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不辞冰雪(1 / 1)
“还说要休息一日呢,怎么又在这里忙活了?你也真是的,就是个闲不住的命。”翠墨见她大清早的就在厨房里做起糕点来,不由得嘀咕了几句。
“这就好了,我的小祖宗。”她小心翼翼地把做好的点心从蒸屉里挟出来摆到桃木盒子上,翠墨凑过去一看,只见第一层是八切白里透红的枣泥馅饼,第二层是六块小巧雅致的翠玉豆糕,顶端一层却是四个软糯晶莹的紫米糍粑,胖嘟嘟的,热热的香气直透过桃木篾片的细缝里溢出来。翠墨啧啧赞叹了几声,转而用爱娇的口吻嚷道:“我也要吃!”
子矜噗哧一笑道:“放心,你的给你留着呢。”说着把盒屉一层一层叠上,递给她道:“把这个送到周太太府上——你亲自跑一趟,顺便把她上次应承我做的的吉祥如意结给拿来。”
翠墨嘟了嘟嘴道:“为什么要我去啊?这么冷的天,找个小厮去不就行了。”
子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记,打趣道:“你如今也越发娇贵起来了,横针不动竖针不捻的。只是你不知道——周太太有个怪脾气,小厮拿过的东西她不希罕,非得要你这样的美人去才给面子。”翠墨早起只穿了一件石榴红阔银缎边的短坎小袄,一张脸粉雕玉琢似的,乌黑如玉的发丝也打成几十根小辫盘成一左一右两个环髻,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娇俏可爱。听得子矜调笑她,一时没了词儿,跺了跺脚拎起盒子转身就走。
“这就生气了?还不快回来呢。”子矜忙的拉住她胳膊,边笑道:“别使小性子了,我同你说正经的——你赶紧送了东西回来,咱俩去公园逛逛,再去街上买些年货,你说好不好?”
翠墨喜的转头道:“真的?就我们两个?”见子矜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又道:“还是把三小姐一道叫上吧?上次把她落下了,她可一直‘怀恨在心’呢。”
子矜微一抿嘴:“她今儿约了人了,没空陪咱们。再说了,我还打算去验看她的结婚礼物呢,可不能叫她。”
翠墨“嗳”了一声,转而欢天喜地的去了。
百年老字号“宝福记”糕饼铺子里。
各色的瓜子话梅,蜜饯饼干、干炒年货的团团围成一圈,中间两排是琳琅满目的点心——藕丝蜜酥、琥珀花生、核桃粘饼、重阳栗糕、三色豆糖、芙蓉芝麻糯米团等等,一色干干净净地摆在搪瓷缸子里,上面盖着透明的玻璃罩。
翠墨兜了一圈,拉着子矜悄声道:“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样子。”她一双乌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小狗一样。子矜好笑地瞅了她一眼:“那我们每样都买一点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有一天可以吃遍宝福记的所有点心。”
“那今天就让你当一回小孩子得了。”
“可是会不会很贵啊?”她那样子就像是半大的小孩子——明明很想让妈妈买玩具,嘴上却还是欲迎还拒的意思一下。
子矜忍俊不禁道:“你放心好了,咱们兜里有钱,喂只小馋猫不成问题。”知道翠墨是逗自己开心,她也和她一答一唱的闹了一出。
“老板!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到底也没有全要,只拣了两人爱吃的七八样,让伙计放在漂亮的彩绘富贵花卉纸盒里装好,出了门又去别的店子了。
出了中药铺,翠墨手里提着一串红绳系着的油纸包疑惑道:“我们买这些做什么?家里又有人病了不成?”
“拿来炖汤的。你也知道,老爷的伤口到了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医生也束手无策——我看不如试试食疗的法子好些,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翠墨哦了一声,想了想却道:“可是你哪里来的时间?这个又是最费功夫的。不如交给我来做,反正我最近闲的很——油画老师也回英国去了。”
“这样也好。回去我把做法写在单子上,你照着做就是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边走边逛,翠墨又问道:
“你打算送三小姐什么啊?”
“你猜猜看。”
“她可什么都不缺,衣服、首饰、香水……一般的礼物都不行,还真是让人伤脑筋呢。”
“所以啊,我上个月就让人去腊像馆订了一座小洋房。那样品我见过——里面除了新郎新娘,还有小椅子小桌子什么的,连小猫小狗都有,前面还有花园和喷泉……今天就可以去看模子了。”
“这主意真新鲜,三小姐一定喜欢的很……”
正说着,两人走到了一个小摊前,只见面板上各种小首饰紧埃在一起:有翡翠钉螺玉簪子,紫铜金镶璎珞发簪,仿红宝石镀银坠子,蓝田白玉扳指……虽然都不是名贵的饰物,做工倒也精致整齐。
翠墨随手拿起一对坠满了铃铛的银镯子把玩,戴在手上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老板忙陪笑道:“这镯子卖的顶好,这位小姐又是年轻漂亮,偶尔戴些可爱的首饰也不错嘛。”
翠墨笑了笑:“老板你真会说话,”扭头却对子矜道:“刚才你给我买了好吃的,我也买样东西送你吧——可有姐姐喜欢的?”
子矜笑了笑,又扫了一眼摊子,正要去够一支淡绯的玳瑁流苏钗,边上一只手抢先一步拾起了那支叉子:“老板,我要这个。”
子矜应声望去,却是一个衣着不起眼的年轻男子,身形不甚高,面容清瘦俊美,有如刀刻,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炯炯有神,那人见子矜缩回手去,仿佛也才看见她,露出歉然的神色道:“既然这位小姐先来,应该归你。”口音有些生硬,不像本地人的样子。他说着微微欠腰地递过钗子去。
子矜却没有伸手去接,漠然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又不想要了。”说完拉了翠墨转身就走,急的那老板在后面直叫:“小姐,镯子也不要了?给你再便宜一点……”
两人走出一段路了,见那人没有再跟上来,子矜才松了一口气,翠墨停下脚步疑惑道:“太太,干吗走那么快?那个人你认识?”
子矜摇摇头:“不认识。”但是那个人的眼中潜伏着一种嗜血的光芒,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且刚才在中药铺子里,她似乎也见过他的身影。怕翠墨担心,嘴上却道:“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罢了。对了,那对镯子改天再去买可好?”“买不买的有什么打紧,倒是可惜了那支钗子,我也觉着挺好看的……”
花园路二号。
乐乐一见子矜,就像八爪鱼一样贴了上来。子矜笑着把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掏出买来的糖果剥给他吃,吴女士在一旁制止道:“你再买糖给乐乐,他的牙齿就要蛀光了!”
乐乐不乐意了,一把把装糖的纸袋子护在胸前,警惕的大眼睛射向他妈妈。
子矜摸摸他的头发:“蛀了还会长出新的来,反正要换牙的——对不对呀乐乐?”
乐乐见有人帮腔,更是得意地扭了扭身子。
“可是蛀了牙就会很痛,就不能吃好吃的了。”见他一张小脸要垮下来的样子,又道:“所以我们每天吃一颗好不好?妈妈也会夸乐乐懂事。”乐乐听话地点点头,两个人在那里勾手指,吴女士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比我还宠他,这孩子也和你投缘,就爱听你的话。”说着拍拍乐乐的小脑瓜:“乐乐乖,和保姆去外面玩好不好?——妈妈要和阿姨说正事。”
见乐乐跑远了,吴女士才开口道:“找你来也不为别的——日本人要向政府收购铁路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略有耳闻,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他们的野心很大——长图铁路、滨绥铁路、蓝烟铁路、胶新铁路,还有烟大铁路轮渡,竟然都想要。要知道从哈尔滨到京冀一线的铁路,是四省两江的锁喉之地,历来是兵家要道——如今日本人竟然要向政府强行收购,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前几日的协约国远东铁路会议上,我方代表和詹先生虽然据理力争,但是……”
“您说的詹先生,可是詹天明先生之子,现任交通部技监和中华工程师学会会长的詹黎詹先生?”
“正是他。原来你也知道。”吴女士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无奈日本人以武力要挟,又以资助为名,行掠夺之实。”
“别的国家是个什么态度?他们也不会甘心让日本人独吞了好处吧?”
“你说的对,英美和俄罗斯人都不同意,所以妥协的结果是:如果政府能把铁路主权买回去的话,他们就放弃收购。”
子矜一时气结:“这叫什么道理!这铁路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修的,又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凭什么就变成他们的了?真是一群无耻的强盗!”
吴女士黯然长嗟了一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各国列强瓜分势力范围的斗争从未止息,
日本的野心更是明显,政府步步退让,也只不过是苟安一隅,换来面上暂时的和平假相罢了。
“他们狮子大开口,竟然开价一亿两千万白银,谈判的结果减到了一亿——可是政府忙着筹备军资,只怕出不起这个钱。一旦失了铁路,后果不堪设想、日本人的铁骑踏上国土的日子也不远了。”吴女士忧心忡忡,仔细看去,她头上已经染了几缕银丝。
子矜迟疑了一下,问道:“您的意思——是想让财政部拨款么?”
“不,总统他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怕只怕他也是有心无力。”顿了顿又把希冀的目光转向她,“你觉得全民募捐怎么样?”
子矜愣了一下,这才恍然醉翁之意、却是要白家起头的意思了,她很快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当晚白舜华听了子矜转达的意思,却是迟迟都没有表态。
子矜忍不住先开口道:“其实京津沪三地的富人就不少,我只担心有的人不肯拿出来。”
白舜华淡淡的瞟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倒是应承的快。”
子矜一愣:“难道不应该答应?”
“你没有错,我只是担心……”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如何开口,“如今天下不太平,日本人又是步步紧逼,政府的官员和他们勾结的也不少,如今白家若是公然领头和他们作对,只怕……”
子矜默然了一会儿,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日本人的谍报和暗杀组织都是一流的,之前死在他们手里的爱国仁人志士就有不少,虽然我们不能因此就退缩,但是也没有必要作无谓的牺牲。”
子矜点点头,思索片刻突然灵机一动,却道:“依我之见,还是让总统夫人发起号召最恰当不过。她的影响力大,实则代表了总统,那些不想出力的高官富贾也不敢不从。”
“不错,这对大总统的名声也不无裨意。”停了一下才道:“我看吴女士也正有此意,只不过她和第一夫人略有狭隙,不便开口求她,所以想让白家传达此意。”
子矜微微红了脸:“是我想的太简单了,误会了她的意思。”
他笑着瞅了她一眼:“如今时局复杂,你有拳拳之心固然是好,却也要谨言慎行才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露了痕迹。”顿了顿又道:“这事还要借助媒体的力量,另外海外的华侨同胞也是一股有力的助益。一切交给我来办就行,你只要安心管好公司里的事。快过年了,不要太操劳。”
“别光顾着说我,你自己还不是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对了,我让翠墨煲了玉竹老鸭汤,这就给你端来。”
过了几日国内外各大报刊上都登出了有关铁路一事的报道,强烈呼吁国人自救,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总统夫人的一封《告全国人民书》。五日后,全国募捐白银几近八千万两,仅程白王何四大家族,就捐献了壹千捌佰万两,不足的那部分由政府出资。在年前的第二次远东会议上,日本政府迫于其他七国的压力,最终放弃了这一企图。
农历庚午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也特别的漫长。
年后不久,南京城里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清早起来,入眼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
园子里的小道上也积了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吱嘎吱嘎作响。
石子路尽头的红梅树肆意怒放,在一片晶莹天光的反射下,远望恍若晓天霞蔚,近看才发现枝头花上积了簇簇白雪,团团锦簇,柔和了那耀眼的红色。
树下伫着一个纤弱的身影,却正是绿珠。她披着一件樱桃红的滚银鼠毛雪裘,连着雪白的风兜,侧影婷婷,极其落落动人,在这冰天雪地里,同那红宝石样的寒梅交相辉映。
此刻她掂着脚尖,一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粉彩瓷钵罐,莹白的手指此刻冻得通红,正捏着一枚寸把长的银针,一点点把那花瓣上的积雪拨到罐子里,动作极其轻柔。
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以至于子矜走近了都没有发现。子矜生怕吓着了她,就站在边上没有出声。
只见绿珠一帘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就像是收拢了翅膀的黑色蝴蝶、栖息覆在白玉般的花瓣上,落落分明。那温柔婉腻的神态,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小心翼翼,仿佛在做着一件天地间至为重要的事情。
绿珠剔尽了这一枝花朵上的积雪,才侧过身来,瞥见子矜仍是吓了一跳,忙的就要请安。子矜笑吟吟地摆摆手,却有些好奇地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绿珠羞怯地微微一笑:“泡茶。”她的嗓音脆嫩、如枝头黄鹂初啭,又轻柔、似雪落大地无声。
“用花瓣上的积雪泡茶?倒是闻所未闻。”
“这叫做吹雪梅露,取的就是天地间的一点灵气。只是南京不常落雪,一年通共也就做两三回尝尝新罢了。”
子矜颔首道:“好名字,也担得起这分心思了。”
“太太要是喜欢,回头我给您也沏一份?”她面上冻的有些发红,神情说不出的柔弱动人。
子矜微微一笑:“谁是‘也’,这个‘也’又是谁?”她早知道大少爷吃穿用度上最是讲究,想出来的名目也多,如此新巧娇贵的茶,偏就有人不嫌麻烦,冰天雪地里的为了这个挨冻……话音未落,绿珠的脸上就涨的通红,艳若红梅:“四太太就不要取笑我了。”
她心中暗自叹息,也不好再揶揄她,却道:“这样好的东西,可要偏了我了——我从未尝过呢,想必是好的。”
绿珠这才慢慢恢复了常色,欣然道:“那我沏好了就让翠墨姐姐送来。”
子矜笑道:“如此我先谢过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呀,红袖姐姐还等着我呢,我得赶紧给她送去。太太您慢慢赏雪,绿珠告退了。”说着就小心的用氅子拢着罐子,朝着园外走去。
子矜微微一怔:绿珠啊绿珠,你可真是个傻孩子,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你却甘之如饴……
她目送着绿珠翩迁的身影徐徐走远,洁白的雪地上浮现一个个小小的脚印,发出脆脆的清响,渐渐轻了,在这寒冷的冬日早晨,听着总觉得有几分凄清。天上又下起一粒粒的雪珠子来,落在脸上,化了,说不出的冰冷美丽。