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人性本恶(1 / 1)
子矜和翠墨对视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脸上都看到惊诧的表情。
“大少爷知道了没?”瞧红袖这样子,多半还没说。
“我、我还没敢告诉他。”
子矜微一沉吟:“那你等着,我去跟他说。”说着作势就要起来。
“别!”红袖慌了手脚,拉住她的袖管,“别去。”
翠墨忍不住开口:“姐姐都愿意替你作主了,你还怕什么?”红袖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子矜见她神色哀惋,想了想也有些明了了,她放缓了声音:“好,我不去。只是你又能瞒得了多久?”
红袖踌躇半响,才抬起头道:“我、我想离开这里。”
子矜和翠墨面面相觑。
红袖走出房门后。
“姐姐,她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不会。她怎么舍得?”子矜脸上淡淡的,“又想做少奶奶,又害怕大夫人,我看她心里矛盾的很哪。”
“姐姐?”听出她话里隐藏的一丝尖锐,翠墨有些愕然。
子矜揉了揉眉头,神色疲倦:“那一件还没解决,偏又插了这一杠子。真是让人心烦的很。”
“姐姐你别担心,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你跟红袖说,孩子的事要她千万别跟别人说起。”
次日一早,却听闻金小姐是夜又同大夫人吵了一架,大大触忤了她的意,竟连夜离了白公馆,自然方家提亲的事也就此作罢。金美婷虽然娇纵任性惯了,大抵还是有几分傲骨的。
子矜本想找个机会探探白致立的口风,怎奈他一连几日没有归家,自是无从问起。她也考量过避开大太太直接请白舜华作主,若是白舜华拍了板子,料想大太太鞭长也是莫及了。然而红袖的性子是极要强的,必是因为不甘心屈居人下做个小妾。以白家现在的地位,扶一个丫鬟做大少奶奶,这无疑几近于天方夜谭的事了。兜来兜去,还是要看大少爷的意思。红袖找她哭诉,来一招以退为近,无非是想搏取她的同情,好让她出面来抗衡大夫人。这府里的人心呵,子矜心叹:算盘一个比一个打的精刮。
夏至已过,转眼小暑将至。
这一日天气异常的闷热。
热滚滚的气流哄哄的挤作一处,流金铄石一样。
整整一天都没有风,风停云静,树安水止,只有那知了不厌其烦的聒噪声。
傍晚却突然起了风,略微有了舒爽的凉气,然而还是闷,蜻蜓在空中低低的飞来飞去。
子矜坐在园子里乘凉,石桌上摆着拿井水湃过的紫玉葡萄、垂丝樱桃、白沙枇杷和水晶梨。
她坐着看一本书,瑞瑛在边上打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绿珠端着盘子珊珊而来:“太太,这是厨房刚做的冰糖银耳燕窝羹,您要不要尝尝?”
子矜看了一眼:“搁那儿吧。”想了想又叫回绿珠:“等等,你还是把这给红袖送去。给我端碗绿豆汤来就好。”
夜里众人已经歇下,绿珠突然跑来猛敲子矜的房门:“不好了四太太!红袖姐姐她不好了!”
子矜身上还穿着软绸的绣花睡衣,只在外面胡乱罩了件外套,在红袖房外踱来踱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好像是打翻了一大盆血水,从床上一直洇到地上,那被子本来就是红的,浸了血就变得黑涔涔的,形状可怖。
要是红袖有个万一——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拢紧了身上的外套。
“大夫,她怎么样了?”
那大夫不住的摇头:“失血太多,怕是……”
子矜心里一沉:“那孩子呢?”
“孩子?”那大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那位小姐根本就没有怀孕。”
“怎么会?你是不是搞错了?那、那那些血是怎么回事?”事情出人意表的诡异,她不免急躁起来。
白舜华此刻走过来道:“你别急,听大夫怎么说。”一边吩咐下人:“派人去找大少爷。”又问那大夫:“无缘无故她怎会如此?”
那大夫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位小姐好像是误服了红花。”白舜华听到“红花”三个字,似乎有瞬间的失神,只听得大夫又接着道:“她天生不足,体内气血时旺时虚,乱而无章,本就需要好生调理着……加上又是行经期间,服了此种药物,引起血崩也是难免。”
越往下听,子矜的心就一点一点沉下去。转头的瞬间,看到二少爷的眼中似有寒光一闪,朝着她比了个手势。
子矜换了衣服去后花园。
乌云蔽月,四下里静极了。
眼前一人转过来。
“她又出手了。”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只要不是她一个人干的,我们就能找到证据——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可是……总不能严刑逼供吧。”
“利诱通常都比威逼来的有效。”
“我明白了。万一不行呢?”
“请、君、入、瓮。”
……
她默然良久才道:“红袖她这又是何苦?”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虽然可怜,但也是自找的。”一贯淡漠的口气。
“你这人,怎么这样冷血!”子矜气结,然想到他说的虽然刻薄,却也是实情。
“还有大少爷,要是他不去招惹红袖,也不会害了人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瞅了她一眼,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是他心爱的女人么?”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声。
白致立冲上楼梯,门铿然而开。
他的心霎时跌到了谷底。
十年前红袖初进府,还是一派天真的垂髫少女,眉目之间犹带稚气,却已是明眸善睐娇憨动人。待五年后他从北平游学回来,吱呀一声门开,漫天缤纷的桃花雨里,她的脸却比比夭桃更靓丽,对着他粲然一笑:“大少爷,你终于回来了。”曾经的软语温存,柔情缱绻,如云青丝,红菱细口,那夜他仿佛听见彼岸的莲花一层一层盛开的幽微……
如今她却躺在这里,奄奄一息。她惨白中带了一点乌青的脸颊,浓黑的发丝被汗粘湿了,搭在脸颊上,虚弱的声音透着一丝欣喜——
“大少爷,你终于来了。”
白致立看到她白纸一样的脸色,像是流尽了血,心下恻然:“你真傻,你这又是何苦?”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想到自己对她从来就是忽冷忽热,难怪她会没有安全感,惶而出此下策。
他黯然:“是我对不起你。”
“不,大少爷,你待我很好,一向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是我太贪心,所以老天惩罚我了……”她的眼神迷离,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你那么出类拔萃,光芒四射……我只不过是个下人,没什么本事,又任性刁蛮,可是我总盼着你是真心待我的,不是对所有人的那种笑,是只给我一个人的那种……大少爷,你明不明白?”
白致立心中愧疚万分,他素来游戏花丛惯了,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交往的那些时髦女子也都是好合好散;只有红袖,只有她,是他对不住她。
红袖凄微一笑道:“我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你待我,又何曾有过半点真心?”
白致立极轻的叹息了一声:“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真的?”红袖定定的瞅着他,脸上是烟花一样绚烂的笑容。
“大少爷,红袖临死之前能听到你这句话,死也瞑目了——纵然知道你说的是假话,我心里也是欢喜的紧……”她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像火柴一划而过擦出的火花。
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前兆,心里的悲怮如琴弦崩到了极点,反倒平静了。
他抱着她,紧紧的。“别说傻话了,等你养好身子,我们就成亲——”
许久没听见她的回答,他的心里铮的一声,仿佛又碎了一块。
大厅里灯火辉煌,黑鸦鸦的立了一屋子的人。
“是谁,把那碗燕窝羹端给红袖的?”大太太垂着眼坐着,不怒自威。
“是我让绿珠送去的。” 子矜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大太太,她也不过是四十几岁,皮肤依然光洁无瑕,素服木髻,隐隐有宝相庄严之姿。
“哦?”大太太抬起眼睛,“一个丫头也用起燕窝来了?”
“红袖说她有了身孕,我原想给她补补身子的。”
“你这样说也很有道理。”她微微颔首,“红袖虽然造假欺主——但如今人都死了,也是可怜,理应还她一个公道。”说完瞟了绿珠一眼:“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碰过那个燕窝羹?”
绿珠正自啜泣,她和红袖住一个屋,红袖平日为人虽然嚣张了些,但绿珠性子极好,又从不记仇,所以此刻想起来的,尽只有红袖的好了。经大太太这么一问,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凛道:“红袖姐姐喝了两口说太凉,我就端到厨房让张妈热了,才又端给她。”
“听你这话,平日里她使唤你还使真顺手了。”大太太微微一皱眉:“你心里就没有一点记恨她?”
绿珠一愣,额头上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不知该如何应答。
大太太也没有追问,却又转向一旁的老妈子:“张妈,你素日里是个勤恳的,我瞧着也不像会起坏心——绿珠说的、可都是实话?”
“回太太,是实话。绿珠姑娘把燕窝端来了让我热一热,我就放在灶上拿小火炖,途中离开了几分钟,回厨房的时候正好撞见小红姑娘从里面出来。”
“小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太太,是绿珠姐姐忘了端绿豆汤,我帮她回厨房拿的。”
大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却问白舜华:“依老爷看,谁的嫌疑最大?”
白舜华看向子矜:“你觉得呢?”
子矜却缓步走到绿珠面前,轻声道:“你很喜欢大少爷,对不对?”
绿珠的脸涨得通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不希望他娶红袖,所以就给她下了药,对不对?”
绿珠惊恐的摇头:“不是的四太太!不是我!”四周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也希望不是你。”子矜很柔和的看了她一眼,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白舜华奇怪的看看子矜,又看看一众下人,心下有了计较:“把绿珠、小红和张妈关到柴房,明日送到局子里去审。”
“不要啊,老爷!我是无辜的!”
“老爷明察啊,我和红袖姑娘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去害她……”
只有绿珠一言不发,安静的任人带走了。
黑暗的房间里,听得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突然有极轻微的脚步声逼近,咯嚓一声,门锁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拉开一格抽屉,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拿起东西正要走,窗外一道惊雷,啪的一声,她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门又开了,过道里的灯光射进来。
子矜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又是痛惜又是惊讶——
“紫菱,原来真的是你。”
那人一怔,看到随后进来的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却唯独没有大太太,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
她定定的微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不过来拿我的东西。”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白致立走到她跟前,难以置信的盯着她。
紫菱冷冷掉开头去:“什么意思?什么为什么?”
“是我妈对不对?是她指使你这么做的对不对?”他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致立,你冷静点。”白舜华如炬的目光扫向紫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说出真相,或许还可以从轻发落。”
紫菱只是微笑,态度镇定的让人发怵。“你们有什么证据?”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了么?”子矜捡起地上的纸包,递给随后的白致远,他打开来一嗅,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
紫菱这才脸色微变:“你们怎么会知道?”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子矜喃喃道,看着紫菱的神色十分复杂。“这整件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红袖以为大夫人急于要给大少爷娶亲,害怕自己地位不保,所以假装自己怀孕,想藉我之力来助她当上少奶奶。却没有想到消息泄漏出去,引起了一干人的不满。这其中,就包括大太太和你——紫菱,我说的对不对?”
紫菱冷哼一声,竟不作答。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子矜继续往下说道:“大太太一向不喜欢红袖,又怎能容一个丫鬟的小孩出世成为白家的长孙?所以她就吩咐你和小红,伺机在她的饮食里加入红花,好让她流产。所以小红见到绿珠把冰糖燕窝从红袖房里端出来的时候,故意上前向绿珠套话,然后趁机就在灶上的燕窝里下药。”说着她叹了口气:“其实连小红自己都以为是她害死了红袖,刚才我让翠墨装鬼去吓她,她就什么都招了。”
紫菱还是冷笑:“四太太就是聪明——可是那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关系可大了。”子矜见她毫无悔改之意,心中不由得恼怒:“那红花虽是雪域一级的秋水仙,服用后会让女子流血不止,甚至血崩,尤其红袖又是、又是特殊时期——可是如若不是你在这袋子里加了剧毒的双子柏,她也未必就会丧命。”
听到最后一句,紫菱嘴角的笑意才骤然消失:“你怎么会知道?”
子矜忍不住微微冷笑:“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就一件件摊开来说。”
“今年四月初的时候,有人送给我一种薰香,那香的味道非常好闻,只是我闻了头晕,就让翠墨收起来了没有再用。那人一计不成,就又设了一计想陷害我,”
说到这里她见白舜华和白致远都盯着自己瞧,不由得脸上一热,顿了顿才接着道:“于是我才起了疑心,去找人验了那个香料。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那香料里面就有藏红花。明显是有人误以为我有了、有了身子的缘故。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子矜黯然神伤:“本来我想这事也就算了,毕竟我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没想到大太太会这样狠心,又向二太太下了毒手。”
“你说什么?”白舜华震惊道:“玉莲不是因为生病……?”
白致立原本一直神情迷惘,听到这里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怔忡的看着子矜。
“我和二少爷一直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又怕你伤心,才没有早些告诉你。”她眼中饱含歉意,“若不是我迟迟没有揭露真相,红袖也许就不会死。”
“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害人的人。”白舜华默然。“她又是怎么下毒的?”
“之前大太太怕人发现异样,早就处理了二太太房里该处理的器物——谁知瑞瑛贪小,自己收了那个香炉和别的一些首饰,仓促间还不慎把里面残余的香料倒在了衣服上。后来大太太发现少了香炉,瑞瑛虽然交出来了,可是也挨了一顿嘴巴。我让翠墨去问她,她才说了情由。我料想大太太应该不知衣服一节,才有机会让翠墨拿回来,果然上面还有余味——那是铃兰的味道。起先我还不能确定是铃兰,因为它的气味同天竺葵和桔梗都差不多,可是后来二少爷在二太太房间里发现了一只二十八星赤朱瓢虫,这种瓢虫最喜欢铃兰的味道,哪怕只有一丁点都会寻了来。所以我才敢确定就是铃兰。要知道、铃兰固然美丽,连府里都有栽培,可是它的叶子和花瓣都有剧毒,气味闻久了也会出现头疼呕吐、心跳减慢的症状,严重的还会心力衰竭。尤其是二太太这样有心悸病的,更是经不起。何况当时二太太心神俱累,哪里还受得了二少爷失踪的打击?”
说着她看向一脸平静的紫菱:“我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查不出那个多嘴的下人,现在我才想明白,这府里就数你人缘最好,如果是你说的,谁都会替你遮掩。”
紫菱却突然在此时笑了,笑得很是妩媚:“四姨太,你错了,这府里人缘最好的不是我,是你——你瞧瞧,除了老爷宠你,连大少爷二少爷都是对你爱护有加——处处护着你!”
子矜一愣,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她娇笑,“以前三姨太在的时候,大少爷替你解围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还经常看到你们有说有笑的;还有二少爷,一向眼高于顶,对你也异于常人,还频频出手救美——您这才叫魅力,才叫大小通吃……”
白舜华对着她劈脸就是一个耳光:“你疯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么?来人——”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等等,”子矜气的脸上通红,却还是及时出声制止道。
过了一会儿她才冷静下来:“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我还有话要问她。”
只见白舜华刚才那一下打的甚重,紫菱的嘴角渗出了血丝,可是她依然倔犟的昂着头。
她的容貌虽然没有红袖那么出挑,可是也是莹润的、鲜妍的。平日里仪态端庄,举止静闲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种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原因只有一个。
窗外轰然雷鸣,蓄积了一日的暴雨终于渲泻下来。
雨点疯狂的打在玻璃窗上,霹雳作响。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子矜心里一亮,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事来,登时雪镜似的通透。
她不气也不恼了,看着紫菱的目光里只留下怜悯——
“你真傻,你以为没了红袖,大太太就会让你嫁给大少爷么?”
众人皆惊,白致立也是猛的一震。
子矜掏出帕子,温柔的拭去她嘴角的血迹:“你知道红袖爱吃梅子,就在她盛梅子的袋子里下了夺命的□□——你做这些,不是因为大太太的命令,而是因为你也爱大少爷,而且是爱惨了,对不对?”
见紫菱一脸呆若木鸡,叹气道:“凡是大少爷笑颜以对的,你都讨厌,是不是?所以你恨死了红袖,连带着也嫉恨起我来了。还真是难为了你,表面上、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无时无刻都要掩饰你心里的毒,一定很痛苦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嘲讽,紫菱却怔怔的落下泪来。
“红袖虽然傻,可是你比她更傻。” 她心中涌起莫名的怅惘。“大太太不过是敷衍你,利用你,甚至打算必要的时候让你顶罪。”说着她看白致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大少爷,你欠下的情债、太多了。”白致立一言不发,眼中却有着极深的痛楚。子矜见状也不忍再怪他:毕竟是那些爱她的女子执念太深,才会因爱成魔。
众人一时静默,只听见雨点哔哩叭啦的声音,像是鞭子抽打在身上。
紫菱却突然吃吃的笑起来:“我嫉妒,我当然嫉妒。我怎么能不嫉妒?大少爷,”她一把抓住白致立的手腕,“我哪一点比不上红袖,为什么你选她不选我?你说,你说啊!”猛的又转向子矜:“还有你,为什么你要对翠墨那么好?她凭什么能当上大小姐?我付出的努力比谁都多,我对每一个人都好,可是为什么就是得不到重视!难道我天生就是个做丫鬟的命?我不信,我不甘心哪……”泣不成声。
白致远之前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才开口:“把自己的不如意归到别人头上,就是你所谓的努力吗?”
紫菱浑身一震,身子冰冷的僵直,也停了哭泣。
“你的心里爬满了嫉妒的毒蛇,终有一日会被它反噬。只不过你不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你在‘她’身边太久,已经被偏执和欲望蒙蔽了双眼,形同于盲了。”
“是这样吗?是吗?”她喃喃低语,跌坐在地上。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每个人的脸庞。瞬间,世界被割成两半。
紫菱抬头对着子矜一笑,灿烂非常:“四太太,你真的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呢。我败在你的手里,也算心服口服了。”
子矜一怔,突然省悟过来,急呼道:“快拦住她!”
紫菱凄然一笑,掏出藏在怀里的剪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往心口一戳,登时血流如注。白致立离她最近,想要阻止已是太迟,只来得及接住她缓缓倒下的身子。
她满手都是血,染红了手腕上一只鲜艳欲滴的玻璃翠镯子。却犹自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大少爷:“大少爷,你能原谅我么?我、我拿我的命抵她的命,可不可以赎罪?”说着她死命褪下手上的镯子,举到他面前,断断续续道:“这个镯子,你曾经说好看,我、我一直戴着。你收下它,好不好?你收了,我就当你原谅我了。”
白致立的脸上说不出是何种表情,最终默默接过了镯子。
她笑,樱花一样的绽开、枯萎。
子矜呆呆的站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自杀?”
“她心魔太深,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白致远好像知道子矜的心情,“而且能死在所爱的人怀里——”他停了停,微微出神:“虽然是以特别的方式,但她还是成功的让大哥永远记住了她。这对她来说,应该会觉得是一种幸福。”
白舜华颓然倒在椅子上,良久才叫人进来处理残局。
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说不出的疲惫,还有难以名状的伤痛。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
白舜华站起来:“我去找她。”
“爸!”白致立想开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放心,我也不至于要她偿命。”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自责、歉疚、茫然、忿恨都有,最终只化作一袭忧伤。“说到底都要怪我,这一切的罪恶,都是因我而起。”
“致远。”白致立又转向自己的弟弟,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大哥,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事不能怪你。”
白致远却突然于此际说了一句很温情的话:“小时候你救过我两次,我都记得。所以不管大妈她做了些什么,你永远都是我哥哥。”
白舜华听了一震:“致远,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了。”白致立苦笑道,“致远小时候落水,还有从梯子上跌下来,都是我母亲安排的。”
这一回苦笑的人换做了白舜华:“我当时也有些猜到,后来派了人暗地里保护致远,所幸后面还平安无事……”
“爸!”白致立一脸涩然:“那是我告诉我妈,如果她再伤害致远,我就永远消失在她面前。”
“致立!”
“大哥!”这一下连白致远都出乎意料,“原来你当初去北平,是为了保护我?”
“我没那么伟大。”一向有着最完美笑容的白家大少爷,此时脸上的笑却有些勉强。“我只是想,如果我主动表示对白家的家业不感兴趣,也许她会想开点。”顿了顿他才加了一句:“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做生意。”
“哥!”白致远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白致立只是站在那里,淡淡的笑,却抹不去骨子里的那份忧郁。
原来这些年来,最矛盾最挣扎的那个人一直是他。
他肩上所背负的十字架,竟如此沉重。
他眼中隐藏多年的痛苦是那样触目惊心,白致远忍不住揽住了他哥哥的肩膀。
沉淀了十几年的伤口重新裂开,
痛和鲜血,在这个夜晚淋漓,几乎让人崩溃。
他们都是善于掩饰自己情感的人,然而今晚的冲击实在太巨大了,每个人都没有力气、再去戴上那副人前人后无时不在的面具。
雨一直下着。
永无止尽。
“你终于来了。”大太太竟一直坐在房里等着他。
哗啦啦的一道闪电,映出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鲜艳夺目的红裳。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笑的安怡,“多好,我早就厌倦了这一切。也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你害了一个又一个,连你儿子身边的人你都不放过,到底是为什么?我还以为、这些年你已经改了……”他的声音如血花溅在凉湿的雨气中,说不出的悲伤。
“为什么?”大太太冷笑,“你该问问你自己啊——是谁把我逼成这样的?是谁不许我出家门,逼着我吃素念佛的?”
白舜华注视着这个形似疯癫的女人,很难把她同二十几年前那个高贵美丽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再开口时已有了悲悯:“你心肠太狠毒,我才想让你修身养性,去去戾气。没想到你不但没有转性,反而变本加厉,变得更疯狂了。”也许最大的那个罪人,就是他自己。
她又笑,眼睛在红衣的映衬下灼灼发亮。
“可不是,我就是一个疯子!——如果把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二十年,没有人陪你说话,没有人关心你,没有人安慰你,毫无生趣的二十年!你会不会疯?”她无法抑制的开始大笑:“如果你爱的人都恨你,你的儿子也当你是个陌生人——你会不会疯?你说、你说啊!”此刻的她,像是要把她压抑了多年的笑声全部释放出来一样。
二十三年。
自从她害二太太流产后,他就把她关在这个牢笼里,整整二十三年。
整整二十三年。
她成了一个被腐蚀的月亮,阴郁的、纠结的、发狂的月亮。
在无数个窅黑幽暗的深夜里,寂寞像老鼠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爱情已是无望,儿子就成了她唯一的执念,她不能让他受一点伤害,更不能让那个无知女人生下孩子威胁到她和她儿子的地位。
她恨那个姓林的女人,她虽然想方设法赶走了她,得到的却只是一俱没有心的空壳;她也恨二太太,夺走了白舜华对她仅存的一点好感——当他都用厌恶的眼光看她的时候,她绝望了。
她根本就不相信佛,她从来都只相信她自己,但是她的丈夫却折磨她,逼着她茹素念经,说什么要她赎罪——真可笑,她有什么罪?下地狱又算得了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日日都在地狱里煎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自己成了一个笑话,她疑心人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
她从少女时代就爱着白舜华,他却恨她入骨;她把所有他不要的爱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他却一次又一次去救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直到最后横眉冷眼对着自己:“妈,我要去北平了。如果致远少了一个手指头,我可以发誓,你将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来威胁她?她要报复,报复所有抢走了她丈夫、她儿子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大太太在那里不停的笑着,那笑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白舜华终于忍不住喝道:“别再笑了,别笑了!”
她的笑声嘎然而止,指着白舜华的鼻尖叫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爱,是你,是你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
“你只爱那个林宛音,你恨我取代了她的位置——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人;但是你迁怒我打击我报复我,还找了一个又一个女的来做替代品——最恶毒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这话像刀子一样的刺中白舜华,生生的割裂他脸上强自的平静。
“才不是那样!”之前白舜华说要一个人上来,子矜终是放心不下,白致立也不放心,就同了她一起过来。白致远却没有一道来。
“二太太和三太太都是心甘情愿嫁给老爷的,谈不上什么是非对错。你自己害惨了这么多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恶毒?”
“好,说的真好!”大太太猛的转向她,“那你呢?你也是心甘情愿?”
子矜被她的神态吓到,眼看着大太太步步逼近,强忍着心中的一丝恐惧才没有后退。
王沁芳此时凑近她的脸,一双眼睛在她脸上来回逡巡,咯咯笑道:“仔细看起来,你和那姓林的女人长得还真有几分像,一样的清水眼、鼻子也像,至于勾引男人、迷的他们一个个神魂颠倒的本事就更像了……”
子矜一时激愤,脱口而出道:“你住嘴!不许侮辱我妈妈!”
白致立本来正欲拉住她母亲,听了这话那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犹如闷头一棍,大太太的脸上尽是不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子矜深吸了一口气道:“林宛音是我妈妈,她虽然不在了,我也不许你污蔑她!”
“她不在了?你是她的女儿?”大太太喃喃道,好像受了极大的打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到头来,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妈,你怎么了?”白致立见她神色不对头,有些焦急和惶恐。
王沁芳的脸上终于恢复了死水一样的平静。“事到如今,我也累了。”她很古怪的笑了一下,盯着白舜华的眼睛:“虽然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但是能让你恨我这么多年,也是好的。”嘴角竟有紫色的血渗出来。
“妈!”白致立惊呼,抢上去扶她。
白舜华却好像石化了一样没有动弹。刹那间千百种滋味淹没了他的头顶。
陈年的爱恨纠葛一一浮出水面,清晰如昨。短短几个月之内,他身边的女子死的死,走的走,他一直以来厌弃的这个,也许反倒是最爱他的。
这一夜的鲜血和死亡——
欲念、贪婪和罪,太过残酷。
孰是孰非,原就没有定论。
忽而今生,仓惶一世。
到头来,却是情也成空,梦也成空。
“后来呢?后来怎样?”多日后白静媛回娘家,家里却已面目全非。一夜之间两个上房丫鬟无端“病故”,其他的下人也走了许多,留下的竟没有几个是她认识的。
“后来?”子矜叹息。
后来大太太被送到医院抢救,醒来之后却是谁都不认得、也不会说话,整个人痴痴的,好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医生说,是被毒素麻痹了大脑神经,没有复原的可能了。
“她现在,应该住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吧。”
大太太礼佛多年,如今在城外的白云庵出了家,别人也会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
白静媛呆呆的:“怎么会这样?”
事发之后他们在大太太房里发现了一本《植物学研究》,其中折角的一页绘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桃花,下书:夹竹桃——多年生草本灌木,叶窄,分白、红、粉三色,花、叶均有毒,花蜜剧毒。西方又称“葬礼之花”、“复仇的玫瑰”。
“子矜,这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子矜没有回答她,红袖、紫菱、大太太、三姨太……许多人的脸一一划过眼前,模糊的,清晰的,依稀还有程素素。好像有人在悲伤的微笑着。
窗外,风过,有一片叶子静静的掉了下来。
——只因为爱情它,如死之坚强,嫉恨却如阴间之残忍。
1931年的夏天,就在白公馆的悲伤和死亡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