是真切的感受到,真份责任和情义,在他十四岁入军校以后,便随着每一天周而复始的日升月落,随着每一场战争的开始和谢幕,每一位兄弟手足的离去,深深的融进了他的骨血之中,与他的生命连成一体,再也无法割舍。这么多年撑熬,头发白了,这份坚持却历久弥坚。想当年,父亲想必也是为了这份坚持,而空许了母亲一个隐居田园的承诺,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终于还是摇头,“多谢了二哥,我从军近二十年,别的一无所长,出来便是废人一个。”
“以你的脑子,干什么不成啊!依我看,没了这般那般的桎梏,你倒可以大显身手!” 介卿皱了眉,“再说了,变卖了国内的产业,足够你当几辈子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爹把家业交给你,真不知是看准了你,还是害苦了你呀!”
两人正说着话,叮冬一声门铃响,佣人露丝趿拉着拖鞋从客厅里匆匆跑去开门,门口传来一个中国人的声音,带着些调皮的语气,“请问,我亲爱的常司令在吗?”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啊留言
续上
“谁呀?说话这么油腔滑调的。”介卿高声问道。
那个声音响亮的回应,“常家二哥!我是段天佑呀!我那从来记吃不记打的发小在吗?”
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了前厅,待毅卿迎上前去,却先见着了一大捧郁郁葱葱的绿竹花枝。
“你怎么来了?”毅卿颇感意外的看着天佑把一大捧枝条放在桌子上,“这是干什么?”
天佑拍拍手上的露水,指着那捧花枝道,“这是委员长托我带来送你的生日礼物。”
毅卿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一捧里有一枝红梅,两杆青竹和一把松枝,顿时明白,委员长送他“岁寒三友”,是要他在这寒冷的严冬里忍辱含垢,苦守待春。
“委员长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天佑从身边拎起两个精巧的坛子,“这是陈年的关东烧。 委员长嘱咐说,这酒醉的快,醒的也快,你若喝高了也不要紧,睡醒了,又是一片清明天下。”
毅卿苦笑着接过酒坛,“这话是我对委员长说的,他倒拿来安慰人了。”
“还有这个。”天佑从大衣里兜里摸出一条蓝黄相间的肩章,递到毅卿面前,“来前去了趟北平,文虎让我把这个捎给你,说你看了一定高兴。”
毅卿接过那枚肩章,见镶着金边的硬布上赫然盘着三颗樱花星,惊讶的看向天佑,“日军大佐的肩章?哪来的?”
“是龟田联队的联队长龟田洋次的,几天前文虎端了他们的指挥部,二百多鬼子,包括龟田那小子,全部一命呜呼!”天佑说的痛快极了,又拿回那肩章仔细瞅了瞅,“文虎说你爹遇难那事儿,这小子也有份,这回算是替你报了父仇了!”
“虎子……”毅卿感动的直点头,“难为他……还记得这个,这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你先别着急啊,更好的礼物在我这呢!”天佑两手一摊,却是空空如也。
“你还藏了什么东西?一并拿出来。”毅卿笑问道。
“就在你眼前摆着呢!”天佑一脸歪笑,拍着胸口道,“更好的礼物就是我呀!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四大喜事之一,难道不算好礼物么!”
“你这狡猾的家伙!”毅卿笑骂了一句,伸手去搭老朋友的肩膀,天佑却借着这股力拉过毅卿,两人紧紧拥抱。脸上的表情都不觉陈肃下来。
“好兄弟!”天佑忍着情绪在毅卿耳边道,“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回来!”
毅卿只拍拍他的背,两人就分了开来。
天佑打起精神冲后面一直站着的介卿说道,“常家二哥,中午劳烦在你这儿混口饭吃,您不赶我吧!”
介卿连忙笑道,“有你和三弟作伴,我们都求之不得哪!快请过客厅来坐吧!”
见段天佑来访,介卿自知不方便在场,便借口送子航回学校,拉了儿子出门去。
天佑和毅卿刚刚落座,就见佣人露丝抱着一叠报纸进来,那是大使馆每天定时送来的国内报刊,毅卿抄过面上一张《天津日报》。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段天佑凑过去一看,只见头栏标题赫然写着:
平津有虎将,自诩匹关张。城头功勋在,城外夜未央。
下面还有一行副标题:哀《平津停战协议》。
原来梁文虎全歼日军精锐龟田联队后,松井正雄迫于日本军部的压力,与中国军队于天津签订了《平津停战协议》。应该说,这一结果,是梁文虎所率西北军和东北军一部艰苦奋战,与日寇打巧仗,打硬仗才换回来的。中央没有开战的决心,作为一方地方长官,能做到这样已属不易。这本该是大功一件,可是这其中的艰难曲折,外人自然无法体会。在老百姓眼里,“官”就是“官”,都是沆瀣一气的,他们不分这派别那派别,只知道国家的土地没了,同胞受苦了,不去拯救便是“官”的责任。中央又一向是含含糊糊,从来交代不出个理由来。老百姓就把怨气一鼓脑儿都撒在了阵前的统帅身上。当初失了东北,是常毅卿之过;如今胜局之下,却妥协停战,梁文虎自然难辞其咎。
人常说,公道自在人心。什么是“公道”?自“公”口“道”出,众口一词,便是公道。公道并不是公正,却在大部分时候代替了公正。毅卿心里难过极了,当年《大公报》无中生有的诽谤自己在九一八当晚与交际花跳舞,致使千人骂万人指。都说真理越辩越明,可真相却是越辩越黑。即便躲到万里之外的伦敦,还是连累了二哥的饭店遭砸。自己已切切尝过这“公道”的滋味,他实在不愿看到自己兄弟重蹈他的覆辙。
“停战协议怎么是文虎去签?中央的人呢?于辞修呢!” 毅卿不满的指着报纸问天佑。
“我早劝过了,不管用。” 段天佑黯然道,“委员长说,中央出面,有些事情不好回旋,让文虎……酌情办理……”
毅卿无言的将报纸摔在一旁,败也如此,胜也如此,怎不叫人心寒?他们又将何以自处?
“先生,这里还有一封电报。” 露丝见他们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报纸下抽出一封电报递给毅卿。
毅卿接过来一看,上面写了一段话:
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诳我者,如何处治乎?
唯一忍,一忘是也。
下面署名:泉城故人。
“谁的电报?” 段天佑问。
“是澜生。” 毅卿答道,顺手把电报递给他。
“我就说嘛,你常大司令的生辰,多少人惦记着呢!”天佑接过去一看,皱着眉头嘟哝道,“酸文假醋的,怎么连句祝好的话都没有啊!”
“祝好?我现在能好的了嘛!” 毅卿挥挥手,佣人露丝知趣的退下。
段天佑神秘的笑笑,“澜生说的对,忍一时海阔天空,忘一时天高云淡。他果真是只应声虫,竟钻到委员长肚子里去了。”说着凑近些道,“委员长的原话:事不三思终有败,人能百忍自无忧。前半句说他,后半句说你。他让我告诉你,中国,终究会有办法的!”
北平陆军总医院。
周勇小心翼翼的开着车,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便忧心忡忡的看了后座上的梁文虎一眼。自从《天津日报》的那篇报道一出,司令的日子当真是难熬极了。今天从司令部出来的时候,就有一群学生拿着大把大把的猪骨头鸡骨头往车窗上扔,还高声喊着什么“给梁文虎这个软蛋补补骨头!”司令却只是兀自闭了眼睛靠在后座上,对车窗外发生的这一切充耳不闻。
现在看到有人扎堆的地方,周勇就有点犯怵。虽然司令表现的很平静,但他无意中发现司令办公桌的抽屉里多了几瓶安眠药,一想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饱受煎熬的司令要靠这些药片来入眠,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好在车窗的帘子是拉上的,况且北平司令部的车不用停车登记就可以直接进入,所以并未引起门口那堆人的注意。周勇微微松了口气,特意把车停在楼梯口,这样司令就可以减少在人前露面的机会,直接上二楼的病房了。
常云雁已经在楼梯口等候,一身洁白的护士装护士帽越发显得眼睛大而黑,仿佛周身上下就只剩了这双眼睛似的。见了文虎,搀了胳膊就是一声,“文虎哥!可想死我了!”一如以往的亲热无间。
文虎对孩子似的拍拍她的后脑勺,“最近给你三哥写信了没有?”
“写了,他啊,最近在法国写欧洲油画史呢!”云雁笑道,“巴黎卢浮宫还特意给他腾了一间工作室,谱儿大了去了!”
文虎轻叹一声,“你哥终于能干点自己想干的了……绘画好啊,修身养性的东西。”
“那文虎哥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云雁问道。
文虎愣了愣,才答道,“带兵打仗。”
“没有仗打,怪不得你闷闷不乐……”云雁也鼓了嘴叹气,一只手却已挽了文虎往病房去,“翠翠这几天好多了,她就盼着你来呢!”翠翠是她给从龟田洋次那里救回来的小女孩起的小名儿,因为那女孩始终不肯说话,大家也就“翠翠”“翠翠”的叫开了。
云雁一路大摇大摆的扯着文虎走路,嘴里还清脆的吹着口哨,引得路过的医生护士无不侧目。文虎撸开她的手,面有不悦,“像什么样子!”
“人家西洋片里朋友见面还亲脸呢!这算什么!”云雁不满的辩解。
“放肆!”文虎正色道,“我是你朋友么?我是你长辈!”
“老古董!”云雁白了他一眼,顾自连蹦带跳的进了病房,很快传来她孩子气的声音,“小翠翠,看姐姐带谁来了?”
周勇在身后无奈的叹气,“这个常家九小姐呀……”
文虎摇摇头,没接腔,抬脚进了病房。
翠翠抱着被子靠坐在床头,一双眼睛已有了几分活气,可抬眼看人,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惆怅和哀怨。见文虎进来,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垂下去,仍是一言不发的沉默着。
云雁拍了下被子,“翠翠快喊叔叔好!梁司令带了好多好吃的,想不想吃?”
翠翠还是沉默着,只是埋头玩自己的手指。
云雁苦了脸,“刚才还好好的跟我要粥喝,怎么你一来就……”说着盯着文虎道,“保不齐是见了穿军装的人,心里头还是害怕。”
程院长带着主治医生匆匆赶来,大老远就冲文虎伸出了手,“哎呀梁司令,刚做完个手术,有失远迎啊!”
“救死扶伤是大事,梁某没耽误您的正事吧!”文虎和程院长握了手,又询问那主治医生,“孩子的病怎么样了?”
主治医生和程院长互相看了看,开口道,“梁司令,她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恐怕这个孩子有点问题。”
文虎皱了眉头,“有问题?什么问题?”
主治医生又看了一眼程院长,有点尴尬的说,“梁司令能否借一步说话?”
文虎迷惑的看着他们,三人一起走出屋来。
主治医生先是讪笑几声,才委婉开口,“这事儿也是昨天晚上才发现的,常护士恐怕都不清楚。昨天晚上我当班查房,远远就看见翠翠病房的门开着,我知道实习的陈医生每天这个时候要给她量体温脉搏,就只管走了过去,谁知道到了门口一看……”
“怎么了?”文虎沉着脸问道。
主治医生很是为难的咽了口唾沫才勉强道,“我看见陈医生和翠翠,两人搂在一处亲……亲嘴儿……”
“什么!”文虎大惊,转而成了震怒,“你们这是什么地方?找的什么混帐医生!”
程院长赶紧哈腰道,“长官息怒!长官息怒!我们也很吃惊,当时便传唤了陈医生,但陈医生说是,翠翠引诱的他……”
“一派胡言!”文虎气的怒喝,“翠翠才十二岁!她懂什么!这样的鬼话你们也信!”
“可是陈医生一口咬定,而翠翠到现在也不开口说话,这事儿实在是……”程院长为难的搓着手,“更何况,陈大夫是温院长的娘家侄儿,我们也不好办……”
温院长的娘家侄儿……恐怕这才是关键。文虎强压了怒火,转身就进了病房。程院长和主治医生赶紧跟了过去,只见文虎用自己的军大衣裹了翠翠,怒目盯得他俩脸上发烫,“我这就带孩子走!只怕没有问题也要治出问题来了!”
云雁不明就里的上来阻拦,“文虎哥,你这是干吗呀!”
“你别管!”文虎一脸怒容的拨了云雁在一边,带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周勇怒气冲冲的走了。
云雁看着文虎的背影问程院长,“院长,到底出什么事了?”
程院长长叹一声,“疑难杂症,无头公案呀!”
作者有话要说:写民国,是一件自虐的事情,我现在当真是明白了……
还是打起精神请留言,众pia:死性不改!
人生如寄(4)
转眼到了立春,虽然北平的天气依旧寒冷,但毕竟不似正月里那样冷利。风开始柔软起来,草色开始从土里渗出,草丛里不时探出一两支早放的迎春花。北平司令部的三楼被改成了卧房,文虎不愿意大费周章搬去顺承王府,何况那个伤心地总叫他想起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好兄弟毅卿,便带着周勇、翠翠以及一众贴身随从住在司令部里。翠翠依然不说话,眼神却灵活了许多,偶尔见人也有了笑容。几个年轻的女机要员见她有好转,也很欢喜,便采了许多早开的野花布置在翠翠房里,翠翠白皙秀美的脸上便有了几许红晕。
更令文虎高兴的,是辉儿的归国,虽然只是短暂的假期,但足足两年未见,文虎真是有些牵挂。辉儿长高了许多,更像个男子汉了。以至于第一次周勇接他回来的时候,相见竟有隔世之感,仿佛是从自己记忆中的娃儿,直接跳脱到了如今这副英武的模样。
都说儿子和娘亲近,但自从几年前曾婉莹开始吃素事佛以来,辉儿和母亲的共同语言便越来越少了。倒是和小时候敬畏的父亲,渐渐亲热起来,辉儿出国之前,文虎便经常和他谈论兵书战法之类的话题,辉儿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崇拜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每当这时候,文虎便会油然而生为人父的满足感,尽管,他本该是辉儿的小叔。
“爹!”辉儿从门外探进头来,“忙完了吗?您答应陪我去骑马的!”
文虎从高高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自从平津停战以后,中央便任命他为北平和天津的行政长官,兼华北行营司令。实际上,是把最危险的一桶炸药搁在了他枕头边上。繁杂的行政事务、形势的微妙变化和舆论的不理解,使一向精力充沛的文虎也颇感吃力,疲于应付。忙碌加上内心的煎熬,常常令他夜不能寐,安眠药片竟已到了成把成把吞服的地步。
听见儿子的邀请,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爽快的拍了辉儿的肩膀,“走!”
辉儿心满意足的拎起一把钥匙,“爹,今天我来当司机!”
城西草原上,草皮只是绒毛般的浅浅一层。很多稀疏的地方,还露着赭色的土和灰色的岩石。辉儿骑着马在土坡沟壑间纵情驰骋,一会儿冲上坡顶,一会儿纵入沟底,不时又一拎缰绳,枣红马儿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辉儿却脚勾着马镫,从马背上窜起身来,老远冲文虎挥着手。
文虎心底有暖流涌动,辉儿的骑术,都是自己手把手教的。还记得那时在潼关,七八岁的辉儿窝在他的怀里,一手把着缰绳,一手紧紧拉着他的袖子,马儿一个小小的腾越,都能把他吓的失声大喊,“爹爹救我!辉儿怕!”
辉儿怕!回声在脑海里久久回荡,又隐约勾出了另一个声音,“大哥!虎儿怕!”
大哥……大哥……一恍眼,大哥离开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可每当想起晋西草原上那一大一小骑马的身影,尽管早已不再有眼泪,但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发酸。
大哥养育了他二十四年,他是从大哥的马背上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跋涉。后来,他从大哥的马背上下来,走进学堂,远渡东洋,一个“怕”字慢慢从年少轻狂的心里淡去,那句“虎儿怕!”永远风干在了记忆中。他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理想、自由和热血的多彩对比下,大哥的军装和威严的帅府都渐渐褪去了曾经的温情,变得刻板而冰冷。
人是要有点敬畏的,敬畏天敬畏地,敬畏父母、族亲、尊长、伦常。于是大哥一次又一次的打他,打着他回家,打着他磕头,打着他成亲……直至他兵变出走,二十多年的恩怨终于残破成了一段孽缘。胡伯劝回了他,他在见到病重的大哥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天不怕地不怕,伤害的终究是自己最亲的人。
他幡然醒悟,而大哥却永远的去了。
亲情如海,当身处其中时,人们并不知道珍惜浮水的轻松,却总抱怨海水的咸涩。只有当海水枯干,沧海变桑田,才会发觉在陆地上,连抬一抬胳膊都是那样吃力,这才怀念在海里撒野的日子。只可惜,岁月一去不复返,留下的只有遗憾。
因此,在大哥临终托孤的那一刻,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让这种遗憾,在自己和辉儿之间发生!
辉儿骑累了,满头大汗的回到吉普车中,文虎拧开水壶盖子递给他,“喝口水!”又用眼神指指前座上搭着的毛巾,“自己擦擦汗,别受凉了!”
“我的手都勒出道道来了!” 辉儿把手往父亲面前一摊,果然赤红纵横,“这匹野马,我就不信制不服它!”
文虎微笑着拿起毛巾,轻轻帮辉儿按去额头的汗珠。辉儿乖乖的仰了头,任由毛巾拂过鼻梁,脸颊,下巴。等文虎放下毛巾,才突然睁开眼,一副满足的表情,“爹,这是你第一次给我擦汗!”
“哦?是吗?” 文虎笑着应着,心里又温暖又酸楚。尽管他努力要去做一个好父亲,但无奈军政事务太多,与家人相处的时间也是少的可怜。亏了辉儿提醒,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十六年来竟然没给儿子擦过一次汗!
正怅然着,辉儿却把脑袋伸到文虎耳边,一字一顿道,“爹!我——爱——你!”
文虎很是一愣,“这叫什么话!”
辉儿微微鼓了嘴,眼睛却有笑意,“这叫什么话?真话呗!我的那些西洋同学,给父母的卡片和鲜花上都这么写!一开始我也惊讶,我和他们说,在中国,父母和孩子之间一辈子都不会说一个爱字。他们就很不理解,说你不告诉对方,对方怎么能知道你的爱呢?我越想越觉得有理,我不说,爹怎么能知道我爱爹呢?”
文虎听得皱了眉头,觉得这话不对劲,却又指不出错在哪里,便板了脸道,“你一个中国人,别学了那些洋人口舌轻薄。所谓孝道……”
“爹!”辉儿一把抢过话去,亮亮的眼睛期待的看着父亲,“爹,你爱我吗?”
文虎发窘的一愣,那爱字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辉儿扑哧一笑,“我知道爹是爱我的,我心里知道!”
回到司令部,辉儿高高兴兴的回屋擦洗去了。文虎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书房走去,经过翠翠房间,见女机要员林红正拿了几朵花哄着翠翠玩儿,便欣然一笑,进了书房。他习惯性的点了一支烟,想提提神接着看那成堆的文件,却觉得脑子里愈加疲乏。于是站起身,合衣在一边支着的午休用的小床上躺了下去,想小憩片刻。却不料昏昏沉沉的迷瞪过去。
蓝天,花香,清泉,心旷神怡的暖风轻柔的抚摩着他的脸颊、肩膀、胸膛。
昏沉中,文虎觉得唇边分外濡湿,仿佛有甘露滴进他的嘴里。而脸上也有温热的徐风痒痒的拂过,胸口更是有重物压着,格外沉重。他有些难受的转过头,晕沉沉中竟看见了一眼温泉,山口幸子举着白皙而光洁的胳膊,笑吟吟的招呼他下水去。他身子有点燥热,想去解领口的风纪扣,不料手却摸到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身体,他心神一惊,人立刻警醒了。只是这一睁开眼,简直有如晴空霹雳,脑子嗡的一声全懵了。
趴在他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翠翠!她一脸醉了酒般的酡红,娇喘连连,领口的纽扣开了一大半,都能看见里面松垮挎的肚兜!而她的两只手,还紧紧搂着文虎的脖子。她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甚至那眼神,都有了女人鼓惑的味道。那两片娇嫩的嘴唇眼看着就要贴过来。
文虎一把架住她,自己也猛得坐了起来。这简直像做梦一样,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翠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文虎厉声呵斥她,“你到底怎么了!”
翠翠还是不答话,只扯着自己的褂子,半边肩膀都露了出来,白嫩嫩的直晃眼。软软的就要往文虎怀里栽。
天哪,这孩子是着了什么魔!文虎想起程院长和主治医生的话,心里是又惊又奇。
见她还是不依不饶的缠着自己,文虎无奈之下,只好使出绝招——两指往她后肩胛骨下用力一点,女孩就软倒在自己怀里,似是睡着了一般。
文虎舒了一口气,抱起衣衫不整的翠翠准备送她回房。才站起身,却发现半开的门边,辉儿泥塑木刻般的立着,做梦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文虎脑子里一声炸雷,他知道,误会已经不容辩解的产生了。
辉儿的嘴唇颤抖着,拔腿就跑。文虎情急之下放了翠翠在床上,快步追了出去,“辉儿!你给我站住!”
辉儿跑到楼下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父亲,依然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你……”
“你”了半天,却抖着嗓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以后爹会解释给你听,你别胡思乱想!”文虎懊恼的斥责道,现在他的脑子一团糟,实在不知道如何向辉儿澄清真相。
“胡思乱想?”辉儿连连后退,失望透顶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曾经心目中的大英雄,“辉儿终于知道爹为什么不喜欢娘了……那是因为娘老了!娘比不上那些雏儿水灵!”
“放肆!”文虎热血上涌,甩手给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辉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等再抬起眼时,眸子里已是盈盈的泪水,“你……打我?”
文虎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高举的手,也许是尝够了家法的苦,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动过辉儿一个指头。自己是怎么了?他竟觉得如坠五里雾中,一切都是那么诡异,那么不合情理。
辉儿已经哭着爬了起来,转身就要往门外冲。文虎反应过来,上去将他一把抱住,“辉儿!你冷静点!冷静点!”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德国!我现在就要回德国!”辉儿拼命挣扎着,无奈父亲的一双铁钳大手毫不放松,他绝望之际照准父亲的手背狠狠的咬了下去,“你放开我!你这个……衣冠禽兽!”
一阵刻骨的疼痛袭来,从手背直钻进心里。“衣冠禽兽”四个字,如同当头一记闷棍,打得文虎呆立在原地,手背已经流血了,他却觉不出疼来,依然紧紧箍着辉儿的身体。
孩子就是孩子。天真的感情总容易走极端,入骨的爱转眼就成了入骨的恨。他想起当年的自己和大哥,心头一阵颤抖。
辉儿还在踢蹬着挣扎,文虎狠了狠心,反剪了儿子的双手,任凭他哭着喊着,强拎起来就往审讯室走。
周勇远远的迎上来,满脸惊诧,“少爷怎么了?惹司令动这么大火?”
文虎把孩子往铁门里一扔,冷冷的吩咐道,“看好他!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放他出来!”
周勇为难道,“辉儿他还小……”
冷不防哭的抽噎的辉儿冷冷砸出一句,“衣冠禽兽!”当即把周勇惊的愣在原地。
正在这当口,一个机要员急匆匆的跑来,上呼下喘的报告道,“司令!前面出事了!”
“怎么了?”文虎问。
“天津日报的刘记者,带了翠翠的父母,要领翠翠走!”机要员边说边擦汗,“前面闹的不可开交了!”
文虎强压了怒气,看了铁门里的辉儿一眼,喝道,“把他的嘴堵上!”
随即整整军装,领着机要员匆匆离去。
司令部门口,几个卫兵和几个便装模样的人扭成了一团,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妇抱了翠翠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红等几位女机要员劝也不是,拉架又拉不开,只好在一边干着急。
梁文虎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说着蹬蹬蹬大步走过去,大手一伸,三两下拨开几个卫兵,把两拨人分了开来。
领头的正是《天津日报》的刘记者,那篇充满揶揄讽刺的“哀《平津停战协议》”就出自他的手笔,因此文虎对他印象极为深刻。此时他摸索着拣回地上的眼镜,挺了身子一脸傲气的看着文虎,“几日不见,梁司令倒是胖些了。”
文虎冷冷一笑,“鄙人最近身体不好,轻了五斤不止。想不到刘记者戴着眼镜看人,竟也是歪曲的!”
刘记者鄙夷的哼道,“因为梁司令身体不好,所以就学了旁门左道来采阴补阳么?”
文虎的眼神顿时沉入冰冷,“你说什么!”
还没等刘记者答话,那少妇已经哭着扑过来,抱住文虎的腿哀哀的央求,“梁司令,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家翠翠吧!这孩子已经够苦的了,您再这么糟蹋她,她以后怎么有脸见人呀!就让我们娘儿俩一同死了算了!”翠翠却木头人儿似的站在一边,茫然的看着。
一旁站着短衣打扮的男子也开始抹泪,“媳妇儿呀,是你男人没用!得罪了梁司令,能有咱的好日子过么!咱们小老百姓,就认命吧!”
那少妇哇的一声哭的更凶了。不少来司令部办事的人也围观过来,人越来越多。
几个女机要员面面相觑,看向文虎的目光都开始意味深长。在当今这个世道,“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是不少年轻女子的择偶信条。这些女机要员均家世平平,遇到梁文虎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封疆大吏,不免想入非非。特别是知道堂堂梁司令竟只娶了一房正妻,还是个吃素的佛家女弟子后,不少人就对梁文虎动起了心思。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可是很快,信心满满的她们就发现,追梁文虎的这层纱,简直比铁皮还要硬!任凭你花容月貌青春正盛,梁司令统统视而不见。如果因为这个耽误了工作,只会被骂得更狠。就任未及半年,已经不知道有几多女机要员暗地里骂他不解风情,却在他转身离去后,仍对那挺拔的背影痴望上许久。
在她们看来,答案今天终于揭晓了!不是梁司令不好色,也不是她们不够漂亮,只是这个才过而立的司令长官……竟是个恋童癖!怪不得他的老婆要吃素念佛,原来是给丈夫赎罪呢!作孽呀!女机要员林红在嗓子眼儿里嘟哝了一句,“我就说嘛!哪有什么正人君子呀!”话说的不重,但附近几个同事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梁文虎怒目盯着刘记者,“你还想再诬陷我一次?”
刘记者立刻愤怒的大叫起来,“诬陷?怎么是诬陷?《平津停战协议》白纸黑字签了您的大名,今天的事,我们几个都是有目共睹,小姑娘就昏迷在梁司令办公室的行军床上!几乎光着半边身子!不是你梁司令把她蹂躏成这个样子,又能是谁!”
那少妇抱住翠翠大声痛哭,哭声一阵高一阵低。突然,她扯开翠翠的衣领,后肩胛骨下的一小片淤青呈现在众人面前,她边哭边叫,“梁司令,听说你在五台山学了一手好功夫,就是用来对付我们家翠翠的么!”
周围一片惊诧,人群开始传出窃窃私语:
“这梁司令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没想到……”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这帮当官的真是……”
“骨头软,那玩意儿倒是硬的很!”
“可怜那小姑娘了……”
刘记者挑衅的看着文虎,“梁司令,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汉!今天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我一定要救翠翠出虎口!你有本事,就学了十几年前的段纪文,拿枪打我们呀!现在是宪政了,我看你敢不敢!”
文虎攥紧了拳头,上前一把拉过翠翠,喝令卫兵道,“把她带到审讯室去,隔离起来!”
刘记者大呼小叫的喊起来,“你干什么!快看呀!军阀抓人了!军阀抓人了!”
卫兵把翠翠带下去了,那少妇又开始唱歌一样的哭起来。
文虎紧紧逼视着刘记者,“你真以为我不敢抓你?”
刘记者一愣,马上又嚷嚷起来,“你连记者都抓,你还讲不讲民主!还有没有王法!”
“好,我就教教你什么是王法!”文虎正要下命令抓人,只见一队士兵整齐的跑步进来,像两堵墙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一个夹着公文夹的女军官挺身走了进来,翻开夹子念道,“委员长有令,着梁上将文虎速去华北行营!”
声音分外耳熟,文虎定睛一看,居然是云雁!
“委员长来北平了?”刘记者从士兵的间隙中探出头来,扯着脖子问道。
云雁看都不看他,只用手在文虎面前一摊,“梁长官请!”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有时候会记得毫不相干的人一点点的恩惠,却忽略了身边人长久的默默付出.
而这种付出一但有了缺憾,甚至只是一点点的欠缺,都会引来我们夸大的负面情绪,或愤怒或伤心.
因为亲近,所以高标准,因为高标准,所以难满足.
因为难满足,所以我们被一点点的伤害遮住了眼睛,却看不见海一样宽大的爱.
有感于爱与伤害,无关文文.
大家不要理我………………留言就行……
续上
文虎几乎是被士兵们推搡着架上车的,车门一关,行出一段路去,云雁才扔掉夹子,吐了一口气道,“这有文化的无赖真难对付!”
文虎把脸埋进掌中,调整着情绪问道,“委员长的电报,怎么在你这里?”
云雁无辜道,“什么电报?根本就没有电报!”
“你!”文虎无奈的欲言又止,“你又胡闹什么!”
“我没胡闹!”云雁委屈道,“你要真抓了那个记者就麻烦了!《天津日报》现在是德国人的报纸,你抓了他们的人,就是外交事件!”
“那你就假传委员长命令?”文虎只觉得脑筋痛,太阳穴突突的跳。
突然,驾驶座上的司机回过头来,“她没有假传命令,委员长是说过这话。”
文虎惊异的抬头,只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不由脱口而出,“述卿?”
“文虎哥,没想到吧!”述卿边开车边从观后镜里看文虎,“我今天才到的北平,给你办公室挂了电话,是周勇接的。这才知道,你这里出了这一档子事儿!”
文虎会意的点点头,又道,“你怎么过来了?部队整编完了?”
述卿回答道,“昨天委员长刚从我那回南京,他说呀,要你处理行政事务的同时,还是要把重心放在华北行营上!我们把他的话改了改,多去才能重视嘛!这不就是现成的委员长命令么!”
文虎总算笑了摇头,“你们这两个鬼精灵……”想想又道,“委员长去潼关,所为何事?”
“我正要找你商量呢!”述卿严肃了语气道,“文虎哥,你也知道,西北军驻守平津,潼关夏参谋长手下只剩个空架子,委员长的意思是,既然西北行营有建制无人,而东北军有人却缺建制,干脆用东北军的人来填西北行营的空缺。夏参谋长不同意,他执意要重新扩编西北行营,我们也想保留东北军番号,委员长虽然没下死命令,但看得出来,他心里不痛快。”
“一石二鸟,既架空了夏远章,又把东北军改编于无形。委员长真是煞费苦心。”文虎奚落道,语气却是沉重。
“还不止是这样。”述卿接着说道,“你知道赤匪主力转移到陕北的事么?委员长要我们两军合为一军,通力剿匪!”
文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是……一石三鸟!”
那个刘记者果然不同寻常,翠翠的这则桃色新闻居然转载到了南京的报刊上。堂堂上将,党国要员身上爆出这样的丑闻,对于因失了东三省而民怨沸腾的南京政府来说,无疑是一颗火上浇油的炸弹!
江季正勃然大怒,当即命马玉沣前往北平,押梁文虎、翠翠及其父母前往南京,接受“质询”。他知道梁文虎生性孤高,不喜与中央攀援。而北伐元老马玉沣与梁文虎曾有师生之谊,上下级之威,梁文虎易帜,更是马玉沣从中促成,说是知遇之恩也不为过。江季正派马玉沣去羁押梁文虎,就是想用这三层关系来压这个“冷面虎”低头。况且江季正心中已作好打算,此番羁押,只是为了吓唬吓唬梁文虎,以大罪加身来逼迫他向自己低头,从而迫使夏远章执行“联军剿匪”的意图,顺便平息一下民怨。现在平津情势堪危,他可折损不起任何一员大将了。不过“质询”的排场可不能马虎,罪之大,方显宽赦之恩重如山呀!
“质询”的地点设在南京委员长官邸的会议厅,三部三院的长官和几乎所有军职以上的将领都列席了“质询”会,虽非正式审判,但却已经摆足了审判的架势。刚从香港养病归来的沈美绮也在后排的旁听席上就坐,戴着墨镜,一副不愿引人注意的样子。有官员看见夫人到场,都赶紧起身,将沈美绮往前排让。但沈美绮一一谢绝,执意在旁听席的角落里坐下。
国军将领中,□的并不鲜见,纳妾的更是寻常。只不过这些都不构成犯罪,而□幼女罪,却是民国法律中有明确规定的,应判处十年监禁。更关键的是,梁文虎在平津停战后已经成为舆论的焦点,如今出了这等丑事,爆料的又是德国人的报纸,恶劣影响无可估量。用行政院长温为良的话说,是“令党国颜面尽失”!
在座的一众将领,不少人也怀有猎奇的心理。梁文虎一直以“正人君子”的面目示人,行事不偏不倚,平日里不受礼不吃请,也不与中央拉扯关系。在军中声望一向颇高。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和□幼女扯上关系,实在令所有人大跌眼镜。仿佛梁文虎就是给“道貌岸然”这个词做的最好的注解。
一侧的小门开了,梁文虎在两名卫兵的跟随下走进了会议厅。尽管没戴手铐,那架势也和押送犯人没什么差别。文虎只穿了一件军衬衫,在一众将星环绕中显得分外单薄。短短的寸头下,两扇浓密的睫毛将低垂的眼睛挡在里面,嘴唇上粗青的胡碴子未及刮去,脸色憔悴却依然一脸凛然的傲气。沈美绮想起了十几年前在北平清风小班见到的梁文虎,如今岁月褪尽了青涩,可他的那份倔强和傲气却依然寂寞的令人生怜。
她想起毅卿从遥远的英国给她发的电报,上面说十几年前,她曾救过文虎一命,这次也请她,再帮文虎一次。毅卿最后还说,冤枉了一个好人,是委员长之不幸;而冤枉了一个忠臣,则是国家的不幸!
沈美绮接到这份电报,即刻赶回南京。尽管她的病,还没有痊愈。
翠翠的父母从另一侧进来,见到这种阵势,有些瑟缩的站在一边。孩子太小,又不会说话,便交由书记员领着在一边坐。
“质询”由司法部的法官主持,江季正坐在第一排中心的位置,略微摆摆手,法官便会意的开始询问。他走到梁文虎身边,例行公事的问道,“请问阁下姓名?”
“梁文虎。”
“请问长官职务?”
“你不认识我,如何知道叫我长官?” 梁文虎面无表情的奚落,还是答道,“平津行政公署主任,华北行营司令。”
法官有点难堪,笑了笑,转去翠翠的父母身边,语气很快直接起来,“姓名!”
“卢永健,王翠芬。”
“哪里人?”
“察哈尔定远乡人。”
“孩子姓名?”
“翠翠。”
“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少妇听到这里,大嘴一张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我们……我们全村百十口人,全被鬼子活埋了呀!我们夫妇去外乡走亲戚,才逃过一命。可是我的闺女翠翠却被鬼子抓了去。后来听说梁司令的部队打败了鬼子,救走了翠翠。我们真是觉得遇到了大恩人呀!可是谁料,翠翠这孩子命苦,才出了狼窝,就又进了虎口啊!”
法官见江季正皱了眉,赶紧正色道,“不得喧哗!问什么答什么,不可多话!”
那少妇抽噎着缩了回去,她男人赶紧陪不是,“我媳妇没见过世面,长官见谅!长官见谅! ”
法官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如何证明梁文虎司令对你们的女儿有非礼之举。”
那少妇又嚷了起来,“我闺女赤条条的躺在他的床上,还要什么证明!”
“从头说起!” 法官喝令。
那男人捅了自己的媳妇一下,示意她闭嘴,自己接着说,“长官,我们走亲戚回来,发现村子被鬼子烧光了,我们流落到天津,幸亏遇到了报社的刘记者,他接济我们,还帮我们打听到翠翠在陆军总医院救治的消息。等我们赶到北平,医院的人却说翠翠已经被梁司令强行带走。我们这才找到北平警备司令部去。那个秘书林小姐带我们去找梁司令,到了办公室一看,梁司令不在,却看见我可怜的翠翠被扒了半边衣服躺在床上,后背还有块鸡蛋大的淤伤!长官,你问问梁司令,问问他,那伤是不是他弄的!”
还没等法官问话,文虎面无表情的回答,“孩子的伤,是我弄的。”话一出口,周围一片哗然,文虎都能感觉到鄙夷的目光像水一样泼了他一身。他微垂了眼睛道,“但是我没有做任何伤害孩子的事!”
“谁可以证明?”法官问。
文虎答道,“良心可以证明!”
“那孩子父亲的话,你可有辩解?”
文虎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法官对他不合作的态度无可奈何,只得接着引导,“那你为何要强行将翠翠带离医院?”
文虎的目光扫过温为良,又落在了对面孩子父亲的脸上,“因为,孩子在医院,得不到好的照顾!”突然,他盯紧了眼前那个貌似淳朴的乡下男人,猛然发问,“卢永健!你女儿姓什么?”
那个叫卢永健的男人被问的一愣,下意识的答道,“我闺女姓翠……”
“姓翠?”文虎冷笑道。
那男人意识到自己的破绽,连忙纠正,“她姓卢,叫翠翠。我的闺女,当然随我姓!”面色却有点发暗。
“为什么给她取名叫翠翠?” 文虎紧追不舍。
“没……没为什么……就是个名儿……” 卢永健有点结巴了。
“我告诉你吧,因为北平陆军总医院里的一棵柳树,在你女儿来的那天夜里抽出了新枝,所以才给她取名叫翠翠!” 文虎怒目瞪着夫妇俩,“我从龟田手中救她回来时,她已经不会说话了。这名字是陆军总医院的护士给她取的!你们根本不是翠翠的父母!”
“谁说的,我闺女就叫翠翠!我的名字里就有个翠,怎么了!”那少妇开始撒泼了,拉着法官的袖子又嚎了一嗓子,“我可怜的闺女呀!”
法官喝了一句,“安静!”她才停了下来。
“关于翠翠名字的来历,我有证人可以作证!” 文虎的目光投向旁听席的后排,众人这才发现,在一身素装打扮的沈美绮旁边,还坐了一位大眼睛的姑娘。
那姑娘见众人看她,大方的站起来,噔噔噔走到前面,大声说道,“委员长好,各位长官好!我是北平陆军总医院的护士常云雁!常毅卿司令是我哥哥!”
周围开始有窃窃私语,江季正看了一眼沈美绮,目光复杂。
云雁接着说,“我可以证明翠翠这个名字的来历,因为这个名字是我起的,陆军总医院所有的护士都可以作证!”说着鄙夷的看着那对夫妇,“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常护士,说你该说的就行了。”文虎说道。
话到这里,在座的人心里都明白了大半,这所谓的桃色新闻是真是假暂且不提,有人想借这事整垮梁文虎倒是再明白不过了。
那少妇还想狡辩,“谁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你分明在说假话!”
“我说的句句是真,不信的话,可以传其他护士进来问话!” 云雁大声驳斥,“我们常家家教严的很,子女从来不许撒谎!我三哥丢了东北就勇担罪责,从来不曾编个瞎话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委员长是知道的!你说我常家的人撒谎,难不成我三哥也在撒谎?难不成这东北沦陷还有什么隐情!你这是危言耸听!”云雁性子一向爽快泼辣,几句话把那少妇呵斥得青了脸。
“常护士,别扯远了!” 文虎低声制止道。
江季正端坐在前排,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
众人正琢磨这出戏该如何收场,黄子英匆匆进来,对江季正道,“委座!美国客人到了!” 江季正微微一怔,很快起身,冲法官挥挥手,便身板笔直的出去了。
那法官还在盯着委员长的背影发愣,云雁一推他,“看什么?这都不明白?委员长说到此为止了!快散了吧!”
江季正立在窗前,看着各位同僚下属三三两两的走出官邸。“质询”会变成了“质疑”会,那对夫妇显然是问心有愧,而梁文虎也明显是做足了准备。更令他别扭的是,原本只说是旁听的爱妻,竟然带了证人常云雁进会场,事先居然瞒得他滴水不漏。他不由生出一丝受伤害的感觉,于是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原本也不想治他的罪。”
“那不就好了?”身后响起沈美绮的声音,“既然不想治他,又叹什么气?”
江季正没有回头,只留了背影给妻子,“是有人请你回来的吧!你可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收复这只西北虎的机会!”
“你放了他吧!”沈美绮劝道,“现在谁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放人?”江季正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我把那对夫妇交给复兴社了,一有交代,马上放他走。”
“晚放不如早放,你想用候审的压力来压梁文虎是没用的。”沈美绮在丈夫身边坐下,“有些人,你打一巴掌再揉三揉,他会感念你的好,因为他当你是领袖,当自己是奴才;而有些人,你下手打了,就揉不回来。梁文虎就是这样,他只拿你当委员长,他也只做他的梁司令,你不比他高半头。有理他自然服你,没理你就是杀了他也没用!”
江季正看着妻子的眼睛,“翠翠名字的破绽,是你发现的吧!”
沈美绮淡淡一笑,“我只是不想你冤枉了一个好人,不想党国冤枉了一个忠臣。像梁文虎这样的人,是党国的宝贝,尽管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宝贝,但你作为委员长,一样应该珍惜。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既做国家的股肱,又做姐夫的心腹!所以才是你来当这个委员长嘛!如果你都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那做你的属下,真要累死了!”沈美绮微微撅起嘴,搂了丈夫的胳膊道,“恐怕连做你的夫人,都要每日三省,战战兢兢呢!”
江季正抓了妻子的手道,“明知道你是在恭维我,心里却还是高兴!”
“放他走吧!”沈美绮把头搁在丈夫肩膀上,语气中有说不出的伤感,“我们亏欠了他,亏欠了毅卿,亏欠了太多人,就像这个时代、这个国家亏欠了你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江季正抓着妻子的手,半晌无言,好久才叹一句,“罢了,就按夫人的意思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留言的人越来越少……很受伤……
续上
南京常家公馆。
云雁埋头吃着喷香的饺子,嫂子张淑云坐在一边,不时往她碗里夹菜,“别光吃饺子,吃点菜!”
云雁两腮鼓鼓的含糊道,“好久没吃张妈包的酸菜饺子,馋死我了!”
张淑云嗔怪的点点她的额头,“还没咽下去就讲话,你三哥不在,我可要替他说你了!”
云雁三两下赶紧咽光嘴里的食物,才答应道,“是!嫂子!”
张淑云边给云雁布菜边随口问道,“你这次来,就不回北平了吧!”
云雁立刻放下了筷子,“不行!我还要上班呢!”
“你这个护士的班,不上也罢!或者,我和中央医院的人说说,把你调到南京来。”张淑云坚持道,“现在一家人都在南京,你一个姑娘家留在北平做什么?更何况,我听说现在北平人心惶惶的,都说这仗也许说打就打起来了,我看你啊,就别回去了。陆总的程院长我认识,我给他去个电话,解释一下。”
云雁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我还是想回北平……”
“为什么?北平有什么好?”张淑云不解道,“你要讨厌南京,我找人送你去英国,去你伦敦二哥家,正好你三哥来信和我提起过这事儿!你去了,可以和子航作伴!”
“我喜欢北平,也说不上哪里好,就是喜欢……”云雁吞吞吐吐的,“嫂子你别留我了,呆这几天我都烦了!”
“烦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只见你吃得香睡的好!”张淑云说道,“一个人在外面毕竟辛苦,回家嫂子可以照顾你!”末了又加一句,“还能天天吃张妈包的酸菜饺子,多好!”
云雁把盘子往外一推,笑道,“其实这饺子……不吃也无所谓……”
“那到底什么才有所谓?”张淑云问道,“你告诉嫂子,北平什么是有所谓的?”
云雁微微低了头道,“我就是喜欢那里,那里的景,那里的事,那里的人……”
“什么人?”张淑云插口问道,“那里的什么人?”
云雁脸一红,闷着声不说话。
“有喜欢的人了?”张淑云猜测道,“那个人在北平?”
云雁犹豫半晌,终于狠了心抬起头,“嫂子,我要告诉你了,你不许和三哥说!”
“我不和他说。”张淑云笑吟吟的看着云雁。
云雁有点害羞的一笑,柔柔的低下头去,从神情到语气都和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样子判若两人,“嫂子,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心里老想着一个人,想忘都忘不了。和他在一起,时间就过的飞快,没见他的时候,做什么事都不能专心。空闲的时候,悄悄在心里想他,越想越觉得,他人好,模样好,什么都好,但想着想着,又会想哭。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样在想自己……”
张淑云把云雁搂在怀里,“傻孩子,嫂子当然有过。当年嫂子遇见你三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那三哥当时都对你说什么了?”云雁好奇的问。
“他什么都没说,一直到成亲,他也没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张淑云刮了云雁的鼻梁道,“小妹你记住,甜言蜜语是靠不住的,他肯真心和你成亲,就是最大的承诺!”
云雁羞的扭了脸道,“我还没问过他呢,连我喜欢他,他都不知道呢!”
“他是谁?”张淑云轻声问,“能告诉嫂子吗?”
云雁羞涩的一笑,“他……其实也在南京。我过几天,还要跟着他,一同回北平去……”
张淑云的笑容慢慢僵硬,眼里开始闪动难以置信的神色,她小心翼翼的开口问,“你是说……梁文虎梁司令?”
梁文虎走的时候,没有带上常云雁。他改了头天的火车,而云雁还在常家公馆里喜滋滋的收拾着要带去北平的东西,等着第二天和她的文虎哥一同上路。
南京火车站为梁文虎专挂了一截车厢,这是沈美绮安排的,为的是避开火车上不相干的人,以免招惹麻烦。那对冒充翠翠父母的夫妇在复兴社的大牢里只受了两顿打就双双一命呜呼,为此委员长狠批了复兴社一顿。线索断了,这桩陷害案的真相又成了无头公案。不过翠翠的病倒是查出来了,中央医院的杨骥生曾是东北军的军医,在毅卿的资助下去过欧洲学习。他诊断翠翠是患了一种叫“帕尔尼森氏幻想综合症”,这种病往往是惊吓恐惧所致的后遗症,在欧洲很常见,而在中国尚属罕见。该病的特点是时断时续,容易被花粉等外部环境因素所诱发,从而产生不可遏止的情 欲。而之前陆军总医院一直在按抑郁症对翠翠用药,不仅毫无作用,反而加重了病情。如今,她在杨骥生有效的治疗下,已经开始渐渐恢复。
沈美绮送梁文虎上火车。两人沿着火车慢慢的走着,还没到入站的时间,站台上几乎没有人,安静得令人尴尬。
“梁司令。”沈美绮打破沉默,开口道,“季正让我祝你一路顺风。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总觉得对你不住。只不过碍了上下级的面子,说不出口罢了,你千万别记恨他。”
“谢委员长关心。”梁文虎情绪似是不高,又转身向沈美绮微微躬了身,“也要谢谢夫人,十年前救我性命,十年后还我清白。文虎无以为报,唯有克尽职守,力保平津!”“质询”会的那一幕,完全是出自沈美绮的设计,甚至最后黄子英那“莫须有”的“美国客人”,也是她提前为丈夫安排的脱身之计。
沈美绮对于文虎的客气并不意外,当年在清风小班,段天佑经常恬着脸随毅卿一道叫她“美绮”,韩澜生往往直唤其名“沈美绮!”,只有文虎一直客客气气的称呼她为“沈小姐”。当年的沈小姐,如今的委员长夫人,美绮想起过去,顿生岁月悠悠之感。
“你别谢我!如果不是毅卿拍了电报给我,我也赶不回南京来。”美绮笑着道,“你要谢就谢他吧,有时间多给他写信,一个人在国外的日子难免寂寞,何况你们又是如此难得的老友,你们的情谊,是一辈子的情谊。”
文虎只点点头道,“我明白。”
美绮笑笑,转了话题道,“梁太太最近可好?”
文虎微微一愣,“内人吃素念佛已多年,每日诵经事佛,倒也清净自在。”
美绮点点头,“只是未能朝夕陪伴司令身边,难免有失为人妻的责任。”
文虎很快答道,“我这个人不讲究,倒也习惯了。”
美绮突然想起什么来,“季正和我提过,说他有个侄女脾性湿热,在老家容易得疹子,一直想许个人家,嫁到北方去,却总挑不着合适的。那孩子我见过,二十出头,模样很俊秀,就是眼界高。”
“我回北平,可以帮委员长留意着。”文虎答应道。
美绮又是一笑,“梁司令也别当个大事,我只是随口说说……”说着又婉转了问道,“梁司令还没有妾室吧!”
文虎发窘的笑笑,“没有。”
“那你看季正的侄女如何,不如安排你们见见?”美绮征询道。
话到这里,总算挑明。委员长“杀威棒”不成,又改施“美人计”了。文虎赶紧推脱,“委员长的侄女,怎好屈就……”
美绮笑着摇头,“他那个侄女,以前订过亲的。只不过没过门,那家的公子便留洋不归了,将她撂在了半空中,高不高低不低的耽误到现在。她若见了梁司令这等一表人才,肯定不会在意名分的!”
文虎长叹一声,“为党国尽忠是我等军人的职责,委员长不必如此。”
美绮见他面色消瘦,神情中有隐忍的落寞,想起之前他遭受的种种风波,心中也不忍,便缓了口气道,“他只让我问问你,你若不愿意,就算了。”
文虎喉头动了动,哽出一句,“谢夫人!”
一声电铃响,开始有旅客陆续进入站台。文虎在车厢门口和美绮握了手,便转身上车。正要往里走,忽听背后一句,“文虎!保重!”他转过身来,看见美绮在车下向他挥着手,微笑着又吐出一句,“文虎!保重!”
她没有叫他梁司令,她叫他文虎。
文虎突然记起,在岁月长河的源头,他们都曾经是那样纯粹的人。那时没有常副总司令,没有段主任,没有韩司令、梁司令……那时的毅卿只是毅卿,天佑只是天佑,澜生只是澜生……而文虎,也只是文虎。
他有点感动,也冲着沈美绮挥了挥手,“保重……沈小姐!”
会意的浅笑在两人脸上定格,人潮涌上了站台。沈美绮在侍卫的保驾下匆匆离去。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轰隆隆的开动起来。短暂的站台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正如滚滚的岁月,挟着无数人的命运滔滔而去,一往无前。
作者有话要说: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我个人非常喜欢民国,尽管它沉重,痛苦,多舛,飘零。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割舍。也许是那样的动荡中,才能展开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才能迸发出如此闪亮的人性光芒,才能造就那样一大批空前绝后的英雄。时代的悲怆,将英雄的故事渲染得更加辉煌……
续上
对于“清者自清”这句古语,可以套用东坡的诗来作评:此事古难全。
梁文虎无罪而返,乡下夫妇命丧牢狱,中央报纸出面澄清,说小姑娘是得了什么罕见的欧洲病,梁司令实属无辜云云。在老百姓眼里,这分明就是一出“官官相护”的黑暗闹剧,官有官的说法,民有民的言论,一时间,关于梁文虎梁大司令的香艳流言随着开春的柳絮儿飞遍了北平的每一条胡同,什么眠花宿柳彻夜不归啦,玩弄幼女闹出人命啦,捧戏班养小官儿啦……俨然被传说成了荒 淫无道的当朝董卓。
辉儿已经回德国去了,不管他相不相信自己的解释,梁文虎都不愿意儿子在北平再呆哪怕一天,就像他不告而别,将云雁丢在南京一样。他心里太清楚,北平的平静只是暂时的,早晚会有一场昏天黑地的暴风雨。
他心里装了太多的话,只是在南京,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你想做文天祥,可中央有人想做洪承畴,而且,他的官阶比你还要高。”这是与松井正雄在天津会面当天,松井亲口说过的话。经过这桩匪夷所思的桃色新闻,他更肯定了,中央真的出了洪承畴!不然的话,那对夫妇如何会莫名其妙的暴毙在监狱中?南京的事情又缘何这样迅速的传遍市井?那是有人要借这些事情来压垮他,让他在失落无告的时候,转投进日本人的怀抱。
那个人的用心,可谓歹毒。可是问题是,敌在暗,我在明,他并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洪承畴,而且松井正雄说,那人的官阶比他的还要高,那必然是某位中央大员了。如果贸然将揣测递到中央,不仅毫无作用,还会被倒打一耙。
朝中有奸臣,将在外,惟有孤军支撑。有苦不能诉,有难处不能说,面对着松井正雄的试探与拉拢,虚与委蛇,含糊周旋。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当年大哥的难处,慷慨赴死并不难,难的是负重含垢,忍辱求生啊!
心里有事,烟就抽的更凶了。
梁文虎批了一下午的公文,傍晚的时候,地上已经满是烟头。
机要秘书林红进来的时候,见满屋子烟雾缭绕,不禁用手驱赶着呛人的烟味,皱了眉道,“司令,您这烟可是越抽越凶了!”
文虎抬头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有电报吗?放那儿吧!”
“没电报,就不能来看看您?”林红走过去打开窗子,一团烟雾散了出去,“司令,您都坐一下午了,也不起来活动活动。”
“不用!没事你出去吧!”文虎还是伏案批注,手又伸向一边的烟盒,烟盒空了。他皱皱眉,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新的,那是一包精装的骆驼牌香烟,烟盒的侧面有一条浅浅的黑线,不仔细看很难发觉。林红看了一眼那包烟,心通通的跳了起来,那黑线正是自己做上去的记号!这包烟,分明是今天早晨自己放在司令抽屉里的那包!
这时候,梁文虎已经拆开了烟盒,随意抽出一支点上,青烟又升腾起来。
林红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的“上线”给她这包烟的时候,特意嘱咐过,这烟的药力很强,要她抓紧时机,钓到梁文虎这条大鱼。她的军帽中藏有袖珍照相机,只要梁文虎上钩,她就能逼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设计好的圈套。
她的心里又紧张又忐忑,说句实话,她确实对这个英俊的男人动过心,也几次下不去手陷害他,但一想到自己家人的生命安危都在“老板”手里攥着,而梁文虎又几次完全忽视她的□,也隐隐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就有一股狠劲儿支撑着她按“老板”的话去行动。
梁文虎抽得很凶,烟在迅速的缩短,他不耐烦的看了林红一眼,“你忙你的去吧!”
林红赶紧掩饰了情绪道,“我先帮您收拾收拾这堆文件……看这桌子乱的!”
梁文虎没理会她,顾自看文件。林红听着挂钟滴答滴答的走,数着自己的心跳,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期待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文虎突然开口道,“怎么这么热呀!”又对林红说,“你帮我倒杯水来。”说着伸手解开了自己的风纪扣。
林红的心狂跳起来,身体发热正是药力发作的征兆。她抖着手去倒了一杯水,故意走到梁文虎身边才递过去,“司令,喝水!”
梁文虎去接杯子,林红手一翻,一整杯水全撒在了文虎的军装上。
“对不起,司令!我帮您擦!我帮您擦!”林红手忙脚乱的弯下腰,用手绢擦拭着文虎的胸膛,见水已经渗进军装去,赶紧帮他解开上衣的扣子,“快把军装脱了吧,都湿了!”猛得一抬头,正对上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她看见那双眸子里,有隐忍的火光闪动。
她心里一动,计划得逞了!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公分,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气息。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能触摸到里面那颗强劲的心脏正在有力的跳动。她的喘息渐渐加重,那张诱人的脸近在咫尺,愈加的摄人心魄。她觉得身体里一股潮水劈头盖脸涌了过来,她照着那两片倔强的嘴唇就狠狠的吻了下去。
他似乎是在经历着挣扎,但理智究竟挣扎不过情 欲。在她湿热的吻蔓延到他的脖颈的时候,他终于一个挺身把她压在了办公桌上。
林红简直要晕厥了,她甚至记不起来这只是一个任务。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疯狂的爱着这个男人,她只想让他完全的拥有自己!
“你是谁?”他已经陷入梦呓般的耳语,“这样,你喜欢吗?”
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我想听你说,你喜欢我,你要我!”
“我喜欢你……”文虎慢慢的解开她的扣子,嘴唇在她的发际游走,“我要去找他,把你要过来……我要你永远做我的人……”
“我永远是你的人!”林红紧紧的抱住文虎,“我去和温院长说……”
文虎的身体猛然一僵,像弹簧一样从林红身上弹了起来,那双眼睛里瞬间褪去了诱惑人的旖旎,立刻恢复了往常的冷峻。他边扣着扣子边重复道,“温院长……”
林红脑子里嗡的一声,神智立刻从高高的云端坠落,她意识到,一切都砸了!她几乎要哭出来的盯着文虎,“你……你没抽那烟!”
文虎打开抽屉,拿出一包一模一样的烟扔到她面前,“这个!还给你!”
林红的眼睛里渐渐布满泪水,“这都是你设计好的?”
文虎冷冷一笑,“拜你们所赐,鄙人学会了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红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反正都是假的!我还留恋什么……你杀了我吧!不过我最后有句真话,你要听吗?”
文虎冷漠的看着她,“你还有真话么!”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说给你听……”林红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的光,“我是真的……喜欢你!”
文虎沉默片刻道,“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这么说吗?”
林红叹了口气,眼睛木然的盯着文虎,“我会证明给你看,马上我就可以证明给你看……”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文虎正要去接,林红突然一个打挺冲过来,把文虎撞出六七米远,她全身扑在电话上,一手拿起了听筒。
一声微型炸弹的爆炸声,电话机的碎片飞迸,林红的身体像一截空蛇皮,软绵绵的歪倒在办公桌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毅卿同学就要出场了
顺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戏中有戏(1)
毅卿刚把做好的摘抄誊录在笔记本上,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揉捏着发酸的肩膀和后颈。面前有两个厚厚的本子,一本是他新近完成的《欧洲油画史》。他自小喜欢绘画,从军前还曾经痴心妄想的要当一个画家,这本书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好了雏形,却一直戎马倥偬无暇动笔,谁料这个愿望竟在落魄异国他乡的时候实现了,实在是“因祸得闲”呀!而另一本……他的目光投向更厚的那个本子,这是他来欧洲后所有心血的结晶,甚至可以说,是他三十多年戎马生涯的结晶。他希望有朝一日委员长招他回国的时候,可以亲手把这个本子交到委座手里。
来欧洲也有不短的日子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在国内是千人指万人骂,但他这个中国的海陆空军副总司令还是受到了所到之处元首的欢迎和接见。在英国的时候,他曾随国防部的马丁内斯上将一同去参观英军的演习和装备,当他看到那些崭新的坦克和飞机,看到士兵们一身质料上乘的呢制军装,轻巧的步兵装备和有酒有肉有香烟的单兵干粮时,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中国士兵手里那老掉牙的汉阳造,脚上那破旧的草鞋,一个营只有一挺机关枪的窘迫和那白花花的菜汤,黑乎乎的窝头……
他的眼底有点发酸,打仗拼的是钢铁,拼的是力量,那是一场经济的较量,国力的较量!中国和西方国家的差距太大了,简直是天壤之别,而这巨大的差距,每一尺每一寸都要用中国人的血肉去填呀!
这就是命,中国人的命,中国的命!唯一能与命运抗衡的,就是人的意志!能立千秋而不倒,遇绝境而逢生的,正是中国人代代相传的坚韧意志!他下意识的摸摸面前的本子,他正是要用这个小本子,去支撑委员长的意志,或者说,是激起委员长的意志。
“illiam!”
正想着,一个活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抬头一看,马尔登太太正站在几步外的沙发旁边,用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看着他。
他嘴上笑了笑,心里却烦躁得很。这个马尔登太太是法国国防部长马尔登将军的夫人,三十出头,仗着有几分姿色,从第一次社交酒会上认识以后,便借口切磋油画技巧,有事没事都往他的工作室跑,见面拥抱不说,还要左脸右脸的贴个没完。毅卿自诩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过对这个热情奔放的法国大妞儿还是有些犯怵。
“illiam!听‘卡松’说,你要回中国?”马尔登太太走了过来,话音未落,一双手已经搂上毅卿的脖子,“卡松”是马尔登太太给丈夫起的绰号,马尔登将军又白又胖,大肚蓬松,像极了法国的卡松面包。马尔登太太人前人后随口乱叫,马尔登将军竟从来也不恼,真是令毅卿觉得不可思议。
马尔登太太的脸已经贴了上来,但她的话却叫毅卿暂时无暇顾及她过分亲热的举动,“马尔登太太,您说什么?我要回中国了?”
“是啊,你们那个可恶的江总统要招你回去了!”马尔登太太依依不舍的看着毅卿,用手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我真想抛弃卡松,和你私奔去中国!”
毅卿知道她说话一向没正经,便扒下她的手道,“没人告诉我这个消息,到底怎么回事?”
马尔登太太睁大了碧蓝色的眼睛,“他们没有把电报给你吗?你们使馆的办事效率可真慢!”
“哦,也许他们不想打扰我工作。”毅卿轻松的笑笑,心里却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那份电报,虽然离开中国还不到一年,但他却觉得隔了一个世纪般久远。
“illiam,我不想让你走。”马尔登太太见毅卿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脸上开始显露出惆怅来,“你不能留下来吗?这里多好,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乱糟糟的一切,你可以在瑰丽的卢浮宫里,追求你的艺术理想。”
毅卿淡淡笑着摇头,“马尔登太太,您太浪漫了。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最大的理想是生存,而不是艺术。”
“普通的中国人不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不可以?”马尔登太太耸耸肩,一脸的不理解,“如果在欧洲,你应该是个公爵,不!应该是个亲王!你有高贵的身份,尊贵的地位,你和那些贫穷的中国人不一样!”
毅卿收拾书本的手略微僵了一下,他暗了脸色道,“马尔登太太,我既不高贵也不尊贵,我只是千千万万贫穷的中国人养育的一个儿子。”
马尔登太太看着他的眼睛,见那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微微颤动,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下那线条流畅的脸颊,毅卿下意识的一躲,马尔登太太有点伤感的说,“你很爱你的国家,可是你的国家爱你吗?”
毅卿严肃的看着她,“那片土地养育了我们所有人,养育了所有人的祖祖辈辈,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恩情更重?我不知道你们法兰西人,懂不懂子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的道理,可是我是个中国人,我懂!”
飞机在南京军用机场降落的时候,毅卿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交织着酸楚的甜蜜。特别是起落架落在跑道上的那一刻,他那颗悬浮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咕咚一声落了底。望望机舱外,是如此温暖而塌实的景象,那绵延向地平线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中国的土地呀!
远远的,他看见了江季正领着沈美绮和侍从室的黄子英正在停机坪上等候。灰蒙蒙的天幕下,三个人的身影显得渺小而模糊。
飞机终于停稳了,一下舷梯,江季正就迎了上来。
“委员长!”毅卿正要敬礼,却被江季正一把拉过紧紧的拥抱,“毅卿呀,终于回来了!”
沈美绮今天特别穿了一件银丝绣的旗袍,配着白狐皮的外套,显得气质愈加出众。她在江季正身后笑着说,“毅卿,我们都很想你。”
江季正拍了拍毅卿的背,两人分了开来,他让到一边对沈美绮道,“夫人,你也很久没见到毅卿了!”
毅卿摘了手套伸出手去,却不料沈美绮上前一步,虚抱了他的肩膀,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右脸,含在嗓子里道一句,“你受委屈了!”不过一瞬间的温暖,很快她便退开了几步远,欣慰的看着他道,“毅卿瘦是瘦点,气色倒是不错。”
江季正似乎被她提醒了,很快皱了眉,“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毅卿这才发现委员长他们都是一副冬装打扮,而自己刚从机舱里出来,还只穿着单薄的西装。便笑了解释道,“衣服都在箱子里呢,停机坪上这几步路,冻不着我!”
“那怎么行!忽暖忽冷的最容易伤风!”江季正说着竟把自己的黑貂皮大麾解了下来,不由分说的披在毅卿身上,边亲手给他系着带子边说,“披上这个,还能挡挡风。”
黑貂皮大麾,这是委员长专享的物件,做工精细,不仅保暖,还能防弹,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件。
“委员长,这不妥吧……”毅卿刚想推辞,却被江季正一把按住了手,“你忘了你我是连襟了?再推辞,就是寒我的心了!”
沈美绮也笑道,“你就披着吧!你大哥打小军营里操练过来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子骨比你强!”
毅卿看了眼美绮,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欢喜的是如今他们对彼此终于和其他人一样了,而惆怅的却是,他们之间,明明曾经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只可惜,他们都是太容易退缩的人,你后退一步,我也后退一步,距离便越拉越远,远到再回头去看曾经的抗争和誓言,都是那么讽刺。
“那就听夫人的吧!”他放下了正在解带子的手。
江季正呵呵一笑,手点着妻子道,“还是爱妻的面子大呀!”说着便护了毅卿往停车的地方走,俨然一派兄长的架势。
毅卿不大习惯,便退了半步在后道,“还是请委员长先行!”
江季正的脚步停了下来,侧头端详着他,“如果述卿同你说,请常司令先行。你是欣慰他的知礼,还是伤感他的无情?”
毅卿有点意外,他看着江季正难以捉摸的眼神,重又上前一步道,“委员长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毅卿心中有愧。”
江季正这才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还是一口一个委员长,让你叫我一声兄长就那么难么?罢了罢了,我也不勉强你,早晚有一天,你会由衷的叫我一声大哥,我等着!”
毅卿还没答话,江季正便拉着他往前走,“我在官邸为你设宴洗尘,逝者如斯夫,来者犹可追嘛!党国还等着你,再立新功哪!”
作者有话要说:前段时间抽风写出的存稿终于贴完了,接下来可能又要慢一些了……见谅!
续上
千盼万盼,终于盼到丈夫回国。可是,家,却是丈夫今天的最后一站。他把无限的风光留在了外头,注定只剩一身疲惫回到最亲的人身边。
张淑云守了一盏孤灯静静的等着毅卿,刚得知消息时,她的心跳的简直要蹦出嗓子眼儿去。可是越到临近的时候,她反而平静下来,似乎是已等待了太久,不在乎再等这么一会儿。
倒是一旁的仪君,紧张的面色泛红,两只手来回不断的交握着,每隔两三秒,就侧过头去张望门口的动静。
“淑云姐……”仪君可怜巴巴的看着张淑云,口气里透着心虚,“要不……我还是回去吧!我怕毅卿哥回来不高兴……”
“你多想了,他哪次见你不是乐呵呵的?”张淑云抓过她的手安慰道,“你的事,过了那么久,他也该考虑清楚了。你当真舍得,不见他一面就走?”
仪君心事重重的一笑,“我是想见他……可是……他会不会恼我?”
这时管家常三急匆匆的推开虚掩的门,“少奶奶!车到门口了!”
毅卿之前特意挂过电话,意思是时间太晚,不用张罗全家人迎接他。因此淑云便打发弟妹们各自睡去了,只留了南迁后一直住在常家公馆的仪君,一同守侯着丈夫的归来。
张淑云蓦得站了起来,心口终于无可抑制的狂跳起来,她对仪君道了句,“我去迎他!”就起身急急的往门外跑。
才出门口,就见一身西装的毅卿正好从回廊拐过来,两人隔着六七米的距离,看见对方都停住了脚步。淑云的心里已经无法平静,鼻子酸酸的直想哭。
毅卿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展开胳膊做出拥抱的姿势,脸上温暖从容的一笑,“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最寻常的一句话。由他嘴里说出,却瞬间将思念的苦楚化为了柔情的呵哄。淑云含着眼泪扑进了丈夫怀里,之前她曾经告诫自己,见到毅卿的时候千万不能哭,可此刻,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好了,不哭。”毅卿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这一大家子人,迁到南京……你受累了!”
“不!我是恨自己,这一年没能陪在你身边……”淑云眼泪汪汪的搂紧了丈夫的肩膀,“瞧你……都瘦了!”
丈夫没有答话,只用手轻抚着她的背,突然,那手停了下来。她回头一看,原来仪君耐不住性子跑了出来,正尴尬而局促的站在门口。
“仪君?你怎么在这里?”毅卿问道。
仪君求救似的看向张淑云,“是淑云姐安排我住在这里的……”
张淑云擦了眼泪,赶紧帮着解释,“她一个人在北平无亲无故的,我看局势不大好,就带了她一起来南京住。况且你们……”
还没等她说完,毅卿已经迈步往房间走去,“走,回房再说!”
进了房间,毅卿径直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仪君紧张的满脸通红,而张淑云却很快抓了她的手轻拍着。
他果断的开口,“她不能留在这儿。”
仪君满含委屈的看着他,脸色渐渐变白。张淑云见状,赶紧推仪君回去,“你先去睡吧,我和他再说说。”
“站住!”毅卿制止道,“有什么话,都在这里说。说完了,明天我找人送你去香港。”
仪君瘪着嘴快要哭出来,张淑云边搂了她安慰着边劝道,“毅卿,你这是干什么?看把她吓得……她天天盼着你回来,哭都哭过好几回了!”
毅卿的口气软了点,说话还是一点不放松,“淑云,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才多大,还是一副孩子心性,谈什么婚嫁?她现在的任务,就是转学到香港去,继续她的学业!”
仪君带着哭腔反驳,“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嘛!扯什么不相干的学业!虚伪!”说完哼一声一扭脖子,不去看毅卿。
毅卿的面色倒缓和下来,像是紧绷的表情下正孕育着笑容,“学业怎么不相干?学业最是要紧的!林家是世代书香,你姐姐是美国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你就愿意到了你这儿,成了个大学肄业?”
“这个不用你操心!” 仪君赌着气,整个人气得鼓鼓的。
“你还小,要走的路还很长。等你长大了,我就老了!” 想是被仪君的小模样给逗乐了,毅卿也开始恢复哄逗的语气,“你看我现在都有白头发了,你就忍心这么折腾我?”
淑云似是经过了一番思虑,才婉转的开口道,“其实,仪君也不算小了,她今年虚岁十九,要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去念书,也许都当妈了。”
毅卿恍然片刻,叹气道,“时间过的真快,仪君都十九了……倒是可以留意着年龄相仿的。”
“你又想把我许给谁?” 仪君抢白道,“上回是述卿哥,这回又是谁?”
毅卿笑着摇头,“反正啊……不是我!”
仪君也倔着脖子回道,“那反正……我也不嫁,大不了等你死了,我也埋到你身边去!”
淑云轻打了下她的手,嗔怪道,“瞎说什么呀!”
毅卿却并不在意,只无奈的看她一眼,“你这个年纪,正是变的时候!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今天说的全是胡话!”
“那你当初和委员长夫人说的,也是胡话吗?” 仪君理直气壮的反驳,“你们当年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淑云一惊,担心的看向丈夫。果然,毅卿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小孩子家家,你知道多少当初!又说胡话!”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知道!” 仪君接着辩解,“我知道为什么你一来,姐姐就要把我赶回屋去。我知道,你们关着门说话是因为怕别人听见。我也知道,吃饭的时候,你给美琦姐夹菜和给我夹菜是不一样的!你们总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可我们懂的远比你们想象的多!云雁说当年你骗她有人追杀粱司令,其实她当时就知道你在哄她,她哭的凶是因为她心疼粱司令的伤,从那以后,她就再也忘不了梁司令,她对梁司令,和我对你是一样的!”
“云雁和文虎,怎么回事?” 毅卿疑惑的看着淑云。
淑云只好如实回答,“云雁跟我闹着要回北平,我问她原因,她就告诉我说,她喜欢梁文虎司令……离不开北平。”
毅卿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原来如此,她那是在北平疯野惯了,不想有人管着她!这个丫头,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你要真信了她,就被她骗过去了!”
“我看她说的,倒不像假的……” 淑云犹豫道。
毅卿笑着摇头,“在北平的时候,她在文虎面前演戏要以死明志,结果缠的人家帮她安排进了陆总。她没事儿人似的,倒把文虎吓得不轻,拍越洋电报来跟我赔罪。我想想就知道,那丫头枪里肯定是没子弹的!她那点儿手段,我最清楚。”
仪君赶紧辩白,“我不学她……我是真心的!”
“这么快就把小姐妹给卖了?” 毅卿打趣道,又不容置疑的坚持,“真心不真心,你都得回香港去!回去好好上学,别胡思乱想!”
仪君两汪盈盈的泪眼愤怒而伤心的盯着他看,毅卿平静的几乎有些草率的态度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几乎是赌气的说出,“你为什么喜欢她,就因为她能做委员长夫人?是不是有一天我嫁了美国总统,你就喜欢我了?”
“你这丫头,说话没个轻重!”毅卿皱眉斥道,又想唤管家进来,“常三!”
“不许你喊人!”仪君气的大喊,“你若真烦我,我走就是了!我也是有脾气的,别以为离了你我就活不了!”说完拿起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把壶底往桌上狠狠一顿,转身就往门外跑。
“仪君!”淑云急得大喊,人也马上要追出去。却被毅卿一把拽了回来,他的手紧抓着她的胳膊,自己却向门外大喊两声,“常三!常三!”
老管家常三连跑带颠的赶过来,满脸喜气的问道,“三少爷有什么吩咐?”这声“三少爷”他叫了几十年,几乎叫出感情来了,这次三少爷回国,他心里自然也是欢喜的紧。
“你务必把林小姐找回来,安顿好了,别让她乱跑!”毅卿却是一脸严肃,吩咐完了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常三纳闷这三少爷刚回来怎么就和林姑娘闹别扭,脚下却不敢耽误,急忙点了几个家丁往前面截人去。
张淑云还是不放心的往窗外瞧,毅卿啪的一声关了窗,挡在张淑云身前道,“你放心,常三他们,跑的比你快。”
淑云点点头,犹疑的问丈夫,“你真要送她去香港?”
“未出阁的姑娘,当然要和母亲在一起。” 毅卿说的顺理成章。
“那你……就不再考虑考虑?” 淑云还是征询,“可怜她一片痴心……”
“天下有多少痴心人?我既娶了一个,就不能辜负。” 毅卿眼神融融的笑着,似有潋滟的春阳从眼底走过,“你呀,也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
张淑云正要说话,却见丈夫两三步逼了近来,大手从她腰后一捞,自己的身体就贴在了他的身体上。这坚实的,温暖的身体,这暖暖的,带着小胡碴子的下巴,这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特有的熟悉气息,叫她的呼吸一时滞重起来,不过她还是强撑着想把话说完,“你刚才……不该那样……”
“你才不该那样!”毅卿似乎是严厉的在数落她,暖融融的鼻息却温柔的缠绕在她耳边,“这么久没见,你就不惦记我?竟连做妻子的本分都要推给别人……”
张淑云有点羞愧的低了头,胸口却愈加起伏的剧烈。她有些颤抖的伸出手,摸上丈夫西装上的纽扣,“那我……帮你宽衣……”
毅卿一把按住她的手,侧了脸直吻了过来,张淑云的眼前顿时迷茫一片,一浪浪的涟漪连环袭来,把她一圈圈的推向了清醒的尽头。她像一株藤萝挂在丈夫胸前,身体里是澎湃的潮汐,身子却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丈夫的吻急切而连绵,暴风雨一样席卷了她的神志,她抵着他火烫的身体,竟发出了几声令自己觉得无比羞耻的呻吟声,她脸红的闭上了眼睛。而丈夫的吻却愈加粗重起来,他猛得横抱起她,大步走向早已收拾好的温香暖玉的大床……
红绡帐暖,一枕鸳梦。
香炉发出会意的笑声,檀香的氤氲香气弥漫了房间。只有孤灯守在一旁冷眼相看,慢慢慢慢的融化在了天明炽热的光亮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最珍贵的爱情,是细水常流。
难的不是金风玉露的相逢,而是一辈子执手风雨。
像一坛好酒,需要时间去成就。
续上
南京金陵俱乐部。
从上海百乐门来的红歌星白霜正在台上卖力的扭唱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一抹水蛇腰扭得颇有几分浪荡的风情。
韩澜生看得直摇头,“原来那唱弹词的哪去了?竟换了这么个□的。”
段天佑坏笑道,“我就喜欢这样的,要是听弹词我就不来了!”
毅卿举起红酒喝了一口,“看看倒无妨,自己别往歪里想就是了。”酒杯放下,沾了酒浆的嘴唇在暖色的灯光下愈加红润鲜软。
段天佑看得连连叹气,“我说老天可真不公平,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怎么到你这里就不灵了呢?倒显得几根白头发碍眼的很。”
毅卿无奈道,“你这说话,十几年都没变过,总想博人一笑。”
“瞧你这意思,你兄弟我是个卖笑的?”天佑没正经的一乐,“那可说好了,给个花魁才干,不给免谈!”
澜生忍无可忍的瞪他一眼,“段大主任,你好歹是个军人,就算是逗毅卿一笑,也不用如此轻贱自己呀!”
“你看他沉着脸半天了,我这心里堵的慌。”天佑苦着脸去瞄毅卿的表情,“我都被人说不要脸了,你好歹乐一个呀!难道真要我把城墙头上的烽火台全点了不成?”
毅卿总算笑了笑,天佑借的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他轻松了脸色笑道,“你把我,比成祸国殃民的褒姒了。”
天佑赶紧辩白,“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歌星白霜用甜腻的上海话对着话筒发嗲道,“哪位先生上来和我合唱一首《夜来香》,我就送他香吻。”
“《夜来香》?我拿手呀!” 天佑满面红光的跃跃欲试,一看身边两位正人君子坐的端正,又缩回沙发里,“算了算了,免得你们数落我。”
毅卿推了他一把,“你要胡来谁拦的住?快上去吧,别让美人儿久等了!”
澜生也含着笑道,“去吧,我们才懒得数落你!”
天佑喜滋滋的上台去。越过前面宾客的脑袋和金红碧丽的纱缦灯光,只见他挽了白霜的水蛇腰,两人腰臀相贴的跳起伦巴来。舞步合着《夜来香》慵懒的前奏,显得娴熟而暧昧。
毅卿和澜生关注了一会儿老朋友的表现,不约而同的收回了目光。
毅卿问澜生,“你什么时候去的陆大,也不告诉我一声。”
澜生微微一笑,“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怎好去烦你。”
毅卿笑叹道,“和我讲什么客套话。人生本无大事,兄弟手足,便是大事。”
“你去欧洲一趟,倒看开不少。” 澜生欣慰的看着毅卿,“那时一听说你在写欧洲油画史,我就放心了。”
两人举杯轻碰,毅卿的心也随着酒浆轻轻一漾。如果说和文虎的友情浓的像酒,和天佑的交情甜的似蜜,那他和澜生的感情就好比一地月色,一壶清茶。其实他和澜生相交最久,二十年前,就是澜生和他一起登上了去往日本的轮船。而那个时候,天佑远在德国,文虎尚在潼关,都经历着各自青涩而惆怅的小小人生。
也许正是相识太久的缘故,他和澜生之间总是淡淡的。就好比这次他回国,第一次见面,澜生啥也没说,只拍了他的肩膀道,“我那有两坛上好的关东烧,喝一杯去?”仿佛是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又相约着出来似的,不浓不淡,透着人世的清明与隽永。
毅卿笑着回道,“可是听说你进了陆大,我怎么有点不放心啊?”
毅卿被迫出国以后,韩澜生将山东军的精锐整了一个师,编入于辞修麾下。自己也和委员长告假,去了陆军大学高级将官班进修,军政事务都暂由其二叔韩继中代理。高级将官班的诸位学员皆是中将军衔,进修是为了在肩章上再添一颗星。而韩澜生已居上将之位,却依然来凑这个热闹,颇让其他学员摸不着头脑。只有韩澜生自己知道,他上这个看似没有必要的将官班,其实是想换换自己的牌子:把“杂牌”两个字换成“中央军”,把“军阀”两个字换成“嫡系”。陆大的校长是委员长,以后他便可以和于辞修、钟子麟一样,对委员长以“校长”相称了。当然,这块牌子更是他谋取“国防部副部长”一职的进身之阶。
国防部副部长,比省主席只能算是平级。甚至由于屈居副手,说起来似乎还要矮省主席半头。韩澜生对这个职位青眼有加,一是由于之前那次逼宫的黯然失败,让他对委员长如今的实力有了清醒的认识:以秦凤成、温为良、刘子昂资历之深,势力之广,粤桂联军之兵强马壮,逼江下野后依然稳不住局面。这充分表明委员长这些年以“举国之力”来发展壮大中央军收到了显著的效果,他的身边,已经建立起了以黄莆系军官为核心的强大军事力量。而各路军阀的联合,由于利益的冲突,是很难达到中央军的团结程度的。二是毅卿的遭遇让他痛心之余颇生唇亡齿寒之意。在外敌日渐猖獗的今日,如果不能取得中央的信任,也许就会沦为争斗的炮灰。委员长命文虎守平津,调东北军和西北军留守部队驻扎西北剿匪,都有一石二鸟之意。他的山东军实力平平,装备平平,唯有改弦更张才能力求自保。
为此,他没再和林仪华闹离婚。还专程去了趟宁溪看望江季正的母亲江老夫人。林仪华是江老夫人的义女,老太太没有女儿,对林仪华的印象很好。因此,对他这个义女婿,也是夸赞有加。
毅卿听说了他这一连串的举动,心中生疑。按韩澜生的性子,不该是争权夺势阿谀奉承的人,更不会因为攀附权贵而与林仪华和解。毅卿知道他做事经常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往往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明朗他的意图。毅卿担心他又整出什么大动静来,便想借这个机会敲打敲打他。
澜生摇头道,“我不过是求自保而已,一文钱憋死好汉呀!”
“这可不像你。”毅卿看着老朋友,“小时候韩大帅说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都忘了?”
澜生却一直淡淡的笑着,“以前常大帅鞭子都抽不服的老三,不是也在接风宴上和曾经对你落井下石的温为良他们推杯换盏么?人,都是会变的。”
毅卿哑然,心里头丝丝缕缕的爬上来几许怅然。
澜生看了眼台上又道,“别看天佑插科打诨的,他也知道我们有些话,当着他不好说。所以早早躲去了台上。”
毅卿勉强一笑,“是,我也变了。我答应了委员长去西北剿匪,若在以前,我是死也不肯的。”
澜生好奇道,“委员长许了你什么?让你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毅卿矜持的一笑,“我在欧洲一年,也非游手好闲之人,自然是有收获。”
澜生愈加好奇,“你人在万里之外,于国内局势能有什么收获?”
毅卿把身子往澜生这边靠了靠,放轻了声音道,“我在欧洲不仅研究了油画,还总结了与日作战之必要准则,断断续续写了十几万字。我和你说几个要点,你便明白。”澜生的眼睛已然亮起期盼的光,身体也凑了过来。
“与日作战,不能怕输。委员长的症结就在这里,他并非不想打,而是怕打输了亡国。他曾经和我说,以当前中国之国力,与日开战,三月必亡。但我认为他的想法是错误的。对于日本,我们在必要准备之后,应该主动求战,而不是消极待战。首战宜开上海,水路交错,河网众多,后退有大纵深。我们可以借助地理优势减弱日军攻势,阻日军到第二战线,即湖南一带形成长期战场。与日作战不可求胜心切,要如同僵死之蚕,一寸寸让其作茧自缚。委员长说三月必亡,我说十个月,三十个月都不会亡!中国是农业国家,工业尚在起步。工业国的核心是城市,如纽约是半个美国,大阪是半个日本。而中国是农业国,甚至连农业的耕种都是松散的,自成体系,并无要害可抓。因此,日军妄想攻占几座城池就灭亡中国的叫嚣只能是空想,他们必定输在时间上!”
澜生听得频频点头,“好想法!上海战局一开,关东军南下,东北也有望了!”
“又被你说中了!”毅卿笑道,“关于具体部署实施之步骤,太过冗长,一时难以说清。全本都在委员长那里,等他阅完,可以借你一读。”
“委员长同意你的主张?”澜生又问。
“他认为有理,也同意在上海开战。但是空军和海上的力量,需一些时间准备,另外……”毅卿的情绪有些收敛,“另外他也提出,不剿灭赤匪,有碍抗日大计。”
澜生想了想,抛出一个敏感问题,“你对赤匪怎么看?”
毅卿笑着摇头,“你这个问题,真是不好回答。我只能说,国中之国和独立武装是古今中外概不能容忍的,他们的所谓红区和红军,自然不合法。另外,比起老毛子的所谓洋主义,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孙总理的三民主义。”
“那你就心甘情愿替他到山沟里剿匪去?”
“三晋大地物丰人旺,我们东北军二十万人,总要找个地方落脚。”毅卿意味深长的一笑,“那里能养肥险些灭顶的红军残部,自然也是我东北军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养好了部队,才好上战场呀!”
澜生也抿着笑点头,“有理有理,只是不知,上的是哪个战场啊?”
两人互相捶肩一笑,心有灵犀的止住了话题。
段天佑微汗涔涔的走回座位,见两人笑的开心忍不住问,“说什么有趣的事,我也听听?”
澜生开玩笑道,“毅卿说你就像巴黎租衣店里的裘皮大衣。”
段天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说?”
澜生看了他一眼才道,“还不明白?每天晚上,都要租给不同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论持久战的战略自然不是汉卿提出的,但我亦说过,毅卿并不尽同于汉卿,他是我心目中完美的一个中国男儿形象,也许,会融合很多我敬佩的英雄。
也许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最为有名,但这不是他首创的。早在抗战开始之前的1935年,蒋百里先生就在游历欧洲后首次提出了“抗日持久战”的策略,并写了著名的《国防论》进行论证。可惜由于意识形态问题,这位抗战的总设计师,伟大的军事理论家至今不为国人所熟知。
拨开历史的烟云,总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们去追寻。于是我写下这段话,是为说明。
戏中有戏(2)
晋西北的山,还是那么的贫瘠和苍凉。汽车掠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子,卷起漫天带霜的黄叶。副驾驶座上的述卿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巴巴儿的盯着哥哥看,脸上一副不知所以的傻笑。
“干什么?”毅卿见弟弟探过头,笑着问道。
述卿摇摇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停在哥哥脸上,“哥,你一回来,我觉得这乱飞的黄叶都特别有诗意!”
正在开车的秦大成噗的笑出声来,边从后视镜里看毅卿边道,“司令,你不知道。五少爷这一年在潼关,长官派头威风八面的。有时候,连我见了他也要犯怵。不过一到你面前,又打回小孩子模样了,说话换了个人似的!”
“哦?怎么个威风八面法?”毅卿问道。
述卿笑道,“这有何难?要想服人,先端了威严的语气,要是说话不管用,再冷下脸来,再不管用,就拍桌子,要是拍桌子还不管用,就只好拿出法宝来!”说到这儿,还故意卖关子的眨眨眼。
“什么法宝?”毅卿用指节敲下弟弟的脑壳,命令道,“快说!”
述卿揉着头,赶紧老实交代,“我的法宝就是,搬出哥这尊大佛来压他们,我说常副总司令有命,谁要是不听本少爷调遣,就把他裁去地方保安团,这辈子别想跟我们去收复东北!”
“敢情你这法宝,就是让我做坏人啊!”毅卿笑骂道,“你自己若撑的起来,就无需提我的名字。”
开着车的秦大成突然开口,“司令,其实五少爷也不全是拿你来吓唬人。大伙儿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说着说着就绕到你身上去了。吃饭吃到一道水蒸蛋,大伙儿就会念起这是司令爱吃的。练兵的时候挖战壕,大伙又会唠起当年在关外,司令总是挨个儿和挖沟的士兵握手,经常弄的满脸是泥都没发觉……按说这都是逗笑的事情,可说着说着,心里就难过了。大伙儿是真想你呀!那些老兵,七尺的汉子,喝多了说起你来,哭的和小媳妇似的,那真叫痛哭,眼泪都是热的!”
述卿听着已经红了眼,“哥,大伙儿都盼着你,带咱东北军打回关外去呢!”
毅卿看着窗外,窗外漫卷的黄叶遮蔽了半尺枯山,看不清山隘有多高,黄叶缭乱了眼前的视线,更不知那前路有多长。可是车依旧稳稳行着,看的清看不清的路程都被抛在了身后。他像是给自己鼓劲般沉声道,“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梁文虎没有料到毅卿到潼关履职的第二天,就赶来北平警备司令部拜访。
“你来也不提前挂个电话,瞧我这乱的……” 文虎从小山一样的文件堆后站起身来,胡乱拢了拢满桌的稿纸。又急忙去一旁沏茶,打开茶叶罐才发现,早已见了底。
毅卿看着文虎忙忙碌碌的,虽然一身军装还是那么挺拔,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和一年前大不相同。瘦了,黑了,也憔悴了,眼睛里像是多了点什么,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见他翻箱倒柜的找茶叶,毅卿走过去伸手拦了道,“虎子,别忙了。”
文虎直起身来,笑容也掩不住脸上的疲倦,“不知道你来,只好慢待老朋友喝白开水了。”沉静的眼睛看着毅卿,眼角细细的血丝却显得这份沉静仿佛饱含着疼痛,他自嘲的笑道,“你瘦了,倒是没见老,比我强多了。”
毅卿看着好兄弟,一股热潮从心底里涌出,他伸开双臂重重的拥抱了文虎,好象不如此,便无从释放浓烈的情感。这是十几年积累的手足情义,也是同在风雨飘摇中,相知相惜,感同身受的情感。
文虎在毅卿耳边吐出一声叹息,很快抽身出来,按着毅卿的肩膀道,“你要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吧。心意我领了,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怎么,要赶我走?” 毅卿笑道,“反正咱们的名声都不好听,一丘之貉嘛,我不怕!”
“你别没心没肺的。” 文虎没有笑,好象提不起精神似的满脸落寞,“现在但凡有点头脸的,都惟恐避我不及。实话告诉你吧,我这里已经好久没人来了,待客的茶都许久不沏了。”
“就因为那个小女孩的事?不是查明了纯属诬陷么?” 毅卿有点纳闷,又怕自己刚回国不了解情况,便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把来龙去脉讲来我听。”
文虎摇头道,“几句话说不清楚,你别管了!”
“你是怎么了?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毅卿愈发不解,“咱们多少年的朋友,前几天我和天佑他们……”
“别和我提段天佑这个人!” 文虎一拍桌子,唬得毅卿一愣。文虎看了毅卿一眼,垂下头按着太阳穴道,“你什么都别问,从今以后,我不认识段天佑这个人!”
毅卿觉得脑子里糨糊一片,没有丝毫头绪。他只不过出国一年,这些老朋友们都是怎么了?从来不搞关系的澜生削尖了脑袋往中央军里钻,而从来宽厚待人的文虎居然和天佑闹僵到这种地步!
他没来的及问,一个女机要员身姿笔挺的走了进来,啪的敬了礼道,“司令!松井先生的车已在下面等候,请您过府一叙。”
文虎腾的站起身来,却是冷冷的语气对毅卿道,“常司令请回吧,我有要务在身,恕不相送。”
“松井先生?哪个松井先生?” 毅卿一把拉住了文虎,“是松井正雄?”
文虎一寸一寸的撸开了毅卿的手,“我北平警备区的事,不劳你常副总司令操心。你还是多想想剿匪的事吧!”
毅卿不可思议的看着文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却挂着陌生的冰霜。他强压了情绪问道,“我高高兴兴来看你,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吗?你连我也信不过了?”
文虎冷笑一声,“现在外面人人骂我是汉奸,也不多你一个。你快走吧,别让我这汉奸府上的土,脏了你常副司令的鞋!”
“谁说你是汉奸了?” 毅卿喝道,“你梁文虎,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人家嚼舌头?”
文虎的嘴角微微抽动,他似乎对毅卿的话很不耐烦,抄起军帽就往外走。
“虎子!”毅卿大喝一声,文虎的后背一震,在门边停下了脚步。毅卿说话间只觉一股闷气直冲上来,他的嗓子沙哑了,“告诉我为什么?这都是怎么了!”
文虎背对着他,静立着半晌无言,末了只道一句,“没有为什么,常司令请回吧!”声音哽在喉咙里,于尾音处漫开几丝干涩。
没等毅卿说话,军绿色的影子一晃,文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木板楼梯一阵吱呀乱响,沉重的皮靴声渐渐远去。
毅卿怔怔的立在原地,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荒谬的残梦么?
续上
毅卿在文虎的办公室里呆站了许久。
文虎……十几年来亲如手足的兄弟,第一次叫他看不清,想不透。他是带着久别重逢的莫大喜悦来到北平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迎接他的会是挂霜的冷脸和钻心的冷嘲热讽。文虎怎么了?天佑怎么了?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毅卿疲惫的走到沙发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根雪茄抽了起来。往事从记忆里的泡沫中不断翻滚出来,一会儿是天佑嬉皮笑脸的唤他“常大美人儿!”,一会儿是济南城外澜生那决了堤的委屈泪水,一会儿又是东北沦陷前夕,文虎坐在顺承王府的客厅里,笃定而坚决的对他说:“由他们说去,我只管帮你的忙就是!”一幕幕一场场热热闹闹,越发衬得眼前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安静的凄凉。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雪茄。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的走着,他静静的看着地上渐渐西斜的日影,干脆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起神来。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不管多久,他都要等文虎回来,亲口问个明白。
暮色好像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在静止的时候便渐渐沉淀下来。办公室里没有开灯,衰弱的暮霭已经对屋里的昏暗无能为力。毅卿沉浸在昏暗之中,并没有发觉傍晚的来临,只有指尖雪茄的一点红火在有气无力的一明一灭。
一个跳跃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很快便响起了又朗又脆的笑声,“一个人抽什么闷烟呀!连灯也不开!”随着啪一声清脆的开关响,眩目的光明瞬间笼罩了房间。
毅卿眯着眼睛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解着长长的围巾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那张圆润的脸上眉毛一皱,舌头一吐,人就想往门外缩。
“站住!给我回来!”毅卿喝住她,“你怎么跑出来的!”
常云雁一脸被识破的倒霉相,瑟瑟缩缩的回过身来,“三……三哥,我和嫂子请过假的,回医院收拾东西。”
“那你见我躲什么?”毅卿又问,见门口还放着个箱子,起了疑心,“收拾东西应该先去医院,你拎着箱子跑到这里做什么?”
“我……我先来看文虎哥啊!”云雁理直气壮的挺了挺身子,眼睛却不敢直视毅卿,“我都多大了你还管……没听说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么!”
“你在文虎面前,都是这么说话的?”毅卿皱了眉头,“满嘴油腔滑调,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你早点把我嫁出去,不就眼不见为净了嘛!”云雁偷瞄哥哥一眼,又开始绞手里的围巾,“人家文虎哥才不像你呢,他从来不摆教书先生面孔来训我,我要是不高兴了,他还会紧着哄我,我在他眼里,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多毛病!”
毅卿才训了一句,“只有亲哥哥才会去管教你……”突然想起张淑云和自己说过文虎和云雁的事,又看云雁的神色,心里开始隐隐浮出些不好的预感。
他定了心神试探道,“你对文虎,倒是比我还亲似的。”
云雁眼珠子一转,晃着身子走近几步,凑在毅卿身边扯扯他的袖子,“哥,你吃醋了?”
“我从不吃好朋友的醋,有文虎帮我管教你,我倒省心了。”毅卿拍拍云雁的手背,问道,“你觉得你文虎哥人怎么样?”
“他人当然好了,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就是话太少……”云雁很快又辩解道,“不过男人若是多嘴多舌,那才烦人呢!”
“那你的意思是,他不烦人?”毅卿随口问。
“当然不烦人了!”
“那你喜欢他么?”毅卿不动声色的一句话,云雁却变了脸色,低着头绞弄半天围巾才狠了心抬起头来,“三哥,咱们说好了,我告诉你实话,你不许和我急!”
不用听,毅卿已经从她的神色里知道了她的下文,不过他还是平静的点了点头,“你说,我不急。”
“我喜欢文虎哥……”云雁垂着眼睛,声音渐渐轻下去,使劲抿了抿嘴才说,“是……那种喜欢!”
毅卿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云雁终于亲口证实了他的预感。可是这块石头却砸的他心里生疼,他多希望这不过是九妹这个小鬼头说的又一个谎话呀!可是看着妹妹的神情,他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晚上就让人送你回南京!”毅卿压抑了情绪冷静的命令道,“马上走!一刻也不许耽搁!”
“为什么!”云雁大叫起来,“我又不是你的兵,你干吗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你还有脸说?”毅卿一把拧住妹妹的胳膊,云雁顿时苦着脸塌坐到沙发上,“你给我回南京,一步也不许出门,好好反省!”
“我有什么可反省的!”云雁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眼睛却还瞪着哥哥,“我不过是喜欢文虎哥,我想和他在一起,这就十恶不赦了吗!”
“不自重的东西!他家里有夫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算什么!”
“我给他做妾,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不在乎!”云雁涨着脸争辩道,“名分算什么,老封建!和感情比起来,名分根本一钱不值!”
毅卿一把推开妹妹,一字一顿的指着她道,“你给我听清楚,名分对你一钱不值,可是我的妹妹,不能去做人家的妾!”
“说的好啊!”门外飘进一声冷冷的笑。毅卿回头才发现,光顾着和云雁吵闹,竟没发觉,文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一幕。见毅卿和云雁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平静的走到一边,自己倒了杯水喝,眼睛看着云雁,话却是说给毅卿听的,“我现在是墙倒众人推,常副总司令是不会同意你往我这个火坑里跳的。”
云雁摇着头急切的辩白,“三哥他没权力干涉我的自由,你不用理会他!”
毅卿听了他的冷言冷语,心也凉了半截,他用手指指沙发,“虎子,你坐下来,我们先谈谈云雁的事,好吗?”
“你不是已经表态了吗?”文虎顾自喝水,没有要坐过来的意思,“还有什么可谈的。”
毅卿深吸了一口气,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文虎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仿佛多年的感情都只是一场笑话,“虎子,我只是说,云雁不能给别人做妾。这和你没有关系,我是她哥哥,我不允许她做任何一个男人的侍妾!请你,不要再说什么墙倒众人推的话,它会伤害我,伤害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
云雁凑上来想说话,毅卿瞪一眼她,“给我坐好了!不许多话!”吓的云雁一个踉跄又坐回沙发上。
“如果你真的喜欢云雁,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要和曾婉莹离婚,曾世全那里,我可以去说。只要你离了婚,我马上把云雁嫁给你,决不反悔。”毅卿耐着性子对文虎说,可是文虎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你喜欢云雁吗?”毅卿又问了一句。
文虎的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你想对我施‘美人计’?”
“你在说什么啊?”毅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难道不是吗?我们成了姻亲,你的二十万东北军赖在西北不走,就更顺理成章了吧!我西北军只剩个空架子,哪里挡得住你东北王的威风!”文虎扫了一眼毅卿,又转眼去看云雁,“只可惜,要论‘美人计’,你的妹妹还不够姿色!”
文虎的话像一根针,刺在毅卿心上。而一旁的云雁,脸早已一寸一寸的白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识时务了?”毅卿做梦一般的看着文虎,“是谁跟我说,清风小班那两句诗他会记一辈子,又是谁劝我,不要在乎外人说什么,一根筋的要帮我守东北。是我记错了,还是你都忘了?”
文虎手里的水杯在微微颤抖,几点清水溅到了军装的前襟上,他依然不看毅卿,旁若无人的缓缓说道,“我们认识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负过你。兵变的时候,你劝我以大局为重,我明知是一死也听了你的话。你要易帜,我替你守着华北,替你除掉郭庭宇。东北有难,我把重武器都留给了你……我自问十几年来,对你是仁至义尽了!可是你呢,留了平津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把我这辈子的名声都搭进去了!我大哥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可是他的弟弟却被人骂成汉奸!我认命,我不怪你,可是现在,你连我西北的那块家业都要抢!你东北军虎踞龙盘,还有我梁文虎的立锥之地吗!”
毅卿只觉凉意从后脚跟直爬上头顶,他深吸了口气才勉强说道,“你对我的一点一滴,我都记在心里。我一直没有刻意的道谢,是怕一个谢字生分了你我。你应该知道我的,就算是全天下都负了你,我定不会负你!”
文虎冷冷一笑,“这种肉麻的话,我没兴趣听!”
毅卿凝视着他,“那你就有兴趣听松井的话?”
文虎身体一抖,手臂猛得一挥,那只玻璃杯子瞬间在墙角开出一朵飞花碎玉的晶莹,水流进了沙发底下,血迹一样蜿蜒。他直盯着毅卿,长睫毛下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感情的光彩,“那你要我怎么办?中央不想打,我一个地方官能怎么办!当然,也许你希望我的几万西北军和日本人拼完了算!那正好给你让出了地盘!你是想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毅卿的心已经凉透了,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憋闷和绝望,甚至在委员长面前请战不成的时候,都没有这种另人窒息的感觉,他的胸口一阵阵的痛,脑子里也有点晕。但他还是走上前去,搭了文虎的肩膀道,“我从没想过要和你抢地盘,以前不会,以后不会,永远都不会!我早晚,会打回东北去……”喉咙口有浓郁的血腥味在翻涌,他强撑着想把话说完,“我们是……好兄弟,我不会抢……兄弟的东西……”
毅卿突然呕了一口,血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晕眩,毅卿在软倒的一刹那,似乎有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他,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云雁的哭叫,“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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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南京的天色,和北平一样阴沉。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满世界都是磬一样空落落的水声。都说秋声悲凉的叫人愁,可是这五月暮春的雨丝,竟也叫毅卿感觉到了肃秋的凉薄。
听护士说,刚才在他昏睡的时候,委员长来过。护士想喊醒他,却被委员长拦住了。委员长只在他床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其间亲手替他掖好了被子,长长的叹了口气,便匆匆离开。没有留下任何话。
委员长这个人,有时真叫人琢磨不透。
毅卿接过护士递过来的药,就着温水服了,又靠回到床头上。原来在欧洲一年,他的病症根本没有好转,只是欧洲气候温湿,把血里的燥热暂时压制住,不过是缓解了表面咳血的症状。此番一路风尘的去西北、访北平,干燥的天气一激,再加上强烈的情绪波动,老毛病便又沉疴泛起,数次高烧不退,身体甚是虚弱。中央医院的专家们会诊的结果是:毅卿现在的身体状况,是负担不起任何沉重的军政事务的。如果再去黄沙满天的西北钻山沟剿赤匪,怕是连命也要送掉。
毅卿想起委员长在自己床前的一声叹息,恐怕是为剿匪无人而烦心哪!
文虎没有来南京。
毅卿在北平警备司令部吐血晕倒后,文虎将他送去了北平陆军总医院,暂做治疗后,便连夜召来飞机师斯伯格将毅卿带回南京。听斯伯格说,文虎的态度极其冷淡,甚至连飞机场都没有去,仿佛是不想和这个老朋友再有任何瓜葛。毅卿本想从云雁那里打听点情况,又听妻子淑云说小妹自回来后便是茶饭不思神情恍惚,知道云雁因为文虎那番绝情的话,早已自顾不暇。他这个做哥哥的心疼妹妹,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不明就里的窝囊气是最难受的。毅卿横竖想不通文虎为何会与从前判若两人,于是他想起了正在上海筹备德械师演习的段天佑。开辟上海战场的策略已经得到了委员长的认可,德械师集聚上海宝山、罗店一带,打着给“双十”节阅兵献礼的幌子进行秘密演习。由于新式的德国武器运送时间较长,段天佑的警备总队暂时缺了一个重炮营。国防部长于辞修几天前来医院时,还对毅卿抱怨,“这个段主任呀,现在是天天电话催命似的要我调重炮营给他演习用,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也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呀!”
虽然天佑在这方面“蘑菇”的功夫一流,深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但是对待朋友却从来爽利,一听说毅卿病了,连夜就从上海赶了回来。可见面第一句话,却叫毅卿寒了心,“咱可先说好了,别和我提文虎!提他我难受!”
一向快嘴快舌的段天佑,这次却咬紧了牙根,任凭毅卿如何绕着弯子套他的话,就是只字不提他和文虎之间的矛盾。倒是钟子麟来探访的时候,提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两个多月前,行政院长温为良到北平检查华北防务,公然批评文虎对日本人的态度过于暧昧。文虎一怒之下,拘禁了温为良。段天佑临危受命,去北平化解矛盾。而两位大员竟像小孩子般互掐起来各不相让,最后竟闹的委员长亲自出面收拾残局才勉强平息。个中细节钟子麟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闹完以后,梁文虎与段天佑便形同陌路。
毅卿听了钟子麟的描述,依然一头雾水:温为良是最早追随孙总理的党内元老,搞外交的出身,为人深沉而思想激进,曾经因为刺杀清廷要员而险些为革命蒙难。中央政府建立以后,他亦是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地位不亚于委员长。各派势力几次逼委员长下台,都是拥戴他来取而代之,势力不容小觑。温为良的口才极佳,文笔犀利,不仅曾在党报上炮轰过东北军,也多次指责委员长对日态度软弱,一味忍让。可是这个连委员长也要礼让三分的人,竟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被文虎草率的拘禁在北平。这事听起来似乎有些蹊跷。
可令毅卿想不明白的是,以温为良一向的作风,出了这样扫颜面的事,不给文虎以相当的惩戒是不会罢休的。可最后文虎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可见天佑的周旋协调还是费了心思有所偏向的。既然如此,他们两人又如何会闹到不相往来的地步?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毅卿的疑惑未解,北平又传来了更令他震惊的消息:文虎在北平大肆搜捕曾经对他不满的教授学者,警备司令部直属的两座监狱几乎都塞满了。各大高校无奈之下只得纷纷停课。谁料警备司令部出动大批军警,把学生们也控制了起来。
从孙沛芳、段纪文再到常复林,如此大规模的关押教师学生,在所有曾经执掌平津的各路豪杰中,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这还是当初为了民主,为了平等而毅然离家,投身北伐的梁文虎吗?
北平的春天短的只有一倏忽,才见树梢头透出一层水绿,眨眼间就葱翠繁盛到难收难管。有了浓荫的庇护,夏蝉的聒噪便肆无忌惮的一浪高过一浪,燥热难耐的夏天到了。
对于梁文虎来说,这点暑热根本不算什么。身上流着汗,心里却结着冰,这冰结在骨子里,是七月流火也暖不透的彻骨寒心。
军车一辆接一辆从北平警备司令部大门里开出,车上盖着班驳的油布,风一过,掀起一角缝隙,可以瞥见钉的严严实实的木头箱子。梁文虎穿着便装站在车下,正和押车的周勇嘱咐着什么。
几个满脸油泥的人力车夫挤在不远的墙角里,看着一队军车交头接耳。这些做苦力的人,平时扯着嗓门吆喝惯了,说是私下里的谈论,声音却也不低。至少梁文虎和周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哎,你说,他们在运什么呢?那么多大箱子!”
“当然是钱呀,白花花的大洋!你我八辈子都挣不到的!”
“乖乖!这些大箱子,装的全是大洋啊?”
“这算什么,我听火车站卖香烟的说,昨儿和前儿,每天都运走几车皮的箱子呢!”
“我的天爷呀!这梁司令……这么有钱呀!”
“那是自然,这梁司令要搁前朝,就是藩王世子!你看人家生得那好模样,都是钱养出来的!哪像咱们,一脸窝头菜瓜相!”
“不是说中央现在吃紧,连买飞机的钱都要发航空券来募么?”
“钱都在当官的大箱子里装着,能不吃紧么!”
几个人力车夫胡吹海侃的热火朝天。正好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男人从他们面前过,听了几句他们的交谈,笑着摇头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奇怪,不奇怪啊!”
梁文虎听着他们的话,脸上是一派漠然的神气。他对周勇使了个眼色,周勇便会意的带了两个卫士上去,截住那穿长衫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推了推鼻子上眼镜,无辜的答道,“我是北师大的教师,昨天刚从美国回来,今天第一次去学校报到。你们要干什么?”
周勇不假思索的命令道,“教师?给我抓起来!”
“为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那人被卫兵架着,一脸惊愕的挣扎,“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讲不讲法律!”
周勇轻蔑的一笑,“在北平,我们梁司令就是法律,带走!”
一见这架势,几个人力车夫赶紧噤了声,各自拉着黄包车逃也似的溜了。
梁文虎对这一幕已经熟视无睹,对那副教授挣扎着的谩骂也充耳不闻。他只是平静的看着眼前的车队,目送着周勇跳上车,领着十几辆军车整齐的驶往火车站的方向。便转身要往院里走。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一种被人窥视的直觉从心头隐现,好像有一双眼睛从后面盯着他看。他停顿片刻,正要抬脚往里走,只听一声闷闷的枪响,马路对面传来惊恐的呼叫:“杀人了!杀人了!”
门口的两个卫兵已经冲了过去,梁文虎也紧跟其后,胡同口已经聚了一些人,透过晃动的缝隙,可以看见一袭湖兰色的裙子下摆染溅了触目的血迹。卫兵已经拨开了人群,地上的人完全进入了他的视线,那双痛苦而无助的眼睛看向他,瞬间有如青天白日起了惊雷!
他冲过去抱起那软软的小身体,冲着卫兵大吼,“把我的车开过来,快!”
云雁半睁着眼睛,按在小腹上的手早被血水浸红,看见文虎,她的眼睛里还是忽闪了一丝欢欣的光彩,“文虎哥……那人……跑了,我看见他掏枪对准你,可我没抓住他……”
文虎只是抱着云雁,一手帮她按着不断流血的伤口,他觉得从手底下汩汩而出的鲜血,和当日幸子胸口流出的一样热,一样黏,一样叫人按都按不住。那就是生命的精粹,在一点一滴的流失啊!他突然感到万分害怕,脑海里闪回出大哥那垂死的抽搐和幸子纸人般苍白的脸。他突然觉得自己再无所作为哪怕一秒钟都是莫大的罪恶。
云雁还在喃喃的说着,“我要说话,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睡……我……我坦白,我是想偷看你来着,可是那个人……他抢了我的位置……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你接着说给我听啊!”文虎横抱起云雁,大步迎向刚从对街开过来的车,将云雁放在后座上,又喝令一名卫兵,“你!给我摁死了伤口!流一滴血我要你的命!”吓得那卫兵赶紧窜上车,双手死命的护着云雁的中枪处。
文虎一身血迹班驳,开驾驶室的门一把揪下那司机,自己坐了上去。一脚油门到底,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猛冲出去。他的脸上表情沉毅,手却在不断猛打方向盘,一路按着喇叭,转弯,十字路口根本不减速,甚至是贴着两车的空挡,压着马路牙子飞驰而过,引起街头惊叫连连,一派“佛挡杀佛,祖挡弑祖”的霸道,把副驾驶上的卫兵吓的目瞪口呆。
风驰电掣的进了陆军总医院的大门,文虎嘴里喊着,“云雁!和我说话!”边抱起她就往急救室去,云雁头上已经冒出虚汗,嘴唇也是苍白。文虎一步三级的上了楼,进了急救室才发现医生不在。他放下云雁,急火攻心的出去走廊上,却看见值班医生正在和护士站的小护士调笑。顿时火冒三丈,杀气腾腾的走上前去,扬手给了那医生一记耳光,在护士的惊叫声中,不由分说的拎着那医生的后脖领,一把扔进了急救室,“给我救人!”
满身是血的梁司令长官突然到访,惊动了院方。当匆匆赶来的程院长看见全身都蒸腾着火气的梁司令,和已经昏迷正在输血的常云雁时,脑子里的筋立刻绷紧了:一个是北平的司令长官,一个是常副总司令的妹妹,出了事,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呀!程院长当即决定,由自己亲自主刀为云雁取子弹。
手术室的门沉重的合上了。文虎盯着已然紧闭的大门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颓然落座在走廊的长椅上,院长办公室的人来请他去会客室坐,被他摇头谢绝了,几个院方的人便也陪着站在过道里,加之文虎一身血衣未换和两个军容威武的卫兵,引得来来往往的人无不侧目。
手术出乎意料的快,没过多久门就开了。面对满脸希冀的文虎,程院长的表情却很不自然,“梁司令,能不能劳烦你请常司令过来一趟?”
文虎的表情沉了下来,“怎么了?”
“这个手术有点麻烦,要动特殊的地方,恐怕要……家属签字才行……”程院长说的吞吞吐吐。
“什么特殊地方?只要能救的她的命,你们就动啊!”文虎急得一把揪了程院长的胳膊,“她的家属都在南京,飞过来最快也要四个小时!会等出人命的!”
程院长为难的看一眼周围,“只要您接通常司令的电话,有他的口头许可便可。”说着把文虎往一旁带了带,“梁司令,不瞒你说,云雁中枪的地方正在小腹处,□的损伤非常严重,如果不摘除,会有性命之忧啊,像摘除□这样的事,没有亲属的允许,我们是断不敢擅自动刀的!”
就如懵头一记霹雳,打的文虎木在原地,他不敢相信的看着程院长,“她……她只有十九岁,她还要结婚,还要生儿育女……你们怎么能……”
“所以我们才要常司令金口允许呀!”程院长解释道,“不过照她的伤势,即便不摘除,要生儿育女也是不可能的了。坏体留在腹腔内,只会引发血肿和感染,反而更加凶险。”
文虎伸手将门开了一道小缝,看着病床上苍白的云雁,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突然一记响亮,他竟反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周围一片惊愕。文虎沙哑着嗓子冲圆睁双目的程院长道,“走,带我去打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正所谓不虐不成文……大家不要pia我……
我保证,不会一直一直虐的……
续上
常毅卿拖着病体赶到陆军总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云雁还未醒,文虎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长椅上。毅卿不知怎么的一股怒气涌来,上前迎头就是一拳,“梁文虎,你混蛋!”
文虎背过脸去半天,才慢慢回过头来,嘴边的血迹已经流到了下颌,他拿手背擦去,两眼看着前面说道,“你打吧,拳头不解气,就掏枪!”
毅卿再次挥起的拳头停在了空中,半晌才颤抖着放下,他盯着那故意不看他的倔强侧脸,沉了声问道,“谁干的?”
“一个学生。”文虎答道,“他的父亲被抓了,来寻我的仇。”
毅卿盯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张淑云从后面赶上来,见两人冷脸对峙而立,心疼的挽了毅卿,用手在他背上掸着舒气。她想起云雁义无返顾的从南京家中逃出来找文虎,却遇上这等惨烈的事,结果竟是去掉了女人的半条命。心里疼痛难忍,眼泪立时就滚了下来。
一声开门响,护士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常小姐醒了!两位长官可以进去了!”
云雁裹在白色的被单中,苍白清减的脸上只剩了一对儿漆黑的眼睛。看见毅卿进来,先是心虚的垂了眼,才委屈的喊了一声,“三哥!”
张淑云走过去,眼泪汪汪的搂了云雁的头在怀里。云雁看着她,乖巧的唤了声嫂子。又不甘心的看看后面,眼睛里已然流露出失望来。
毅卿对淑云道,“你去让程院长备些清补的汤水来。”等淑云从身边过时又道,“把他叫进来!”
不一会儿,文虎进来了。云雁的脸上立刻有了一丝笑影,说话也有生机许多,“文虎哥,你别难过,我不是好好的么?”突然留意到他嘴边的血迹,立刻皱了眉道,“怎么了?有人打你了?”
文虎看了一眼毅卿,轻描淡写的说道,“你的三哥,要找我算帐呢!”
毅卿生硬的回道,“这一拳头,冤不冤你自己有数!”
“我没数!”文虎很快接过话去,“管教无方,该反省的是你。”
毅卿眼见云雁脸上的欢喜在渐渐冷却,而文虎毫无愧意的态度又是如此伤人。他心里的痛和怒都冲进了脑子里,来不及细想就伸手揪住了文虎的领子。
文虎没有丝毫躲闪,只定定的看着他,那神情似乎在激他动手。
而他的手却被什么东西牵住了,侧眼一看,云雁正虚弱的拉住他的袖子,哀哀的请求,“三哥住手,说句实话,如果是你遇到刺客,我都不见得能为你挡子弹……”
毅卿和文虎同时一愣。
云雁含着眼泪道,“三哥,从小到大,你都是我眼中最可依靠的兄长。如果有刺客,我一定会躲在你背后,因为我觉得,你是保护我的,有你在,我就不会吃苦。可是文虎哥不一样,看到他有危险,我恨不得挡在他面前,恨不能代他受苦,甚至代他去死!你要伤他,就是伤我呀!”刚说完,一阵猛喘打断了气息,云雁又昏迷过去。
毅卿冲过去赶紧摁了急救铃,文虎还是木头一样的立在床边,毅卿心疼的看着面色如纸的妹妹,咬了牙道,“梁司令,你给句话,你还想要这个傻丫头怎样,才不再折磨她!”
“常副总司令。” 文虎缓缓的开口,“我看,是你要来折磨我了。”
毅卿怒斥道,“她是为你受的伤!你竟不觉愧疚!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对,我就是这样的人。” 文虎漠然的看着窗外,仿佛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我知道,你希望中枪的是我,我一死,西北连着华北都是你常司令的地盘,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啊!”
“说什么见鬼的地盘!” 毅卿咬紧了后槽牙才压住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你赶紧给我滚!趁我还没动手,快点滚出去!”
“你以为,你能打的过我么?不过看在你是长官的份上……”文虎冷冷一笑,又立了正敬礼道,“我遵命!我这就滚!”说完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毅卿把妹妹的头搂在怀里,将脸贴在她微汗的额头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眉峰却依然不住的颤抖。直到医生进来,量体温,测血压,打吊针,毅卿没有离开妹妹的病床一步,云雁苍白的脸一直枕在哥哥温暖的臂弯里,渐渐的有了一丝血色。
梁文虎一路失魂落魄的回到车上,进了后座就把脸埋进了前座的靠背里。前座上的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那开车的回头问道,“司令,是回警备司令部吗?”
梁文虎没有抬头,闷着声音像是筋疲力尽的说道,“不,不回司令部。把车开到郊外,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想安静的呆会儿。”之后便是一路无言。
车子最后停在城西草原的一角,这正是当天陪辉儿骑马的地方。
梁文虎趟着没膝的野草,一个人向着草甸深处踯蹰而行,一直走到几十米外的一块大石头前,才背对着车的方向坐了下去。野草趁了暑热的气势疯长起来,几乎有齐腰深。漫山遍野旺盛的绿色被风一掀,涌起滚滚碧浪。梁文虎着衬衣的单薄身体,很快被摇曳的草丛遮挡住,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两个卫兵在车上向外张望,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司令的身影。不由的嘀咕起来:
“你说司令一个人在那干吗呢?”
“是想安静的呆会儿,不许别人打扰吧!”
“这蒿草丛里多热呀,蚊子又多,咱司令可真会挑地方!”
“哎!你看,司令的背影怎么还一抽一抽的?”
那年岁稍长的卫兵眯着双眼仔细看了一阵,脸色有点不对劲,“咱司令,该不会在哭吧?”
“别瞎说!司令怎么会哭!”年轻点的卫兵马上反驳,“亏你还是个老兵呢!”待自己眯眼看了会儿,脸色也异常起来,“好象……是在哭!”
老兵不语,那年轻的坐不住了,“要不咱们看看去?”却被老兵一把拽住,“司令背了咱们坐,就是不想别人看见。你傻呀!”
梁文虎确实是在哭,如果不是风吹蒿草的声音掩盖,车里的卫兵应该能隐隐听见他的哭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即便是再伤心再感慨,也只是默默的垂泪。像这样无法控制的哭出声音,似乎在大哥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可是此刻,所有的悲伤委屈都聚集成了一个坚硬的小核,砥着他的胸口阵阵作痛。如果不哭出声来,这痛真的可以令他撕心肺,断肝肠。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刀尖上的舞蹈,钢丝上的行走。黑白不分的鬼蜮世界里,他没有盟友,一个人苦苦支撑。
机要员林红暴露以后,他从那时间紧凑的“夺命”电话判断出司令部里另有奸细。于是假意与松井正雄接触,终于摸清了机要处的另一名译电员正是关东军方面的人。松井正雄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暂时放弃了暗杀他的打算,改为拉拢利诱,并许愿:如果梁文虎配合关东军轻取华北,则可成立独立政权,并以温为良、梁文虎并为军政首脑。文虎一面拖延,一面找机会截取温为良和松井之间的电报,作为指认温为良的证据。谁料温为良竟恬不知耻的来北平督战,并大放厥词攻击他与日交好,有损国格,意在彻底逼文虎投日。文虎一怒之下拘禁了温为良,并顺利截取了电报。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如果时间就定格在这里,那么这只是一出暗流汹涌的锄奸好戏,而且,已经显露出了胜利的曙光。
可是,历史往往搀杂了太多的情感。在史书干巴巴的字里行间,沉淀着多少湿润鲜活的故事,屏风后貂婵望向吕布的一眼,山海关前吴三桂牵挂的红颜,一个情字,在他们尚未成为历史的时候,就悄然改变了身后滔滔洪流的方向。
把梁文虎逼上刀尖的,正是段天佑那自作聪明的“兄弟情”,“朋友义”。
温为良被拘禁以后,段天佑奉命协调此事。他碍于温为良在中央的地位,又生怕文虎吃亏,便绞尽脑汁的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顾了温院长的面子,又能保文虎周全。段天佑一向有小聪明,又会钻营人际关系,便重金收买了复兴社的译电处处长,伪造了日军意欲离间中央与梁文虎关系的电报。复兴社是委员长的心腹特务机关,复兴社的情报在中央一向具有极高的可信度。如此一来,虽然两位大员互指对方为汉奸的尴尬局面得以圆满收场,但文虎费尽心思截取的情报却沦为了所谓的日军阴谋的又一力证。他拘禁中央大员是被日本人蒙蔽,情有可原。而温为良同样成了日本反间计的受害者,一场惊心动魄的敌我暗战就被段天佑四两拨千斤,化解成了一场同志间的误会。当最后委员长亲自将文虎和温为良的手交叠在一起时,文虎的心如同沉到了潭底,他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朱仙镇,想起了秦桧,想起了冤死风波亭的岳武穆……
自古忠臣多佞死,历代奸邪俱得逞。他即便佞死,也断不能让温为良分裂华北的企图得逞!
从那一刻起,他便走上了一条孤独的阴霾之路。是因缘既会,也是命数天定,他,根本无从选择。温为良依然对他存有疑惑,断他后路的诡计从不间断,报纸上登载他拜访松井,逮捕教师的大帧照片,一登就是一整版,甚至他十几年前和幸子在名古屋的相爱,也被当作了“历史问题”而大肆宣扬。名声的建立需要日积月累,而名声的坍塌却只在一夜之间。时至今日,“梁文虎”三个字,在很多人心里,已经是臭不可闻。
文虎用手捂住脸,把哭声压抑在喉咙里。他的意志仿佛已被这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暗流压成了一根细细的弦,如果不咬紧牙关,就会在瞬间绷断!而其中最令他痛心的,正是云雁的遭遇。
云雁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亲眼看着她从一个懵懂的小娃娃渐渐成长为一个活泼开朗、人见人爱的大姑娘。在北平的时候,当满世界都对他冷嘲热讽,当关于他的流言像感冒一样蔓延,只有云雁在他身边,还是一如既往的笑,一如既往的闹,一如既往的耍贫嘴。有时候看着她纯真的笑容,文虎几乎会产生错觉,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她对他的相信,是天性中的坚贞,不需要询问,不需要解释。只要他在那里,她就将信任无条件的交付。
南京质讯,也是云雁挺身而出,为他洗刷清白。他决定不辞而别的前一天,云雁来拉他去紫金山逛香市,缠着要他买老婆饼给她吃。他看着那双黑水晶一样明澈的大眼睛,生生的把心底的热流按捺下去,拽着她就走,“路边的东西不干净,去金陵饭店买蛋糕给你吃吧!”她不满的嘟着嘴,“我不想吃蛋糕,我就想吃你买的老婆饼!”听见这话,他竟不敢低头去看她,只板了脸孔道,“那我不陪你了,你自己吃吧!”说完狠了心抽身就走。谁料她马上追过来,竟没有一点不快,反而哄劝道,“好了好了,我不闹,咱们吃蛋糕去!”语气里竟有母性的呵哄。
云雁虽只有十九岁,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无拘无束。但心里却是博大宽厚的如海般温存,透着人世间的烟火贞亲。他故意的冷漠,她从来不以为意,也不放在心上。待他始终如一团温暖的薪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他有血有肉有感情,怎能不被这团薪火所暖透融化?可是他又如何忍心,将晴天落白雨一样蓬勃爽利的云雁,也扯进这无边的漫漫长夜之中?他是无心,但命运却偏偏要加重他的罪孽,云雁遭此大劫,是他今生今世再也无力回天的悔恨。
文虎就这样想着,哭着,喉咙里早已是搀了沙的哑痛。夕阳落在永定河上,红霞映水,澄江如练。天地间的一切光线都在慢慢沉淀,风儿不断的舔走眼泪,压低了蜻蜓的翅膀。
日暮才期破晓近,十年老尽少年心。遥远的雷声已经在山外低唱,又一个苦雨之夜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点题外话:
很多我们后来人看来一清二楚的事情,在当时都是扑朔迷离的。大家熟悉的《色戒》的原型郑苹如就曾经准确的获悉了汪精卫要叛国的消息,可是情报送到中央,没有人相信,也不予重视。直到事情爆发后,才想起这条被束之高阁的情报。张爱饿玲的作品其实是歪曲了郑苹如的形象,她是一个出身优越,素质过硬的中统特工,刺杀汉奸丁默村前,她的男友曾来电催促她去香港结婚。可是她说,国家蒙难,暂不考虑个人问题。她牺牲后,她的男友和弟弟参加了空军,分别在武汉和重庆空战中殉国。所谓一门忠烈,不过如此。《色戒》的立意,我个人并不赞同。
戏中有戏(3)
陆军总医院的病房里。
云雁喝完了一碗大枣粥,冲着哥哥和嫂子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尽管文虎的冷淡使她心里着实有些受伤,但在哥嫂面前,她却要尽力表现出快活的一面。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意外,已经让他们操尽了心:三哥拖着病体赶来看她,脸又憔悴了一整圈,而嫂子张淑云没日没夜的守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
毅卿和淑云却笑不出来:云雁还不知道自己手术的真相,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再难启齿的话,早晚也要说出口。
见妹妹今天精神不错,毅卿便示意妻子,“你不是有话和小妹说吗?”
淑云有点犯怵,“要不……你说吧……”
毅卿皱了眉头,“你们女人的事……还是你来说!”
云雁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明就里的看着哥哥和嫂子吞吞吐吐的推搡,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好说吗?”说着又调皮的一笑,“没关系,家里数我最小,要打要骂尽管来,不用客气!”
才这一句,张淑云就红了眼眶。毅卿按了她的肩膀站起身来,“有个当嫂子的样儿,好好和小妹说。”说罢便背了她俩走到窗边,看着苍山西照,摸出一支雪茄来抽。眼睛盯着落日,耳朵却还留在后面,手里的火柴竟点了三回才点着。
张淑云勉强镇定的声音传来,“小妹,你这次手术落了点儿病根……我和你哥商量了,还是要让你知道。医院的手术记录单在这儿,你是学医的,比我们懂……你看看吧……”
一阵悉索的纸响,想是云雁接过了记录单。张淑云的声音劝慰里已经带有一丝哽咽,“小妹,什么都要看开点。不管怎么样,你还有哥哥和嫂子,我们是一家人,到老都要在一起的……”
云雁没有说话。毅卿手里的雪茄忘了吸,紧张的捕捉着身后的细微动静。墙上的挂钟在一秒一秒的走着,他的心也一寸一寸的提到了嗓子眼儿,仿佛是在等待一桩天大的判决,一秒钟都是那么漫长而难熬。
大约过了半支烟的工夫,云雁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毅卿的心也猛的一震,只听见那清亮的嗓音平静的低声说道,“嫂子,我能想开……以后……我会领养一个孩子……”
一股酸楚开闸泻洪般冲进了毅卿的心里,他扔下烟转过身,几步走到床前,将云雁一把搂进了怀里。他的脸贴着妹妹清香的发丝,手臂紧紧搂着那单薄的小身体,仿佛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送到她的身体里去,“小妹,好样的!”
云雁只应了一声“三哥”,突然就伏在毅卿胸前大哭了起来,眼泪水一样的流出来,很快就湿透了前襟。毅卿抱着痛哭的妹妹,眼里也有酸楚涌动,他用手拍着妹妹的背,微仰起头,将苦涩咽进了喉咙里。
张淑云走出病房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匆匆离开的熟悉身影。她下意识的追了上去,“梁司令!”
梁文虎转过身来,清瘦的脸庞越发显得眼睛黑而深,眉毛浓而密,看见淑云,那两片紧闭的唇只向上略微挑了挑,“是常夫人啊!真巧!”
淑云见他说话生分,也只好勉强一笑,“梁司令来看病人啊?”
“对,我的参谋长病了,我来看看他。”文虎很快答道。
淑云犹豫着试探道,“那你……不想看看云雁吗?毅卿正好也在。”
文虎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不了,我还有事,这就得走。”
见他就要转身,淑云急忙道,“我们明天……就回南京了!”
文虎一愣,转回身带了丝笑容道,“那祝你们一路顺风!”说完便疾步而去。
正好程院长经过,见文虎匆匆的背影奇怪道,“梁司令刚才在病房门口站了半天,怎么夫人你一出来,他就走了?”
夏天的夜雨来得急,刚才还是一片银汉星疏,皎月当空,瞬间就雷声滚滚泰山压顶,顷刻之间空中卡卡做响有如裂帛之声,雪亮的霹雳骤然炸裂,大地都被震得微微颤抖。大雨滂沱而至,北平警备司令部顷刻被裹进了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之中。
梁文虎一直站在院子里,大雨落下也不躲避。任凭如注的雨水泼面浇来,顺着紧贴着肌肤的军装瀑布般流泻。下午的时候,松井正雄照会过他,要他近日按兵不动,言语之中关东军似要有大动作。可惜松井对他半信半疑,在他面前总是留了三分话。他不知道关东军这次行动意图所指,难道是趁了停战协议的间歇进攻平津?他很快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松井正雄一直不放弃对他的拉拢利诱,目的就是要不费一枪一弹拿下北平,自己假意周旋了这么久,松井目前并未看出破绽,既然要大动干戈,又何必急切的与他交好?文虎的心里不闻雷声,只有雨声哗哗不断的冲刷着他的疑惑与焦虑。他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突然转身朝一侧停着的专车走去,打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打着了车。
周勇见司令在院子里淋雨,便回去拿了两把伞,等他撑着伞出来的时候,却见司令已经开着车出了院门,车灯一闪就消失在了拐角处。他呆站在院子里,淋了半天雨,才回过神似的急忙往楼里走去。
松井正雄正在紧张部署着进攻徐州的任务,温为良借着段天佑的警备总队装备不到位的幌子,把韩继中的重炮旅急调给了上海。山东军没了重炮旅,只剩下破旧可怜的轻武器,有很多还是北伐时期的汉阳造,战斗力不值一提。而韩澜生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陆军大学深造,韩继中又是个不会打仗的,都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韩继中这个指挥官实在叫松井正雄找不到棋逢对手的快感。不过对于这次任务,他还是细致的进行了部署,能否成立华北独立政权,就在此一举了。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松井正雄和几位执行重要任务的联队长围着一张山东地图,正全神贯注的筹划着。一个卫兵走进来,冲着松井正雄敬礼道,“报告司令!梁文虎司令求见!”
“哦?这倒是稀客!”松井正雄直起身来,一手捶着自己那只伤腿,“他带了多少人来?”
“就他一个,连个警卫员都没带!”卫兵想想又道,“好象……还喝了不少酒!”
“他倒真是信的过我……”松井正雄微微一笑,又命令道,“请梁司令去我书房稍等片刻,我这就来!”
当松井正雄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透过半敞的门,他第一次看见梁文虎歪歪斜斜的躺坐在沙发上。在他印象中,这个西北军的司令长官一直都是身板笔直,姿态端正,任何时候都是无可挑剔。可是此刻,也许真是醉了酒,梁文虎仰着头靠在沙发上,浑身都湿透了,军装紧巴巴的贴在身上,领口的三粒扣子也没扣上,露出一半锁骨的深沟。松井正雄不由的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十年前的他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和梁文虎这个老冤家坐在一张沙发上来个掌灯夜谈。说到底,还是中国人自己逼反了他。
松井正雄走了进去,梁文虎似乎是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依然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松井正雄走到他跟前,几乎把脸凑到他的鼻子尖儿上才开口道,“梁司令实在是稀客,鄙人有失远迎啊!”
文虎这才微微睁开眼,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他直盯着松井正雄道,“松井司令……你……当不当我是自己人?”
“当然是自己人了!”松井正雄急忙澄清,“我不是说了么?以后华北的军事全由你做主!”
文虎勾着手指点点松井正雄,头依然歪在靠背上,“这可是你说的……我已经千人万人骂了,你要是不给我好处,我连你和温为良一块儿收拾了!”
“你多虑了!”松井正雄坐到文虎身边,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按兵不动就是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你们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瞒着我!”文虎似是借着酒劲儿,咬着牙骂道,“江季正那个混蛋信不过我,你也信不过我!你是不是有了新人选,想把我一脚踢开?”
“这可冤枉我了!”松井正雄见他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显得那俊俏的脸庞愈加惹人怜爱,心里不知怎的就想起十多年前藤田渡边他们那风流一夜,脑中隐隐浮现出几具裸 体纠缠交叠的画面,不由血脉暗涌。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楷去文虎腮边的水痕,声音也柔和起来,“怎么……喝这么多酒?”
文虎一把打落他的手,“你要打哪里我不管,反正平……平津,你得给我留着……”
“那是自然!”松井正雄应承道,“我从来不拆自己人的台!”
“给我留着……”文虎喃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靠在沙发背上歪着不动了,呼吸也匀长起来。
松井正雄摇摇文虎的肩膀,连着叫了几声“梁司令!”,见文虎还是没有反应,便伸手去触碰那张自己思慕已久的脸庞。他的手指从鼻梁滑到嘴唇,再顺着微翘的下巴,突出的喉结一路滑进锁骨的深沟里。他和藤田一样,喜欢女人,更喜欢男人。在他看来,眼前这个支那军的司令长官比起多年前那组照片里的青涩少年,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更多了几许诱惑的味道:正值盛年的成熟的躯体,更能满足他棋逢对手的快感,这和打仗一样,也是一种征服。
梁文虎对他不安分的举动没做任何反应,一动不动像是醉死过去。松井正雄看了看墙上的钟,会议室里几位联队长还在等着他回去开会呢!他伸手在文虎的脸颊上慢慢的抚摩着,见那张沉睡的脸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不过出于直觉的警惕,他还是环顾了周围,所有的材料都拿到会议室去了,书房里已经没有什么秘密文件。松井正雄嘴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手从文虎的胸口直转而下,一直伸到两腿中间,粗大的手掌覆住那湿透的军裤前裆用力揉搓起来。
松井正雄看着那张依然毫无知觉的脸,心里的汹涌暗流开始涨潮。十多年前,藤田他们不过征服了他的身体,而十多年后,却是自己,征服了他的心。他终于会在惆怅失意的雨夜,不带一名警卫,烂醉如泥的睡倒在自己的书房里。松井正雄想起曾经对他布下过杀手,心里还隐隐有些后怕,自己险些就毁灭了一个多么美好的人儿!
还是那句话,是中国人自己逼反了他们的将军。
松井正雄尽管心痒难耐,但会议室里还有任务等着他去布置,他纵有万千心火,也得先回到同僚们中间去。于是他最后用指尖轻触了文虎的双唇,轻叹一声,起身出了书房。
背后,一双寒冰般的眼睛慢慢睁开。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不想说话了
续上
松井正雄部署完作战任务,已经是凌晨了。他急匆匆的回到书房,沙发上却已空无一人。他顿时像心里的一团猛火没了个发泄处,烦躁的叫来卫兵,“梁司令人呢!”
卫兵急忙报告,“回司令!梁司令在书房里没呆多久,就呕吐起来,好像是喝的太多了。我们听到动静进去的时候,看他快把胆汁都呕出来了。我们就送他去了医院。”
松井正雄一股火冒上来,怒喝道,“那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卫兵小心翼翼的做答,“您进会议室前交代的,没有重要情况不得打扰。所以我们认为,一个支那军长官酒精中毒,不算什么重要情况……”
松井正雄扬手抽了那卫兵一个耳光,“混蛋!以后有关梁文虎的事,一律要向我报告!”
周勇在楼梯口紧张的来回踱步,不时焦急的看看办公室内,两名机要员正坐在监听台前,全神贯注的聆听着耳机里的声音。每隔半个小时,翻译员就将新记录的内容送到周勇面前。他仔细的看了看,见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随意谈话,便沉了心道,“继续监听!”说着目光又投向了大门口:从监听的情况来看,窃听器已经顺利的装到了松井正雄的私人电话里,可是任务完成了,司令怎么还没回来?
突然,一辆熟悉的轿车鸣着喇叭停在了门口,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驾驶室下来,几个卫兵急忙上前,只见梁文虎从后座下来,由卫兵搀扶着和开车的医生握了握手,便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里走。卫兵要上来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了。
周勇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赶紧迎上前去。见司令面色煞白,便担忧的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文虎摆摆手,“没事,吃了点催吐药,缓缓就好了。”
周勇立刻明白,这是司令为自己设计的脱身方法。不过心里还是心疼,这不是拿自个儿的身子作践么!
文虎咳嗽了一声,挺了挺身子问他,“接通了没有?”
周勇赶紧汇报,“接通了,不过目前来看,还没有捕捉到有价值的信息。”
文虎点点头,神情肯定的说,“注意监听,不能放过一字一句。我就不信,他能在每一个电话中滴水不漏!”说着边往自己办公室走边嘱咐道,“我在办公室,有情况马上汇报!”
“是!”周勇立正敬了礼,见司令脸色不好看,又问一句,“您……要吃点东西吗?”
文虎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便一个人拖着疲惫的步子往走廊那头走去。进了办公室,重重的关上门,他长吐了一口气,沉沉的陷进了沙发里。喉咙口是火辣辣的疼,催吐药引起的反复呕吐损伤了食道黏膜,他用手揉着难受的脖根,摸出香烟来,送到嘴边又放了下去:抽烟,只会让喉咙更难受。
雨早已经停了,窗外是格外清明的天色和苍翠如洗的远山。文虎觉得昨晚的那场雨不光浇透了他的身体,也浇透了他的心,把这些年积累的沉灰积垢都洗了个干干净净,心里竟是分外的轻快而警醒。
好雨知时节,不仅滋润了春物生长,也使得多少淹没于泥沼中的灵魂,终于可以恢复自己的清白与洁净。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就绪,只等着松井正雄不经意间的一个火星,燃烧的西北军就会把关东军分裂华北的痴梦烧成一撮灰烬。现在他需要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松井正雄正在书房里想着要不要给梁文虎去个电话问候一下,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来一听,原来是中村义男,这次军部能批准他突袭徐州的计划,中村义男也说了不少好话。
松井正雄立刻表示谢意,“中村君,我要谢谢你在板桓大将面前帮我吹的边风啊!”
中村义男在那头笑着答道,“如果是别人,我还不敢打这个包票,不过这个韩老二嘛,属耗子的,松井兄是必胜无疑啊!”
韩老二……属耗子的……这两个关键的字眼通过分秒不断的监听信号原原本本的传送到了北平警备司令部的监听台前。周勇一脸狂喜推开了司令办公室的门,“有信号了!是徐州,徐州!”
正在陆军大学课堂里听战略课的韩澜生一接到二叔韩继明的加急电报,当即赶往委员长官邸。
江季正和于辞修正在商量加快德械师装备速度的问题,见一向从容温和的韩澜生挟着风匆匆进来,都有些诧异。韩澜生把一封电报往委员长面前一放,“委座,日本人动手了!”
江季正顿时一惊,拿起电报仔细看了,才皱着眉头道,“进攻徐州?山东军现在的兵力装备如何?”
韩澜生马上汇报,“可以调用的兵力约有三个师,装备多为北伐时期的汉阳造和少量的机枪,装备最好的重炮旅,已于半月前调拨给了上海的警备总队。”
“什么?”江季正一拍桌子,“谁调的?怎么没和我汇报!”
于辞修愣了一下,赶紧接过话去,“是温院长直接给作战厅下的命令,说是委座您点了头的!”
韩澜生趁着话头马上补充道,“在这个关键时候调走重炮旅,恐怕不是碰巧那么简单,也许温为良……真的有问题。”
江季正的面色骤然阴沉了下来,正在这个时候,一声“报告!”,黄子英夹着电报夹满面焦急的走进来,“报告委座!华北行营梁文虎司令急电!”
“念!”江季正一脸铁青命令道。
黄子英翻开夹子,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日军松井师团于今晨向徐州发起突袭,职已调西北军五个师前往徐州阻敌。北平兵力空虚,请委座批准速调相邻东北军之秦大成部进驻北平,以保万安。另……”说到这里,黄子英突然停顿了一下。
“接着念!”江季正腾的站起身来,开始不安的来回踱步。
“另:职定倾全力以保徐州,誓以此役之成败洗刷汉奸恶名,并揭穿指我为汉奸者别有之用心!”
于辞修紧张的看着江季正,“委座,温为良昨天和蔡纯湘去了上海!”
江季正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告诉复兴社,务必把温为良给我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刻拟电:让秦大成带部队马上开拔,全力支援北平!”
松井正雄怎么也没想到,此次进攻徐州会落入西北军五个师和山东军合围的包围圈里。此刻他正瘸着一条腿,站在前线指挥部简陋的土房子里,在贫穷的苏北平原上,这已经是当地最象样的一家农户了。打前站的卫兵们解决了房里的几个手无寸铁的支那人,勉强收拾出了这间指挥部。
门外的歪脖子树上,吊着两个开膛破肚的光身子女人,血液混合着脏器的味道非常难闻。这是这家的农妇和十来岁的女儿,几个赌博输光了慰安票的士兵,将她们轮 奸后吊在这里当靶子打着玩儿。松井正雄刚踏进院子时,被这景象激的火冒三丈,当即就地枪毙了为首的那个士兵:身陷重围、千钧一发的关头,居然还有心思玩支那女人,简直是给号称“帝国之花”的关东军脸上抹黑!
松井正雄的狂怒还有一个原因:造成他如今这等沮丧的局面,罪魁祸首就在于他受了梁文虎的蒙蔽。而轻易蒙蔽他的,无疑就是那张勾起他心火的俊美脸庞。大战前夕,他居然收留了一个支那军的长官在自己书房里呆到深夜,如果不是心里有隐秘的企图,这实在是个低级的错误。虽然他目前还不明白为何会走漏了消息,但联系前因后果,梁文虎的来访无疑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他回想起当天晚上自己对梁文虎的暧昧甚至称得上猥 亵的举动,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个漂亮男人不可思议的忍耐力,都说韩信能受“胯 下之辱”是为千古美谈,那梁文虎的忍辱含垢可算是到了极致了。
西北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依托深沟高垒,巩固防线,稳步推进,关东军的机械化装备并没占到多少优势,战斗打得很艰苦。而山东军一方则力量相对比较薄弱,装备也差,双方你争我夺,呈一片胶着状态。
松井正雄听着外面隆隆的炮声,脑子却在不停的转着。他从来不是一个打死仗的人,根据战场形势变化及时调整战略正是他的长处。此刻他看着作战地图上密密麻麻的西北军战线,咬着牙做出了决定,“抽一个精锐联队,集中所有重武器火力,跟我从山东军一方阵地突围!回攻北平!”
梁文虎躺在警备司令部办公室的沙发上合衣而卧,他已经连着好几晚没有合过眼了,秦大成的部队半路遇上了暴雨,路基坍塌,行进速度大大减慢,恐怕不能如期到达北平。而西北军奔赴徐州前线,他身边只留了一个警卫团,如果关外的日军闻风而动,形势可就不妙了。不过他倒也没有乱了阵脚,关外的日军毕竟离北平较远,就算以最快速度推进,也不太可能赶在秦大成前面到达。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担心,惟恐徐州前线会出什么不测。
只听一声滞重的响声,周勇推开办公室的门,脚步匆匆的走到沙发跟前。梁文虎听着他毫无顾忌的脚步声,心里预感到了不如人意的后果:周勇从来最怕打扰司令睡觉,没有万分紧急的情况,他是不会这样粗手粗脚的。
没等周勇叫,文虎自己就坐了起来,“什么事?”
周勇的脸有些发暗,不过语气还算镇定,“徐州前线的电报,我军还在与日激战,而山东军却已全线溃退!松井正雄带了一个联队从韩继明的阵地上突围出去,朝着北平方向来了!”
文虎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站起身来,身上盖的军外套滑到了地上,他只觉得一种熟悉的感觉又从心底里翻腾出来,那是一股蛇一样冷飕飕的寒流,沿着脊柱一点点的往上爬:这情景,和十几年前的济南简直如出一辙!西北军,山东军……时间的轮盘拨过了十几个春夏秋冬,难道真如当年钟子麟在作战会议上据理力争时所说:北平,会变成第二个济南么?
火光、废墟、鲜血、哭喊、十几年前的那场屠戮,如今回想起来,仍叫人如坠阿鼻地狱。当年他只是个过客,可如今,他是北平的行政长官,一个称职的地方长官,决不会允许日本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把人间毁灭成为鬼城!
续上
北平火车站上军警云集,一片忙乱的紧张气氛。周勇奉了梁文虎的命令,把逮捕的那些教授、学生、知识分子集中用军需列车押送去南京。站台上全是骂骂咧咧的人,一些人已经不顾斯文扫地的啐着唾沫,“凭白无故抓了我们进来,现在又要押我们去哪里!”
“可怜将士们在前线流血牺牲,他们的司令却躲在北平不敢上前线!反而有功夫对付教师学生,这是什么天理!”
“梁文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军阀!是混水摸鱼的投机分子!你们把我抓到南京,只要不杀我的头,我还是要骂!”
“你们的梁司令早早就把自己的家财都转移出去了,怕是只等着弃城投降了!”
周勇听不下去,一把抓了一个教师模样的人的领口威胁道,“什么转移家财,你再造谣生事!老子对你不客气!”
那人指着后边那节车厢,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那一大箱一大箱往车上装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梁司令履任平津行政公署主任到如今,攒的‘十万雪花银’么!”
周勇使劲忍住了想打人的冲动,对两个士兵道,“把他给我押到车上去!”那人的骂声不停的从后面传来,周勇想着司令日夜操劳就为了这些白眼儿狼,心里就一阵阵的痛。可是再痛他也要忍着,他记得司令的嘱咐:这些高校的老师学生,务必要安全的转移到南京。北平已经容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校园迁不走,但是人可以迁走。只要这些教授、学者、学生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学校可以再建,学业可以再兴,国家的希望才会源源不断,文明的火种才可生生不息。
他深深的记着司令说话时那凝重的表情,和那期盼的语气,“国家在我们这些人手里弄的千疮百孔,以后终归都要靠他们去修补,他们才是希望。”
周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司令心里装了多少委屈?恐怕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司令心里压着多少苦闷,怕是高峡平湖都盛不下!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些正在加紧装载的大木箱上,想起刚才那位仁兄的话,不禁苦笑:这哪是什么万贯家财呀!这都是还没来的及转移的故宫文物!
梁文虎难得的在院子里打起很久没练的罗汉拳来。一套动作练完,脸上已是汗津津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大雨之后凉爽的空气,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洗净了尘埃,每一片肌肤都舒畅的呼出了污浊之气,悲怆的心里此刻一片清明。
他静静的站在槐树荫底下,眯着眼看绿叶间透下的阳光。恍然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威严幽深的潼关帅府。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柔软的感动,伸手摘了一片槐树叶儿,像小时候一样含在嘴里,轻轻的吹起来。
周勇走到大门口就听见司令的叶儿哨声,他心里一惊又一喜:难得这种时候,司令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想当年在潼关,他刚来到司令身边的时候,司令还只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那个时候他就对司令的这一手本事十分佩服,每逢了年节或是晴朗的明月夜,司令总喜欢在驻地的空旷山坡上,用一片小小的树叶给他们这些想家的随从们吹西北的民歌调,抑扬顿挫,动听的使人想哭。当时他还奇怪,为什么大过节的,司令总喜欢和他们这些兵们在一起,后来当了司令的贴身警卫方才知道,原来大家子弟并不如他原先想象的那样光鲜和潇洒。司令背上那深深浅浅的伤痕,每次都叫他倒抽凉气。
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司令今天吹的是一首情歌:
鹧鸪飞过冷水滩,
半边身湿半边干。
雪里打鱼霜里卖,
为情受尽几多寒。
周勇心里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司令这是为了谁的情“受尽几多寒”呢!
时近中午,火车站的几列军需车都已整装待发。周勇抱着司令的文件敲开了文虎办公室的门,“司令,快走吧!”
松井正雄的联队已快逼近北平城,一个警卫团的兵力显然是不够的,留下来只能是无谓的牺牲。更何况,秦大成的主力部队已经进入了河北地界,守北平的任务必定要靠东北军了。
梁文虎却还有闲心在写字,他把两个信封交给周勇,“这个,和机要文件一起收好!”想想又抽回去一封,划了火柴将信封点着,看着那渐渐蜷缩的信纸,朝周勇淡淡一笑,“有些东西,还是烧了保险。”
周勇见桌子一角还堆着几叠稿纸,上面横七竖八的划着些句子,就把它们连同桌上书本文件都归了一堆,装进了随身的大箱子里。
梁文虎瞥了一眼他的箱子,“我给你的东西,别弄丢了!”
“司令放心!”周勇一立正,“我人在箱子在!”
火车一路急驰南去,一直到了罗平站才做片刻休整。周勇被那些文人的聒噪骂声吵的不胜其烦,便下车朝车尾走去:还是司令明智啊,宁可和文物呆在一起,也不听这帮学问人的长舌头。
到了车厢门口,看见押运文物的范参谋正一个人站在下面抽烟,周勇上去一拍他的肩膀,“还是你这差使好啊,我那边,一帮子长舌头!”
范参谋笑道,“这学问多的人就是麻烦,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你可别这么说,小心司令听见!”周勇下意识的朝车厢里看,不知道司令一路上休息的好不好。
“司令在那头,哪能听这么远?”范参谋摇头道。
周勇心里咯噔一下,“司令不是在你这节车厢上吗?我亲眼看他上去的!”
范参谋立刻慌了神,“快开车的时候,司令说还是回你那节去,怎么,他没在你那里?”
“坏了!”周勇的心狂跳起来,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司令他……肯定还在北平!”
梁文虎确实还在北平。他金蝉脱壳的溜下车,在火车开动以后,又回到了警备司令部的小楼里。人去楼空,整个院子从未有过的安静。他一个人仔细的擦洗了身体,熨平了军装,擦亮了皮鞋。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简直是波澜不起的安宁。
一切都妥当了,他站在镜子前头,静静的给自己穿戴。领章、肩章、荣誉勋章,他一样样的摸过,再一样样的把它们挂到应当的位置上。天气很热,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新熨的呢制将官服穿在身上,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领扣,袖扣,风纪扣,全都扣的严严实实。
他从来没有这么长久的从镜子里注视自己,那个挺拔、英俊、扛着三颗将星的军人就是自己吗?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人,比起十几年前让他咬牙切齿反复端详过的那期《星岛日报》,如今镜中的容颜,已将青涩酝酿成了从容,尽管,这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他静静的端详着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清醒而超然的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真是孑然来去,了无牵挂,在这世间走了一遭,没留下什么,却一路充满了辜负:小时候,辜负了母亲;少年时,辜负了大哥;成人后,辜负了幸子;为人夫为人父,辜负了曾小姐和辉儿……他是一个最不孝顺的儿子,最不懂事的弟弟,最薄情寡义的爱人,最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可是老天就这样一步步逼着他欠下这永世不能偿还的心债,甚至在最后一刻,还要用云雁的幸福来加深他的罪孽。他是喜欢云雁的,可是逼到了如今这一步,亦只有辜负了。
交给周勇的两封信里,本有一封是给云雁的,可是在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烧掉了它。就让云雁永远怨着他吧,怨是痛苦的,可是怨比爱,更容易遗忘。
他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云雁的名字,掏出自己的左轮手枪,装好子弹,推上了膛。军人有军人的原则,当年做为一个过客,他尚且没有弃济南而去。如今,这是他治理的一方古城,他更不能逃。逃了,他的人生便不分明,他的清白亦不完整。而死,他却是一点也不怕。
有的时候,正因为死了,才是不死。
松井正雄进了空荡荡的北平城,心里一阵沮丧。他第一时间就想起,要先到警备司令部去看看。不用说,梁文虎肯定跑了,他要去搜一搜还有什么有用的资料。
警备司令部的院子里人声全无,一片寂静。
松井正雄正要往里面走,只听二楼上响起一声枪响,挡在他前面的一名卫兵应声倒地。日本兵们立刻警觉起来,没有人会想到,这座楼里还会有人留下。
松井正雄赶紧躲到后面,他心里也纳闷,是什么人自找死路的留在这里,拿着小手枪对付一个联队?
几个士兵伛偻着腰往楼里冲,四声枪响,四个士兵躺了下去,枪枪命中要害。松井正雄不由惊讶,此人枪法精准,想必是受过特殊的训练,而且看中枪的位置,好象是日本军官学校的射击手法。
许久再无动静。松井正雄明白了,那人用的是左轮手枪,五发子弹打完了!他把目光投向楼梯口,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当中。
“不要开枪!”他命令道,这个身影让他的心顿时跳动起来。
话音才落,一把锋利的短刀平旋着飞来,他身前的一个卫兵顿时身首异处。紧接着一阵机枪声,松井正雄看见昏暗中一道血光如同鲜红的潮水喷向天空。
梁文虎的手还没有收回,泼来的弹雨已经水一样浇湿了他胸前的军服。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最后一次站直了,这才慢慢的倒下。
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踪影。呼吸已在须臾间远去,他最后合上的眼睛里,爬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沾染在浓长的睫毛上,幻化出彩虹一般的光彩……
松井正雄做梦一样的注视着他,像看着一座山峰的轰塌一样缓慢而沉重。他突然就明白了梁文虎曾经说过的话:中国军人,站起来是一座山,倒下了,依然是一座山。
一个士兵小心走近了去看,惊讶的喊出声,“这个支那兵真俊呀……”待看清了军衔立刻惊呼起来,“天哪!他是一个上将!上将!”说着情不自禁想去触摸那宛如睡着的俊美容颜。
“住手!”松井正雄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用拐棍拨开士兵的手,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半天才道,“他是个英雄,理应得到英雄的尊严。”那士兵低了头退后,一整队日本士兵都肃穆的看着这个身中无数子弹的中国将军。
松井正雄在文虎的尸体前蹲下,看着那双曾经光彩夺人却永远不能再睁开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记错的话,梁文虎今年应该是三十四岁,正当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可是这个倔强的军人,却在韶华正盛的时候选择了陨落,像一颗辉煌的流星,将多少悲壮都挥发在了天际。松井正雄看着那张眉目如琢的脸庞,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单纯而真挚的情感,没有任何猥 亵的念头,没有搀杂一丝情 欲,他终于叹息了一声,拣起一枚被机枪打落的勋章挂回到文虎胸前,“文虎君,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阵前殉国的上将!你是支那军队的骄傲,也是所有军人的骄傲!我为曾经冒犯过你的那些举动表示道歉,你是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军人!”
松井正雄陈肃着脸站起身来,冲着文虎的尸体深深的鞠了一躬。
作者有话要说:请不要谴责我,我已经很难受了,放张照片,我哭去了
戏中有戏(4)
南京委员长官邸。
江季正临窗而立,只留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客厅里的几位同僚。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有黄子英低沉的朗读声刺痛着听者的每一寸神经:
“毅卿、澜生并天佑诸兄:
人生无不散之宴席。以往相会,我便常作缺席或早退之人。这一次,我又要提前退场了。你们切莫为我伤悲,我之死乃军人之磊落天职所在。中国内乱数十载以至今日地步,实为我等军人之祸。若思报国,惟有一死,早些死,早些光荣的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对日之役,开端在我,重任在你等。待山河光复之日,请烧书信告我于地下,平生所愿得偿,我于九泉亦无憾矣!
曾家小姐之去留,请诸兄任其自择。小儿梁辉,请诸兄扶协,使之成才。
另请转告委员长,西北军两个集团军五个整师,愿交由中央统一整编,以作抗日之铁军!我生平皆为声名所累,日夜煎熬,已无生志,终得一死以还清白,幸甚!望诸兄奋勉,毋遗国羞。
梁文虎绝笔”
黄子英念完了信,屋子里依然安静的能听见心跳声。韩澜生把脸埋在掌中,一直垂着头。年事已高的马玉沣闭着眼睛,眉峰在微微颤动。而一旁的段天佑,已是面无人色的窝在沙发里,脸上的肌肉抽搐似的抖动,神情恍惚如同被摄了魂魄。
这是梁文虎的遗书。在他将这封信交给周勇的时候,他就已经设计好了自己的死亡——从容的、悲壮的、痛到极致又是完美到极致的死亡。黄子英在念信的时候,唏嘘中不由带着感佩:即便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这信上的字依然是那样工整而苍劲,一丝不乱,正如梁文虎这个人。
江季正仰起了头,从后面看,他的肩膀微微的抖动了一下。一开口,声音分外沙哑,听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调我的专机去,一定要把梁文虎将军的遗体抢回来。另外,押韩继明来南京候审!”
韩澜生的肩膀不由自主的一震。
江季正的喉咙口有些阻梗,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命令秦大成组一支突击队,再派一个技术好的飞行员去,务必在今天晚上把梁将军的遗体运回来!”
一直面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段天佑突然哑着嗓子开口,“我去!”
江季正还沉浸在哀悼中,一时没有听清,转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段天佑的嘴唇在发抖,他木然的看着委员长又重复了一遍,“请委座批准我,去执行飞行任务。”
周勇在常家公馆门口徘徊了很久,手里紧紧捏着临行前从司令桌上归拢来的那叠稿纸。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因为常毅卿副总司令的病症自从回南京后便愈来愈沉重,医生切切嘱咐了需要静养。委员长暂时没有告知常司令噩耗,也是出于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心。
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因为他在司令的稿纸上,发现了这样一首诗:
世间无最苦,长别云中雁。
莫问今生计,待种未了因。
当他看见这首诗的时候,立刻就想起了出发前司令用叶儿哨吹的那首情歌,长别云中雁……这指的分明就是常家九小姐呀!
周勇不由的泪流满面,司令啊司令,虽然你一路受尽了委屈,可这世上毕竟还有敬你爱你的人,你既然心里明白,又何苦这样决绝的去赴死,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呀!
门突然开了,一个清澈而沉静的声音传来,“走,姐姐带你去香市买老婆饼……”
周勇忙揩了眼泪转过身来,常云雁正领着翠翠要出门,看见他很明显的愣了一下,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周副官,怎么是你?”
周勇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望着云雁本来圆润的脸庞已生生瘦成了瓜子脸,心里头又痛又闷。翠翠见他不说话,睁着大眼睛问道,“周叔叔,你怎么不说话?”
周勇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摸了一把翠翠的脑袋,“这孩子能开口说话了?”
云雁点点头,把翠翠搂在自己身侧,“她半个多月前就开口说话了,现在病已经痊愈,过来和我做个伴儿。”又纳闷的看着周勇,“你来,是找我的吗?”
周勇突然觉得手里的稿纸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只要他开口,这刀子就会狠狠扎进云雁的胸口。他的心顿时胆怯起来,把稿纸背在身后就准备告辞,“我没事,就是过来看看。既然你们要出门,我还是先走吧。”
才转过身,却听云雁叫住了他,“周副官!”
他只得停下来,云雁看着他,“你手里拿的是给我三哥的么?需要我转交吗?”
“不需要!”周勇赶紧摇头,“不过是一沓稿纸。”
“你出门有带稿纸的习惯?” 云雁走近几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哭过?”
周勇掩饰的用手去擦,“是……风沙迷眼睛了。”
“南京不比北平,哪来的风沙?” 云雁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稿纸,“我能看看吗?”
周勇僵持着不动,云雁一把抢过来,才看了几眼就面色发暗,“这是文虎哥写的!我认得他的字!”说着焦急的抓住周勇的胳膊,“他为什么写这个?他到底怎么了!”
周勇已经难以自持,哭着喊了一声“常小姐呀!”就直直的跪在了地上,“我该死!我没有保护好司令,我该千刀万刮呀!”
轰隆一声,云雁觉得整片天都塌了下来。
段天佑穿好飞行服走上停机坪的时候,见远处运输机巨大的阴影下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他知道那是常云雁和翠翠,委员长夫人特批云雁随机前往接运文虎的遗体,谁知翠翠一路大哭不止,缠着云雁不放,夫人心一软也就默许了。秦大成的突击队已在距离松井正雄联队几公里的地方集结,等段天佑的飞机一到,马上开始抢运遗体。委员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抢回梁司令遗体,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段天佑刚才在盥洗室借着洗脸大哭了一场。虽然眼泪已混在冷水中流走,但双眼却仍是红肿的。走过云雁面前时,他没有去看那张苍白而令人心碎的脸,只说了一句,“上飞机吧!”就自己先猫腰钻进了机舱。任凭有天大的罪过,千般的不是,他此刻也不想去审判自己。他要心无旁骛的完成这一次飞行,亲自把老朋友体面的接回南京。
当引擎巨大的声响完全淹没了听觉,段天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偷偷带毅卿去劝阻文虎兵变的那次飞行。当时的文虎,力气大的能把伤重的毅卿横抱起来就走,将他和龙云都惊的直咋舌。他记起那一幕景象,越发不敢去想文虎的遗体是什么样子。为了保证飞行安全,只好一狠心把这念头掐断。
云雁一路上都在搂着翠翠发呆。文虎殉国的消息,她没有告诉三哥毅卿,三哥的病从北平回来就愈发沉重了,如果在这个当口告诉他噩耗,再叫他联想起在北平和文虎闹过的那些别扭,恐怕身体真会吃不消。云雁在心里笃定的相信:她去,该是比三哥去更能让文虎觉得安慰。“世间无最苦,长别云中雁。”她真想亲口对文虎说:这不是长别,我们就要见面了。我来接你回家,接你去过平静安然的后半辈子。
眼泪慢慢的涨满了眼眶,“莫问今生计,待种未了因。”她含着眼泪在唇边绽出一丝微笑:有这句话就够了。这是今生的承诺,来生的约定。文虎哥,你千万记着不能喝孟婆的汤啊!你不喝,我也不喝,下辈子我一定能找到你!
续上
飞机稳稳的降落在指定的地点。秦大成已经集结好突击队员趁着夜色出发了。段天佑闭着眼睛靠在驾驶座上,尽力平静的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压制住心底乱翻的情绪。
云雁搂着翠翠,看着窗外的夜色一言不发。听秦大成说,松井正雄的装备很强,此番行动任务十分艰巨,恐怕要到后半夜才能起飞。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听着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溜走,突然害怕起最后一刻的到来:没见到遗体之前,文虎一直在她心里活着,她真怕见到遗体之后,连自己那点自欺欺人的微渺权利也被无情的剥夺了!
从机窗望出去,可以看看见鬼子高高的岗哨。秦大成说,晌午的时候,从附近一个棺材铺的伙计那里打听到,有一个商人打扮的日本人来订做了一副楠木棺,让明天送到几里地外的楼子店。因为平日里很少有人订做这种昂贵的棺木,因此那伙计格外留意了一下,注意到那商人的腿有点瘸。秦大成马上判断出那日本商人定是松井正雄,而关东军的联队很可能就驻扎在楼子店。他马上派出侦察兵去探个虚实,很快证实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秦大成临出发前放下了狠话:就是搭上他这条命,也要将梁司令的遗体抢回来!
云雁惊讶松井正雄竟乔装了去为自己的敌人订做棺木,又联想起文虎在北平时那铺天盖地的讨伐唾骂,大悲大痛的心里,便平添了几许说不出道不明的五味杂呈。
这时怀里的翠翠突然开口,“姐姐,我想去解小便。”
云雁恍然回过神来,便冲着天佑的背影道,“天佑哥,麻烦开一下舱门吧!”
秦大成带着他的突击队正埋伏在日军看守大队的西北角,这是两座日军岗哨探照灯都观察不到的死角。可是如果要冲进大队指挥部去抢夺梁司令的遗体,就必须经过好几个重机枪点。经目测,这中间有一千多米的空旷距离,如果硬闯,无疑会成为敌人的活靶子。可是他又不敢用炸药和手雷,这万一弹着点打偏了,伤着了梁司令的遗体怎么办!秦大成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再等等,他就不信这帮小鬼子后半夜不打瞌睡!不过时间已经并不富裕,他必须在天亮前把遗体送上飞机。否则的话,委员长的专机很有可能成为日军高精度高射炮的猎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岗哨里的日本兵完全没有疲倦的迹象,甚至说笑着吃起夜宵来。秦大成心如油煎,忍不住骂道,“这帮龟孙子,还吃上夜草了!”
喝多了肉汤出来解手的两个日本兵正抱怨着松井的纪律太严,好久都没沾过女人了。突然,其中一个眯着眼睛往远处野地里看,“哎,你看,那是什么?”
另一个也顺了目光往前面看去,借着探照灯青白的光亮,没膝的杂草中似乎站着一个女人。那日本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使劲眨了两下,这才看清雾一样飘渺的夜色中,真真切切的站着一个女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更令他惊异的,是那女孩竟然只穿了一片鲜红的肚兜,火一样热烈而暧昧的红色底下,那白嫩的胳膊和脖子在探照灯下散发出几近银色的妖冶光辉。
“哇!”两个日本兵异口同声的发出惊叹。其中一个咽着口水说道,“你看好她,我去叫植田君他们!”说着就迫不及待的往岗楼里跑。
另一个日本兵点头目送同伴跑远,又回过身笑眯眯的看着那小女孩,嘴里喊着“萝莉!萝莉!”脚下慢慢趟着杂草向小女孩走去。
那小女孩妩媚的抿嘴一笑,乌黑的大眼睛水一样在他脸上流转了个来回,就像一条黏糊糊的舌头,把他的心舔的痒酥酥的。他简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在这样的夜,这样的野地里,如此艳遇就像是一场春梦般令人不可思议。这个半裸着的小女孩,是夜的精灵,还是情 欲的鬼魅?
他已经耐不住心火的撩拨,一步一步向小女孩逼近。不管她是精灵还是鬼魅,他都想马上把她按在地上吃掉!他下意识的伸手去解自己的皮带,身体的火焰越窜越高,如果再不动手,他就要被烧成灰烬了。
他进一步,小女孩就退一步,他加快了步子,小女孩也加快了步子。两人相持着慢慢往杂草深处去。背后,已经能听见日本兵们兴奋的叫声和纷乱而来的军靴声响了。
翠翠终于被一群日本兵摁倒在野地里,她的眼前是无数乱晃的光腿子,身体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全身都是撕裂的厉痛,满耳都是淫 秽的大笑。她丝毫没有抵抗,软软的趴在地上,看着体形各异的男人一个又一个跨上她的身体,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死一样的闭上了眼睛。
她就是来寻死的。
她死了,也许秦大成他们就可以不死。她死了,也许梁司令的遗体就可以顺利的抢出来。她算什么?她活着没有半分价值,没有半点用处,能换来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这样死了,虽不光彩,却是光荣的。她曾经拖累了梁司令为她接受审判,她曾经被坏人利用成为陷害梁司令的“祸水”,可她是无心的,她一直记着那个漆黑寒冷的雨夜,是梁司令给了她难忘的温暖。虽然那时她的意识模糊,但那宽厚胸膛的温度和那胸膛里一记记搏动的有力心跳,却像树根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
陆军总医院里,她第一次看清了那宽厚怀抱的主人竟是这样一位英俊可亲的军人。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却那样盼望着他的出现。她喜欢看他浓浓的眉毛,深深的重睑,高高的鼻梁,她喜欢看他饱满柔和的嘴唇轻轻一弯,那双格外有神的眼睛里就会漾出温暖的涟漪。她喜欢听他的声音,那种低低的沙沙的嗓音,像手在清爽的麻纱上抚摩,熨贴的和暖风一样。
可惜这样的美好太短暂了。很快她就身不由己的被推进一个莫名其妙的旋涡,闹事,审判,治疗……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是在心里,她依然把他当成自己遥远的温暖。
可是如今,他死了。她心里的那棵树也被连根拔起,带出的血肉将心支解成了碎块,很痛很痛,痛到这身体的屈辱和痛苦,都麻木到不值一提了。
秦大成看着日本兵们争先恐后的从岗楼里出来,笑闹着往野地里去。他果断的一挥手,突击队员们猫着腰从草丛的钻了出来,迅速而悄然的向指挥部摸去。
秦大成长松了一口气:幸亏沉的住气,终于还是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朝着野地里看了一眼,心里纳闷了一句,“这帮龟孙子,半夜里抽了什么风!”
云雁见翠翠还不回来,怕她身体不舒服,就也起身下了飞机。放眼看去,周围根本没有翠翠的身影。她的心顿时缩紧了,连喊了几声,“翠翠!翠翠!”
没有人回答,只有夜风呜咽着刮过,像是人的长哭。几只枭鸟从黑暗中掠过,抛下一串儿诅咒般的嘀咕。
这嘀咕,把人的心都揪到了底。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借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抗战时期,有一位不知名的姑娘,为了掩护几个受伤的士兵们撤退,用自己的身体拖住了鬼子。一个伤兵后来回忆,说她还只有十八九岁,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嘴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续上
翠翠死了。
天亮以后,一个打猪草的农民不小心误入这片荒地,发现了她。
她一丝 不挂的躺在没膝的荒草丛中,双手双脚都被军用铁钉固定成一个“大”字。耻骨以下被人剖开成两半,红白的肠子掏了出来,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肚兜抛在一边,已被浑浊难辨的□和脏器浸泡成了一团抹布。天气炎热,这血腥的气味愈加刺鼻难闻。
好心的农民偷偷把她的尸体运到几里地外的一个小山冈后,用一张草席裹了,挖坑掩埋。谁知土里竟挖出一件呢料的军装,尽管血迹斑斑,却厚实宽大。农民想着这小女孩横死野外,有件衣服总算好过赤条条的入土,便将军装盖在了翠翠身上。
这件军装,正是梁文虎的。松井正雄在他殉国后,为他换了一套全新的关东军军装,并将这破烂沾血的军装埋在了这里。谁也不会想到,这套军装最后会以这种方式伴随着翠翠入土。
只有头上三尺苍天知道,这也许是这悲惨的人世能给予翠翠的最后一缕温暖了。
段天佑没有听云雁的恳求,秦大成一将遗体送上飞机,他就立刻拉动了操纵杆。如今的段天佑,早已不再是心疼下人挨板子而被逼喝药的大少爷了,一个乡下丫头的安危已经不能牵动他那颗被世故磨糙的心。他的人生仿佛在十多年前就已享受殆尽,所有的真情都像露珠一般凝结在了二十三岁之前。剩下的岁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脸谱戏,好的坏的,亲的疏的,只是利益,却无关真心。他太清楚知交和同僚的区别,就像开飞机一样:同僚是在地面上看热闹的,只盼着你飞得越高越花哨才好;只有知交,才是坐在你身边,真正关心你安危的人。
他的知交,其实很少。除去一起吃喝嫖赌或是彼此各有所图的那些跑龙套的人物,真正能在心烦的时候勾起他唇角一丝微笑的,依然是当年一同登上《星岛日报》头版的三位发小。他根本不曾想过,他们中会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早早退出,他甚至都还没来的及和文虎说一句软话!其实他心里早就对彼此的争执生了悔意,只是他太忙,文虎也太忙,他便总想着等以后,以后……谁料,却再也没有以后了。
段天佑在万米高的夜空吐出一声叹息,落在腮边,凝成了泪珠:原来,不是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会有以后。和时间赌气的人,最终会成为时间的敝履。
梁文虎的葬礼在南京紫金山举行。
这是一场万人送灵的“国葬”。南京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为梁文虎司令送行的人们,其中也包括从北平转移过来的高校师生。细细的雨丝飘着,一路上再不闻聒噪的骂声,再不见掷出的秽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朦胧的泪眼,是一把把悼念的花束。他们是真心的,错的真心,悔的真心;骂的真心,哭的也一样真心。怪只怪人世间的信任,像雨打飘萍一样轻浮无定,而“盖棺论定”正是历朝历代成就一个英雄最寻常的方式。文虎压上了自己的生命做砝码,终究换回了这身后的清白与荣耀。
结着白色花环的灵车缓缓驶向雨中肃穆的紫金山,车前是梁文虎的大幅遗照。宽宽的军帽沿下,那张英俊的脸含着微微的笑,隔过雨丝都能感觉到薄薄的暖意。车在紫金山下“浩气长存”的石碑前停下,两列仪仗队的卫兵动作整齐的从车上抬下梁文虎的灵柩。老天还在缠绵悱恻的哭着,泪珠儿却越落越急。一众党政军要员立在灵柩前,任凭雨水浇在身上,却没有一个人打伞。
那是因为,江季正也没有打伞。他臂上缠着黑纱,慢慢走到文虎的遗照前,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绕到灵柩的一侧,一手扶着乌黑的楠木棺,慢慢随着灵柩往台阶尽头走去。
楠木棺上盖着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在这阴雨绵绵的日子里。
葬礼庄重而简短,江季正在念完情深意切的悼词后,抚棺大恸。在场各官员垂手肃立,见委员长罕有的失态痛哭,不少人也红了眼眶。
葬礼结束后,人潮安静而缓慢的退去,刻着“梁上将文虎之墓”的汉白玉碑前渐渐显出空旷来。山一样堆积着的花圈和挽联,随风乱舞的白幡,越热闹越显得寂寥。
有三个人没有走。雨云密布的低沉天幕下,三个黑色的颀长身影如同三记感叹号,无声的流露着暗涌的情感湍流。
段天佑先哭出声来。从得知文虎的死讯到现在,他还没来的及痛快的哭上一场。身体里凝结的悲伤都化成了眼泪滚滚流出,仿佛是一尊无形的支架在身体里融化了。他膝盖一软,跪坐在地上,哭得又急促又放肆。
韩澜生听着他一阵赶一阵的哭声,突然大步走上前去,毫不客气的捏起天佑的下巴。还没等天佑反应过来,一记抡足了力气的耳光就劈脸而来。
“啪!”脆生生的响声在周遭的寂静中格外分明而刺耳,似乎震的空气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段天佑歪着身子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爬了起来。嘴角已经裂了,半边脸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是黏黏的血。他茫然的抬起脸,只见韩澜生正冷冷的看着他,那目光没有半分热度。
韩澜生似乎是笑了一下,可这笑看着却比哭还要凄惨,“段天佑,你不配在这里哭。”
段天佑茫然的看了他几秒钟,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墓碑跪好,俯下身去重重的磕起头来,额头一下一下撞在石板地上,很快就撞的乌青流血。
韩澜生转开了脸不去看他,他便像捣蒜似的不停的磕着,地上已经留下了一块暗红的血印,并且不断加深着颜色。他不打算停,如果磕头可以磕死的话,他宁愿就这样一死了之。他的罪过太大了,当初他为了维护自己的人缘而伪造的那份密电,逼得文虎以死明志;而就在昨天,韩继明因擅自退守徐州被军委会判处了极刑。如果不是他到处活动要调重炮营去上海,如果他能把温为良的安排报告中央,哪怕是知会澜生一句,也许这一切都会是另外的样子。他想自己是太愚蠢了,在泥水中呆的太久,除去那点儿自保的拙劣伎俩,他根本已是一个难辨黑白,不分清浊的糊涂蛋。
他觉得澜生这一耳光实在打的好,打的对。自己害死了文虎,害死了澜生的二叔,难道不该打吗?这一耳光,已经是太轻太轻了。
突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从地上掰了回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毅卿站到了他身边,正脸色煞白的看着他,“起来吧,磕头是磕不死人的。”
段天佑突然想起,毅卿是今天葬礼前才刚刚得知文虎的死讯。果然,毅卿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文虎他,就这么走了吗?”
天佑怔怔的不知如何做答,毅卿又盯着墓碑低低的说,“三十三岁零十一个月,再有一个月,他就满三十四岁了。”
韩澜生的喉咙里低低的哽咽了一声。
毅卿又继续说道,“你们还记得么?小时候我们几个吵架,文虎总是出来劝架,他说兄弟之间谁是谁非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的感情。”
段天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以往危难的时候,文虎总是及时赶到朋友身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可是等到他自己有了危难,不爱吵架的他却用了最不擅长的方式,将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支开,最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凋谢。
毅卿空荡荡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不要再吵了,咱们要让文虎知道,他生前说的话是管用的,我们一直都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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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有戏(5)
从文虎的葬礼回来,毅卿觉得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晚上恍恍惚惚的,对于生死却不能细想,一想便头疼欲裂。夜深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心里其实早已倦极了,眼睛却只是干睁着,不知透过了影影绰绰的帐顶落向了何处。
四周太静,翻身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毅卿怕吵着了妻子,尽量小心翼翼,却依然是沙沙的声响不绝于耳。突然,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在万籁俱寂中简直响的骇人。毅卿正要去接,身边的张淑云却一骨碌坐起身来,“你歇着吧,我去接。”
毅卿看张淑云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向电话机,想到方才她那样警醒,必然也和自己一样难以成眠,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安静的没有任何声响,肯定也是怕吵着了他。
张淑云拿起了听筒,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声音透过朦胧的黑暗传过来,“毅卿,你来接一下,是……沁瑶。”
毅卿纳闷的坐起身来,从北平南迁后,士卿夫妇就搬去了上海租界一处常家旧产居住,几乎从不和南京家里走动。四弟妹深更半夜打电话来,实在是太反常了。
他从张淑云手里接过听筒,刚贴到耳朵上,里面就传来蔡沁瑶带着喘息的声音,好象还在压着喉咙,“三哥,三哥是你吗?”
他赶紧答应道,“弟妹,是我。”
那头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快那声音又凝重起来,“三哥,你不要打断我,听我说。我知道委员长派人来杀温为良,你告诉他们,温为良现在在我这里。租界情况复杂,不宜大动。最好派几个身手干脆的人来。我天亮后会在明艳理发厅接应他们。”
“弟妹,你们……” 毅卿才开口,又被蔡沁瑶急促的声音打断。
“三哥,我告诉你,我爹和士卿,都是和温为良一伙的。他们筹划这几天就要逃到越南去,你们动手千万要快!” 蔡沁瑶的声音低沉下来,“杀了他,才能救我爹和士卿。就当我替他们立功赎罪了。”
没等毅卿答话,那边就嘟一声挂断了电话。毅卿抄起衣服边穿着就往外走。张淑云着急的在后面问,“你去哪儿?”
他顾不上回头答道,“去找委员长!”
“现在?”
“现在!”
入夜了。蔡沁瑶轻手轻脚的将钥匙插进锁孔,只细微的一声喀嚓,门就开了。她今晚本是说好了在娘家住,估摸着士卿和温为良这个时候应该已睡下,才偷偷摸回家。
屋内一片漆黑,她把门撑开半扇,几条黑影悄无声息的钻进屋里。蔡沁瑶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几位复兴社的大哥,我蔡家和常家的清白就拜托你们了!
楼上东边的角落里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声,女人大梦初醒的惊叫划破了静夜。蔡沁瑶的胸口顿时激烈的起伏,一种奇怪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取了她的心。她发疯一样的冲上楼,东边第二间客房里已经灯火通明。
复兴社的几位特务正站在屋里,床上一具穿着睡衣的尸体,胸口上开了几个血糊糊的弹孔,血流了一大滩,半边床单都染得殷红。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半敞着胸脯瘫在地上,筛糠一样的抖着。
蔡沁瑶扫了那女人一眼,认出她是温为良包养的百乐门舞女小艳红。此时风情万种的小艳红已经吓的面无人色,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床上,连话都不会说了。
蔡沁瑶的心越抽越紧,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她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床上的那具尸体,只一眼,她就膝盖发软坐在了地上。
床上那衣衫凌乱、血迹斑斑的男人,不就是自己的丈夫——常士卿么!她几乎疯癫的抓住一个特务的领子,“你们干了什么!他不是温为良!他是我丈夫!”
那特务低了头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很抱歉。”
另一个特务问道,“你丈夫怎么会在温为良的床上?温为良又去哪儿了?”
蔡沁瑶这才缓过神来,走到小艳红面前,像拎一滩烂泥般把那可怜的女人从地上揪起来,劈头就是两个耳光,“说!你怎么会和我丈夫在一起!你的相好温老板呢!”
小艳红已经吓的傻了,两个耳光也没觉出疼来,只喃喃道,“死人了……死人了……”
蔡沁瑶揪着小艳红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你不说!好!你不说,我就撞死你!你这个骚 货,下作的婊 子!”
小艳红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她仿佛才觉出疼似的,哇一声哭了出来,“是温老板让我陪常少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为良呢!” 蔡沁瑶恶狠狠的在小艳红身上又掐又拧,小艳红的哭喊一阵高过一阵,“我真的不知道啊,温老板让我陪男人睡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我一来,常少爷就在这屋子里,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领头的特务皱紧了眉头,“肯定是走漏了消息,温为良已经溜了!”
“温为良!” 蔡沁瑶咬牙切齿道,“我咒你个老狐狸不得好死!”说着又去撕小艳红的嘴,“我废了你这个烂货!”
几个特务赶紧上来把她俩拉开,蔡沁瑶又冲着床上的尸体啐了一口,“不长进的东西!我要是为你掉一滴眼泪,我就不是蔡沁瑶!”
刺杀温为良的计划失败了,几天后传来消息,温为良已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和蔡纯湘一起逃去了越南。蔡沁瑶被复兴社带回了南京。毅卿和淑云走进客厅的时候,她正拿着一面小镜子撅着嘴抹口红。
毅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士卿再混帐,也是自己的弟弟,常家的血脉,如今见到蔡沁瑶在新寡的时候不仅面无悲色,还颇有兴致的梳妆打扮,他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弟妹来了。”
蔡沁瑶小心的把唇膏拧好,放进了随身的挎包里,才不慌不忙的抬起眼睛,“三哥三嫂,好久不见了。”
淑云见她的态度不大亲切,就走到她身边坐下,好言道,“四弟的后事我和你三哥都安排妥了,一会儿让常三和你说说,看看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
蔡沁瑶冷笑一声,“有块儿地肯埋他就是他造化了,蒙哥嫂抬举,我没什么可说的。”
淑云见毅卿的脸色暗了一下,又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好说这么绝情的话。现在你孤零零一个人,常家毕竟是你的婆家,你若愿意,就搬回来住。只是不要再说这样不恰当的话了。”
蔡沁瑶又是冷冷一笑,看着毅卿道,“我若是嫁了三哥这样的人,也能说嫂子这番便宜话。”
淑云一时语塞,毅卿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接过话去,“你打的那个电话,我们都要谢谢你。你一个女人,大是大非上不含糊,倒是难得。你没改嫁之前,我们终归是一家人。我作为兄长,想听听你的打算,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蔡沁瑶的笑容有了几许温度,“三哥就是痛快,那我就直说了。我要一笔钱。”
毅卿并不意外,平常的问道,“你要多少?”
蔡沁瑶伸出两只手掌,“十万!”
毅卿微微一笑,“你要钱干什么?”
蔡沁瑶毫不客气的盯着他,“我要去美国读书。当年嫁士卿之前,我就想去美国,无奈父命难违,只得嫁进常家。现在士卿死了,爹也臭了,这世界上没有人值得我为他而活。所以下半辈子,我要为自己活。这十万元是我后半辈子的开始,到了美国我定能自谋生路,你们自不必管我。就是再穷再潦倒,我也不会向常家伸手再要一个铜板。我蔡沁瑶从来不服输,到了美国,我要重新活一回。”
毅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念书的学校,我可以帮你联系。但是峥儿,你打算怎么办?”
峥儿是士卿的儿子,现在正在南京的教会中学里念书,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蔡沁瑶面无表情的冷冷说道,“你们常家的人讲骨肉亲情,这么大个家,总有那小兔崽子一口饭吃。我是顾不上他了……”说着又看了毅卿一眼,“更何况我看你们常家的男人,没娘的总比有娘的强,兴许我走了,他倒出息了呢!”
毅卿没有接她的话,只表态道,“钱我会给你,等什么时候你想峥儿了,可以来接他回去。你不必摆出一副再不往来的样子,和旁的人相比,常家与你,终归是亲些。”说着转向淑云,“你去常三那里,拿一份写着我名字的折子来。”
淑云应了声出去,毅卿点了一根烟,冲蔡沁瑶笑了笑,“我和你嫂子,真心希望你在美国过的好。过去不愉快的事情,我都忘了,你也都忘了吧。”
蔡沁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都不讨厌你,如果不是这样那样的原因要去和你争和你斗,我根本不会和你作对。你这样的人,哪个女人不喜欢?可惜不是自己的,再好也是白费。张淑云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常大帅最得意的儿子留来留去,竟留给她了!”
毅卿冷了脸道,“你嫂子是个很好的女人,你看不到她的好,是你眼拙。”
正说话间,张淑云捧了折子进来,浅笑着递到蔡沁瑶手里。蔡沁瑶接过来,翻开一看,一双丹凤眼立刻睁大了,“二十万!”
毅卿点点头,“进了一家门,就是缘分。你好自为之吧。”
续上
天津西郊照台寺。
松井正雄带着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背着手站在禅房门口。虽然一个个脸上都平静肃穆,但却透着一股杀气腾腾的架势。
一个小沙弥合着手疾步走来,冲松井正雄一施礼道,“弘深法师正在坐禅,概不见客。施主请回吧!”
松井正雄冷冷一笑,“法师的架子还真大呀!在下本不想动粗玷污了佛门清修地,不过法师如此慢待客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士兵们的枪齐齐上了膛。
松井正雄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信段纪文会坐视佛门圣地变为人间地狱。秦大成的部队里有不少皖军旧部,如果成功请得段纪文出山,小则能减少战场损失,大则能扭转战场局势。更关键的是,梁文虎死后,他急需寻找一个新的华北独立的支柱人物。曾担任过临时政府总统的段纪文无疑是最佳人选。
小沙弥看了一眼那些士兵,脸色有点发白,又合着手躬身退了回去,“请容小僧再去禀报。”
松井正雄挥挥手表示同意,自己慢悠悠的坐到树荫下的石凳上,拔出腰间雪亮的军刀,悠闲的擦拭起来。他一点儿都不担心段纪文不合作:当年段总统被野心勃勃的常复林挤下台去,躲进佛门不过是为保平安,何况段纪文还有个从小极其宠爱的儿子段天佑,十多年来几乎每隔数月就会前来探望,父子尘缘并未了断。松井正雄方才透过禅房的窗户,见段纪文的案头上摆着鲜花、字画和檀香,不由想起皇太极见洪承畴掸衣正冠而知其无必死之心的典故,眼前的段纪文有此闲情逸致,自然也是不想死的。
小沙弥很快又出来了,见松井正雄拿着刀,瑟缩着不敢走近,停在几步开外回话道,“弘深法师说,施主要找的段纪文大总统,十多年前就已在红尘中坐化,如今这寺中并无官家,只有僧家。”
松井正雄阴阴的一笑,“小师父,请你再去禀告法师,他今天没有权利选择官家僧家,他只能选择,是生还是死!”
小沙弥微微一抖,垂了眼匆匆离开。
松井正雄在树荫下擦完了军刀,又擦完了靴子,甚至百无聊赖的用草绳编起草蚂蚱来,这是他小时候在浅草乡下学会的小手艺,几根草绳一穿一结,一只鲜活可爱的蚂蚱就变戏法似的从指尖活跳出来。卫兵们没见过松井司令的这一手本事,都忍不住啧啧赞叹。
松井正雄却渐渐不耐烦起来,蚂蚱已经编到第四只,却还不见小沙弥来回话。他将几只草蚂蚱一把扫落在地,军靴踩上去,三两下碾成了一地绿汁。他皱着眉冲卫兵们一挥手,“走,我们会会这老秃驴去!”
禅房的门半开着,香炉上袅袅的青烟仿佛将这几尺禅房隔开成了两个世界。门外是全副武装的关东军,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无声的兵戾之气,而香炉的里面,弘深法师正盘腿坐在蒲团之上,清瘦的背影在屋子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宁静的如同一尊金粉沉埋的佛像。
松井正雄冷笑一声,“段大总统果然派头十足,竟连个正脸也不给在下啊!”
屋内还是一片寂静,弘深法师的背影连轻微的呼吸起伏都看不出来。
松井正雄有点恼了,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最看不得婆婆妈妈的事情。在北平对待梁文虎的好脾气,完全是因为私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嗜好。如果梁文虎不是长了一张叫他朝思暮想的漂亮脸蛋,他是懒得与敌人这样一进一退彼此试探的。所以,对待段纪文,他并不打算多费口舌。
“段总统再不与我们合作,可别怪我不客气!” 松井正雄噌的拔出军刀,雪亮的光芒顿时破开了半壁昏沉。他一脚踢翻门口的香炉,拖着军刀大步向屋内走去,刀尖划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声音。
弘深法师的背影还是一动不动,松井正雄走到他后面,伸手推了一把,那身体竟像一截枯木般直直的栽在了地上。松井正雄正惊骇,却听墙角有一个低哑的声音传来,“弘深法师已经吞金圆寂了!”
松井正雄循声望去,只见是那传话的小沙弥缩跪在墙根下,合手闭眼,嘴里似乎还在喃喃念着经。仿佛是感觉到松井正雄的目光,小沙弥睁开了眼睛,昏暗中黑的瞳孔白的眼仁格外分明,他直盯着松井正雄道,“弘深法师圆寂前让小僧告诉施主:生佛门,死国难,此生无憾了。”
松井正雄这才下意识的去看脚下的尸体,那张脸安然的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伸手去探,却已经没有了鼻息。松井正雄突然莫名的烦躁起来,一种拳头打棉花或是火烧湿柴垛的憋屈感顿时在胸中膨胀。正巧小沙弥上前来躬身道,“请施主离开禅房,小僧要为法师净身。”
松井正雄的嘴角奇怪的抽动一下,手里的军刀像一道闪电划过。只听一记锐物刺破身体的闷响,小沙弥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汩汩的流出来,粘稠的在地上爬成了奇异的形状。松井正雄看着滴血的军刀刃,觉得心里的憋屈似乎缓解了一些。他恶狠狠的冲着门外的卫兵喊道,“烧,给我烧!把这里烧成灰烬!”
段天佑失魂落魄的闯进陆大将官班韩澜生的宿舍,胡子没刮,头发也乱着,两眼直愣愣的看着正坐在桌边看书的韩澜生发呆。
韩澜生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段主任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
段天佑拖着步子挪到沙发边,人一歪,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韩澜生的侧脸道,“毅卿又病了,我只好来找你。求你,陪我喝杯酒……”
“陆大的宿舍不许喝酒。” 韩澜生头也不抬的冷冷说道,“何况鄙人从不与酒徒为伍。”
段天佑无声的苦笑起来,眼眶红红却像要掉眼泪,“我是酒徒,你到今天才知道么?”
韩澜生平静的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段天佑的嘴唇抖了起来,声音也哆嗦着不成句,“你就……陪我坐坐都不肯吗?我就……这么招你恨吗?”
“你要哭,也别在我这里哭。” 韩澜生瞥了他一眼,“你段主任的眼泪,并不见得值钱。”
段天佑脸色苍白颤抖,一把抓起手边的靠垫向韩澜生劈头扔去,韩澜生灵活的一闪身,靠垫砸在了墙上又弹到了桌子底下。
“我的眼泪不值钱……不值钱我就不能找你哭一场么?” 段天佑双手抱住头躬下身去,“你是我的兄弟,我难过的快要死了,就不能找你诉诉伤心,吐吐苦水么!犯再大的错,我也是人啊!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需要人安慰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我的兄弟啊!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安慰安慰我吗?”
“你天天听的好话还不够吗?” 韩澜生翻过一页书继续看。
段天佑沉默了片刻,呜一声哭了起来,他拿拳头堵着嘴,却根本减弱不了从喉咙口里冲出的哭声,“我爹死了!叫松井正雄逼死的!我害了你二叔,现在老天报应到我头上了!老天替你出气了!”
韩澜生拿书的手颤了一下,眼睛也慢慢抬了起来。
段天佑哭的全无形状,眼泪水一样的往外涌,“爹什么都不争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老天你个不长眼的,干吗不冲我来!你让我爹回来,让文虎回来,我把我这条命赔给你!我这样活着,比死了还痛啊……”
一方素色的手帕递到他眼前,韩澜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哭了,天佑。”
段天佑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看见韩澜生在迷蒙的水雾中冲他微微一笑,“段世伯是个英雄,你该觉得骄傲。”
段天佑吸着鼻子道,“你不恨我了?你肯理我了?”
韩澜生摇摇头,“我从来都没恨过你。”
段天佑一把抱住韩澜生,搂的紧紧的,眼泪又不听话的滚落下来。他几乎是委屈的贴着澜生的耳朵道,“你们千万别嫌弃我,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就能活下去……”
韩澜生点点头,手拍着天佑的背道,“不是说好了,一辈子都是兄弟么?”说着自己眼眶也湿润了。沙发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苍劲的魏碑书法: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风起潼关(1)
这是一个冬晴的日子,距离平津之变又已过去了三个多月。关东军已经撤回了关外,秦大成的部队驻守北平。除去关外所谓的“满洲国”傀儡政权统治下的东北人民,整个北中国至少看上去似乎恢复了已往的平静和秩序井然。没有人知道这平静还能维持多久,每一天的朝阳和落日,在敏感的中国人看来,似乎都意味着血光,象征着这个五千年文明的沧桑古国必将有一场涤山荡海的大战。
潼关的落日,尤其像血。冬天的日头短,四点钟将到,夕照就斜到了古城的西边。淋漓的红色从山边,屋边,城墙边,从古城的每一丝缝隙里爬上来,沥沥拉拉的铺满了半片天空,“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诗情画意是没有的,揪心的感觉却是一浪浪的袭来。
西北行营的办公楼依山而建,停了车走进来,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常述卿踩着石板路一步步行来,清脆的脚步声在地上似乎磕着绊着就窜到人前头去了。这种皮鞋踏石板的声音,在潼关驻扎久了的人是不会在意的,因为地下有温泉的关系,潼关的街道,不管新的旧的,全是用石板铺成的,经常走着也就习惯了这过分清亮的脚步声。但常述卿今天走来,却觉得每一个脚步的声音,都清楚的送进耳朵里。夕阳照着面前笔直的通道,空洞,寂寞。越是冷清孤零,这足音便越叫人心惊。
通道尽头,一座青砖灰瓦的小楼。这便是他常述卿的办公地点了。虽说略显简陋,但东北军如今已是寄人篱下,夏远章肯拿出这么大一片宅子充作东北军机关用房,已经是尽了地主之谊,再挑拣未免说不过去。常述卿推开办公室陈旧的门,看着空空的房间有种恍惚的感觉。过去的三个月,这里一直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开会,讨论,争执,欢笑,流泪……可今天,就像关上了一道闸,电影谢幕了,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间归于无声黑白。
想起过去的三个月,他真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文虎哥走了,温为良叛变了,四哥也死了,而且,死的很不光彩。开战上海的消息走漏给了日本人,中央觉得再无胜算,便借着收回平津的势头打起退堂鼓,要取消上海的战役,转而把重心放在了“剿匪”上。淞沪线上,排兵布阵都已就绪,可是中央一纸密令:不打了。哥哥以羸弱的身体支撑着布置这场决胜之战,听到这个消息一病不起。而段天佑则主动请缨带了自己的德械师杀气腾腾的来到潼关,发誓要把委员长的心病连根拔掉,好早日上战场杀鬼子报父仇。可是没出一个月,杀气腾腾的段天佑就蔫了。这“匪”可真不是好“剿”的呀!战事的节节失利,让委员长也没法子偏袒这个侄女婿,半月前,“中央观察团”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到潼关,说是视察战况,其实谁都明白,这是委员长亲自坐地督战来了。督谁的战?明里是对段天佑,但哪个心里不清楚段主任是委员长的“自家人”,说白了就是监督东北军来了。毕竟在西北,东北军集结了近二十万兵力,而段天佑的德械师不过区区一万多人,如果不仰仗东北军,这“剿匪”大计是决难实现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很想给段天佑打个电话,哪怕是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知道,此时此刻,段天佑一定也像是在做梦。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梦醒了,一场大戏就等着开锣了。述卿立在桌前,正要拿起电话来拨,却觉得眼前整齐的书桌上少了点什么东西。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烦躁的冲外喊道,“人呢!来人!”
顾云琪很快从机要室里跑出来,身姿笔直的冲述卿敬了个礼,“长官!”一双黑眼睛征询的等待着命令。
述卿有些慌乱的指指桌面,问道,“我昨天写的那封信去哪了?”
顾云琪面不改色的看着他,“我替您寄了!”
述卿不敢相信似的盯着顾云琪,像是要从她的眼睛里分辨这话的真伪,“寄了?”
“寄了!”顾云琪又肯定了一遍,“那不是您给常副座写的么?我见您写完了,就帮您寄出去了。”
“你好大的胆子!”述卿眼睛里的怀疑很快烧成了愤怒,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我没交代的事,你怎么敢擅自做主!”
顾云琪毫无惧色,显然对长官的愤怒不以为意,“那常副座没交代的事,长官您不也擅自做主了么?”
“你看了我的信?” 述卿的火更大了,白皙的两颊上被怒火烧出了两片绯红,“你以为仗着你父亲顾长钧是东北军的功臣,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不把我这个长官放在眼里了么!你知不知道,你闯下大祸了!”
“闯下大祸的是你!” 顾云琪也青了脸争辩道,“凭心而论,我以前几时不拿你当长官了?可是这次,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常副座回南京的时候要你苦心经营,不可妄动,你瞒着他搞这一套,不是胆大包天是什么!”
“小丫头片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述卿高喝一声“卫兵!”两个士兵整齐的跑过来,立在门边。述卿指指顾云琪,“把她,关到军法处去!”
士兵刚碰到顾云琪的肩膀,她就挣扎着叫喊起来,“常述卿,你这是造反你知道么!常副座知道了,你没有好果子吃的!东北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耍什么少爷脾气,你……你愚蠢至极!”
顾云琪被拉走了,述卿一时立在桌边不知道干什么好。发了一小会呆,才抖着手捉起电话,颤巍巍的拨了几个号码,把耳朵紧贴在听筒上,“喂,是段主任吗?”电话那头传来了肯定的回答,他紧张得嗓子都变哑了,“天佑哥……计划……要提前了!”
弟弟的信送到毅卿手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饭时间。南京的天已经尽黑,从客厅的大窗户看出去,紫金山下明明灭灭的点点灯火将夜幕晕染成了透着微光的深蓝。佣人送信进来的时候,筷子正摆到碗边,汤钵的盖子刚刚揭开,毅卿也正落座在餐桌的主位,还在用热毛巾擦着手。
张淑云虽然和颜悦色的,但还是忍不住劝了句,“小弟的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吃了饭再看吧!”
毅卿看着信封,眉头皱了起来,“他从不用西北行营的公文信封寄家信,这次怎么破例了?”说着放下毛巾,沿着封口撕开信封,将信纸拿出来展开。
信纸上,是小弟熟悉的字迹:
最敬爱的哥哥:
我现在开始给你写信了,但这封信不能马上寄给你。
毅卿笑哼了一句,“收都收到了,真是自相矛盾。”张淑云见他这样说,也凑近了来看。只见下面写着:
这封信,是要留着将来作个伟大的纪念。要知道潼关城里,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正等待着我。如果这场战斗输了,那么也许我会死,也许跟着我的那帮兄弟也会死;可是哪怕有万分之一赢的希望,救的就是全中国!当然,如果我的死,能引出中国宣战的第一声号角,那么我的死,真是最最光荣的事情!到那时,我的这封信,会由我幸存的部下转交给你,你一定会哭,可是想到能挥师收回东北,你应该也是欢喜的吧!当然如果我没有死,那就更好了,我会像小时候一样蹲在你的脚边,笑着把信交给你。那时,你一面看信,我一面仰头看着你,一面解释这信里所说的紧张战斗,在孩童一样恬静的情绪里,回想每一个出生入死的场景,那真是比还要有趣呢!
哥哥,让我再叫你一声哥哥。也许这只是最寻常的一句,又或者,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我再不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被耍弄。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如此反复,我真怕到了打鬼子的那一天,我的兄弟们,我们的东北军,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哥哥,其实你也想过这样做的对不对?可是你不能,所以你不能的事情,我来替你做。但是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那就是,如果我死了,等到东北收复的那一天,请你替我在父亲面前上一柱香,告诉他,他的小五儿,不是只会念书的书呆子,他是死在枪口下的,他用自己的身躯,做了抗日道上一块铺路石。
哥哥,是暂别,或是永别,不得而知,就让我多叫你几声哥哥吧!
你最爱的弟弟:述卿
张淑云做梦一样的将目光从信上收回,正撞上丈夫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喃喃问道,“小弟写的这……什么意思?”
毅卿只说了一句,“要出大事了!”就噌的站起身来,连外衣都没披,急急的往门外走,边走边大声喊道,“常三!快备车!”
作者有话要说:六月初又有大考,更新不能保证,抽空赶出了一章,请大家包涵!
续上
黄子英被几个卫兵粗暴的推进一个简陋的黑屋子。一刻钟以前,他被人拿枪顶着从香甜的被窝里拎了起来。起先他以为是赤党分子搞暴动,待看清才发现,抓他的士兵穿着一水儿东北军的军装。心凉了半截,魂儿却回来一半:常副座的队伍,总不至于草菅人命吧!
“黄主任?”背后有人叫他。
他从胸前的衣兜里摸出眼镜戴上,这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真是吓了一跳。借着墙上那一盏昏暗的马灯,几张铁床边排着一溜儿熟悉的面孔:于辞修、江效威、薛培民……所有随委座来潼关的中央大员们一个不落,全在这小黑屋里排排坐呢!
黄子英叹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莫非要兵变了不成?”
薛培民摇摇头,“如果是东北军的一部分搞哗变,倒不足为惧。怕就怕有人授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江效威脸色大变,“你是说常毅卿要夺权?那伯父他……”
“委座的驻地是段天佑的人把守,应当可靠。”于辞修皱起眉头,“我看未必是常副座授意,甚至有可能,他也被蒙在鼓里。”
黄子英点点头,“他要反的话,东北沦陷的时候早就反了,何苦等到今天。”
江效威的脸色却依然阴沉,“如果等消息传到南京,他临时起意……”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于辞修摇头道,“有夫人在,他不忍心。”
江季正听着窗外的枪声已经平息,慢慢的坐在了床边。他被锁在了屋子里,窗户和门外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门外传来皮靴的声音,到门口戛然而止,又过了好久,才传来开锁的声音。显然,来人在门边颇费了番踌躇。
门开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出现在眼前。江季正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怎么是你?”
段天佑垂着眼睛走到江季正面前,倒头跪下冬冬冬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道,“姑父,我给您赔罪了。”说完立刻倒地又磕了三个,“委座,卑职冒犯了!”
“你通共了?”江季正冷冷逼视着天佑。
“我没有!”天佑的目光始终落在地上。
“那你想干什么?”
“抗日!”天佑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调转枪口,一致对外!我们的德械装备,不是用来打同胞的!”
“混帐!”江季正狠狠甩了天佑一记耳光,“什么同胞?那是匪!赤匪!”
天佑用手擦去嘴边的血迹,“那边的意思是,如果委座同意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他们可以接受中央的改编,纳入国军战斗序列。”
江季正冷冷的盯着他,“还说你不是通共?我看你已经是个赤色分子了!”
天佑抿了抿嘴唇,垂着头道,“我没有,我只是在一些做法上,想和委座商榷。”
江季正走到窗边,眼睛直盯着黑压压的夜色,嘴里居然冷笑了一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我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你……”忽然又转身,“你是什么时候起,和那边联系上的?”
“从……第三次围剿失败后开始的……”天佑把上半身全伏在了地上,“只要姑父答应抗日,我马上送您回南京!”
“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么?”江季正走到天佑身前,从余光看去,江季正的身体依然挺拔得纹丝不动。天佑听见委座威严而镇定的声音,“你现在回头还来的及,否则南京若是起了变故,就是亡国之祸!你是我的人,没有了我,还会有你吗?”
“姑父教训的是,没有您,就没有我。”天佑的头慢慢抬了起来,“可是没有了你我,国家也还是现在的国家。”
江季正犀利的眼光赫然盯住了天佑的脸,天佑从地上站了起来,冲江季正鞠了一躬,“姑父,您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日久生变,还请您三思。”说完笔挺的敬了个军礼,一转身出了门。
哗啦啦一阵锁响,门又被大铁索封住了。
江季正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门口,眼睛里闪着思索的精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段天佑不会有这样的魄力。常述卿虽然与那边关系甚密,但毕竟影响力有限。他到潼关不过几天,此番起事手段之快、狠、准决不是一个段天佑加一个毛孩子常述卿能办到的,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江季正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
韩澜生开门看见毅卿很是一愣,“都这么晚了,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毅卿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你最近还好吧?”
韩澜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挺好的啊,就是那战术战略课听得我头疼,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
“看来你学的不错。”毅卿冷冷一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将才啊!”
“威廉,你这话什么意思?”澜生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你难道听不明白吗?”毅卿直视澜生的眼睛,“我看你不是来陆大改弦更张的,你是来改朝换代的。这么多年,你一直学刘玄德韬光养晦,你的心一刻也没安分过!”
澜生似乎明白了毅卿的话,他抱着胳膊靠在椅子背上,也不着急辩解,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你又替他护驾来了。我,老段,加上你小弟,我们几个人还比不上你那混帐大哥吗?”
毅卿哼了一声,“我是为了他吗?我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你什么时候能收收这副野性子!你非要把天捅出个窟窿来才罢休是么!”
“把天捅个窟窿?”澜生又是一笑,“那有什么好怕的?再补上就是了,我喜欢什么样,就补成什么样!”
毅卿叹息一声,“你的心气太高,早晚会害了你。”
澜生不以为意道,“我只是不能屈从于他而已。想当年我们统驭千军万马的时候,他不过是孙总理身后的一只跟屁虫,谁当他是个人物了?几次北伐,如果不是我们一个个易帜归顺成全了他的江山,他哪有今天的风光?我倒想问问你,他凭什么可以当这个委员长?他一个当初的无名小卒又凭什么号令我,号令你,号令这么多身经百战的司令,将军!”
“就凭他合适。”毅卿不假思索的接道,“我们谁也没有他合适。”
“凭什么?”澜生皱起了眉头。
“你从山东王的儿子到山东军的司令,我从东北王的儿子到东北军的司令。我们都吃了很多苦,正因为我们比那些败家的二世祖能吃苦,所以我们常韩两家今天依然能够在中国有一席之地。”毅卿停了停又道,“可是你想一想,如果你只是宁溪乡下一个盐商的儿子,你能不能像江季正一样拥有今天的地位?我断言你不能,因为你不能忍,单凭这一点,他就比你强!”
“对,他比我强,但是在我眼里,你比他强。”澜生冷着脸道,“你比他还能忍。”
“也许吧。”毅卿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我天亮就坐飞机去潼关。如果南京有什么变故,我决不活着回来。”
“你竟然拿你的命来威胁我?”澜生的脸色大变,“我当你是兄弟,才会在乎你的生死,你用我们的感情来要挟我,却是为了那个让你丢了家丢了东北的江季正!”
“我也当你是兄弟,才不想你铸成大错!”毅卿背对着澜生,像是交代后事似的沉声说道,“你若是动手了,我立刻死在潼关。所有罪名我会一个人承担,只要你收手,便有退路。我自问,对得起你了!”
“你……你这个傻瓜!”澜生咬着牙道。
毅卿的背影动了动,像是无声的笑了一声,“国家到了如今的地步,难道不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了么!”
风起潼关(2)
天色还没有全亮,飞机的引擎声便划破了黎明微芒的天空。
沈美绮靠在机窗边,紧紧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嘴唇有点发白。
毅卿走到她身边坐下,发现她的手拽着披肩,指尖都紧绷的没了血色。他也没有说话,把一只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只稍稍一用力,她就像一只温顺的猫毫无阻力的窝进了他的怀里。
“睡会儿吧,有我在,不怕。” 毅卿用手轻轻拍着美绮的肩膀。美绮缩了缩身子,换了个合适的姿势把头枕在毅卿的颈窝里。
“我不怕,我只是有些倦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这样倦。”她轻轻叹了口气,“真想就这样飞在空中,永远不要着陆。”
“就像鸟儿?自由自在的?” 毅卿问道。
美绮摇摇头,“那不过是幻想。我们现在飞在空中,一头牵着南京,一头牵着潼关。两边的力量失去平衡,我们就会机毁人亡。”
毅卿没有作评,只是轻轻的问,“担心他吗?”
美绮点点头,身子却又往毅卿怀里缩了缩。
“你肯为他这样做,说明他是一个好丈夫。”毅卿微微一笑,“大风大浪里的幸福,你得到了。”
“不,不是幸福,是责任。”美绮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我每天入睡前,都会祈祷明天是平安的一天。我已经快忘记自己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了。”
毅卿沉默了半晌,才叹口气道,“我真不希望听见你这样说。”
美绮没有睁眼,也悠悠的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幸福……不过现在,我也很幸福。”
毅卿本想说点什么,听她这样讲,便又忍了回去。美绮的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人这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苦把日子过的血光四溅的。忘不了的人放在心里,该在一起的人留在身边。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该怎样美满就怎样美满。寻常婚姻,国家大事,莫不如此。”
毅卿正要低头去看她,却不妨美绮突然从他怀里直起身来,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睛也转去了机窗外,“落地前,我们不要再讲话了,好吗?”
潼关机场上风很大,段天佑的风衣被刮得猎猎作响。
舱门缓缓打开,述卿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机舱里出来,人就下意识的往天佑身后躲。
毅卿的目光没有落在弟弟身上,他转身小心的扶沈美绮出来,然后从容的一步步走到段天佑面前,“想必段主任都安排好了,请先将夫人安顿下来。”
天佑应了一声,见毅卿没有握手的意思,抬起一半的手又放了回去。他转向沈美绮,“夫人路途劳累,请先去住处休息吧!”
沈美绮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段天佑,只道,“季正呢,我要见季正。”
“请夫人先休息。方便的时候,我会安排您和委员长见面的。” 段天佑脸上破天荒的没有了任何讨好的表情,语气也威严许多,“还请夫人不要与我为难。”
沈美绮抬头看毅卿,两人对视片刻,她便收回目光,“我想去梁司令的旧宅凭吊。”
天佑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沉着脸没有答话。
沈美绮笑了一声,“怎么?这就人走茶凉了?当初你们几个那样的要好,我都还记着呢!”
天佑的嘴角动了动,冲随从挥挥手,“送夫人去梁家帅府!”
汽车开走了。毅卿的目光扫了一遍在场的人,又落回到天佑脸上,“段主任,我该如何发落啊?”
天佑的神情有点沮丧,“我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毅卿笑了笑,“你以为没有那封信,就不会把我也招来?”
“你在养病,可以不知情,可以不来。” 天佑看了一眼汽车驶去的方向,“若是消息先到夫人那里,她一定不会带上你。”
“我养病已经养的太久了。” 毅卿的目光越过天佑的肩膀,锁定在述卿脸上,“我再不出来,有人就要把我架空了。”
述卿闻言,低着头又往天佑的背影里挪了挪。
天佑看着毅卿,他那张经常一片灿烂的脸上,头一回不带笑容,“你来是要劝我的吧,我们是兄弟不假,但你要是站错了地方,我也未必听你的。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毅卿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把我推到对立面上了?谁说我要劝你?我来是帮你劝委员长的!为了抗日,我是求之不得!我巴不得他立刻答应才好!”
天佑疑惑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毅卿把身体稍稍探前一些,“我也等着你安排我见委员长……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安排我去稍事休息,我累了。”
车在原西北军的温泉公馆前停了下来。毅卿挑开窗帘往外看,整块大青石垒成的大门巍峨肃穆,这是梁成虎、梁文虎两代西北军统帅钟爱的风格,简朴中透着力量和威严。
“你让我住这里?”毅卿问。
“你还记得你说过,潼关最有趣味的地方,就是温泉公馆么?” 天佑探身过来看, “现在这里重新翻修了,室内就可以泡温泉。”
毅卿凄凉的笑了一下,“记得,怎么不记得。我们还一起躲在地下酒窖里偷酒喝……那时候不懂事,倒也有不懂事的快乐。”
天佑坐回到座位上,“那次文虎喝醉了,我们去丫头那偷来胭脂水粉,把他描成个姑娘样儿。平日里他一身功夫,谁也奈何不得他,可是喝多了却乖得像一只猫,任凭我们摆布。你还记得他睡着的样子吗?脸粉扑扑的,嘴唇抹的红红的,像是画里的人儿……”
“别说了!”毅卿皱了下眉头,“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天佑抢白道,“他那年才十六岁,我们几个人当中,他身体最好,功夫最精,待人最温厚,性格最坚毅。可是,他却去的最早,三十四岁啊,男人正当年的时候。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毁在了日本人手里,毁在了狗屁不是颠倒黑白的政治里!” 天佑停顿了一下,胸口已经激动的开始起伏,“我承认,文虎的死,是我错了。可是我醒悟了!我们都醒悟了,只有你还在梦里,只有你还对中央抱有幻想!醒醒吧!你本不该是常副座,你应该是常委座!”
毅卿靠着车窗疲惫的摇摇头,“请你们……不要害我。我已经很难了,请你们不要害我!”
天佑叹气道,“你的血性都被沈美绮化做了绕指柔,一个女人毁了一个英雄。我都替你不值。”
“你们有的血性,我全都有过。” 毅卿直起身来准备下车,“你不用替我不值,抗日,我会去劝委员长,但是你们要动其他的念头,我决不答应!”说着车门一开,钻出车去。
副驾驶上的述卿愣愣的看着哥哥,从飞机落地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和哥哥说上一句话。正发着呆,突然听见毅卿喝了一句,“小弟,还不快滚下车来!”
述卿有些慌乱的开门下车,先是小声叫了声“哥”,又转眼去看段天佑。段天佑挥挥手,“你们兄弟好好聚聚吧,晚上我再过来。”
段天佑走了,几个段天佑手下的卫兵拎着行李往门里走。毅卿冷冷扫了弟弟一眼,“跟我进来!”
述卿深吸口气,挺直了身体,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请兄长先行!”
毅卿闻言一愣,眼睛久久停顿在弟弟脸上。弟弟的神情、动作、话语都令他感觉到一种无所适从的陌生,仿佛那是另一个与他对等的男人,而不是只会撒娇耍混的小弟了。
他想起自己刚回国的时候,委员长在机场曾对他说:如果述卿说,请常司令先行。你是欣慰他的知礼,还是伤感他的无情?现在他明白了,这一刻他既不欣慰也不伤感,他只是愕然,愕然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如同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血肉相连的胳膊没有了知觉。
于是他和缓了语气道,“小弟,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述卿微垂了头,道了一声,“是!”
风起潼关(3)
色还没有全亮,飞机的引擎声便划破黎明微芒的空。沈美绮靠在机窗边,紧紧裹着条羊毛披肩,嘴唇有发白。毅卿走到身边坐下,发现的手拽着披肩,指尖都紧绷的没血色。他也没有话,把只手搁在的肩膀上,只稍稍用力,就像只温顺的猫毫无阻力的窝进他的怀里。“睡会儿吧,有在,不怕。” 毅卿用手轻轻拍着美绮的肩膀。美绮缩缩身子,换个合适的姿势把头枕在毅卿的颈窝里。“不怕,只是有些倦。么多年,第次觉得样倦。”轻轻叹口气,“真想就样飞在空中,永远不要着陆。”“就像鸟儿?自由自在的?” 毅卿问道。美绮摇摇头,“那不过是幻想。们现在飞在空中,头牵着南京,头牵着潼关。两边的力量失去平衡,们就会机毁人亡。”毅卿没有作评,只是轻轻的问,“担心他吗?”美绮头,身子却又往毅卿怀里缩缩。“肯为他样做,明他是个好丈夫。”毅卿微微笑,“大风大浪里的幸福,得到。”“不,不是幸福,是责任。”美绮闭着眼睛缓缓道,“每入睡前,都会祈祷明是平安的。已经快忘记自己的幸福是什么样的。”毅卿沉默半晌,才叹口气道,“真不希望听见样。”美绮没有睁眼,也悠悠的叹口气,“是真的幸福……不过现在,也很幸福。”毅卿本想什么,听样讲,便又忍回去。美绮的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像是自言自语的道,“人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得之幸,不得命,何苦把日子过的血光四溅的。忘不的人放在心里,该在起的人留在身边。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该怎样美满就怎样美满。寻常婚姻,国家大事,莫不如此。”毅卿正要低头去看,却不妨美绮突然从他怀里直起身来,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睛也转去机窗外,“落地前,们不要再讲话,好吗?”潼关机场上风很大,段佑的风衣被刮得猎猎作响。舱门缓缓打开,述卿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机舱里出来,人就下意识的往佑身后躲。毅卿的目光没有落在弟弟身上,他转身小心的扶沈美绮出来,然后从容的步步走到段佑面前,“想必段主任都安排好,请先将夫人安顿下来。”佑应声,见毅卿没有握手的意思,抬起半的手又放回去。他转向沈美绮,“夫人路途劳累,请先去住处休息吧!”沈美绮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段佑,只道,“季正呢,要见季正。”“请夫人先休息。方便的时候,会安排您和委员长见面的。” 段佑脸上破荒的没有任何讨好的表情,语气也威严许多,“还请夫人不要与为难。”沈美绮抬头看毅卿,两人对视片刻,便收回目光,“想去梁司令的旧宅凭吊。”佑没想到会提样的要求,沉着脸没有答话。沈美绮笑声,“怎么?就人走茶凉?当初们几个那样的要好,都还记着呢!”佑的嘴角动动,冲随从挥挥手,“送夫人去梁家帅府!”汽车开走。毅卿的目光扫遍在场的人,又落回到佑脸上,“段主任,该如何发落啊?”佑的神情有沮丧,“没想到出么大的纰漏。”毅卿笑笑,“以为没有那封信,就不会把也招来?”“在养病,可以不知情,可以不来。” 佑看眼汽车驶去的方向,“若是消息先到夫人那里,定不会带上。”“养病已经养的太久。” 毅卿的目光越过佑的肩膀,锁定在述卿脸上,“再不出来,有人就要把架空。”述卿闻言,低着头又往佑的背影里挪挪。佑看着毅卿,他那张经常片灿烂的脸上,头回不带笑容,“来是要劝的吧,们是兄弟不假,但要是站错地方,也未必听的。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毅卿笑,“还什么都没,就把推到对立面上?谁要劝?来是帮劝委员长的!为抗日,是求之不得!巴不得他立刻答应才好!”佑疑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毅卿把身体稍稍探前些,“也等着安排见委员长……不过在之前,要先安排去稍事休息,累。”车在原西北军的温泉公馆前停下来。毅卿挑开窗帘往外看,整块大青石垒成的大门巍峨肃穆,是梁成虎、梁文虎两代西北军统帅钟爱的风格,简朴中透着力量和威严。“让住里?”毅卿问。“还记得过,潼关最有趣味的地方,就是温泉公馆么?” 佑探身过来看, “现在里重新翻修,室内就可以泡温泉。”毅卿凄凉的笑下,“记得,怎么不记得。们还起躲在地下酒窖里偷酒喝……那时候不懂事,倒也有不懂事的快乐。”佑坐回到座位上,“那次文虎喝醉,们去丫头那偷来胭脂水粉,把他描成个姑娘样儿。平日里他身功夫,谁也奈何不得他,可是喝多却乖得像只猫,任凭们摆布。还记得他睡着的样子吗?脸粉扑扑的,嘴唇抹的红红的,像是画里的人儿……”“别!”毅卿皱下眉头,“不要再……”“要!”佑抢白道,“他那年才十六岁,们几个人当中,他身体最好,功夫最精,待人最温厚,性格最坚毅。可是,他却去的最早,三十四岁啊,人正当年的时候。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毁在日本人手里,毁在狗屁不是颠倒黑白的政治里!” 佑停顿下,胸口已经激动的开始起伏,“承认,文虎的死,是错。可是醒悟!们都醒悟,只有还在梦里,只有还对中央抱有幻想!醒醒吧!本不该是常副座,应该是常委座!”毅卿靠着车窗疲惫的摇摇头,“请们……不要害。已经很难,请们不要害!”佑叹气道,“的血性都被沈美绮化做绕指柔,个人毁个英雄。都替不值。”“们有的血性,全都有过。” 毅卿直起身来准备下车,“不用替不值,抗日,会去劝委员长,但是们要动其他的念头,决不答应!”着车门开,钻出车去。副驾驶上的述卿愣愣的看着哥哥,从飞机落地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和哥哥上句话。正发着呆,突然听见毅卿喝句,“小弟,还不快滚下车来!”述卿有些慌乱的开门下车,先是小声叫声“哥”,又转眼去看段佑。段佑挥挥手,“们兄弟好好聚聚吧,晚上再过来。”段佑走,几个段佑手下的卫兵拎着行李往门里走。毅卿冷冷扫弟弟眼,“跟进来!”述卿深吸口气,挺直身体,伸手做个请的动作,“还请兄长先行!”毅卿闻言愣,眼睛久久停顿在弟弟脸上。弟弟的神情、动作、话语都令他感觉到种无所适从的陌生,仿佛那是另个与他对等的人,而不是只会撒娇耍混的小弟。他想起自己刚回国的时候,委员长在机场曾对他:如果述卿,请常司令先行。是欣慰他的知礼,还是伤感他的无情?现在他明白,刻他既不欣慰也不伤感,他只是愕然,愕然于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如同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血肉相连的胳膊没有知觉。于是他和缓语气道,“小弟,跟进来,有话和。”述卿微垂头,道声,“是!”
风起潼关(4)
毅卿进门,走到客厅的大沙发前坐下来,抬眼,见弟弟缩手缩脚的杵在门边,便伸手示意道,“小弟,过来坐。”述卿见哥哥平心静气的话,颇有些意外,愣几秒种,才如梦初醒的快步走过来,在另侧的沙发上坐下,眼睛却始终垂着不敢和毅卿对视。“怎么样?过得还习惯吧?” 毅卿随口问道,“几个月电话也少,信也不常写,想必在里过的挺好,乐不思蜀吧!”述卿尴尬的笑笑,没有做声。毅卿见弟弟不话,又指指卫兵拎进来的大箱子,“里面有嫂子给准备的药枕、鱼油、还有止痛片,忙起来老喊头疼,嫂子惦记着呢!”“谢谢嫂子!”述卿还是低着头,突然又补充道,“也谢谢哥!”毅卿摸出根烟上,述卿下意识的皱皱眉头。毅卿注意着弟弟的表情,伸手把刚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忘不抽烟。”述卿赶紧辩解,“哥抽吧,不用理会!”毅卿往后靠在沙发上,眼睛还是盯着弟弟,“不用理会?是亲弟弟,不理会谁理会?从小到大,哪次闯祸不是替扛着?少抽支烟算的什么!”述卿小声嘟哝句,“次没闯祸……”毅卿叹口气,看着弟弟像是琢磨片刻才开口道,“和邹玉言,还是没断吧?”述卿惊讶的抬起头,“都知道?”“还有谁能让心高气傲的弟弟甘为他人做嫁衣啊?”毅卿波澜不惊的看着述卿,“韩澜生的面子恐怕没么大吧?”述卿的眼睛转转,言不发。“邹玉言的背后站着邹吾豪,段佑背后站着韩澜生。” 毅卿哼笑声,“们两个啊,不过是两只牵线木偶罢!”“……怎么猜到的?” 述卿小心翼翼的看着哥哥。毅卿瞥他眼,“以为委员长就猜不到吗?”述卿惊,“怎么?南京有动作?”“目前还没有,但是早晚会有的。是有很多人恨委员长,但是未必所有人都希望他下台,甚至他的敌人都未必盼着他死。” 毅卿又道,“所以要提醒,们盼望的局势未必会出现。”“们不过是想团结抗日,致对外。” 述卿辩解道,“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嘛!”“好,们要抗日没错,相信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支持抗日的主张。” 毅卿看着弟弟道,“可是们想让谁来领导场战争?如果们还是想让委员长领导,那们先用种方式损害他的威信,让全中国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可以被随意囚禁的领袖,再让他去执掌样个复杂的局面,觉得们的做法明智吗?”述卿张张嘴,却没出什么来。毅卿又道,“所以们压根就没想放他!也许们没想着要他的性命,但们绝对想断送他的政治生命!倒想问问,们到底想让谁来主持抗日大局?是韩澜生,还是□?”述卿闷声道,“谁都行!只要不是姓江的!”毅卿沉脸色道,“今告诉,除姓江的,谁都不行!们现在只有条出路,就是承认自己通共,承认自己是被赤色分子所迷惑,起事件完全是□策划的,们只是被利用。们要公开向委员长请罪,并马上释放委座和中央要员!们早分钟认错,身上的罪过就轻分!可以打保票,委座定会从轻发落的!”述卿盯着哥哥看半,强压冲动扭头道,“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做不出来!”“什么叫背信弃义?们现在做的事,还不够背信弃义么!”毅卿严肃的看着弟弟,“们把希望寄托在□身上是靠不住的,别忘,他们背后还站着老毛子呢!老毛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在老毛子眼里,恐怕、段佑和□加在起也没有委员长的分量重!到时候老毛子干涉,□是空手套白狼可以全身而退,而和段佑可就骑虎难下!甚至于,都要对们的愚蠢负责!”“苏俄方面已经明确表态,会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事业。”述卿理直气壮的反驳,“日本的野心扩大,苏俄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更何况,他们是苏维埃政权!共产主义是以解放全人类为目的的!”“真是……近墨者黑啊!看来邹小姐没少在身上花心思。”毅卿长叹口气,“苏俄是会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事业,可它要支持们吗?别忘记,委员长才是中国的元首,苏俄如果反过头来支持委员长,样是支持中国抗日!至于解放全人类种漂亮口号,只有样头脑简单的书呆子才会相信!要告诉,苏共和□不过是名称相同罢,而国民党和□,才是血脉相同的炎黄子孙!中国的事情,只能靠两党自己解决,假手他人是最愚蠢也是最无效的举动!”“谁苏共和□只是名称相同,□是共产国际的支部,共产国际对□是有直接指导的!难道中国就不能在苏俄的帮助下也建立共产主义政权吗?”述卿不服气,“哥,样,是淡化□与苏共之间的联系!”毅卿苦笑着摇摇头,“个国家指导另个国家建立政权?那是什么?殖民地?附属国?如果是样,那无异于把中国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又落进老毛子的手里。只不过老毛子比日本人更高明,不费兵卒就当们的太上皇,骑在头上还要让对他感恩戴德!中国人照样做不自己的主,和沦陷又有什么区别?”“哥,别口个老毛子的!”述卿不满道。毅卿掌拍在沙发扶手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听几耳朵洋主义,就不拿自己当中国人!忘当年在东北,他们是怎么欺负咱们的么?占们的地,抢们的铁路,爹口个‘红毛贼’的骂!东北的老百姓,哪个不把老毛子和东洋鬼子块儿埋汰?今就告诉,别再让听见类似的言论!中国的问题是大是小,是深是浅,都得咱们自己来治!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才是治国的良方!”“可是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根本就实现不!”述卿争辩道。“那共产主义就实现的?”毅卿很快接过话,“可以给讲件事,就是□顶礼膜拜的那位苏俄的最高领袖,曾经因为在冬要吃湖底的鱼,用手榴弹炸毁几个村庄唯的水源!而在苏俄南方,到处都是为位最高领袖建立的别墅。用脑子想想,如果真的和苏共的样好听,那是否每个俄国人都有别墅住?孙夫人访问苏俄的时候,在莫斯科火车站前看到大批的乞丐,如果俄国人真的都能喝上牛奶吃上面包,那些乞丐又是从哪里来的?”毅卿起身坐到弟弟身边,“小弟,不能听风就是雨,遇事要用脑子想想。委员长只不过修修自家的祠堂,就被报纸批评为假公济私,修半的祠堂只得停工。和苏俄那位别墅遍地的领袖比起来,咱们的委座都称得上是廉洁楷模!”述卿不相信的看着哥哥,“不信苏俄会是的那个样子,他们的武器装备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连美国人都忌他们三分。”“他们的军队很富,可是老百姓很穷。他们把从老百姓嘴里抠出的粮食,变成子弹和大炮。”毅卿把手放在弟弟肩上,“个不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领袖,就算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也不能算是个好领袖。”述卿若有所思的看着哥哥,没有话。毅卿按按弟弟的肩膀,“也随在北平待过,应该知道,北平各高校的伙食是最好的。前年闹灾荒,北平驻军吃的全是玉米面,仅有的白面都供给学校,尽管学生们个劲的闹学潮反对政府,可政府还是让学生们吃上白面馒头。仔细想想里面的差别,如果还当是哥哥,如果还承认作为兄长比阅历广,那就听的话,去和委座认错。晚上段佑来的时候,们可以商量商量。”述卿愣愣的看着哥哥,突然抓住毅卿的胳膊,“哥,要不……来主持大局吧!”
风起潼关(5)
潼关温泉花厅门前的台阶上落满枯枝,阵风刮过瑟瑟做响,两旁肃立着荷枪实弹的卫兵,步枪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蓝黑的色泽。沈美绮裹紧羊毛披肩,冷淡而平静的冲身后两位段佑的卫兵命令道,“们就守在里,和丈夫谈完话自然会出来。”两名卫兵互相望望,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怎么?怕们逃走?” 沈美绮轻笑声,“丈夫是委员长,是委员长夫人,们不会逃走的!要走,也得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走!”两名卫兵尴尬的侧立到边,“夫人请!”沈美绮整整披肩,步步笃定而沉着的朝花厅走去。走到门边,深吸口气,用手拢拢已经十分服帖的发髻,没有太多犹豫,便伸手去推已经卸去铁锁的大门。门缓缓的开,江季正闭目靠在床头休息,房间里安静的没有丝活气。可他脸上的神情却依然从容坚毅,没有半慌乱的迹象。听见门响,他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待看清来人,那略带蔑视的眼神立刻变得充满感情,毫无表情的脸也瞬间生动起来。不过很快,他就从床头站起来,眉头微微打个结,“怎么来?和谁起来的?”美绮进屋,把门关好才答道,“和毅卿起来的。”江季正的眉头锁的更紧,“怎么?若不是陪着,他不肯来?”“不不!不是样的!”美绮赶紧摇头,“是他从述卿的来信中觉察到异样,们才提前赶过来。已经知会大哥,今刊登通电的报纸尽量压住不发,避免事态扩大。”江季正似是舒口气,“他眼里,还是有个兄长的。”不过很快眼睛里又浮现出担忧,“那还来做什么?白白又让他们多个筹码!现在情况很复杂,南京、□,东北军、还有苏俄,难保会出什么意外。在南京,起码安全能有保障,又何苦……”“可是是的丈夫啊!”美绮打断他急切的讲话,“个时候,更应该陪在身边。”“个人吃苦也就罢,怎能连累……”江季正按住妻子的肩膀,心里不出是酸还是喜。从疲惫的脸色,发白的嘴唇可以看出,初听见消息时是如何的震惊和焦急,而路上又是怎样的心力交瘁。他想,刻,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妻子!不管当初心里有过怎样的牵挂,而现在,他已经成为最大的牵挂,也许是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岁月的礼物。江季正几乎不出话来,既想哭又想笑,“真不知该什么好……”“那就什么也别。”美绮的眼里也有隐隐的泪光闪动,“夫妻就是要同生死共患难的,如果有什么不测,决不活着回南京!”“美绮……”江季正喃喃念声,把将妻子搂进怀里,搂的紧紧的,美绮只感觉到他的胸膛在起伏,粗重的鼻息急促的落在耳边,“江季正何德何能,能娶为妻啊!”段佑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毅卿正靠在沙发边看书,副慵懒随意的样子,而述卿则在旁的书桌边坐着,正悬腕写着毛笔字。段佑心里颇为奇怪,眼下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兄弟俩倒是真有闲情逸致啊!段佑先和述卿打个招呼,“述卿,写什么呢?”述卿停下笔,用手揉揉发酸的肩膀,小声答道,“《总理训导》,哥让抄百遍。”段佑皱眉头,转向毅卿道,“述卿都多大,还罚他抄书?”毅卿头也不抬的答道,“要是次委座能罚抄书,就烧高香!”段佑冷脸,不过很快又露出丝笑意,“现在真是和他穿条裤子,也罢,咱们三个里头,澜生是从来没服过他,若不是北伐时韩老帅易帜,他非得再争争不可。呢,是虎落平阳,若不是当人家的上门婿,恐怕只能在香港混吃等死。只有,是真心实意归顺的,也不怪,咱们兄弟归兄弟,立场归立场。晚上起喝几杯,不会拒绝吧?”“有酒就喝,拒绝干吗?” 毅卿笑着抬起头,“再段主任那里有的是好酒,不喝亏的慌!”段佑也笑道,“是千杯不倒,可喝不过。咱可得事先好,酒桌上不管答应什么,都是不作数的!可别在上头打主意!”毅卿摇头笑道,“么软的耳根子,犯的着嘛!三言两语就把拿下!”段佑笑得脸灿烂,“好啊,那就试试看!”述卿在边看着两人笑,脸上却依然严肃的紧。段佑冲他招呼道,“走啊,述卿,跟哥哥们喝酒去!”述卿心事重重的挤出笑容,“哥,没抄完不许出门……”段佑立刻打抱不平,“毅卿,就是不对,总理训导洋洋上千字,要他抄到什么时候?难道饭也不准他吃吗?”毅卿哼声,“记吃不记打,再吃就成猪脑子!”段佑不满道,“可别么,弟弟脑子聪明着呢!他要是饿坏,个做大哥的可不答应。现在和他是根绳上的蚂蚱,可别打各个击破的主意!若不让他去,就叫人把酒菜搬到里来!”毅卿满不在乎的看着他,“那搬啊!喝醉正好就地歇息,还落个方便!”段佑被他的话唬的愣,“还真来劲!”毅卿扬起眉毛笑笑,“不过话可好,只许来,别的不相干的人,概不招待!”段佑无奈的皱起眉头,“哪只眼睛看见还有不相干的人?”毅卿瞥他眼,“别忘《鸿门宴》还是教背的!没猜错的话,晚上应该还约夏远章、潼关有头脸的名流、东北军、西北军的几位军长还有邹吾豪和几位□要人吧!”“怎么知道的?” 段佑无奈的叹气,“还真不愧小诸葛的名号,十足个能掐会算的半仙儿!”毅卿笑道,“不去都知道些人要什么,还是省省吧!把外头的酒席退,清清净净的到儿来喝酒!保证,不和谈政治!”段佑懊恼的白他眼,“不想来吧,来,准给坏事儿!”“那是们先给惹事的!倒先告起状来!” 毅卿往外摆摆手,“赶紧搬酒去吧,别磨蹭!”段佑拿手毅卿,叹半气,终于没什么,脸不情愿的转身而去。等背影消失后,述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哥,段大哥不会回来吧?”“他要不回来,就不是段佑。个家伙的脸皮比城墙厚,几句话是扎不透的!” 毅卿重新捧起手里的书看起来,突然又抬头瞪弟弟眼,“待会儿们喝酒,不许搀和!好好抄的书,记住,百遍,中途不得休息!”
风起潼关(6)
果然,段佑不出会儿就回来。身后跟着溜儿的勤务兵,搬几箱子的酒进来,餐桌上也很快摆满大大小小的食盒。酒过三巡,话也叙的差不多。段佑微醺的眯着眼,冲毅卿端酒杯,脸上竟有丝伤感,“兄弟,趟来,是救,还是救他?”毅卿也端酒杯,“呢?”段佑赌气的撇撇嘴,“还是想救他……”毅卿叹口气放下酒杯,“韩澜生做事从来不知分寸,听他的话,就是往刀口上撞!他是不怕地不怕,多大的事都敢挑头,可就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自己根本就镇不住台面!句实话,回真是对他有些怨气,他自己头脑热,却把放在火上煎,要不来,就死定!”段佑看着手里的酒杯,“如何见得?”毅卿无奈的苦笑道,“都吃堑长智,们怎么就能在同块地方跌倒两回呢?还记得东北刚刚沦陷那时候,不也是澜生牵头要折腾委员长下台,可结果呢?局势根本不受他控制!人家等他把火煽起来,就各唱各的调,各打各的算盘,被人当作药引子还浑然不知!次的情况更严重,们直接把委员长给抓,知道南京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么?逃到国外的温为良还在企图组建亲日政府,苟延残喘的赤党更是想借此混水摸鱼打个翻身仗,在个时候把委员长抓,亲共亲日儿也不冤枉!”段佑将杯中酒饮而尽,“现在是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生死就在转瞬之间,讲再多的道理又有何用?”“如果保不死呢?”毅卿平静的看着他。段佑惊讶的愣半,又看看毅卿手里的空杯子,“没喝多吧,可是大的罪过!死罪!”当脚步声自远而近渐渐清晰,江季正仿佛已经预感到会有特别的人带给他特别的消息。当常毅卿开门进来时,他却微微有忐忑。他平日里是很信任自己的个小兄弟的,只是次,平的那头站着常述卿,站着段佑,分量很重,他竟稍稍有些不自信起来。常毅卿啪的冲他敬个军礼,“大哥,您受苦!”他叫的是“大哥”,江季正听得清清楚楚,是前所未有的变化。还记得毅卿刚从欧洲回来时,自己曾对他,早晚有,要他心悦诚服的叫声“大哥”,可是江季正万万没有想到,他以总统之威领袖之恩都未能买得的声“大哥”,竟然在他最危难狼狈的情形下得到。他无法不感动,尽管,处在权力的颠峰,样的感动稀少的近乎奢侈。他挤出个笑容,“毅卿,来。”毅卿垂下头,“都是管教不严,连累大哥枉受囹圄之祸,已经狠狠训斥小弟,还请大哥念及他时糊涂,网开面!”“个弟弟,确实是叫人寒心啊!”江季正悠悠的叹口气,又苦笑道,“不过现在连个小屋都出不去,如何责罚他?”毅卿低声道,“的意思是,等大哥回南京之后……”江季正惊,“回南京?”“对!”毅卿肯定道,“就在几日!”江季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毅卿,“告诉,都做什么?”毅卿干脆利落的答道,“南京方面,和夫人联合三分之的国务委员告病休假,如此情形下,即便有别有用心的人,做出的任何决议也是不合法的。另外,们劝孙夫人前往苏俄摸清苏共的态度,苏共不希望他们的□支部反对中央政府,他们希望由您来领导中国的抗日事业,来分担他们在远东的战略压力。相信用不多久,□的态度就会发生大逆转,他们不仅不敢害您,还会呼吁东北军放您。至于里,述卿可以用家法来处罚他,佑您也可以用家法来处置他,两个不懂事的晚辈惹来场虚惊,也该收场!”江季正半晌无言,末才叹道,“毅卿,安排的很好,想的也非常周到。可是大的祸闯出去,却谁都没有责任,如何能服众啊?”毅卿沉默片刻,“那依大哥的意思?”江季正沉声道,“些马前卒都可以不追究,但是偏偏有个人没有到。”毅卿无声的叹道,“别的也不,求委座保他条性命。”江季正踱过来按住毅卿的肩膀,“对每个朋友都是样忠贞不二?”毅卿答道,“对朋友不忠贞的人,又岂能对领袖忠贞?”“是把自己往夹缝里挤,不委屈么?”“不委屈。”毅卿摇头道,“只要无愧于党国,无愧于良心,就没有委屈。”江季正沉吟许久,没有话。毅卿横下心道,“大哥,以上的些斡旋之策只有个前提,那就是,您必须答应抗日!”江季正看毅卿眼,“从没过不抵抗。”“但是现在您必须明确抵抗的态度,拿出抵抗的行动来!”毅卿强调,“件事对您来,是伤筋动骨的,只有将饱受诟病的不抵抗政策抛弃,才能换取您威望的重生。更何况,日本人步步紧逼,们已经拖不太久。如今国家在危亡之际,谁能够带领国人抵抗外侮,谁就是真正的领袖。爱夸海口的人何其多,老百姓是最容易被蒙蔽的,偏偏您要死守着攘外必先安内的死道理不松口,句不好听的,无异于自掘坟墓!”江季正依然在迟疑,毕竟,松口就意味着自己从前错,而领袖是不应该错的。毅卿又劝道,“汉武帝轮台罪己,遂成其为千古帝。委座又何必样顽固?”江季正竟微微笑,“步棋,不管结果如何,□都是赢家,都是输家。放心,会从善如流的。”他把“从善如流”四个字咬的格外重,颇有自嘲的意味。毅卿头,“请委座再委屈几,为安全起见,还是等苏俄方面稳住□,再回南京。”江季正背着手踱到窗边,“没发现,东北军中多很多生面孔么?”述卿安安静静的端坐在潼关剿总司令部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刻。《总理训导》也抄,哥哥的训斥也挨,但是他心里明白,真正的暴风雨还没有降临,是粉饰太平的安静,带着令人压抑的沉闷。没有人预料到会是个结果,哥哥用釜底抽薪的办法迫使□扭转态度,在哥哥面前,他真的是太幼稚,就算他再努力,也翻不出哥哥的手掌心。哥哥的恩情重如山,二十多年长兄如父的呵护与关怀,就算是横亘信仰与生死,只要断头刀是哥哥砍下来的,他便无怨无悔,引颈就戮。可是别人呢?别人没有亲情的牵绊,就算死中求生,也要铤而走险杀出条血路来。夜长梦多啊!飞机已经准备好,他要独自带着委员长回南京,从前都是哥哥成全他,次,他要成全哥哥回。也许,唯的次,就是最后的诀别。很明显,到南京,他只有死路条,可是唯有样,才能减轻哥哥身上的责任,才能使东北军不致于群龙无首,才能使哥哥重新成为虎踞龙盘的方军阀。他考虑再三,反复权衡,终于下定决心:是最好的结果。墙上的钟指向六,述卿站起身,端正的戴上军帽。推开那两扇已经封闭的房门,却正和双熟悉的眼睛四目而对。“干什么去!”毅卿威严的低喝,述卿慌乱的往后踉跄好几步,“不,不干什么……”“想死,也得算!” 毅卿迎头就是耳光,“真没想到,会挖自己的墙角!,安排多少□的人进来!”述卿含着眼泪看着哥哥,“不能……死志已决,晚上就送委员长回南京!但不能连累的同志们!”毅卿神情复杂的看着弟弟,“早知道赤化,可是实在没料到,会赤化的么彻底!是什么时候入的□?”述卿擦擦眼泪,缓和情绪道,“哥,还记得委员长曾给看过和邹玉言在起拥抱的照片吗?其实那次是通过考察,正式成为党员,们太激动,才会放松警惕,被复兴社拍照片。而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已经递交入党申请书。”毅卿难以置信的看着弟弟,半才问出句,“为什么!”述卿凄凉的笑下,“哥,不管的信仰是什么,永远是哥,是最亲的人。辈子们注定要分道扬镳,只希望来世,们兄弟俩,可以不问政治。”时钟的指针在分秒的走着,种沉默中的轻微声响越发显得屋子里寂静的令人尴尬。兄弟俩相视而立,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东西将他们联结在起,又有太多的东西将他们彻底分开,徘徊撕扯,痛的是骨子里的真情。毅卿终于开口,“小弟,把军装脱!”述卿后退步,“哥,干什么!”“是最后次对动家法。” 毅卿将旁挂着的马鞭掂起来,冷冷的看着弟弟,“家法过后,兄弟,恩断义绝,两不相欠!”述卿的脸顿时白下去,“哥,别……”“脱!”毅卿声咆哮,似乎地板都在发抖。述卿的眼泪刷的流下来,扑通声跪倒在地,“哥!求求,别让当孤魂野鬼……”“不肯脱是吧!” 毅卿发狠,抡起鞭子隔着军装就抽,鞭痕过处,很快绽开大大的口子,血透过军装渗出来。述卿麻木的流着眼泪,仿佛对背上的痛全无感觉,他的心已经凉透。九九八十下,述卿终于像截木头般栽倒在地,人事不醒。秦大成急急的推门进来,“少将军!快走!今晚上他们就要动手!”却呆若木鸡的杵在原地。毅卿扔掉手里的鞭子,转过身看着他,“都安排好吧!计划不用变,切照旧。”秦大成吓的话都不利索,“司……司令,怎……怎么是?”毅卿看着地上满身污血的弟弟,顾自往下,“走以后,把个混东西送到英国去,任他自生自灭吧!”“您走以后?” 秦大成不明白。“对,送委员长回南京。” 毅卿伸手轻轻抚过弟弟失色的脸颊,“他背上的伤,帮忙处理下。别怪下手狠,在那边没人管教他,要让他永远记住今的痛。” 毅卿收回手,看着弟弟有瞬间的愣神,“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突然又苦笑道,“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秦大成突然立正道,“司令!送委员长走吧!您留下!”毅卿摇头,“还是去吧,是证明东北军清白的唯方法。”完毅卿慢慢走到办公桌后面,背对着秦大成坐下来。先是肩膀抖动几下,紧接着便听见压抑的哽咽声,像从喉咙深处传出,低沉、悲怆却又十分克制。秦大成简直傻,他多少年没见过司令流眼泪,上次,还是在去奉为大帅奔丧的火车上。今,他又次看见司令哭泣,又是因为个亲人的离去,所不同的是,上次是死别,而次却是生离。是啊,政治是残酷的,谁知道少将军此生还能不能踏上中国的土地,谁又知道司令此去会面临怎样的风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秦大成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两句诗,他也快要流眼泪。
沧海横流(1)
金陵的雨淅淅沥沥,缠绵悱恻如怨妇的眼泪,真是恼人的残春。常毅卿没有上军事法庭,只是被暂时撤消职务,赋闲在家。江季正从潼关回来第句话便是:谁也别想逼常毅卿上法庭,那是的家事,与外人无关!捎带着,段佑也以同样的理由捡回条命,却因此在沈家抬不起头来,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只有沈露露还是如既往的对他好,没有白眼相向。段佑第次发觉自己相貌平庸的妻子竟也有可爱之处。韩澜生自动请缨调去滇军部队,那里装备差,环境恶劣,自古便是穷山恶水之地,瘴气丛生之处,来里做官,是种贬低,而来里带兵,则无异于流放。但韩澜生心里清楚,里纵有千般不如意,却有个最大的好处:高皇帝远。至少他的人头还可以在肩膀上安稳的呆下去。林仪华是喜欢热闹的人,自然不会随行,他便将霜儿带在身边。至于什么时候能够给霜儿名分,也许是个问题存在的太久,不仅时间上越来越不迫切,而且,甚至连他自己也越来越没有把握。三个人,陪着民国二十六年的梅雨季同苦闷着,忧郁着,连紫金山上的大理石墓碑后面也长出潮湿的苔藓。清明节扫墓的时候,佑掰下块滴水的苔藓对毅卿道:看,是不是文虎在哭?毅卿沉默很久才道:其实,们应该羡慕他,唯大英雄能真本色,只有他做到。民国二十六年,注定是被永远铭记的年份。七月,北平城南的声枪响,中国人的愤怒终于像火山般爆发!风云为之变色,地为之动容,整个中华大地只回荡着个声音:抗战!抗战!抗战!消息传到伦敦,常家二哥的小洋楼立时沸腾!述卿早就按捺不住,看到报纸的当就赶紧去订船票,准备回国。二哥介卿多少有担心,劝道,“老三没发话,自己回去,不怕他撵?”述卿笑得眯眼,“他敢!现在国共合作,他想破坏抗战不成!”大半年,述卿第次笑得样开心,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卿儿眨眼间就回来。介卿笑着摇头,述卿对于老三的依赖,打断骨头连着筋,是世界上任何人也代替不的。站在码头候船的时候,述卿简直要热泪盈眶,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祖国需要他,还是他需要祖国。他只知道,他必须秒钟也不耽搁的回到中国去,去为战斗,为牺牲,为脱尽每寸血肉!“小叔,怎么哭?”个调皮的声音。述卿惊讶的扭过头,却看见子航穿戴整齐的站在他身后,鼻子上副墨镜遮住半张脸,脚边还放着个大箱子。述卿立刻皱眉,“怎么来?”子航玩笑似的耸耸肩,“去中国,和同路!”他今年虽然只有十八岁,却已经和180多公分的述卿般高,高鼻深目的轮廓很像他的妈妈伊莎贝拉。“胡闹什么!赶紧回去!”述卿个劲的往回撵他,“小叔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玩!”“打仗才好玩啊!别的还没兴趣呢!”子航扬起下巴,“在空军学院的课程快要结束,是多好的实战机会啊!更何况,听中国的飞行员比金子还宝贵,像样的高才生,肯定会受到重用吧!”“再重用又怎么样!还不是在上飞来飞去当活靶子!”述卿开始不耐烦,“要不要改下趟的船票,亲自押回去?”子航不满的抱怨,“什么叫活靶子呀!虽然都是在上飞,但是会飞和不会飞差别是很大的!要上,肯定是别人做的靶子!”“不跟瞎扯,就给二哥打电话!”述卿着就要往电话亭走,却被子航把拽住,“小叔,别干涉的人身自由行么!”“那样粘着,就不干涉的人身自由?”述卿愠怒的看着个调皮的侄子。“谁粘着!”子航把船票在述卿面前晃晃,“看清楚喽,们不在个舱,可以装作互不相识,定不去烦!”述卿把扭住他的胳膊,“少耍贫嘴,就送回家,大不船票改签!”“改签!小叔,可得想好!”子航故作担忧的摊手道,“下班船要等十以后,更何况,中国已经开战,不定航运公司头脑热,下令将条航线取消,那小叔岂不是要游回去?”着还神秘的凑过来,“告诉,从地中海往东游,直线距离比较近。”述卿无奈的看着他,子航却轻松的吹起口哨,拎起箱子直接往舷梯走去,“不列颠的雄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出发!”国家的动荡隔过太平洋的波涛冲击着叔侄俩的心,而此时,个以“东方巴黎”上海为中心的血肉战场正在大洋的那端展开。千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列列风驰电掣的军车,艘艘乘风破浪的兵船,队队穿着草鞋、扛着步枪急行军的将士,从湖南、从陕西、从四川、从云南……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向着上海、向着淞沪战场星夜进发。韩澜生的滇军三十军也在调遣之列,他躺在卧铺上,听着轰隆轰隆的火车声响,胸腔里顿时涌起股“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豪情,他的心在沉寂失意许久之后,又激荡起血性!寸土寸金的上海,此时已经成惨烈的“血肉磨房”。黄浦江口,是日军两支不可世的重炮舰队;头顶上,是日军几百架重型轰炸机的狂轰烂炸:地面上,是装备精良的日军九个师团和几百辆重型坦克。日本人次是下血本的,发誓要拿下上海个东方最繁华的城市,中国的心脏!韩澜生分到的任务是所有投入淞沪战场的军队中最艰难的——守罗店。而三十军的装备却是所有军队中最寒酸的,还在使用着北洋军阀时期留下的土炮和汉阳造。显然是委员长特意“关照”他把,可在种危急的时刻,谁也不能对种“关照”不!在韩澜生之前守罗店的是中央军的猛将钟子麟,由于林仪华的缘故,两个人虽然同在陆大进修,但平日里互不理睬,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淞沪会战打响的第十,韩澜生率部赶到罗店。晨光熹微中,阵地上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成山,炮火燃烧后的余烬还在冒着袅袅的黑烟。钟子麟从指挥部的掩体里爬出来,脸上已经看不出肤色,身后跟着的十几名军官,也是灰头土脸,面目难辨。韩澜生言简意赅的道,“钟军长,们的阵地由来接管,现在可以集合部队去后方休整!”钟子麟似乎是咧下嘴,脸上的灰尘直往下掉,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地平线,“不用集合,们108师活着的兄弟,全在里。”韩澜生愣住,句平静的回答让他的心瞬间凝重,个整师,打得只剩下十几个人,是什么样的战争!是什么样的军队!他挺直身体,向着钟子麟敬个肃穆而长久的军礼。钟子麟很快也回礼,大声道,“108师,阵亡5818人,幸存18人!全师官兵,无人逃跑,无人投降!”礼毕,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韩澜生走去,而韩澜生却抢先步过来握住他的手。钟子麟看着个过去的情敌,今日的战友,拍拍他的肩膀,“韩司令,罗店,就交给!”韩澜生重重下头,“三十军,誓与罗店共存亡!”两双手前所未有的紧握在起,两人的眼眶都有些湿润。钟子麟瘸着条伤腿转身离开,走出十几步远,只见他仰头大笑几声,“仗打得真他妈痛快!等养好伤,咱们起杀鬼子!”韩澜生心里顿时激浪翻滚,是啊,是几百年来开劈地的场恶战,在个战场上,不问主义,不问党派,不问为谁效忠,不问新仇旧恨,只问句:是中国人吗?是中国人就上战场,杀鬼子!
沧海横流(2)
钟子麟话算话,才离开四,他便回来,那条受伤的腿根本没来的及痊愈。韩澜生正在炮声震的掩体里吃着压缩饼干,他的胃不好,咬就要喝口牛奶,才能勉强咽下去。可是他才刚刚端起搪瓷杯,掩体突然阵猛颤,头顶上的灰土扑簌簌全落进牛奶里。韩澜生放下杯子,无奈的看着李振中,“妈的,小鬼子不让吃饭。”有士兵在外头报告,“司令,钟子麟长官求见!”“钟子麟?他不是刚走么?” 韩澜生纳闷道,“快,请他进来!”掩体口的油布被掀开,钟子麟笑呵呵的走进来,环顾四面,见墙角下排着溜儿炮弹壳养着的野花,头赞叹道,“还是韩司令会讲究啊!”韩澜生让钟子麟在唯把完整无缺的椅子上坐下,询问道,“才离开几啊,怎么又回来?”钟子麟神秘的笑笑,“从租界,给捡回两个兵来!”“什么?”韩澜生更糊涂。钟子麟冲外面喊声“进来吧”,油布再次被掀开,逆光下,两个颀长的人影推推搡搡的挤进来。“他们是……”韩澜生的目光刚落到其中人的脸上,顿时大吃惊,“述卿!”“澜生哥!” 述卿笑着蹭到钟子麟身边,“刚下船,看里打的热闹,也不想走。”钟子麟补充道,“从租界过的时候,看见他们混在刚下船的旅客中间,副无处可去的样子。不,就给领来,个学船舶的高才生,个学飞行的高才生,都是喝过洋墨水的,不亏待吧?”韩澜生的目光又投向门边的另个人,“位外国朋友是学飞行的?”述卿扑哧笑出声来,向后道,“外国朋友,快过来!”常子航无奈的晃过来,不满的嘟哝道,“先生,不是什么外国朋友,叫常子航。”着指指述卿,“爸爸是他的二哥。”韩澜生恍然大悟,“原来是常家二哥的孩子!”钟子麟也道,“他算是咱侄子辈儿的!俩孩子在租界码头上犹犹豫豫的,想去南京又没胆子。想,干脆先在儿呆几,等去南京和毅卿兄打好招呼,再给他们安置。样既给毅卿个心理准备,又免述卿顿捶楚。”韩澜生没有答话,钟子麟皱眉头,“韩司令,现在国共合作,邹吾豪都当上国防部政治处长,还怕惹嫌疑啊?”韩澜生立刻摇头,“哪是怕个!打仗不比平时,怕他们俩要是受伤挂彩,毅卿那里不好交代!”述卿马上接过话,“放心吧澜生哥,回南京也是样挂彩,不如在里流血,还算是为国为民。”子航也赶紧表态,“也不怕流血!可以驾驶舰载战斗机,航母500米跑道,300米就能飞。”韩澜生拍拍他的肩膀,“对不起啊,们里条件有限,没有舰载战斗机。”“那航母呢?” 子航不甘心。“自然也没有。”“不是在开玩笑吧!” 子航睁大蓝色的眼睛,“港口作战没有航母?英国在次大战中就使用航母!”着又将目光投向钟子麟。钟子麟赶紧摆手,“别看,那里条件更有限,就快剩光杆司令。”子航懊丧的摊开手,“哪!那来里干什么?”述卿凑过头来,本正经的吐出两个字,“添——乱!”钟子麟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匆匆离开,留下述卿和子航在简陋的掩体里,陪着没吃上饭的韩澜生。述卿几年前曾带警备总队守过上海,对上海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趁时无仗可打,便和韩澜生聊起眼前的战事来。子航对上海是完全陌生的,沦落在日军铁蹄下的奉老家是他对中国唯真切却模糊的印象,因此他对于述卿和澜生的谈话根本插不上嘴,只得闷闷不乐的在边发呆。“怎么?小家伙?”韩澜生见他声不吭,便出言去逗他。子航头也不抬的嘟哝,“没有飞机,没有航母……”澜生和述卿不约而同愣下,很快又相视大笑。子航不明就里的抱怨道,“们笑什么?”澜生笑看着子航直摇头,“还真是个心重的孩子,要不问,是不是打算直埋头想下去啊?”子航没理他,又将目光投向窄窄的气窗,混血儿的深轮廓将脸上的郁闷勾画的分外鲜明,简直有几分忧伤的味道。述卿抱歉的对澜生道,“二哥只有么个孩子,从小到大宠的要命,也不讲咱们的礼数,别放心上。”澜生摇摇头,“怎么会和个孩子计较……航空总队的周副队长是在日本的同窗,刚才想介绍他过去试试,毕竟来都来,而且人才难得。但是他样的脾气,行事又洋派,怕他去会不顺心。中国的套,总是先做人,后做事,他能适应么?”述卿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澜生的确实是个问题,他开始有些后悔开船前的念之仁。子航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到门边,掀油布出掩体。“他是干吗?闹脾气?”澜生不解,述卿的眼神也同样迷茫。过小会儿,子航捧着个行军水壶回来。他擦擦额上的汗,将水壶盖子拧开,往澜生面前递,“给!”“是什么?”澜生问道。“牛奶!给喝的!”子航大声答道,“用个装,不会掉进脏东西!”“从哪儿弄来的?”澜生开始颇感兴趣的看着个十八岁的蓝眼小伙儿。“李副官那里。出去问谁管的饮食,他就跑过来。”子航如实回答,“他还,以后还要拍马屁的时候,都可以找他!”“拍马屁?”述卿惊讶的重复遍。“是啊!李副官教,中国军队里与长官交流的最高境界叫拍马屁,是门学问,供新兵研习。”子航本正经的解释。澜生忍住笑,也本正经的对他道,“好啊,看来去航空总队是没问题。”罢大声喝令,“李振中,小子给滚进来!”还没等李振中答应,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在耳边迸裂。掩体的墙顿时开始颤抖,土疙瘩不停的往下掉。等几波轰炸过去之后,澜生、述卿和子航都成不折不扣的土人,连眼睫毛上都落满灰。掩体外传来声人的哭嚎,随即被片嘈杂淹没。韩澜生顾不上抖抖身上的泥土,起身大步走出掩体。有个新兵模样的小伙子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手臂大呼小叫,“流血!流血!要死!”李振中窝在边的沙包后面不屑道,“被地上的铁片削下,就吓成样。”韩澜生踹李振中脚,“快起来,还躺着干吗!”径直走过去蹲在那新兵面前,仔细看却笑出声来,:“没关系的,只是伤着静脉罢,不会流很多血,止止血就行。”着,扯过李振中的挎包,掏出卷纱布,熟练地给他包扎起来。那新兵半信半疑地问:“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动脉出血的话,血色为鲜红,而且伤口的位置在手臂内侧,再看看自己出的血,颜色不是鲜红、是乌红的吧?伤口是不是也在手臂的正面?等以后多打几仗、变成老兵,就知道。”韩澜生很和气的拍拍他的肩膀,“要记住,在战场上,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到最后。”韩澜生转身去查看别的战壕,那新兵脸上也镇定下来,还和李振中搭讪,“李副官,咱军长脾气真好,真不像大官!”“那是命好!”李振中没好气的回答他,想起刚才司令用脚踹自己,却对个新兵蛋子么客气,他真是有不平衡。不过他还是很快从地上跳将起来,拎起挎包,追着司令的背影而去。而切,都被掩体口的叔侄俩看在眼里。子航迷惑的问述卿,“小叔,都中国的军官官僚,看韩长官对士兵就很好嘛!还亲自给士兵包扎!”述卿颇有几分自豪道,“那是自然,个韩长官,可是与三叔齐名的人中龙凤!”钟子麟到南京的第二,便去常家公馆拜访。常家的几个弟妹都被毅卿送去国外,云雁又在中央医院上班,偌大的公馆里显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从大厅进去,远远的,钟子麟就看见书房的门大开着,张宽大无比的桌子上放个巨大的沙盘,几个秘书有条不紊的往沙盘上插着各种标志。常毅卿站在沙盘后头,副几尺见方的地图挡住他的上半身,只露出握着地图的双消瘦的手。钟子麟敲敲门,那副地图哗啦声放下来,常毅卿见他,眼睛里放出光彩来,“子麟兄!罗店战事如何?”钟子麟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指指沙盘道,“是做啥?委员长不让上前线,就在自己家里过干瘾啊?”毅卿笑着摇头道,“还在闭门思过期间,委员长特许在家办公,可是国防部战略研究室的分部啊!”钟子麟皱眉道,“都大半年,也该让官复原职!”毅卿淡然道,“那不过是个名分,有什么要紧?现在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们呀,也得跟着的沙盘转!”末还是迫不及待的问,“罗店怎么样?韩澜生的部队到位吧!”钟子麟的神情有些沉重,“罗店仗,打的太惨烈。鬼子兵舰上的炮,颗能炸开篮球场大的地方!火力差的太远!们108师,打得只剩下十几个人。如果韩澜生晚来步,老兄连的骨头渣都见不着!”毅卿的目光落在沙盘上,口气立刻变得凝重,“能想象淞沪战场有多难,守罗店更是难上加难。可是们必须得守啊,小鬼子是动用最精锐的力量,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仗们输不起,只有重创他们的锐气,才能让战场朝着有利于们的方向发展!小鬼子匹瘦马,早晚会被拖死在中国的土地上!从他们踏进上海的那刻起,只脚就已经迈进鬼门关!”钟子麟平静下情绪,邀毅卿在旁的沙发上坐下。看着老朋友的眼睛道,“最近忙着研究战事,好久没和述卿联系吧!”毅卿没想到他会问个,尴尬的笑笑才道,“自他走后,就和他断联系……他已经是大人,何况在伦敦有二哥照看,能出什么事!”钟子麟感慨道,“还真狠心对他不闻不问?告诉吧,述卿回来,还带着二哥的孩子,现在正在韩澜生那里歇脚呢!”“什么!”毅卿着实吃惊,“个混帐东西!他还有脸回来!”钟子麟劝道,“先别生气,他也是思乡心切,好歹如今是国共合作,他的身份已不是问题。国家危亡旦夕之时,把他个人晾在英国,也不是长久之计。”毅卿叹气道,“将他送出国,是不想再让他搅进任何政治是非中去。他在委员长那边已是无法翻身,回来,势必和□越走越近,祸在将来啊!”“是怕□……”钟子麟征询道。“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委员长和□之间,早晚要有个断。”毅卿似乎下定决心,“述卿在国内日,便日不得安心。他必须回英国去!”
沧海横流(3)
淞沪前线上,韩澜生算是结结实实的领教鬼子舰炮的威力。几发炮弹落下来,周围几百米连个蚂蚁都逃不。海军部新购的两艘战舰在日军飞机、航母、大炮的立体攻击下先后沉没,舰上官兵五百多人,无人生还。打仗靠的是意志,可决不能单单靠意志啊!韩澜生在掩体里不停的走来走去,述卿和子航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跟着他焦急的身影会儿往左,会儿往右。电话铃不停的响,每接到个电话,韩澜生不等接线员报告,就迫不及待的夺过话筒,希望能听见振奋人心的捷报。可惜,电话里传来的却尽是些令人沮丧的消息:某某师又全军覆没,某某部队力战不支擅退二十里,日军个师团已经成功从杭州湾登陆……外面炮声隆隆,可罗店依然牢牢的掌握在三十军手中。韩澜生深吸口气,把脑子里那些负面的情绪都统统赶走,他必须稳住自己的信心,在血肉横飞的淞沪战场上,像罗店样顽强坚守的阵地已经不多。而罗店,正是通往南京的咽喉。100年前,欧洲人用坚船利炮敲开中国的大门,中国毫无还手之力;而100年后,日本人用同样的方法企图破门而入时,中国却依然不能扬眉吐气!100年,中国人都在干些什么?个用海军军费建造的皇家园林,场不之的所谓变法,支被当权者亲手断送的北洋水师,场永远遭遇挫折的革命,个企图复辟帝制的荒唐美梦,以及那把,永远让无数人争的头破血流的“龙椅”——把在中国人精神深处生根发芽的无形的“龙椅”。百年,任何的进步都被随之而来的洪流冲毁,个不知道继承的民族,永远只能在原地踏步。韩澜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会有么多感慨,给他种很不好的预感:也许,上海快要守不住。而上海的失守,将使中国的首都——六朝古城金陵,完全暴露在日军的坚船利炮之下。他心里隐约又浮起个不好的联想:历史上曾以南京为都城的王朝,似乎都逃不脱覆亡的命运。述卿和子航见韩澜生情绪焦虑,也不敢出言打扰,只得坐在边发呆。又个电话来,韩澜生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听完电话,他突然看着子航道,“不能介绍去航空总队!”“为什么!”子航立刻从把破凳子上跳将起来。澜生慢慢的坐下来,看子航的眼神包含着复杂的情绪,“夫人的个堂弟,在昨的杭州空战中牺牲。他是中央航校三期的学生,空战之前,总共只上过次飞机。他们十二架飞机对付鬼子上百架,都是二十出头的孩子,没有个活着回来的。”澜生长叹声,“在中国当空军,就是提前把性命交出去,不能让重蹈他们的覆辙!”子航皱着眉头,“他们不会跳伞么?居然无人生还!”澜生摇摇头,“夫人的堂弟本来可以跳伞的,但他想试着把飞机拉起来,争取安全着陆。不幸被鬼子的机枪打中,机毁人亡。”“种时候,还管飞机干吗!只要人在,换架飞机还可以再战嘛!”子航惋惜道,“还是没经验。”澜生看着子航,似乎是斟酌会儿才开口道,“他们如果不是生在中国,也许他们早就跳伞。可他们是中国的空军,无法理解对个中国飞行员来,飞机是多么宝贵,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知道些飞机是怎么来的吗?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块元募集起来的!中央航校总共不到百架飞机,却有五百多名学生。所以对他们而言,只要飞机在,换个人开还可以上战场,哪怕飞行员都死光,航校还可以再培养,而如果飞机没,那就什么都没有。是他们的悲哀,也是国家的悲哀。听些,还想去航空总队么?”子航似乎受到震动,喃喃的道,“人的性命,就么不值钱吗?”澜生凄凉的笑下,“中国人的命,什么时候值钱过?”上峰的电话终于来,与日寇激战十余次,伤亡近半的三十军终于被换下阵地,转往后方休整。接替他们守罗店的是装备更加寒酸的川军第28旅,土炮,草鞋,大刀片子,经过几几夜的急行军再加上伙食恶劣,第28旅的官兵个个顶着脸菜色。韩澜生与28旅旅长交接的时候,看着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忍不住惋惜:些川军,不知道有多少能活着回四川。也许,他们将把生命留在东海之滨,和千千万万来自各地的英灵起长眠于地下。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连名字都不为人知。枫叶红秋又秋,杨柳绿春又春,只有远在家乡的老母亲,直到白发苍苍时还在念叨,有个儿子,为国家扛枪,却再也没有回来……韩澜生坐在吉普车里,看着路上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心中徒然伤感。突然,李振中骑着马从后面急急的赶上来,“司令!有情况!”韩澜生急忙示意停车,“什么事!”李振中下马,汇报道,“侦察兵来报,在宝山方向没有国军防守,而日军个联队正在往宝山推进!”“什么!宝山方向没有国军!”韩澜生大吃惊,如果真的是样,那就相当于在整条防线上用尖刀划口子,所有的努力将付诸东流。“宝山方向原本是薛培民的部队防守,原定今由74军接替他们。可是74军途遇大雨,耽搁行程,薛培民畏战,生怕替74军挡硬仗,便赶在国防部发命令之前,全线开拔后退。所以宝山方向,完全是片空白!”李振中汇报的很仔细,而韩澜生却陷入沉思。“司令,要不要和上峰汇报?”李振中又问。“呢?”韩澜生反问道,“的意见?”李振中犹豫片刻道,“司令,么大的缺口,事关淞沪战局,本来毫无疑问应该和上峰汇报。可是如此来,上峰很有可能顺水推舟,让咱们去守宝山。咱们在罗店伤亡惨重,弟兄们都疲惫不堪,个时候再去和日军整个联队较量,怕是力不从心啊!”韩澜生淡淡笑,“小子长进不少,看问题透彻许多啊!”李振中不好意思的笑,“那还不是司令教导的好!”韩澜生的目光远远的投向宝山方向,“没错,咱们如果装做不知情,上峰也不会怪罪。咱们守罗店是有功的,如果多管闲事去守宝山,到时候万失败,不仅丢脸,而且把罗店的功劳也给抹杀!更何况,薛培民怕死,凭什么要们去堵缺口?宝山丢,与三十军何干?咱们照样该拿赏的拿赏,该升官的升官,多事不如少事,还乐的逍遥!”李振中听得连连头,心想司令总算是学聪明,知道审时度势。谁料韩澜生突然大笑声,转话锋道,“道理归道理,可是韩澜生,是那样的孬种么!是么!咱三十军是么!”着捶李振中的胸膛,“不是!咱都不是孬种!小鬼子来,就拼命去和他干!叫他们有来无回,暴死异乡,让乌鸦去啄、野狗去啃!”部队在行军途中紧急集合,韩澜生因陋就简,踩着吉普车的车头跃登上车顶,俯瞰着他那些脏兮兮的兵,做次计划之外的战前动员。“弟兄们!”韩澜生虽然早已是军之长,却仍然习惯称呼手下的官兵为弟兄,听起来颇有些江湖好汉的豪气。他见底下的官兵精神震,又接着道,“韩澜生,不是个好长官!在里,给弟兄们赔罪!”着,冲着乌泱泱的部队敬个标准的军礼。下面的官兵都懵,根本搞不懂他们的军长在做什么,便赶紧都举手回礼,几千人齐敬礼,场面颇为壮观。韩澜生敬足足有半分钟,才放下手大声道,“别的长官能带手下升官,发财,可是,只会带们去送死!就是现在,几十里之外的宝山,没有兵卒把守!鬼子就要打进来,算他运气背,偏偏让韩澜生知道,就不能让小鬼子轻易得手!”韩澜生的目光环视周,“弟兄们,有愿意跟去的,向前步,每人赏五块大洋!不愿意去的,不勉强,把枪留下,安安心心的去后方休养,样是顶立地的好汉!”大地阵颤动,几千人齐向前步,扬起呛人的尘灰。没有个人犹豫,没有个人退缩。述卿和子航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感到血脉贲张,豪情涌动。子航动容的自语道,“有样的士兵,中国必胜!”韩澜生欣慰的看着自己的部队,如果此时有酒的话,他真想和每位兄弟都喝上碗!他赞许的头,挥手,“拿大洋!”两个勤务兵将筐白花花的大洋放在士兵们面前,“人五块!个个来!”话音落地,却没有人上前。韩澜生命令道,“都给拿着!谁的命也不是白给的!”依然没有人上前。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军官大声道,“家没,国破,要钱有什么用!”马上有人附和,“就是!谁的命也不白给,都有小鬼子垫背呢!”“敢跟军长走,就是把命豁出去,就是奔死去的!”声声铿锵有力的回答,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他们中间,有许多是流亡的学生娃,他们随着学校,从东北,从北平,从津,从沦陷的家乡,顶风沐雨,直流亡到祖国的大西南。他们听从祖国的召唤,放下笔拿起枪,将年轻的热血洒在片土地之上。韩澜生心里有热流涌动,他大声下令,“按照登记的地址,把钱寄给将士们后方的亲属!现在,全体听令,向宝山方向,跑步前进!”
沧海横流(4)
宝山的战斗打的异常艰难。三十军与日军之间隔着道不高不矮的山坡,虽然从高度上看,不过是道小土梁,但却正好挡住视线,根本看不见弹着。而日军却仗着有侦察飞机的空中支援,弹无虚发,才半的工夫,三十军的阵地上已经接连被炸掉好几个重炮。韩澜生心里着急的要命,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重炮都打光,还拿什么和小鬼子拼命?派到山梁那头的侦察员很快便沮丧的回来,前边倒是能看清弹着,可是拿什么和大部队联系呢?经过几轮炮击,山坡那头的几栋屋子都是片狼籍,电话线也断,而指挥部里唯的台发报机,是接受四面八方战报的唯安全途径,如果带到那边去,万被毁,三十军可就真成瞎子和聋子。韩澜生用手敲着桌子,弹着……弹着……如果咱们也有架侦察机,何至于如此头疼啊!直在旁边听他们话的常子航突然站起来,走到韩澜生面前开口道,“可以用莫尔斯电码来修正弹着!”没等韩澜生回答,侦察员便摇头道,“那边没有发报机,发不电报!”“谁莫尔斯电码只能用来发电报的?真是木头脑袋!” 子航不屑的瞥那侦察员眼,又把目光投向韩澜生,“那边不是有两截断的电话线么?只要有人将两个断头接在起,用信号中断、延续的排列组合来指示前后左右,不就可以修正弹着位置吗?”韩澜生眼睛亮,拍桌子道,“个办法好啊!就地取材,又准确可靠!”着赞许的看着子航,“是怎么想出来的?”“还用想吗?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子航满不在乎的耸肩道,“与其来回跑趟,不如自己在那边好好想想呢!”韩澜生尴尬的笑笑,冲那侦察员正色道,“快去!按英国专家的做!”那侦察员看看子航,敬礼道,“是!”眼睛里却透出迷茫来:外国专家看着也忒年轻吧!子航的办法果然管用,没过多久,弹着就矫正到准确的位置。三十军的山炮、重炮,榴弹炮万炮齐发,下雨般的爆炸将鬼子的机枪和重炮阵地移为平地。日军几个小时没有任何动静,估计是被场炮雨给炸傻。韩澜生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下令重新抢修工事,自己站在地图前悉心研究起地形来。中日开战,致使中德之间的所有合作项目全部夭折。四十名赴德参加特种训练的少年班学员也被遣送回国,编入中央警备总队。梁辉自然也在其中。紫金山下,秋雨难歇。辉儿已经十八岁,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像极当年的文虎。只是相貌比文虎要粗些,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散发着儿汉的英武之气。文虎殉国的时候,辉儿正在德国进行封闭训练,断绝与外界的切联系,因此文虎那场万人送灵的国葬,他并没有参加。此刻跪在文虎墓前,想起以前与父亲的种种误会,想起自己亲口出的那些刻薄难听的话,辉儿懊悔的以头抢地,沙哑低沉的哭声混进雨声之中,似乎是只孤狼在悲戚的嘶鸣。辉儿真是长大,他的哭泣,不再是孩子的脆弱,而是充满人的悲怆。云雁站在辉儿身后,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心情平静中甚至带欣慰:文虎哥,辉儿已经是个子汉,该含笑九泉。早已经过最悲伤的时候,锐利而钻心的痛楚已经慢慢被岁月抚平。每也和其他同事样,精神饱满的去中央医院上班,为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们缓解痛苦,医治伤病。可是每下班以后,必定要到紫金山上走走,在文虎墓前坐上会儿,话,聊聊,或者,只是看着他的照片出出神,发会儿呆。他还活着的时候,有太多的话来不及和他。而现在,有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给他听,心平气和的,直到再也不动为止。云雁走到辉儿身边,递方手帕过去。辉儿垂着头,手捂着脸,手轻轻推开那方手绢,“收起来吧,没事。”云雁有不习惯,已经完全是个成年子的口气。辉儿镇定情绪,才抬起头来看着云雁,“常小姐,很爱的父亲吧?”云雁很有些意外,从来没想过辉儿会问个问题。把目光转向墓碑上的照片,文虎脸上从容而淡然的笑,如初见时大西楼那和煦而温暖的阳光。样美好的人,上怎么忍心早早的将他召回呢?云雁叹口气,轻声道,“爱的父亲,在心里,他直活着,直和们在起。”辉儿含着眼泪头,嘴角带丝浅浅的笑,“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并不美满,所以很高兴,在个世界上,能有另个人那么敬他、爱他……”着转过头来,真诚而清澈的眼睛看着云雁,“常小姐,谢谢!”云雁微笑着看着他,“也谢谢!梁辉中尉!”辉儿会意的笑,从地上站起身来。云雁原本替他撑着伞,谁知他站起来,竟比云雁整整高出头,云雁下意识的踮起脚,无奈伞还是歪下,雨丝瞬间打湿两人的半边身子。“来吧!” 辉儿从云雁手里接过伞,稳稳的撑在雨中,“常小姐,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警备总队找,定效劳!”云雁刚下头,突然觉得不对劲,文虎走,应当是照顾辉儿才是啊,怎么倒反过来?辉儿见云雁头,便将雨伞往手里塞,自己猫腰钻进雨中,“雨下大,常小姐快回吧!”云雁急得大喊,“小心着凉!”辉儿回过头来摆摆手,“没事,自己保重!”完转身,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云雁目送他矫健的背影远去,恍然间,仿佛是那个人又回来。南京城上空,蝗虫样的日军飞机在来回穿梭盘旋。到处都是爆炸的硝烟和火光。“们快进防空洞!”韩澜生冲着部下吼声,立刻跳上车踩油门就往码头方向开去,李振中急得在后面大喊,“司令!危险!”几架敌机从低空盘旋而过,李振中急忙摁机要员在地上,炸弹带着刺人耳膜的尖啸不断的砸落下来,房屋的坍塌声,人群的哭叫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浪浪热的灼人的气流压的李振中根本抬不起头来,浮土和飞灰呛鼻子脸。突然,几声汽车喇叭响,李振中几乎从灰堆里弹起来,“司令!司令!”辆白色的小汽车在瓦砾堆前停下,驾驶座的玻璃摇下来,却是林仪华焦急的脸,“们司令呢!”李振中茫然片刻,突然急得跺脚,“司令去码头!们走岔!”没等他完,林仪华个急掉头,汽车又冒着浓烟和火光风驰电掣般朝码头驶去。远远的,林仪华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片燃烧着的废墟上,在死气沉沉的满地残垣里,韩澜生黄绿色的军装是那么醒目,醒目的如同萧杀冬日里唯的春芽。看见他卷着袖子,敞着领口,衣服上已经落满轰炸留下的黑灰。看见他像头困兽般在瓦砾堆里无助的掘找,不停的扒拉着地上的木头和砖石,不停的翻过废墟里的尸体查看,他的脸上亮亮的,那夹杂灰土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水。他是在找自己吗?林仪华的眼睛突然朦胧,心里分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得很重很重,像是把辈子的心事都坠穿。隔着泪水,看见韩澜生站在浓烟四起片狼籍的码头上,几乎是哭着大喊,“仪华!在哪里!仪华!答应!”他的脸上,有从未见过的绝望,因而生的绝望。突然笑下,简直希望幕永远不要结束。十年的婚姻,直强撑着不去后悔,可是刻,明明白白的印证,的不后悔是值得的。阵刺耳的尖啸声掠过,几团火光瞬间在码头上开花,林仪华看见韩澜生的身影似乎歪下,很快浓烟就吞没切,人,仿佛是平白无故从眼前消失似的,什么都看不清。打开车门,跌跌撞撞的扑出去。头顶还在轰炸,也听不见,脚下满是瓦砾砖石,也顾不上。摔倒再爬起来,手擦破皮,胳膊流血,竟是疼痛也不觉得。只要把那个身影找回来,哪怕是起没入那浓烟里!“澜生!澜生!”跌倒在堆瓦砾上,膝盖也出血。根本连低头的工夫都没有,眼睛只顾着四下寻找,“澜生!在儿!话呀!”身边阵悉索,层厚厚的浮土破开,韩澜生像是庄稼的秧苗样从土里长出来,军装简直已经看不出颜色。他起伏的喘着气,眉毛上睫毛上的土都扑扑的往下掉。“澜生……”抖的连话都不出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似的。韩澜生脏兮兮的脸上不出是什么表情,双含着泪水的眼睛里却是大喜过望的神采,他把捞过林仪华,使劲的把按在自己的胸口,高大结实的身躯还在微微颤抖。林仪华的眼泪下子涌出来,丈夫的怀抱,从来没有样厚重,样饱满,样浓墨重彩过。把脸贴着丈夫下巴,像是等个答案般问,“真怕死?”“怕!怕死,也怕死。”韩澜生的嗓子沙哑着,可是在林仪华听来,丈夫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动听,“船被炸沉,可是却被炸醒,要们都活着,要和过辈子!爱!”“以为等不到句话……”林仪华泪眼朦胧的看着丈夫,“个狠心的家伙……”突然,林仪华被韩澜生抱起来,脚不沾地,身体悬空,拥抱严密的不透丝缝隙,人的力量就透过严密的包围不由分得击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韩澜生低下头来,准确的捉住的唇,柔软的,却又有力的唇舌交缠。简直要醉,醉在血管里,醉在骨骼里,醉在心灵的每寸缝隙里。从济南城外雨夜中的那次初遇,到今烈火废墟上的相拥相吻,仿佛是经历几千年的艰苦跋涉,和他,次次的被自尊和倔强拖累的摔倒在地,又次次孤独无助的爬起来,幸福来的太不容易,太漫长也太珍贵!的眼泪滚滚涌出,混合着他脸上的灰土,嘴唇间触到沙粒的粗糙,沙子,也是甜的。死生契阔,与子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于等到。突然,飞机的呼啸声竟变成清脆的铃声,林仪华伸手,周围的景象瞬间烟消云散。睁开眼,看见华丽的云纹花板,而此刻,正躺在宽大的床塌上,手中还歪着本英文小。原来只是个梦……林仪华心里有隐隐的失落,怎么又是样的梦?难道自己就么在乎韩澜生吗?平日里没有他,过的不也很好么!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的响着,把抄起电话,是公司在昆明办事处的孙主任。曾交代昆明办事处监督小月霜的行踪,于是孙主任在电话里通报小月霜将前往淞沪的消息。林仪华很是头疼,好不容易将丈夫和戏子分开,竟又演起千里寻夫来!林仪华心里股狠劲儿上来,心想:好啊,想充英雄当战地夫人,叫有去无回!林仪华不知道念之恶,将犯下此生最大的错误,并使的整个后半生,都在追悔莫及中度过。
沧海横流(5)
墙上的马灯忽明忽灭,薄薄的光亮只掀开角黑暗。地板在摇,满耳是萧萧风雨声,股潮湿的霉味儿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透过丝丝缕缕的麻袋,小月霜大概看出自己是在个旧船舱里,手被反绑着,嘴也被堵住,喉咙被撑得发疼。是被几个小混混绑到里来的,韩澜生的司机将送到南京下关码头,在个人等待轮渡的时候,十几个小混混拥而上,不由分的将塞进辆汽车里。有人在脑后重重的打闷棍,醒来之后,就已经身处破旧摇晃的船舱之中。小月霜的脑子还有发懵,显然那记闷棍的威力还未完全过去。镇定情绪,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想要捕捉切有关方位的信息。呼号的风声,如夜鬼的长哭,空气中夹杂着丝海风的咸腥,远远的,有航船的汽笛声传来。是个入海的港口,小月霜首先判断。而那汽笛声浑厚悠长,明显吨位不低。因此,不会是个小港,而距离南京下关码头最近的海港无疑就是黄浦江口的外滩码头!小月霜的心悬起来,那些小混混们显然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地,那他们将自己藏在个破船舱里是何用意?船舱门突然开,咸涩潮湿的风灌进来,整个船舱就像张鼓涨的帆,马灯摇晃的更厉害,溅起无数光影的碎片。透过朦胧的麻袋,小月霜看见几个人高马大的人推搡着走进门来,股冲鼻的酒气顿时弥散开来。个人歪斜着晃过来,将马灯拧亮些,指着麻袋道,“大哥,小娘们儿的命挺值钱啊,居然有人出五百大洋买的性命!老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另个人拎着酒瓶子进来,冲地上啐口,“懂个屁!小娘们儿勾引有妇之夫,人家官太太发狠,要整死!人家有的是钱,五百大洋买个清净,咱要是办的漂亮,还有奖励呢!”着凑到麻袋面前,“别小娘们儿还真够味儿,怪不得把人家当大官的迷得失魂落魄的,上战场还惦记着呢!”后面的几个人开始起哄,“大哥,把麻袋打开,让兄弟们瞧瞧!”“就是,反正也是要做掉的,不如让弟兄们先尝尝鲜!”“趁着娘们儿还能喘气,咱先乐和乐和!”好几双手同时揪住麻袋扯起来,袋口很快被解开。小月霜的脸很快暴露在马灯的光亮中,周围的人们顿时发出阵低沉的惊呼。小月霜此时已经明白是林仪华要找自己的麻烦,但心中并没有过于慌张,毕竟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江湖上的规矩也知道些,临危不惧是此刻最明智的表现。那些人迫不及待的扯下嘴里塞着的布,几双手就要往脸上摸。小月霜大喝声,“且慢!敢问各位兄弟是哪条道上的?”领头的人面露惊讶,“呦呵!小娘们儿还是道上的?”小月霜镇定的看着眼前几条大汉,“小子十三岁出来跑江湖,算到如今也有十五六个年头,与诸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知道各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还请各位弟兄自报家门,免得大水冲龙王庙!”“怎么,想和们套近乎?”那汉子坏笑道,“知道不是道上的,道上哪有样水葱似的人!”小月霜淡然笑,“谢的夸奖!想问问诸位弟兄,们可听过燕云岭的燕老六?”几条汉子都是愣,“燕老六?燕云岭的大当家谁没听过!”小月霜头,“依各位看,燕老六算不算条汉子?”那领头的脱口而出,“当然算!当年北伐的时候,在河北,们都跟过他的队伍,现在华东几省道上混的,哪个不是老六手下出来的?”“既然是样,们还不快放!”小月霜摇头道,“真是大水冲龙王庙,就是燕老六的干妹子!”几条汉子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出怀疑来。那领头的狐疑的问道,“是那个唱昆曲的伶官?”“正是,在下艺名小月霜。可惜诸位入伙的时候,已经去津唱戏,未能有缘相聚。”小月霜虽然被反绑着手,可话从容大度,气势上儿都不输对方,“本来都是道上的兄弟,不该断们财路。可是今们要是对下手,恐怕老六不会放过们。到时候在九泉之下,也替们不上话,所以,们还是留命为好。”其中名汉子突然拍脑袋,大声道,“就是那个……那个……带着老六的手下伏击孙沛芳救出韩家少爷的小月霜吧!当年老六可是给弟兄们讲的事,哪个听不夸小月霜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子啊!”小月霜轻轻叹道,“今出重金要取性命的,便是韩家少爷的原配夫人。枉和韩少爷相识早,却终归有缘无份。”领头的汉子猛的将酒瓶砸碎在地上,“他奶奶的!当年救他,他居然还娶别人,真是狗吃良心!”着怒气冲冲的瞪眼,把手下几名兄弟吓跳,“都傻?还不快给霜姑娘松绑!种背信弃义的事儿,给千大洋咱都不干!”几个人正要给小月霜松绑,船突然猛烈的摇晃下。“怎么回事!”那领头的话音未落,从门外飞来几梭子弹,两名弟兄应声倒地,枪口正中眉心。“他奶奶的!老子……”领头的拔出枪,叫嚷着就冲出去。可是还没出船舱,就被把手枪顶着脑袋逼回来。小月霜没搞清楚状况,不敢轻举妄动,便缩到边,警惕的看着门外。几个身姿笔直的人走进来,面色严肃,手里都拿着精巧的小手枪。打头的穿灰布长衫的人面无表情的盯着枪口下的那颗脑袋,“的船!们要用!”他话的腔调非常古怪,像是绷豆子似的。那领头的不愧是混江湖多年的老油子,虽然脸色发暗,却也没有张皇失措。他咽口口水道,“兄弟是哪条道上的?出手杀人总要给个法吧!”长衫人的脸色突变,几乎不假思索就摁下扳机,声枪响,子弹从领头的额前穿过,将后脑勺炸掉半边,红白的脑浆喷地,十分骇人。小月霜被吓住,种凌厉的杀人手段使顿时想起十年前济南的那个雨夜,遍地的尸体都是被炸掉半边脑袋,面目模糊惨不忍睹。更是清楚的记着燕老六当时告诉的话,是被磨掉铜壳露出铅心的子弹造成的喇叭状贯通伤,是日本特种部队专用的子弹。小月霜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儿,么,伙要抢船的不速之客是日本鬼子!长衫人摸出擦枪布,细致的擦着枪口,仿佛对眼前的满地血腥视而不见。小月霜趁着他不注意,的往窗口挪动。此时船舱里只剩个人,那扇半开的窗户是唯的逃生机会。“别动!”声低沉的命令,小月霜抬头,却发现那把擦的锃亮的手枪已经准确无误的瞄准自己。长衫人步步逼近来,小月霜攥紧拳头,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长衫人蹲下来,用枪口挑起小月霜的下巴,“真是照大神保佑,居然让在里碰到!”小月霜被枪顶着,动弹不得,声音也哑许多,“与阁下素未谋面,阁下何出此言?”长衫人阴阴笑,“十多年前,本人客居津,曾是大都会茶楼的常客。有幸目睹红极时的昆曲名伶霜老板的演出,那绝代风华令本人至今念念不忘。”小月霜心想,原来鬼子还曾是自己的戏迷,不过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段往事也可能是线生机。于是决定不破他日本人的身份,试着与其周旋。小月霜装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道,“原来是大都会的老票友啊,来的正好,是被刚才那伙混混绑上船来的,多亏有搭救啊!”长衫人将枪收回去,双眼睛在小月霜身上不停转悠,“霜老板,可知道是日本人,松井师团大佐久津保治。”小月霜故作惊讶道,“那阁下对昆曲有如此爱好,真是难得啊!”久津保治看着小月霜的表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们都不要再装,还记得有次在大都会唱《桃花扇》的时候,有名无赖砸的场子,当时有个英俊的公子出手相助,并声称是他的内人。件事,可是印象深刻啊!”小月霜心里开始发凉,莫非他知道自己和澜生的关系?在个节骨眼上暴露身份,不仅自己性命堪忧,更会害澜生。于是小月霜故作迷茫的反问,“大佐先生,想让做内人的戏迷何其多,又怎知的哪位?闲话以后再叙,还是快给松绑吧!”“是吗?”久津保治色眯眯的看着小月霜微汗的脸,“恐怕不是样吧!据所知,那名年轻公子已经位列上将,此时正在淞沪战场上与皇军死战呢!们征用条民船,就是想混入他们后方去探虚实,遇见霜老板可实在是意外之喜啊!”小月霜心已经凉透,个鬼子完全知道的身份,看来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心横,跳起身,背着双手就往窗口冲去,刻,心里只有个念头压倒切:就是死,也不能落在鬼子手里!就是死,也不能当鬼子的人质!久津保治是特种兵出身,身手敏捷,小月霜跳起来,他立刻扫过条腿来,将小月霜绊倒在地。小月霜还想起来,却已经被他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的摁在地上。“放开!个混蛋!有种杀啊!”小月霜气喘吁吁的挣扎着。久津保治看着小月霜在地上扭动,觉得那衣服的丝缕之间都透出诱人的味道,特别是那被汗水濡湿的发丝,那白中透红的脸蛋,都散发出令他心旌飘摇的气息。他突然回忆起十年前在济南,外交官邸的那家人,那个丰韵犹存的美丽孕妇,那两个真鲜嫩的小孩……那种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啊!中国人有句话叫:当兵三年,抱个母猪赛貂禅。他南下作战两个多月,连个人味儿都没闻过,心里那把□憋得难受极。而今,他少年时期朝思暮想的人,他青春萌动的梦中出现过的人,就躺在他身边……想着他的呼吸便已经粗重起来,浑身像被火撩过样热的发烫。他笑着凑到小月霜耳边,“想死,没那么容易!”着挥手,身后的士兵拥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小月霜推倒在地上,胡乱把的两只手绑在窗台上,小月霜拼命挣扎,嘴里不停的咒骂着,不过面对五六个成年人,的所有挣扎都如同受困的小兽般无助。被五花大绑的捆在窗台下。久津保治已经按捺不住燃烧的□,挥起把东洋刀,两道白光掠过,小月霜身上的衣服顿时成碎片,纷纷落地。久津保治虽然曾多次幻想过个人的身体,可是当幻想变成现实,当活色生香的胴体真实的出现在眼前时,久津保治依然难以自制的激动:是多么美的肉体!是多么令人渴望的人啊!周围的日本兵们个个眼睛发直,虽然有长官在不敢造次,但眼神里的贪婪和渴求却是掩饰不住的。他们将小月霜的肩膀按住,塞住喉咙,扯开大腿,而他们的长官——久津保治,已经在迫不及待的解除自己的所有武装。当久津保治健壮黝黑得如同野兽的身体全部暴露在微弱的光亮之中,小月霜彻底闭上眼睛,知道,自己此番是再劫难逃。久津保治手忙脚乱的压在小月霜身上,他知道,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不过是偷个懒,尝个鲜,容不得他慢慢品位,因此施暴的时候完全不留情面。小月霜的身体不停在颤抖,浑身上下冷汗连连,紧绷的皮肤雪白光泽,却拼命的不发出声哀鸣。久津保治对种忍耐十分不满,越是声不吭,他就越肆意蹂躏,雪白的胴体在猛烈的撞击下激烈的颠簸。外面的风声渐渐淡去,船舱里只剩下肉体相撞的沉闷声响。久津保治沉浸在无比的美妙之中,个中国人真是上的尤物,那生为人而生的胴体,在承受凌 辱时超人的忍耐力,都叫他兴奋的难以自持。他粗暴的蹂躏着身下的躯体,几乎使出十二分的蛮力。小月霜面无人色,神志也渐渐恍惚,终于支撑不住的昏过去,并仅仅在时候,才发出几声无意识的微弱呻吟。久津保治被呻吟刺激,又释放数次,才筋疲力尽从小月霜身上滚落下来。周围的日本兵红着眼想涌上去,却被久津保治喝住,“谁也不许动!给穿好衣服,带到大和舰上去!”
沧海横流(6)
小月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张宽大整洁的床塌上,空气里还有丝丝好闻的薰香味儿。晃晃脑袋,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刚刚从场噩梦中醒来。可是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华丽而繁复的和服上时,瞬间就清醒:不是噩梦,梦里的切都是真实的,那些屈辱而不堪回首的经历,已经实实在在的发生。门被沉重的推开,久津保治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精致的玻璃杯子。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并不像野兽,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斯文。久津保治直走到小月霜床边坐下,将杯子放在枕头边,“对不起,昨对太粗暴,向道歉。”小月霜冷冷的看着他,言不发。久津保治指指杯子,“喝吧,是参茶。”见仍是不话,便又笑道,“不要用沉默来对待,那是没有用的。上大和舰,唯的出路就是乖乖的听的话。也许不相信,是真的喜欢,不然昨晚上,早就被的那些兵给吃。”小月霜冷笑道,“那是喜欢吃独食,可以么理解么?”久津保治仔细端详着的脸,又伸出手将垂落额前的几丝乌发挽到耳后,“都没变,还是那么美。等战争胜利,要带回东京。和的昆曲定会成为大东亚的艺术奇迹。”“永远也等不到那。”小月霜咬着牙,“胜利只属于们,们就等着下地狱吧!”久津保治笑笑,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而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不过在带去东京之前,还需要帮做件事情。”小月霜不屑的哼声,扭开头。久津保治继续道,“没有人比更清楚,的情人,韩澜生将军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人。们用民船沿着他的阵地巡查周,居然没有发现任何薄弱之处,种精良的战术指挥能力,令们皇军佩服。可以么,现在的淞沪战场上,只有韩将军,是值得敬重的对手。”他停下来,想看看小月霜的反应,而小月霜依然动不动,于是便接着道,“但是,韩将军也是个不讲游戏规则的人,他有十分的聪明,便有十分的狡猾;他有过人的勇气,但也有过人的无赖手段。他经常在战场上设置圈套,修各种奇形怪状的工事来对付们的进攻,甚至让士兵们装死,来引诱们的勇士踏上他们的阵地,再突然发动袭击。承认,们对他很头疼,几乎筹莫展。”小月霜冷笑着自语道,“自作孽,不可活。”久津保治会意的笑,“不过们没有绝望,们想知道,个在战场上不在乎自己性命的韩将军,是不是也同样不在乎他最爱的人的性命。”小月霜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种卑劣的手段,早就料到。久津保治想拿个人的性命来胁迫对手,简直是狗急跳墙!小月霜心想,本来自己受大的耻辱,又落入敌手逃生无望,应当死以昭清白。可是在个当口,如果自己就么悄无声息的死去,反而会成鬼子的帮凶。澜生不知道自己的死活,必将在战场上受人掣肘。想到里,当下便拿定主意:不怕死,但是决不能样不明不白的死!久津保治见犹豫,以为是仍在考虑得失,便迫不及待的补充道,“肯不肯合作,都已经是们手中的棋子。为自己考虑的话,与其用过被人扔掉,不如主动做们的马前炮。是不会亏待的。”小月霜生硬的回答道,“放心,不会寻死的。死再英雄,也没有活着好。个道理懂。”“就好,就喜欢的份爽直!”久津保治笑道,“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和。”小月霜抖抖宽大的袖子,“破衣服穿不惯,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不不!”久津保治摇头道,“自己的衣服太朴素,不配的美貌,还是穿着和服好看,华丽,精致。”小月霜不屑的瞥他眼,“们日本人寡淡无趣,才要用种东西来增色,们中国人用不着!拿自己的衣服来!”久津保治笑着头,“且不中国人怎样,就而言,确实是用不着。不过的衣服已经成碎片,既然坚持,就让人再拿套中式的衣服过来。”小月霜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已经在船舱中被禽兽撕的稀烂,深深的屈辱感又在心底翻腾。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尽力装作轻描淡写的,“要浅紫色的,别的颜色不要。”澜生过,穿浅紫色尤其好看,像朵淡雅的丁香。如今永别就在朝夕,只愿自己留在他心中的最后刻,能够完美,不留遗憾。生的遗憾实在太多,而关于他的遗憾,却从未后悔过:辈子不能圆满,那就等下辈子,下辈子再无法圆满,那就等下下辈子!可怜见,千万年的轮回之中,总该成全他们回吧!久津保治走,小月霜靠在床头,虚弱的闭上眼睛。往日与澜生的种种,又潮水般的涌进脑海。还记得当年从孙沛芳手里救他出来时,那个英俊少年曾不无郁闷的对:古往今来都道英雄救美,谁曾想,今日竟是美救英雄。而当时的也是俏皮精怪,张口便道:是英雄,公子是美,何错之有?噎得他频频皱眉,好半才自安慰道:还是英雄惜英雄贴切些。完,他竟有些脸红,几乎不敢与对视。如今细细想来,才发觉中间隔太多沧海桑田的往事,那个剑眉秀目的英俊少年,已然是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员悍将。种变化,就在的眼皮子底下,滴的进行,亲眼目睹他从孩成长为人,从娇纵的公子哥儿成长为大任于肩的上将军长。而他的每每滴,也已经随着个过程融入的血肉里,和的血脉筋骨长在起。想起要与他生离死别,心口的痛就像把锥子扎进去又□,连皮带肉,鲜血淋漓。韩澜生从望远镜里看到日舰大和号甲板上的那个浅紫色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振中见司令反常态的神情,也拿起望远镜来看,立刻傻在原地。“好……好象是霜老板。”李振中惊骇的连连结巴,“可不好,司令,怎……怎么办?”韩澜生却没有答话,两道眉毛紧紧绞在起,突然,他放下望远镜问李振中,“咱们守宝山,有十吧?”李振中赶紧回答,“司令,已经第十二!”韩澜生冷笑几声,“打不过就来手,□的小鬼子,仗真没劲,没劲透!”李振中急得直抹汗,“啥也没用,咱得想想办法,霜老板还在他们手里呢!”韩澜生像是突然被激怒,把将望远镜摔在地上,两眼通红的瞪着李振中,却久久的不句话,猛得,只拳头直接砸在石垒的战壕上,鲜红的血立刻从指缝中钻出来,沿着手腕往下滴。“司令!”李振中赶紧在包里翻找医用纱布,韩澜生却摇摇头,“要个人静静,们谁也别跟过来。”语气却已经恢复平静。“是!”李振中看着韩澜生慢慢的走到战壕背面坐下,实在搞不明白他们的司令到底要干吗。他会看看不远处的大和号,会又看看背对着自己的司令。可是那清瘦的背影却动不动,简直像座雕塑。韩澜生也不明白自己要干吗,凭自己的装备和火力,要从日舰上救出小月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在早已经被战火烧毁殆尽的宝山,他们甚至连只登艇用的小船都没有!他闭上眼睛,脑子乱糟糟、白茫茫的片,像是有千头万绪,又像是空无物。南城门的枪声,商埠区的火光又从尘封的记忆中翻腾出来,命运有如个轮回,用十年漫长的时间,将他又次送到生死两难的交叉路口。十年生死两茫茫。他突然想起苏轼的句诗,心里迟钝的痛楚突然变为锐利的撕痛。其实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如今的韩澜生,和十年前样是个军人,因此,也必将和十年前样作出个军人的选择。种选择由不得自己,甚至不由灵魂和意志决定,它来自于使命,来自于莫可名状的情感,来自于切冥冥之中的力量。他无法逃脱种力量,哪怕心已经痛到无法呼吸。他现在的沉默和等待,只是等着自己被麻木,等着那个顽固的信念在麻木的痛楚中最终显形。他败给自己,却又战胜自己。“霜儿……”他在自己手背上印下个深深的吻,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和手上伤口的血流在起,都是热的。
沧海横流(7)
李振中目不转睛的盯着司令的背影半,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从战壕后面站起来。他赶紧迎上去,“司令!咱们该怎么办!”韩澜生面色略微苍白,但神情却如既往的坚毅。他拍拍李振中的肩膀,“小月霜在大和舰上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传令下去,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各就各位!”李振中为难道,“司令,那可是霜老板啊!您千万要想清楚!”十年前,他曾亲眼见过司令为小月霜,是如何萎靡不振茶饭不思的,回要是见小月霜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那司令还不得疯!于是他壮着胆子道,“要不咱们佯装投降,等他们把霜老板送过来再作打算?”韩澜生苦笑声,“就们兵力,只要鬼子上岸,宝山就完!个时候请君入瓮,无疑是自找死路!”久津保治拽着小月霜走上船头的甲板,都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倒要看看韩澜生的心到底有多硬,是否能硬到不管心上人的死活。当然,只要韩澜生让他们的大和舰靠岸,直取宝山便是不费吹灰之力。而个人,他是不会放的,就像剂鸦片令他上瘾,他决心要将带回日本去,作为在中国战场上缴获的最令人惊叹的战利品。日军开始向中国守军的阵地喊话,用不着翻译,在日本留学多年的韩澜生完全能听得懂,他背靠着战壕,不让自己回头看,在刻,他只希望自己能把那个紫色的身影忘掉。久津保治很聪明,他用日语向中国阵地上喊话,就等于是在和韩澜生进行单独对话,些不能与外人道的诱降条件他也直言不讳,因为他知道,对面阵地上的中国军人中,能听懂日语的屈指可数。久津保治列出好几条自以为聪明的条件,例如:登陆以后,佯装是在罗店突破防线,从而将责任转嫁到川军身上;故意让南京截获因宝山抵抗激烈,要求转移突破口的密电;登陆后立刻释放小月霜等等……总之,久津保治信誓旦旦的保证,丢宝山,韩澜生不但不会受军法处置,而且顺手打压同样是入沪参战的川军,以是役争得头功。韩澜生在战壕里听得连连苦笑,连日本人都知道中国军队里相互倾轧的坏风气,真是声名远播啊!李振中听不懂日语,见司令只顾仰着头苦笑,在边急得直搓手。突然,日军的喊话停止。阵地上的官兵们阵骚动。李振中顾不得礼仪,把将韩澜生拉起来,“司令!看!”久津保治终于使出杀手锏。小月霜被推到船头的甲板上,浅紫色的裙子涨满海风,有如张饱满的帆,正迫不及待的要将个美丽的人带去不可知的远方。久津保治将喊话器放在手中,微笑着做个请的动作。小月霜平静的接过来,手举着喊话器放在嘴边,手扶着船头的栏杆,排水泵溅起的水雾打湿的裙摆,鼓涨的帆很快凋谢成缕飘零的芦苇。从大和舰到守军的阵地,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黄浦江口的水流格外湍急,大和舰上的排水泵不住的旋转,发出呜咽的轰鸣声。小月霜似乎是句什么,但韩澜生根本听不见,他的耳朵被风声、水声充斥着,他的眼睛已经被那片浅紫色完全占据,但是他却看不清的表情,听不到的声音。五百米的距离,对两支军队而言太过亲近,而对于两个人而言,却是太遥远。韩澜生的脑子刻是迟钝的,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又麻木的不敢做深想,思维像层浅薄的油,浮在脑子的表面,任由那些沉重和痛苦沉入黑暗的水底。他觉得时间已经停止,他和小月霜世的爱恋,就是远远的隔着江秋水,两两相望,等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彼此递个会意的眼神,各自同时闭上眼睛,辈子就此终结,没有遗憾,也再不留恋。小月霜两只手捧住喊话器,那大大的喇叭完全遮住轮廓精致的小脸。可不知道为什么,韩澜生却感觉到似乎笑下,他甚至在排水泵的轰鸣声中听到丝熟悉的喘息。他像根木头样站着,如同等待纸判决的罪犯,他在等着从小月霜口中出的第个字。小月霜久久没有开口,远远的望着岸上的阵地,真想能有架望远镜,可以令看清澜生的脸。那张脸已经太熟悉,可是越熟悉却越眷恋,越痴迷,越舍不得。他是个多么光华夺目的人啊,宝剑出锋,明珠有光。样的人,又怎能为个子,宝剑折刃,明珠蒙尘?很清楚自己的命数,在样的世道,个唱戏的伶人,个没有名分的人,只能屈从于命运的拐带,该来时来,该去时去。二十九年前,在东北军军营中出生,直到八岁,都在父亲戎马倥偬的行军作战中度过,喝过钢盔盛的水,也吃过半生带血的马肉。母亲多病,父亲是个粗人,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皮实、倔强、好动。十三岁的那个冬,父亲的横死,突如其来的婚约,像头不知所措的小鹿,逃跑似的永远离开丰饶而多难的黑土地。流浪、唱戏、走江湖、和绿林好汉拜把子……路坎坷曲折,却又快意人生,就样漂泊不羁好几年,直到在场堂会上遇见他。古人,金风玉露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遇见他之前,满脑子要快活,要自由;而遇见他之后,他便成最大的快活,最大的自由。小月霜深吸口气,突然扑到喊话器上竭尽全力的大喊,“快开炮!他们没炮弹!快打呀!”声音嘶哑粗砺的根本不像是个人发出的,几乎要将喉咙扯破。久津保治只愣秒钟,立刻将喊话器夺过去。小月霜却借他推搡的股力道,踮脚尖,轻盈的跃上栏杆。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上演韩澜生永生永世刻骨铭心的幕。他看见那个熟悉的紫色身影在栏杆上做个漂亮的空翻,十年刀马旦的功底如行云流水,旁边的日本兵甚至来不及抓住的角裙裾,那纤巧的小身体像滴明媚的水珠,坠落……坠落……划出路紫罗兰色的飘逸。突然,排水泵停止旋转,在齿轮口瞬间开出朵血红的花,几缕紫色的裙裾缠绕在艰难旋转的齿轮上,机器发出刺耳的“咯咯”声,从排水口里绺绺淌下来的水,立刻变得和鲜血样红。浪花打来,将片血红随着江水越漂越远,直漂到宽阔的入海口。日头正在西沉,半江血红,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夕晖。所有人都傻,毅然决然的跃,瞬间粉身碎骨,朵带血的浪花随波而逝,世上再没有的任何痕迹,种决绝,近乎残酷。久津保治久久回不过神来:个人的死,竟和个人的美样触目惊心!中国守军的阵地上,是死样的寂静。李振中盯着那架狰狞的排水泵,盯着那丝丝缕缕缠绕的紫色,盯着那血红血红的江水,简直如坠梦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突然爆发出声嘶吼,“开炮!给开炮!所有阵地,全部开炮!开炮!”李振中转过头,才发现司令已经喘着气,虚弱的靠倒在战壕里。刺耳的呼啸声排山倒海而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冲而起的火光和水柱遮蔽半边幕。大和舰的侧翼被炸个大窟窿,血红的江水涌而入,舰身慢慢失去平衡倒向江面。甲板上的日军纷纷落入水中,无助的等待着被随之而来的爆炸吞没。世界失去呼吸,只有单调的爆炸声在不断重复。韩澜生才感觉到胸闷,强烈的绝望和悲伤同时袭来,涌流的热血像是突然淤塞在个无路可走的峡谷,额头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他张开口艰难的呼吸,胸口的千钧磐石却是越来越沉:小月霜死,真真切切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死……死得那样干净,那样惨烈,甚至没有留给他看眼遗容的机会。不是没想过死亡,以前他曾经憧憬,当两个人都活到白发苍苍,对人世再也无可眷恋的时候,选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要间溪边的农舍,两人依偎着躺在床上,相约声:走吧!便同心满意足的死去。是他对死亡最美满的想象,尽管只是想象,可是他根本不曾想到,真正的死亡会以种方式来临!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太残酷,太惨烈!整条黄浦江,不!整个东海,整个太平洋,整个世界都是霜儿的血,霜儿的泪!他觉得眼前开始恍惚,耳边的爆炸声也在远去,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根本没有,也没有地,没有大上海的繁华,没有东海之滨的战火,切都是混沌虚无的,切都不存在。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霜儿的体温,霜儿的呼吸在身边萦绕。就在那里,可是他却看不见摸不着。混沌中,他觉得自己直在往下坠,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只剩下颗心脏,跟着熟悉的那缕呼吸飘飘荡荡地下沉……韩澜生在极度的悲痛刺激下,彻底晕过去。大和舰沉入黄浦江,江血水呜咽,李振中冒险打捞回来的排水泵上,只残留着小绺乌黑的长发和条紫色的碎布。他小心的用手帕包好,胸口的闷痛却更加尖利:霜老板走的样惨,没有遗体,没有遗言,司令可怎么受得住啊!小月霜用命换来的次胜仗,是上海战场上最后次胜利。在此之后,日军加强兵力和装备的投入,由于力量对比逐渐悬殊,加上战略目标的实现,中国军队开始陆续撤离上海,转移到南京,杭州等地。淞沪战役打整整三个月,在日军九个师团、两百辆坦克、两百架战机和两支特遣舰队面前,国军六十个师赴汤蹈火,无人投降,以伤亡十六万余人的惨烈代价,打得日军先后五次增兵,伤亡六万多人,被迫将战略主攻方向从华北转移到东南,更是粉碎日军速战速决的战略意图。十六万英灵的热血,渗进上海滩的每寸土地,溶进黄浦江的每滴水珠里。只有历史铭记着,托起海上繁花的万千底色中,还有道,是累累的鲜血和苦涩的泪水。
沧海横流(8)
一片血海。血水在不停的往上涨,冒着粘稠的泡泡,似乎是被吞没的人呼出的最后口气。韩澜生站在高耸的孤石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血水在咕咚咕咚的暗涌。“澜生……”声遥远又气若游丝的呼喊,他睁大眼睛去寻找声音的出处,却发现小月霜被绑在棵光秃秃的老树上,血水正的浸染着浅紫色的裙子,水位越来越高,已经到的腰。澜生想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想动却发现自己挪不开脚步,再努力也只有嘶哑的“”声。“澜生!下辈子,还等着……”小月霜在用尽力气的喊着,血水已经漫到的脖子,澜生心急如焚,可是却动弹不得,眼见着小月霜挣扎着喝口血水,用那双清澈的黑眼睛看着他,好象在怪他为什么无动于衷,为什么不答应声,终于,那双黑眼睛也沉入片血海之中,冒出串鲜红的血泡。“霜儿!”澜生看着生命被吞噬的地方终于撕心裂肺的喊出声。“韩司令!醒?”个似曾相识的人声音。澜生慢慢睁开眼睛,洁白的床围子,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好象是在医院里。口搪瓷缸子映入眼帘,上面写着大大的“中央医院”字样,他眨眨眼睛,看清床边坐着的是个护士小姐,心里舒口气:果然是在医院里,那刚才幕,不过是场梦?“是人参炖的鸡汤,您喝儿吧!”护士小姐递过勺子。澜生喝口,有凉,微微有些腻。护士小姐见他皱眉头,没有再喂,“可能有凉,会儿让人热下。”顿顿又道,“您刚才大喊霜儿,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自己的身子要紧。”澜生呆呆的听完番话,那场景又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原来不是梦,霜儿……是真的死!他闭上眼睛,疲惫的轻声道,“帮去办出院手续吧,要回前线。”“不行,您的高烧没退,不能出院。”那护士口气十分坚决。“不和,去把们护士长叫来。”“就是护士长。”澜生才又睁开眼睛,真正看清楚眼前的护士,瓜子脸,大眼睛,那眉间的英气仿佛似曾相识。他心想,真是个太年轻的护士长,哪懂得生离死别,于是叹口气道,“年纪太小,和不明白,叫们院长来吧。”“就是院长嘱咐们不许您提前出院的。”那护士用手探探他的额头,“您的额头么烫,怎么上前线?难不成是去烧开水?”澜生没有笑,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任何幽默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想快些回到前线,因为只有身处战火之中,才会稍稍减轻心口的痛苦。而且,他潜意识里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像文虎的,作为军人,应该快些死,快些光荣的死!上报国家与人民,下慰小月霜与地下,死两全。那护士见他没有反应,神色也凝重起来,叹口气道,“韩司令,好多年没见,您已经认不出,可您还是都没变。几年前,就在南京的紫金山下,种生离死别的滋味。们都曾经同经历过,您当真不记得么?”澜生才恍然想起,眼前年轻的护士长,就是毅卿的妹妹云雁啊!他懊恼的摇摇头,“怎么连都认不出来……”待看云雁几眼又道,“也是瘦太多,圆脸都变尖。”云雁笑笑,“您总算是认出来……岁数大,婴儿肥褪去,自然就瘦。怨不得您,连嫂子月未见,都换个人似的。”澜生牵牵嘴角,勉强挤出丝笑容,“别再您您您的,是看着长大的,么客气听着别扭。”“您不再要求出院,马上就改口。”云雁笑道。澜生叹口气,“住再久,也是恢复不好的。种感觉,比死更难受。”“明白。”云雁接过话,“文虎哥走的时候,也是塌地陷般,就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被拉成条很细很细的线,马上就要绷断。生与死,清醒和错乱,似乎只在念之间。哥嫂那时候生怕会想不开,可是最后,还是挺过来。韩大哥比经历的事儿多,肯定也能想开的。”澜生的目光投向窗外,“和文虎的事,都知道……实话,毅卿有么个妹妹,真应该觉得骄傲。”云雁低头笑道,“没什么可骄傲的,要是没有哥嫂在,怕是早垮。其实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但是想到要是走,世上就少个最牵挂、最惦记他的人,心里就舍不得。想只要活着,不管世道怎么变,总有想着他念着他,他在世上就能永远有份牵挂,就不那么寂寞。”澜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云雁脸上,“文虎辈子,总算还有个。”云雁抿嘴,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不光辈子,们约好的,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在起。”着又问道,“韩大哥,相信有来世么?”澜生的喉头动两下,眼眸里泛起瞬间晶莹的流光,轻轻头,“信!”“也信!” 云雁接过话道,“辈子过的再难,只要相信有来世,什么都能撑过去。”南京下关码头。舟船如织的江面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支支桅杆细影,像是画中写意的远草,带着凄凉的别离之情。江上起风,层层的细浪推着桅杆轻轻摇动。飒飒的凉意直沁人心。清淡的空,像是人的泪眼,远山尽处,只带着道红圈。是薄寒浅冷的时候,是泣别伤离的日暮。扬子江头,数声风笛,多少人又上涯漂泊的孤旅?林仪华裹着披肩站在岸边,看工人们将笨重的机器装箱,装船。上海失守,古都南京便成易攻难守的孤城。中央还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后勤部已经下令转移央行的黄金储备、军工厂和重要的民用工业。林仪华的长江航运公司负责次大转移的运输工作,要在两个星期之内,将所有的设备运到武汉。林仪华并不担心大转移的事情,工作上的问题总是很有自信的。可偏偏在家庭生活上,努力十年,却依旧败涂地。韩澜生很快查清小月霜被绑架的真相,自前线回来后便拒绝与见面,前几日,他委托律师向提出离婚的要求,甚至没有给任何辩白的机会。依然想做最后的努力,打电话邀他出来面谈。可他在电话中压抑着情绪,如果两人见面,他怕自己压制不住掏枪的冲动,所以,为林小姐的性命计,还是永不见面为好。就么句话,把十年的夫妻情分抹杀的干干净净,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努力十年,在他生命里却没有留下丝痕迹。十年的婚姻,和他样,都输的太彻底,输的文不名。次,终于选择放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送走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并且,遵守着互相的约定,再也不见面。可是,关于他的零星消息还是不时传来:据他带着小月霜的遗物去香港,将它们埋进太平山下的墓园里,并在墓碑上刻下,爱妻陈氏明雨之墓,后缀,立碑者,夫韩澜生。切都结束,干净彻底得仿佛从未发生。不管南京战与不战,林仪华都将随公司迁往武汉,不再回来。
残阳如血(1)
上海失守,日军九个机械化师团三十万人直逼南京。从淞沪战场上退下来的十万残兵还没来的及喘口气,南京保卫战又仓促打响。以十万疲惫之师对抗三十万虎狼之师,是场注定没有胜算的战役。段佑站在公馆的阳台上,看着暮霭沉沉的色发呆。轻红浅紫的云霞,淡绛色的几道远山,虽是暖色,却艳的冷清,艳的凄然。霞光漫过他线条分明的脸颊,将乌黑的瞳仁映照成金棕色。公馆前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去匆匆,市井妇与小贩讨还着新韭菜的价格,灯光陆离的舞场门口,黄包车夫们有搭没搭的聊着街头巷尾的鸡零狗碎。大战在即,但平常的市井人家却仍然只看见五步内的光景。段佑起根烟,向暮霭里吐出团青雾。身后声门响,他回头,原来是妻子沈露露。“云鲲肯吃饭?”他漫不经心的问道。云鲲是他与沈露露的儿子,段云鲲,取云中鲲鹏之意,小家伙今年八岁,长得虎头虎脑,人见人爱,只是样挑食的毛病老改不。沈露露头,“给他做五色的意大利蝴蝶面,他看着新奇,也愿意吃。张妈正喂着呢!”段佑心不在焉的唔声,又转头去看街景。沈露露走上来,和丈夫并排靠在栏杆上,“知道么?今的军委会上,老薛力排众议,要死守南京。”“谁?老薛?薛培民?”段佑瞪大眼睛,烟也忘抽,“开什么玩笑?就凭他那怂样儿?”沈露露抿着嘴笑,“就知道要他,好歹人家以前是警备总队的参谋长,和共过事的,话还样刻薄!”“就是当他面也敢,他在上海守宝山,见鬼子溜得比兔子还快,害澜生去给他收拾烂摊子,什么个东西!”段佑愤愤的骂道,又狠狠抽口烟,“怎么,如今又逞起英雄来?吃饱撑的!”沈露露还是笑着看他,“就喜欢看生气的样子,比云鲲还像小孩子。”段佑苦笑道,“现在无所事事,整在家吃饱睡足,可不是小孩子么!”沈露露往他身边凑凑,“要是愿意,可以做们家的大孩子啊,做老大,云鲲是老二,会好好照顾们的!”段佑也笑,“又胡话!”“就知道不愿意。”沈露露嘟嘴,眼睛里却还是笑意,“爸爸已经去和委员长,把留下来协助老薛守南京。”段佑猛得侧过头,“什么!”“守南京啊!”沈露露强调道,“潼关那件事,委员长最恨的不是,他也并不打算压永世不得翻身。次守南京,是出山的绝好机会!”“守南京?拿什么守?”段佑摇头道,“别是,就是神仙来也守不住啊!们不是把往火坑里推么!”“守不住不要紧,只要敢守就是功劳。”沈露露握住丈夫的只手,“爸爸,薛培民其实也知道守不住,但他为挽回在淞沪战场上逃跑造成的恶劣影响,硬是孤注掷。听爸爸,他在军委会上拍着胸脯,坚持南京是国首都,为国际观瞻所系,又是总理陵墓所在,如果放弃南京,将何以对总理在之灵?如果没有人愿意守卫南京,他愿意与南京共存亡。番慷慨激昂,弄得委员长也无可反驳,新闻记者更是把老薛的些豪言壮语当即发稿,登出去。军委会最终决定,由佯作抵抗改为死守南京。”“十万官兵的性命,就被他敲锣打鼓拿来唱戏!”段佑气急,张口便骂,“当官当到份儿上,算是恶毒到家!”沈露露未加评论,又劝道,“反正头是他挑起的,不如搭个顺风船喽!”“没在军营里滚过的人,对士兵不会有感情!”段佑摇着头叹气,“就像千金大小姐,不知道人间疾苦。”“千金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沈露露不满道,“个大少爷,又能比好到哪里去?张刁嘴,差年份的红酒都不喝,还什么人间疾苦!”段佑语塞,叹口气道,“至少小时侯跟着父亲在军中生活过,知道当兵吃粮的不易。”着把目光投向苍茫的群山,“都是样的人,非要分个贵贱!谁的命不是爹生娘养的啊!”沈露露不耐烦,“爸爸好不容易给争取的机会,倒伤春悲秋起来!就,干不干吧!”段佑沉默片刻,才道,“就不怕死在南京?”“什么呢!”沈露露不高兴的捂住他的嘴,“爸爸早有安排,他会在委员长专用的码头上,给留条船。扬子江里沉几十条船,日军绕不过来的。”段佑表情复杂的看着,“不是要死守么?怎么还没打就想着跑?”沈露露虎脸,软绵绵的打他下,“那是给外面听的!谁舍得真死啊!怎么不开窍呀!”段佑摇头,“那要老百姓怎么办?他们是逃还是不逃?”沈露露努努嘴,“那他们就自求多福呗,反正只在乎的安全。”段佑勉强的笑笑,“是啊,要是死,们就成孤儿寡母喽!怎么舍得。”沈露露脸上重新有笑容,“算有良心!”段佑叹道,“其实没良心的人,反倒活得快活些!”沈露露不明就里的声,又追问道,“半,到底干不干啊!”“干!”段佑次答应得分外痛快,“老薛作孽,就当给他念佛吧!”战斗首先在淳化镇打响。淳化镇是南京的东大门,距南京只有十八公里。里是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警备总队全体官兵集结在旗杆之下,队列严整,神情肃穆。隆隆的炮声中,旗手梁辉把青白日旗升到半空,他头戴钢盔,身背德式冲锋枪,两道爽朗的剑眉道挺拔的鼻梁,英姿十足地挑起个人的俊朗和霸气。段佑肃立队前,看着支自己手带起来的部队,心里竟有些伤感。排在最前面的,是以梁辉为首的留德学员队。多年前的懵懂少年,如今个个都长成英气勃勃的儿汉。大战在即,些小伙子的神情都格外肃穆。段佑的目光落在打头的梁辉身上,心头突然悸。身后就是紫金山,他仿佛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从背后看着他。“小儿梁辉,请诸兄扶协,使之成才……”故友的嘱托又在耳边萦绕,段佑命令道,“梁辉上尉,留在城里,帮处理些事情。”梁辉虽有些不愿意,但少小从军的经历使他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他二话不,干脆利落的敬个军礼,“是!长官!”段佑没有做太多的战前动员,冠冕堂皇的违心话他也懒得讲,不像薛大长官,当婊 子还急着立牌坊。他朝着淳化镇方向看去,火光冲,烟尘弥漫,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毅卿决定在撤离之前去趟作战指挥部,尽管他并未官复原职,但是由薛培民个庸才来指挥南京保卫战,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早上江季正原本要他同船前往武汉,由于日军的火炮力量很强,飞机早已不安全,而扬子江里为阻碍日军舰队沉几十艘船,由水路撤离反倒要稳妥些。毅卿婉拒委员长的好意,江季正无奈,只得在码头为他专留艘小火轮,嘱咐他旦淳化镇失守,务必立刻乘船离开。薛培民正在开会,见毅卿大驾光临,很有些意外。他素来善于搞关系,表面上的礼数总是滴水不漏,隔着几步远就伸出双手,“常副座真是稀客呀!”倒是实话,自从被免职后,毅卿便再没有迈进军委会大门步,连作战参谋室都搬到自家公馆里。毅卿笑着和他握手,“培民兄,别再称常副座,受之不起啊!”薛培民正脸色道,“就凭毅卿兄在委员长那里的分量,现在不过是老虎打个盹,东山再起是早晚的事!”毅卿面带笑容,话却是绵里藏针,“东山再起不敢想,就是有薛兄般的机会,也未见得有薛兄样的胆量啊!力排众议守南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呀!”薛培民不温不火的笑笑,“知道毅卿兄向来会打仗,从北伐时候起,在下就佩服!不知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啊?”“指教谈不上。”毅卿环顾四周,发现将校们都在等着开会,便拣边的椅子坐下,“们开会吧,听听!”薛培民笑道,“好,那请毅卿兄自便。若有计划不周之处,务必帮忙斧正。”会开个钟头。薛培民除大话连篇之外,实在没什么高招。众将官校官端坐在桌前,眉头刻都没舒展过。仗怎么打,打到什么时候,如何解南京之围,心里都没底。只有薛长官牛气烘烘的豪言壮语在耳边聒噪。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南京城铁定是守不住的。委座的军令上是怎么写的?“如力守不敌,可相机撤退”,十个大字明明白白,中央压根儿就没想守,是薛培民要强出头,给自己捞政治资本。众将校心里颇有怨气:想升官发财,叫们陪玩儿命,老子才不伺候呢!把打仗当演戏,将战场做舞台,样的战争不输才怪呢!好在在座的将领们也都精明,基本上都给自己留好撤退用的船只,手里有船心不慌呀!薛长官是指望不上,别看他现在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要与南京共存亡,不定事到临头,第个跑的就是他!不为自己留条后路,旦城破,岂不是白白送死!各人肚子里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筹划着各自的退路。什么与南京共存亡?爱谁谁!薛长官那些志大才疏的空炮话,就当它是个屁,放得。毅卿却听得忧心忡忡,明明知道守不住,却连个撤退的计划都没有,还在味的强调要死守,到紧要关头非出乱子不可!于是他开口道,“培民兄,如果力战不支,十万守军如何撤退,可有考虑过?”薛培民严肃的答道,“如今战事还未有定局,就言撤退,岂不是动摇军心么!”毅卿无奈的苦笑,还用等什么定局,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个薛培民,就是人怂话不怂!他接着,“南京城三面环水,是个难守难退的地方,等到大势已去再计划撤退,恐怕为时已晚。如果不提前做好计划,到时十万大军秩序大乱,有路无门,有水无船,那就是绝路条!”薛培民似乎很不满意毅卿的话,又摆出副严阵以待的面孔,“在下守南京,本就是破釜沉舟,背水战。誓以绝处逢生之勇气,做扭转乾坤之战!”毅卿见他那副假惺惺的样子,脾气也上来,毫不客气道,“培民兄,是的面子重要,还是将士们的性命重要?牛皮吹破不要紧,人死可没有第二条命!们的军队,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为升官铺路的!”原本心不在焉的将校们都精神震,在会议室里,也只有常毅卿够资格数落薛培民。家伙志大才疏,早该有人泼泼冷水!“毅卿兄,的意思是,守南京是为自己前途?”薛培民着瞎话,竟儿都不脸红,语气还分外豪迈,“今就把话撂儿,薛培民,誓与南京共存亡,人在阵地在!宁死不退!”众将校脸上都开始显出鄙夷的神情,如同在看场拙劣的滑稽戏。毅卿见他副样子,也懒得再和他争辩,只起身道,“好!那就等着看薛将军如何以身殉国!”罢头也不回的走出会议室。毅卿已下定决心,他绝不能让十万将士,让那些刚从淞沪战场下来的英雄们死在姓薛的草包手上。他要马上给在武汉的委员长打电话,要船!小火轮,货船,民船,只要是船,越多越好!船就是希望,就是人命呀!
残阳如血(2)
伤愈出院的钟子麟带着述卿和子航前往常家公馆。在他住院休养期间,述卿领着子航在医院专为高级将领准备的套间病房里腻两个多星期,就是不敢去见兄长常毅卿。可是如今南京风雨飘摇,钟子麟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他必须在离开南京前把两个孩子交到毅卿手上。车到下关码头,直轻锁眉头看着窗外的述卿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撞在车顶蓬上冬的声,他也顾不上疼,扒着窗急切的喊道,“他们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钟子麟忙问,“怎么?”述卿回过头,急得眉头全皱在起,“那是海宁号!他们在卸海宁号上的机枪和炮!他们到底想干吗!”钟子麟见江效威在码头上站着,急忙摁住就要窜起来的述卿,“别乱喊!让他们发现就麻烦!别忘的身份还很敏感!如何打算还要由哥决定!”“可是他们在干什么!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他们居然在个时候卸炮!”述卿根本无法平静,“那是亲手设计改进的军舰啊!他们要干什么!”钟子麟死死摁住述卿,迟疑会儿道,“听海军部为阻断长江水路,防止日本舰队通过,将在下关江面沉入十艘军舰,想必海宁号也在其中吧!”“什么!沉船?”述卿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们花么多钱从德国买来的军舰,就是干个用的?好好的军舰,当做废铜烂铁,是哪个蠢材想出来的?简直愚蠢,混蛋!”前座的子航回头耸耸肩,表示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车还在向常家公馆行去。述卿仰头倒在靠背上,颓丧的闭上眼睛,嘴里还不住的惋惜,“好好的海宁号,就么完……”其实薛培民孤注掷守南京,并非是为前途不要性命。国防部长于辞修正在欧洲与德国和意大利斡旋,请两国调停中日战事。薛培民将宝押在德意两国的态度上,如果调停可以实现,那么自己做做样子死守南京的出戏,不就可以完美收场么?谁知战事却越来越紧,也不知友邦人士是怎么调停的,日军以猛烈炮火配合全线进攻,仅仅三,淳化镇便彻底失守,段佑的中央警备总队全军覆没,只有留在南京城里的梁辉和几名贴身卫士幸免于难。薛培民第时间背弃自己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言。在淳化镇失守后仅仅个钟头,他便带着几名亲信,跳上下关码头艘专门为他预留的小火轮,连个招呼也没打,急匆匆的溜之大吉。最高长官的逃跑致使军心大乱。事先有准备的将官校官纷纷由水路逃往武汉。可他们在逃跑前,不安排手下的部队撤离,二不更改之前的命令,致使群龙无首,秩序大乱。守卫下关码头的三十六师担任着督战纠察的任务,并未得到上峰的撤退命令,见溃兵纷纷朝下关码头涌来,以为是逃兵,当即开枪射击。自己人与自己人大打出手,南京城里片混乱。钟子麟的车路行来,路上全是伤兵和逃亡的老百姓,黑压压绵延十几公里,简直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车到江滨路,终于再也走不动。钟子麟只好领着述卿和子航下车步行。周围的哭喊声、咒骂声、怨恨声搅成片,简直像是到世界末日。不少伤兵拄着棍子面走面骂:“当官的都逃,把们甩到里,他妈的,早知如此,谁肯打仗!”薛培民逃跑,下关码头内乱的消息传到常公馆的时候,常毅卿正在准备撤离。先步带着家人撤到武汉的淑云已经三次打电话催他动身,惟恐南京的情势不妙。十万大军已经完全乱套,绝望之极的溃兵们驾驶战车向码头发起冲击,几拨残兵大打出手,争夺码头上不多的船只,有许多体弱的伤兵竟在混乱中被踩踏而死。下关带,几乎像是爆发场小战役,枪声不绝于耳。毅卿刚刚和委员长通完话,江季正已经下令长江航运的所有船只迅速返回南京运送兵员。才放下电话,就见钟子麟行色匆匆的进来,十二月的气,居然头大汗淋漓,进门连个招呼也顾不上打,开口就道,“把弟弟和侄子带来,赶紧安排他们撤离吧!”“什么?”毅卿还没醒过味儿来,述卿和子航已经站到门口。子航坦坦荡荡的喊声“三叔”, 述卿却有些瑟缩,不敢直视哥哥的眼睛。“们?”毅卿惊诧的看向钟子麟,“他们怎么会在那儿?”钟子麟才擦擦满额的汗,“俩孩子从英国跑回来,呆在上海租界码头上无处可去。啊,替把他们拣回来。他们在韩将军那里呆阵,又随军撤到南京,腻在那里,就是不敢回家。现在也要走,只能把他们送回来。”着环顾空荡荡的房间,“毅卿兄准备什么时候走?”毅卿正眼也不瞧述卿下,只是看着子航叹气道,“种时候,跑来做什么?真是孩子脾气!”述卿怯声道,“哥……别怪他,是……带他来的。”毅卿狠狠瞪他眼,“给闭嘴!过后再收拾!”述卿吓得抖,再也不敢言声。他以为过么久,又是国共合作,哥哥的气多少消儿,谁知见面第句就是教训的话,他心里不免有委屈,想着自己在英国盼着回家见哥哥,可见面,哥哥居然连句亲热的话都没有,劈头就是责骂。眼眶里就有酸楚在涌动。毅卿看弟弟眼,就知道他又要掉金豆儿。于是转开目光问钟子麟,“子麟兄什么时候走?”钟子麟道,“马上走,于部长的船,在专用码头上。”毅卿看看述卿和子航,揽钟子麟的肩膀往窗边走几步才道,“子麟兄,拜托件事。务必把他们两个安全带到武汉,交给夫人。”钟子麟惊,“怎么?还不走?”毅卿笑笑,“已经和委员长要船,总要有个人留下来组织撤退,安抚军心。再么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没等钟子麟答话,述卿已经叫起来,“哥!不能留下!太危险!”毅卿却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和钟子麟交代,“到武汉后,请兄台暂时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关于述卿回国的事。切皆等内人向江夫人探口风后再作打算,还望兄台务必保护他们的安全。”钟子麟已是焦急万分,“毅卿兄,太危险!还是和们起走吧!”毅卿摇头道,“总要有人留下来安排撤退,否则的话,难道任由那些官兵为条船,大打出手,自相残杀?虽已不在位,可好歹军中上下还能敬重的称句常副座,留下,官兵们便不至于认为中央是全然抛弃他们。”述卿急切的凑上前来,“哥走吧,以前是少将军衔,留下!”毅卿冷笑道,“个师职参谋,在海军部坐办公室的,中央军里有几个认识?自不量力的东西!”钟子麟将述卿揽到身后,皱着眉头道,“要不们走,留下!是上将军长,最名正言顺!”毅卿坚决的摇头,“子麟兄,已经在淞沪战场上流血,回南京就是疗养的,不能把拖进来!何况所有船只的安排,都是与委员长商定的,根本不清楚,如何组织撤退!”钟子麟沉默半晌,觉得毅卿所言确实在理,样紧要的关头,可千万出不起任何乱子!他想想又问道,“如果情况紧急,如何脱身?”毅卿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老兄,委员长在他的专用码头上给留条船,死不!”述卿从钟子麟身后出来,委屈而又坚毅的看着哥哥,“哥,不管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都不会离开!休想赶走!死也要和死在起!”钟子麟赶紧上来拉他,“什么呢!哥死不,也死不!先跟们走,哥随后就到!”述卿甩手挣开钟子麟的手,“不!哥他身体不好,不能把他个人扔下!的身体好,水性好,真到要命的时候,背也能把他背过扬子江!不走!”话到最后,已经是哽咽的哭腔。毅卿和钟子麟都沉默,钟子麟感慨的看着毅卿,“老兄,样的兄弟,还不能原谅他么?”述卿眼泪汪汪的盯着哥哥,像个等待肯定和接纳的孩子。毅卿避开弟弟热切的目光,转过身对钟子麟道,“什么都别,快带他们俩走吧!也该去下关码头看看!
残阳如血(3)
下关码头已经乱套。段佑好不容易将梁辉送上船,正要去找吟香,无奈梁辉个愣小子什么也不肯比长官先走步。段佑只好安排名警卫员去接吟香,搭另艘国防部预留的小火轮离开。此时的下关码头,简直比战场上的景象更为凄惨。十几艘船停靠在岸边,可是潮涌般的难民何止成千上万!到处都是散兵、伤员、眷属、老弱妇孺,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辎重、车辆、武器丢地。等不到船的人绝望之极,纷纷跳下水,以拼死搏的决心向对岸游去。连人都没有船,那些好不容易冲出自己人防线的战车只得忍痛烧毁,战车兵们含着泪,把瞄准镜、机枪、报话机卸下,把火燃汽油。几团巨大的黑烟立刻在下关码头上升起,绝望立刻笼罩逃难的人们。码头上顿时爆发出阵撕裂的哭喊声,因为些黑烟已经明,南京城破已在朝夕之间。段佑站在船头上,看着眼前世界末日般的人群,尽管自身的安全已经得到保障,可是触目惊心的大溃败,实在叫他沮丧到极。江碧血滚滚而去,堂堂中国的都城,沦陷已在朝夕。段佑撑着船头的栏杆,疲惫而绝望的闭上眼睛。码头上突然阵异样的骚动。似乎出现很短的静默,很快人群又爆发出混合着哭泣的呼喊,嘈杂声中他只听清两个字“长官!长官!”段佑心想,如今但凡有权的都跑,南京城里能有什么长官?充其量也就是个把校团级军官没来的及走而已。他边想着边睁开眼睛往岸上看去,只见难民残兵像蚂蚁样将个穿军装的人团团围住。段佑纳闷的眯起眼,正巧那人在万千簇拥下回过头来,毅卿!段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个身子都挂出栏杆外使劲朝岸上看,只见那人撩大麾下摆,三步两步登上辆装甲车的车顶,那气度,那动作,除常毅卿,还能是谁呢!“该死的!他怎么还没走!”段佑焦急的捶下栏杆,他曾听作战指挥部的人讲,几前委员长就准备带着毅卿去武汉,可他万万没想到,毅卿会在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出现在码头上。船已经在慢慢驶离码头,段佑如梦初醒的推开驾驶舱的门,“船长!请靠岸!的兄弟还没有上船!他就在码头上!”船长是个退伍的老兵,铁样黝黑的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位长官!不能靠岸!现在码头上的人发疯样的抢船,靠岸就走不!更何况,们的船已经满员!”“可是还有人没上船!”段佑眼见离岸边越来越远,心急如焚,“赶快靠过去!安全来保证!”“对不起,长官!”船长丝毫不为所动,“恐怕您保证不!”“知道岸上那人是谁么!”段佑吼起来,“他是常毅卿常副座!如果出不测,非毙不可!”船长看段佑眼,却并没有对他的话表示出任何惧怕,反而根烟吞云吐雾起来,“长官!船上有不下几十位上将、中将、少将的家属,亲眷,如果靠岸致使们出不测,样难逃死罪。所以,请您不要拿死来威胁,年头,死算不什么!活着才难!”段佑正要拔枪,那船长却冷冷的看眼他正在掏枪的手,“长官!别动枪!就是打死,船也不能靠岸!”段佑掏半的勃朗宁僵在枪套中。那船长又叹道,“长官,劝您还是到船头上多看您兄弟几眼吧!如今形势,那位码头上的长官,怕是悬!”此时的常毅卿根本顾不上注意船上的段佑。他将伤兵和难民的情绪稍稍安抚下来以后,将没有受伤的士兵和低级军官重新划分临时建制,将难民分成小队,在士兵的监管下,按顺序进入专用码头,乘坐常毅卿的火轮批批摆渡到对岸。常毅卿真是来对,南京保卫战的几个师团中都有不少被打散编制重新划分的东北军旧部,毅卿的命令得以实行,老兵们起很大的作用。虽然无暇顾及,也并不知晓段佑就在江心那只船上,可是冥冥中却似乎有着感应似的,毅卿无意中的回头,目光正好掠过段佑站的窗前。段佑的眼眶顿时就湿润,自己兄弟无意识的那瞥,却像是把刀扎进他的肉里,他觉得那眼光是在鄙视他,嘲笑他,可怜他,是叫他汗颜,叫他内疚,叫他的心永不得安宁。突然阵尖啸掠过,几团火光伴着浓雾在码头上升起。段佑惊骇的转头看去,只见几艘日军舰艇已经沿着江面开过来。很明显,江口的沉船已经被日军炸开!南京,真正被围成个铁桶!面临的将是上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码头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浓烟滚滚中,已经看不清人影。船长开足马力,火轮划开波浪,向着武汉方向全速前行。下关码头,很快被抛在身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日军的炮火还在叫嚣,而码头上的人呢?他们,能有多少活命的希望?毅卿,吟香,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阵冷风吹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段佑跪倒在潮湿的甲板上,他哽咽着,欲哭无泪。南京完!堂堂中国的都城,就么完!他想起毅卿那隔着江面的回眸,想起吟香甜甜的笑容,想起自己的警备总队和所有守城部队起宣誓“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言!他恨死自己!恨透自己!他想,是薛培民那个蠢货志大才疏的破釜沉舟导致撤退混乱,他想,自己毕竟还记着文虎的嘱托保住辉儿,他还想,自己是有心杀贼无力回,他手里已经没有兵卒……可是,他服不自己。作为军人,将自己的首都和几十万人民扔给日本鬼子,还配当军人么!作为人,把自己的人留在日寇的铁蹄之下,让自己的兄弟孤军奋战于绝地之上,还他妈的是人么!段佑哭,哭的歇斯底里,哭的惊动地。江碧血呜咽着和他唱和,卷着无数断肢残臂滚滚东去……日军的炮击打乱毅卿组织撤退的计划,他不得不腾出手来准备在江边布防。可惜,装甲车和坦克都在溃败中被绝望的士兵们烧毁,如今竟到没有重武器可用的境地。可是没有重武器的掩护,撤退根本是无法进行的呀!正在苦思对策,冷不防有人从后面拍他下。转身,居然是述卿。毅卿虽冷着脸,语气却是压抑不住的焦急,“怎么还没走!”述卿也不急着回答,只挥手,几个士兵很快抬过来几尊长炮。见到哥哥疑惑而欣喜的眼神,述卿颇有几分自豪道,“是从海宁号上卸下来的舰炮!哥!算雪中送炭吧!”毅卿脸上的欣喜只停留几秒钟,很快又沉下脸来。他伸出手,替弟弟抹去脸颊边沾染的黑灰,神情复杂的道,“小弟,干吗不走啊!”声音不高,却很是用力。述卿却高兴起来,自打回国见面,还是哥哥第回叫他小弟,于是颇有几分兴奋道,“舰炮离船,般人不知道该怎么用!留下,码头就交给吧!鬼子想靠岸,没那么容易!”毅卿望着弟弟俊秀的脸上那坚定的神气,怜惜、伤感、欣慰,各种感情混合在起,竟不出句话来。分别年多,兄弟俩刚刚见面,话还没几句,弟弟就要去和日本人面对面的恶战,实话,他心里舍不得。尽管对弟弟有过责备,有过失望,甚至度灰心,但真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切都不重要,他只希望弟弟能够活着,平安的走出南京城。述卿见毅卿不话,知道哥哥心里肯定五味翻腾。于是抓哥哥的只手道,“哥,好歹也曾是个少将,当年在上海,也是血里火里滚过来,独当面的。哥,放心吧!安心组织撤退,人没撤完之前,小鬼子休想踏上码头步!”毅卿心头阵热流涌过,他把将述卿搂进怀里。自从述卿成人以后,他便没有样拥抱过弟弟。可是此刻,他必须要好好拥抱小弟,紧紧的拥抱小弟,因为他清楚,也许就是生离死别,而他的羽翼,已经呵护不个从小带大的弟弟。述卿伏在哥哥的肩头,鼻子突然有酸,他把头埋进哥哥的颈窝,使劲吸下鼻子,含着眼泪笑道,“哥,要是光荣,有朝日东北光复,定把埋去爹娘身边。”话还没完,述卿只觉哥哥的手臂紧,有温热的水珠滴落在他耳边。他知道,哥哥哭。日军是从南城门攻进来的。段佑的副官在听到炮声后,便只顾自己逃命,将长官要他去把吟香带出来的嘱托丢在脑后。他心想,不就是个婊 子么?要是为搭上自己条命可太不值。虽自己逃命会得罪段长官,可借机除掉长官的姘 头,在沈家人那里,不定还是大功件呢!吟香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段佑,直到日军快攻进南城门,才和几个姐妹起躲进美国人办的金陵大。下关码头上的战斗还在继续,可南城的日军却已经开始烧杀抢掠。他们在空落落的街道上肆意放火,挨家挨户踹门而入,将值钱物品劫掠空,再把火燃民宅。踹门声,破碎声,火焰燃烧的扑喇声,日军焚屋的大笑声,像股充满死亡气息的恐怖浪潮,顷刻间席卷南城。金陵大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军进城,几乎南城所有来不及逃跑的老幼妇孺都涌进所教会学校,星条旗成所有无助的中国居民唯的希望。金陵大的教室、礼堂、甚至走廊上都挤满人,人的哭泣混合着婴儿的啼哭。随着墙外越烧越旺的火光和日本兵猖狂的笑声,不安和惶恐在人群中悄悄蔓延。安娜教授四年前作为交流学者从香港大学来到里,作为名外科医学专家,向怀有悲悯人的情怀。南京保卫战开始前,政府曾经组织外籍教师和专家撤离,但是考虑到学校里还有两百多名家在沦陷区的生无法回家,便毅然留下来。安娜教授心想,自己既是美国人,又是香港大学的教授,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院士,日本人总不至于猖狂到藐视英美的地步吧!因此坚信,只要自己留下,那两百多名生便可以在的保护下,安然度过浩劫。在灰扑扑的逃难人群中,吟香和清风小班的几个姐妹尤其扎眼。们穿着质地考究的鲜艳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根,肩上裹着名贵的貂皮披肩,脚下还登着三寸高的高跟鞋,在周围破破烂烂的难民中显得很不和谐。吟香也知道自己打扮的不得体,可是平日里没有备下粗布衣服,情急之下也只好逃命要紧。仿佛感觉到周围不屑的目光,便很知趣的找个角落蹲下来。脖子上挂的玉硌着胸脯,凉凉的,硬硬的,将那块玉从领口里掏出来,紧紧的攥在手心里。是十多年前段佑送的第件首饰,尽管从那以后,拥有越来越多的珠宝首饰,其中不少远比个名贵,但是却只有块玉,是不离身的心爱之物。因为在心里,是段佑给的定情信物,早把块玉当成聘礼,当成互定终身的凭据。可是他在哪儿?他是否已经安全的离开?吟香听着外面不时响起的枪声,心如乱麻。
残阳如血(4)
食物紧缺,安娜教授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保证每个难民在黑前喝上小碗粥。学生们帮着分粥,白净的脸被热气蒸的红扑扑的,绾起的袖口下露出丰润健美的胳膊。吟香看着那些干得起劲的学生,心里羡慕极:同样是人,可们和自己是多么不同啊!不知不觉排到粥桶前,吟香把空碗递过去,却迟迟不见勺子落下,抬头,正对上张很不友好的脸,伴随着两道鄙夷的目光,“怎么什么人都往咱们学校挤啊!校警也不管管!”另个生叹气道,“白霜,就少几句吧!哪还有校警啊,早跑光!”那叫白霜的生重重的把勺粥泼在吟香碗上,直接泼出去半碗,只勉强盖碗底。吟香看着那粥,知道晚上吃饱是不可能,只能凑合着暖暖胃。块来的姐妹要上前理论,被拉住,在个时候种地方,实在不想再和任何人起冲突。外面已是炮火连,难道还嫌火药味儿不够浓么?挤出队伍时,吟香听见那个施粥的生有意放大的声音,“商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 庭花!”述卿在下关江边杀红眼,直到第三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才猛然回头。他看见摆渡码头已经陷入片火海,通往轮渡的栈桥几乎全部坍塌,绝望的黑灰漫乱舞。他愣几秒种,突然就从战壕里窜起来,发疯般的朝码头跑去。哥哥!哥哥还在指挥撤离!哥哥还在码头上! 他冲到江边才发现,码头上已经尸横遍地。没有四肢的身体和没有身体的四肢交错扭曲在起,焦黑难辨,被炸残的人在地上艰难的蠕动,痛苦的哀号,发出非人的恐怖嚎叫声。述卿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简直就是炼狱啊!可是,可是哥哥在哪里?哥哥在哪里!突然,他的腿被抱住,低头看,张乌黑的脏脸正仰头看着他,那张脸的下面,缺半扇肩膀,另边的肩膀上,挂着中尉的肩章。而腰际以下,齐齐被截断,红的白的脏器、肠子流地。是个半截的人。述卿的心揪起又落下,还好,不是哥哥,他颤抖着吐口气。那半截的人用只手抱着他的腿,气若游丝的央求,“杀吧,让死的痛快些……”述卿掏出腰间的手枪,句“兄弟,走好。”声枪响,那半截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溅地。述卿来不及伤感,他急切的在瓦砾堆上寻找哥哥的踪迹,翻开每具尸体都要耗费他巨大的勇气。他的身体直在发抖,心在无比的恐惧和满怀的希望之间来回往复。突然,他看见堆瓦砾后面露出角大麾,黑色的,水样顺滑的铺在地上,即便在尘灰中,也看的见貂毛的光泽。“哥!”述卿撕心裂肺的喊声,扑到废墟上疯狂的扒拉起来。日军终于从四面包围南京城,五个师团的日本兵像蝗虫样席卷个城市。街头、巷尾、住宅、商店,都成日本兵练枪法和刀法的屠宰场,来不及撤离的中国人,成批又批的冤魂新鬼。十万日本兵,自淞沪开战起,从炎炎盛夏打到隆冬腊月,四个月来几乎没有歇过口气。攻陷南京,攻陷中国的首都,场胜利充分激起压抑以久的日军野蛮的兽性,南京对他们来,意味着金钱和财宝,意味着肥美的人,意味着随心所欲的破坏和杀戮。金陵大也未能幸免。难民们在惶恐不安中度过难捱的,可就在傍晚时分,门外响起日军粗暴的砸门声,乱哄哄的喊叫声中夹杂着刺耳的大笑,犹如厉鬼叫门般可怖。安娜教授举着美国国旗走出去,大约只过半分钟,就被几支黑洞洞的枪口顶回来。个翻译官模样的日本军官傲慢的将美国国旗摔在边,操着口生硬的中文道,“们的军队需要人,们,交个人出来!”周围的日本兵发出阵猥亵的狂笑,伴着轻佻的呼哨声。安娜教授张开双臂,紧紧把住门,高声斥责道,“是美国人开办的学校,是国际和平区,们不能进入!任何问题,请与美国驻华领事馆交涉!”那翻译官不怀好意的笑道,“们大日本皇军喜欢中国的人,想追求们。士,也属于的管理范围么?”安娜教授毫不退缩,义正辞严的驳斥道,“们是校,校风严谨。非常时期,们的学生不会迈出校门步!们再不停止骚扰,将报告领事馆,作为外交事件处理!”那翻译官逼近步,几乎和安娜教授鼻尖对鼻尖,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他的目光越过安娜教授的肩头,在大厅里阴沉沉的逡巡周,脸上浮现出冷笑,“看,里面不只是学生吧!”吟香和几个姐妹下意识的往角落里躲躲,日本兵的笑声令们毛骨悚然,浑身发抖,仿佛是阴间的牛头马面来催命。安娜教授步不退的坚持道,“不!里的人都是的学生!再重申遍,们有任何问题,请和美国驻华领事馆交涉!”那翻译官不耐烦,把将安娜教授推倒在地,“士!请不要多管闲事!今晚上,们必须从里带走个人!是们筱川联队长的命令!”罢挥手,几个日本兵齐齐拉开步枪的保险,只听几声震耳的枪响,大厅的花板上顿时多串弹孔。大厅里爆发出阵人恐惧而慌乱的声音,所有人都抱着头蹲缩在地。那翻译官轻蔑的看看面色苍白的安娜教授,“士,如果们不合作的话,们就把金陵大当作军事目标进行轰炸,至于们的领事馆,们只需要道个歉,是地图标示错误,诚恳接受们领事馆的抗议就好!您如果想让们活着,就乖乖交出名士,不过是陪们筱川联队长吃个饭跳个舞,明们就送回来!”大厅里片寂静,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几个日本兵见没人站出来,便动起手,拿枪逼着前排的生站起来。叫白霜的生刚抬头,就被两个日本兵扭住胳膊,顿时面如死灰,软绵绵的连站的气力也没有。“不!”安娜教授想冲上去,却被几支枪挡住。时人群里突然响起个纤细的声音,“放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声音的来处,人群慢慢分裂成两半,身锦缎旗袍的吟香走出来。在衣衫灰暗的难民里,姣好的容貌和鲜艳的衣着是那么引人注目,所有人都看着,看慢慢走到那两个日本兵面前,脸色苍白却镇定的道,“放开!去!”日本兵们立刻吹起口哨,显然,个风情万种的人要远胜过那些青涩的学生。安娜教授的眼泪流下来,“不!们不能带走……”日本兵们放开白霜,像滩烂泥般软下去。两个日本兵正伸手要押人,吟香却大声喝道,“不要碰!自己会走!”翻译官板着脸头,日本兵们收回胳膊,围着个人往外走。吟香走到门边,突然站住,纤细笔挺的背影挡在浓重的寒夜和明亮温暖的大厅之间,面前,是垂涎狞笑的鬼子抄着明晃晃的刺刀,背后,是满眼泪水的安娜教授和几十名金陵大的学生。吟香回过头来,摘下脖子上的块玉,紧紧的按在安娜教授的手心里,漆黑的眼眸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嘴角却挂着丝从容的微笑,“安娜老师,如果们能活着离开南京,请帮把块玉交给国防部警备总队的段佑主任,请转告他,吟香不过是个卖笑的人,条贱命能换些学生条生路,值!没有别的本事,只会伺候人,可们有文化,到后方是能派大用场的。告诉他,吟香的身子也许不能只属于他个人,但吟香的心吟香的魂永远都是他个人的!他对的恩情,辈子是还不,就让吟香下辈子,下下辈子再好好伺候段少爷吧……”金陵大的学生们都开始哭起来,惊魂方定的白霜为自己曾经看不起吟香是个□而痛悔不已,涕泪横流的跪倒在地,泣声哭喊,“不该那样…………真不是人……”吟香的脸抽动下,眼角爬出滴泪,噙着笑看着眼泪汪汪的学生们,“不,们都是好人,不是人的,是他们!”悲凉的眼光转向外面,“他们是畜生,帮猪狗不如的畜生!”翻译官打个响指,吟香被日本兵们簇拥着带走。门外漆黑片,南京城的夜,已经降临。
残阳如血(5)
武汉的陆军医院里已经乱套。从南京撤下来的伤员全部涌进来,床位和血浆都十分紧张。个护士急匆匆的跑进候诊大厅,“哪位是AB型血?们急需AB型血!”钟子麟正好赶来,见述卿垂头丧气的坐在边,急切的问道,“毅卿怎么样!”述卿马上抓住他的胳膊,“是AB型血么!”钟子麟立刻明白,是毅卿要输血,他立马冲护士撩起袖子,“是!抽的!”护士的眉头丝毫未见舒展,“个不够!还有吗?AB型的!”钟子麟不耐烦的打断,“救人要紧!抽个人的!”护士争辩道,“抽800毫升,会有危险的!”述卿目光呆滞的看着两人争执,突然抽自己嘴巴,“他妈的怎么是B型!”钟子麟看他眼,坚决的拉起护士就走,“抽过800毫升,没问题!再废话让院长撤的职!”特护病房里,毅卿的血压几乎已经测不到。膝盖被两片弹片洞穿,胸口、后背、腹部、四肢到处都是伤,简直被碎弹片打成筛子。所幸的是,些弹片没有伤及重要器官和大动脉,其中片离心脏只有两公分的距离。钟子麟的血滴的流进毅卿的身体。他和毅卿并排躺着,侧着头凝视自己的老朋友。毅卿几乎体无完肤,但是那张略嫌苍白的脸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创口。钟子麟看着那依然线条优美的侧脸,忽然觉得场景十分熟悉。十几年前,在内战的战场上,就是旁边个傻瓜给敌军的将领输400毫升血。如今风水轮流转,滚烫的热血又加倍流回毅卿身体里。钟子麟的眼睛有发酸,因为半袋血浆输进去,那仪器上显示的血压还是没有回升的迹象。他不自觉的攥紧拳头,输血软管里的血流立刻加快速度。毅卿兄,的血加倍还,可得领的情呀!可不能就样趴下!鬼子还在紧逼,国土还在沦丧,忘要打回东北的誓言吗!忘的杀父之仇吗!如果今趴下,就是懦夫!逃兵!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不知什么时候,钟子麟的眼泪已经打湿枕头。述卿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听着手术室里传来的声响。“当!”枚弹片取出来,“当!”又枚弹片取出来。声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听得他心惊肉跳,想到些冰冷的血淋淋的铁片是从哥哥的血肉之躯里取出来,他的心就在颤抖。其实述卿也受伤,码头被炸毁后,他背着浑身是血的哥哥浮水横渡长江,被鬼子的机枪扫中胳膊。幸亏段佑绑船长中途返航,才将兄弟俩救上船。在折返的过程中,小火轮险些被鬼子的舰炮打中,吓得那帮将校太太们路嚎到武汉。走廊尽头,段佑正独自站在窗前。他手拿着张血迹斑斑的照片,手紧捂着嘴,肩膀在起伏。如果走近些,可以清楚的听见从指缝中传出的压抑的哭声。手上那张照片,是从中央社的个记者处得来的。那位记者是中央社最后批撤离南京的,当时水路陆路都不通,他便从日军阵亡士兵身上扒身黄皮,伪装成日军兵混过关卡。到武汉才发现,衣兜里竟然还揣着张照片。那是张什么样的照片啊!相信看过眼的中国人,都不能将它从脑海中抹去。个人,个赤身裸体的人被双手反剪绑在椅背上,肚子上个大血口子,肠子流地。更令人战栗的是,人的脖子被扭断,头被拧180度,软软的挂在后脊梁上。而旁边,几个日军军官正嬉皮笑脸的和件“杰作”合影。那个人,就是吟香。段佑盯着那张熟悉却僵硬的脸孔,心简直裂两半,滚滚的热血涌出来,胸口灼烧发痛,进而憋闷,几乎喘不上气来。是大的仇恨啊!他攥紧拳头,几乎将后槽牙咬碎:样的血海深仇,是个爷们就忘不!笔帐是算定!辈子算不完,下辈子接着算,做人做鬼,老子奉陪!述卿的心脏像是浪尖上的小船,足足颠簸二十三次。当第二十三块弹片从镊子尖掉到托盘里时,整个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全都松口气:总算是把弹片全部取出来!医生擦擦额上的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架直没有反应的血压仪上。分钟,两分钟……钟子麟躺在侧的病床上,手心突突的冒汗,他压根儿不敢去看显示屏,只在心里遍遍的祈求上苍,放毅卿条生路。钟子麟是个职业军人,也是个无神论者,但此刻他却破荒的期盼冥冥中神灵的存在,能听到他心里的呼唤。也不知过多久,个护士清脆的声音突然迸响,“看!血压回升!”周围传来片舒气声,夹杂着人的啜泣……钟子麟终于疲惫的闭上眼睛:他娘的,今血抽的是有儿多,怎么开始头晕?不行,得迷瞪会儿……毅卿的条腿已经迈进鬼门关,却出人意料的退回来。种起死回生的医疗案例,连经验丰富的主治大夫都觉得惊讶。半要归功于医院的抢救和钟子麟的及时输血,另半则完全依靠伤者顽强的意志。毅卿在血压为零的时候,心脏依然在微弱的跳动,求生的意志极其强烈。主治大夫治疗那么多的伤员,特别是将校级的军官,很少有人拥有常毅卿样的意志力。而且他在取弹片的时候发现,个将军伤员的后背和常人极为不同,肌肉的结构非常紧密而结实,像是经过千百次的捶击,坚硬的如同块铁板。他最后得出个结论,个常将军的命硬,非此便不能解释眼前发生的生命奇迹。尽管拣回条命,但毅卿那双被弹片洞穿的膝盖却因遭到摧毁性的损伤,永远失去支撑身体的能力。就意味着,个俊朗非凡的将军、少帅,下半辈子将与轮椅为伴。常子航在武汉如愿加入中央航空兵大队,直接授予少校军衔。由于在淞沪会战中空军损失很大,航空大队迫切需要补充技术熟练,可以直接参与空战的飞行员。毕业于英国皇家空军学院的常子航无疑是极为稀缺的人才,尽管空军中华侨飞行员不在少数,但拥有正规军事院校履历的仍然是凤毛麟角。但常子航第次试飞的时候,就闹出不愉快。当他兴冲冲的走上停机坪,准备在同僚面前表演下自己纯熟的飞行技术时,却沮丧的发现,眼前停着的,是架老掉牙的霍克战斗机,种陈旧的机型,早在十多年前就被英美淘汰。子航立刻变脸色:用老霍克对付日本人的零式,不是拿飞行员的性命开玩笑么!常子航觉得是中队长王鹏在故意刁难他。宣布任命他为少校的时候,王鹏的脸色就不大好看。毕竟飞行中队的中队长也只是少校军衔,般的飞行员只是上尉或者中尉。现在来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少校飞行员,还是声名显赫的常家的公子哥儿,王鹏心里自然有些别扭:队里来么尊大菩萨,以后到底是谁领导谁呀!常子航决定直接和王鹏摆明,“王队长,确定架飞机不是从博物馆里弄出来的?”王鹏当然明白常子航的话,不过他不打算对个公子哥儿俯首帖耳,既然当空军,就要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淞沪会战中牺牲的八名飞行员中,就有两位是将门之子,他们开的飞机还不如眼前架呢!于是他板着脸道,“们国力有限,就是老霍克,也不是人人都能开上的。如果要挑肥拣瘦,那请另谋高就吧!”常子航把揪下自己的军帽,指着王鹏道,“们把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来,就是当炮灰使的吗?种破飞机,飞个长途都得散架,怎么去和日本人作战!”王鹏半晌没话,好会儿,才指着不远处架更破旧的飞机道,“常少爷,看见吗?那是架霍克二战斗机,性能远远比不上的架霍克三。就在三个月前,29军军长陈家树将军的独生子陈衍,就是驾驶那种型号的飞机与日军空战时,由于性能太差拉不起来,直接撞向海面。他原本可以跳伞,但是他却硬是掰回方向,头栽到日军的军舰上……”
残阳如血(6)
韩澜生来辞行的那,正是毅卿的三十七岁生日。山城重庆笼罩在绵绵的阴雨之中,空气中都是眼泪的味道。半年的时间,中央政府从南京迁到武汉,又从武汉迁到重庆。上海、杭州、南京、南昌等地相继沦陷,半壁江山已经落入日寇之手。不过在节节败退中,倒是印证当初首战上海策略的正确性。日军主力被淞沪战场牵制,先后五次增兵,被迫进行从南北到东西的战略转移,为依托高山深壑的地形进行长期抵抗创造可能,也使长江水道成为连通抗战大后方的生命线。可以,在开战之初,日军将战略重心由华北转移到东南,是着不折不扣的臭棋,而个愚蠢透顶的决策,使得百多万背井离乡的日本兵在持久战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直至丧钟在最后刻鸣响。韩澜生在小月霜死后,对于生死已经看得很淡,他对中央派给他的艰巨任务毫不在意,甚至主动要求去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此次来向毅卿告别,是受军委会之命,即将出征缅甸,抢修印缅公路,为西南大后方开辟陆上通道。毅卿坐在轮椅上,湿润的风习习吹来,翻起额前的乌发,那里面已经夹杂好些银丝。韩澜生端把脚凳坐在毅卿对面,两人的目光都穿透雾蒙蒙的雨幕,凝视着不可知的地方。张淑云端着咖啡进来,见两个大人沉默着发呆,便悄悄的退回去。出门前,忍不住又回头看眼,丈夫瘦削的背影动不动。自从医生宣布毅卿将永远与轮椅为伴,他便经常坐就是整,不发脾气,也不话。特别是南京屠城的消息传来后,毅卿夜之间似乎对周围的切都失去兴趣,索性便连报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甚至吃饭都是草草应付几口,人也的消瘦下去。委员长来过几次,夫人来的次数更多,可毅卿依然是没有话的兴致,他仿佛突然间对切都漠不关心,那双曾经锐气十足的睫毛浓长的眼睛,凝成两汪沉静却幽暗的湖水,深不见底。张淑云心里阵伤感,永远不能再站起来,对个顶立地的军人而言,是多么残酷啊!还记得刚从医院回家的那几,毅卿经常忘记残腿要从轮椅上起身,可是很快,无法挪动的下肢便将他拉回现实,继而是愕然,接着便是凄凉的苦笑。见他难受,便宽慰道,“别着急,总有,医术发展,还能站起来!”听样,毅卿总是苦笑摇头,随即叹声,“站不起来不要紧,只是个国家,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站起来啊!”雨声沙沙,山城重庆的雨,比南京的来的急,来的密。南京,中国的国都,虎踞龙盘今何在?韩澜生看着雨幕中穿行的人们,眼眶竟然湿润。没有强大国家的庇护,些平凡的老百姓就如同待宰的羔羊,等着在个不确定的时候,被战争的车轮碾碎。也许他们中有些人可以幸运的活下来,见证个贫弱的国家,个弱小的民族,为生存下去,要承受多么惨痛的代价,无论结局是输是赢,代价都是令人心悸的。韩澜生的眼泪不知不觉的滚落下来,他却依然浑然不觉,轻轻叹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毅卿把目光从远处收回,侧过许久不动的脸,看着澜生道,“变。”澜生有些失神的看着前方,“是变,变得不爱折腾。其实,像样的人,都应该去死,样下还能太平些。”毅卿慢慢的摇头,“当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都习惯用暴力来解决问题时,谁死也没有用。暴力会重新选择它的傀儡,个人根本无济于事。”澜生叹口气,两道泪痕还垂在深陷的眼窝下,“可是代价,却是由个人,由千千万万的个人承担的!生离死别,多少悲欢……暴力是没有知觉的,只有人,会痛会哭会流血。可偏偏是会痛会哭会流血的人,却热衷于用同类的血,去创造段又段暴力轮回的历史。”毅卿沉默着没有话,澜生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以前毅卿可是很喜欢表达自己见解的人,自从坐轮椅后,性子都和以前不样。澜生看着轮椅踏板上那两条修长却无力的腿,心里阵刺痛。他只好没话找话,“下周就动身去昆明,再转道去缅甸。以后怕是难得再见面。”毅卿伸过手来,抓住澜生的手紧紧握着,突然句,“把述卿也带走吧!”澜生吃惊,“委员长不是已经同意他在国防部任职吗?现在邹吾豪都是政治部副主任,他的身份早不是什么秘密!”毅卿勉强的笑,“带他走吧,他不适合当军人。”“的意思是?”“带他去缅甸,请美国驻缅甸使馆情报处的约翰森送他去美国念书,念什么不管,只要他好好呆在校园里。”毅卿嘱咐道,“约翰森和述卿交情不浅,肯定会帮个忙。”“可是为什么?”澜生不解,“述卿比咱们大多数的军官都要合格!认为他是名优秀的军人。”毅卿转开头,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在场战争中,优秀的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知道他不怕死,但是怕。在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几件值得牵挂的事,他算个,不想让他死。”澜生沉默片刻,头道,“明白的意思,战争总是场逆淘汰,消灭掉有血性的、勇敢的人,留下懦弱而无能的人。答应,会把他安全的交给约翰森。”战时条件艰苦,几百万人口涌进战时的“陪都”重庆,重庆由个小小的省城突然间承担首都的职能,顿时各方面资源都紧张起来。楼房,场地,衣食住行都成问题。许多在南京有着漂亮办公楼的中央部门也都因陋就简的挤在可怜巴巴的大杂院里。中央医院的宿舍区和中央警备总队机关就同在重庆南城的个破旧的大院里。常云雁本来可以回位于北碚的常家公馆居住,但是医院的事务太忙,不时还有日机盘旋轰炸,每走在上班路上颇不安全,于是索性住在医院宿舍里。医院宿舍的条件简陋,人多嘈杂,些云雁都能忍受。惟独样,洗澡不方便。整个宿舍区只有个澡堂,而且地方还不大,到下班时间,洗澡的人排成长队能拐几个弯。云雁爱干净,每必洗澡,虽然澡堂拥挤的要命,却自有办法。旦日机要来轰炸,城里就会拉响警报,时建筑物里的人们便纷纷跑出来,躲到野外或是防空洞里。人们还给种举动专门造个词儿,叫“跑警报”。头几次空袭的时候,人们没见过阵势,跑的又急又快,后来次数多,便渐渐习以为常,有人在街上慢条斯理的走,有人边吃着东西边走,甚至有人还和小贩讨价还价,顺便买上回家带的菜。不过,胆大归胆大,敢不“跑警报”的却还是少数。常云雁就是其中的个。旦警报响,人家都是三五成群的往外走,只有,抱着脸盆拎着袋子,个人往澡堂走。个时候澡堂里空无人,可以任由洗个够。想的很明白,日本飞机的轰炸目标飘忽不定,躲是躲不开的,在屋子里未必危险,在郊外也未必安全。前几就有几个师范的学生,藏在野外的蒿草丛里,日军的炸弹扔偏方向,几个孩子无生还。既然哪里都不安全,那还不如趁个机会,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呢!云雁站在水流充足的喷头底下,带着几分惬意的洗起来,不知不觉嘴里就哼起小曲。可是没过多久,就不哼,因为听见隔壁的浴室里似乎也有人在洗澡,浴室之间只隔着薄薄的堵墙,顶上还有个气窗相连,在唱歌的时候,那人微微咳嗽下。云雁心想,没想到还有和自己样不要命的。小曲儿却不敢再哼。突然,阵尖啸声从头顶划过。云雁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声巨大的爆炸声,澡堂的半边屋顶顿时塌下来。时才意识到,是日军的炸弹。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连声呼喊都没出喉咙,劈头盖脸的墙板和顶棚瞬间就将压在底下。云雁被砸懵,等清醒过来才发现,已经被倒塌的残片层层的覆盖住。因为修建澡堂的材料都是轻便的临时建材,硬度并不大,但是么多层叠在起,重量也已经超出人体的承受范围。云雁能感觉出自己并未受伤,只是些东西压得很难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想喊救命,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根本续不上气儿。时,听见有个人的声音,“有人吗?有人被埋在下面吗?”赶紧用手使劲敲敲头顶那块木板。那人似乎听见动静,脚步声正在向走来。头顶的木板块块的被掀开,最后,云雁的头和肩膀终于重见日。刚想使劲的喘口气,却发现眼前竟是张熟悉的脸孔,而张脸孔上,也露出同样惊讶而不可思议的表情。“常小姐?”那人皱着眉头看,“空袭的时候还敢洗澡,不要命!”云雁见那人也是背心短裤,便虚弱的笑道,“梁辉中尉,也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嘛!”梁辉没好气的看眼,“是特种兵,能和比吗?”云雁开始用手扒拉着身侧的残片,“特种兵又不是钢铁做的,怎么不能比?”梁辉见扒拉的吃力,也顾不上反驳,过来蹲在身边,将背上的碎块层层的拿掉。最后块碎片被挪开,云雁光洁白皙的背部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傍晚的光中,梁辉像被针扎似的慌乱的转开目光,而云雁在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可是 丝 不 挂呀!“先别动!”云雁大叫声,随即声音又轻下去,“……没穿衣服……”又指指几步开外,“衣服可能在那底下……能不能……过去翻翻……”梁辉含混的答应声,脸却微微有些红。他很快从废墟堆里找到云雁的衣服,将它们放在云雁身边,自己背过身去,“先把上衣穿好,的腿……自己行吗?”云雁赶紧回答,“行!自己能把腿弄出来,没问题!”云雁没有吹牛,当梁辉得到允许回过头来的时候,云雁已经穿戴整齐,尽管衣服灰扑扑,人也是脏兮兮的,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衬着头湿漉漉的乌发,依然美的令人眼前亮。梁辉想到刚才不小心看到的白生生的后背,有不好意思,转目光问道,“没受伤吧,自己……能回去吗?”云雁刚想回答“能!”,只听又阵恐怖的尖啸。当残存的半片屋顶扑簌簌往下掉灰时,已经被眼疾手快的梁辉压在身下。次炸弹没有击中澡堂,可是隔条街的爆炸依然使他们感到剧烈的震动。两人屏住呼吸,却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两人齐转头,正好四目相对。云雁才发现,梁辉的脸几乎和的脸贴在起,鼻尖对鼻尖,睫毛碰睫毛。而他只穿着背心的胸膛也结结实实的抵着柔软的胸脯。云雁的心跳骤然加快,还从来没有和个人如此亲近过呢!梁辉几乎和同时感到尴尬,从他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中可以判断,他显然也对和性如此亲密的接触感到慌乱。他几乎是两手撑地将自己弹起来,低头背过身去才对云雁,“常小姐,想日本人不会再来。们还是……回去吧!”
山高水长(1)
送走述卿,韩澜生才发觉密支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安排述卿赴美的那几,他不断和约翰森敲定每个细节,几乎没睡过个塌实觉。毅卿临行的那番话深深的刻在他的脑子里,他根本顾不上考虑述卿的想法,在他眼中,述卿就如同毅卿要邮寄到美国的个包裹,没有人会去考虑个包裹的感受。直到切都安排妥当,他亲眼看见述卿乘坐的美国使馆的小飞机从军用机场起飞,逐渐消失在密支那多云的空中后,韩澜生才在约翰森消瘦的脸庞和满胳膊的咬痕中意识到,个地方,也许要比他去过的任何个地方都糟糕。首先是饮食。密支那不产面粉,对于韩澜生个山东人而言,没有面食的日子是很难熬的。尤其是密支那的水硬,煮出来的米饭颗颗硬的像沙子,吃进肚子里胃疼。伙夫们想个办法,将米磨成米粉,样就不会刺痛长官的胃。于是韩澜生在蚊叮虫咬的穷山恶水间,开始他前所未有的喝米粉糊糊的生活。他没有想到,种生活过就是两年。委员长好象已经把他个军长给忘到九宵云外,公路修段又段,工程建项又项,他对修路的那套无师自通,简直算得上是个工程专家。路修好,可是新的任命还没有来,于是他便在滇缅边境练起兵。他和美国大使馆的那帮官员相处的不错,约翰森和几个大使馆的武官经常轮流来给韩澜生的那些“工程兵”们讲授亚热带丛林作战的知识。美国国会批准《租借法案》以后,约翰森甚至通过他老爹的关系,给韩澜生弄来不少卡宾枪、汤姆逊冲锋枪等美式装备。对于连中正式步枪都不能统装备的落后的滇军而言,真可以称的上是“鸟枪换炮”。就在韩澜生准备长久的呆在西南边陲修地球的时候,转机却突如其来的出现。国防部动员昆明、贵阳等大后方的青年学生们投笔从戎,而其中很大的部分,便分到韩澜生所在的滇军。学生兵们来报到的那,韩澜生特意去现场。新兵们换上崭新的军装,互相打量的眼光中都充满新奇和兴奋。有些学生,嘴边还是层淡淡的绒毛,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笑起来派真。韩澜生不禁感慨:些新兵和自己,根本就是两代人呀!他不由的走到那些新兵们中间,微笑的看着他们穿戴,笑。他问其中个戴眼镜的孩子,“多大?哪个学校的?”那孩子还没经过军事训练,没有敬礼的意识,很随意的就回答道,“是西南联大的,十九岁,二年级。”韩澜生没有计较,反而很自然的帮他整整肩章,“联大是个好学校,学的什么专业?”那孩子低着头在弄武装带,“学的英文,听征兵处的人,次就要英文好的学生。”韩澜生见他是外行,便动手帮他紧紧松垮的武装带,顺口问道,“是哪里人?”“奉人!”那孩子的神情有丝黯然,“可惜,现在回不去。”韩澜生有同情个孩子,“父母都在么?”“父亲九年前被日本飞机炸断腿,前几年过世。”孩子平静的道,“母亲还在奉,守着老家的宅子,不肯进关。是在重庆的亲戚家念的中学,后来考联大,就到昆明。”韩澜生枯涩的笑笑,“叫什么名字?”“陈明宇。”“陈明雨?”韩澜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是耳东陈,明白的明,宇宙的宇。”孩子又解释遍。“……”韩澜生舒口气,“认识个人,也叫陈明雨,不过是下雨的雨。”陈明宇突然瞪着韩澜生,“姑姑的名字就是下雨的雨,也叫陈明雨。”韩澜生惊,“怎么?和姑姑同名?”陈明宇很洋派的耸耸肩,“好多人都觉得奇怪,其实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姑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奶奶太想念儿,就把的名字起作和姑姑同音,以解想念之苦。”韩澜生怔怔的盯着陈明宇,脸上流露出又喜又悲的表情。他费好大的劲儿才平稳住自己的情绪,“父亲,是不是叫陈明远?”陈明宇迷惑的眨眨眼睛,“是啊,您认识父亲?”韩澜生未加回答,又接着问,“的姑姑陈明雨,两年前在淞沪战场上遇难,还有个艺名叫小月霜,对吗?”陈明宇更迷惑,“怎么,您也认识姑姑?”韩澜生心里突然股酸热的潮水涌上来,他看着陈明宇,半晌才慢慢的,声音低沉的答道,“和姑姑,何止是认识啊……”常子航在空军里服役已经有两年。两年间,远在英国的父母曾无数次拍电报来催他回去,可是他就如同只好不容易放飞的小鹰,死活也不肯回到双亲的怀抱。年以前,德国人正式进攻波兰,欧战爆发。广播里温斯顿?丘吉尔煽情的演和头顶上德国轰炸机的叫嚣混合成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英伦三岛彻底卷进战争的旋涡。整个欧洲都乱套,可只是史无前例的大混乱的部分。在1939年的个冬,世界上似乎找不到块安全的地方。就连远隔重洋的美国,国会议员们也剑拔弩张的分成两派,揪住向英法提供武器援助的问题互相发难,吵的不可开交,令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很是头疼。常子航彻底从父母的管束下逃脱出来。介卿和伊莎贝拉经过反复权衡之后认为,子航是皇家空军学院的毕业生,回英国依然是要去空军服兵役的。在他们看来,德国空军显然要比日本个落后的东方国家的空军要强悍并且难对付的多,况且,在遥远的中国,还有位身居高位的三叔可以保护他。是介卿他们个商人家庭所不能给予子航的。而毅卿对子航也作出明确的要求:当空军可以,但是只许参加防卫行动,不能参加进攻,尤其是远距离的袭击,更是想都别想。令子航颇有郁闷,有种才出狼窝又进虎穴的沮丧感。不过,意外收获倒也不少,最重要的就是他和中队长王鹏消除嫌隙,成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那次在停机坪上听王鹏讲飞行员陈衍的故事以后,给子航的震动不小,尽管他嘴上还是不肯服输的和王鹏论战,但是心里已经在悄悄的改观。有次执行防御任务,王鹏的尾翼被打中,他愣是强撑着飞出几十里,避免飞机在县城坠毁的惨剧。尽管最后在野外迫降成功,但是谁都明白,次,王鹏是做好牺牲的准备。中国飞行员不怕死的精神深深打动子航,他从些同龄人身上,看到属于古老东方的极具自牺牲意识的可贵血性,是与日耳曼等欧洲民族所不同的血性,带着令人敬畏的悲壮。他在种氛围的感染下,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体内那半东方血液所起的作用。当次次面对日军猖狂的轰炸,面对他们狡猾而灵活的零式战斗机时,他的脑海里总会闪而过陈衍撞军舰的震撼场面,在那瞬间,他甚至会隐隐生出与俯冲过来的日机同归于尽的冲动。终于在次重庆上空的战斗中,子航违背与三叔的约定,驾机追击架受伤的日机,飞出地面雷达的控制范围。子航的飞机最后被击中侧翼,舱门的弹射装置损坏,连人带机坠落在重庆西北三百里外的密林中。由于飞机被树木缓冲,机身得以保存完整。子航忍住疼痛推开舱门,胸口处却阵剧烈的撕痛,他立刻明白,他的肋骨断。子航咬牙从驾驶舱里爬出来,在密林潮湿的泥地里匍匐十几米,终于支撑不住的晕过去。等他渐渐醒转过来的时候,唇间尝到股甜甜的味道。他疑惑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张少的圆脸,眉眼朴实,两颊带着黑红。见他醒来,那少麻利的把手里的蓝边瓷碗往床头放,咋咋呼呼的喊起来,“快来看啊,洋大人醒!洋大人醒!”洋大人?子航正纳闷,屋外突然涌进来大群人,立刻将小小的屋子围个水泄不通,里面有老有少,有有,都是壮实的身材,黑红的脸膛,眼睛里不约而同的带着怯生生的好奇。“是什么地方?们是谁?”子航问道,些人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农民,他得搞清楚自己落在什么方位。人群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床边的少冲个魁梧的黑脸汉子兴高采烈的喊道,“阿爸!洋大人会咱们的话哩!”子航忍痛微微挣起身子,他基本明白“洋大人”的意思,因为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里的老百姓都把他当成外国人。于是他解释道,“各位,是中央航空总队的飞行员,想知道是什么地方,怎样才能和的部队联系上。们,能帮吗?”那少的阿爸走过来,人群都注视着他,看来他在个地方是个人物,果然,汉子开口道,“里是刘家坳,是里的族长,是把从林子里背出来的。刚才们村的郎中给验验伤,断四根骨头,得躺着,不能动。”子航微微皱眉,“先生,知道自己受伤,可是必须去找的部队,还有仗要打,况且的伤,也需要去医院进行治疗。如果耽误治疗,就再也不能上打鬼子。所以先生,请想想办法,帮和部队取得联系。”那少也满怀希望的看着阿爸,“洋大人的是哩!他治好伤,才能上打鬼子!他就是从上掉下来,咱们得把他送回上去呀!”那汉子皱着眉头使劲想想,开口道,“拉姑山那边的丹阴县城,好像有官军。要不去找找他们,看他们能不能和那个什么总队联系上。”子航赶紧头,“只要是国军,肯定能和重庆联系上!快带去!”那少却满面忧色,“洋大人伤成个样子,怎么走远路啊!”子航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断四根肋骨的伤员呢!可是如果自己不跟着去,来回的要耽误多少时间呀!“穿过拉姑山去丹阴县城,要走十。”旁边个老大爷开口,“洋大人要是等着,兴许个把月都回不部队,还不把伤都给耽误么!”黑脸汉子看看满屋子的人,手挥道,“没别的办法,洋大人的伤不能耽误。咱们每家出个人,轮流把洋大人抬到丹阴去。自己回家装上干粮,个时辰后在门前打谷场集合,上山!”
山高水长(2)
韩澜生也是合该有事,就在他不动声色的安顿好陈明宇后,又接到重庆的急电,史迪威将军,个瘦高个儿的大鼻子美国人,要到前线视察中国军队在缅甸的布防情况。根据军统局的消息,日军很有可能要发动对滇缅线的攻击,意图切断西南大后方唯的补给生命线——滇缅公路。韩澜生接到则情报,心里的火腾的就上来:老子辛辛苦苦修两年的公路,还没使够本儿呢,小鬼子想要掐断它,得先过他韩澜生关!至于个史迪威将军,他倒没怎么放在眼里,在他的印象中,美国人从来都是打轻巧仗的主儿,只出钱不出力,特别惜命,专门算计着让别人为他们流血卖命。史迪威次来,多半是想看看他韩澜生挡不挡得住日本鬼子,如果实在寒碜,个美国大鼻子就会回国替中国向罗斯福哭穷,最后再送些武器过来方便中国人流血牺牲。国家利益高于切。战争中的任何人都逃不开铁打的原则,连道义都要靠边站。韩澜生和史迪威的第次会面实在称不上愉快。当他站在军部作战室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时,却发现从吉普车的副驾驶位子上跳下来个熟悉的身影,待那人转过脸来,韩澜生顿时觉得脑瓜子乱哄哄的:那身美军装束,煞有介事的挂着上尉军衔的小伙儿,不就是去美国不到两年的常述卿么!不过他还没来的及表现出任何惊讶,史迪威将军已经迈着两条长腿走过来,韩澜生只能露出公式化的笑容,使劲和他握握手。史迪威的脸上没有笑容,眼神里颇有轻蔑的意思,几句礼貌话过后,他便开始问起军队的装备情况。尽管韩澜生完全听的懂,但是出于外交礼仪,他还是耐心的等待着述卿个吓他跳的翻译官逐句翻译后,才用中文作答。几个士兵在不远处搬运物资,密支那气热,干活的士兵都穿着大背心,脚蹬草鞋,裤子绾到膝盖处。史迪威眯起眼睛看看他们,又转过目光来打量着韩澜生笔挺的军装和锃亮的马靴,似笑非笑的咧嘴,“韩先生,是见过的最漂亮的中国将军。”述卿正要张口翻译,史迪威又接着道,“知道,喜欢中国人,特别喜欢中国士兵,他们能吃苦,勇敢,不怕死。可是很奇怪,们的指挥官好象和士兵们完全不同,甚至度以为们军队的晋升是以外表作为考核指标的。因为见过的所有中国军队的指挥官,都是整洁干净,漂漂亮亮的,漂亮的连敌人恐怕都舍不得打。”述卿有难堪的看着韩澜生,考虑怎么样才能把番揶揄话翻译的顺耳些。可是很快,他就从韩澜生的表情中看出,他的韩大哥英文水平根本不在他之下。“是吗?您竟然么认为?”韩澜生微扬起下巴看着史迪威,史迪威立刻皱起眉,个中国将军有着少见的高个子,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已经太习惯俯视中国人。“很遗憾您对军队的理解只停留在幼儿的认知水平,在们中国人的经验看来,以貌取人是非常愚蠢的低级判断。不过能理解您的看法,因为个从来不自己亲手打仗的人,自然只会纸上谈兵。”述卿更为难,史迪威转过脸来看他,可是火药味儿十足的话,叫他怎么翻译啊!韩澜生冷静甚至带着威严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史迪威脸上,话却是给述卿听的,“把的话,原原本本的翻译给他听!”述卿只好照办,果不其然,原本就严肃的史迪威脸色更阴霾,“韩将军,不是友好的态度,们是来援助们的,们中国人讲的知恩图报,丝毫也没有感受到。”“很抱歉,史迪威将军。”韩澜生也是沉着脸,“们接受合作,哪怕们出的是钱,们流的是血。但是们不接受居高临下的施舍,也许的态度不够友好,但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有尊严的态度。想必美国人民也不能想象个卑躬屈膝的民族,能够成为他们强有力的盟友吧!”史迪威听完述卿的翻译,那双精明的蓝眼睛从高高的眉骨下盯住韩澜生半,耸肩膀道,“好吧,那就等着们的好消息,希望们打的仗,能和韩将军本人样漂亮。”过拉姑山,离丹阴县城还有几十里地,中途要趟过条河。本来条河上是有桥的,可惜在几个月前的轰炸中被毁。正值雨水充沛的季节,河面比枯水期宽好多,黑脸汉子先跳下去,趟到河中央察看水深情况。大家紧张的盯着他,直到看见他在河中央立定,水深只及腰,都长长的松口气。黑脸汉子很快趟回岸上,“洋大人,水不深,别害怕,们抬过去。”常子航心里很感动,些可能连字也不认得的山里农民,为救护个素不相识的飞行员,肩扛手抬的将他抬过地势险峻的拉姑山,又即将抬着他趟过丰水期的大河。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却认准个最朴素的观念:只要是打鬼子的人,就是好人,就值得他们吃苦受累,汗流浃背。子航又想起那些投敌的汉奸,在空军两年,他对中国的局势也有基本解,他感到很纳闷,为什么普通农民都明白的道理,那些名流出身的殷汝耕、潘毓桂之辈愣是死活不开窍呢?八个人抬着子航下水,后边跟着六个,是轮换的“预备队”。人们小心翼翼的抬着简易的担架,在齐腰深的水中探索着前进。河面足有四五十米宽,溅起的水珠落到子航的脸上,冰凉冰凉的。突然,担架朝左前方剧烈的倾斜,子航立刻觉得头晕目眩,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头滑进水里的时候,担架又被顶起来。于此同时,他听见黑脸汉子颤抖的嗓音,“二伢!二伢!”队伍立刻停下来,抬担架的人们都呆住。左前方的二伢,就像变戏法似的从他们眼前消失,水面上只留下几圈荡漾的涟漪。子航艰难的支起脖子来,“怎么?有人跌倒吗?”他很快发现,前面那个秀气的小伙子不见,黑脸汉子用肩膀扛起两根竹竿。周围的人都动不动,子航急,“他摔倒在水里,们赶紧救人呀!”黑脸汉子带着颤音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洋大人,条河前阵子被鬼子的飞机炸过,二伢他……可能掉进河底的弹坑……们不能乱动,那就是个活棺材,掉进去就挣不出来呀!”后面的队伍里开始有人在低声的哭泣。子航的脑袋里嗡的声,他实在没有想到,齐腰身的水还能要人的命。而个秀气的小伙儿昨还在好奇的问他有关飞行的问题,还在盘算着出山投军去打鬼子,今就……子航恨恨的捶下担架,条生龙活虎的生命呀,就么悄无声息的没。黑脸汉子发话,“来趟道,们跟紧,每步都探实,大伙儿努把力,别松劲儿!把洋大人送过河,离丹阴县城就不远!”史迪威对韩澜生的印象彻底改观,是在三个月后。日军对滇缅公路密支那路段发动猛烈的袭击。参与攻击的两个师团中,有被称为日本“陆军之花”的第五师团,清色的机械化王牌部队。开作战会议的时候,史迪威度以挑剔的眼光观察个中国指挥官。可当部署具体作战任务的时候,他听见韩澜生拍着桌子对几个师长:里官最大,最难打的地方归,谁也别和老子争!韩澜生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虚伪和犹豫。史迪威看着他调兵遣将,开始觉得那张对于军人来过于漂亮的脸有顺眼起来。韩澜生所部三个师严阵以待,布成口袋状,等着和日军的机械化师团在热带丛林的第次交锋。
山高水长(3)
张淑云端着杯咖啡走进房间,毅卿正在桌边看本描写日俄战争中的对马海战的书。淑云把咖啡放在丈夫面前,弯下身替他整整背后的靠垫,很平常的道,“有两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要先听哪个?”毅卿淡淡笑,“知道想先听哪个。”淑云绕到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柔捏起来,“坏消息是保卫滇缅公路牺牲万多士兵,好消息是日本人暂时撤退,韩将军他们胜利。”毅卿叹口气,“难为澜生。”淑云接着道,“还有个坏消息是,咱们的宝贝弟弟述卿回来,而且,还当上史迪威将军的翻译官。”毅卿的眉头立刻皱起来。淑云赶紧往下,“不过好消息是,子航找到,现在正在丹阴县的医院里作基本治疗,只是骨折,没什么大碍。”毅卿苦笑着摇头,“些小东西,个比个能折腾。”淑云轻声接道,“那也赶不上们年轻的时候,万人马就敢造反……”却突然刹住话头,知道提起文虎,丈夫心里又要痛。毅卿看着远处沉默片刻,突然问道,“梁辉现在怎么样?”淑云道,“还在警备总队,和云雁他们个院。上头直没有给他们派作战任务,只是担任重庆的警戒工作。放心吧,现在是钟子麟管着他们,出不事。”毅卿自嘲的笑笑,“现在呀,都快成孩子王。”淑云听着心里头发酸,丈夫落寞的话像针样扎的心。从东北王到孩子王,是亲眼看着他步步交出自己所有的东西,他是为国家,为四万万父老才到今日的境地的呀!可是又有谁记得,他交出切是为谁?故意笑着岔开话道,“对,夫人早上来过电话,下周要去美国进行国事访问,同时寻求物资援助。那边的医疗技术高,问要不要过去看看。”毅卿无所谓的笑,“中央不是发文件么?严禁军人在战时外出养病,不能知法犯法吧。”“既然夫人都么,应该不要紧吧!”淑云疑惑道。“令行禁止,不能有任何人凌驾其上。”毅卿摇头道,“不管别人怎么样,不能带头坏个规矩。”三没见韩澜生,述卿几乎都认不出他来。热带潮湿的霉味儿从外面灌进来,掩蔽部里蚊蝇滋生。韩澜生染上疟疾,时冷时热,不停打着寒战。他把自己紧紧裹在脏兮兮的军毯里,伏在地图上冥思苦想,杯早已冰凉的煮豆子还搁在身边。几前的攻坚战,面对日军高壁深垒的坚固防守,韩澜生几乎是像蚂蚁啃骨头那样,以巨大的伤亡寸又寸地攻击日军主阵地。再加上连续作战半个多月,吃也吃不好,睡也不睡好,特别是被围困在日军包围圈里的时候,韩澜生和弟兄们样水煮干豆当主食,吃得他胃病加重,烧灼般的疼痛时常向两肋放射,再加上染疟疾,整个人下子脱形。医官也束手无策,物资供给被切断,拿得出来的药只有止痛片和帮助消化的酵母丸。当述卿随着后勤部队同来到前线,走进掩蔽部的时候。他看见的韩大哥头发蓬乱,脸色蜡黄,胡须也很久没刮,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憔悴和消瘦。述卿的鼻子有发酸,还是他记忆中那个被史迪威将军称为“漂亮的不象话”的韩大哥么?好在韩澜生的身体底子好,在服用支援的医疗队带来的奎宁之后,他打摆子的现象很快就消失,脸色也开始有丝好转。述卿突然记起自己特意给韩大哥带的车面粉,便赶紧招呼伙夫去为他们大病初愈的司令长官做热乎的流食。吃半个月煮豆子,铁人也受不啊!很快,碗热腾腾、飘着油花和姜蒜香味的面疙瘩就端进来。韩澜生顿时两眼放光,二话不接过来,顾不得烫,急不可待地喝好几口汤,还破荒地发出明显的“咝咝”声。述卿简直大开眼界,他认识韩大哥么多年,从来都是衣冠楚楚、风度优雅的公子爷,几乎不沾人间烟火气,可是第次见他吃的么狼狈呢!“慢吃,小心烫!”述卿担心的看着那热气直冒的大海碗。韩澜生连连喝着汤,嘴里含糊不清地应几声,接着又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红蓝铅笔当作筷子,伸进碗里去挑面疙瘩。“哎!不是筷子!”述卿刚叫声,面疙瘩挑出来又掉下去,溅出来的面汤洒好几滴在地图上。旁的副官赶紧递上筷子去,韩澜生三下两下就把那碗面疙瘩扫而光,连汤水都没有剩下。随行的美国记者埃琳娜眼眶也湿,不能理解:怎么个上将军长,竟然在前线连饭也吃不上?连病也看不上?中国军队的后勤部门是干什么吃的!更不能理解的是:就是样支连军长都没饭吃的部队,居然把兵精马壮的日本人赶出缅甸……吃饱喝足,韩澜生才恢复精神,他先看着埃琳娜用英语道,“记者小姐,对不起,刚才失礼。”见埃琳娜笑着不介意,才转向述卿道,“们最近有机会回国内吗?”述卿想想道,“有!可能下个月,史迪威将军要去昆明看看援华飞行员的训练情况。”韩澜生头,“那就好,想让帮带东西。”“没问题!包在身上!您,带什么?”述卿爽快的答应,能为韩大哥办事,他还是很高兴的。韩澜生的神情却有忧郁,他先是看看外面,又叹口气才道,“想让帮带些冥币回来,就是纸钱,上坟用的。”见述卿有些发愣,又道,“其实也不是迷信,但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祭奠在缅甸牺牲的万多兄弟……”等述卿拎着两大箱子纸钱从昆明回来的时候,韩澜生的病已经痊愈。他为牺牲的将士们设计座纪念碑,用阿拉伯数字刻上从1到10159的数字,每个数字就代表阵亡的名军人。滇缅之战打的很惨烈,装备落后的中国军队用血肉之躯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硬拼,有许多人直接被日军的炮火炸成碎片,被日军的坦克碾成肉泥……他们,连遗体都没能留下。韩澜生立座碑,是为让他们的亲人,能有个凭吊的地方,也让万千国人记着,曾经有么群人,在里战斗过,并且,为祖国献出自己的切。述卿到的时候已是晚上,可韩澜生坚持要将纸钱当晚就烧给将士们。于是述卿便陪着韩大哥,人拎箱子纸钱,来到纪念碑前。燃起堆火,将黄色的纸钱叠叠的撒进火里,跳动的火苗中,很快散出黑色的飞灰。纪念碑正在河边,夜已深沉,坡下传来草虫的微吟,湄公河的流声更加清晰,像是野鬼在长哭,月亮从云中露出半张惨白的脸。道殒星飞划过半空,述卿仿佛能听出它飞落时的咝咝声。韩澜生仰头看着夜空,眼里闪过星流光,“以前听哥过,上的每颗星辰都是地上的个灵魂,凡人死后,灵魂升到上变成星星,等到下个轮回投生时,又悄然隐去。只有英雄的灵魂,才会在轮回的时候划出耀眼的光芒,用最绚烂的方式重新回到人间。在缅甸么久,还是第次看到么夺目的流星,感觉的到,是的兄弟们回来……”述卿的眼眶湿,他想起好多张脸,淞沪线上,南京城下,那些不同的脸都依稀有着文虎哥的影子。他想着想着,两行清泪就不知不觉的流下来。他转头去看韩澜生,只见澜生眼中也泛着隐隐的泪光,对着夜空旁若无人的缓缓着,“以前经常在想,人生苦短,凭什么们就要承担么多,凭什么们就不能由自己的性子来?现在想明白,历史就像场汹涌的洪水,在场洪水中是没有诺亚方舟的。们逃不开,平民百姓更逃不开。力挽狂澜,砥柱中流不是几个人能做到的,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寂寂无名,却把血洒在片土地上的人。守卫滇缅公路,牺牲万多弟兄,不能让功劳只记在个人头上,把等宝鼎勋章和战士们的无名碑埋在起,就是要让地底下的兄弟们知道,是属于他们的光荣!”
山高水长(4)
子航躺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两只脚高高的翘在沙发扶手上,举着张《中央日报》看着,嘴里还哼着苏格兰小调。云雁手里捧着刚从花园里摘的鲜花走进来,看见子航副坐没坐相的模样,故意大声朝楼上道,“三嫂啊,咱们家多少年的规矩,子航小家伙来,是不是全得废呀?”子航从报纸后面探出脑袋来,“委员长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就是要废除陈规陋习!”云雁拍下他的脑袋,“自从委员长发给那把精忠剑,就张口闭口都是委员长,看呀,尾巴翘到上去!”子航刚要反驳,淑云从楼上走下来,笑呵呵的看着他们俩,“小妹,别他,他尾巴翘的有道理。人家不留神,就把鬼子的‘陆航之花’给击落,头回迎战,就立奇功,也该让他美两!”子航恃宠而骄的看着云雁,“怎么样?小九儿,记住吗,以后不许管!”云雁柳眉竖,“好啊!竟敢叫小九儿,看不收拾,看还敢没大没小!”子航立刻从沙发上跃而起,两个人绕着沙发追打起来。淑云下意识的用手护肚子,往边避避。结婚么久,没有孩子直是的块心病。以往毅卿每都是那么忙,全国甚至是世界各地到处跑,戎马倥偬,的肚子直没见动静。当初想把仪君给毅卿,也有方面的考虑。如今终于有身孕,自然是小心又小心。正在时候,老仆张妈从门厅急匆匆的跑过来,“夫人!老爷的电话!”毅卿早就去国防部开会去,他虽然已不担任实职,却依然是国防部的咨情高参,公务活动不少。淑云去门厅接完电话回来,见子航两脚蹬着门框窜到门上,像个武林高手似的贴在门顶的气窗上。云雁在下面喘着粗气道,“……下来吧!不玩!累……累死!”淑云笑道,“的战斗英雄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副样子叫委员长看到,他肯定不会请吃饭!”子航的眼睛骨碌转,身手敏捷的窜回地上,三两步蹦到张淑云面前,“什么什么?委员长要请吃饭?”淑云认真的头,“当然,三叔刚刚打过电话来,明晚上,们全家都去。”“哇!和委员长起吃饭!”子航下又跳到沙发上横躺着,嘴里惊叹道,“居然可以和中国的元首起吃饭!简直太妙!”子航在英国的商人家庭长大,对他而言,白金汉宫,温斯顿丘吉尔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他从来没想过可以离个国家的核心层如此之近。尽管他知道三叔在个国家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和激动。云雁见他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开玩笑道,“战斗英雄,和元首吃顿饭有什么大不的,就英雄气短?想当年爷爷也是中国的元首!瞧儿出息!”子航下子坐起来,“是啊,怎么没想起来呢?”着又惬意的躺下去,“啊。太爱中国,因为发现,在中国,是个贵族!就像……温莎公爵那样的!”云雁扑哧笑道,“臭美的!”淑云笑着摇摇头,又对云雁道,“对,三哥刚才特意嘱咐,把梁辉也叫上。下午回医院,记得告诉他。”云雁的神色有为难,“还是打个电话和他吧!”淑云诧异道,“不是和他个院嘛!反正也要见面的,正好告诉他,明们起回来。”云雁动动嘴唇,欲言又止。重庆的十二月已经寒气逼人,湿冷的空气能钻进人骨头缝里。警备总队的院子里没什么人,连空气也被冻住似的。云雁走到警备总队宿舍区的门口,正碰上刚打完篮球回来的梁辉。看见云雁,他明显有些惊喜,“怎么?找?”上次空袭之后,梁辉曾几次请云雁单独吃饭,都被云雁婉言拒绝。次云雁主动找他,他很有些意外。云雁笑笑,“么冷的,还打篮球啊?”梁辉擦擦汗,下巴上的水珠还是直往下掉,“冷,出汗舒服。”完带着丝笑,静静的看着。云雁只好微微侧过头,梁辉并不是很像他父亲,可是那双眼睛,却和文虎的模样。因为个,每次都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恩,明晚上,有空吗?”云雁看着后面光秃秃的柳树,像作解释似的很快的补充道,“委员长,想请们家人,还有,吃个晚饭。”“,是样。”梁辉倒不惊讶,因为父亲“党国第英烈”的身份和长官段佑的关系,他在各种场合见委员长的次数不算少,因此也没有觉得特别荣幸,只是淡淡笑,“委员长请客,哪能没空呢!”“那就好。”云雁头,“去换衣服吧,快上班,该走。”“等等!”梁辉很快叫住,“等分钟,就分钟,有东西给!”完噔噔噔的跑进宿舍去。果然,没过会儿,他又阵风似的刮回云雁面前,脸不红气不喘的摊开手掌:“喏,给的。”手掌中间,枚黑珍珠胸针正在散发着温润的光彩。云雁愣愣,“哪儿来的?”中国并不产黑珍珠,战时的重庆,东西可不多见。梁辉拉过的手,把胸针扣在手心里,“有同事去昆明办差,托他从美国佬那里买来的,塔希堤岛的好玩意儿。”“干吗给个?”云雁有些尴尬。“没什么啊!孩子嘛,总得要打扮自己,就是太不会打扮。”梁辉的目光落在的眉眼之间,“别怕打扮没人看,看着呢!”云雁把手从梁辉手里抽出来,“以后不要再送东西。不喜欢打扮。”“不,喜欢打扮。”梁辉依然看着,“父亲定也喜欢。”云雁惊,瞪眼看他,“那就更不应该送个。”“是替他送的。”梁辉终于垂下眼睑,“想问,能不能,也替他,照顾?”云雁急忙退两步,“不不,不能替父亲去照顾谁,不是能够代劳的事情。”梁辉坚持道,“只要愿意让代劳,就没什么不可以的!”云雁摇头道,“如果理解对父亲的感情,就不要想去代替他。太年轻,很多事不懂,父亲直活在心里,如果有谁代替他,他就死。”着把胸针放在梁辉的衣兜里,“别忘明晚上准时赴宴。”罢,便转身匆匆走。梁辉站在原地看着云雁的背影发好会儿的呆,才收起胸针往宿舍走去。子航走进总统官邸的时候,心里头还有丝丝莫名的紧张。不过看到身边的淑云、云雁、梁辉都谈笑自如的样子,他的心情也放松大半。由副官领着走进个穹顶的大厅,子航惊讶的看见三叔毅卿正坐在沙发边看报纸,背后垫个胖胖的靠垫,神情自若就如同在自己家里样。子航才强烈的感觉到,原来三叔与委员长的渊源是如此之深。看到他们进来,毅卿朝他们挥挥手,“先坐吧,委员长和夫人会儿下来。”淑云走到毅卿背后帮他揉揉肩,毅卿回头冲笑下,又捉住的手背轻轻拍拍。子航没来过总统府,新奇的看着墙上的字画。在他心中,里就相当于中国的白金汉宫,尽管,相比于南京的府邸,重庆的总统府是因陋就简多。梁辉坐在云雁旁边,隔着个人的位子,坐姿挺拔,保持着军人作风。云雁为不与他有什么交流,随手拿本杂志看起来。毅卿特别注意着梁辉的举动,对淑云夸赞道,“辉儿真是个出色的军人,怪不得委员长也喜欢他。”着又看看到处溜达的子航,“咱们常家人的军容可从来没么齐整过。”梁辉不好意思的笑笑,“常叔,军容齐整有什么用,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呢!子航才是最出色的军人!”毅卿笑道,“么偏颇。每支部队有每支部队的职责,警备总队戍卫陪都,责任不能不重大。按么,那国防部里运筹帷幄的那些长官们,个都称不上出色?”“正是正是。恐怕第个不出色的,就是!”众人循声看去,江季正挽着沈美琦,笑呵呵的走进来,“可是从没拿过枪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呢!”梁辉赶紧站得笔直,敬个礼,“委员长!”子航正兴高采烈的从沙发后面连跑带颠的过来,见梁辉本正经的样子,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并脚跟立正,也敬礼道,“委员长……好!”大家都笑出声来,沈美琦笑吟吟的看着他,“小家伙,真是个开心果子!”江季正也满面笑容,“话可小瞧他,他头回应敌就击落日军的王牌飞行员,自古英雄出少年呀!”云雁注意到,梁辉的脸色有黯然。菜很丰盛,但是并不奢侈。为照顾梁辉和子航,还准备羊肉泡馍和面包黄油。梁辉虽然常常见到委员长,但总统府的餐厅还是第次进来。进门,墙上挂着大幅的先总理照片十分显眼,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先总理照片下面的角柜上,赫然摆着张熟悉的七寸照片,照片上的人在精美的银质相框微笑着,照片下方还有行字:梁文虎上将千秋。很明显,是委员长的字迹。他的眼眶有酸:委员长没有忘记父亲,是不是意味着个国家,同样不会忘记他!餐桌上的气氛很融洽,就像是吃顿家常便饭。委员长甚至亲自动手给大家布菜,夫人直在照顾身边的云雁,会儿让尝尝个,会儿让尝尝那个。子航不时些英国的政治笑话,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吃饭吃到半,个副官急匆匆的进来,伏在江季正耳边耳语几句。只见江季正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眼睛里又透出兴奋的光芒。待副官走后,他几乎是激动难抑的看着毅卿道,“咱们赢!”毅卿立刻挺直身子,“日军南进?”江季正把面前杯子里的红酒饮而尽,“日军轰炸珍珠港,他们完!彻底完!”1941年12月8日,日本海军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驻地珍珠港,重创美国海军。美国正式对日、德、意三国轴心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世界战争格局从刻开始,发生重大转折。
山高水长(5)
前线指挥部里,韩澜生又是夜没睡。早晨常述卿推开指挥部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时,发现屋子里青烟缭绕,地上堆碎烟头。述卿挥手驱赶着呛人的烟味,将两扇窗户推开,股热带草木的气息很快冲进来,“韩大哥,日本轰炸太平洋舰队,美国已经向日本宣战!”可是述卿并没有在韩澜生脸上看到兴奋和惊喜的表情,他只是疲惫的耷拉着眼皮,用拇指和中指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广播,好啊,好事桩。”述卿略微有失望,“还以为,会高兴呢!”韩澜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抻抻胳膊,“没什么好高兴的,眼前的仗,怕是更凶险。”述卿不解的眨眨眼睛,“可是,不觉得,日本在和个世界上工业最强大的国家对抗,它的失败已经是早晚的事么?”韩澜生看他眼,“没错,日本战败是早晚的事,不过,得有运气活到那个时候。”“韩大哥!”述卿皱起眉头,“如今日本和美国开战,只会牵制他们的兵力,中国战场的压力应该能得到缓解啊!又怎么会更凶险呢!”韩澜生摇摇头,又燃支烟,“还是不解日本人,正因为他们在太平洋又开辟战场,所以中国战场才迫切需要个结果。日本人像狼,当他们围攻别的野兽的时候,总习惯集群作战。所以,美国的介入,很有可能逼得日本人狗急跳墙,从而作出在短时间内全面打垮中国军队的行动。”述卿似有所悟,“那就是,在近期内,咱们可能有许多硬仗要打,日本人是要做最后的致命击。”韩澜生头,又长长的叹口气,“可惜有许多人,会儿就以为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等着胜利,以为把球踢给美国人,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刚接到国防部的电令,原定支援缅北的新二军,已经被改派去湘赣线,孰不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述卿的心提起来,“那日军那边,有什么动静?”韩澜生背着手走到墙上挂的军用地图前,指着越缅带道,“日军两个师团,三万人,正从越南向缅甸集结,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彻底切断滇缅线,断绝中国军队的后勤供给。看着吧,国防部现在不重视,早晚有他们后悔的时候。”述卿觉得后背股凉意袭来,“……岂不是冲咱们来的嘛!赶紧和委员长报告呀!”“委员长知道。”韩澜生冷哼声,“他在想什么,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既然美国人参战,那东南亚就指着美国佬,委员长是个子儿也不肯多出的。听过那个故事吗?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现在才俩和尚,就已经没水喝。”“要不,请史迪威将军向罗斯福总统汇报下,争取美军的援助?”述卿建议道。韩澜生无奈的笑笑,“两个和尚,但凡有个不撂挑子,还能没水喝吗?”述卿愣愣,还是脸急切的表情,“难道就没有法子吗?”韩澜生无所谓的耸耸肩,“走步算步吧,韩澜生死不足惜,大不随着滇缅线同灰飞湮灭罢!”述卿咬住嘴唇,拳头砸在桌子上。韩澜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轻生死,没什么大不的。要是心老是么重,那在前线也呆不舒坦。咱们做军人的,就得轻轻松松的上战场,舒舒坦坦的去死。”果不其然,几日后的个清晨,日军三个师团向中国军队的阵地发起猛烈的攻击。当战报传至国防部的时候,部长于辞修已经随江季正出访开罗,参加同盟国领导人会议去。代理事务的次长谨遵着委员长出国前的指示:不可往境外增派兵卒。仅在电文下写几句勉励的话,承诺几项嘉奖事宜。就准备发还给前线。常毅卿平常很少来国防部,有事都是和委员长直接商量。可是如今委员长不在,他又放心不下前方的战事,便每摇着轮椅来战报分析室转转。战报分析室的年轻人对他都很恭敬,见面敬军礼,并依然称毅卿为“常副座”。今也样,他刚进房间,所有人不管站着坐着的,都齐立正敬礼。其中个组长模样的军官道,“常副座,您请稍等,卑职去请次长来。”“不,不用惊动他。”毅卿赶紧制止他,随口问道,“今有什么新情况?”个军官将叠战报呈到毅卿面前,“常副座,是今的全部战报。没有需要委员长特批的,都已经由次长做答复。”毅卿份份翻看着战报,突然,他的手停止翻动,眼睛紧紧停留在份简短的战报上,他的眉头皱起,神情有些不悦。他看那张纸足有柱香的工夫,才抬起头来,把叠战报放在桌上,笑笑道,“是啊,确实没什么需要委员长特批的,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完就摇轮椅,出战报分析室。那军官迷惑的看着组长道,“常副座的话,是什么意思?”组长看着门口摇摇头,又皱着眉道,“都别站着,干活干活!”韩澜生接过译电员手里的电报,只看眼,就递给旁的述卿,“看看吧,和猜的字不差。还奖金呢,就怕的兄弟们没命花!帮站着话不腰疼的家伙!”述卿叹口气,“委员长的脑子是怎么想的!难道们不是给自己打仗?怎么到处和美国人扯皮,讨价还价!”韩澜生冷冷笑,“江季正呀,从来也没习惯当个国家的元首,他骨子里就是个大军阀,把那中央军看得比什么都宝贵。不过也怨不得他,要是没有那家底,莫赤党,三十个省主席里,得有十五个起兵反他!没办法,咱些当惯土皇帝的老大哥们,哪个都是不服管的主儿,哪个,都想自己当皇帝。韩大哥以前也凑过种热闹,没吃到什么好果子。现在明白,窝里反,不管谁输谁赢,伤的都是中国人的元气,没意思透!”述卿担忧的看着他,“那咱们仗,有多少胜算?”韩澜生却笑起来,“信什么教?赶紧帮咱祈祷祈祷!”述卿为难道,“韩大哥,们共 产 党人不信教,只信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玩意儿对日本人估计不好使。”韩澜生煞有介事的摇摇头,又轻松的扬扬眉毛,“看呀,还是拜拜佛祖吧,听鬼子大多信佛,正好缅甸块地方,也归佛祖管。”尽管是玩笑话,述卿却笑不出来,“韩大哥,可要当心呀!三个师团的敌人,力量悬殊太大!”韩澜生漫不经心的起支烟,“呀,别想太多,乖乖回那大鼻子身边去,老溜号上儿来,美国佬得挑理。那些日本人,就交给韩大哥对付。韩大哥十几年前在济南就和他们交过手,那会儿他们没要的命,现如今样也要不成!”突然,从日军阵地上传来轰隆隆几声爆炸声,韩澜生和述卿顿时面面相觑,“怎么回事?没下令开炮啊!”韩澜生拔腿就往外走,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译电员,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军……军座,刚接到电报,空军已派出个航空大队支援咱们!您瞧,他们已经到!”阵巨大的呼啸声,排轰炸机像大鸟般掠过半空,经过日军阵地的时候,纷纷投弹,日军阵地上顿时浓烟四起,鬼子的工事里不停朝开火,可惜没响几下就被后面的飞机给炸哑。韩澜生仰着脖子看飞机从头顶掠过,自言自语道,“奇怪,步兵舍不得,倒舍得空军。中央是吃错药?”译电员也纳闷的附和,“也奇怪呢,怎么上封电报里,儿都没提派空军协助作战的意思呀!”韩澜生想想,突然笑,拍拍译电员的肩膀道,“明白,朝中有人好办事呀!回自己的岗位上去吧,别瞎琢磨。”“是!”译电员立正敬礼,带着脸茫然的神色转身走。述卿凑上来,试探道,“会不会是哥?”韩澜生笑着头,“人猫嫌狗不待见的,除哥,还有谁肯帮?”述卿的神情顿时兴奋起来,“哥可真行啊!下好!恐怕全缅甸的鬼子也想不到,咱们有空军参战!”韩澜生的精神也好许多,拍述卿肩膀道,“走!看看空军小伙子们去!”个编队的轰炸机降落在方阵地后十几公里的块平地上,韩澜生他们驱车赶到时,个队长模样的军官正在训话。空军飞行员们字儿排开,手里拎着帽盔,挺胸抬头,看上去很精神。见军长的车过来,空军小伙子们齐刷刷的敬礼,那队长更是三两步迎上来。“是?”韩澜生先吃惊,“不是咱们的外国专家么!”述卿也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行啊!小子都是上校!才是个尉官呢!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身飞行服的常子航嘿嘿的笑着,“韩长官,五叔,们别拿开玩笑,现在已经是空军里的王牌飞行员,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毛孩子!”韩澜生的笑容收敛些,“不是只担任重庆的空中警戒任务么?怎么把派到儿来?三叔也舍得?”子航脸上的笑容淡去,“上个月,十几架日机轰炸重庆,们有两架飞机还没来的及起飞,就被炸毁在停机坪上。们原来的队长王鹏,就在其中架飞机里,被活活烧死。接任队长以后,三叔好象是明白什么,再也不阻拦参加攻击作战。”韩澜生和述卿都沉默,半晌才看着子航道,“空军的小伙子,都是好样的!”
山高水长(6)
段佑最近却颇为家事烦心,沈露露不知为何,两对他明显冷淡下来,而且讲电话也经常背着他,似乎是有什么秘密要瞒着他。有回他看报纸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却发现沈露露正在用狐疑而冰冷的眼光盯着他,在四目相撞的那瞬间,却很快转开目光。段佑很是纳闷,都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又是唱的哪出?是礼拜日,段佑接到岳父沈子谦的邀请,请他去北碚的教堂里做礼拜。段佑很快意识到,肯定和沈露露最近神秘兮兮的举动有关。沈子谦坐在教堂的第排,看见段佑进来,神色严肃的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爸,您的头疼好些吗?正好那有几副老中医那里得来的中药方子,要不您试试?” 段佑撩风衣坐下,“药方啊,给委员长也用过,管用!”沈子谦面无表情的看他眼,“露露最近也头疼,知道吗?”段佑惊,“是嘛!倒没听起过,可能最近琐事繁忙,不愿分心吧。今回去,找中央医院的程院长给看看。”沈子谦半晌没作声,段佑心下奇怪,他个老丈人平日里极少过问家事,更不至于沈露露头疼小事,专程邀他见面。于是试探道,“爸,您今不忙公务?”沈子谦从鼻子里沉闷的哼声,“后院起火,没么公而忘私!”段佑心里直打鼓,不明白老丈人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硬头皮问道,“后院起火?爸,您……指的是什么事?”沈子谦眼神复杂的看看他,“前几鹏鲲去中央医院验血,露露是孩子第次验血。不想看看化验单么?”段佑没闹明白,“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子谦支烟,眯着眼睛吐出串烟圈,“露露生产的时候,正在国外,切都是安排的。后来听,露露当时生产并不顺利,孩子还度有危险,是么?”段佑赶紧头,“是的,当时医生孩子脐带绕颈,有窒息的危险,不过后来在保温室里观察几日,救过来。您怎么想起问个?鲲鹏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沈子谦又吐出口烟雾,“不过怎么听,露露生产那几,的旧相识吟香小姐也正住在中央医院啊?”段佑顿时哆嗦,他小心的去看沈子谦的脸色,吟香的事情他瞒好多年,直以为滴水不漏,老丈人突然问起,他简直有不知所措。只好强撑笑脸应道,“是嘛?实在是记不清。”沈子谦哼声,“可是有人记得很清楚啊!还对,当初那个脐带绕颈的孩子,其实已经夭折。而那位吟香小姐,正好也是那几分娩,可是几后出院,却不见带孩子走。想问问孩子的父亲,对种法,有何解释啊?”段佑只觉阵急火攻心,腾的站起来,“无稽之谈!纯属无稽之谈!孩子是亲眼看见抱进保温室,更……更何况,吟香住院是因为肠胃炎,根本没有生过孩子!定是居心叵测的人在造谣!是诽谤!最恶毒的诽谤!爸千万不能相信啊!”“不是记不清吗?怎么突然又记的么清楚?”沈子谦冷眼看他眼,“本来也不相信,毕竟,谁人身后无人,流言蜚语是从来不上心。可是,次验血,鲲鹏的血型和露露不合,又怎么解释?”“什么?”段佑只觉兜头记闷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沈子谦从西服兜里拿出张化验单,扔在段佑怀里,“自己看看吧!来前,请程院长化验过三遍!”罢,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段佑觉得脑子里混乱不堪,他无力的瘫倒在椅子上,正要将那张化验单撕的粉碎,想想又忍住,皱着眉头揉起太阳穴来。日军的机动能力实在令人惊叹,在常子航到缅甸后不足三,香港、新加坡的日军空军就进入缅甸南部。中国空军面临场恶战。常子航决定主动出战。用他的话,要趁鬼子还没来的及喘气的时候,先顿胖揍打蒙再。缅甸的多云,几缕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过来。常子航带着战机编队贴着河谷飞行,尽力避开敌人的视线。“队长!”副驾驶转过头来,“咱会可千万不能恋战呀!不然可没油返航!”子航撇撇嘴,“瞧个怂样儿!没油怎么,没油就和鬼子同归于尽呗!”“您又没正经!”副驾驶皱眉头,“倒不怕死,可是咱们要是全完,没空中力量支援,韩长官那里可就悬!”子航不耐烦的挥手,“有分寸!刚才和开玩笑呢!真没幽默感!用们的话,还没娶上媳妇呢,现在就死,也太亏!”副驾驶无奈的摇头,“好吧,有分寸就好,就怕打起仗来头脑发热,什么都忘,作为下属,得提醒着!会儿可千万不能追击太远,给看着里程数……”“好!知道以后是怎么死的吗?”子航转过头字顿道,“唠叨死的!”日军的机场已经在目力范围之内,架架飞机整整齐齐的停在停机坪上,有几架刚刚落下,还在跑道上滑行。“哈哈!助也!”子航咬着牙道,“各机注意,向下俯冲!在1000米高度向日机发起全面攻击!不让敌机有起飞的机会!”个编队的飞机咆哮着向机场冲去,距敌机只有800米,子航轻轻的抬下机头,700米,能看清日机的部件,550米的时候,瞄准具的光圈已经死死的套住架敌机机翼油箱的位置上,500米,他狠狠的按下炮钮,顿时,四挺12毫米的重机枪大声的咆哮起来!从500米直打到300米,曳光弹不断在空中划着美丽的轨迹头扎进敌机的翼根部位和机身,只见火光闪,那架日机的右机翼直接从机身上断下来,机身也随着声爆炸粉碎在滚滚黑烟中。“好啊,队长击就中啊!”副驾驶赞叹道。子航得意的哼声,“那是,是谁呀!”其他战斗机组人员见队长旗开得胜,士气大振,时间,日军机场上火光四起,爆炸声不断。日军飞行员们冒着炮火想钻进飞机里去,不少跑到半路就被机枪给扫趴下。剩下的好不容易爬上飞机,还没等出跑道,又有大半被中国空军炸成堆废铁。整个战斗中,日军总共只有三架飞机上。子航轻推操纵杆,咬住架摇晃着升空的日机,以大约40度的斜角从后上方向日机扑去,将串子弹直接射进驾驶舱,日机像喝醉酒似的头向地面栽去,浓烟四起的机场上又盛开团爆炸的火光。不会儿,另外两架日机也在群机的围攻下被击落,此次偷袭可以是战果丰硕。副驾驶看眼里程表,提醒道,“队长,该返航!”子航恋恋不舍的看眼满目创痍的机场,终于狠心下命令道,“各战机注意,马上按顺序掉头返航。”子航的头机担任警戒的任务,因此排在全队最后。轮到他掉头,他却个俯冲,从鬼子的油料库上面掠过,只听声巨响,鬼子的油料库顿时淹没在熊熊的烈火浓烟之中。“队长!贴的太低,危险!”副驾驶急出头汗。子航在滚滚浓烟之中猛的将飞机拔起,几个鬼子从旁边冲过来,用机枪朝扫射,子航的飞机歪下,很快调整方向朝北面飞去。“都撤退,发什么疯!”副驾驶边数落着边看仪表盘,“糟,油料怎么下得么快!”“嚷什么!”子航大声斥道,“刚才油箱被鬼子的机枪打中,正漏油呢!”“啊?那……那咱们回不驻地!”副驾驶慌。“往前再飞,然后跳伞!”子航腾出手来拍拍副驾驶的肩膀,“咱俩走着回去,看谁快!”“都什么时候,……唉!”副驾驶摇摇头,叹息声。飞十五分钟,飞机实在是撑不下去。两个伞包从座舱里弹出,晃晃悠悠的随着风往下飘。当常子航的双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可是当他扒开身上的降落伞,正准备四下里张望,寻找下副驾驶的踪迹时,却立刻傻眼:在他站着的块空地四周,围着圈的日本兵,个个正端着三八大盖警惕的盯着他看。子航心里喊声完,自己真是倒霉催的,么大的地方,偏偏降落在个日军营地里。他看看周围,估计有个营的兵力,心立刻冷到极:羊入狼群,看来是求生无望。个日本军官站出来,疑惑的看着他,用带白手套的手指着子航道,“U-S-A?”子航明白,他们看着自己高鼻深目的长相,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不过日美已经交战,冒充美国人样要被俘虏。他心里顿时涌起鼓气,大声道,“不!是中国空军!中国空军!”“中-国?”那日本军官依然疑惑的看着他,挥挥手用日语道,“抓起来!”周围的士兵马上就要冲过来,子航猛得掏出怀里的小左轮手枪,干脆利落的撂倒六个鬼子。几个士兵想要射击,被日本军官制止,个翻译在旁边用中文道,“最好合作,是逃不出去的!投降吧!”子航咬牙狠狠的扔出句,“做梦!中国不会有投降的空军!”罢拔出腰间委员长亲手赠的精忠剑,用力的刺进自己的胸膛,用力之猛只剩半的剑柄在外面。日本兵都被惊呆,个长得像白种人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居然没有丝犹豫和迟疑,甚至当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时,眼睛依然狠狠的盯着他们,依然闪动着仇恨、轻蔑和不屑。子航举剑的那刻,脑海里没有想起任何人,他甚至没有秒钟的时间去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只是在日军的包围之中,既然注定要被俘,既然注定不能体面的生,那便只有种选择:有尊严的死。剑刺进胸膛,他并没有感到疼,只是觉得有温热的东西不停的涌出来。他的身体渐渐倾斜,视野越来越高,最后,定格在湛蓝湛蓝的穹之上。他感觉自己渐渐的变轻、升空,又翱翔在广袤而浩瀚的蓝之中……
山高水长(7)
子航的遗体被国军抢回的那,缅甸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日军在子航下葬的地方立块碑,上书:中国空军勇士之墓。尸体旁边,还埋着那把血迹斑斑的精忠剑。述卿走进那间简陋的房间时,腿都在打哆嗦。他根本无法相信,几前还神采飞扬,和自己插科打诨的侄儿,转眼就阴阳两隔。当看到那被白布盖着的,依稀能看出修长模样的尸体时,他的手已经抖得掀不开那轻飘飘的布。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微颤着掀开角白布,子航宛如熟睡的容颜赫然出现在眼前。述卿哆嗦下,伸手去触摸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额头,是凉的,鼻尖,是凉的,脸颊,依然是凉的。他缩回手,捂住嘴,开始抽噎着哭泣起来。子航,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家伙,个从来和他没大没小的侄儿,个由他带回中国来的“小尾巴”,他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二哥回奉奔父丧的那年,才七八岁的子航,趴在帅府宽大的桌案上,睁着双蓝水晶似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唤他“五叔叔!”,谁又能想到,个可爱的小精灵,个曾经连中文都的词不达意的孩子,会在他人生刚刚拉开儿序幕的时候,就把满腔的热血全部挥洒在中国的蓝上!那双大手放下白布,转而按住述卿的肩膀。耳边传来韩澜生沙哑的嗓音,“带遗体回昆明吧!已派人通知二哥二嫂,他们已经从英国动身,大约两周能到。想,在昆明可以先料理下子航的火化事宜,边的气热,怕是撑不两个星期……”述卿的肩膀抖,眼泪又急涌而出。“哥那里,去吧!”韩澜生又道,“知道难开个口,再,是子航的长官,他的死,也有责任。”述卿依然抽噎着不完整的话,“去昆明…………怎么有脸……见二哥二嫂……”韩澜生使劲按按述卿的肩膀,“别想些,子航去,谁也挽回不……其实也没脸面对,面对哥,可是什么都没用,能做的,就是守住滇缅线,即便加上身骨头,也不能让子航他们的血白流。”介卿和伊莎贝拉赶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半个的月的海上颠簸,加上丧子之痛,两人形容憔悴,消瘦清减不少。尤其是伊莎贝拉,两颊凹陷,眼袋突出,嘴唇苍白毫无血色。述卿接回二哥二嫂,路上都有些瑟缩,也不敢多话。三人竟路无语,直到进灵堂,见子航的骨灰盒,伊莎贝拉终于抑制不住的哭泣起来,而介卿只是紧紧搂着妻子,红着眼眶。“们的儿子……”伊莎贝拉泪眼朦胧,“们的儿子……他死……他真的死……”介卿扶着站立不稳的妻子,沉默着,嘴角的肌肉却在颤抖。伊莎贝拉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不该放他走……们应该把他带在身边,哪,居然没能见他最后面……是个最糟糕的母亲……”介卿低声句,“不怪,也不怪任何人……”就哽住喉咙。伊莎贝拉挣开丈夫的怀抱,走到灵堂前面,静静的端详着子航的遗照,不言不语的看刻钟,才微微俯身,伸手将骨灰盒揽进怀里。盒上正中那张小小的照片中,子航穿着空军制服,举着手里的“精忠剑”亲吻着,那脸调皮的笑容,鲜活仿佛只发生在昨。述卿讷讷的看,嘴唇嚅嗫着,“二嫂……对不起……”伊莎贝拉抚摩着儿子的骨灰盒,含着眼泪摇摇头,“不,不要对不起。的哥哥也在伦敦空战中牺牲,理解军人的使命。不会去抱怨……任何人!”着紧紧搂住儿子的骨灰盒,“就让他留在中国吧,留在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身边。在英国,他只是们两个人的孩子,可是在中国,他是所有中国人的孩子。在片土地上,他是个英雄,永远不会被人遗忘……”介卿的热泪如泉水般涌出来。子航的意外牺牲令毅卿十分痛心,而张淑云在悲痛之余还存着另份担忧:毅卿以演习的名义擅自调动空军支援缅甸,是明显的越权行为,待委员长回国后,怕是难以交代。尽管此举大大扭转缅甸战场的局势,使得命悬线的滇缅生命线转危为安,但是于情可恕的事情,于理可是不容呀!重庆总统官邸前,十多位身着素色旗袍的中央大员的太太们正聚在起闲聊,们马上要随第夫人沈美绮奔赴前线慰问官兵。张淑云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疲惫的站在旁。“常夫人,都有喜,还不在家歇着!”其中位太太冲边道,“跟着慰问团颠簸,常副座哪里舍得呀!”“对呀,还是回去吧,身体要紧。”另位太太也赶紧附和。张淑云微微笑,“没事的,身体很好。”时,沈美绮穿着件黑缎旗袍走出来,显得腰身更加苗条,身段更加玲珑,只是脸色有苍白。见淑云情绪不高,便走过去问,“怎么?是身体不舒服?”淑云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身子重,有疲倦。”沈美绮看看的肚子,“有五个多月吧?看,还是别去,舟车劳顿对孩子不好。”淑云还是摇头,“真的没事,倒是,病得都起不来,还让人拿担架抬上飞机去美国筹钱,刚回来,又要去前线。和比呀,们都是太享福!”沈美绮笑下,“在其位,谋其政罢。”着看看已集结完毕的车队,又道,“看样安排吧,坐的车,后座宽敞,可以躺下休息。和于夫人同乘辆便可。”“那怎么行?”淑云为难道,“样做,其他太太们会有看法的,第夫人表现出的亲疏,多少双眼睛看着哪!”沈美绮扶淑云的肩膀道,“怨不得呀,谁叫们没怀孕呢!下回谁也挺个大肚子来,样把座车让给!”淑云欲言又止,“么做……别人会怎么看……”沈美绮的神色凝重起来,“知道担心什么,所以,在季正回来之前,就做给那些盯着的眼睛看看,和常家依然是亲如家,让那些想干涉们家事的人早打消念头。”淑云小声道,“可委员长是领袖,毕竟要碗水端平的。”沈美绮拍拍淑云的后背,“季正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他直接越级指挥缅甸的部队,差把史迪威给惹毛。咱们的两位先生,都是有反骨的人。所以,就要靠们俩,来把两个有反骨的家伙粘到起。”淑云脸上有丝笑影,“有么,就放心。”沈美绮也笑道,“就对嘛!季正要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灯,第个不答应!好,上的车吧!”毅卿接到侍从室报告的时候,正在送二哥二嫂上飞机。电话里夫人慰问团在去前线的路上遇到日机轰炸,夫人的头车受损最严重,委员长夫人、于夫人和常夫人受伤,正在中央医院医治。毅卿放下电话,交代副官几句,便火急火燎的驱车赶往医院。进医院大门,院长和主治医生就已经在门口候着,毅卿第句话便问,“夫人怎么样?”院长和主治医生表情复杂的互相看看,有勉强道,“夫人……断四根肋骨,还有些擦伤,并无生命危险。”毅卿心里暗暗松口气,受损最严重的车是头车,他真怕美绮会出什么意外。更何况,坐头车的美绮尚无大碍,那淑云的情况应该也不至于很糟,于是他松口气继续问道,“那太太的情况怎么样?”院长的目光开始躲闪起来,脸色更加难看,轻声支吾道,“常夫人的情况……不太好……”毅卿心里咯噔下,急忙追问,“是不是孩子保不住?”院长的嘴角抽动下,似乎是狠心道,“常副座,您要有心里准备,常夫人坐的,就是那辆受损最严重的车。”毅卿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个护士几乎是冲刺般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院长!常夫人……常夫人醒!”毅卿转身摇着轮椅就走,“带去!”院长和主治医生赶紧跟在后面快步往病房去。张淑云还能醒过来,简直出乎所有医生的意料。的伤势太重,炸弹的威力几乎将脆弱的小身体撕裂,度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鼻腔里和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眼睛也有气无力的只睁开,看见毅卿,努力的想挤出笑容,却只是嚅嗫着嘴唇。想挪动下身子,却气力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身上到处扎着止血带……慢慢的,的眼睛里泛起泪花。“淑云……”毅卿迎着那双泪眼走到床边,而自己的的泪水却已经滴滴的落在妻子的脸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贴在的耳旁,“会好的,就要好……”院长和医生们在迅速的测量各项生命值,主治医生提醒道,“常副座,请您不要和夫人太多的话,很虚弱。”毅卿轻轻的在淑云腮边吻下,便握的手坐在床边,“不和话,就在里看着。知道,醒来,是因为来,不能走。”淑云的眼睛定定的留在他的脸上,他便手握着扎满针管的手,用另手轻轻的帮整理着额前的乱发。他看的出来,的眼睛里,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输液管中的药水,滴,滴的注进的身体,而眼睛里润泽的光芒,也刻比刻显得更明亮,更恳切。毅卿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发现妻子的眼睛真的很美,沉静的带着温润的光彩,像深秋不见底的湖水。他读的懂的眼睛,在忙乱的病房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可以超越语言,用彼此的眼神来交流。“淑云,好吗?”“毅卿,别哭,好多……”“累不累,想不想睡觉?”“不累,就愿意看着……”“们有的是时间。”毅卿将妻子的小手抓在手心里轻轻抚摩着,“等好,陪着,日子还长着呢!”淑云听懂,眼睛边漾开笑意。毅卿帮揩去眼角残留的泪水,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等身体恢复好,咱们出去好好转转,散散心,去美国,那里没有战争,可以清净清净。结婚十几年,还没有带出去玩儿过呢!还有,等打败日本鬼子,们还要回东北,给爹他老人家上柱香,领着咱的孩子给他老人家看看,是大西楼的主人呀!”“那多好啊!……”淑云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更加留恋的看着丈夫,眨不眨。“们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们好的,要白头到老。要好起来,们才做十几年的夫妻,还远远没有做够呢!”“白头到老……真好……”淑云无限依恋地看着丈夫,两串泪珠从眼角缓缓的流下来,“要是……真能好……”毅卿的心猛得缩紧,使劲握住的手,“当然能好,定能好!”淑云那双明显的眼睛在瞬间黯淡下来,泪珠还在滚落,气息也渐渐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不!不会的!”“不能不往坏处想……要是不能好……”淑云的眼睛半闭起来,嘴唇突然蠕动,很轻很轻的,开口第句话,但是毅卿听得很清楚,的是“不要和委员长对着干……”毅卿突然觉得内里片冰凉,自己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别,别些,能好,定能好!”他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妻子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个不祥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际,他摇摇头不愿意往那儿想,可念头却像个可怕的阴影驱之不散。淑云在毅卿到达医院的半个钟头后,停止呼吸。直到再也没有心跳,那双眼睛还是温柔而宁静的停留在爱生的人脸上。毅卿轻轻摸过妻子的脸、嘴唇和下巴,又帮梳理散乱的头发,然后便握着妻子渐渐冰冷的手,在床边不言不语的整整坐两个小时。他闭着眼睛,不停的将那双失去温度的手揣进怀里捂热,遍又遍,眼泪无法控制的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渗出,很快爬满整个脸庞。
山高水长(8)
沈美绮断四根肋骨,而且肌肉损伤严重,在张淑云追悼会的那,依然卧床不起。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去,不知道该对毅卿些什么,不管什么,恐怕都是种推卸,将悲剧的责任推卸给茫然无定的命运。遣人送去个花圈,上题“半生姐妹,生死同心”,用的是少见的兰花。淑云喜欢兰花,是因为毅卿喜欢,而也喜欢兰花,却是本性所至。也许正是和淑云最大的不同。走廊里响起串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委员长回来。个钟头前侍从室就报告,委员长的专机已经落地。像是阵风推开房门,披着大麾的江季正满脸焦急的进来,身风尘仆仆。看的出来,他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美绮,怎么样?”江季正坐到床边,捏着的小手,眼睛看着那些针管,眉头就皱起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日本飞机到头顶都不知道!”跟在后面的于辞修赶紧应下,“马上让侍从室去查。”又看看江季正道,“夫人好些吗?委员长下飞机,连口气都没喘就赶过来。”“不要紧。”美绮微微笑道,又转向丈夫,“季正,别急着让辞修办差,让他先去看看他太太吧!”江季正也难得的笑笑,“还是夫人想的周到,辞修跟着路辛苦,太太又有伤,差事让别人去吧!好好陪陪太太。”于辞修看出自己多余,便道谢退出去。等摒退旁人,江季正握美绮的手道,“怎么?有话和?”美绮看着丈夫,“常子航在缅甸牺牲的事,有人都和吧!”江季正迟疑片刻道,“常子航是烈士,不会改变。”“单就吗?”美绮问道,“那别的呢,别的想怎么改变?”江季正的脸色有不好看,“就想和个?”“眼前还有比个更紧迫的事么?”美绮反问,“知道的那些手下,对付自己人,手段最快。”江季正放开美绮的手,“他犯错,总是事实吧!法度不严,何以服众!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大员们会怎么想?要是谁都来个法外施恩,那还不乱套!”美绮盯着他,眼神中有冷,“别忘,他是因为那个所谓的大局而失去东北,因为守南京那个愚蠢的决定才失去的双腿,而现在,他犯个错误,同样是为保住的滇缅线!那么多堂堂大员,走私军用物资,囤积粮食,倒卖军火,吃空饷,喝兵血,不都睁只眼闭只眼吗?什么法度不严,就是不容许别人挑战的权威。”“他是越权调动军队!哪个统帅能够容忍种事情发生?”“没错,是任何统帅都不能容忍的。”美绮继续道,“但是要提醒,盟军在缅甸的总指挥是史迪威,可好象也没少对缅甸的军队指手画脚,有哪次通过史迪威?他已经和国防部发过几次牢骚,再样越级指挥,仗他没法打!又算不算越权?”江季正摆摆手,“国家之间的事情,哪有分那么清楚的?”“那家人之间的事,干吗分那么清楚?”美绮捉住丈夫的手,“和淑云是姐妹,和毅卿是连襟,非要用对付外人那套来对付自己人么?”江季正皱眉头,“常述卿和段佑在潼关搞兵变,已经用个借口赦免他次!就算是家人,也不能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吧!别,绝对不行!”“必须再赦免他次。”美绮平静的道,“美国国会今年的援助计划还没出台,难道不用靠的‘夫人外交’去多争取些么?和国会那些人,比熟。”江季正突然站起来,“是和话么?竟然为外人和讨价还价?”“过,毅卿是家人,不是外人。”美绮依然波澜不惊的看着他,“如果次动他,就去香港和姐姐做伴,不问政事,且看委员长如何从头收拾旧山河。”“沈美绮!不要太过分!”江季正铁青着脸,“也是个人,也会嫉妒!自问十几年来从未慢待过,可是到今,依然会为他,用种口气和话!”江季正侧过头去,稍稍平复的情绪,黯然道,“知道,在眼里,当初江季正个宁溪盐商的儿子,和常毅卿样的世家公子是没法比。可是能问心无愧的句,中华民国就是个盐商的儿子寸寸建起来的。而那些军阀公子,少年不识愁滋味!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当年失济南,他们便要舍北伐之利去救济南,当时若听他们的,便无今日之民国!同样,失东北,他们又要倾国之力去救东北!而全然不顾敌强弱,硬拼三月便可亡国!些少爷们哪!戎马生,自问追随总理,问心无愧。从军几十年,数次下野,几度命丧黄泉!他们懂的道理都懂,他们读过的书,几十年前便读过!在梁将军的墓前痛哭,有人是作戏,可实在是物伤其类!梁将军当年守平津之难,正是季正治中国之难!”江季正深吸口气,“可是万万没想到,十几年的夫妻,竟还抵不上那个东北少爷!真是叫寒心哪!”美绮闭着眼睛,仿佛入定般,听完丈夫的话,才轻轻开口道,“的,都明白。已经陪走十几年,没有人比更解。也应该知道的性格,刚才那些话,是到做到的。希望三思。”江季正含怒看着妻子,“沈美绮,知不知道,遇上常毅卿的事,就和普通人样不可理喻!”“那就犯回混!”美绮翻个身,只留背影给丈夫,“本来就是个普通人。”民国三十四年的除夕,常家府邸里显得有些冷清。张淑云不在,尽管云雁和述卿尽力要营造出新年的气象,可是毕竟从未操持过些事,摆设还是和往年差许多。为使家里气氛热闹些,云雁拉上梁辉回家吃年夜饭,而述卿也把已从缅甸撤回来的韩澜生硬拽来,反正韩澜生光棍条,在家也是自己喝闷酒。日本的飞机依然时不时光顾重庆,本该灯火辉煌的除夕夜,却在灯火管制下片沉寂。电灯不能开,云雁便想个主意,在餐桌上用银烛台摆个梅花造型,光影朦胧倒也颇有意境。韩澜生个劲儿的讲缅甸战场上的惊险战事,想把气氛搞的热烈些。毅卿却只杯杯的喝酒,只偶尔表示下附和,云雁和述卿见他样,情绪也不高,只有从没真正上过战场的梁辉听的津津有味。“澜生,”毅卿突然端起杯子来,和澜生碰下,“咱俩认识有多少年?”罢饮而尽。澜生仔细想想,“爹第回带上家时,还不到十岁呢,算算快三十年。”“是啊,三十年。”毅卿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叹口气,“不知不觉,都已经年近不惑。”“怎么,服老?”澜生开玩笑道,“怎么觉着还是没变样儿呢!”“还没变样?身边,都是沧海桑田。”毅卿笑笑道,“要看,仗打不多久,有什么打算?”“没打算。”澜生扬脖喝杯酒,“只要给安排个地方呆就行,最好是冷板凳,乐得轻松。”毅卿转眼看看述卿,沉默会儿才对澜生道,“今里没外人,才敢话。”着用手指指述卿,“他们的部队,现在少已经有百万人。等日本人走以后,百多万人怎么办?或者谈,或者打,依看,谈的可能性不大。”述卿插嘴道,“哥,是,要起内战?”“是最坏的结果,但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毅卿道,“所以,只怕到时候想坐冷板凳而不得,又和当年剿匪样,身前挨枪,身后挨骂。”“要是那样,宁可在对小鬼子的战场上壮烈。”澜生满不在乎的接话道,“那好歹还算个民族英雄,么些年的仗也算没白打。”述卿的眉头有些紧,“哥,那有什么打算?”毅卿看弟弟眼,不容置疑的,“不管到时候打与不打,只要日本投降,便去美国。已经托约翰森安排好。”述卿的表情有僵硬,“那……那呢?”“得留下来,看看东北到底是个什么结局。”毅卿举起杯酒,“来,咱们干杯!为,强弩之末的小鬼子早日滚出中国!”
千山暮雪(1)
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对于因连年征战而疲惫不堪的中国军队来,是段难得的平静日子。日军在太平洋战场的失利使得在中国战区的战略部署节节收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本离战败已经不远。韩澜生所部从缅甸回来以后,便奉中央之命驻守在湖南湘西,军部和警卫团设在芷江,担负着中美芷江空军基地的保卫任务。湘西素有“滇黔门户,全楚咽喉”之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位于芷江的中美空军基地出可攻击日军在武汉、南京、九江、广东、台湾的日军机场和军事要塞,甚至跨海袭击日本本土,进可对日军的空中力量起到极大的遏制作用,使日本飞机很难突破空中防线深入大后方,重庆、昆明等城市跑警报,日日遭空袭的情况大为改观,惶惶不可终日的战争阴云逐渐消散,西南大后方人心思定。芷江是个安静的地方,道道狭窄的溪流穿城而过,串起两岸排古意盎然的民居。城里的人虽多,却是不吵也不烦。细碎的柔风构不成周遭的喧嚣,只有淡淡的烟火气擦脸而过。张张面容,笑的慢悠悠,双双脚,走的慢悠悠。头面干净的老妈妈,根根的挑着带泥的春韭,嘴角的恬静和满足绝不仅仅是省两个角子。花褂子娃娃们,痴痴的看手艺人浇糖画,蹲就是大半。手艺人也不赶,幅接幅变着花样,买卖倒是其次的。山清水秀四个字,芷江当得起。韩澜生在前线从来没有样清闲惬意过,整整个多月,连个鬼子影都没见着,每除视察下各个防区,就是去空军基地和那些大鼻子聊聊。每当夕阳西下,韩澜生骑马带着警卫员沿着河流漫步,看着山水环绕静谧的美景,总会在心中涌起股辛酸:活着多么好呀,可是却有太多的人,没等到享受刻的宁静。他在唏嘘之余也彻底的想通,人不必去抱怨命运的不公,能活到现在,便已是上最大的眷顾。夜晚的芷江更是安静,韩澜生不喜欢去美军俱乐部和那些大鼻子推杯换盏,更何况,总有频频粘上来要求跳舞的美军护士小姐弄得他不胜其烦,于是晚上他便都窝在自己的指挥部里,看书,研究地图,听听小月霜留下来的那些唱片,倒也轻松自在。小月霜的《牡丹亭》柔媚的唱腔在昏暗的光线中流转,韩澜生捧着本诗选集在看,正看到曹植的《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句,心想等战争结束,自己定亲手将两句刻到缅甸阵亡将士纪念碑上,让后人永远记住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两记敲门声,副官李振中捧着张地图进来,站定先敬个礼,“军座,是最新侦察到的日军调防情况,请您过目。”韩澜生把书收到边,指指桌子,“快铺上!”李振中呼啦声展开地图,徐徐覆盖在桌面上,犬牙交错的红蓝线如同团乱麻呈现在眼前。李振中轻蔑道,“鬼子是越来越慌神,兵力都往湘西线集结,北面咱们已经收回好几个县城。”韩澜生的手指在地图上比比,眉头紧皱道,“不对呀,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的朝条线集结,后面都空也不管?” 李振中笑道,“他们是慌神,秋后的蚂蚱,蹦不几。”“不会么简单……”韩澜生仔细的将几个鬼子集结的标下,都是靠近湘西线,而原来驻守在距离芷江不远的几个师,都因收复失地,转移到日军战线的外面。他的心猛的缩,“坏,日本人要进攻芷江机场!”李振中吓跳,不敢相信道,“不会吧!鬼子都大半年没动静,就等着们去收拾,他们还能壮起胆子反攻?”“依看,恐怕正是样。” 韩澜生盯着地图,神色严肃,“正因为们都等着胜利,战斗意志有所减弱,所以他们想趁个机会端掉美军空军基地,做垂死的最后挣扎。而们的部队,只知道争眼前之功,见那几个小县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光复,急猴猴的都扑上去。看,现在们和其他部队已经被日本人隔开,们被反包围!”李振中听,神色也紧张起来。还没等他话,韩澜生已经果断的作出部署,“去把警卫团的兵力全部部署在机场周围,日军是冲空军基地来的,对芷江县城没有兴趣。通知美军航空中队,做好作战准备。另外立刻发电,通知转移到外围的部队即刻收缩包围圈,就是啃,也要把日军的外围阵地寸寸啃下来!另外,电请中央,要求战区其他部队支援,阻止日军从各个方向继续向芷江集结!”罢叹口气,“四千人对三万,们咬咬牙还能撑住,再多,可就吃不消!”“是!就去办!”李振中敬礼,转身快步离去。韩澜生缓缓在床边坐下,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眉心拧成个结。次日凌晨,日军三万余兵力向芷江空军基地发动全线进攻。中央此次的兵力调动颇为迅速,有借日军袭击扩大战果,举消灭中路日军的意图。因此开战之初,几个师的中央军便急调至芷江外围,形成战略合围之势,对日军师团展开歼灭战。韩澜生率军部和警卫团奉中央命死守三,便将空军基地交由从外围突围进来的100师保卫,韩澜生率部由100师突破的缺口撤离至衡阳休整。十几万大军已经将日军团团围住,准备来个“瓮中捉鳖”,抗战八年,可以是中国军队最扬眉吐气的次战略大反攻。韩澜生打仗的瘾刚被勾起来,就被上峰下令撤退,在他打过的仗里,还是头次遇见么轻巧的。不过想想他便明白,次反攻取胜是明摆着的,样显而易见的战功自然不会留给他个杂牌出身、早已被打入另册的人。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次参加围歼的,清色黄埔出身,委员长的心腹爱将,自然没他韩澜生什么事儿。要是几年前,他定会对中央心存不满,可是今非昔比,今日的韩澜生早已将个人的宠辱抛到脑后,些军功章,谁爱争谁争去吧!撤退的路上,韩澜生在车里翻阅那本诗集,在扉页上用钢笔写下: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水流无已时,人事成爪泥。春残花溅泪,暑去寒露凄,盛衰付烟云,暮鸦终古啼。是他的心里话,小月霜死后,他的生活仿佛单纯许多,以前看重的很多东西,都如同烟云般消散。突然,头顶上阵呼啸。座车个急刹停下来。韩澜生猝不及防,脑袋重重磕下。他皱眉抬起头来,冲司机道,“怎么回事?”司机没来的及回话,车门啪声打开,李振中探进半个身子,抓住韩澜生的胳膊就往外拽,“军座,有日机轰炸,轿车目标太大,您赶紧下车!”韩澜生刚被拉出车外不到十米,只听声爆炸声,原先的座车已经成堆废铁,还没等喘口气,串机枪子弹打下来,打的周围旱地上突突的直冒土。“卧倒!”韩澜生赶紧趴倒在地上,顺手把李振中也拉趴下。几架日机来回盘旋扫射,地面上很快尘土弥漫。李振中被呛的直咳嗽,“他娘的,老美的飞机都干吗去!由得小鬼子么猖狂!”“总共就个空军大队,肯定全派去支援前线的中央军。”韩澜生也被土呛的抬不起头来,“谁知道日本飞机会袭击后方,真是邪门!”“军座,那咱们怎么办?”李振中焦急的问。“先隐蔽,估计他们不会恋战,他们是要去支援前线的。”韩澜生判断道,“他们碰巧遇见咱们,不过是搂草打兔子的。”日机的机枪不停的呼啸着,地面上落雨似的到处飞子弹壳。卧倒的人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时从草窠里冒出股血红,那就是不长眼的子弹打中某个倒霉的家伙。日机的火力太猛,警卫团又没有装备重武器,因此只有挨打的份,许多人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从而降的梭子子弹夺去生命。李振中的脸几乎全被埋进土里,也不知道过多久,飞机的呼啸声终于远去,他从土里爬起来,两眼几乎被灰尘迷的睁不开。他翻出里层的袖子擦擦眼睛,却发现军座还在土里趴着,动不动。“军座,小鬼子走!”他蹲下身子,想把长官从土里拉出来,才发现韩澜生的脖子上流下绺红红的血。他慌神,定睛看去,只见韩澜生的后脖处有个血糊糊的弹孔,不停的往外冒着血。李振中颤抖着喊声,“军座!”没有人回答,片寂静掩盖着的是深深的恐惧,他终于腿脚软,瘫坐在地。韩澜生死,枚小小的机枪子弹正好洞穿他的脖子。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痛苦,便被死亡之神揽入怀中。他对自己的死亡曾有过无数种设想,可他依然没想到最后的结局:个身经百战、叱咤风云的将军,历经无数恶战。最后,却死在撤退的路上,死于次毫无征兆的遭遇,甚至,连腰间的手枪都没来的及掏出,甚至,来不及向敌人射出颗愤怒的子弹。如果人死后有灵魂,那么韩澜生的灵魂定会苦笑:,难道不是最最讽刺的结局么?韩澜生的牺牲无疑是芷江会战中最令人震惊的意外,没有人想到,次胜券在握的战役,居然折损员出生入死的上将!抗战中,以上将之尊殒命沙场的唯有两人,为梁文虎,其殒命北平城时,正值日寇猖狂,战争触即发之时。梁文虎的死鼓舞万千国人,令举国上下潸然泪下,也结束他苦难重重、忍辱含垢的短短生。其二,便是韩澜生,他的死令国人更多的感到愕然,个经历无数恶战的将军,却在最轻巧的次战役中,以种毫无抵抗的姿态牺牲,只能让人叹息命运弄人。芷江会战获得大胜,日军中路全数被歼灭,从此蹶不振,再也无力发动任何新的攻势。三个月后,日本皇宣布投降。十几年的屈辱和血泪,中国最终已胜利者的姿态赢得自己的尊严。而韩澜生,终于没能等到那。就像他和毅卿曾过的:在场战争中,优秀的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语成谶。
千山暮雪(2)
韩澜生的死纯属意外,因此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最后治丧委员会采纳毅卿的建议,将韩澜生火化,骨灰半安放在位于香港的小月霜衣冠冢,另半安放到缅甸阵亡将士纪念碑下。开飞机的依然是段佑,多年前他曾含泪接回文虎的遗体,而如今,飞机上载着的,是澜生的骨灰。所不同的是,程,有毅卿陪着他道去。在密支那面向阳的山坡上,他们见到那高耸的阵亡将士纪念碑,风吹雨打多少个日夜,碑身上已经粘满缅甸的红泥,被潮气熏,像是从石碑中渗透出来的血。段佑命令随行的兵士们开始挖土填埋,自己却走到边的石头上坐下去。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站在澜生的骨灰盒前,他心里居然没有当年文虎阵亡时那样痛彻心扉的悲伤,更多的是疲惫与无奈。他已经累的没有力气再站立,甚至生命即便在刻停止,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活着实在是件太累的事情,他早就活够。“澜生,样的安排,兄弟与人都两全。,满意么?”耳边传来毅卿的声音,段佑转过头去,发现毅卿正坐在轮椅上,探着身子,将把红土盖到澜生的骨灰盒上。手中的土徐徐撒下,几滴晶莹的泪珠也滚落下来,随着土起落到骨灰盒上,瞬间被更多的土掩埋。段佑突然有些自伤起来,他与沈家已经是貌合神离,沈露露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像那个精明的老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爱情冲昏头脑、任他摆布的小黄毛丫头。失去沈家的信任,他段佑以后的路,恐怕是江河日下。他有些自嘲的句,“们俩,以后会埋哪儿呢?”毅卿愣下,很快又打起精神道,“到时候,把埋哪儿,就是哪儿吧!”段佑苦笑着摇摇头,“不,不好,定要死前头,免得把们全送走,成孤家寡人,自己连个操办后事的都没有。”毅卿轻轻叹口气道,“咱们谁不是孤家寡人啊!辈子,就像过眼烟云样,散就散。”段佑侧过头来道,“咱们是不是投错胎,若是早生二十多年,赶上爹爹那时候,好歹当辈子诸侯,能风光到最后。要么就晚生二十多年,等长大成人,仗也打完,塌塌实实的学些实用的学问,办实业,或者干脆在家做学问,也是乐得逍遥。可是咱们偏偏两头都没赶上,末世军阀没做几,就民国;易帜归顺,却叫人人提防咱有方独大的心。历史是承前启后,单单把们些人逼进死胡同。”毅卿摇头道,“么毫无意义。若不是生在样的家里,怕是死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几十年战乱,枉死的人还少么?文虎死,全国上下都记得;澜生死,史书上总有他行字。可纪念碑下的其他人呢,那些学生兵,那些连名字都没登记全的烈士们,他们就活该样没名没姓的死去?他们是不是更该抱怨投错胎?看看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抱怨很矫情么?”段佑哽住,半才道,“的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代变,们和他们,都是样的人。”山风冽冽的吹来,穿林打叶声中,似乎有隐约的箫声。而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离开的时候,毅卿带走把红土,新鲜的、湿润的、红得刺眼的泥土。土里,有澜生的血,有子航的血,有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血,永远不会干涸。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沈美绮重新回到阔别八年的南京总统府。走在熟悉却又陌生的走廊上,第次感到茫然。想从前站在里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哪怕是战时在重庆,每每想到里,心里也会涌起股激荡的热流,来支撑度过那耽心竭虑的日日夜夜。如今,日本人败,国共谈判在即,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所有的精气神,也都随着那场战争而消散,而眼前的未来,却不能给个坚定的信心。明白,场谈判不过是摆摆样子,□率先占领东北,百多万大军虎视眈眈,他们是不可能交出兵权的。军队不能国家化,其他的切便都是泡影。而中央边,已经在调兵遣将,暗地里对中原□占领区形成合围之势。双方握手言和的同时,剑拔弩张的战争阴云已经在谈判桌下酝酿成形。谁都想喘口气,可偏偏谁都不能在个节骨眼上喘气。不日,便要再次出访美国,请求美国人支援政府的“剿匪”行动。相比之前的罗斯福总统,现任的杜鲁门总统似乎更难打交道,的“夫人外交”到底效果几何,沈美绮现在没有任何把握。鬼使神差的,走进二楼做礼拜的小客厅。受难的耶稣还在十字架上无声的垂着头,伸出手来,在胸前比画个十字,想许愿,却不知许怎样的愿望好。最后走到窗外,心想,也许,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趁次出国,将毅卿和述卿带走。预感到,也许切的发展,会让所有的人,都成为输家。“夫人许什么愿?”江季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来他是开完军委会回来,议题无非是如何对付□。沈美绮微微笑,“就是希望,咱们可以早喘口气。”江季正的声音低沉下来,“夫人受苦。”沈美绮不置可否的看着丈夫,“下个礼拜去美国,想带几个人走。”江季正揣摩会儿,才道,“夫人么早就想着安排故旧,是不是太悲观。”沈美绮倒杯咖啡,递到丈夫手中,两人都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沈美绮搅着自己面前的杯子道,“也不瞒,如今的□是今非昔比,确实并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夫人对没有信心么?”江季正含笑问道。“不,不是对。”沈美绮诚恳的看着丈夫的眼睛,“个国家的局势未必会向着有利于们的方向发展,更何况,咱们国民政府里有些人的所作所为,是把个局势更加的恶化。”沈美绮喝口咖啡,接着道,“还都南京路上,特意没有坐飞机,火车每到处,便下车看看。知道原先沦陷区的老百姓们是怎么看咱们的么?在路上听到首童谣: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更遭殃。听听,们有些官员的嘴脸竟还不如奴役他们的日本人!相必也知道如今下面的情况,全国是光复,可那些接收大员们不去想着恢复民生,个个只讲升官发财,老百姓形容他们是‘五子登科’,房子、车子、票子、帽子、子。”江季正的眉头微皱,叹口气,“夫人还有什么话,都并出来吧!”沈美绮接着道,“还有拿金圆券代替法币,是叫老百姓没有活路呀!路上留意几个地方的物价,在武汉,农民挑担米去集市上卖,回到家不过几个钟头的工夫,所得的金圆券便只够在路边摊上吃碗清汤面的。样的日子,叫老百姓怎么过?中央再困难,也不能用种手段来解决军费问题呀!样下去,非把百姓逼反不可!”“真是难为夫人。”江季正长叹声,“的些,也都知道些。可是也知道,那些接收大员们无不是在抗战中立过功的,他们豁出性命去和日本人干,现在胜利,如果不让他们捞好处,难免不过去。更何况,现在□虎视眈眈,如果连自己人都笼络不住,剿匪的重任又交由谁去完成呢?所以,也是没办法,如今实在不是整饬吏治的时候啊!”“就知道会么想。”沈美绮苦笑道,“依看,今的胜利,恐怕多半要归功于那些没活到今的人……罢罢,不过还是要劝,不要小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中国四万万同胞,官有几何,民有几何?□杀地主,私分田地是野蛮,为法度所不容,可是想想,杀个地主,也许使几十户农民都分田。他们只想着能吃饱肚子便兴高采烈,谁会去计较什么法度不法度!依看,□收买人心就是条,分田地,尽管违法,却得农民的心。而农民又何止几倍于地主,民心的向背还不清楚么?所以,□笔帐算的是很清的,也是它最可怕的地方。”江季正似乎不太想继续个话题,转而道,“正因为局势如此,所以夫人此去美国,任重而道远啊!”沈美绮头,抓住丈夫的只手道,“放心,清楚自己的使命。永远和站在起,希望们能有机会,把民心的赢回来。”江季正也握住妻子的手,动情的拍拍,叹息声道,“夫人此去要保重,随行的人员任凭夫人自定吧,律放行。”周后,沈美绮和毅卿、述卿、云雁和梁辉起登上去美国的飞机。三个月后,国共谈判破裂。中央军十万人向中原根据地发起全面进攻,内战爆发。
千山暮雪(3)
大洋彼岸的旧金山,完全是另个世界。约翰森帮毅卿他们安排公园附近的栋二层小楼,楼前楼后都有几十坪的花园和绿地,并精心挑选几名华人仆佣打理杂务。述卿去旧金山家报社工作,云雁还是干的老本行——开间诊所。而梁辉则兴致勃勃的去梦想已久的西军校深造,毅卿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个情结:认为自己在抗日战场上未立寸功,便想等内战平息后,回国效力。毅卿从心底里对场战争的结局并无把握,可是他又不忍心与梁辉破,便只好任由他去,毕竟年轻人多学东西也是好事。毅卿自己则大多寓居在家,除接待些来访的客人,便是读书作画,套《二十四史》已经看的烂熟,而画室里的画作也在的增加。他原本不曾想到,自己辈子还能有寄情于笔墨丹青的时候,那是因为他实在不曾预料,自己有会远离权力,用世人普遍的眼光看,是“潦倒至此”。可是他自己却觉得,辈子从来没有样安然的过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样真实的咂摸每的滋味。他所走过的前几十年,生活就是场战争,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却不过是做权力的奴隶;而现在,看似风光不再,可却实实在在的做回自己的主人。毅卿每想到些,便会苦笑;世上,何为胜?何为败?世人趋之若骛的争夺,都是叶障目,不见泰山呀!国内的消息依稀能见于报端,从述卿回家后越来越轻松的表现来看,也能对如今国内的战局知道些端倪。总而言之,江委员长的日子并不好过。傍晚,述卿进门的时候破荒的没有哼着小曲儿,而是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的险些撞上门框。在花园里伺弄花草的云雁见他副模样,隔草坪问道,“五哥,怎么?生病?”述卿没精打采的摇摇头,把公文包往桌子上扔,就疲倦的陷进沙发里不动。毅卿正坐在落地窗明亮的阳光里看书,抬头看弟弟眼,“怎么?今不哼国际歌?”述卿抬起头,有些埋怨的看着哥哥,“哥,知道么?中野、华野已经打过黄河。”毅卿翻页书,“怎么?不希望样么?”述卿还是自顾自的,“中央军美械师被围困在山东枣庄,被中野、华野十几万大军全部歼灭。”毅卿手里翻书的动作突然停,“是,钟子麟的美械师?”述卿头,“美械师打的只剩司令部的几个人,子麟哥和他的参谋长、副师长起,自尽!”毅卿整个人愣住,眼睛直盯着弟弟。述卿突然哭出来,“吾豪派人去劝降的,可是子麟哥,他深受校长和党国厚恩,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他是绝对不会投降的……”毅卿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哥,当时要是去劝,子麟哥会听的!可是,却早早把带来美国……,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述卿哭得满脸是泪,“还记得在上海,是他把和子航领回去,也是他把们带到南京,交到手里的……记得么?在南京受那么重的伤,是他给输的血!可是,他有今,们却什么都没能做!们逃到万里之外,过着样舒适的生活,却眼睁睁看着他随国民政府艘破船起沉掉!……好难受啊……”毅卿低哑着嗓子道,“劝也没有用,谁劝都没有用,朝秦暮楚,是他最痛恨的。”述卿哽咽着又问,“哥,们现在躲在里,不觉得问心有愧么?”毅卿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的书合上,在胸前划个十字,很轻很轻的,“子麟兄,路走好!”述卿睁大眼睛,“哥,信教?”毅卿慢慢睁开眼睛,“样能使心里平静些,如此而已。”平静的生活过两年有余,当解放军即将横渡长江,江季正引咎下野,回宁溪老家自省的消息传来时,述卿却不告而别。空荡荡的房间里,切都还是原样。衣橱里质料上乘的西服,件也没有带走,那些精美的劳力士手表,纯金的袖扣,也原封不动的放在抽屉里。述卿只留下封简短的信,信里,些享受生活的东西,他已经用不上。他选择回国,是要和他的同志们同迎接胜利,迎接国家的新生。他期待着,能从废墟上重新建立起个崭新的国家,并在信的最后写下样行字:哥哥,相信,个新的国家会用事实博得的信任,也相信,们相见团聚的不会太远。们终于可以起,去东北给爹娘扫墓,期待着早日到来。毅卿用手抚摩着弟弟写下的字迹,心里头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仿佛要永远失去个弟弟。其实述卿在信里没有更具体的原因,他此次回国,还担负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劝降驻守北平的段佑。所有人都明白,在华北全部落入共军之手的个节骨眼上,驻守北平显然是个当炮灰的活儿。如今的段佑,在中央失势,对于守北平更是把握也没有。于是邹吾豪等人便希望能够和平解放北平,避免几朝故都毁于战火。段佑的立场已经有些动摇,邹吾豪希望述卿的加入能够进步促使协议达成,何况,也是述卿借此在党内军内获得席之地的好机会。邹吾豪对于妹妹邹玉言与述卿的恋情十分支持,自然也在替他个准妹夫盘算前程。1948年冬,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北平终于和平解放。段佑拒绝邹吾豪和述卿请他担任新政府职务的挽留,坐上开往香港的飞机。他太累,已经不想再参与任何政治事务,只想着去香港做个深居简出的寓公。倚在机窗边,看着四四方方的北京城越来越小,直至被云层完全覆盖,段佑的心也渐渐冷至冰,两行泪仿佛是融冰破出,爬过脸颊凉意凛凛。飞机师是个空军的小伙子,跟他五年,脑子聪明,技术不错。不过在段佑看来,还是略显稚嫩,现在整个空军中,单纯从技术上,也许没有人能和自己较量。毅卿永远无法再站起来,子航已经壮烈牺牲,对曾经能够任意翱翔九的叔侄,却是以样的悲剧收场。段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他回想起自己生命中的几次飞行经历,竟都伴随着彻骨的记忆。第次亲自驾机,是接重伤的毅卿去西北劝阻文虎兵变,那时的他们,还是些懵懂的孩子。参不透世情,却满以为能掌控世界。第二次,是送委员长和毅卿离开潼关回南京。潼关兵变,毅卿舍身赴宁请罪,以自己的陨落成全民族大义。那时的他们,眉间已有川字纹,鬓边已有早生的华发,在历史的洪流里击节拍水,苦撑苦熬。第三次,是抗战伊始将文虎的遗体从徐州前线抢运到南京。万人国葬,委员长亲自扶棺送灵,老悲恸,金陵秋雨难歇。那时的他们,第次体味到生离死别,他永远记得文虎墓前澜生抽自己那记响亮的耳光,让他幡然醒悟:原来有些时候,自己的罪孽会报应在亲近的人身上,让自己心中扎进永远拔不出的刺。第四次,是将澜生的骨灰送往缅甸。四个人,没有人比澜生打更多的恶仗,可是偏偏八年中无役不从的澜生,却在黎明到来前的那刻永远的闭上眼睛。他在刻无奈的发觉,原来命运,还会带着样戏谑的残酷,让人哭着笑,笑着哭。他见证所有的悲伤,他也走过所有的辉煌。他从不曾想到,他们几个从小起长大的兄弟,竟会已各自的方式成为历史的标。毅卿用自由换来中国的前程,而八年抗战,竟是由文虎的牺牲为开篇,以澜生的殉国为尾声。而他呢?八年抗战,他失去兄弟,失去父亲,失去警备总队,失去吟香,失去妻子的信任,却在悲伤未平的时候,得到内战爆发的消息。他不想打,真的不想打。他厌恶战争,憎恨杀戮,他只想歇歇,哪怕是永远闭上眼睛。所以他选择放弃抵抗,和平解放北平,他不想自己最后再添上条毁坏文明的罪行。他终于也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历史的标。飞机在往东南飞去,不是香港的方向。他的唇边泛起苦笑,“是委员长安排来身边的?已经五年。”飞机师惊,底气不足的应道,“段主任,对不起,委员长有令,请您去宁溪,有事相商。”“有事相商?”段佑还是苦笑,“应该是有帐要算吧,跟他么多年,太解他。”江季正虽然辞去总统职务,可依然把持着党内军内的大权,他对于亲信十分爱护,潼关之变自己也是借着沈家的后台得以“家法”论处。而如今,沈家已不再是他的保护伞,江季正是断然不能容忍他种叛逆的行径。飞机师从镜子里看见段佑拔出手枪,顿时大惊失色,“段主任!可是在飞机上!您可别乱来!”段佑轻轻抚摩着小巧的勃郎宁手枪,还是当年在北平,毅卿送给他的,么多年依然光亮如新。他又想起在澜生墓前对毅卿过,他定要死在老朋友前头。段佑想到里,嘴边泛起抹凄凉的笑:“放心吧,只管开的飞机,会让满意交差的。”着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飞机师刚松口气,突然座后传来声枪响,之后就是久久的沉寂。道令人心悸的血迹呈喷射状划过机窗,颗金黄小巧的弹头骨碌碌的滚到驾驶座边,飞机师的嘴唇颤抖,“段主任……”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江季正带领几十万将士、民众撤往台湾,中国的政治格局彻底改变。
千山暮雪(4)
述卿建国后直从事海军建设工作,在他眼里,新中国的草木都是新的,都带给他新鲜而蓬勃的感受。1951年,在组织的同意下,述卿和邹玉言结为伉俪。婚礼尽管有孙夫人主婚,各路名流也来不少,却朴素的像个茶话会。述卿不仅感慨,要是在以前的帅府,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父亲定会铁脸训斥自己是异想开,不成体统。唯美中不足的,是哥哥没能参加他的婚礼。述卿写封信,附上自己和玉言穿着军装的结婚照,通过香港,转往美国。个月后, 哥哥寄回只包裹,里面没有信,却有只翠绿的玉镯。述卿把玉镯戴到妻子手上,心里却有小小的失落,毕竟,他是多么希望看见哥哥对他的话呀,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呀!遗憾的是,连半个字都没有。也许是哥哥太谨慎。他只好么安慰自己。不过他心里还是欢喜,自己的工作开展的很顺利,等立稳脚跟,是不是可以和中央申请,接哥哥回国呢?毕竟几年,国外名流受邀回国的例子也不少,他相信,自己也能等到那的。述卿回国后的第九年,突然和美国完全断音信。以往每隔几个月,述卿都会通过香港转寄家信,例如自己授中将军衔啦,又完成几艘军舰的改造啦,事无巨细,甚至有些琐碎。可是从1958年开始,述卿再也没有寄过封信。因为年,政治风暴终于落到述卿的头上。他被作为“历史反革命”下放农场劳动改造,失去通信等切自由。1964年的冬格外寒冷,受自然灾害影响,内蒙古劳改农场已经无法保证粮食供给,寒冷加上饥饿,使农场的许多出身大户人家的“反革命”都染上寒病。邹玉言也病倒,沉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使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入冬以来,的肺病日渐沉重,而劳改农场艰苦的条件更加重病情,此刻,正躺在四处漏风的破砖房里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捂住胸口猛烈的咳嗽着,张脸已经变得灰暗蜡黄。述卿正在灶边头灰土的做中午饭,锅清汤寡水的红苕稀饭,外加盐煮萝卜缨子。片片黑灰从灶堂里飞出来粘在他的腮边,炉火映着他的眼睛晶莹发亮,像是含汪汪的水。邹玉言眼底涌上朵酸楚的泪云,是的丈夫,曾经多么骄傲的丈夫,谁能想到,他们为革命与家庭决裂,与亲人反目,可千盼万盼建立新中国之后,他们又夜之间重新被打上家族的印记,成为人民的罪人。凄哀的叹口气,经过么长时间的劳动改造,已经不像刚到农场的时候,时时觉得委屈,时时想要大哭。已经默认命运赐给的切,只是想到丈夫,依然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他是东北王的儿子,常毅卿的弟弟呀!他是不到而立就官拜少将,辗转淞沪、南京与日血战,直至随远征军打到缅甸,出生入死的抗战英雄啊!他参与和平解放北平,他殚精竭力的发展新中国的海军,他还有太多的抱负未展,太多的壮志未酬啊!可是现在,他却用口最最简陋的土灶,为自己的妻子做着顿最最简陋的午饭。他拾柴的手,已经粗糙如开裂的树皮,那已经完完全全是双老农的手。可是那些人还嫌不够,他们还要他检讨、学习、批斗,再检讨,再学习,再批斗,每当看见他戴着纸帽子被帮半大孩子押着游街时,简直心如刀绞,真的不明白个世界是怎么,好象夜之间,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人不再是人,变成魔鬼!野兽!述卿把锅里黑乎乎的东西盛到碗里,冲玉言笑道,“晾会儿再吃,太烫。”着从每“学习”用的粗布包里拿出份报纸,脸上竟有孩子似的欢喜表情,“看!今农场的老陈给份《解放日报》!”玉言听得鼻尖发酸,份报纸就使丈夫高兴成样,他们的生活到何其凄惨的境地!述卿摊开报纸,小心的放在腿上读着,红卫兵小将们将他家里所有的书籍全部付之炬,包括他从美国万里迢迢带回来的那些原著,和哥哥留给他的珍贵的古籍珍本。看着那些可爱的书在火堆中蜷缩挣扎,他的心都在滴血。哥哥曾过:烽火余生后,唯愿读书。可是他现在竟连读书的权利都被无情的剥夺!张报纸对他来,已经是难得的消遣。突然,栏黑色的标题刺痛他的眼睛。他怀疑自己看错,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时手已经开始颤抖。那行黑体字格外醒目:推倒中越边境三十军纪念碑,让反动走狗永世不得翻身!下面配副照片,照片中,三十军的纪念碑被拆成几块,凌乱散落在荒草丛中,几个红卫兵把脚踩在碑石上,副“打倒切害人虫”的神气。述卿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抽搐沿着手臂、脖子直爬到嘴唇,最后连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深陷的脸颊也抽动起来。玉言见他样,赶紧挣病体起来,拖着布鞋朝丈夫走去,“卿,怎么?”述卿抬起眼睛,梦样的看着妻子,嘴里喃喃道,“怎么能样?怎么能样!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他们还是不是人!”玉言接过报纸看,立刻僵在原地。“他们都是烈士啊!他们千里迢迢把命留在那里,是为们的国家啊!亲眼见他们怎么和鬼子拼命的!他们好多,都是联大的学生娃,他们心要报效国家……他们饿着肚子把粮食匀给难民……他们……他们怎么就反动?怎么就反动!” 述卿语无伦次的着,两行眼泪已经涌出来,他抓着妻子的手,肩膀不停的抖动,“他们出征前,都盼着打跑鬼子,活着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能记得在他们墓前上柱香。可是他们等来什么!他们只是孩子,可他们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而现在,连座墓碑都……”述卿不下去,把头埋进掌中,身体在微微颤抖。道轮回,世道沧桑。20多年前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啊,们可曾想到,当弹坑被新土填平,当鲜血浸透的土地里,又飘起稻谷的清香,们曾用生命来热爱的片土地上,竟已容不下们年轻的英灵!日军为战死的战马而立的墓碑还在中越边境耸立,而们的纪念碑却已经被人推倒,被帮和们当年样年少的孩子们推倒,被些原本该是国家希望的孩子们用最粗暴的方式推倒!们当年信仰的爱、礼、信,在他们的字典中已经沦为可笑的糟粕,他们甚至,已经分不清残忍和激扬,野蛮和热情。“澜生哥,睁开眼睛看看,是什么世界!是什么世界!” 述卿眼前浮现出许多张脸,澜生哥、文虎哥、子航……他好象看见他们睁着委屈而茫然的眼睛,正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要如何回答?当是非不再是是非,当真理任人肆意践踏,切都不再有答案。玉言默默的站在丈夫身边,垂着眼泪。良久,述卿才擦掉眼泪,直起身来,“咱们给三十军的将士们供个灵位吧!”玉言头,“咱们还有半袋干枣,瓶米酒,给他们供上。”述卿咽口苦水,用手抚摩着报纸上的照片,“英雄们,们……受委屈……”述卿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1966年的,伙年轻的造反派冲进述卿简陋的家。他们进门便翻箱倒柜、肆意破坏。而述卿和玉言显然已经对样的遭遇习以为常的,两人紧握着手坐在床边。在乒乒乓乓打砸的野蛮声响中,玉言看见丈夫闭着眼睛,眉峰在微微颤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朝夕相处十几年,光阴已经将他俩都变成憔悴的老人。“是什么!”为首的造反派头头突然发生声尖利的喝声。述卿和玉言转头看去,发现那束着武装带的年轻孩正举着个沾满灰的木头牌位,正带着脸古怪诡异的笑盯着他们看。述卿心里骤然变凉:完,藏在灶膛里的三十军灵位居然被他们搜出来,在个政治风向瞬息万变的时候,件事的后果简直无法想象。那孩轻蔑的看着夫妻俩,用种几乎听起来刻毒的声音道,“还想为残渣余孽招魂?做梦去吧!”完把灵位扔到地上使劲的踩,直到那灵位断成几截。述卿把玉言的头拢在怀里,不让看景象。突然,屋子的角落里又传出声年轻人兴奋的呼喊,“看,把剑上面写着人民公敌江季正的名字!”述卿腾的站起身来,“别动,那是家位烈士的遗物!”“烈士?”那些穿着绿军装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国民党反动派也称自己为烈士,真是不要脸!”边上几个脸红扑扑的孩子还十分轻蔑往地上啐口水。“私藏江季正的东西,搞不好就是潜伏最深的台湾特务!”那头头模样的孩高呼声,“反革命常述卿不投降,们就叫他灭亡!”“叫他灭亡!”满屋子的年轻人都开始义愤填膺的喊起口号。述卿明白,口号喊,就是要拉人去批斗。于是他平静的站起身来,帮妻子掖好被角,冲着满屋无怨无仇却横眉竖眼的孩子们道,“要批斗吧!跟们走。”玉言含着眼泪刚要拉他,述卿低声道,“别话!”很快,帮孩子涌上来,将述卿反剪双手带走。玉言的嘴唇不停的颤抖,终于在丈夫消失在视线中那刻,虚弱的晕倒在破旧的床铺上。述卿去就是三。玉言像没头苍蝇样的到处找人,才从个熟人那里听到个晴霹雳的消息:原来哥哥邹吾豪,也在周前被隔离审查。顿时感到叫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的希望都在眼前化为泡影。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丈夫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那是孙夫人送给常毅卿将军的,又由常将军转赠给述卿。灵光动,也许,也许可以去找孙夫人试试看。孙夫人已经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多年。在政治运动浪高过浪的个氛围中,人人自危,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或者敢于替别人话。连邹吾豪样的老革命都被打倒,已经充分明,场运动的浪潮是无坚不摧的。可是孙夫人在听玉言来龙去脉后,并没有多加考虑,便答应去将述卿救出来。,多年前,曾经欠常家个人情,今无论如何,都要还上。可惜意弄人,孙夫人和玉言还是晚步。当们赶到郊外农场的处批斗地时,述卿正动不动的倒在离个粪池几步远的地方,胸口上正插着那把精忠剑,阳光下,殷红的血流地,像是捻碎遍地的杜鹃花。玉言只“啊”声就踉跄着跑过去,抱起述卿的头搂在怀里,“卿!怎么!孙夫人来!睁开眼睛看看!孙夫人来救!”述卿的脖子软软的没有丝力气,花白的头颅很快在妻子的怀里垂下去。玉言的眼泪喷涌而出,手忙脚乱的要捂住丈夫胸口的伤口,又想保住丈夫的头不垂下去,可是顾边却顾不那边,终于几近错乱的发出声凄厉的呼号。孙夫人看着眼前的幕,眼眶里含满泪水:为什么?是为什么?真想问问丈夫的在之灵,难道自己当初选择新中国,真的是个错误吗?为什么开始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国家,竟会变成如今副模样!自己作为堂堂国家副主席,竟连老朋友的弟弟都保护不!眼睁睁的看着切的发生,却做不任何事,救不任何人!孙夫人威严的盯住个带红袖章的学生,“是谁干的!谁允许们么干的!”那学生看看周围的同伴,脸满不在乎道,“是他自己不想活,们可没杀人!”“那们对他做什么!”孙夫人几乎是在怒喝。“们,们是有真凭实据的!就他自杀那把剑,就是历史反革命的最好物证!”那学生理直气壮的争辩道,“们只不过要他认罪,可是他嘴硬,坐喷气式、摔弹簧屁股都不管用,们就想押他去粪坑里泡泡,谁知道他抢过那把剑就捅自己心口刀,们也没想到他会样。还是资产阶级的落后分子,见不得脏!”玉言听着那学生轻描淡写的话,牙齿都在打战:坐喷气式、摔弹簧屁股都是最野蛮最痛苦的刑罚,述卿竟都咬牙挺过来,可是述卿毕竟是述卿,尽管岁月已经将他磨砺的不复光鲜,可是他骨子里的高贵不容许他受如此污秽的屈辱。肉体的疼痛他能忍受,可是精神上的龌龊和低贱却是他宁死也不能接受的。他是常述卿啊,他怎么能站在齐腰深的,臭气熏人的粪水中接受批斗?比要他的命还要残酷呀!玉言的眼泪已经流干,喉咙口涌出浓浓的血腥味。已经觉得生无可恋,被自己生为之奋斗的信仰所抛弃,是最令人心痛的事情。述卿走,觉得的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失去温度,都被凌迟成碎片,就像盏油灯烧到最后,微弱的光亮已经不能支撑走过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孙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们听着,常述卿的遗体要带走,不管们是哪个组织的,请们做好向公安机关交代的准备。就不信,们能直无法无下去!”“他是畏罪自杀,没有们上头的批准,不能带尸体走!”那带红袖标的学生有些色厉内荏的。孙夫人深吸口气,“们给听清楚,沈美晴,是国家副主席。不知道们上头是什么人,如果们不让步,就请出国家主席来和对话!都给让开!”学生们面面相觑,很快又喊起口号,“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孙夫人拔过身后警卫员腰间的手枪,朝放响,“都给闭嘴!”周围立刻平静下来,学生们都被阵势吓住。孙夫人走到述卿面前,玉言已经哭不出声音来。扶起玉言的肩膀道,“走吧,们带他回家。”玉言头,颤抖着手抓住丈夫胸口的剑把,狠心拔出来。血已经凝固,伤口处糊层厚厚的干血浆。把剑递给孙夫人道,“夫人,请求您,把剑上沾着常家两代英烈的血,请您想想办法,把它交给述卿在美国的哥哥。件事,也只能托付您。”孙夫人接过那把剑,眼泪忍不住的掉下来,着头道,“放心吧,定办到。”就在述卿死的当晚上,邹玉言用根麻绳结束自己的生命。1969年,孙夫人终于辗转香港等地,将述卿的遗物转交给多年未曾谋面的妹妹沈美绮,再由沈美绮将遗物带去美国。当沈美绮到达旧金山,将把寄托着两段哀思的精忠剑放在毅卿面前时,巨大的悲伤几乎已将轮椅上的他击倒。不出话来,眼泪却不停的滚落,他用手遍遍的抚摩着被战火烧的变形发黑的剑身,声又声的轻唤着,“述卿……子航……述卿……子航……”人如浮云去,片影也不留。他眼前又出现意气风发的小弟站在崭新的军舰上迎风而立,长长的帽带在海风中肆意飞扬,身边,是身空军制服,高鼻深目的子航,用混血儿特有的洒脱向他调皮的敬个英式军礼……
后记
夏威夷的气变就变,窗外很快暗下来,场骤雨在即。他揉揉膝盖,他的膝盖又要疼。阵清脆的电话铃,他伸手抄起电话,慢而低沉的“喂”声。话筒里传来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威廉,还好吗?”他愣下,不敢相信的贴近听筒,只听里面又叹息声,“们两个老家伙,都三十多年没见。”“美绮,是!”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自从三十年前江季正病逝,沈美绮独自移居美国纽约以来,他们便个在东,个在西,隔着广阔的美洲大陆,再也没有见过面。他们彼此都清楚,作为历史的标,他们都有自己的位置,而事实证明,他们的位置,就和沈美绮的样:隔着浩瀚的星河,两两相望,永不相逢。“怎么想到给打电话?”他早已过遇事激动的年纪,语气还是平和安详,“咱们同在美国么多年,从来也不联系。”电话里轻轻声笑,“怕老啊,怕老,也怕老,宁可不见面。”“那今就不怕老?”他微笑着问。“今突然很想听到的声音,想听听活个世纪多的,话是什么样子?”“傻瓜,不是也活个世纪么?”“所以要抓紧呀,怕们俩,都没几好活喽!”电话两头都响起低沉的笑声。他笑几声,突然觉得胸口很闷,眼前也开始眩晕,耳朵尽力想捕捉听筒里的声音,却越来越耳鸣的厉害。他的手开始慢慢滑落,听筒从手中掉下来,垂挂在桌边,只剩下听筒那边,还有“喂喂”的声音传来,不过很快,就变成“嘟嘟”的空音。夏威夷时间傍晚5三十分,常毅卿在海滨疗养别墅与世长辞,享年百零岁。几乎在同时,沈美绮在纽约寓所阖然长逝,享年百岁。二十世纪的烟云,就像场梦般消散,新世纪的太阳依然从同样的地方升起,而忙忙碌碌的人们,谁还能记起他、和他们的故事呢?百年的日升月落,终归只是故纸上页陈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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