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东北之殇(1)(1 / 1)
冬夜,北平蔡公馆。
黑色福特汽车缓缓停下,他掀开帘子的一角,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蔡公馆里灯火辉煌,高大的罗马柱、精致的巴洛克浮雕、光滑的大理石台阶都浸染在金色的光影里。门口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各色牌子的轿车,福特、奔驰、道奇,雪佛兰,奥斯汀……衣冠楚楚的绅士们挽着身边女眷的纤腰,挥着手杖,叼着雪茄,鱼贯而入。经过大厅时,大多数人都要和门口站着的一位身穿黑色绸衫的中年男子寒暄几句,这个男子,正是蔡公馆的主人,蔡纯湘。此公极其热衷于结交名流显贵,北平每有十场舞会,便有不下四场是在蔡公馆。说起来,这个蔡纯湘和他还沾了点亲,他的一个弟媳妇便是蔡家的二小姐。不过,他的父亲常复林是当今中国头号实权军阀,人称“东北王”,常老帅娶了八房姨太太,儿女众多。这种亲戚关系,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平日里要是不留心去想,往往是记不起来的。
他放下帘子,紧了紧领口的风纪扣,肩上那一对纯金的中将肩章在昏暗中划过两道流光。他握住把手,轻巧的钻出了车门。脚上沉重的军靴刚一落地,周围人群立时一片愕然,所有人的眼光这一刻都在他身上聚焦。他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自从挥师入关以来,这种轰动效应几乎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公开露面,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在蔡公馆今晚的客人中,二十三岁的他实在年轻的太过扎眼。然而,仅仅过了几秒种,周围的人便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很显然,那一对纯金的肩章第一时间透露了他的身份:放眼全中国,能够二十三岁授中将军衔的,除了东北王的公子常毅卿,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蔡纯湘已经笑呵呵的迎上来了,足见常毅卿在邀请的宾客中分量极重。山海关一战,二十万东北军大败直系军阀孙沛芳,不仅为常复林赢得热河、天津两块地盘,也使得二十三岁的常毅卿一战扬名,成为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这个时候,莫说蔡纯湘,就是刚刚成立的直隶临时政府,恐怕也不敢轻慢了这位手握重兵的少年将军。
“毅卿!你能来,真是给我蔡某人面子啊!”蔡纯湘满脸堆笑,双手握上将军的右手。
“蔡伯伯您太客气了。”常毅卿也把左手盖了上去,“咱们是亲戚嘛!要是在东北,我还得管您叫一声大爹呢!”
“怪不得沁瑶说她三哥有本事,脾气也好,是个一等一的人尖子啊!”蔡纯湘轻轻拍着毅卿的手背,沁瑶就是那蔡家二小姐的闺名。
毅卿没搭理他,大帅府的深宅大院,可不是区区蔡公馆所能比的。这个名唤沁瑶的弟妹,也就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匆匆见过几面,模样都未曾看真切。毅卿心想:老子的本事脾气是大是小,什么时候轮得上你蔡某人妄加评论。
蔡纯湘见他不说话,又笑着说,“毅卿,你初来北平,地头上还不熟。今晚可是个好机会,我特意把北平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了,一会儿挨个儿介绍给你认识。”
“多谢蔡伯伯。”毅卿看了看门前长长的车龙,估计北平城里跑的汽车有一半都集中在这里了,黑色加长福特在车龙中还是很惹眼的。“不知道哪辆是马玉沣的车。”他心里嘀咕着,直奉大战之后,直系将领马玉沣联合皖系的段纪文一举推翻了直隶军阀孙沛芳,赶走了窝在紫禁城里的满清小朝廷,组建了直隶临时政府,他对这个敢叫孙沛芳阴沟里翻船的马将军很是待见。放眼现在的北平城,能让他常将军有兴趣结交的,一个是马玉沣,一个是段纪文,还有一个,就是轰走末代皇帝的大老粗鹿中霖。
大厅里一片衣香鬓影,舞池中一对对男女亲昵的抱着,踩着暧昧的圆舞曲,扭动着,旋转着。毅卿的眼睛飞快的扫过凑成一堆堆的各色人等,竟没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穿军装的宾客。他侧过头问:“今晚来的都是哪路的名流?”
“都是北平城里有头脸的人。”蔡纯湘还是那句,跟没说一样。
毅卿不耐烦的皱皱眉,干脆直接点名:“马玉沣将军来了么?”
“没来,蔡某与他交情不深,所以……”
“那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呢?”
“段主席……也没来。”
“罢了罢了……”毅卿没好气的挥挥手,看来蔡纯湘说的话是大有水分,“那……北平警备司令鹿中霖呢?”
“鹿司令军务繁忙……”
“蔡伯伯,我现在很想知道,都来了哪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毅卿微笑着,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蔡纯湘。
蔡纯湘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毅卿,你真是聪明的很啊,看来是瞒不住你了。今晚来的多是京津两地商会的老板和各国驻华的领事、商务参赞。蔡某在两地有几处实业,想借毅卿你这杆大旗汇汇人气。”
果不其然。毅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径直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男女,声音清朗上扬,透着傲气:“蔡伯伯若是要我来捧场,直说便是,何必虚晃出那么大的阵势。如今我一身不合时宜的戎装,跳舞也是不伦不类。不如我上台发表个声明,我常毅卿是蔡纯湘先生的亲家侄,省得一个个的见面,我也好早完事早走人。”
蔡纯湘尴尬的咳嗽了两声,连连赔笑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毅卿要是不愿意见这些商会的人,就到雅座里休息一会,我不让他们过来打扰就是。就当给伯伯个面子。”
毅卿想了想,如果他真就这么拂袖而去,那蔡纯湘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凡事还是留个余地的好。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坐会儿吧。”心想以后这老先生恐怕再也不会提他“脾气好”的事了。
雅座区已经有几个人落座,围着U形沙发聊得热火朝天。毅卿扫了一眼,光线昏暗,只看出紧外头的是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
“他们是什么人?”毅卿问。
“是领事馆的外籍官员和几个留过洋的商会老板。”
毅卿没说话,径直走到偏角的沙发坐下,和他们隔开了一排,蔡纯湘招呼着侍者上完酒水茶点,也陪着坐下。
又一轮的舞曲开始,毅卿无聊的掏出雪茄盒,挑了一支点上,一缕清烟袅然升起,他一侧眼,看见蔡纯湘正心不在焉的看着舞池里成双成对的男女,便递了烟盒过去:“来一支?”
蔡纯湘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拿了一支,凑近鼻子闻了闻:“纯正的哈瓦那烟丝,好烟啊。”
毅卿却只抬抬眉毛,口里连着吐出一串烟圈,漫不经心的接话,“这是去年我去日本观秋操时,外务省送的。”
“毅卿的东西,自然都是有来历的。”蔡纯湘划燃洋火,小心的点上雪茄。
“蔡伯伯近来玩的什么生意?”毅卿随口挑起话题,既然坐下了,总得聊点什么。
“做生意对你来说是玩票,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可是养家糊口的。”蔡纯湘看看周围,“最近不过是跑跑码头,顺带照看照看天津的两家染织厂,没什么名堂。”
“现如今跑码头这么赚钱啊?听得我都心痒痒了。”毅卿故意抬头环顾大厅,几丈高的穹顶上,数盏硕大的水晶灯正放出夺目的光华。
蔡纯湘不好意思的干笑:“这两年办实业运气好,赚了一点钱。”
老狐狸……毅卿在心里骂了一句:早知道他蔡纯湘捞钱是“黑白通吃、五毒俱全”,赌场、妓院、鸦片、军火,什么来钱做什么。染织厂和码头的那点利润估计还不够打点黑白两道的呢,居然还好意思堂而皇之的谈什么实业。他常毅卿平日最瞧不起这种假正经的货色,敢做便要敢当,就拿他拜过把子的兄弟杜月衡来说吧,虽然是个小混混出身的黑帮头子,但能扛下大半个上海滩,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入了他常大公子的法眼。
正想着,却听隔座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依我看,今日之中国,能挽大厦于将倾的,唯有军人;能立于颠峰者,也唯有军人。”
毅卿好奇的朝隔座那堆人看去,黑忽忽的辨不真切,那个女声还在继续:“政府当前的要务,是统一。要统一便要消除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以国党的实力,要肃清全中国的军阀,其艰难恐怕不下于上青天。我看马玉沣将军的这次兵变倒不失为一个转机。”
一个男声附和道:“是啊,听说马将军要请国党领袖孙重山来北平主政,直系算是彻底完了。”
“我看未必,直系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罢了。”还是那个女声,“不过我觉得这倒不失为一种统一国家的好方式。由各地军阀的利益代言人来分享政府实权,达成至少是表面上的统一,化军事冲突为政治分歧,能减少很多内耗呢。”
这个女声和缓从容,又富有张弛的节奏感,听的出来,她是这群人谈话的中心,连毅卿也不自觉的被吸引了,竖着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现在马将军已经第一个吃了螃蟹,如果再有一批实力雄厚的地方军阀响应,那国家一统就有希望了。”
“那谁会是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呢?”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毅卿刚懈下精神想抽口烟,那个女声又起:“常毅卿若是掌了东北,倒有可能。”
他身子一振,居然说到他头上来了,于是加倍留心听着。
“为什么是他?”又一个男声。
“他虽然是个准军阀,但手底下有二十万的兵力,论实力远远超过全国大部分的地方军阀,西北王梁成虎手下也不过五万人马,可见常毅卿的分量之重。况且他是受了新式军校教育的年轻将领,与固步自封的老牌军阀在观念上有很大差异,是最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那女声停了一下,竟叹起气来,“听说常复林为人固执的很,恐怕常毅卿这个二世主,也做不了他老爹的主啊!”
毅卿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区区女流,就敢谈论国家大事,还对常大帅评头论足,真是不知深浅。“蔡伯伯,”他侧身问,“隔座说话的是哪位太太?”
蔡纯湘赶紧挺直了身子回话,“那不是谁家的太太,是沈家二小姐,还未出阁呢。”
“沈家二小姐?”他又问,“哪个沈家?”
“上海富商沈嘉澍家。”蔡纯湘补充道,“就是国党领袖孙重山夫人沈美晴的妹妹。”
“哦……原来是孙先生的妻妹。”毅卿点点头,怪不得喜欢指点江山,原来是“职业革命家”的小姨子。
他端起酒杯,冲着蔡纯湘扬扬下巴:“人家沈二小姐都把我捧上天了,怎么样,蔡伯伯,陪我过去敬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