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四十九(1 / 1)
常复林看着站在面前的身形颀长的儿子毅卿,浓眉下的鹰目闪着难以捉摸的光。儿子大了,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看透,头先张炳昌威镇一方八面风光的时候,儿子冷言冷语满口推脱的不愿意娶张淑云,如今张家大势已去,他反倒要留下身背父丧且毫无利用价值的张淑云在奉天守孝。常复林原本以为,劝走了张淑云是遂了儿子的心愿,正好乘机弥补一下这段时间以来父子间的嫌隙。可是谁想,儿子竟自作主张的把张淑云从洛阳接了回来,又一次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上。毅卿如此戏剧性的态度变化实在让常复林始料不及,不知道儿子这回唱的是哪出。
“你又跟爹这儿摆的什么八卦阵?”常复林把玩着手里的翡翠烟嘴儿,不时瞟一眼儿子微垂着的脸,“之前要你娶张淑云的时候,你油盐不进冷嘲热讽的甩脸子给爹看,如今不用你娶 了,怎么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不是成心要跟老子作对,让你往东你偏往西!”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儿子从来就不喜欢做太容易的事情。”毅卿飞快的碰了下父亲的目光,绕着弯子打哈哈,“爹不是也经常教育我们要修身自省么?”
一旁的郭庭宇见常复林沉着脸闷声不响,笑着劝道,“大帅,毅卿这孩子心眼儿好,肯定是见张淑云家破人亡了不忍心甩手。不是成心和您作对的!”又走到毅卿身边,一手搭了上来,“毅卿啊,别为了个张淑云又和你爹置气,不值得!”
“我看他觉得值!只要能和他老子作对,他都觉得值!”常复林白了儿子一眼,郭庭宇的话一提醒,他倒隐隐猜出了几分原因,“我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什么,你觉得张炳昌是替咱们打仗陪上了性命,龙云作战不力你难辞其咎是吧!”
毅卿被父亲看穿,无话可说的叹了口气。常复林冷笑道,“你倒会护着你的兵,什么雪中送炭修身自省?我看你是避重就轻!”
“儿子知错。”毅卿不服不行,父亲的这双鹰眼真是能穿心入肺呀,连自己肚子里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审视到。
“真知错假知错?”常复林嘬了一口翡翠烟嘴,缓缓吐出一串缭绕的轻烟,“本来人都死了,我不该再说什么,但是今天不把话说开了,你这心结就老也解不开。”
毅卿迷惑的看着父亲,等着那张吞云吐雾的嘴继续往下说。
常复林眯着眼,面色冷峻,“那次汉口兵败,其实并非江季正用兵如神,真正的原因,是张炳昌自己出尔反尔。开战前,我们商量了由张炳昌正面阻敌,杨槐林从侧面打援。结果张炳昌开战没多久就全线溃退,跑的比兔子还快。幸亏杨槐林不含糊,留了突围口给江季正,引着黄莆军直追张炳昌干去他两千人马,保住了咱们的人。我要他停止后退,死守汉口,结果他坐地讲价的问我要军费补贴,狮子大开口的差点把东北军的家底儿都捞了去!”常复林冲郭庭宇扬扬下巴,“老郭,你告诉他,张炳昌向咱们开的什么价!”
“八千万银圆。”郭庭宇脱口而出,又轻蔑的一笑,“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张淑云正坐在盛京饭店豪华套间的梳妆台前,静静垂泪抚摩着父亲留下的遗物。柔和的台灯下,遗物一字儿排开。玛瑙烟嘴儿,是她送给父亲五十大寿的礼物;嵌丝烟盒,是去上海时她专程请有名的珐琅师傅为父亲订做的,上面特意用金丝勾出了“豫昌炳盛”几个篆书;当看到那块做工精细却略显陈旧的手表时,张淑云忍不住扶额痛哭出声,这还是六年前她在上海圣玛丽女子学校念书的时候,托沈美绮从美国带回来的,精钢表盘,四个正点时刻的位置上嵌着四颗闪亮的钻石,排列在蓝宝石的盘面上宛如四颗璀璨的启明星。她记得当时父亲看到这块手表的时候眼睛一亮,不过父亲从来没有带手表的习惯,所以仔细看了几眼啧啧称赞了几声就又放回盒子里,是她一把拽过父亲的手,不由分说的把表链扣到手腕上,故意不高兴的说,“您在军中一忙就老推脱忘了钟点不回家吃饭,现在带上这块表,女儿看您还好不好意思这么说!”张炳昌呵呵笑着揽了女儿的肩,举手仔细端详着腕上的手表,“好啊,爹保证,以后一定每天回家陪你吃饭!”言犹在耳,人却已经阴阳两隔。张淑云把手表紧紧贴在腮边,泪水滴到蓝宝石表盘上,把钻石准星的光华折射出了无数色彩斑驳的侧面。
“张小姐。”几下错落有致的敲门声,张淑云赶紧拿手绢擦去泪,定了气平静的答道,“是常少爷么?请进吧!”
门被推开了,一身戎装的常毅卿站在门边,见张淑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脸上居然显出了几分拘谨。
“张小姐。你就安心在盛京饭店住下,守孝期间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毅卿看着张淑云依然朦胧的泪眼,躲闪着低下头去,“我马上要重返汉口前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有事就吩咐奉天警备团的秦大成帮你去办。”
张淑云心一沉,让她在盛京饭店住着,说明常家还是不接受她这个准儿媳,也说明毅卿还是不愿意娶她,带她回奉天不过是可怜她家破人亡,给她个遮风挡雨的避难所罢了。她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常少爷的关照,我会安心呆在这里守孝的。以后等你不忙的时候,能不能……经常过来看看我?”见毅卿垂首不语,又自嘲的忍泪道,“如果忙就算了。”
毅卿见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恐怕张淑云自己也知道,他虽然劝服了父亲留她在奉天服丧,却仍然不打算娶她,毕竟怜惜和感情是两回事。毅卿委婉的说道,“张小姐,等三年孝期满,你若愿意的话,还可以在这里长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张淑云见他终于把话挑明,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常少爷,我知道你不愿意娶我,本来我应该有点骨气,寻个再不济的去处也不会比现在丢脸。可是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只想留下来能多看你一眼就满足了。如果你以后娶了别的女人,偶尔能来这里和我说几句话,我真的愿意在这里长住下去。只要你不赶我。”
毅卿看着低头啜泣的张淑云,顿觉芒刺在背,不管是在碧云寺还是现在的盛京饭店,只要站在张淑云面前,他总会感到手足无措,那些丝毫不加掩饰的痴心话一句句的砸在他心里,让他觉得沉重和不自在。
“那你休息吧,我也该走了。”毅卿没话找话的算是告别,转身的时候听见张淑云带着哭腔的声音,“枪弹无眼,你千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